功名误

作者: 老庄墨韩,收录日期:2006-07-27,1790次阅读

之一



偏僻宁静的陵南城难得得热闹起来了。城门口张灯结彩,聚集了不少官商仕绅,老百姓们更是沿街地张望,激烈地议论着。只因为无名的陵南出了一个大大出名的人物。

陵南首富仙道老爷家的三公子竟然考中了状元。而今衣锦荣归,这是读书人最大的荣耀,也是陵南的荣耀,区区小城,竟然出了一位才压当世,名动天下的状元公了。

一个状元已是不凡,更何况这位状元竟是三元及第的绝世才子。每次大考,都会出一个状元,可是要连着乡试会试殿试都夺魁首,连得解元会元状元的功名,实是百年也难得有一次的。

陵南出了一个如此人物,整个陵南都有了光彩。闻得状元公还乡,怎不惊动全城人。

半个多月来,整个陵南都在议论这位状元郎 。

几乎人人都红光满面地说自己认识这位仙道家的三少爷,以前早就看出他不是凡才,必是一位经天纬地的才子。如果他们还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就会忍不住发言问,以前只听爹爹说过仙道家有两位少爷,怎么没听过爹一早认识的三少爷。通常这个时候,大人就会板起脸来用年少无知不许胡说等话来教训自己的孩子。这一天早上,就有十几个小孩被自己的父母骂哭。

一个牵着孩子混在人群中观看的妇人连声对儿子说:“小龙啊,你将来长大了也要象这位仙道少爷一样,考中状元,光宗耀祖才好。”

孩子眨着眼睛:“仙道少爷考中状元,皇上把公主许给他了吗?我听说考中状元的人都可以娶得到公主的。”

妇人含笑说:“那是戏文里的词?有很多状元其实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了,哪能娶什么公主?不过象我们仙道少爷这样年青的才子,皇上以后必然也是会把公主许给他的。”

孩子兴奋地说:“那仙道少爷一定是很大很大的官了。”

“对啊,听说是,是什么翰林院学士呢?”

“啊,不是八府巡按吗?戏文上说,状元都是要当八府巡案的。翰林院学士又是个什么官?”

妇人也是茫然:“翰林院学士自然是大大的官了,状元是天下最好的才子,皇上当然要封一个大官了。”

孩子点点头:“娘亲,将来小龙也要做个翰林院学士。”

妇人乐得眉花眼笑:“乖孩子。”

这个平凡妇人不知道什么是翰林院学士,可是在城门前等着迎状元的诗礼富家的老爷公子们却是清清楚楚知道的。

翰林院学士虽听起来不象知府知州响亮吓人,所掌的权利看来也并不十分大,但官场中人都知道,翰林院学士实是极尊贵的称呼。

翰林学士是君王的亲近秘书,位居宰相之下,极之荣耀。

翰林院里掌院学士从二品,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俱从四品,掌院学士更负责掌修国史笔翰,这是任何朝代,任何帝王都极之重视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学士们轮流在宫廷值班,可以出入内宫,又可参议朝政。

而且当今朝中阁老重臣无一不是翰林院学士,今天受封翰林院学士,明天就有入阁拜相的资格。这翰林院学士五个字实实万金难求。

历来科考所中的举子无一不是发到吏部去等待分派官职,纵是皇帝对状元榜眼探花多加注意,亲口安排职位,也多是发到外面去做地方官,不知要苦熬多少年才能做到京官,又被封翰林院学士。

而仙道家的三子仙道彰一个布衣出身,并无显赫家世初次中举的青年,竟得圣上一见心喜,封为翰林院学士,虽然只是从四品的侍讲学士,已是震动了朝野,深知此子他日必能高升。

更重要的是,仙道彰除了一个侍讲学士的官职外又被封了一个御前侍读的官。说起来不过是一个侍候皇帝读书的人,可却又是皇帝亲信喜欢的近臣。这一个“近”字,实有了无限学问在里头。真真比一品大元的乌纱更值钱。

大家都清楚明白仙道彰这个他们以前从不在意的年青人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恨不得着意巴结,这几天仙道家中迎来送往无数来贺喜的大人物,做媒的婆子更是把个门坎都给踏破了。仙道家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在人们眼中看来都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了。可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仙道家的老爷和两位少爷在人前笑得何等开怀,人后眼神却变得无比阴森。

此时此刻,满城上下,无论是官是商还是布衣平民,最最羡慕的却都是仙道家。他们拥在城门口等着看着的也是仙道家的三子,那个年纪青青便金榜夺魁,官位比他们陵南城的县太爷还大的仙道彰。

当官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扬名声,显父母,光祖宗,耀门楣。

十年寒窗,一朝得中,求的是坐高马,着锦衣,乘华车,住豪宅,出则仆从如云,入则前呼后拥。要的是一朝权在手,万民皆拜倒的无限荣耀。

可是仙道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少年时也曾想过苦读诗书考中功名,以求扬眉吐气,让一直看不起他的父兄瞧一睢。可如今费尽心神步上青云,为的都是他。

他金殿对答,深合圣意,被封翰林院学士和御前侍读,人都道他少年幸进,有谁知他为了这一番对答,费了多少苦心去研究当今所有的笔墨诗词圣旨口喻,以求从此中找出他的喜好以应对。

为的是登龙门,为的是做高官,为的是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来守护所爱的人,为的是可以给他一个安全幸福圆满的世界,不再受人间凄苦,不再被他人欺辱。

仙道想起心中的那个人,实实是归心似箭。

当日金殿受封,皇上爱他之才,将他留在京中相伴许久,直至他再三请辞,才许他三月之假,又赐他御马随从,让他回乡省亲,但要早早回京。

他原是赴的春试,直至如今终于可以脱身回乡,已是近秋,真不知那个人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如何苦度岁月,如何苦挨饥寒。想到这里他一阵阵心痛,心痛中却又觉甜蜜。

枫,从今以后,我再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苦难。

为着这份牵挂,这份急切,仙道从京中急赶回乡,一路上自有不少官员迎送讨好,他也不愿多加应酬,他只想早一日见到心上的那个人。

眼看着陵南城已渐近,要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去找枫,而是应付城门前那一众城里最是有头有脸的人。

仙道彰看到了县太爷,看到了主簿、县丞、典史,看到了城中的一众豪门富户,诗礼世家。更加看到了他的父亲仙道昭,和两位兄长仙道礼和仙道贤。

仙道彰在心中冷笑,以前一心一意想当官,总觉得当了官有了权,就可不被伤害,不受排挤地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可自己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找他,去见他,却因为当了官,不得不应酬这些人。

象他这样全无家世来历的人居然受到如此恩宠,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睛,朝中的言官御史无不擦亮眼睛等着找自己的错处呢?他岂能给人半点口实。

还没有到城门,仙道已滚鞍下马,冲着仙道昭拜倒:“儿子不孝,让爹爹担心了。”

仙道昭满脸笑容地扶起他来:“傻孩子,我仙道一门因你而荣耀,爹爹高兴还来不及呢。”无限宠爱宽慰溢于言表。

仙道礼与仙道贤更是一起过来,一左一右拥着他,喜得连声唤兄弟。

有谁可以看出这位父亲平日里从没有正眼看过这个儿子,这两个哥哥更一向视这个弟弟为眼中钉。

仙道彰望着这个将自己赶出家门的父亲和向以欺辱自己为乐的兄长,心中连声冷笑。终于明白当年苏秦佩六国相印回家时的感受了。

可是他的脸上却是一派的谦恭和顺,让所有人看到仙道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景象。以前的帐,他会慢慢算,但历来君主以孝治天下,他绝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以动摇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地位,那是他为了枫,才费尽心机争取来的地位。

这里父子兄弟叙过情义,县太爷等一众人就来见过了。

陵南城最大的官也只七品,而仙道已是从四品,可是他却一把扶住县令田岗,口中连声地不敢,众人再三要拜,仙道再三不受。

最后还是仙道昭笑着说:“各位大人向与老夫交好,今日要拜犬子,岂不是要折了他的福。”这才解了围。

然后是所有城里的大人物围上来贺喜,仙道一一道谢。耳边听着人们不断说着,早知道贤侄是人间英才,必非池中物,如今果然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不负令尊一番教导恩重。仙道明知这些人以前虽知道他,但从不把他当仙道昭的儿子,素来不认真多看他一眼,只怕连他的名字也记不得,但口中却是连声地谢各位世伯的看重。

好一番应酬,才算完了礼法。仙道骑上马,在一众衙役差人的前呼后拥下往仙道家去了。

一路上欢呼不断,百姓们不断地冲着他欢叫挥手,深深为陵南出了这么一位状元而感到荣耀非凡。

仙道也不断微笑着冲人群挥手,这样一个俊美儒雅又亲切高贵的人更引得人们叫喊地更疯狂。

仙道的目光不断在人群中搜寻着,并不意外没有找到他。

他原就是那么一个淡淡的,清冷的人儿,怎么会到如此热闹喧嚣的地方来,他必然一个人幽冷地在人群之外,在他们那个虽小虽简但却无比温暖的家中等着自己回去。

可是如今自己却脱身不得,原来当官也有许多的不得己,更要应付那么多俗物。不过,这一切都由我来就应付好了,以后,我断然不会再让这些丑陋的东西沾上你半点。你再也无需被迫去面对这些人。

回到了仙道家,自然是宴席流水流水宴席。无数的客人,无数的应酬,无数的奉承,无数的敬酒。仙道一一应付下来,只觉比在金殿应试还辛苦百倍。

好不容易称远行疲惫告罪退出,虽时辰已晚,夜色已临,但难奈心头无尽相思牵念,急急脱下身上的华服,从花园的角门出去了。

仙道礼和仙道贤一直注意着自己这个一朝上青云,春风得意的弟弟,看他离开酒席,也各自找个借口出来,正好看见他打开角门出去。

仙道礼冷笑:“你说他去找谁?”

“还能去找谁?”仙道贤的声音在夜色里听来说不出得阴沉“这个小杂种,自以为当了官可以从此把我们踩在脚下。我们岂能让他如此得意,就算他将来封候拜相,我也要他今生今世再不能有半点快活。”

仙道礼沉声说:“一切都妥当吗?那些人的话说得都不会有破绽吧?他们都认识那杂种,可别念着邻居的旧情,良心发现,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良心发现?哼,天大的罪过,地大的银子,有什么比白花花的银子更重要,为了银子,什么罪过都肯犯了。那些个话,我已让他们演练个无数遍,那杂种虽有几分小聪明,心神纷乱之下是断然听不出破绽来的。”

“还有,那个藤真健司也要看住了,绝不能让他走漏了风声。”

“放心吧,我们把他关在梅园里已有半个月了,莫说不知那个杂种已来了,就算知道陵南来了个大官,也不知就是仙道彰。”仙道贤不以为然地说“其实大哥你太多虑了,藤真那么个小戏子,能有多大作为,能有什么胆识,做得出什么来?”

“凡事小心为上,只要一切照我们的计划来,不出差错,就不愁那个杂种不上当,到时,定要他后悔地一头撞死。”仙道礼的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凶狠光芒。

仙道并不知自己的两个骨肉兄弟正在以怎样的毒计算计自己,此时此刻,他满心都是即将见到爱人的欢喜。

枫,我回来了。

不着锦衣华服,不必前呼后拥,不乘高车大马,不需仆从如云。

今日这个位居高官的仙道彰,仍是昔日那个与你相依为命,共受饥寒,却不以为苦的仙道彰。

枫,我回来了。

再不让你承受千万苦难,再不让你独对世态艰险,再不让你独挨漫漫长夜,再不让你凄凉孤苦无助。

枫,我回来了!


之 二



仙道呆呆得望着眼前紧闭的木门,门上无情的铁锁。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深的夜里枫竟然不在家,难道枫会不知道自己得中状元,回来了吗?

仙道不是没有看到门上锁上的无尽灰尘,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久未拂拭的灰尘所代表的意义。枫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所以离开了,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他控制住自己在夜风中颤抖的身体,静静坐下来,痴痴地等。

这样深的夜,这样凉的秋,他仰望那曾与枫一起共坐凝视无数回的星空,这一路来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满腔热诚忽然化为一片冰凉。

夜风一阵阵侵来,那一股凉意入了身入了骨入了心入了髓。

他猛然立起,也不顾夜深,就猛力地去拍左邻右舍的门,对一片睡梦中传来的谩骂声听如未闻。他要知道枫在哪里,枫怎么了,枫他到底在哪里。

终究是穷苦人家的人较厚道,那些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人本来骂骂咧咧准备揍人,可是一看到仙道,念及这么长久做邻居的情份,再加上仙道又长得俊美令人喜欢,倒也不便太给他难堪,只是微带不悦地说:“我道是谁,原来是章相公。”

住在这里的都是最为穷困的人,生活极之艰辛,一日不做则一日无食,除了关心自己的衣食之外,谁也分不出半点心思来在意别的事,所以仙道这个头名状元虽轰动全城,可他们却并没有赶去看他,也不知这位与他们做了这么久邻居斯文有礼的章相公就是三元及第的仙道彰。

仙道彰却是什么礼貌也不顾不得,只是一心一意追问枫的下落。

陈家八十岁的老太太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说:“你是说那个和你住一个屋的枫哥儿吗?我也不知道,我就记着半个月前晚上吵吵嚷嚷地,好象是全城捉什么强盗吧,后来就再没见过那个枫哥儿了。”

李家的大媳妇知道得多一点儿:“枫小兄弟啊,说来也奇怪。半个月前这城里头闹强盗,说是一个叫什么樱木的大强盗跑到城里头来了。那时晚上睡觉怕得要命,一直不敢睡死过去,虽说我是穷人,不怕什么强盗,可听说那个人杀人不眨眼,而且专吃小孩子,我当然要防着一点儿。那晚上听到动静,我悄悄起床,凑着门缝一眼,看到一个人进你们那屋里去了。第二天,我就再也没见着你那个枫兄弟了。”

孙家那四十来岁的当家汉子似乎看到的更多一些:“那个长得漂亮,不太说话的流川枫啊。半个月前我象以前一样,在四更就起身做包子,听到我外面有声音,就悄悄打开门,看到他站在门口锁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人,身材高大强壮,长得好凶恶啊。对了,我记起来了,他的头发是红色的。”

林家的大嫂子当天晚上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口里不停地唠叨:“那个枫哥儿啊,多俊多美的人一个人,可怜生生的,也没人疼也没人看。身上连件象样的衣裳都没有,常见他饿得脸色青白,有时候晚上一个人冷得睡不着就不停得在房里走动,那动静,早从这不挡风的破板门传出来了。听说他跟个什么人走了,也是该走了。要是我苦成这样,若有个什么亲朋友故旧的肯帮忙,怎么还能不跟着走?……”

以下还有许多议论,但仙道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整个世界都已失去了意义,他只知道一件事,枫和樱木花道走了。

樱木看到枫受这种苦要带他走并不奇怪,可是枫,为什么你要走?我知道你过得很苦,可是为什么你不肯等我?为什么?半个月,只差半个月,只要你肯再等半个月,我就会回来,再不会让你受半点饥寒,为什么你不肯等我?

邻居们唠叨了老半天,见他脸无人色,魂不守舍,不理不睬,连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也就不叫了,各自回去睡各自的回笼觉。

仙道一个人站在这寂寂冷月下,任无尽风露侵体而不自知。良久,忽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猛力砸在铁锁上。

那锁本来也不如何坚固,砸了几下就开了。仙道推开门,茫然望着那密布灰尘蜘网的房子。

破烂的木板房,小得可怜,里面也不过是一张薄板床,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桌子,和两个用破木板钉成的椅子。以及几件破烂的锅碗用具。

可是,在如此一间小木房中,他曾与枫度过了生命中最甜美的时光。

那时候日夜为穷困所苦,不但白天忙于生计,便是晚上也常在夜间就着微弱烛光替人抄写文书,换一点点钱财以度日。可是只要他们能拥有彼此,便是再多的苦难也可以视为等闲。

那时,他们曾在寒夜里打着哆嗦相拥在这薄板床上。薄薄的被子破烂的门板,全然挡不住严寒,他们就用彼此的身体温暖着对方的身和心。

那时,他们曾在酷暑中为蚊虫侵扰,不能入睡。他叫枫睡,自己欲替他挥赶蚊虫,枫却要叫他睡,二人争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一起起来,一边挥着破扇子赶蚊虫,一边彼此说着笑话,直至天明。

那时,他们总是抓着一把米,放进锅里,再猛放水,煮出一大锅可以照得见人影的粥,当做一天的食粮。口里边笑边念念有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以圣人自居,然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下去。过一阵子又拿对方肚子里咕咕的叫声取笑。

那个时候,无论多少困苦伤愁,他们都可以握着对方的手,以快乐的心情去面对。

而今,他已得了无比功名荣耀,却再也换不回一丝一毫的快乐。

他木然迈步进屋,也不去拂拭灰尘,就坐在那薄板床上。才一坐下,立觉身下有一物,起身一看,只觉心中无限酸涩。那被灰尘所蒙几乎不能发现的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在他自己的身上也有着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印章。那印章石质并不佳,刀功更拙劣,可是他和枫却爱若珍宝。只因为那天苦中作乐去逛市集,看到这对印章,看到了印章上的字,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也不理会家中已然没有了米粮,就将身上仅有的钱拿出来买下来,然后一起乐滋滋地回去,回到了家,关上了门,就急不可待拿着印章往对方身上盖,恨不得把那上面的字生生印在对方身上,刻在对方心上。这印章他们一人一个,贴身而藏。枫的那个上刻着“不离不弃”,他的那个上刻着“莫舍莫忘”。他一人世间独自在京,孤寂思念时便会忍不住紧握着印章,一如握住了枫的手。此刻他紧紧握住枫的这枚印章,力量已大得让他自己的手生疼,但心中却全然无感无觉。枫,你为何要离我而去,弃我而走,却叫我今生今世,如何舍你忘你?

