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琉璃 1-7
作者: 魅,收录日期:2006-07-27,1043次阅读
第一回 花非花
话说日本平安王朝时期,藤原天皇不思朝政,终日沉湎于音律管弦之中.朝臣皇族中有获重宠者,多皆是极工音律之人.如此一来,制国安邦无人,朝政一片混乱.加之后宫妃嫔甚多,身份高贵者比比皆是,因此一干野心勃勃的皇族外戚便趁虚而入,公然摄政.其中以兵部卿亲王势力最大,竟至于公然在亲王府中操练私人军士,大有取藤原帝而代之的势头.藤原帝对此装聋作哑,只管整日呆在宫中摆弄和琴箫管,兵部卿亲王因此更加不可一世,气焰十分嚣张.世人皆叹道:”若此人是一名乐师,定能比作天子来得轻省.”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传到藤原帝耳中,这昏庸君王居然引为知音,叹息不已.世风之乱,君王之庸,由此可知也.
单说这藤原帝有一个宠爱的尚侍,世人称其为朝颜,相貌固然光彩艳丽,更为难得的是气度优雅不凡,且性格喜静寡言,恰恰为藤原帝所最爱.入宫第三年,这尚侍生下一个面貌极为清秀的小皇子,藤原帝爱如珍宝,几乎寸步不离,时时嘘寒问暖.宫人们私下都议论说:”如此专情喜爱,真是叫人羡慕啊.”然而这尚侍朝颜自生产后体质便一直虚弱不堪,诸般草药试遍却均无效力.朝颜思前想后,认定是自己以前罪孽深重的缘故,因此不顾藤原帝百般阻止,在小皇子还未满百日之时便削发出了家.,一心潜读佛经以度余生.藤原帝见其夜夜独卧于青灯古佛旁,心中万般不忍,又数次劝其回宫.无奈这朝颜心意已定,坚决不从.藤原帝心知这尚侍天生倔强,遂也不再勉强,独自带着年幼的皇子在宫中寂寞度日.
第二年秋,藤原帝册立蝶江女御为后.这蝶江皇后气量狭小,先前做女御时就已对小皇子的母亲尚侍朝颜心怀嫉妒,如今成为皇后,回想起以前失宠皆因那朝颜而起,便连带的也嫉恨起那年幼的小皇子来.看到藤原帝如此宠爱小皇子,蝶江皇后更是担心万分.终有一日她软硬皆施,逼迫藤原帝将这小皇子降为臣籍.为了便于控制,仍然让他居住宫中.藤原帝生性昏庸,哪里明白皇后的险恶用心,只觉得为臣也无甚不可,甚至还可以避开宫中的权利争斗,因此当即应允.然而毕竟是自己深爱的孩子,纵使为臣,也是品级极高的右大臣.同时赐姓流川.因生于琨黄叶华之际,世人皆称其为流川枫公子,”三皇子” 之名反而极少有人提起.
时光荏苒,转眼间十三年光阴滔滔流逝.昔日的双髻孩童如今已是青葱少年.回想当初小皇子流川枫五岁那年着裳仪式时的情景,不禁叫人感慨万千.藤原帝每每揽镜自照,总觉得来日无多,但国家社稷却无从托付.幸好流川枫生日在即,稍稍冲淡了一点心头郁结.十三岁生辰那天理应举行冠礼,改作成人装束.由于流川枫最得藤原帝的宠爱,因此诸般事物,无论大小巨细,藤原帝都极为重视,必定亲自过目.可见其受宠之深.
对于这次冠礼,其实皇宫上下都极为重视.尤其是各位家中有女儿的臣子,无不着力打探思量.原来当时习俗,皇族男子冠礼之后,当天晚上最好能有一公卿女子侍寝,即举行婚礼.世人皆知流川枫公子最得上宠,且相貌清雅俊逸,都纷纷想把女儿嫁给这位皇子.其中以兵部卿亲王声势最大,他自己也觉得这良机非己莫属.不想冠礼当日藤原帝一反常态,绝口不提此事.兵部卿亲王耐住性子等到仪式完毕,觉得再拖下去势必会丧失良机,遂巧言几句暗语,暗示藤原帝自己家中的女儿甚为温柔优美,欲将其送入宫中为流川侍寝.藤原帝早已洞察其意,却故意避之不谈,反而微笑道:”我听说阁下的爱子也刚刚行过冠礼,若有意的话,他日当携子来此共赏樱花.”兵部卿亲王何等厉害,一听便知这话中隐有深意.蝶江皇后曾有一女,名唤樱姬,世称二公 主.兵部卿亲王之子仙道彰刚改为成人装束,其优雅高贵的气度在大臣中颇有盛名.虽刚成年不久,却自有一股清朗不凡的大家风度.不单相貌俊朗,书画弹射等亦十分通晓.最为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便已任中纳言之职,实在羡煞众人.兵部卿亲王原想通过嫁女,在藤原帝旁边安插一条内线,不想藤原帝却抢先一步提出招婿,一时让人措手不及.几月之后,嫁女之事最终风平浪静,樱姬之事兵部卿亲王也一直没有表态.表面上看,这件事波澜不惊,然而实际上,两人之间的矛盾又加深了几分.
