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收录日期:2006-07-27,921次阅读

我的手从未碰过弓弩猎枪,我甚至从未见过真正的狩猎者。因此,我对狩猎总是充满了最原始的茫然。在面对猎物的那一瞬间,猎人心中闪过的是怎样一种满足或兴奋?在看到羽箭破空刺下的那个刹那,猎物感受到的又是怎样一种恐惧或绝望?不,这些相较于接下来的这个故事而言,都是太过细微的断章,甚至,根本算不上悲哀。所以,这些东西,不问也罢。
一个完整的狩猎,至少应该包含两个角色,一个是狩猎者,另一个无疑是猎物。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一组反义词。然而,这个故事里的两个人却同时扮演着狩猎者的角色,也就是说,在双方的眼中,对方都是猎物。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为了提防面前随时可能出现的陷阱,两个人都走得太过谨慎,反而忽略了对方捧在掌心里的真心。即使有时四目相对,为的也只是窥探对方的破绽,全然不知在这一瞬,人世已悠悠千年。

大都会的夜浓艳却冷漠。在这样的氛围里,迷失是很自然的吧。

你说呢,狩猎者?

 

夜已经深了,但对于都市来说,这个时候或许才预示着戏剧的上演。这是涩谷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无数流动的霓虹艳丽的几乎不真实。夜的颜色被挤的褪了,淡了,天地间全是一片嘈杂的光亮。仙道慢慢的在街上走着,不时在橱窗边停留片刻。嘴角是轻轻扬着的,眼睛却若有所思。

虽然已经有两年没有接触这个城市了,迎面吹来的风却仍是像从前那样熟悉而令人愉悦的。金钱与欲望构成了这座城市的框架,使它看起来活象一只体态臃肿的兽,危险的外表下躲藏着同样危险的内在。

这次突然的归来原本并不在仙道的计算之内。五天前的这个时候他还在位于法国昂蒂布角的别墅中绞尽脑汁的想要修好心爱的钓竿。在昂蒂布角人的眼中,仙道是个温柔和蔼的大男孩,从不惹是生非。那两年里仙道过的很平静很安闲——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不速之客的话,仙道可以一直这么安静下去。但他自己也清楚,这一天终究是会来的,迟早的问题而已。

那是个很漂亮的早晨,敲门的也是个很漂亮的人。柔软的栗色头发,透亮的蓝色眸子——如果日本警察所有人都有这样一张好脸,自首的人不知会增加多少。藤真健司。仙道在心里叹道,还是被他找到了。

“仙道彰。”藤真从容的微笑道,“通缉了你两年,今天总算见了结果。被称为狩猎者的你,一定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成为猎物的一天吧。”

“是啊。”仙道神态自若,“整整两年,真是辛苦你们了。”

“为了今天,再怎么辛苦也是值得的。”藤真依旧不动声色,“对于怎么处置你,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你要听听吗?”

仙道挑起眉——两条路?什么意思?

“这次我们希望能够一举端掉全日本最大的黑社会集团蓝月山谷。凭你在黑道中的关系和老练程度,帮助我们瓦解蓝月山谷应该并不困难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卧底?”仙道歪起嘴角。

“不错。”藤真盯着仙道的眼睛,“如果你不接受,那很抱歉,现在门外已经有120名警察恭候大驾了。你慢慢考虑吧,我不着急。”

“蓝月山谷啊……”仙道若有所思的笑,“就是有流川枫的那个么?”

“你认识他?”藤真扬起眉,“这个流川枫是蓝月山谷的第二把手,听说是个相当厉害的家伙。”

“以前会过。他是我手中逃脱的最漂亮的猎物。”仙道托着腮出神的望着窗外,“的确很难对付。”

“那么你选择哪一条?”藤真从容的望着对面的男子,“马上被捕,还是继续你的狩猎?”