他知道枫尽管从来没有阻止过他上京赴考,其实对他醉心功名是不以为然的,可是,枫,你可知道,我一心一意求取功名,只是为了让你不必再受饥寒。如今我已折得蟾宫桂,我已夺得金榜魁,你却不能与我共享。什么头名状元的无双功名,什么三元及第的举世荣耀,没有了你,又有什么意义?

仙道静静立在房中,只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枫仍在他身旁,伴他读书写字,与他共度晨昏。

他痴痴站在房里,门外但有夜风呼啸,枝叶飘摇便急不可待冲出去,只盼是他的枫终于回来了。

可无论他有多少期盼,多少呼唤,门外依旧是长街寂寂,冷月凄清,何曾有半个熟悉的身影。

当他第十三次从房中冲出来时,抬头见天上明月冷冷无言,忽然想起那日赶考,枫送了他一程又一程。还是他费尽唇舌,才肯止步不送。只是他后来千回首,万回首,总能见枫仍立在那里遥遥望着他。那一刻,心中万千情牵,几乎不能成行。只是因为发誓要给他最好的,发誓要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不再受苦难,只是因为想用暂时的分离,换一生一世的幸福美满,所以才咬着牙,狠着心离去的。哪能料得到,那一别,便是永诀。

忆及前情,仙道只觉胸中无限悲苦,天地之间皆无可泣诉,恨不能对着天上冷月发出心深处的一声悲啸:“枫,你在哪里?”

但他没有发一星半点声音,只因听见了夜色中的呼唤 “三少爷,三少爷!”

三少爷?

他暗中冷笑,当他成为状元之后终于也有人记得他是仙道家的三少爷了。发现他不在了,就会到处寻找他。若是在以前,他就是象狗一样死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冷冷站在那里,以完美的微笑完美的礼仪迎接那些寻找他的兄长和下人。即使他痛断肝肠,也绝不愿让这些人看出分毫。

当找寻他的人群在火把的光芒中逐渐接近时,他最后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曾给他无尽欢乐的小木屋。

以前,这红尘世界,绮罗繁华,可他却只得一个他,而他也只有一个他。如今,他得到了全世界,却永远失去了最珍贵的人。没有了他,就算拥有整个世界又能如何?

枫,你可知道?以前的仙道彰布衣破衫,饥寒渡日,只因为有你,就有无尽快乐。今日的头名状元翰林学士,虽有无尽功名富贵,没有了你,便是再有百岁生命,终是人活如死。

之三



每年的秋决在陵南小城可算得一等一的大事了。每年的这一天,能放下的人都要放下手边的事聚到菜市口来,象看戏一般地看完全全部处斩过程,在以后的半个月中都不必操心没有谈话的资料。

从小在陵南长大的仙道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成为秋决的监斩官。

他回到陵南已有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中他无日不为愁苦所困。但表面却又不动声色,暗中让自京中随自己到陵南的手下探查樱木花道以及他所属一干号称樱木军团的强盗组织下落。可是无论怎么查探也只知他们在半个月前大闹陵南,抢走许多财物后就失去了踪迹。这些强盗团伙向来来去如风,最能潜踪匿迹,官府别说是剿灭他们,连查出他们在哪里都不能够。

仙道心知重会流川的希望已日渐渺茫,他苦心追求富贵功名,又有什么意义。因此对于来往官员渐渐冷淡,不愿多做应酬。

陵南令田岗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天子红人,自然倍加恭敬,凡陵南所有的庆典大事无不恭请他出席。以至于连秋决这样的事都不敢忘了请他来观刑。

仙道本来不耐烦应付他,只是这些日子心中悲苦太甚,更听说这次处斩的人中有几个屡犯不改的强盗,虽然不是樱木一伙人,但心中也一起恼恨上了,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就连仙道礼仙道贤他那两位兄长也受邀一起来了。

本来历年都是由田岗监斩的,但仙道的官位比他大,田岗为表敬意就硬要推他坐在主位,由他下令开斩。

仙道虽觉这监斩的职位与他如今的学士官职不太适合,但半月来心中愤闷无处发泄,连他也渴望借着这一声斩稍泄心头恨意愁伤。

所以,他竟然当起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当的监斩官。

冷眼看着刑场上一干衣着无比破烂,身上肮脏不堪被押跪在地上的人,尽管他们的亲友们或哭或叫地在一旁想喂最后一口饭,可围观的人们却仍是说说笑笑,大感兴奋,不少人还将许多脏烂之物扔到那些死囚身上。

仙道冷笑,天地无情,世人更无情。这些人与那死囚又何尝有深仇大恨,也不过是因为这些人不能反抗又被订罪,所以无论怎么污辱戏弄也没有人能反击,就算是他们的亲友也不敢吭半声。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也俱是如此,便是枫,竟也会离他而去,人世间,又有什么美好的东西?

尚在沉思,耳边忽听大叫:“赶他走,如此下流人,岂能来这法场庄严之地?”

注目一看,原来是一个人执意要冲进法场却被两个差役拦住。而刚才的喝骂正是太守田岗发出的。

他不免奇怪地问:“田岗大人,这法场鼓声未响,按例可以让亲友相送最后一程的,怎么竟不让那人过来?”

正在和田岗说话的他没有发现他的两个兄长在这一刻面如土色。

仙道礼恨恨瞪向仙道贤,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问:“他不是被你关得好好得吗?怎么跑出来了?”

仙道贤也是脸色惨白,低声回答:“天知道怎么回事,希望他刚逃出来就跑来了,在路上并没有听人说起这位新任监斩官是新科状元仙道彰,否则……”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心中求神念佛地希望一切如愿以偿。

而田岗则笑答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人叫做藤真健司,是个戏子。虽是男子,却是个美得花一样的人,不过这枝花叫法不同,正所谓后庭花是也。那个死囚八成是他的相好,所以象这样脏污的人,这样脏污的事,可不能让他进法场污了这王法重地。”说到这里,坐在一旁的一些个有头有脸的主簿、县丞、典史们无不发笑。

仙道心中暗自冷笑,真要说脏肮,只怕没有人比这些道貌岸然的父母官更脏肮。真要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怎么竟连后庭花的事也知道,而且这么多人都会心而笑。

一瞬间,仙道有一种恶心地要吐的感觉。

没有了流川,没有了枫,他又何必再强做笑脸来应酬这些让他看不起的人。

注目看那藤真,急切忧伤之色尽在眉目之间,本来想张口让人放他进刑场,可又没有出声。你是无可奈何而死别,我却是被心中至爱的人生生离弃,连他只言片语都不曾得到,连与他执手话别的机会都没有,天不怜我仙道彰,我又何必怜悯旁人?

仙道就那样冷冷坐在高台上,冷眼看着那个藤真不断地祈求哀告而不被放行,也不知他哪来的一股劲,竟生生冲过了两个差役的阻拦,扑到场中一个瘦弱囚犯的身上,对着高台上无限悲愤大喊了一声:“冤枉。”

话音才落,就被一旁的郐子手鱼住一拳打在头上,打晕了过去。

田岗大怒:“竟敢扰乱法场,先拖下去,押进牢里,本官再做处置。”

仙道坐在原处,没有言语。有冤情吗?每年处死那么多人犯,岂有没有冤杀的。只是这不归他管。这些人犯都是由地方官上报由刑部勾名的,没有十足的证据最好不要去想什么刑场翻案刀下留人的事,这毕竟不是戏文里的故事,还是少惹祸上身好。更何况他的官位虽在田岗之上,但他的官职不能参予地方政务,他即不是钦差又不是巡案,更不是主政的知府知州。如果他硬要管闲事,田岗当然也不能拿他怎样,可朝中的言官们却可以振振有词,说他任意干涉地方政务,长此以往,京中所有官员皆效仿,各地官员如何施政?只此一条,就算圣上喜欢他,也未免龙心不悦。

仙道在心中暗笑自己,以前总想着当官,以为当了官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欢做的事,如今才知有了功名,有了官位之后,反而更多拘束,更不自在,反不如以前穷苦时常有匹夫之勇,意气之怒。可自己却一心一意想求这功名,以至于竟失却心头至爱。

他这样想着,恰见两个差役拖着昏迷的藤真从高台之侧退走,如今距离较近,仔细一看,这藤真果真长得无比秀美,莫名地想到了枫也有着同样清俊美丽的容颜,心中就是一痛。

这藤真原是官员们所看不起却偏要玩弄的戏子,却肯为了那个人,明知无望,明知惹祸,仍要冲进刑场,发出那一声冤呼,他与那人之间的情义该是何等深厚。相比之下,天下最最无情冷酷的莫过于这些官场上大人物。

想起藤真与那人的关系,无端地想起了自己与枫也曾如此亲厚,忽然间心中动意,决定要问一问这件事。

“田岗大人,刑场呼冤也不能听而无闻,我看我们还是问问这囚犯到底有何冤情得好?”

田岗急说:“大人,哪个死囚的家人临刑不大声叫冤枉的,这些可都是刑部勾决的人犯,若不处死,误了时辰,那是大罪。”

仙道含笑说:“当然,但人命终究关天,我等食朝廷奉禄,怎能不加理会。原本我也不该过问此事的,只是今日即被大人一再相邀,硬许了这监斩之职,今日刑场上的事我是非问一问不可的,再说,现在处斩的时辰不还是没到吗?”

田岗脸上已经微微有冷汗了:“大人只怕问不出什么来,这个死囚原是一个哑巴,因入了强盗伙,所以才获死罪的。”

“哑巴?”仙道皱眉。他素来才识过人,亦知这历代奇冤数不胜数,监牢之中尽多见不得人的招数。往往为了让含冤者不能叫冤施尽毒法,或以特制之物放到嘴中,让人张不开口,或以药物毒哑嗓子,或干脆用刀把声管割断,其残忍行为令人发指。

只看田岗此时的表情,就知道这个人绝不可能本来就是哑巴。但现在肯定确实已失去发声之力了。

仙道其实原没有想到要管闲事,此事却终是胸头涌起一股不平之气,起身望向那身边没有半个亲人的死囚,问:“你可识字?”

那个跪在地上还需要一边的差役扶持才能跪得住的死囚显然曾受过极其可怕的折磨,竟连点头的动作也做得无比缓慢吃力,可他终究还是清清楚楚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写几个字,说说你可有冤情。”

田岗感到身后仙道礼和仙道贤同时在用手拉他的衣服下摆,忙说:“大人,恐怕他也写不了字,他的十指都受过夹棍刑法,指骨多是受伤了。”

受伤其实已是非常轻的说法了,正确的说该是八成的指骨都已断了,而官家显然是不会花钱去为一个死囚求医接骨的。

仙道心中怒火涌起,口中却是淡淡说:“大人好严的刑法。”

田岗强自说:“治此强徒,本来就该用重典。”

仙道忽然喝了一声:“彦一,你取桌上笔墨去给他,让他用口写几个字来,如有冤情,就写一个冤字,万事有我担当。”

仙道在京中深得圣宠,在贡试中点他中会元的几个主考官纷纷亲近他这个门生,送了不少伶俐下人给他支使,这彦一就是其中一个最得仙道喜欢的近身侍童。

此时听了仙道的话,立刻取过桌上的笔墨就走向刑场中间。将那笔放在那死囚的口中又把纸送到他面前让他写。

仙道礼和仙道贤齐齐心惊,又不敢形诸于色让仙道彰查觉,更不敢开口相劝。因心知仙道彰心中最恨的就是他们,越是开口相劝,越是激得仙道非管这件事不可。只得示意站在死囚旁边的郐子手鱼住,如果那人写出一个不该写的字就干脆手起刀落先斩了算了。反正仙道官虽大,却只是个学士,并不没有得到政务职权,到时用种种方法一推了事,总之绝不能让他查觉真相。

鱼住早已得了仙道兄弟的好处,事先被关照了无数声,此刻自然是也是凝目注视看那囚犯写的什么字。可是手中的刀却迟迟没有砍下,脸上渐现奇异之色。

仙道凝视着那死囚吃力而缓慢得用口咬着笔艰难地写着,心中暗笑自己,怎么就惹了这么一桩事上身。这人要没有冤情倒罢,若真有,自己管了吃亏,不管不安。真真何苦。

眼看那死囚写完松口笔落,彦一却是脸上变色,重重一脚踢得他扑倒在地:“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原该被斩的。”

仙道大讶:“彦一,什么事?”

彦一气恨恨说:“大人好心好意问他可有冤情,他竟敢辱骂大人。”

仙道更是惊怔:“他骂我什么?”

彦一气极:“这样无理的话,小人不敢说。”说着上前,将手上的纸呈上来。

田岗与仙道兄弟都伸头过来一看,纸上写着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勉强可辩认出,那是“白痴”二字。

三个人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却见仙道猛然站起,因为动作太猛,连眼前的桌子都给他撞翻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吓呆了,本能地认为,仙道大人生气了。

彦一还在叫:“大人不必为这种死囚动怒……”

话犹未了,仙道已抢步冲了下去。由于动做太急,什么官家体面威严都顾不上了,甚至在下台阶时几乎跌倒。他冲到那死囚身前,也不避污垢,在所有人的惊叫声中,就将那死囚抱在怀中,拂开他的乱发,低头端详他的容颜。

这个死囚全身无比脏肮破烂,本身也不知曾受过多少刑伤,已至于不成人形。可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是如此清明宁静,直望至仙道心最深处。一如十几年前,那一日相遇,亦是这般回眸一转,看到了一直站在阴暗处的他,从此如丽日阳光,照亮他黑暗的生命。

那一刻强烈的痛楚和恐惧让仙道全身发抖。

这是他的枫,即使已被折磨至此,但那双眼睛,却是他十世三生也不会忘怀的。天下间,还有谁能有这样一双直如赤子,澄明无双的眸。

这是他的枫,这是他愿意舍弃生命来保护的枫,这是他一心一意求取功名希望能够呵护宠爱的枫。可是他得意洋洋名登金榜,枫却含冤莫白身下苦狱。刚才枫竟被人硬押着跪在自己面前,眼看着自己,却有口难言, 不但不能叫他一声,甚至连做出引他注意举动的力气都没有。那一刻枫身为死囚,眼看着监斩官就是自己,明知自己要亲口下令处斩他,他的心中到底有多痛多伤?而自己犹在误会怒恨枫,以为被他所舍弃。他几乎亲自下令杀了他。这个可怕的认知让仙道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那一刻他已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什么人煞费苦心设下这一层层的谎言圈套,要引他自己毁灭生命中的至爱。

而枫的眼眸中却展现出那样生动那样美丽的喜悦,然后静静闭上眼,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他所受的刑法已超越了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一直支持着不让自己的意识消逝,只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他用全部生命来惦念的人。如今他终于认出了自己,他终于来到了自己身旁,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愿望,得到了状元功名。自己便可以无憾无怨,了无牵挂地去了。

仙道不知自己是如何发出那一声撕裂了心撕裂了情,撕裂了胸膛撕裂了身体,撕裂了他整个生命与灵魂的呼唤的。

可是所有观刑的人,却被这位头名状元那一声哀凄惨厉至极点的大叫所震动,一时竟没有人能再发出一点声音。

天地间,只有那一声哀呼直入云霄。

“枫!”
之 四


那一年仙道十二岁,流川枫十一岁。

那一年仙道家热热闹闹欢迎新任的西席流川澜。

仙道家世代经商家资万贯,可是仙道昭一心一意想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仙道礼和仙道贤学到一肚子好诗书他日金榜题名,使得仙道家从一介富商一跃成为官宦世家。

所以他给两个儿子请来的先生也不知多少位了,可都不见两个儿子学成什么特别的学问来,于是费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请到了京都名士流川澜。

说起流川澜天下谁人不知,盖代才子,旷世名世,一篇诗文惊四座,天下才子皆叹服。偏偏又不屑于以这绝世才情求功名,布衣芒鞋走天涯,使是衣不御寒食不裹腹,也要用仅有的银钱买酒来,对月长歌临江做赋,何其潇洒。流川诗酒傲王候之名,更不知倾倒了几许人。

当年,便是王候之贵尚不能请得动他投入门中,而今,这当年的才子或许是年事已长,已不复少时偏激锋芒,竟甘于为一富商所用,为那富家骄儿教书授课。

仙道昭能请到流川澜真真是满脸都生光,自己的儿子是名士流川澜的门生,只这金字招牌一打出去,整个仙道家脸上都有了光彩,孩子们长大了入京会试与那些天下士子论起出身也是荣耀。便是那些个主考官员闻得流川澜之名怕也要多注意他们一点儿。

为些仙道昭半点也不敢以普通教书先生来待流川澜,在这位西席到来时大排宴席,把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做宾客,极之厚待流川澜,便是对流川澜身旁那个清秀漂亮的孩子也大表善意,连连地送礼物。