流川满十五周岁的那年秋季,一天傍晚,藤原帝倚在格子窗边,看那澄澈如碧的夜空,忽然感到生命之变化与无常,加之朝政状况每况愈下,他自己又完全无心打理整顿,且膝下子女具已成人,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如此一想,竟有了出家离世的念头.下定决心之后,他便将蝶江皇后所生的皇太子唤入密室,一一告知其国玺等物的所在之处,自以为万无一失.谁知这宫廷上下早已遍布兵部卿亲王的耳目,这样重大的事, 如何瞒的了人.得到探子密报之后,兵部卿亲王当即决定派武士入宫窃取传位信物.其子仙道彰此时已年届十六岁,听说此事之后,自告奋勇前往王宫盗宝.兵部卿亲王一直没有松口,因为此事非同小可,万一被侍卫发现,恐怕难以生还,遂安排一名死士于夜间前往.谁知这死士刚出亲王府便被仙道扣留,强令其与之调换衣装,自己代替那人去了王宫.原来这仙道彰虽然平日里庄重谨慎,但由于年纪尚轻,难免有一时轻狂自大之时.这本是人之常情,也不应对此多作苛责.
却说那天夜晚异常晴朗,月色澄明,银光皎洁如昼,一草一木莫不纤毫毕现.想是月色太过明澈之故,纵然这仙道彰技艺超群,谨慎小心,在即将得手的那一刹那还是被侍从察觉.那侍卫疑神疑鬼,大声喝问道”是谁”,那仙道哪敢逗留,即刻便闪出了房间.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一面急速小跑一面暗骂这月色坏事,定是自己的身影投射到了格子门的纸屏上,才会惹出这许多事来.身后已隐约传来侍卫的呵斥及兵刃相撞的声音.仙道情急之下,忽见前方有一门微微敞开着呈半启半闭式,当下便闪身躲了进去.至于这房间里是否有人,此人是谁,则完全没有考虑.
侍卫脚步已越来越近.单丛脚步声及呵斥声看,人数应该不少.仙道心一横,暗暗握紧了腰侧的短刀.正待冲出去时,一只手突然自他身后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则用力将他向后一拉.仙道尚未来得及回过神,便觉得被推到了一张软榻上,随即眼前一黑,想是帐幕被拉下之故.只听得外面淡淡的声音说了一句道:”出去.我这里没有什么刺客.”仙道只觉得偌大的空间里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等杂乱的脚步声稍稍远去之后,仙道惊魂未定的掀开帐幕走了出来.定睛看对面那人时,却险些叫出声来.
你道着仙道中纳言君为何如此惊讶?原来面前这人相貌极为清雅,乍看之下几乎让仙道以为是二公主,那面孔与二公主樱姬实在肖似.但细细看时,这人身材颀长,五官却比樱姬清秀许多.仙道年幼时曾见过樱姬的面容,此时回想起来,觉得她与此人相比,五官处稍嫌呆板滞厚,少了那一份轻灵.固然,女子的容颜要比男子艳丽少许,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面前这少年毫不矫饰的纯净,在仙道看来反而更加美好雅致.
一时仙道回过神来,便微微笑着对那少年行礼道:”多谢阁下出手相救,他日若能再会,此情定当回报.”仪态十分优雅大方.那少年并不答话,只是淡淡的背过身走进卧榻,竟是丝毫不把仙道在心上.仙道只觉得啼笑皆非.切不论自己此刻身配利器,就算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能如此从容淡漠,实在是令人惊异.出门之前,仙道仓促间向房间四处张望了一下.只见案头斜置一张古琴,形状外观与寻常古琴迥然不同.那琴身狭长,且呈上宽下渐窄之势.于琴尾处镌刻有两片枫叶状的装饰,在月光下色呈暗红,可以想见若是在白昼光线下看的话,定然是艳红如丹.当下也来不及细看,只得迅速离开了皇宫.