“……你觉得我会选择哪一条?”仙道不得不承认藤真健司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藤真笑起来,然后,从容的站起身:“那就走吧。”

 

这就是仙道为什么会突然回来的原因。不过话说回来,对于这个城市,仙道是发自内心的喜欢着的。喜欢她的一切——美艳、繁华、喧闹、黑暗、颓靡——甚至她的残酷。就好象一个反复无常的情人,危险,却是诱人的。

或许在下一秒钟,当自己走进蓝月山谷的时候,就能够再见到流川——但事实上,仙道宁愿跟流川的重逢是街道上偶然的相遇,而不是这样,在一个刻意的时间,刻意的地点,怀着一份刻意的心情去赴一场刻意的会见。不,这应该不算逃避——毕竟,仙道从未逃避过任何一个猎物。但这样一来,是否意味着,流川对于自己来说,并不只是猎物那么简单?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像在回忆一个隔夜的梦,影影绰绰的,无法连成一个完整的画面。一直没有理会那一点莫名的心境,因为,谁知道把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拨开以后,显出来的会是什么?

习惯了把任何事情看透的他,这个时候却惟独不需要一双慧眼。

走进约定的地点,仙道抬腕看看表——时间刚刚好。周围已经有了些人,都是以前没有见过的,想必都是些不起眼的小角色。不知今晚蓝月山谷的老大崛口隆一会不会来——不过凭那个人,还够不上成为猎物的资格。听说那家伙刚上台不久,但威信就已经非常高了,而且他正策划着铲除异己力量。想到这里,仙道居然有点失望:这样一个貌合神离的组织,恐怕还不等他着手分裂,自己就会提前瓦解——这样未免太无聊了。

目光懒懒的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角落里一个名叫早川信的家伙身上。早川信以前跟仙道的关系不错,所以他是除了藤真以外唯一一个知道仙道此行真正目的的人。当然,以仙道的精明,绝对不会做亏本生意。因此早川信进蓝月山谷的目的,仙道同样了如指掌。简单的说,跟仙道没有太大分别。早川为了他的老大松村护能够早日吞并蓝月山谷,于是冒死潜入其中打探。不过蓝月山谷的人心思缜密,对于新来的人轻易不会透露重要信息,所以至今为止早川对于蓝月山谷仍然一无所知。早川跟仙道,虽然彼此都洞察了对方的底细,但这么一来,两人互相牵制,对于他们来说反而更加安全。

加入黑社会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取得别人的信任。崛口隆一一直没有出现,就连流川这个二当家都缺了席。由于仙道的老练,一切都进行的很完美。正当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流川在众人的注目中匆匆走了进来。五秒种以后,他看到了屋子正中央微笑着的仙道。眼睛接触到那张脸的那一瞬,大脑微微的顿了一下,然后,就像许多乐章那样,那些已经陌生了的、不知名的情绪逐渐声势浩大的漫延、汹涌、席卷过来。以为回忆早已死了·碎了·散了,心却仍是钝的。只是感到单纯的烦——这些烦闷好象一条条青灰色的绳索那样勒的他透不过气来。

勉强控制住最初的惊讶,流川偏过头问一旁的人道:“他是干什么来的?”

“他说想加入咱们。”

流川默然不语。半晌,他缓缓道:“……不能让他加入。”这样的回答,可以说正在仙道的意料之中。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仙道的笑多少有点挑衅的意思,“多我一个对蓝月山谷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吧。”

“不行。”流川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的波动,“出去。”

“……如果我要让他留下来呢?”

伴随着声音出现的陌生男子大概就是蓝月山谷的老大崛口隆一。仙道暗忖道,否则恐怕也不会那么嚣张。看起来,崛口隆一跟流川的分歧果然很大。自己在无意中充当了他们之间争权夺利的借口,这样的巧合,对于现在的仙道来说真是一件大好事。

“有人加入是好事啊!流川,是不是怕新人加入后危及你的地位——哈哈,这是句笑话。”崛口笑嘻嘻的转向仙道,“你可以加入。不过我先提醒你,在蓝月山谷,耍花招或是玩小聪明的代价都是很高的。你懂了吗?”

“是,我知道。”仙道微微鞠一个躬,冲一旁的流川歪着嘴角笑了一下。

“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流川蓦的站起身,径自走向门外,“你好自为知。”

“多谢二当家提醒!”仙道笑笑的朝门口喊道——不过他心里清楚的很,以流川的个性,决不会这么容易就罢休。所以走出来的时候,他多藏了个心眼。

刚刚转过巷口,一只手已准确的按住了仙道颈边的大动脉。略低的体温,修长却并不软弱的感觉。这几根手指只要稍稍用力,仙道清楚后果是什么。但很奇怪的,他并不感到恐惧或是别的——甚至连惊讶都没有。而他手中的枪在那一刻也准确的抵在了那个人的下腹上。

“你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手指紧了紧。

“找你。”仙道轻轻抚了一下扳机。

“你以为我跟那些人一样白痴吗?!”