宴席上,这位少年时以狂放出名的名士并没有象人们想象中那样傲慢无礼,很客气地应酬所有人,和他们谈笑风声做诗行令,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人们不断地夸奖着流川澜的才名,更是不断地恭喜仙道昭为两位小公子请得了这样好的师父,他年光耀家声不在话下。

仙道昭红光满面连连谢过众人,大伙儿说得真真无比热闹亲切。没有人提起仙道家的三公子仙道彰,事实上大部份常出入仙道家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仙道家还有一位三公子,即使知道的也不认为有必要提起他来。

但当这些人热热闹闹说笑喝酒时,仙道家那个被人忽视了的少爷正站在厅边的角门前静静地望着这一边。

仙道彰与他的两个兄长仙道礼与仙道贤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母亲不是富家女儿,只是街边的一个贫苦歌女。因长得有几分姿色被仙道昭染指,当时自然说得是恩情万千,连连保证要将她娶进家门,上手之后早就如以前所碰过的所有外面的女人一样被忘得一干二净。可谁知这位歌女一心一意想攀高枝脱离穷苦,竟然挺着大肚子找上了门。当时仙道老太爷仍在世,不愿仙道家的骨肉流落在外面,就做主让儿子纳了这个妾。但仙道昭内心极其厌恶这个不识时务找上门来的女人,对于他肚子里的孩子更是全无亲情。象这样的野种他在外面不知有多少,要一一认回家岂不累死。所以仙道一出世就不曾得到过生父半点关注,而正室夫人更是多方刁难他的生母,便是这些见过些世面的下人也不将他们母子当做正经主子,尽是冷淡相待。他那一心指望生下儿子母凭子贵的母亲大大失望,但名份已定,只能永永远远做仙道家的人了。唯一的希望只是自己的儿子将来争气,能够出人投地。可是对于这个并无太大见识的歌女,男人唯一出人投地的路怕也只是象戏文里说的那样高中状元衣锦还乡了。可是他的儿子却连一个教
他读书识字的先生也没有。这些年来,他们母子被遗望在最阴暗的角落,只是保着饿不死冷不死外加每月发一点少得可怜的月钱,哪里能够让仙道彰去读书,便是仙道昭为儿子请西席先生时,他们母子谁也没敢指望这位老爷还会记得另一个儿子也需要教导。

仙道彰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很小的时候曾经不明白,自己即然是少爷为什么不能象哥哥一样穿得好吃得好,可以玩乐地那么高兴,身边可以有很多下人。他曾经试图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他曾经试图象哥哥一样坐到父亲身上去撒跤。在被生父喝斥了那么多次后,在被两个哥哥打了那么多次后,在发现没有人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就是母亲也只能偷偷垂泪后,他明白了,他和两个哥哥是不同的。

苦难往往使人长大,小小的仙道彰已比大人更懂得伪装自己。他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人注意到他,结果就是换来兄长的毒打。他尽量不显出任何阴冷孤僻的样子,因为他知道这会让别人更讨厌更防备自己。他总是微笑着,尽力不让任何人对他生出恶感,不要让人认为他碍事碍眼。他知道,自己这个少爷其实什么都不是,都个下人都不如,因为那些下人还有些可以抬头挺胸说出来的身份,而他没有。在这个家里他是多余的,如果有一天他的父和兄注意到他,并认为他碍事他就随时可能被赶出家门。在这个家里,即使是下人管他叫三少爷时语声里仿佛都充满了嘲讽之意。

还记得母亲因积郁而死时握着他的手说:“彰儿,你要记着,将来定要出人投地,让这些看不起你的人都知道,你有多了不起。”

是的,总有一天,我要出人投地,我要让你们知道,我比你们都强。

可是,如何才能出人投地。一个人,没有力气,没有本领,没有手艺,没有钱,如何出人投地?

以前看戏文,听故事,一无所有的人好象都可以突然考中状元,立刻升上三十三天,让所有以前看不起他的人都低头讨好他。

以后,我也一定要你们低头讨好我。

可是,年幼的他尚须仰仗那眼中全然没有他的父亲才能生存下去。无助的他连一个教他识字的先生都没有。

站在角门边,望着只有一丈之隔,感觉却隔了整个世界的热闹喧哗,那个人就是流川澜,就是他们说的名士。就是象以前听大人说的嵇康阮籍一样的人物,就是象唐伯虎祝枝山一样的人物吗?那个人看起来好象是和爹爹不同,和以前常常出入府中的那些人不同,可是如果他真的那么厉害,为什么又要来做爹爹这种人的西席呢?

仙道彰望着大厅,脸上仍保持着笑容,即使父亲或别的人不太可能会注意他,但如果一旦注意他,一定要让别人知道他是一个很乖很听话绝不会惹麻烦的孩子。在这么大的仙道家,他只孤身一人,别无半个盟友,他除了尽力装一个好孩子不惹人生气讨厌外已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可是当他看到流川枫时,几乎没有办法再笑下去了。

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那个教书先生的孩子,被自己的父亲那样地问候着关怀着,才一转眼,身上已挂满了贵重的礼物,在宴席上,父亲更是时不时问他爱吃什么,喜欢什么,爱玩什么,真不知有多疼爱。而这些,曾是自己以前做梦都想要的。可是自己如此渴求的一切,那个人竟然半点也不稀罕,对父亲爱理不理,最后干脆从席上下来。如果是自己怕不立刻被打死,而父亲却只说他是孩子心性爱玩受不了拘束,只是叮咛仆人要好好照料他。

仙道终于没有办法再笑了,他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那人是什么人?自己难道不是父亲的儿子吗?为什么?

那个家伙?

那一刻仙道决定要讨厌他。

他才一抬头,忽然呆住。

那个清秀漂亮的陌生男孩,那个他刚刚下决心要一辈子讨厌的人忽然来到他面前。那样清亮的一双眼睛,看得他差点避开眼去,不敢直视。

“我叫流川枫,你呢?”

仙道彰呆呆望着他,还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仙道家从来不会有人注意他,从来不会有人主动跑过来问他是谁的。这个人为什么会……

无数次渴望被人重视,无数次渴望可以有同龄的朋友来到自己面前互道姓名,从此可以一起玩耍一起嬉闹。可是当这一切来临时,他全然不知如何反应。

他只是呆呆望着眼前那样一双清清亮亮的眼。一个人的眼怎么可以那么明亮,亮得他都不敢直视。最后终于还是没能报出名字,转身就跑了。

然后再后悔自己太笨了,一个人担心地躲在房里,害怕因为得罪了父亲重视的人而被打被骂。

流川枫望着仙道彰远远跑走的身影,脸上现出讶异之色。

身边的一个下人笑说:“三少爷平日里挺好说话的一个人,今儿是怎么了,可能是出门得少,怕生。流川少爷别生气。”

流川枫没有说话,只是回头望向坐在席上与四周众人说笑的父亲。刚才见到那个人站在门旁,脸上在微笑,眼神却无比寂寞,那样的微笑,那样的寂寞是多么熟悉。父亲每在最热闹之处,与那么多人说笑畅谈时的眼神和微笑也是这样。年幼的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样的笑容和寂寞。直到长大,才知道有的时候,在最热闹最喧哗时成为所有人注目中心的人,一颗心原来可以寂寞如斯。

很多年以后,当仙道彰终于得偿所愿金榜题名为所有人包围恭贺时,一颗心确然已寂寞如斯。

——写这一段实是因为看了许多仙流故事,总是流川的生命阴暗无比,而仙道带着阳光和笑容来到他面前,所以很想试试反过来会怎么样。

之五



仙道彰急急忙忙从房间里出来,直奔书斋去了。
书斋是仙道家两位少爷读书的地方,可他虽也是仙道家的少爷,却不会被允许进去和他的兄长一样坐在桌后读书。
每天早晨,仙道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都要到书斋去读书,而不被人注意的三少爷则只会在书斋边玩耍。
没有人知道,他们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的三少爷所学所懂的比他的两个兄长多得多。
从来就知道没有人再会疼爱他顾惜他,要想自强只能靠自己。他不敢开口去求父亲让他也读书,他只能在两个哥哥读书的时候装做玩耍,在书斋外努力偷听里面的一切读书声讲学声,不敢有一字漏掉。
最早的时候,两个哥哥背三字经,唐诗三百首,他们还没有背会,仙道彰却已经在外面一一背了下来。然后趁书斋里没有人的时候,偷偷进去,拿了哥哥桌上的书,按上面的字,比对心中背的书,先对号入座,以字数弄清哪本是哪本,再把心中背的书一字一字套上去,在心中默默地记,就这样,他以数倍的艰辛学会了识字。
学会了识字以后再听讲,偷学都容易了许多。有时偷偷翻看哥哥和先生们的书,也获益不少。当他的两个哥哥坐在书斋里却一心想着玩的时候,他们的这个弟弟,以超人的耐力和执着,在学业上已然胜过他们许多了。
直到流川澜到仙道家授业。
仙道彰一如即往,仍然装做嬉玩,时时来到书斋旁偷听讲学,一旦有人偶尔看到他,他就会装出在嬉玩的样子来,以求不引人注意。这几年来,也确实没有人注意过他,本来在仙道家他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可是现在,他总会觉得有一双清澈得可以照亮人的心的眸总会注向他。让他常常心神不定,有时竟会连他最在乎的先生讲学也无心听了。
他知道那样的一双眸是属于那个长得漂亮非凡得到所有人喜欢,却总是冷冷淡淡不太爱说话的流川枫的。
他是先生的儿子,每天先生讲学的时候他也同样坐在书斋中,只是他喜欢把书斋的窗子打开,喜欢时不时用那双清澈明净的眼望向自己。
仙道总觉得这个流川枫看穿了他,那样明亮的一双眸,只要淡淡扫过来,就往往让他狼狈不堪。虽然每每假装是个无知顽童,坐在地上乱涂乱画,可连动作都会因那样的眼睛而僵硬。
恨那流川枫,何德何能,可以得到那么多人宠爱喜欢。如果他能得到这一切,将会何等感激欢欣,可流川枫却总是冷冷淡淡的,对那些向他表示疼爱的大人们也少有亲近。
恨他不知好歹,不懂珍惜别人对自己的疼爱和重视。
更恨自己竟会如此害怕他的眼眸。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他不过也和哥哥一样是个受尽大人喜欢没有吃过苦的孩子,怎么会明白自己呢?怎么可能看得穿自己呢?

仙道彰虽然因为流川枫而极不自在,但仍然每天去偷听讲学。
这位流川先生绝对远胜以前的几位先生,只听他讲了十几天的学,胸中所识已大为长进。如果自己能够以弟子之身得他指教该多好,可笑两个哥哥,有这样好的师长,还时时无心课业,一天到晚想着玩闹。

仙道以微笑掩饰心中的不平,对每一个遇见的仆人微笑,他是乖巧的孩子,即使不被喜欢,也绝不会惹人厌恶。
来到书斋旁,惊见他一向假做玩乐的书斋前草地上,竟坐着一个人。

仙道皱着眉,站在原处,知是因为自己来早了,先生还没有开始讲课,这个流川枫也坐到外面戏耍吗?
幸好流川枫没有久占他的位子,书斋里传出先生的叫声,他应了一声,就站起来,跑进书斋了。
仙道松了口气,走过去,忽然一呆。
草地上有东西,那是五六本书。
是两个哥哥每天拿在手上读的书,是流川先生教学时用的书,还有昨天先生一时兴起,在讲课时顺口提及的几本好书。
当时他在窗外,听到先生讲的书中事,一时神往,连假装都忘了,只是坐着发呆。如果他能有那样的书,如果他可以看那样的好书,该多好。
可是他没有。
他尽所有能力,也只能使自己识字知文,但要拥有好书,凭他一个没有半个大人会顾怜的孩子又如何能够。
流川枫自然会有好书,他的爹爹是大才子,他的爹爹疼爱他。大才子的书可以随他翻看。他刚才可能是坐在草地上看书,听到先生叫就进去听课了,以至于连书都忘了。
这些梦寐以求的好书,如果是自己的,必会视若性命般爱护,可他,就这样毫不在意地遗忘了。
仙道捧着书,呆呆发怔,良久才发觉今天的书斋窗子居然没有打开。没有人看到他,他可以把这书拿走。
反正那个流川枫多的是书,也不在乎少几本,而自己却……
仙道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强烈的诱惑,他捧着书的手几乎要发抖。他想要拔脚就跑,快快把这些宝贝书藏起来,可就是动不了。
书斋的窗明明关着,可那双眸子仿佛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仙道用力地扔下书,转身飞快跑走,只怕自己回头多看一眼就舍不得了。

流川枫,我虽然什么也没有,可是我不会让你看不起我!

生平第一次,那样执着地,全无来由地,不愿被人看轻了。


那年的仙道彰不过十二岁。


仙道茫茫然地走回房。今天为了那几本书,心神纷乱,这么久以来,破天荒没有去偷听先生讲学,只是无目地地在府里走来走去,就是遇见人,也忘了脸上应该带笑。心思总没法平定,总记得扔下书跑走时,耳边好象听到了什么声音,隐隐约约,一时不明白那是什么,好象是什么人叫了一声,却又没听清楚叫的是什么?又或只是一时幻觉呢?
茫茫然无措了一整天,天色将晚,才记得应该回房去。
可是来到房前却是一呆,门开了,有什么人来过吗?
他的房间从来没有人会来的,小小年纪的他必须自己料理自己的一切,白日里到厨房去吃东西,如果去晚了没有人会为他留,每个月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到管家那里去领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月钱,让他可以在这个遗忘了他的府弟中活下去。
在这里,有谁会到他的房间里来。
他惊讶地走进房,他的房间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担心被别人偷。他也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只是桌上整整齐齐放着本来属于他的一叠纸。
他愣愣地走过去,翻开来,一张张看,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就那样滴落在墨色仍新的纸上。

他每个月少得可怜的月钱都是偷偷用来买纸笔写字了。
每天偷听先生讲学,先生吩咐课业时他也总是牢牢记着,自己回房去写去做。
可是写了做了却从来不能拿给任何人看,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写得对不对,没有人会针对他的不足不知而对他施以教导。
他一直努力地学,努力地写,可做梦都想要有一个先生,一个真正视他为弟子,肯教导他的先生。

是谁把他这些散乱的窗课理得如此整齐,是谁用朱笔为他批改,指出他的每一点错误,然后详细地为他解说,错在何处,更于字里行间,毫不吝惜对他的赞赏和称许。
那用笔,那文字,是流川先生没错,这些天听先生讲课,已经非常熟悉先生教导人习惯用的字句了。
可是,先生怎么可能会看到他的窗课,怎么会这样费心费神地为他批改。

仙道抱着他的窗课,一遍又一遍地看,上面的批语几乎已经全能背了,可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就这样一夜未眠而不觉,夜深时,仍在痴痴望着批语。隐隐约约听到窗外有人低低说了两个字,可心里全都是这些批语,耳朵听见了,心里却全然不知听见的是什么。 这样呆呆傻傻,直到天明,一个更加惊人的变化,更是令他以为自己完全坠进了梦里。



怔怔望着父亲的脸,仙道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大早听到父亲叫他,吓得心慌意乱,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直以来,父亲都是不会主动找他的,如果找他,必有大祸临头。
可父亲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说:"从今天开始,和你哥哥一样,去书斋读书。"然后再也不看他一眼。
而他整个人都愣住了,连欢喜都不敢有,因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可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可以光明正大坐在书斋里,可以接受先生的教导,可以直接向先生请教心中的种种疑问。
两位兄长冷冷的嘲讽他,认为他一个连字都不识的笨蛋绝对听不懂课业。
流川枫依然静静坐在一旁, 不肯多说话,只是那无言的眸子里似乎也有些欢喜。
先生并不轻视他,待他一如两位兄长。只是每当看了他的功课,每次听他提出问题,每回看到他眼中热切的求知欲望,先生的眼中,总会闪过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光采,很久以后,他才敢相信,那是温柔与怜惜。
他如饥似渴地学习,而流川澜也是了不起的师长,可以引导他在学问中飞得更高更远。他的表现实实让他的两个兄长惊奇嫉妒。
仙道因为太过急切地想要学习一切,所以明知会惹起兄长的反感,但仍然忘记了收敛,忘记了再接着装一个微笑着的,不对任何人造成威胁,什么也不懂只会玩不惹人讨厌的孩子了。


于是,终于有一天,两个兄长在先生讲完课离开后拦住了想要回房的他,要他乖乖替他们把先生吩咐的功课做好。
仙道这一刻才猛然醒悟,他仍然是仙道府中任人欺凌的三子。他不能太出锋头,他更不能招惹他的这两个哥哥惹他们不高兴。否则不会有任何人肯为他出头。
他很乖地准备点头,如果这样可以换得他的安宁,可以不影响他学习知识,可以让他有朝一日达成得中状元扬眉吐气的心愿,他情愿天天替这两个人做功课。
可是他看到了流川枫,看到了他明亮得让人不敢逼视的眼眸。
他不是和先生一块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听到自己清楚坚定地说:"不!"
他惊讶于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傻话来,他应该是带着微笑应是才对的啊。
然后,拳头就直接打到了脸上头上身上。
他无力反抗两个身材力气都比他大的哥哥,他也不敢还手,因为他知道还手意味着被父亲家法教训。总之哥哥们打他出气无妨,他这个弟弟就是不能碰哥哥一下。