仙道这一趟不来便罢,来了却凭空多了一份烦恼.一连几天他若有所思,时常凝眸看定一个方向不言不语过上一整天.有一天,左中将三井寿登门拜访,那仙道居然不声不响,毫不在意的斜倚卧榻上出神.如此行径,实在是不合礼数.那三井寿自幼与仙道相处甚笃,却也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反常的模样,心中不禁感到十分奇怪.于是试探着问道:”我看你最近好象心事重重,有事不妨说出来,也好从长计议.”仙道不答.半晌笑道:”你在近卫府,对皇宫诸事应当很熟悉吧.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说着便把前晚之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又到:”我实在不知那深宫大院中居然还有如此人物.这几天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猜不出他到底是谁.正是个问题,困扰的我寝食难安呢.”
三井且不答话,只嘿嘿一笑道:” 深夜私闯皇宫,你真好大胆子.那你是否注意那庭院或是房间中的铺设模样?”仙道簇眉道:”庭中景象,倒是没有来得及看清,但那房间,我记得有一把形状十分奇特的古琴,琴上镌刻枫叶,样子非常美丽.” 三井凝神细细想了一阵,忽面露喜色道:”照你这说法,我倒想到了一个人,绝对不会错,不过…..”这时忽听侍从上前道:”今晚左大臣设宴,请二位届时务必光临.”仙道听了还不怎样,那三井笑到:”正好,听说左大臣家五公子清丽非常,今晚赴宴,正是一睹其风采的良机.”如此嬉闹了一阵,刚才的话题不觉淡了一些.然而仅过一瞬,便又重新涌上心头.世人常道烦恼之深,如今这仙道中纳言君身临其境,自然别有一番感受.仅仅一次邂逅便念念不忘至此,其痴可知也.
第二回 唳枫
却说二人当晚抵达左大臣府时已有迟到之嫌.两人敷衍了些饭食,忽听左大臣笑道:”两位大气早成,实在可喜可叹.从年岁上看,两位应该与我那五公子差不多吧.我总觉得那孩子太过深入简出,若是二位不弃,可否与他为伴?让他多接触一些伙伴,对他大有裨益.”二人当即应允.左大臣大喜,遂命侍从引二人到五公子藤真健司的住所.这藤真五公子性格奇特,静时如处子,动时如脱兔.且极擅书画及制香.见面之后,三人一见如故,坐谈甚欢.这藤真身穿一件软绸白衫,上披一件白面绿里的常礼服,仪容优雅,顾盼生辉,仪表实在不凡.看来世人所传果非虚妄.
正坐着闲谈,二人只觉得一阵异香不知从何处悄然逸出,缭绕不绝,其香甚为独特,温厚蕴藉,典雅清幽.藤真笑道:”此香名为藤荫飒叶,自上古时期流传至今,向来只传男子.这制作方法甚为繁复,制成之后须埋在藤花下吸其精气.春秋埋五日,夏埋三日,冬埋七日.”说着又取出几轴字画请二人鉴赏.两人自然赞叹不已.那仙道忽抬头道:”对于书画制香之事如此精通,实在令人佩服.然而不知阁下对于音律是否熟悉?”藤真微微一笑道:”称我为阁下,这大可不必.音律方面我略知一二,不知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仙道却又默然低头微笑.半晌道:”我以前见过一把古琴,外观十分奇异优美.琴身修长,琴尾有朱色枫叶装饰.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这把琴?”
“可巧你提起这件事来.”三井拍手道,”方才我仔细想了一想,恐怕这古琴主人是三皇子流川枫.”仙道挑起眉,正欲答话,藤真接道:”是否三皇子,我一时也无法确认.然而你刚才提起那把古琴,我倒是有所耳闻.此琴名唤唳枫,音质极佳且外观高雅.若你那天所见确为真品,则必为三皇子无疑.都说物如其主,这三皇子应该也如此琴一般清幽超凡.”仙道笑道:”可惜只有一面的缘分.”说罢,不禁面上微露落寞之色.一旁的三井含笑瞟了仙道一眼道:”不如再闯一次深宫啊.你上次…”一时猛的想起此事非同小可,急忙刹住话脚,低头饮茶不提.
藤真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道:”若真是三皇子,想要再见他一面,其实也没什么难处.””什么意思?!”仙道急急放下茶盏,险些碰翻了一旁的紫砂壶.藤真从容整理了一下衣袂道:”父亲昨天对我提起,八月初十藤原帝宴请所有少纳言以上臣子.我刚才一想,可巧就是后天.届时三皇子必定会出席.如此一来,岂不是容易得很么?”仙道听后喜不自胜,自此便一心一意的期盼初十快快来临.三井又笑又叹又好奇,不知那三皇子流川枫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让这野鹤闲云般的浪子如此倾心.