“你当然不是白痴。”仙道淡淡一笑,“你只是想的太多而已。”

“……但愿如此。”手指缓缓的松开了,“不过,要是你敢骗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要找我算帐?随时欢迎!”仙道笑嘻嘻的收起枪,“我想去喝点东西,一起吧?”

迟疑了一下,流川自黑影中走了出来。并肩走在灯火笼罩的街道上,流川的心情却丝毫不见轻松。凭他对仙道的了解,他可以断定仙道的突然来临另有他意。像仙道这种人,突然的失踪并不意味着他惧怕对手。要他停止一切狩猎活动,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突然对那猎物失去了兴趣。既然迫使他离开的压力不可能来源于外界,那么这次使他出现的原因也无疑不会是别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能够主宰仙道的只有他自己。一切理由都仅仅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仙道也只不过是一个像其他人一样自私的狩猎者。他太会演戏了。纵使是假的,也跟真的差不多吧。

“这间BAR的感觉好象不错。”仙道停住了脚步,“坐一会儿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吧?”说着根本不等流川回答,他就自顾自的拉着流川走了进去。

“还是老规矩怎么样?”仙道拉着流川来到吧台前,“你帮我点,我帮你点,好吗?”

“麻烦死了。”流川皱眉——以前他曾经无数次的抗议过这条所谓的“老规矩”,当然,抗议无效。

“这样我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啊!”仙道一本正经的说,“我可是一直记得你习惯喝的东西呢!——WAITER,请给这位先生一杯蓝湖仙踪。”

“一杯魂断蓝桥。”流川头也不抬的接道,“给他。”(插花:魂断蓝桥跟蓝湖仙踪都是BOLS BLUE调的一种酒的名称。)

酒很快拿上来了。在暧昧的灯光下,两杯酒深处波动的光与影,使它看起来像是海的心。“……你果然还记得。”仙道出神的凝视着晶莹的玻璃杯,“两年了,好快。”

“别说那些了。”流川抬起酒浅浅的啜了一口,“我再问一遍。你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仙道笑着瞥了流川一眼道:“找你啊!”流川慢慢的靠到了椅子上,头微微仰着道:“提醒你一点。”顿了一下,他又接道,“狩猎者也有被猎物吃掉的时候。”仙道挑眉,眸中尽是玩味的笑意:“你是说我在你的眼中也是猎物?——不过抱歉,我不喜欢角色互换。”流川正要说话,手机铃声尖锐的响了起来。接完电话后,流川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

“什么事吗?”仙道闲闲的啜了一口酒。

“赌场那边出了点事。”流川一边说一边披上外套,“响尾蛇的人来找麻烦。”

“你亲自去摆平?”仙道挑起嘴角,“正好。我很想看看你的赌技有没有退步。”

“……那就别磨磨蹭蹭的。”

 

位于歌舞伎町一番街的BLUE CORNER是蓝月山谷控制下最大的一家赌场,在日本黑道中极富盛名,因此也容易招惹仇家的挑衅。不过,敢惹蓝月山谷的家伙,想来也不会是等闲之辈。

“……他是谁?”仙道微微皱眉看看坐在13号桌旁的人。满脸横肉,看上去虽然凶,但估计也就是饭桶一个。

“响尾蛇的老大。”流川虽然没什么表情,心却沉了起来——响尾蛇一直觊觎这个赌场。听说他们的老大青田龙彦非常擅长赌博,今天想要摆平他,看来并不简单。

“你就是流川枫?”青田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上下扫了流川一眼,“怎么样,有兴趣跟我赌一把吗?听说你是赌场的王者,敢跟我比比吗?”