流川枫惊讶地望着眼前的情景,不敢相信,当哥哥的怎么可以如此欺辱幼弟。因为不能接受这种事实,所以呆了一下,才知道扑上去,大叫着阻拦。
仙道礼和仙道贤打这个三弟也不是一次了,从来不会有人来拦,因此出手毫无顾忌,没料到流川扑上来,收不住手,连流川鼻子上也挨了一拳,鼻血长流。
惊见流川流血,仙道礼和仙道贤吓得半死。打了三弟没关系,打了流川可不行。这位流川先生虽从来不凶人,手更没有碰过戒尺,可自有一种威仪气度,让他们不敢胡闹。再加上父亲对他倍加客气,就连上次他提起三弟的事,父亲虽不怎么高兴,仍然答应让三弟来读书,这一回打得他的儿子流血还了得。两个人也顾不得再打人,心慌意乱急急溜走。
流川枫看仙道彰倒在地上的惨样,大为惊慌,忙忙问:"你有没有事?"
鼻青脸肿的仙道怔怔望着流川,漂亮的脸上已满是血了,他怎么还问自己有没有事呢?
从来没有人保护过他,从来没有人护卫过他。即使是母亲未死,也只会哭泣。可是这个流川枫,这个本来自己下决心要讨厌一生的流川枫,这个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还瘦弱的小孩子怎么敢来保护他,怎么会来保护他,甚至为他流了血,还在顾着他。
流川枫看他愣愣望着自己,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知他在担心自己。忙把脸上的血抹一抹:"I没关系,只是流鼻血。"他可不是没有吃过苦的富家少爷,流点儿鼻血有什么关系,至于吓成白痴样吗?
这个人脸上又青又肿,难道不会痛,只会冲着自己发呆。
他皱眉,抚上仙道青肿的脸:"痛吗?"
仙道尽力微笑:"不痛。"叫痛又如何呢?从来没有人会管他,从来没有人会疼惜他,叫痛,不过是
白白惹人讨厌。
不痛,怎么会不痛?流川想起刚才所见,一向平淡的眸中有抑制不住的努意,更气这个笨人,居然不懂痛,还是望着自己发呆。忍不住手上微微用力一按,口中低骂:"白痴。"
仙道痛得差点儿叫出声来,脸上的微笑再也保持不住了。
可是他记起来了,那个书斋外的清晨,温柔晨风送到耳边来的是这两个字,那个宁静月夜,淡淡星光带到屋里来的是这两个字。
白痴。
一生一世,他不会忘记这个脸上满是鲜血,却只顾着看他伤势,用那样含怒和关切的眸望着他,骂出"白痴"两个字的漂亮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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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仙道是不是不太象仙道?
一直就想试着反过来看看,由流川来照顾阴暗的仙道,爱护他,顾惜他给他温暖。
夜中,流川的思念牵挂。一思及此,心中一痛,耳旁唱词,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直传入心深处。
  “细想当日怨犹深,生生鸳鸯两分离。去时陌上花犹艳,而今楼头柳又青。海棠花开,我等到如今。”藤真从来没有唱地如此动情伤怀过,直似要将一生凄苦从中唱尽,又似要代流川,把所有的情怀一字字从心中掏出来“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终日如痴又如醉,独对孤灯坐到明。”
  仙道微微一震,低唤一声:“枫!”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枫到底是怎么过的。
  耳边的轻唱声调忽变:“毕竟世间多薄幸,误人二字是功名。甜言密语真好听,青云路上早忘情。”
  不,我没有忘,我永不会忘。枫,请你醒过来,听我说,好吗?
  “人生岁月如梭度,富贵功名总云烟。请君怜惜眼前人,莫负春光觅封候。粗茶饭远胜那黄金印,紫蟒袍不如那布衣衫。茅屋瓦舍长相伴,我须怜卿卿怜我。”
  仙道心神震动,默然无言。
  枫,这才是你想要的吗?这才是你一直不肯说而他坚持为你说出来的吗?我一直所追求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你所在乎的,对吗?
  一时间,仙道心中一片茫然,忽然不太明白自己拼尽一切,执着追求的东西是否真的有意义。
  耳旁听人笑说:“果然唱得动人动情,真不枉了藤真之名啊。”随着笑声,仙道礼信步而入。而一时来不及拦他的彦一也红着脸惶恐地出现在门前。
  仙道先挥手令彦一退下,才冷冷望向仙道礼:“大哥怎么有空闲到这里来?”
  “咱们兄弟住在一处,当哥哥的来看看弟弟难道竟有什么不应该吗?”仙道礼脸上笑意满布。
  仙道彰也只是淡淡一笑,却有说不出的冷肃:“大哥,你我心中都知各自是什么样的兄弟,大可不必来这样的虚套,从今以后还是互不相干,互不打扰地好。”
  仙道礼冷笑:“我正是希望从今以后可以互不相干,互不打扰,只怕我的兄弟你不肯甘心,倒要和你说个清楚了。”
  仙道彰的目光在一眸间锐利无匹,冷然视他:“你怕?”
  仙道礼哈哈一笑:“我的兄弟,你不要太过得意了,我何需怕你。不错,你是三元及地的奇才,你是天子宠爱的臣子,可那又如何?你没有背景,你没有好出身,在朝中必不知有多少人眼红你的际遇,你岂能行差踏错一步。你虽心中恨我,可你并非主政官员,你即不是八府巡按,也没有尚方宝剑,所谓现官不如现管,你便是想与我为难,只怕还不如一个小小陵南令更方便。你根本没有权力捉拿我。诚然,你少年得志,说不定各处官员都会给你一二分面子,要对付一个草民还不是一张名帖递到官中自然就有人替你出头。可是你不要忘了,我并不是平常草民,我是你的兄长,你身为天子爱臣,如果与家中兄长不和,甚至弄到官府中去,于你的仕途将有极大影响,如果不通过官府,你更动我不得,你时间一到就要入京为官,我还住在陵南,天高皇帝远,你岂奈我何。只要我并不存着沾你光的心思,就不必对你低头。更重要的一点,你不要忘了,还有爹爹在上。即使你心中对父亲并无情意,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亲高于一切。如今他虽不喜你,但你得中状元,为我仙道家增光也算是好事,可如果你要对付我和二弟,你以为父亲会坐视吗?别说你目前不过是个四品官,就算你是历代王候,一品大员,只要父亲出面告你一个忤逆,你的前程就全部完蛋,朝野天下都不能容你,当今天子再怎么宠你也保不住你。你说我还怕你何来?”
  仙道默然无言,他知道仙道礼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这也是他虽满心积怨,仍没有展开报复的主要原因,天地君亲师,这是至高无上的象征,无论你有多少委屈冤枉,对于君王父母都不可有半点冒犯。越是为官越要讲究这个,历代以来都是以孝治天下,如果由仙道昭出面告自己忤逆,那无论他有多好的才情,多得天子喜爱,都难以在官场立足,难以为士大夫所容。细想少时实在是太过天真,总把戏文当真事,总以为当了官就可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如今才知,这赫赫功名,竟会是压在心上的大石,捆在身上的枷锁。
  仙道礼看他无言心中得意:“三弟,我们到底是兄弟一场,把话说开了也好。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指望你对我顾念兄弟之情,也不怕你能施出手段来报复。但我们总算都是仙道家的儿子,为了门弟昌隆,你得中状元总还是好事。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大家以后都知道轻重历害,不要胡乱做事,以免误了你也害了我,从此互不相干前仇尽泯,岂不是好事?”
  仙道微微一笑:“兄长思虑周到,小弟万万难及,还能再说什么呢?”
  仙道礼看着这个对着自己微微而笑,但眼神却冰冷澈骨的三弟,心中只在冷笑,脸上却是笑得越来越热切了:“三弟你能想通就好了。其实我们都是一姓连枝的兄弟,再大的仇恨也比不得血浓于水。老实说听到你得中状元的消息我们一家可不知多高兴呢?一心一意只求你前途昌盛才好,便是陷害流川,虽然手段有些毒辣,其实倒也算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仙道强压下胸中怒火,倒要听听他如何颠倒黑白。
  “三弟你一向重情重义,对流川更是情深义重,你可曾想过如果你当了大官,如何安置流川?当然,本朝从不禁男风,无论中朝中民间,男风之事也属平常,算不得什么?只是男风是男风,家事是家事,哪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不是另有妻妾儿女人丁兴旺,只闲来找与些清俊男子说笑寻欢打发时日。偏三弟你天生情种,对流川又是一片痴情,只怕有流川一日,你的眼中心中都再容不得其他女子。要你娶妻生子,置流川于男宠之境,你又如何忍心。可你即为天子宠爱,必受百官之忌,如果身旁总是有着流川这么一个人,永远不谈婚事,必会被人耻笑立身不正,痴恋风月,不足以为天下书生之冠,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你连个家都立不了,只留着一个清俊男子在身旁,更不知要惹来多少闲话,只怕你的功名更要受莫大影响。便是流川的日子也不好过,怕要被指责为害你误你的妖孽了。”
  仙道不自觉已冷汗湿衣,一直以来拼了命地求功名,为的是荣华富贵,为的是可以用这份荣华富贵来保护流川,但一些具体而微的事情真的没有细想,得中状元以来,更是满心热情地细想着未来的幸福欢乐,从不去想别的,此刻听仙道礼一番言语,真如九天雷霆一般,震撼身心,心中虽恨怨于他,知他每说一句话都别有险恶用心,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确实有理。‘’
  “即是如此,我做哥哥的岂能不管,纵然要惹你仇恨,也只得狠下心来做一回恶人了。想要你抛弃流川是万万不能的,想要流川离开你也是万万不能的,纵然我想办法把他弄走了,你已名动天下,他打听着消息,必也是要上京找你的。虽然对不起流川,我也断不能容他误了我的兄弟你,只得一咬牙一狠心,就昧着良心做了这么一回了。”仙道礼字字句句都是兄弟情重之意“我是对不起流川,可是如果流川有心,如果流川真为了你好,如果流川真在乎你十年苦读,受尽凄苦才达成这无数读书人求之不得的梦想,他就不该误你,他就该主动离开你。除非他根本不爱你。”
  “够了。”仙道厉喝一声,所有的自制几乎全部崩溃。
  仙道礼眼中冰冷之意更浓:“更何况如今的流川已配不上你了。你一心一意为了他,他可未必一心一意为着你。你去了有半年,他一个人哪里挨得过穷困孤单。藤真是什么人?他和藤真又是什么关系?藤真会为了一个普通的朋友如此拼了性命吗?”
  仙道再也止不住眼底浓浓的杀机:“我不许你侮辱他。”
  “是不是侮辱等流川醒来你自己亲口问问他吧?纵然不是藤真,也必然有着别的人,你问问他自己干不干净好了。一个这样脏肮的人,哪里配得了当今的翰林院学士。”仙道礼在自己的兄弟和死敌被气得完全失去控制之前冷笑着拂袖而去。想到如此深刻刺伤了那个人,心中一阵快活,脸上的冷笑一直保持到走回自己的房间。
  一直在等他的仙道贤迎上前来:“大哥,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仙道礼把与仙道的对话一一说来。
  仙道贤微微放松了一点:“还是大哥心思周密,想得周到,有这么多历害关系,想那个杂种就算恨我们也不敢冒着丢官的危险来对我们动手了。”
  仙道礼冷笑:“蠢才,你竟还不了解我们这个三弟。这些年来,他与我们积怨何其之深,就算是为了种种利害不敢乱来,可是法场上那一幕你竟忘了。你还记得他当时看我们的那一眼吗?那种怨毒我却是绝不敢有片刻忘怀的。为了保住他的官位,他可能会放弃为他自己报仇,可是为了那个流川枫,别说是官位,就算是连命他也可以不要。目前他只是暂时稳住我们,而且流川也令得他无法把心思放在其他的地方,只要流川好了,只要他有半点机会,他就会不顾一切来对付我们了。总之只要有他在一天,我们就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那大哥与他说那么一番话,细剖利害是为了什么?”
  “开始说那些话是因为要让他误以为我们自认为有仗恃,误以为我们不担心报复,这样一来,他也就不怕我们会情急施出什么手段了。他故意对我施缓兵之计,却不知我施的同样是缓兵之计,当他以为我们已经相信从此两不相干,各不为敌时,我们其实是在用尽办法对付他。至于后面说的那么一番话则是为了流川枫……”仙道礼脸上忽现出一个诡异至极点的笑容。
  “流川枫?”
  “是的,流川枫!”仙道礼得意而笑,无论你仙道彰有多少本事,只要你身上还有流川枫这个至命的弱点,我就有本事让你痛不欲生,有苦难言。

  仙道木然而立,胸中的愤怒屈辱痛苦全然不知如何发泄。总算他的脑子还能保有一丝冷静,仙道礼为什么要来说那么一番话,为什么要从开始的剖析利害变成后来故意利用流川枫拿话刺伤自己,他就真的不怕自己恼羞成怒什么都不顾了豁出去来报仇吗?
  心中虽有无尽的怀疑,可是仙道礼的话还是对他造成了深刻的影响。
  “纵然不是藤真,也必然有着别的人,你问问他自己干不干净好了。一个这样脏肮的人,哪里配得了当今的翰林院学士?”
  “你问问他自己干不干净?”
  字字句句椎心刺骨。
  仙道深吸一口气,勉力把心中不舒服的感觉压了下去,无论那家伙打什么主意都不可以让他得逞,无论如何,枫是他最爱的人,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枫快点好过来。等到枫醒来,他会想办法把枫好好安置,然后才可以放开手脚,让他们受到报应。
  仙道尽量让自己忘掉仙道礼的话,回过身来,想看流川的情况。
  目光一转忽然僵住,身体也在这一刻全然僵硬,一颗心深深沉进无底的深渊。
  床上的人苍白依旧,然明眸清亮也依旧。他醒了,他终于醒了,可是那在最为痛苦绝望伤情之际,也能清亮地照亮人灵魂的眸子此刻却有着让仙道无法看清的东西。
  他醒了,枫醒了,仙道在心中祈求过多少神灵,呐喊过多少声,只盼他醒来,可是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为什么?
  仙道全身冰凉,忽然间悟到,仙道礼正是因为看到自己身后床上的人儿醒来,所以才说的那一番话,那话不是为了刺伤他,而是为了刺伤他最在乎的人而说的。

  “如果流川真为了你好,如果流川真在乎你十年苦读,受尽凄苦才达成这无数读书人求之不得的梦想,他就不该误你,他就该主动离开你。除非他根本不爱你。”
  “一个这样脏肮的人,哪里配得了当今的翰林院学士。”

  在流川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头挣扎回来后看到的不是至爱的眼神,而是人间最丑陋的一幕,听到的不是温柔的话语,而是足以把他整个人整个心整个希望整个灵魂都毁灭了残忍宣言。
  天啊,枫!

  “如果流川真为了你好,如果流川真在乎你十年苦读,受尽凄苦才达成这无数读书人求之不得的梦想,他就不该误你,他就该主动离开你。除非他根本不爱你。”
  “一个这样脏肮的人,哪里配得了当今的翰林院学士。”

  仙道几乎不敢去看流川的眼,更无法去猜想流川这一刻的心情,这一刻的痛苦。
  他曾发誓要以生命来保护的人,他曾发誓再不让他受一丝一毫伤害的人。

  状元功名,翰林学士,金榜题明,蟾宫折桂,何等荣耀,何等威风,一生所求,求这无上功名,可如今功名在手,为什么仍然不能保护他,为什么反而绑住了手脚,即不能惩罚有罪的人,也无法护住心爱的人。反而在他们之间加隔了万水千山。难道的他功名反而会让他最在乎的人永远离开他的生命吗?
  不!
  仙道从来没有感觉生命如此灰暗过,十几年来,为了追求功名所做的种种努力,所历的无数辛酸一时尽在眼前,可眼前的一切,原来竟是一场最可笑的闹剧。
  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仙道家上上下下忙成一片,大老爷心爱的两位公子正要准备进京参加会试,上下人等岂有不尽心歇力的。又是打点一路行礼,又是精选精明的小厮,又是备办各种名贵礼物预备着进京拜访各处官员所用。又是拉着两个爱子连声地叮咛,又是来往亲友纷纷上门庆贺祝愿,为二位少年以壮行色。上下一心都期望着他们的两位少主子能够跳入龙门,光宗耀祖。
  也许唯一和这满门喜气格格不入的只有两个人。
  流川枫与仙道彰。
  不同的是,流川枫冷眼静看一切,连表面上的一个笑容都不肯展现,因此愈发令人不喜不快。而仙道心中虽有万千不平,人前永远是笑意悠悠,亲切温和,上下人等对于这位没什么表现的三少爷虽谈不上喜欢,倒也不并不厌恶。
  可是当他向人微笑时,胸中的痛楚愤怒却足以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仙道彰得流川澜尽心教导全心关爱,而他本人也无比聪慧歇力学习,短短三年时光,论才学已经远胜他的兄长了。那三年的岁月,在学问中尽力求索,与尊敬的长者相处,感受他的慈爱关怀,与流川相伴,从此生命不再孤单。即使是父兄的冷眼,下人的不屑也不再放在心上了。
  只是流川澜因心伤爱妻之死,每每借酒消愁,又加不肯爱惜身子,原本就是个文弱之人,哪里经得起如此内外交煎,终于疾病缠身,不治而死。
  仙道昭开始尚十分关心,为他延医治病,日日前来探望。但后来病势一直不好,大夫也说难救,仙道昭的耐性渐渐用光,若非流川澜是位名士,仙道昭不愿落下不好听的名声出去,搞不好会干脆把病人赶走。
  在流川澜最后的那几天中,一直是仙道彰和流川枫不眠不休日夜相伴。流川澜弥留之际开口说话,将自己一生藏书,所有的笔记文章全部留给了仙道,可是对着流川枫,却只能落泪无法说出一个字来了。
  仙道见恩师伤情之惨,心中剧痛,忽然低头俯在他耳边,声音轻而坚决地说:“先生放心,今生今世,彰儿一定会好好保护小枫,绝不让他受苦。”
  流川澜微微地笑了,带着那样安心的微笑,带着对于自己最疼爱的弟子的信任,静静得望着心爱的儿子,就这样永远地去了。
  一位绝世才子,于一个无风无雨的夜,带着对爱徒才能的骄傲,带着对爱子无尽的牵挂,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仙道失声痛哭,而流川无声,唯有落泪。