世事大凡如此.万般期待的事物降临之后,自身反而如同做梦一般难以清醒.却说八月初十那天,仙道随兵部卿亲王入宫赴宴,入席时,只见这仙道中纳言君身穿一件白地水纹薄绸常礼服,内衬一件淡水蓝色衬袍,后裾极长,举止优雅,仪态大方.本来诸公子中,相貌清朗俊雅者不乏其人.然而这仙道彰从容温厚,风采毕竟与众不同.此时在众人面前虽是微笑敷衍,心中却着实焦躁.那价值千金的珍馐百味,在他看来竟与木渣无二.
一时左大臣携藤真上殿.行过礼之后,藤真悄悄绕过众人来到仙道身后坐下,轻轻拉了一下仙道的衣袖道:”你仔细听这琴音.若是我没有听错,这一定就是唳枫所奏.否则音质不致如此清脆明净.再说世人皆道流川枫公子极擅音律,这琴音绝非寻常村俗凡夫所能弹出.依我之见,那殿西寝台帐幕中之人,十有八九就是三皇子.片刻之后我要上前呈画,你可趁众人不注意时去寝台处一探究竟.但我先声明一点.我无法担保里面的人就是流川枫公子.万一是别的几位公主或是典侍,冒犯了的话,其罪非浅.我只能尽力帮到这里,至于去还是不去,就完全凭你自己决定吧.”仙道听完,沉吟片刻之后,便悄悄起身离开了众人,径自缓步走向寝台.那琴声犹自如冰泉般汩汩流出,幽雅异常.可见帘内人之专著,竟连仙道衣袂摩擦之音都未能察觉.
却说仙道小心翼翼走道帐幕前,那帐幕为中国绢制成,重叠数层悬挂,因此里面情景影影绰绰难以看清.仙道静立片刻,正待掀帘,旁边忽然闪出一人,仙道一惊之下定睛细看,原来是三井.只听那三井悄声道:”你怎么如此冒失!你看那帐幕上投下的身影,似乎并不十分魁梧,恐怕认错人了.若里面坐的是二公主,冒犯了非同小可,还是及早回去的好.”仙道摇头微笑,指指帐外微露的琴尾,那末端镌刻有两片红枫,甚为独特.仙道凝眸看定那枫叶,一字一字的道:”若是别人,我有可能会弄错;但若是这个人,就算隔着几千几万道屏障,我仍然可以认出他来.因为…”他的手在那一刻缓缓的揭开了幕帐,”他在这世上,独一无二.”
让仙道颇感意外的是,帘内人对此等无礼行径,竟然毫不惊讶,只是淡淡的抬眼瞥了一眼,随即又重新低下头弹奏.烛火摇曳,显得这流川枫面孔更加清而不寒,秀而不媚,比起其姐二公主来不知胜过多少.他身上只简单的穿着一件柔软的白绸无纹衫子,装束并不华丽,却别有清雅之态.头发如墨一般衬在这白衣上,色彩分外鲜明浓烈.手上仍在从容抚琴,口中却淡淡道:”你好大胆子.”仙道从容微笑道:”不敢.曾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琴音略略一顿,随即流川缓缓抬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道:”你是谁.”仙道且不回答,而是凝眸注视着对面人道:”你自出生那一刻就一直被封闭在这深宫大院之中,你可曾见过唱晚的渔舟,绚烂的落霞?你可曾体会过真正令你砰然心动的美好?你一直像个傀儡偶人一般受人摆布禁锢,难道就不会觉得落寞?”流川一时语塞,半晌方道:”…那又如何.”仙道顿了一顿,随即缓缓展开微笑道:”你刚才问我是谁,我现在告诉你,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人.”