流川一言不发的上前,坐到了桌子的对面。强烈的灯光、嘈杂的周围、纸醉金迷的空气——所有喧嚣的东西似乎突然的安静了下来。那一刻仙道突然那么强烈的感受到流川不属于这里。一切黑暗的东西泼到他的身上,最终只会像水一样滑落下来。而他,依然干净的纤尘都不沾身。

“轮盘还是扑克?”流川平静的看着对面的人。

“何必着急呢?我今晚有的是时间!”青田笑笑,“既然蓝月山谷那么好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先来轮盘吧!”

 

“下注吧。”流川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我下五百万。”青田继续吞云吐雾,“黑,26。”

“两百万。”流川十指交叉着握在一起,安安静静的道,“黑,29。”

虽然这已不是第一次看流川在赌场上的模样,但仙道仍是不由得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新奇感。旋转的轮盘缭乱了每个人的心志和思想,旋出的却是赤裸裸的欲望和野心。自己以前这些地方也没少去过,但此刻仙道最想做的却是将流川拉出去,越快越好。尽管流川来摆平这里是天经地义,尽管刚才是仙道自己要求跟他一起来。

球飞快的旋转着。最终,落入了黑色26的槽里。响尾蛇的人开始大声喧嚣,流川却仍是不动声色的冷静。

“看来蓝月山谷也不过如此啊!”青田放肆的笑,“早知道就该把赌注换成这个BLUE CORNER嘛,哈哈哈哈……”

“赌场上的规矩向来是三局两胜,你难道连这个都不懂吗?”仙道闲闲的笑道,声音刚刚够上让在场的所有人听清楚。

“哼,再来多少局都无所谓!”青田笑容一敛,“今天我要让你们颜面扫地!一千万,红,30!”

“三千万。”流川还是异样的平静,“黑,7。”

当球轻巧的落入黑色7的槽里时,那些五颜六色的筹码瞬间移到了流川这边。很精彩的赌局。就凭流川在赌场上这几下轻描淡写的动作,仙道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他是个完美的猎物,完美到几乎让仙道以为自己真的爱上了他。不过,只是“几乎”而已。毕竟,谁听说过猎人爱上猎物呢?这是个荒谬的世界,但,还没有疯狂到这种地步。

“决胜局啊……”青田吐出一口烟,微微眯起了眼睛,“牌桌上决胜负吧!流川枫,让我看看你真正的本事!”

 

“既然是决胜局,那不如玩大一点。”青田拉过身旁的女人,“我用我的女人做赌注!赢了我,她就是你的!但如果你输了,这家BLUE CORNER就要并入响尾蛇!怎么样,二当家?你敢跟我赌这一把吗?”

“这种货色我不需要。”流川淡淡的扫了一眼妖艳的女人,“我赌全额。你输了的话,就永远不准踏上蓝月山谷的地盘。”

“一言为定!”青田得意的笑,“洗牌吧!”

周围静了下来。空气变的沉重而浓厚,油一般粘稠。充斥于空间里的只有纸牌沙沙的摩擦声,锉刀一样粗糙冷硬。仙道此刻却很放松——未必是相信流川,他只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已。

“开牌。”

青田慢慢的翻过牌——非常不错的运气。五张牌里,有三张是A。牌桌旁聚拢的人群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这么好的牌,这BLUE CORNER今晚想必是非易主不可了吧。

仙道微笑。

在众人的目光中,流川从容的翻开了面前的五张牌——黑桃10。黑桃J。黑桃Q。黑桃K。最后一张——黑桃A。

同花顺。

“是同花顺啊!”“看来果然是蓝月山谷技高一筹!”“响尾蛇要霸地盘,下辈子吧!”“居然可以作到同花顺!”“这……怎么可能!?他是怎么做到的??!!”