  流川从来没有问过仙道在父亲耳边说的是什么。仙道也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那是他以整个心灵整个生命所许下的承诺,那是他对苍天对大地,对他最敬重感激的师长所发下的誓言。他会用全部的生命来遵守,而不必对人说明,更何况对流川又何必再说。这颗心,还有什么是流川不明白的。

  为求爱才重士之名,仙道昭倒还真是不惜血本为流川澜办了后事,对流川枫也爱护有加,向外宣布会永远照顾他。让他有与儿子们一样的饮食待遇,以后还为儿子们请先生,流川枫也一同受教。
  这一番事传出去,自然传为美谈,谁不道仙道家虽是区区商人,却也爱才崇文,礼敬名士,倒也颇有了些名气。

  当然后来仙道昭再为儿子请西席,受教者中自然少了一个仙道彰。而仙道彰也不再稀罕这些人的教导,恩师留给他的无数书册笔记文章中可以学到的已远远胜过师从旁人。
  而流川枫对于仙道昭也似乎并无什么感激之心,也不懂寄人篱下应该学会的歉卑恭顺,对人总是冷冷淡淡爱理不理,除了对仙道彰之外,在其他人面前往往连一个笑容也不肯给,更不肯讨好仙道昭父子三人了。
  仙道彰也曾劝过流川必须学会适应环境,必须学会人情世故,必须学会……
  而流川枫每每只是冷冷骂他一声:“白痴!”
  仙道便总是无言止住,流川比他更真,流川比他有勇气以真实的自己面对一切而不惧后果,他又怎能要求流川改变,怎能让流川失去最珍贵的真,而变得如他一般以虚假面容面对一切,尽管他万分担心流川可能会因为这份真而受到伤害,但也不能再劝了。
  他只能恨自己不够强,不能够保护流川。

  流川原本长得清俊漂亮令人一见心喜,若肯花些心思必能讨得许多人喜爱,偏他又目下无尘,不肯对人低头,渐渐仙道家上下人等也不再喜爱于他。因时日已长,仙道昭爱贤之名已扬,倒也不必再把这个不知好歹之人供得如个少爷一般,仙道礼和仙道贤也不喜他对自己的不屑冷然,各自怀怨于心,渐渐将他支派起来,要他做这做那,慢慢地,他的身份便如同两位少爷的陪读侍童一般。
  不过流川枫对此倒也并不介怀,反而觉得如果真能靠自己的劳力以求生活更比被吃闲饭要安心地多。所以一直以来,虽对两位少爷不见得有多恭敬,但要他做的事,却总会尽力做好。尽管仙道礼与仙道贤有时会有心整他,拿起成堆的事来累他,他也默然无语,并不求饶讨好,只是静静把这一切做好,即使疲累万分。因为从不曾出过错,所以仙道礼与仙道贤也难以责罚于他。
  只有仙道彰看得心疼难受,很多时候想要帮着流川都要背着人不让人看见,否则让兄长看见,反而会为流川惹来麻烦。他心中明知如果不是因为流川爱亲近自己,兄长是不会如此故意整治流川的。可是流川也同样明白这一点,却仍然一如即往,每每看到仙道为此烦恼忧伤,就会对他展开让天上恒星也失色的笑容,轻轻骂他一声;“白痴!”
  仙道恨自己的无力,可他只是一个身无长物,无权无勇的书生,除了满腹文章别无他物,可就是这一肚子学问都不敢轻示,从不敢随意写诗文流传出去,仙道家聚些年轻文士讲诗论文他也从不敢插口以展现自己的才华。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两个兄长了,一旦他们知道自己胸中所学远胜他们就麻烦了。纵然自己不怕他们拳脚相加,可流川一定会不惜一切维护自己,到那时反而会害了他。
  所以仙道只能咬牙苦忍,苦等。他考中秀才,有了赴乡试的资格,又好不容易等到秋闱乡试,满怀把握地去了省城。虽然表面上是和两位兄长同行,可哥哥们自有下人前呼后拥照料得当,自己却是冷冷清清无人问及。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他相信自己可以让所有人都吃一惊,到那时风光的是谁,荣耀的又是谁?
  满怀对未来的憧憬,一场考试下来,他的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般。然后就自信满满地等放榜。
  可是道道榜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两个兄长的名字赫然在目,却怎么也找不到仙道彰三个字。
  耳旁听着亲兄长嘲讽的冷笑,一颗心不知何时已冷如寒冰。
  腹中有万卷又如何,下笔如神助又如何,不及两位兄长到几位考官家拜望的那一回。什么学问什么才华,哪里比得上那亮晃晃光灿灿的银子。

  回家的路步步艰难,不知如何对死去的恩师交待,不知如何面对流川明澈的眼,即使知道他从不曾把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放在心上,即使知道他绝不会在乎自己有无考中。可是他无法释然,无法不在乎,无法放下,原来这就叫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他这般空读了一肚子书的书生,有什么能力保护他所爱的人。
  心中绞痛,而家门前已是鞭炮轰响,迎接少主荣归。宾朋好友如潮而来,流水宴席宴席流水好不热闹,多少恭喜称赞,仙道家二子成才,他日光宗耀祖必成大器。
  所有人都笑得合不上口,而仙道将所有的痛楚压在心头,温柔的笑容摆在脸上,向父亲兄长道喜,和大家笑在一起,快活成一片。等到一切热闹喧哗归于宁静时,一个人走回房间,望着简陋的房间,和满屋的书直有狂笑的冲动。打开恩师的笔记,看那熟悉的字迹,想恩师教导之德,忆当日师长临终时自己所做的承诺,只能任泪水点点滴滴,弄糊了师长的手迹。
  直至流川的手握住他的手,仙道才从悲痛中醒来,暗责自己失态。平日知流川日子过得甚苦,每每不愿添他烦恼,无论有多少愁苦,受了多少冷眼,在他面前,总是象没事一般轻笑,今儿怎么这样了?
  知道流川明白,知道流川不会责备他,但心中仍是无由地疼痛。
  看着流川额上的汗水,心中更是不忍,柔声问:“他们又支派给你多少事?”
  流川神情宁静,只是淡然一笑。
  仙道礼和仙道贤总是不喜流川与仙道彰太接近了,知道这一次仙道彰人前虽不曾失态内心必无比失落而流川更是急于去安慰他,所以他们也是左一句右一声,支派得流川团团转,有心要忙得他根本没有空去做别的事。流川明知这二人的心意,却从来也懒得为这两个人多费心思,从小到大,无论他们如何讨好,也不曾对他们展颜一笑,无论他们如何刁难,同样不曾恳求一声。他只是无言地做一切不管有理无理硬塞给他做的一切事。一直做到这夜半三更,一直做到所有忙碌了一天的人都进入梦乡,他才把所有的事都做完。身体虽然累得要散了,但仍然来了,来寻这个此时此刻最最孤寂无助,最最需要他的人。
  望着他,只是微微一笑,握紧他的手,轻轻骂一声骂过他无数次,也只骂他一人的:“白痴!”知道他为什么伤怀,知道他为什么失落,可是这个白痴难道不知道,只要他们在一起,自己便已开心快活,何必为这种事而伤心难过。可是更知他是爱己太深,才有这般求全求好之心,也知他渴望为自己做些什么,所以便也不肯阻拦于他了。
  仙道深深望入流川明净的眸中,习惯性地想笑一笑,却不知为何,眸子越发湿润了。当日在恩师面前发誓要保护他,直至这一刻,直至这掌中温暖传入身体,传入深心时才猛然发觉,原来一直以来,是他在身旁默默守护着自己。


“什么,他们要你陪着上京?”仙道此时的愤怒尤胜于惊骇。
  流川无言点头,神情异乎寻常地平静。
  仙道唇微微一颤,想说一声“不要去!”却没有说出来。
  不去,凭什么不去呢?仙道礼和仙道贤挑中流川陪着一起上京赴试实在再合理不过。流川一直是他们的伴读,本身也有一肚子文章学问,又是才子之后,选他相伴是最正常的事,也是最合适的,仙道昭没有理由不同意。流川枫也同样没有理由反对,他现在的身份形同仙道家的下人,又有何资格反对。
  可是仙道彰清楚地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似他两个兄长那般富豪公子从来花天酒地任性胡闹什么风流阵仗时新手法没有碰过玩过,象流川枫清俊得不似凡人,气质更是冷峻高傲越发激起人的兴致来。
  这些年来,仙道礼与仙道贤不止一次对流川动过心思也动过手脚。只是流川从不把他们的示好当回事,也不把他们的威胁放在心上。有时他们性子上来要动粗,流川却一反平日里做事时的沉默依顺,那一种拼了性命的激烈倒也能吓煞这般向来心想事成万事顺遂的有钱少爷。便是仙道彰这样处处小心绝不肯惹下祸端的人遇上这种情况也是不惜绝裂与他们翻脸。
  终究这原是见不得人的事,流川与仙道即能不顾一切闹开来也要反抗,仙道礼和仙道贤倒反而不敢太猖狂。再加上流川身份虽形同下人,但并没有卖身契在他们手上,惹急了,他随时可以甩手走人,因此这二人也不便过份逼迫。更何况流川到底是名士之子,性子又冷又怪,下了决心就可能不顾一切声名脸面,万一闹出去,仙道家名声也不好听,所以仙道昭也曾再三再四地叮咛他们。再加上流川与仙道处处小心,尽量不予他们可乘之机,所以这几年,仙道礼与仙道贤虽然千想万想,但终究不曾如了愿。只是越不能如愿,越是心切,瞧着流川越来越风神清绝,气质出众,越是心痒难挠。觉着流川越来越如冰似霜,心里也越发地不服气。
  这次硬要流川做为侍童伴读陪他们上京,明里说得合情合理,内里不怀着见不得光的心思才怪。离了仙道昭的管束,这两个人越发可以肆无忌惮,身旁的下人哪个敢管谁个能劝还不都是奉承主子百依百顺。流川落在他们手中,又找不到半个可以相助的人,若想全身归来,不为所犯几乎是不可能的。
  “放心,我不会去的。”流川的声音如石上清泉,令得仙道愤怒的情绪稍为平定,但却只能苦笑。
  不去,流川当然不愿去,不想去,可他如何可以不去呢。他身在仙道家,又岂能不听两位少爷的?
  看着流川宁静的眼眸,仙道一直疼痛到了心深处。他素知流川心高,岂是甘于留在仙道家为人仆役的。以他的性子,就算冷死饿死在外头,也该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些年来,他一直留下,受着旁人轻视,忍受两个兄长的处处为难,为的只是自己。为的只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孤寂凄凉,不忍抛下自己离开。所以宁可忍受一切,也要留在自己身旁,只是用那双可以照亮天地,照亮心灵的纯净双眸在最最孤单无助的时候默默凝望他,永远这样陪伴他,守护他。
  可是,一直想守护流川的不是自己吗?
  知道流川为什么留下,知道流川为什么甘愿忍受一切,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抛下一切,带着流川远远离开这里,再不受人冷眼看人脸色,再不让流川受人支派,为人仆役。
  可是离开以后呢?
  他什么也没有,身无长物,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会务农,不能砍柴,没有力气,不懂手艺,除了一肚子考不到功名的文章之外,他什么也没有。
  连一个简陋住处都未必可以提供给流川,更不要说以后的生活了。
  想到当年恩师提及师母因贫病而死时的痛楚神情,恨不得胁下生翅远远离开这冰冷家园的激动都会化为一片寒冰。
  可是现在,再也拖不得,再也不能拖了。无论外面的世界多残酷,纵然他们再没有可以退后的地方,可以倚仗的爱人,但现在,也顾不得了。绝对不可以再任那两个人予取予求,绝对不可以让他生命中唯一珍贵的人受到丝毫侵犯和伤害。
  仙道知道自己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凝望流川,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流川一直不喜欢这里,流川一直不愿留在这里,可是为了他,却一直留下来了。流川知道他的顾忌,知道他的担忧,尽管流川并不在乎穷困之苦,却也从不勉强他,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着他来下决定。而现在,他终于无法再犹豫,无法再迟疑,只能对他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仙道还不曾开口说出这句话,管家已是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也不对仙道打招呼只是冲着流川枫叫:“流川枫,你果然在这里,还偷什么闲?再过两天大少爷二少爷就要走了,正满世界找你去打点书册呢,还不走。”口里说着,手已伸过来硬拉流川枫。
  对于仙道彰这个形式上的三少爷,上上下下的人向来没有半点敬意,也没有人会在乎他。
  仙道胸中怒气上升,知是仙道礼和仙道贤明知分别在际,故意让他和流川枫连谈话的时间也没有。
  流川明净的清眸一如即往安抚了他所有的怒气,低声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去。”然后闪开管家的大手,也不再多说,随他一起出去了。

  仙道之所以没有追着流川枫,没有拉着他的手,顺便再赏管家一声冷笑,大声宣告再也不听仙道家命令,只是因为流川临去的眸光,平定的语音。他深知流川一向不喜多言,可他一旦开口,就一定会做到他所说的事,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拒绝陪伴兄长上京呢?
  仙道彰心思纷乱。素来也可算是个聪明人了吧,只是碰上的流川的事,往往关心则乱,脑中乱成一片,什么也主意想不出来。
  满心都是流川,哪里知时日之过,便是腹中也全无饥饿之感,只是那颗心直如火焚一般,越发地痛楚了起来。
  便是苍天似乎为他忧思所感,随着惊雷之声,大雨如倾盆而下。
  纵是这般狂风暴雨也无法让仙道心头的焦虑之火稍息。他恨不得立刻去找流川问他到底有无办法,那办法又是否可行。如果不行,那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永远离开这里好了。绝对,绝对,不能让流川被他们带走,就算流川本人有绝对的机智可以保护他,可自己长时间与流川分离,日日夜夜为他担忧焦心,恐他受了欺辱伤害。这份牵念就足以断肠碎心了。
  仙道苦苦地等,苦苦地忍,好不容易夜幕降临,好不容易已过午夜。他这才能急急忙忙离开自己的房间,奔向流川的居处。根据以往的经验,只有在这么晚了的时候,流川才能把安排给他的事一一办完,才有空闲与自己单独相处。

  风雨依旧不息,星月亦是无光,这样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仙道不顾如此暴雨,难以掌灯,行走不便,以无尽的焦虑去寻找流川。

  顺着回廊转过两个院落便可以看到流川的房间了,仙道猛然一震,失声惊问:“你干什么?”
  在流川的房外有一个人,正不顾如此风雨,站在院中,任那暴雨无尽无止打在身上。纵然星月无光,仙道又哪里会看不出那刻在心版上的身影,根本没有想,就扑入风雨中,一把抓住他,厉声说:“枫,别这样,我们大不了离开……”
  从来不曾这样惶恐,从来不曾这样生气,气他竟这般不知爱惜自己。可是话说到一半,却又止住。
  暗夜中流川的眸依旧明亮澄澈宁静无比,有着那样眸子的人怎么会是失意伤心焦虑难过到在大雨中任凭雨水伤害自己的人。
  仙道本来就是聪明人,素来又知道流川,此刻怔了一怔,全身忽然一颤,明白过来。又是心疼又是伤情,一时百感交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流川知他明白,眸中竟溢出无尽温暖,无尽笑意。只是伸手将他往旁边推,令他避到檐下去躲雨。
  仙道却只是定定望着流川,忽然一笑,说不出得洒脱随意,这样出自真心的笑容,他只为流川一人而展现。随着这放开心怀的一笑,他紧紧地抱住了流川。
  在这样的风中雨中,这般浓郁的黑暗中,他与他最心爱的人相拥。
  从小到大,无论是什么,我们不都是一直共同面对的吗?
  隐约听到怀中人低低骂了一声:“白痴!”可他唇边的笑意却越发地浓了。
  无数冰冷的雨滴打在身上,怎及那与自己已融为一体的人身上传来的无尽温暖。便是这样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有了流川那样明净的眸光,也足以照亮天地万物了。
  那是他的流川,那是他的奇迹。

  次日,仙道和流川两个人突如其来的高烧大病让很多人意外。特别是大家都为仙道家的两位公子上京赴试而忙碌,却突然多了两个病人要照顾,怎么不令人不快。
  仙道礼与仙道贤料不到流川竟会突然得了这么大的病,看情况短时间内绝对好不了,又不能误了赴试的时间,心中虽千不愿万不愿也只得打消让流川相随上京的念头。