喧嚣嘈杂里,仙道清清楚楚的听到了流川的声音,冷的,却具有压迫性的力量。他的眸子冷冷的盯着对面的青田。

“滚。”

并肩坐在车里,仙道低头看看在自己肩头睡的不醒人事的流川——真的难以想象这个睡相嚣张的家伙就是刚才赌场里冷静老练的二当家。看他的样子,分明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现在这种感觉很古怪——仙道竟忍不住的开始思考起来:除了猎与被猎,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关注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东京的夜生活缓缓拉开了大幕。仙道独自坐在酒吧的吧台前,托着腮出神的望着窗外浮华的一切。光怪陆离的衣饰,不同声调不同情绪的对话,疲惫的眼睛,嘈杂的空虚——不知是谁说过,东京是这地球上,唯一一个正在享受着步向毁灭之路的城市。望着窗外,仙道忽然感到怆然——如果有一天,眼前鲜活的一切全都毁了——灯光,人群,建筑,梦想——全都毁了,那么,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总是要被毁掉的。无论是猎物,或是狩猎者。以这样的身份走向毁灭,恐怕连一个足印都不会留下。仙道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他知道这种心情叫做失落,然而究竟是为什么而失落,他看不清。
在蓝月山谷卧底快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仙道几乎试遍了所有想的出做得到的办法,试图刺探到一点具体有用的情报,结果却只是四面碰壁。虽说早川信卧了快一年的底也没有取得什么成就,但回头想想,总是有点不舒服。他们的防范太严密了,根本不会轻易的相信任何新加入的成员。现在仙道面对的就好象一只海胆,非但无从下口,而且一不小心就会被刺到。他清楚这一切都是谁的安排。这次的猎物是前所未有的棘手,搞不好自己真会被吃掉。

事实上仙道并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正如所有老练的猎手一样,他有着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敏锐。猎物有所防范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使他不快的只是流川对他的不信任。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对他毫无保留?毕竟,他自己又谈的上坦诚么?或许等到什么都毁灭了,两人才能做到完全的真挚吧。仙道自嘲的笑笑——真是喝多了。要是流川在的话,一定又会骂自己是白痴。

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冷,内容却让仙道瞬间清醒了过来。

“现在马上过来。”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有任务。”

 

赶到约定的地点,流川已经等在那里了。仙道留神看看四周,没有别的人。

流川也不多话,只是取出一张照片交到仙道手上道:“崛口隆一要你去杀这个人。”仙道皱眉仔细看看照片上的人,完全陌生的一张脸。流川又淡淡的道:“你不必知道他是谁。总之我想,应该不会让你为难。”为难?为难什么?是流川话里有话,还是自己神经过敏?

“那么他的身份……?”这必须弄清楚。

“黑道上的。”流川背过身,又回头到,“行动的时候,我会跟你一起。”

仙道只觉得想要狂笑——他还是这么不信任自己!不过,他是对的。“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大这么安排?”“你问的太多了。”流川说完便径自走了。背影消失后,仙道拨通了藤真的电话。听完他的叙述,藤真沉吟了片刻。

“可以行动。”藤真缓缓开口道,“现在你要做的是绝对避免他们的怀疑,所以——”

 

“……这间赌场是他们地盘上的,所以他今晚肯定会出现。”

流川话音未落,照片上那个人已经走了进来。仙道下意识的将手探入了衣内。枪是冷的,手指轻轻的在那上面绕了一圈。他像一头豹那样等待着一个绝佳的机会一跃而上,流川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

“你准备怎么做?”流川目光一闪——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不好下手。

“很简单。”仙道一笑,“装上消音器以后,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干掉他。反正这里那么吵,神不只鬼不觉的没人发现得了。到时候趁乱走人就行。”

“不行。”流川的手稍稍用了点力,“太危险了。”

仙道侧过脸,眼睛直望进流川的瞳孔里去,半晌道:“……你担心我?”

流川不语。仙道又笑道:“不管这是不是我自做多情,总之你可以放心,勃郎宁型号的枪体积小容易隐藏,而且我的准头应该值得信赖。放心,一会儿就好。”

“……那就别废话了。”流川放开手,“快点。”

 

这样的任务对于仙道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跟流川趁乱离开以后,身上忽然有一点轻松,就像一个费尽周折登上山顶的人,一种极度疲惫过后的轻松。

“你现在要去哪儿?”站在灯火辉煌的新宿街口,仙道回头看看流川,“今天好象是新年哦。”

“回家睡觉。”流川打个哈欠——新不新年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我也回家好了。”仙道抬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再见了?”