  仙道从蒙胧中醒来,身边并无一人,外面的喧闹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头疼得象要裂开了一样,还隐隐记得有人发现自己病情时的惊呼,隐隐记得仙道礼在耳边低声的冷笑和咒骂,隐隐记得有个家人安排在身旁照顾自己。不过显然谁也懒得长时间陪在自己这个不得宠的少爷身边,只不过应付应付就完事,现在人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那流川呢?
  仙道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撑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又一阵昏沉,差点儿又倒下去。他勉力从床上下来,扶着床栏站好身子,四周望一下,从窗外透过的光线可知现在又是夜晚了,也难怪外面喧闹之声俱都沉寂。摇摇摆摆走到门边,身子靠在门旁歇了半晌才打开门,刚要往外走,却又失去平衡往下倒,幸好手快,及时扶住门框,喘了半天气,又摇摇晃晃站稳了。眼前一阵子模糊,用力眨眨眼,确定了平日里最熟悉的那条路,再跌跌撞撞一路走过去。
  平日里用不了一时半会,闭着眼都可以走到,如今却是左摇右摆,半扶着墙壁栏杆,走几步歇一回,时不时还会跌倒,再费了半天功夫站起来,接着走。幸亏已是夜晚,忙乱了一天的人们早已入睡,不曾有人看到他,他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走到流川的房间。
  站在门前才发现自己累得几乎虚脱了,忙深深呼吸几次,确定流川应当不会看出自己的凄惨,才推门进去。
  流川身旁果然也同样没有人照顾,只有他孤伶伶躺在床上。
  仙道扶着墙好不容易走到流川身旁,见他仍未醒转,但即使在如此病状中,仍然神情宁静,一片安详。
  那一瞬,仙道心中也是满是温柔安详。身上的疲累病势全都忘光了。轻轻从他额上取下毛巾,在旁边的盆里从新打湿拧干,温柔地为流川敷在额上。坐在床边,靠着床栏支持自己已然没有力量做任何移动的身体,眸光久久凝注流川的脸容,心头一片满足安详。
  良久,良久,仙道终于支持不住病弱的身体,坐在流川的身旁,安心地睡去了。


远,仙道昭也不放心交给外人,往年都是他亲自前去,后来儿子渐长,有心将生意慢慢交托,所以让仙道贤与仙道礼去了。今年仙道贤和仙道礼都上京赴试,大家本以为仙道昭会亲自去,万万要想不到这件事居然落到仙道彰头上。
  大家都吃了一惊,就连仙道彰也吓了一跳,向来都知道自己在这个所谓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万万想不到这件差事居然会交给自己。难道经过了这么多年,父亲终于记起自己也是他的儿子,终于开始把自己当成儿子来看,终于决定也给他一点关怀一些信任一份信重。
  仙道不敢存这样的想法,心中虽惊疑不定,但立刻就接受了这件工作。一来他也没有权力拒绝,二来,他一直都试图让自己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流川。腹中虽有诗书可没有银两是难以考中功名的,若没有功名,如果从商或许也可以达到目的。只是仙道家虽是富商,但所有的生意向来不容他半点过问,他虽聪明非凡,但没有机会让他学习任何一点一滴。无论真相是什么,从这件事开始,或许他也可以一步步了解仙道家所有的生意运作,从中尽量学习一切,也为自己的将来再做打算。
  因心中有这种打算,所以虽然病势才刚刚转好,身体还很虚弱,但也不肯就此拒绝。流川虽然担心,仙道为不让他担心,在他面前一直装着身子全然无事一般,硬说已经大好,要他放心。流川也有心与他同行,但他的身子本来就比仙道稍弱,病况又较重,任凭他怎么说,仙道也不肯带他同行。
  一切都在仙道礼的意料之中。
  仙道礼与仙道贤离开后不到十天,仙道彰也在一位管事两个小厮的陪伴下离开了家。
  兄弟三人离家的时间相差不到十日,可比之两位兄长上京时的大肆忙乱热闹非凡,仙道彰的离去就冷清地不象话,除了仙道昭冷淡的几句叮咛就只有流川枫一个人站在门前,遥遥望他远去的身影。

  往日里仙道礼或仙道贤去老家收帐总是带着大帮下人前呼后拥,一路上自有人奉承讨好,生活起居样样打点地舒舒服服。可仙道彰身旁却只有这么三个人,大家都知道这位三少爷在仙道家还不如一个稍稍体面一些的管事帐房,对他都极为冷淡,别说是份内应当做的事,便是仙道特地要他们做的事他们也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一来是知道这个少主子不必担心得罪他,二来,大少爷当日离开时也留过话,要他们尽量为难仙道彰。
  仙道也知这些人心里怎么看自己,但这样的冷遇刁难确实令人难受,如果强要和这些下人斗气反而自取没趣,只求快些把这件事办完了事。因此也不顾辛苦日夜兼程赶路。一路上已不断听说些匪乱的传闻,管事小厮都有了退意,生恐出事,只是仙道不肯回头,他们也只得随他同行,只是一路上不断唠叨埋怨。
  仙道虽一心求好,但凡事欲速则不达,他本来是太病初愈的身子,又正时值早春,天气尚寒,长徒劳顿下来,又受了风寒。初时虽觉身子不适,还能勉力支持,但身边之人言语不逊,不情不愿,内心气闷,终于病势发作不起了。
  仙道病发之时正身处一个小村镇,连象样的客栈都没有,幸得村人纯朴,得了他们一点银钱后就有人让出一间空屋子安顿他。
  村子里原没有什么好的医生,再加上仙道又没有人好生照顾,耳边反听着冷言冷语不绝,只说他逞强好胜,病还没好,硬要出来,反而误事,全无半点关切之情。如此一来,仙道病后不但得不到调理,反时时受气,病势日渐沉重。
  仙道自知难好,身边又无半个关怀照料之人,心头只是黯然,一心一意想求好,到头来反而落得异地他乡病势缠身孤独一人说不尽得凄凉。苍天何以如此弄人。陵南仙道家尚有一个人日日盼望,盼他归来。他日知他不幸,又会如何椎心伤痛。

  管事和小厮连着三日没来看过他一眼了,每日送食物给他的那个村妇也对他说那几个城里来的爷有事先走了,好在临走还留了些银子下来,让他不至于被饿死。
  仙道即不觉惊讶也不觉愤怒。这段日子常听人说匪乱严重,一群强盗来去如风行事猖狂,附近常有村镇遭殃,这几个早怕得半死,更在他耳边说了多少埋怨气恨的话,恼他累他们不得不留在这里,日夜提心吊胆,现在八成是再也留不下了。本来也不指望这些人会对自己有半点关切,又何必为他们的无情担心。他们大概已认为自己死定了,哪里肯再留下来。反正除了流川枫再不会有人为自己的死去追究什么了?
  枫,这个世界上只有枫才会关怀在意他。
  枫,这个时候,你又在做什么?想什么?你可如我思念你一般思念我。
  只怕我再也不能回去,再也不能看到你了。
  枫!

十二
仙道睁开眼睛,惊见那魂荤梦绕的人,一时几疑在梦中。
  良久,良久,才不确定地唤出一声:“枫?”
  流川默默无言,但宁静的眼眸已倾述了万语千言。
  至此仙道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样大的震惊,使本已极为虚弱的他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身子一撑就要起来:“你怎么来了?”
  流川忙伸手按他躺下,眼眸之中,尽是担忧与责怪。
  自仙道离去之后,流川枫日日忧怀,常找人打听仙道所经之路的种种情况,听说这那一路上盗匪猖狂无人能制后就再也坐不住了。也不去向仙道昭请示,自己一个人沿路来寻,每经过一个地方,总要一家家客栈询问象仙道他们几个的人可曾投宿。就这样一路且行且问地找了他,而仙道又正好因病势发作而且日渐沉重而留在了这小村之中,象他这样城里来的人自己然满村皆知,流川一问之下立刻明白是他,忙央人带了寻来。见仙道满身发烫昏昏沉沉,又是心疼他受苦,又是应幸自己来得果然及时,否则任他这样病下去无人闻问,那还了得。他守在仙道身旁不断地绞湿毛巾给他敷额,已然一天一夜了,此刻见得仙道醒来,心中也是欢喜。
  仙道看他关切神情,只觉心中一片温柔,什么也不想再问了,只想那样静静躺着,静静看着他。

  直到外面一阵阵嘈杂声起,无数人奔跑呼叫,惶恐不已。
  流川微一皱眉,转身出去一看。只见各家各户都携儿带女,扛着包袱,赶着牛车,全是一副要大迁移的样子。
  流川看到那租屋子给仙道的村妇,忙问:“大嫂,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伙叫做樱木军团的强盗,听说他们今天要去南镇劫吴百万的家财,会经过我们村,大伙儿当然要避一避。”
  “那伙强盗如此穷凶极恶?连贫苦的村民也不放过吗?”
  村妇叹了一口气:“说起来,那批强盗倒也不凶恶,他们只打劫什么周剥皮王霸天或那些又凶又狠的官,倒不曾对我们这些人下过手。我们怕的也不是强盗,我们怕的是那些当强盗来时没本事应付,强盗走后却大呼小叫追杀的官兵。强盗会经过我们这里,追人的官兵也会经过这里。那些个官兵可比强盗凶狠。他们到了之后不但要好酒好菜招待,而且会翻箱倒柜搜寻值钱的东西说是贼脏,若敢反抗就说是强盗同党当即杀了,哪一家有好看的闺女也逃不脱去。有时候你就是任他们抢钱抢物,他们也可能会无端杀几个人拿回去说是斩杀了强盗。要真遇上了强盗还不致于这样惨,已经有好几个村子因这种事倒了霉。我们现在才要带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躲开,过几天再回来就没事了。我说小哥,你也快跑吧。这些个官兵一个个比强盗还凶恶百倍,如果他们到了这里,什么钱什么油水都没弄着,肯定会非常生气,那时再看到你,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流川听得紧皱双眉,他自然是可以跑,可仙道怎么办才好?待要求人将仙道也带走,这些个村民携儿带女,壮汉们或抱年幼孩子,或扶年老父母,或背着全部的家当,急急忙忙离开,谁肯理会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外乡人。流川自己也是大病初愈的身子,根本背不动仙道,纵要勉强,只怕走几步就要跌倒。
  眼见没什么离开的希望了,流川枫反而平静下来,转身又走回小屋去了。
  仙道见流川进来,即问:“出了什么事?”
  流川坐到他身旁,淡淡说:“没事。”
  仙道怎肯相信没事,可是流川为什么又不告诉他,他原是聪明人,立时想到有关莫匪患的传闻,本已苍白的脸色更连血色也无了:“是不是强盗要来了?”
  流川无言,他从不曾欺骗过仙道,他也从来不会说假话。
  仙道急道:“枫,你快走吧。”
  流川白他一眼,低骂一声:“白痴!”
  “枫,听我说,我是病人,他们不会为难我,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还是先避一避,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就是。”仙道自负聪明,此时情急,竟不知该如何才能说服流川。
  流川根本不搭理他,自一旁水盆里取出毛巾,绞干后敷在仙道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心焦而热得惊人的额头上。
  仙道情急之下,一把将毛巾扯了下来,勉力支起身子喊:“枫,你倒是听我说啊。”
  “住口!”流川的语声中,眼眸中,都已有了压抑不住的怒气。
  仙道呆呆怔住,自幼及长,流川还从来不曾对他发过怒。流川将呆呆的他推得躺回床上去,把毛巾从他手中取下来,重新放到他额上去,动做轻柔,双手也稳定灵活。
  仙道静静看着流川的每一个动作,眼睛不知在何时已然湿润,几乎有痛哭一场的冲动。但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了。他太了解流川了,这个至真男子的固执天下无双,这世上,根本也不可能有人可以说得动他。
  流川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却都是宁静而安详的,就象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就似以往无数个深夜,他们在重重压迫和辛劳中抽出时间彼此相得时的宁静快乐,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有着多少丑恶,有着多少阴谋针对他们,只要他们彼此相伴,此生使足以无憾。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要好好珍惜这一刻的宁静,这一瞬的幸福,直至永远。
  外面的喧闹之声早已停息,村民们想必已经全走了,而半个时辰后,马蹄声,奔走声,狂歌大叫声动魂惊心地传来,接着就是许多门被撞开的声音。

  仙道默默无语,只是忽然伸手握流川的手且用力极大。流川也只静静用力回握他。

  门砰地一声被撞了开来。两个精壮汉子出现在门外,一见这里居然有人,同时一惊,一起走了过来。眼神在流川与仙道二人之间流转,立刻肯定了这两个人绝对不是种田的村民。
  一人大步走来,伸手就要把仙道从床上拖起来:“你们什么哪里来的家伙?”
  流川一侧身,拦住他,沉声说:“他是病人,你们别动他?”
  两个人惊讶地互视一眼,想不到这瘦瘦弱弱的家伙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拦他们。

  这时外头传出雷霆般的怒吼:“他妈的,又没人,我天才樱木花道可是天下第一劫富济贫的大侠盗,怎么每一次都象躲瘟神似得躲我?”
  这二人忙大喊:“老大,这里还有人呢。”
  “有人,太好了,快带出来我看看。”
  这两个强盗当即对流川说:“你是自己出去还是我们拖你出去。”
  流川看向他们:“我和你们出去,你们别碰他。”
  两个强盗见仙道果然是重病的样子,只怕硬拖他起来会要了他的命,反而没趣,当下说:“放心,我们樱木军团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谁会去欺负一个病人。”
  流川回头深深看了仙道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外一大群久经战阵粗野英豪的汉子看这小小木屋中走出来那个白衣少年,竟然齐觉眼前一亮,便是这阳光都因为他的出现而黯淡了。
  坐在高头大马上指手画脚一副英雄样的英悍红发男子也是大为惊异,对着流川枫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不知多少眼。
  若是旁的人,早已全身不自在起来,流川却恍如未觉,只是暗暗皱眉,只觉这强盗头子不知是哪里来的白痴,脑子都可能不正常。
  好一会儿,樱木才哈哈一笑:“你是什么人,见了我天才侠盗樱木花道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
  流川更加肯定这个大强盗肯定有毛病,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樱木不但不怒反觉有趣,这个瘦瘦弱弱象只狐狸自己随便一根手指都能按死的家伙居然一点也不怕他,好玩,果然好玩。才想再说话,眼睛忽然又望到了流川身后:“你又是什么人?”
  流川也同时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大惊:“你怎么出来了?”
  原本病热沉重,连在床上坐起来也极为困难的仙道不知怎么竟已下床,而且也走到门口来了,此刻正全身靠着门板,气喘吁吁。可他虽然怎么看都只剩下半条命,就算是靠着门也让人担心他随时会因为站不住而倒下来,脸上却笑得无比轻松愉快,眼前虽有无数的粗豪强盗他直如未见,眼睛只望定流川一人,眸中自有无限温柔。
  流川又是气又是急,急到他身旁扶着他,忍不住埋怨:“谁叫你出来的?”
  仙道含笑不语,一边急促地呼吸着,一边用虚弱的手去握流川的手。刚才还能镇定面对一大群强盗的人,此刻的手为何竟已在微微颤抖。
  樱木不知这两个人的眼神在这一瞬交换的万语千言,只是大喊:“喂,狐狸。”
  没人知道他要叫哪一个,就算知道也没人会理他,仙道和流川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其他的一切,即看不到,也听不到。

  仙道对着惊又急的流川微笑:“你生什么气呢?自小到大,我们什么时候不是在一起的,有什么事不是一起面牟的,难道现在,你还要赶我躲回去不成?”他的声音也极为虚弱,可流川那一直清澈宁静的眸子却在这一刻多了一抹晶莹。

  他们这里柔情蜜意,樱木却是怒气冲天,他自命是为民出气的大侠盗,应该象许多古老传说中的英雄侠盗一样受万民爱戴,无数美女恋慕,外加流芳百世才好。可偏偏总有村民听说他来了就躲得不见了踪影,好不容易找出两个不躲他的人,却是对他根本不理不睬,只当他不存在。连叫了七八声,都没有人搭理他。开玩笑,他可是让无数巨富贪官闻声色变的樱木花道,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啊。一声怒喝之下,猛一扬手,他掌中那长得有些出奇的马鞭呼得一声打了过去。
  流川原本不是精于武功的人,哪里闪得开,纵然能闪开,他身旁还有一个重病缠身的仙道,难以躲闪。流川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尽力挡在仙道身前,希望他不要被打中。
  而因为病重连站立都要靠流川扶持的仙道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忽然伸手抱住流川,猛一转身,改用自己的身体覆住了他。在流川惊愕的眸光中,这一刻,笑容无比在灿烂地在仙道唇边绽放。

十三
多日来的沉郁,多日来身体的不适和痛苦已随着这一身的轻松随风而去。望望身旁凝视自己的的流川,仙道有时仍不敢相信,自己在土匪窝里强盗寨中不但没有半点危险,反而整日里如此悠闲适意,便是连身上的病都已好全了。
  当日樱木一鞭气势汹汹地打来,可临到近身,却只在他手上绕了一圈,不曾伤他毛发。随即发力一扯,仙道立刻被樱木扯上马去。重病的他,经不起如此腾空一飞,耳边只听得流川一声惊呼,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看到流川关切无比的脸,还有一个名叫水户洋平一点儿也不象强盗的强盗在为他诊脉。
  同时那强盗首领特大号的嗓子震得虚弱的他两耳生疼:“放心啦,狐狸,洋平的医术没得说。上次本天才不小心中了官兵十几箭,他都能从阎王那里抢回人来。这个小白脸只要人还有一口气,他一定可以救得活。”
  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竟被这群强盗带回来治病了。
  强盗是所有安善良民惧怕的,是任何法度律条所不能容的,是国家朝廷必须剿杀的万恶之人,可是这里的强盗说笑无忌,豪爽好义,从不凶狠凌人,几日来相处,感觉他们倒是比仙道府上下人等可爱了十倍百倍。
  自幼及长,家人对他冷若陌路,兄长视他如同仇敌,这一路行来,病倒半路,家中下人弃他而去全不在意他的生死,反倒是这素昧平生的强盗伸手救助了他。此番想来,实令人概叹世事之奇。
  感叹方毕,才对流川说:“我身子好了,咱们也该向他们告辞了。”这里的气氛确实轻松愉快,这里的人们确实也极可亲近。但他们是强盗随时都会被官兵围剿,随时都有血腥厮杀。自己与流川都是文弱书生,一旦遇上这种事,不但帮不上忙,反而累人。最重要的是,他即不愿流川有丝毫危险,也不喜欢流川与樱木相处下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樱木发觉流川不怕他,所以对流川特别有兴趣,一天要往仙道的病房里跑十几趟,不为探视病情,只为了逗着流川和他说话。而流川经过这几日相处,也知樱木是至诚之人,又感他救助仙道,对他也颇有好感,并不拒绝他的亲近。仙道心中极不自在,一心一意想在两个人彼此的好感没有太深的情况下快快带流川离开了才好,所以身子才一好,立刻就对流川提议要走。

  流川静静望向仙道,这几日每当与樱木说话时仙道那难看的脸色,他哪一次没看见。可是不知为什么,颇喜欢仙道露出这样孩子气般妒忌的表情,此刻又哪能猜不出他的心意。心知就算自己不肯,他也要发了狂拉着自己一路冲下山了。所以只是忍着笑,轻轻点头。

  仙道知流川一如流川知仙道,流川口中虽不笑,但眉梢眼底的笑意让仙道知道自己的私心早已被他看穿无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想不出能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笑笑。

  二人随意找了一名寨众打听樱木的所在,才知道大寨主今日又得手了一大票钱财,正在当劫富济贫的大英雄,在前山大派金银给贫苦乡民呢。
  二人一路往前山而来,眼前只见闹哄哄一片,也不知多少衣裳破烂的农人正在领取银子。
  樱木正站在三张叠起来的大桌子上满头大汗地指挥秩序,眼看着二人近前,忙跃了下来,看看仙道才说:“小白脸,看样子你好全了嘛。狐狸,我早说洋平的医术高明吧。”
  仙道与流川看了如此混乱的场面都是微微皱眉,但仙道对着樱木却立时微笑着说:“还不曾谢过寨主相救之德。”
  樱木大咧咧地一挥手:“我是侠盗,当然要救人了。狐狸,你看我做得如何,每次抢到的金银财宝都分给这些穷苦老百姓。比起那些有名的英雄好汉可是半点也不差啊。”
  流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仙道笑得却越发有礼了:“寨主宅心仁厚,怜贫惜苦,自然令人敬佩。”
  流川不赞同地瞪了仙道一眼,方才骂道:“白痴!”
  樱木还没能弄明白这是在骂自己,流川已接着说:“这不是劫富济贫,这是胡闹。”
  樱木向来觉得自己这般舍生忘死抢了金银来散与众人是件极了不起的事情,此刻生平最得意之事被流川如此轻蔑地一说,立时大怒,两眼一瞪,如果不是因怕这个小子风也吹得起的身子禁不起自己轻轻一指头的话,得意绝招头槌早用出来了。
  流川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说:“所谓救急不救穷,若是生死急需之时,自应解囊相救。若只是看人穷苦,就随意赠给金钱,不一定能帮人,反而害人。象你这样三天两头就大派金银,即有你这等冤大头在,这些穷人哪里还肯辛苦劳作?贫穷固然可怜,但若还能以自己的劳力,自己的奋斗换取生活的一切,那个人的尊严还在,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是看看他……”流川随手一指“年纪还不到三十岁,有手有脚,并无残疾,为什么定要来领你的施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象这种人若还要靠施舍为生,则根本就是个不值得救助的废物。”
  樱木虽然暴燥,但非不讲理之人,此刻听流川说得有理,一时也反驳不得,愣了半天才道:“说得也是,那个李大牛有时也让人生气,我每次发银子的时候他都跑来要,可发给他银子他又全部用光,有时真想不理他,可不理他,他又会饿死。”
  流川徐徐说:“无偿得到的东西一多是没有人会珍惜的。就算要救人帮人也不宜如此。真有银两,要用在真正急用,若无银子便会有许多危难的人身上。至于一般的穷苦之人,也要看是否残彰无力劳作,是否年老失去力气,才能定时救助。若是一般年轻力壮之人,纵穷苦之至也不宜时不时送他们银子。但可以借银子给他们买田买地买种子,让他们靠自己的力量耕作,为了加强压力,让他们不至于懒散,甚至还可以适当地收些利息,并拿出你大寨主的威风,说明逾期不还,如何处置。有了这番作为,除非是有什么天灾,否则一般都可以慢慢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慢慢能够自救,而不必你时时顾及。若有那种得了田土还不能好好耕作的,纵然不逼还钱,也不必再去理会他们的死活了。只有这种做法才能救人一世,象你这种法子,只能救人一时。有时甚至反而害人,不但那些懒散之人吃定了你这冤大头,便是那些本来勤劳肯干,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能好好干的人也慢慢被你教懒了。一旦你不肯再散金银,或者是官府围剿,使你无法再顾他们时,这些已懒惯了的人就再难回到以前辛苦劳作的生活里,不是贫病而死,就是沦为为非作歹的恶徒,他们若是害了人,归结起来,也应怪到你身上。”
  樱木听流川将这一番话说来,竟是平生不曾听闻过的道理,待要不服,却又觉得他说得确实有理,很多自己想不通,想不到的事都被他提到说明了。可是如此以来,自己以往所做的一切,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被否定光了,也是心中不甘,一时竟愣在那里了。
  仙道听流川对樱木如此不留余地不给面子地斥责,心中暗叹,只恐樱木恼怒,那时流川就要麻烦了。
  樱木皱眉苦思半天才说:“你这狐狸,说得好象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洋平却含笑过来,对樱木说:“即是道理你便不能不服气。流川枫不避亲疏不惧误会直言你的过失。才是真正视你为朋友,真正地爱护你,你应当向人家倒谢才是。”
  樱木不甘心地狠狠瞪他一眼:“即然你也明白这等大道理,为什么以前不曾对我说过?”
  洋平苦笑:“说,这寨里自我以下,谁敢说你广散金银的不是,只要提上个一句半句,立刻被你的头槌撞个半死,难道我没有尝过那滋味吗?”说到这里看了流川一眼,若不是樱木知道流川禁不起一撞而勉强克制的话,流川只怕也难在这个暴燥的霸王面前把话说完。
  樱木心虚地瞪他一眼:“混蛋洋平,亏我当你是朋友,你还不如一个流川枫肯在我面前说真话。”说到这里怒从心头起又冲仙道一瞪眼“你也不是好东西,只知拿假话来骗我。”
  仙道苦笑不言。流川是那种一旦认定了旁人是朋友,就会真心为之着想,一切坦言无忌,全不在意别人是否接受是否误会的人。但仙道不是,他自小在那样冰冷的环境中努力想向上,费尽心力想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让他争取成功的机会。从不敢绝然开罪家人,也早知道真正的会说话不是说真话而是去说别人想听的话。已经习惯这一切的仙道,除了对流川,待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要保留一二的。此刻见樱木不快,也不辩解,只说:“寨主说的是,都是我的错。寨主向来大人大量,想来不会与我计较的。”
  樱木心下正不快之极,一心想与他大吵一架来消气。谁知他摆出如此低姿态,倒似拳头打进棉花里一般无处着力。此刻,若再追究倒似自己是小人小量了。傻呆呆怔了一会子,才说:“算了,天才胆里能撑船就不和你们计较了。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仙道见话题转到自己来意上,正中下怀,立时说:“当然是谢谢寨主的帮忙和这几日来的照顾。我们也不便再打扰下去,所以想来告辞。”
  樱木一惊,大声说:“什么,我才看你们还算顺眼,正想拉你们入伙,你们怎么就要走了?”
  仙道心中一紧,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和流川留下来与他们长久在一起,忙道:“多谢寨主厚爱,不过我确实有急事在身待办,他日有空再专程来向寨主请安道谢。”
  樱木根本不听他文绉绉的那一套。瞪大了眼睛,看了二人半天,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决定也似地一挥手:“好办,本天才有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你有事办你的事去好了,狐狸这小子蛮有点儿小聪明,不如就留下来给我当军师吧。就这么定了。

十四
仙道暗暗压下心头的不悦笑说:“多谢寨主厚爱,只是枫向来与我相伴,从不曾分离过。只怕要有负寨主厚望了。他日有瑕再来为寨主效力吧。”
  樱木不满地挥挥手:“你那文绉绉的一套少来一点儿,我听不懂,你就干脆明白说到底有什么事非急着办不可吧。或者我能帮你们办完呢。”
  “我们要到距此百余里左右的柳叶庄收年租。”仙道含笑说,心中暗想,总不成你们这些专抢钱的强盗能帮我去收田租和地租吧。
  谁知一语出口,樱木和洋平的脸色都变了。
  樱木脸色一冷,上下打量仙道一番才粗声粗气问:“你说的是那个几乎所有田地都被陵南首富仙道家买下来,据说过两年就准备改名叫仙道庄的那个庄子吗?”
  仙道立刻查觉出气氛不对,只是不明白樱木为什么会改变态度,当下小心地问:“寨主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樱木冷笑,目中却开始喷出火焰来了:“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这寨子里就有十几个在那庄子待不下去才投来的兄弟,我哪能不知道。我早该想到了,你也姓仙道,你当然也是那大富大贵仙道家的人了。”
  流川清冷的声音适时地令火大的樱木没有立刻发作:“仙道家对柳叶庄的人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你们是仙道家的人难道能不知道吗?据说仙道家祖上是柳叶庄的人,所以他们发誓要把柳叶庄所有的土地都买下来,改名叫仙道庄。可是仙道家虽有钱,柳叶庄却并不是家家户户的人都一定要卖地的,所以仙道家虽拥有柳叶庄大半的地产,可还是无法如愿。近两年,这边的地产听说由仙道家两个少爷叫什么仙道礼和仙道贤的人接管了。他们故意赶着每年收粮时带着大队人马,前呼后拥到柳叶庄去。到了柳叶庄就聚赌。刚收了粮食,大家都有几个钱,乡下人,谁经得起他们故意引诱,被引得心动的庄家汉子们和他们的手下大赌特赌,赌输了便以田地抵押,或乘人危难时放债于人,可以借着乡下人不识字,每于签契约时弄鬼,轻而易举地把人家的田地弄到手。若还有人不上当,不赌钱,他便纵使下人,往人的田里不知洒什么,害得人收不了庄稼,便是别人养的猪牛鸡鸭也会被毒死。村子里人们老实巴交,斗他们不过,世代相传的田地纷纷被他们占去,如今倒要付起他的田租和地租了。去年,这里一省都遭了蝗灾,连假惺惺的官府都出告示劝地主减田租,可是他们倒好,铁板的田租半文不减。可怜那些佃户,吃饭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交给他。他们便拆了人家的房子,抢走别人所有的财产,若还不够,就抢了人家的女儿妹子卖到外头去。也有汉子们受不了,联合起来,想要抗租。谁知这两个家伙竟是精至极处,早已拿银子通好的官府的路子,这边几十佃户才赶来,那边,上百的官兵已拿刀持枪地赶来抓人。当场抓了十几个人,打个半死后又枷在官衙外示众七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惨不堪言。事后再也没人胆敢反抗,只能任他们为所欲为。能逃的人早逃光了,有志气的,情愿在外头做苦力,过苦日子也不肯再留在那里受那两个恶棍的欺压。若是无处可逃的壮丁也多有横了心,来投我们山寨的。如今那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无力背井离乡之人。老实说投来的那些人都希望我们能为他们报仇的。我们知道他们的遭遇后也极为愤怒。今年收粮租的日子快到了,我们就一直注意是否有那么一批前呼后拥下人陪着的两个阔少爷,准备让这种专门抢夺别人财产的混蛋尝尝被抢的滋味。想不到,今年他们命大居然没来,而你们却是仙道家的人。”洋平较樱木冷静一点,缓缓将仙道兄弟的所做所为一一道来。
  仙道听来心中震撼莫名。这几年仙道礼和仙道贤成功地将柳叶庄的许多地产买下,为此仙道昭曾经乐得合不上嘴地来夸奖他们,说他们是不但文章好,就是经商也是奇才,却原来,所谓的奇才就是这么来的。自幼及长,深知这两个所谓的兄长的狡猾和凶残,这种事确实不是做不出来的。只是到底是单只仙道礼和仙道贤二人如此,还是仙道家历代的财富都是如此积累而来的呢。仙道本人曾因科考无望而父亲居然让他参予家中事业而稍稍动心,或许他可以经商,或许他也可以稍为在家中做出一些成就来。可是,此刻想到,他那两个哥哥的所谓成就是如何伤害那些可怜的家户而得来的,他心中便一片冰凉,又羞又愧又气又恨,却又难以表示,更不知如何向这两个敌视他的人解释。心中乱成一团,只得喃喃说:“这是真的?”
  “怎么,你不信?”樱木越发火大“洋平,去叫小山和壮子过来,让他们说说他们在仙道少爷手里吃过多少苦头。”
  洋平拉拉他,没说话。
  樱木强抑怒气说:“算了,叫了他们过来,他们知道你们是仙道家的人,肯定会要你们的命。其实要不是陵南城离这里太远,又是难以攻入的城池,我早就去把你们家抢个精光了。如今,我居然救了你们,算我倒霉。只是我即救了你们,就不能再杀你们了。你们滚吧,只是记得不许再去柳叶庄收租,否则……”
  仙道默然无言,只是向樱木深施一礼,回手拉了流川便走。流川虽也受洋平所述震动,但却毫不犹豫随他去了,并不曾回顾一眼。
  樱木待他们二人下山,心中仍是愤闷不平,要知他老早就憋足了劲想要抢仙道家的少爷,谁知他看着喜欢,觉得硬气够义气够情义的两个人居然竟是他一心要抢的人。一时间,心里十分不舒服,随手招了一个手下过来,令他暗中跟下去,看看仙道和流川是走回陵南的路呢还是去柳叶庄的路。
  不多时,那手下来报,仙道与流川往柳叶庄那边去了。
  樱木气得跺足不已:“混帐东西,亏本天还这么喜欢你们,觉得你们都是一心护着对方不顾自己生死有情有义的人,虽然是文弱书生我也看得起你们,原来也是这样屡教不改,唯利是图的坏蛋。即然如此,就怪不得我了。等你们收了田租回来的路上,我要你们一文也带不走。”
  洋平却保持沉默,沉思不语。