流川没有回答。只一会儿,他便被淹没在灯光与人的洪流里不见踪影了。

 

回到家,躺在自己床上,仙道望着灰白的天花板发呆,怎么也睡不着。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反而一时无法松弛下来。可是究竟为什么这么累,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床头落满了银白色的月光,薄而冷的,像细细的一层浅雪。一个人看月亮,再好的景致也不免带着点悲凉。那么如果是两个人呢?仙道对着月光出了半天的神,突然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飞快的套衣服,关灯,锁门,下楼——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只是直觉的模糊的感到走这一趟很有必要。

坐在车里,他蓦的想起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知道了今天是流川的生日。

 

流川对仙道的到来好像丝毫不吃惊的样子,而且看起来也不像他先前说的那样要睡觉,因为当仙道踏进客厅的时候,发现玻璃小几上放着一瓶BOLS BLUE和一只杯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吗?”仙道的话说的很流畅,但他知道自己开始局促了。这是不可理喻的。听说夜晚能给人勇气,然而要面对全部的自己,包括未知的部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恩。”流川淡淡的答到,“我自己都差点忘了。”

“自己一个人喝酒?”仙道下意识的瞟了一眼那瓶酒——不对,印象中的流川不是一个嗜酒的人。不是他变了,就是自己变了。他能控制住自己,但他能控制住流川永远都是两年前那样么?

“忽然想喝而已。”流川端起杯子吞了一口,“你要么?”

仙道不知道自己那时怎么就那么冲动起来。他接过流川手里的杯子放下,手沉重的压在杯口上:“……少喝点,你有胃病的。”

流川抬起眸子定定的看了仙道几秒钟,然后重新拿回了酒杯——他凭什么管这些事?正要送到唇畔时,仙道第二次夺下了杯子。幽蓝的酒洒了出来,凉凉的滴落到仙道的手上。那一刻他突然不顾一切了。

“我爱你。”仙道听到自己微微有点颤抖的声音,“我爱你。”

这是自己生命中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三个字,但现在,他一下子说了两遍,对同一个人。

流川震了一震,但瞬间便恢复了平静。他微微仰起头,眸中有淡漠的嘲笑:“你说这个,想得到什么?”

仙道当然知道流川指的是什么——他还以为现在的自己是狩猎者的身份,他以为仙道这么说为的只不过是探听蓝月山谷的机密!可是他不明白,仙道尽管是猎手,但,还没有到那种靠出卖感情来获取利益的地步!仙道不由得寒心,但他不能不把话说清楚:“我要的是你。”

“不。”流川摇头,淡淡的笑起来,“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是,我不会给你。”

听到流川回答的那一刻,仙道忽然觉得恨——恨到必须毁灭一点东西,他或是自己。在流川面前,总好象连灵魂都是赤裸的。双方都把彼此看的太透,然而归根到底,人生在世,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看着猎物落入自己处心积虑布下的陷阱,除了没有快感的满足,又能得到别的什么?他一言不发的上前,扳过流川,狠狠的吻上去,多少带点复仇的意味。他清楚这样是毁不了这个冷漠的人的。但是至少,他可以毁了他自己吧?

唇下的人非常冷静,好象这个吻是像呼吸那样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没有拒绝——可仙道却宁愿他惊慌失措,或是大发雷霆——怎样都好,只是不要像现在这样漠然。那张唇是冰冷的,无机质的,没有感情的。自己这个举动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可见,自己在他心里也不过如此!一点莫名的恐惧渐渐淹没了最初的恨。他更用力了些。

仙道承认自己当时的确有点失控。唇齿间渐渐有了血的味道。这下,冰冷的不会再冰冷了吧。他吮吸着那一点微温的淡淡的甜腥。总是有点温度了。他觉得痛快了些。

只有在这段时间里,才能完全遗忘自己狩猎者的身份,心安理得、名正言顺的不说话、不思考。不去深究自己这个行为的含义,不去理会到底为什么想要逃开狩猎者的阴影。“……你爱我,不是么……”仙道低语,唇一直没有离开流川的唇。他清楚无论现在再怎么疯狂,等明天来临时就会破灭的连碎屑都不复存在。这份感情是见不得光的,就像昙花上的一点露珠,但是对于感情来说,在一分钟内消失和在一年中消失,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一分钟过的很犹豫。两个人心中的钟表都在迟疑着一路走走停停。然而再怎么矛盾,分针也有到站的时候。而就在那一刻,流川的手冷静的推开了面前的人。他用的力道并不大,距离就这样一点一点缓慢的出现,扩大。世界整个的颠覆了过来。凉的又凉了,热的又热了,没有什么东西会来烧灼理智。这个时候,说不好到底有没有彻底的清醒过来。

“你的反应真是有意思。”仙道依稀看到自己站在很远的地方冲流川笑着,很熟悉又很陌生。

流川本来垂着的睫毛蓦的扬了起来。听到仙道的话的那一刻究竟是种什么心情?轻蔑?嘲笑?冷漠?不屑?抑或是痛心?很少有这种所有心情一拥而上的时候,所以不免有点失措。但这又有什么必要呢?带着面具的人生,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说回来,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自己当时是真的倦了,于是,不假思索的,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告诉你,刚才如果是另一个人对我那样做,我会杀了他。”

 

有些话,说的时候不但是要背着别人,也是要背着自己的。作为狩猎者,用什么方法来捕捉猎物本来无可厚非,但如果要把获得猎物的手段里加进哪怕只是一丝的感情,那就意味着对自己的背叛。当流川的回答深入内心的时候,仙道知道自己在爱了。然而在这样的游戏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局。

先输了的,是谁?

 

大概是因为崛口隆一对仙道完成的那个任务比较满意,所以渐渐的也不像一开始那么防范他了。藤真那边现在很容易交差,可仙道对这个并不热心。一切都太顺利了,总让人担心前方的路上会不会忽然冒出巨大的陷阱。而事实也证明了仙道的担心并不多余。但直到后来,仙道还是想不明白,既然一切都已步入正轨,为什么又会突然出事?隐藏的那么好的身份,怎么说暴露就暴露?

一切还要从那个晚上说起。

刚洗完澡的仙道正准备关灯睡觉,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拉开门,门口站着脸色苍白的流川。

“为什么要骗我。”流川缓缓开口道。脸上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却比这两者加起来的分量还要重。而仙道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也意识到了流川到底指的是什么。

“流川你听我说……”仙道舔舔唇。周围似乎陡然干燥了起来,任何语言都会被烧灼为一缕飞灰。就算流川肯听他说,他又能说出些什么缓冲的话?眼前的事实是明摆着的,他却总是下意识的认为真正的事实不是这样。一切都太乱了,根本整理不出头绪。

“你闭嘴!”流川蓦的爆发了,“我早提醒过你不要玩火的!”

“你先冷静点。”仙道不得不开口道,“这件事崛口隆一知道了吗?”

“整个蓝月山谷都知道了!”流川冷笑,“马上就会有人来结果你。”

这种时候还呆在这里不走的不是疯子就是白痴。可仙道已经走不掉了。刚到门口,一支枪已越过流川遥遥的指向了他。崛口隆一派的人果然说到就到。仙道皱紧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切实可行的自救方法。看来今天自己真要命丧东京了。不管怎么说,能拖延一会儿就要拖延一会儿。他倒还不至于先乱了自己的方寸。

“这里没你的事。”流川的声音抢先响了起来,“告诉崛口隆一我会处理这件事。”

“对不起。”那人纹丝不动,“老大说过了,谁要阻拦格杀勿论,二当家也不例外!”

仙道跟流川同时一愣,仙道却先醒过味来——明眼人都看的出,崛口是想借这个机会铲除集团中的对手。他拿准了流川不会坐视不理——他拿准了这两个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事到如今也只好拼了。还未等仙道掏出枪,子弹已经呼啸着射了过来。枪口指的是偏下的位置,大概是为了留活口回去交差。而就在那一瞬间,流川已飞身挡在了仙道前面。子弹正中他的左腿,血流如注。这只是一个本能的动作而已,事发太迅速了,来不及做什么深入的思考。

看到打中了流川,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趁他微一分神,仙道的枪已经对准了他的心口。夜深人静,他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可是如果不杀了这个人,自己的命就无法保全,更何况还有个流川呢!快速的解决了那个人之后,仙道扶起一旁的流川——现在两个人的处境同样危险。崛口隆一已经不顾一切了。除了逃亡,眼前已经没有第二条路。