  三天后,仙道与流川在回陵南的路上再次经过这里,只是不等樱木派人下山去捉他们,他们先上山来找樱木。
  樱木瞪大了眼,原是想要发脾气,却又不知这两个跑来有什么事,一时倒也找不出发作的理由。
  流川神色淡淡望向他们,可是淡淡神容,淡淡的眸光中却也有一丝淡淡的欢喜,樱木虽然粗心大意看不明白,但细心的洋平却是暗暗奇怪。
  仙道微微一笑:“我二人受寨主大恩,无以为报,这些就算是一份心意吧。”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大叠纸,放在樱木面前。
  樱木眼睛瞪得溜圆,一张张拿出来看了半天,才问:“酸秀才,少来这一套,这上面的东西认识我我不认识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仙道想不到樱木不识字,怔了一怔才道:“这是柳叶庄所有的地契。”要知他即是收租来的,身边自然要带着地契以证明他确有收租的资格了。
  樱木仍然傻乎乎地张着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洋平却是立时动容,明白这代表怎么的一大笔财富,而仙道又是以何等担当才将它们交出来的。
  仙道笑说:“这几日我与枫在柳叶庄已看到了一切,眼中所见,惨不忍睹,而其中大部份惨事皆是我仙道家所为,实在令我惭愧。怎忍再给这些可怜人再雪上加霜。但因为对于柳叶庄的详细情况不熟,我们不便胡来。所以将地契交给寨主,请寨主依种种情况还地于那些可怜人。我也可以心中稍安。”
  樱木这才明白过来,傻乎乎地抓抓头,然后得意地说:“这才对嘛,我说呢,我天才樱木花道怎么可能看错人。”
  洋平却目注仙道问:“你们回去如何交待?”
  仙道一笑:“怎么交待?谁不知这一路上盗匪猖狂,多少富商地主都难逃被抢的厄运,倒霉的何止我一个,除了认倒霉又能如何?”这也是他不把地契直接还给村民而借樱木之手的原因,就是怕后来被查出是他还的。
  樱木拍手笑说:‘聪明聪明,你也很不错啊,看来你和狐狸都可以当我的军师。“
  仙道忙道:“实在抱歉,我与枫都必须立刻回陵南,难以久留此地,枉费寨主厚爱了。”
  樱木一呆,还要再说,洋平拉了他一下,笑道:“即如此,我们就不送了。”
  仙道忙说不必,拉了流川三步并做两步,赶紧下山。天知道那位性子粗豪的大寨主会不会心思一动干脆用硬的,把他们强留下来,还是速离险境为妙。总之,绝对不能让枫与他长时间相处。
  流川深知仙道,自三日前便已猜出仙道的决定,可如今看他的作为,仍然又是高兴又是骄傲,此时见他着忙,更是好笑,忍不住唇边的笑意那样欢快地绽开。
  仙道与流川枫命运向来凄苦,虽从不曾向苦难低过头,仙道也少见流川如此快乐,此刻见他衷心欢笑,只觉心中一片温柔,无论这一次他付出了什么,回陵南要面对什么,只为了着这样的笑容,也已足够。
  樱木几次欲追,被洋平死死拉住脱身不得,只得眼睁睁任他们去了。忍不住埋怨:“洋平,你干什么,这两个家伙不好吗?我可是挺喜欢他们的,他们又有情,又有义,还象我一样富有正义感,正是和我们一起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料,你怎么就是不让……”
  洋平笑道:“那个仙道彰虽然说话温和,但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此时虽命途不济,可绝然不肯甘心,一定会尽力改变目前的状态。只看他目光中对那流川枫的怜爱就知他必要凭自己的能力来让流川枫过好日子而不愿假手他人,更不甘居于人下,受人荫护。何况,他还是个秀才,有科考的资格,本人言谈中又显其才。他日只要时运一到,金榜题名,自有说不尽的锦绣前程,谁愿意留下来当个强盗。”
  樱木大不服气:“我们可不是一般强盗,我们是申张正义造福百姓的侠盗,当侠盗有什么不好?”
  “是,是没什么不好,只不过一生一世见不得光,一旦被抓就会被砍头,死不得全尸还要挂在城门示众,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良家子弟,哪个愿当强盗?”洋平耐心地说“纵然你将他强留了下来,他心中亦有一股不平不甘之气,他日反而为祸,倒不如任他去了。也常留这份情义。此人虽颇有心机,倒也有些正义感,那流川枫又是至性之人,我们应该希望他们前程远大,他日若能为官,或能造福一方百姓。”
  樱木无可奈何:“算了算了,每次你的道理都有一大堆,我说不过你。只是可惜,我真的蛮喜欢他们两个的,居然不能留下来。”
  言下仍有无尽怅然之意。

  仙道似乎感觉到樱木的心思,只觉背上发寒,脚底生风,硬拉着流川紧赶慢赶,终于赶回了陵南,才松了一口气,相信已经“脱险”了。

  仙道昭闻知所有地契都被抢走的事大为震怒。但,被抢是无可奈何之事,那一带强盗猖狂的消息早已传来陵南,而且先前以为仙道必病死弃他而去的两个管事也只说是遇上强盗所以被冲散,所以仙道昭信而不疑。天下间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被强盗抢是有罪的事,所以仙道昭也不能拿仙道如何。可是那么一大笔地产,又是历代祖先的心愿,叫仙道昭怎么不肉疼,最后气极之下将仙道与流川枫赶出家门,任他们自生自灭,再不理会了。
  原本仙道家的下人对仙道也没有感情,自然也没有半个人为他们求情。
  仙道与流川也早有觉悟,更不哀求。除了随身衣物,和他们视如性命, 的流川澜留下来的书册和最微薄不过的一点点银两,他们什么也没有带走。
  原本,仙道此次的事情如果办得好,或可以稍稍讨好仙道昭略为改善一下他在仙道家的地位,在仙道家的事业中弄到一个小位子也可以有立足之地,但仙道却毫不后悔自己的做为。

  那一年,仙道彰二十一岁,流川枫二十岁。
  那一年,他们两个人站在仙道府门外,上无片瓦,身无长物,除了彼此,什么也没有。
  那一年,他们全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并以此为骄傲。
  那时,他只拥有他,而他也只拥有他。
  那时,他们还年青,他们还热情,他们还天真。
  那时,他们还以为这世上毕竟还是正义多一点的,那时他们仍然认为好人应有好报,那时,他们执着地相信,只要深爱着彼此,只要一直坚持着这颗心,无论多少困难,多少艰苦,他们终可以相伴相依,一起渡过。那时,他们仍然认定,只要此心不改,只要此志不悔,终有一日,他们能战胜天地,战胜命运。
  那时,他们仍不知道无依无靠的人在这尘世间生存到底有多少苦难,他们仍不知道,世情究竟如何艰险,那时他们更不知道,人的心,可以狠毒无情冷酷到什么地步。
  那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拥有彼此,所以幸福,并相信这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到最后。

到其他地方,他们就难以压迫你们了。”
  流川轻叹:“我们也想过,可是我们太穷了,就连远离的盘缠也没有。更何况,户藉迁移,十分麻烦。仙道的功名又在陵南,他是陵南的生员,如果他到了其他地方,就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了。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没有甘心放弃。我虽不太在意功名,但他自小立志如此,又确有真才实学,不能一展所长,确也是憾事。”
  藤真低叹无言,心中实在为他们揪心。

  可虽然关心朋友,却难以帮上忙,自己仍要应酬一众对他别有用心的人,包括仙道家的两兄弟。
  这一日受邀到与二人相伴,陪着二人到了仙道家新置的一所别院之中喝酒饮乐。
  心里虽恨恼他们,终还是得罪不起他们,在陵南这两个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实容不得他不低头。
  仙道贤喝得尽兴,口里笑说:“还是小真你最好,不象那个流川枫,从来就不知好歹。”
  藤真陪笑,给他敬酒,心中只在对自己冷笑。流川待他至诚,可他,亲耳听得人在耳旁如此说他的朋友,却不敢开口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可见朋友两个字原是最不值钱的。
  仙道礼悠然笑道:“二弟别气恼,我保证,用不了多久就叫你大仇得报,。”
  藤真一惊,而仙道贤本来喝得有七八分醉,此刻倒清醒了不少;“大哥……”
  仙道礼只是笑:“咱们两兄弟怎么能只说流川呢,切莫冷落了藤真。”
  藤真听他笑声,全身不禁一阵阵发寒。
  仙道贤酒意上涌,也不多问,不知喝了多少杯拉着藤真就要胡天胡地。
  仙道礼看着样子哈哈笑道:“好兄弟,今儿哥哥让给你就是。”他一路笑着起身,笑着走出去。
  仙道贤一边急色般搂着藤真,一边口嘟哝着谢谢大哥的话。
  藤真自知难免这种事,但听得仙道礼笑声不绝,只觉心中冰凉一片,暗觉不幸灾难即将降临。

会再还给樱木。谁知后来,仙道礼又上门纠缠,流川原不理他,可仙道礼却无意间发现那几样原属本家所有之物,立刻怀疑流川与强盗有关,又忆起当日田契也是被强盗所抢,疑念更甚。仙道家与官府本来相通,立时便将流川下狱盘查。逼问与强盗的关系,以及强盗的落脚点。流川自然不肯吐言。仙道兄弟原就对他怀恨,在狱中暗无天日,自然由他们施为,流川本身所受之惨可想而知。
  藤真知讯后前去探他,知道原委,心中焦急,只骂那蛮强盗没脑子。藤真便在戏班中寻了一个曾受过自己恩义的小厮,许他重酬,令他去寻樱木等人报信。樱木虽是强盗,但大多百姓知他并不伤贫若之人,所以并不十分怕他,那小厮又贪厚利,所以应允去了。
  藤真歇力在官方打点,想救助流川,却终是引了仙道兄弟之忌。
  后来惊闻状元回乡,仙道兄弟大惊,最后订下毒计,想让仙道自己亲自监斩流川。田岗也知流川已被折磨至此,万一仙道怀恨,自己也难脱身,只得同意联手施计,为防藤真破坏,才将藤真抓到仙道府中。谁知藤真竟在最后时刻逃了出来,才令得局面扭转。
  藤真一直未闻樱木等人消息,只道盗匪无情,不肯冒险来救。哪里知道樱木等人与官府做对,来去如风,并无一定居所,那小厮寻找他们极难,等到找到樱木等人报信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樱木闻讯大恼,虽知已经太晚,可能救不到人了,但却不肯放弃机会。又恐人去多了反引来官兵重视,所以与洋平一合计,选了十余个身手最好的兄弟,一起潜入陵南。因知事因仙道家而起,所以准备先来仙道家捉了仙道父子再想法子弄出流川来。樱木与其他人分别闯到各处房舍中去,也是凑巧,他一下就遇上了流川和仙道。
  此刻樱木再愚钝也可以猜知流川因己必受过极大苦楚,一时怒上心头:“狐狸,今儿我替你报仇,把那两个混账和狗官的脑袋都砍下来。”
  藤真冷笑:“好大的口气,法场救人你怎么不来,若非仙道公子考中状元,救下流川,今日你就是杀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樱木莫名其妙望藤真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与自己过不去,不过现在心情愉快,也不与他计较,笑望仙道:“酸秀才,你可真本事,真的当了状元啦,看来我再想拉你来做军师是不可能的了。”
  他笑声爽朗语出挚诚,一个强盗头子,面对四品大员却似自家人一般自在随意。
  仙道自考中以来,祝贺之言听过无数声,只有这一句,是完全真诚为他本人而高兴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心中一动,低头去看流川,见他眸中亦有欣赏欢喜。一时心头豁然开朗,所有的疑问心结都被打开,微微一笑:“寨主还缺不缺军师呢,这里可有两个人想应召。”
  流川的眸在这一刻亮如天上最美的星,而藤真大惊,震憾莫名。
  樱木瞪大眼睛望了仙道半晌:“酸秀才,你当了官了,也不必拿我开玩笑吧。本天才可不是好骗的,你都当了状元了,还有兴趣入强盗伙。”
  仙道只是微笑,以往他一心想求功名,借功名而取富贵,期望能保流川生活安乐。可是如今功名到手,反不自由,行事处处受制,官场规矩,道德礼法,无一可以不守。就是那将流川害至如此的家伙,也不能随便惩罚。如此功名,要来何用。就算他以后官至极品又如何,朝中士大夫有谁会看得起流川,所有的非难责备明枪暗箭都会集中在流川身上,那样的赫赫荣耀非他所求。那些帝王将相,那些道德夫子,远不及眼前的两个人。
  樱木是王法所不容的强盗,却为流川无惧生死,夜探陵南。
  藤真是为所有人看不起的戏子,却为流川法场呼冤,不问后果。
  如此真情大义,是什么功名富贵所能换的?
  他此生所求,不过是与流川朝夕相伴,快乐生活,身旁能有真正重视流川关心流川的朋友而已,即然如今他已然拥有,为什么还要贪心去求其他。
  他低头,深深凝望流川清明的眸:“为了功名,我已误过一次,几乎永远失去你,我怎能一误再误。”
  樱木还觉不可思议,身后已传来笑声:“我们中又多了两个有学文有见识的人,每每和寨主大人讲讲道理,以后大家的日子可以好过一些。”洋平说话间已飞快地从外面闪到里头流川身后去,以防不知从哪里逼过来的头槌。
  樱木恶狠狠瞪过去:“你是说我以前不讲道理吗?”
  洋平只是笑:“即然二位都没有事,现在仙道家的人已被我们控制住了。我想事不宜迟,我们还是立刻离开得好,真惊动了官兵总是麻烦。”
  仙道忽然冷哼一声:“走之前,我们要先好问候一下我的两位兄长。”如果当官的时候有种种顾忌不能动手,现在他即然准备去当强盗,那可就百无禁忌,什么仇都可以报了。
  樱木也知仙道礼与仙道贤的许多不义行径,连连点头:“好,我们这就去。”才抬步要走,忽又停步,望向藤真:“娘娘腔,我挺喜欢你的,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藤真气得咬牙:“鬼才和你们这些强盗一伙呢。”
  仙道与洋平一起苦笑,以樱木这种拉人入伙法,不结下满天下的仇才怪。
  流川却低唤了一声:“藤真。”
  藤真要待不理,又知流川此刻每说一个字都极辛苦,心中不忍,只得上前,却仍是没好气得道:“你不用管我, 我班子里自有去处,才不要跟着这个莽夫受气呢。”
  樱木瞪眼睛就要有所动作,被洋平死死拉住。
  流川知藤真有心结,只是微微一笑:“你可是认为我已不干净不清白了?”
  藤真忙道:“你怎么竟说这样的话?”
  流川枫回眸望向仙道深情的眼:“我是清白人,一颗清白心,世上又有什么人能玷污了我去。在我所重视的人心中,我何尝不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你亦相同。在我心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仙道一生一世都会感激你,樱木虽然不会说话,但心里却也佩服你义气,在我们看来,你是最值得敬重的朋友。”
  樱木不服气大嚷:“谁说本天才不会说话来着。”
  洋平忙伸手又去捂他的大嘴。
  藤真看他们胡闹的样子,便是心中凄然,也忍不住失笑,良久方叹:“天下人……”
  流川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天下人与你我何干,他们不与你共悲伤,不与你同喜乐。在你心中,天下人,比这里的几个人更重要吗?”
  藤真语塞不能言。
  樱木好不容易挣开洋平,大咧咧且热络得又是一掌自他肩上拍下来:“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别象女人家一样婆婆妈妈,我最喜欢重义气不怕死的人了,恰好你们都对我胃口,咱们几个回去后,摆香案结拜如何,就象水泊梁山的英雄一样。”
  洋平失笑:“凭你,还学人家梁山好汉?”
  樱木怒目瞪过去:“怎么,我有什么不如人的?”
  洋平不吃眼前亏,自然含笑噤声。
  藤真看他们说笑无忌,亲如一家,心中又是羡慕又觉有趣,忍不住微笑。
  樱木扭头又冲他道:“怎么样,你莫不是害怕官府,不敢了吧?”
  藤真忍不住一眼瞪过去,恼道:“哪个怕了,入伙就入伙,我连坐牢都不怕,难道还会怕你这不讲理的强盗。”
  流川与仙道看得相视而笑。
  樱木大喜,拉了藤真就往外走:“来来来,咱们这就回去。”
  藤真哪里甩得开,只得身不由己跟着他出去。
  洋平一笑:“二位,我们可以去见见另外两位仙道少爷了。”
  流川对报仇之事倒不是极在意,仙道为了流川却是耿耿此心,此刻眼中厉芒一闪而过,脸上却越发笑得悠闲,随着洋平一起步出。
  一夜之间,陵南首富仙道家被一场无名大火所毁,据说仙道家的两位少爷不知怎么被弄成了太监,家中四五房妻妾跑个精光。仙道昭老太爷失魂落魄坐在火场完全无法接受这种打击。
  最可怕的是新科状元仙道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同他所看护的一位病人和另一个名伶藤真健司一起失踪。
  皇帝深喜仙道彰,闻讯大怒,县令田岗因治安不利被革职流放。当朝又派了许多人前来寻访终是一无所获。
  那个当世奇才,三元及弟的才子终是如昙花一现,消失于世。

  而在数省间来去如风的樱木军团却是越来越活跃,也再不象以往只是蛮干,行动越加诡异,每夺金银,必以最好的方法广散百姓,扶弱救急,民心皆向着他们,朝中屡发大军征剿终是不成。只是听说这批贼盗不知何时招揽了几个很有学问的谋士专门出谋划策订立行动规章,令得官方屡屡失败,只能任他们逍遥法外,做那万家生佛的英雄侠盗。


  (终于写完了。这篇文章本来是鱼姐姐过生日,我一时意动,想送个礼物给她。当时只想到一个开头,就那样大着胆子写了。后来勉勉强强写下来,尽力让他前后情节合理而完整,可感觉上十分艰涩。越写越不知所云,不知多少次想要放弃。但想到还是有人在等结尾,终是硬着头皮写完了。虽然明知越写越差,结尾更是草草,把本来前面给人的一些好一点的印象也破坏光了。不过,我终是希望自己能有始有终,即使这个终如此糟糕,但……唉,已经羞愧至不知说什么了。请大家原谅我,实在是因为自知再写下去只会更糟,才这样草草结尾算了的。很不好意思地问,我这样硬着头皮把它写完,真不知是对是错。至于让流川被侵犯,现在自问自心,必须承认,我或许有那么点儿故意的成份在里头。我不太认同处男情结,也不以为一个男子在身不由主的情况下被侵犯伤害要为此痛苦一生,自己想不开,还连带伤害了心爱的人,何其之愚。连小龙女都可以放开怀抱去和杨过结为夫妻,何况流川身为男子。我让流川被侵犯,但我心中的流川仍是流川,流川有霜魂月魄雪质冰心,谁又能玷污得了他。不过想是这样想,写的时候却没有办法写出来,所以只是通过别人的口来讲他的悲惨,最后弄得极之生硬。现在写完了也不知是悲是喜,只是觉提失败失败失败到极点,不但情节失败,人物也失败。仙道写不出彩,藤真写得象女人,流川好象太多话了一点,唯一没有太走形的好象只有樱木。仰天长叹,长歌当哭,不知所云。)


<完>

评论

虽然是喜剧,虽然不轰轰烈烈,但却莫名的揪心哪!<IMG src="/adimad723/ebok/sysimage/emot/06.gif"><IMG src="/adimad723/ebok/sysimage/emot/05.gif">让我好感动啊!!

段芊语--2008-03-18 09:36:06

老庄墨韩的作品 4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