去医院么?流川的腿还在流血。可是现在,在一个地方多留片刻都意味着危险的迫近。不管了。仙道尽量快的收拾了一下后,便扶着流川钻进了车里。

 

去医院取出了子弹,还不等麻醉药效过了,在流川的坚持下,两人开始逃亡。深思熟虑之后,仙道决定带流川回法国昂蒂布角。毕竟那里比较远。如果崛口运气够好一直没有被藤真抓到的话,想找到他们终究也要费一翻周折。能拖尽量拖吧。跟藤真也联系不上,机场也不再安全了,时时都有行迹可疑的人来回徘徊。

那是一段真正用生命支撑生命的日子。仙道不止一次的想过干脆放弃,反正就算最后逃离了蓝月山谷的追杀,最终还是要蹲上一辈子的大牢,还不如一枪解决了自己然后让整个蓝月山谷陪葬。但现在的他不是一个人。再怎么样也得熬下去。毕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想想自己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一问流川之后仙道才得知出卖了自己的正是早川信。原因很简单。因为仙道的那次任务,暗杀的对象正是早川的老大松村护。世界就是那么荒唐。就算是一个天生的演员,恐怕也无法及时的转换自己的表情。一切都是宿命——这样的结局几乎是注定了的。

有那么一次,流川默默的坐在窗边出神,淡黄色的阳光薄薄的裹住了他,整个场景柔和的像一首诗。或许是一种冲动,仙道上前,轻轻的从背后抱住了他。淡淡的温度传递过来,正对着心口的位置。以前一直以为流川像一扇玻璃窗户,明明看上去只是薄脆的一层,却是多少阳光都无法温暖的。现在才明白,流川不需要温度,是因为温度他自己有。仙道嗅着流川衣服上淡淡的棉质香味,忽然觉得有点凄凉。

“相信我。”仙道隔着衣服吻了一下流川的背,“一切都会好起来。”

流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将手盖在了仙道的手上。仙道清楚流川至今都未必完全的相信了他,但在这一刹那,他们的心是贴在一起的。这一刹那的相知,甚至可以敌过所有的猜疑和陌生。只是这一瞬间,便足以使他们放心的将整个生命托付到对方手中。

或许也正是有了这样特殊的信任,到了最后的时刻,当两人被逼到悬崖边走投无路的时候,反而坦然了许多。听说人在绝望时特别容易感到异样的平静。仙道看看流川又看看悬崖下的海——那海蓝的就像最纯净的孔雀胆——回过头时,他轻轻的微笑了。

流川一定至今都不信自己回来的目的是为了他吧。其实连仙道自己都不信,可事实终究是事实。

从某种角度上说,蓝月山谷成全了他与流川,但这种成全的代价是两条生命,很昂贵,却不是毫无意义。太多的人至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样的人生未免太苍白。

刚才终于联系上了藤真,警察应该十分钟以后就会赶到。但一发子弹射出,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仙道自己是不去奢望什么了。他的枪里只有六发子弹,可对方总共有15个人。他只是想警方这次应该可以端掉蓝月山谷,否则,就真是一帮饭桶了。

几十支枪已经对准了两人的心口。仙道不看他们,而是向流川轻轻的笑到:“愿意和我一起飞么?”流川的睫毛动了动,道:“……我就信你这一次。”就在扳机扣动的那一刻,两人同时跃下了悬崖。

听说坠落是为了寻找飞翔的感觉,终于在这一刻,狩猎者不再是狩猎者,猎物也不再是猎物。无论是曾经,现在,或是将来,飞鸟和鱼永远是无处容身的。但这世上,总会有一个角落,能够容下一对平凡的恋人。

[在这样的游戏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局。]

或许在跃下的那一刻,两人才最终把对方看的清清楚楚,连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这才明白,其实他们在这场对抗中都是失败者,而且输的一。败。涂。地。

 

雨中的东京喧闹依然。一个只爱着自己的大都会,绝对不会因为任何陨落而沉寂。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谁知道哪里是开头,哪里又是结束?属于他们的华丽已经收场。大都会的夜依旧浮华冷漠,而狩猎者与猎物的游戏也将继续上演。但那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毕竟,明天仍会有明天的故事,不断的开始,又完结,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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