第三回 细雪
自那一晚之后,仙道就再也没有进那皇宫一步。不是不想,苦于找不到入宫良机。然而纵使如此,仙道仍时常忆起那个时候流川枫的目光,有犹疑,有抗拒,有薄薄的恼怒。然而,在最深的角落,隐藏着的是最强烈最热切的期待。这一点,仙道确信自己看的极为清楚明白。但想要从那华美森严的牢狱中逃离出来,如此严密的防备,也绝非说起来那么简单。
在这期间,藤原帝突然去世,诸事杂乱无章,加之众人悲哀,无心整顿,朝政后宫倒比藤原帝在世时还要混乱几分。不久新帝即位,世称昭和帝。这昭和帝原为皇后所生,生性甚为软弱,因此诸般政令,倒有一半多是其母蝶江皇后的私意。蝶江皇后对流川本就心怀妒恨,因而便趁机在昭和帝面前屡次进言,百般挑拨。昭和帝本就是个耳根软的人,加之在宫中长大,对流川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手足同胞之情,因此竟听凭其母为所欲为。
转眼间秋尽冬来,连日冷雨凄迷。流川独自居于那深宫大院之中,益发显得冷落清戚。好在他天生喜静不喜聚,人多反而嫌其聒噪,因此也不甚在意。只是侍从们私下都纷纷叹息道:“自从上皇去世之后,三皇子处境好生凄苦!”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只顾每日专心致志的研习音律琴谱,别的事一概不与过问。蝶江皇后虽然对其心怀不满,但多少还有些顾忌。因此流川在这宫中,虽说无法比拟当日藤原先皇在世时的风光,但也不致坏到极点。
有时习琴倦殆了,流川也会沉思皇宫以外应该是怎样一个优美繁华的世界,然而也尽至于此而已。每次回忆起那个微笑的人和那句“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人”时,心总会微微一颤,然后强令自己掐灭这个念头,继续凝神研习琴谱。如此行径,一天之内至少重复十余次。如此自欺欺人,实在是可叹可笑。
过不多时,已是寒冬腊月,天气十分寒冷。可怪今年这雪来得却迟,自打进入腊月之后,还未曾下过一次。世人传言道这是当权者无道的报应。昭和帝思前想后,隐约觉得是对待流川太过冷酷的缘故。于是渐有悔过补偿之意。蝶江皇后心怀鬼胎,也无力阻止。流川却仍是我行我素,对这一切行径,竟然浑然不觉。不想过了不久,仙道中纳言君竟然再次入宫,而且这一次,他径自来到了流川所居的庭院。原来这仙道彰虽久不入宫,但每当闲暇之时,总在苦思如何接近流川的借口。一天下午,天色阴霾,彤云密布,朔风渐紧。仙道独自凭栏而坐,正环顾四周时,目光偶然碰到案上所置的和琴与七弦琴,他凝神细想了一刻,忽然面露喜色——你道这仙道中纳言君为何如此欣喜?这七弦琴正是接近流川的绝佳借口!当晚仙道找到兵部卿亲王,言到自己许久不碰弦瑟,指法已日渐生疏。听说流川枫公子极工音律,愿能进宫从师于他。兵部卿亲王起初不愿应允,但禁不起仙道的再三恳求,只好勉强同意。仙道不胜欣喜,也不顾天寒地冻,即刻便起程前往皇宫。
却说那流川枫公子当时正独坐室内操琴。仙道风尘仆仆走进房中时,身上犹带朔冬寒气,一双眼睛却灿若星辰,浅浅含笑。由于原本没有料想到有客来访,所以那流川枫只是穿着一件浓紫夹里白衫子,上面随便披着一件淡紫面蓝里的外衣,带子也不系,头发浓黑滑润,松松的堆于肩背之处。样子虽太过随意不合礼数,然而却自有一番优美闲适之态。猛然看到仙道,流川不免吃了一惊,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能愣愣盯着对面人做声不得。仙道故意上前行礼道:“特来相扰,只为学习音律,万望无怪!”模样十分端严大方,嘴角处却微带讥讽之意。那流川更加手足无措,一发显得局促。仙道看其窘态,只觉得十分有趣,肚里暗笑不已。
一时仙道落座,流川默默收起唳枫,从沉香木盒中取出和琴与七弦琴,剔亮烛火,然后慢慢调弦道:“和琴共六调,春用商,夏用徵,秋用宫,冬用羽,寒用律,暖用吕。”正说着,忽觉有异,稍稍抬头时,只见那仙道嘴角微挑,不看琴弦琴谱,却一直以手支颐含笑凝视着自己。流川只觉得莫名其妙,一边用力白了他一眼,一边心里不免嘀咕。一时讲完了和琴,流川又取过七弦琴道:“七弦琴共五调,为搔手,片垂,水宇瓶,沧海波,雁鸣。”说着仍觉异样,抬眼一看,原来仙道仍在含笑盯着自己。流川脸一沉,将手中琴谱掷到案上道:“到底学是不学?!”“学,当然要学。”仙道不慌不忙道,“可是这些东西我五岁上就能倒背如流,现在听了也没什么意思啊!”流川冷冷道:“音律之事本就艰难繁复,想要有意思就别来学琴技。”仙道笑容一敛道:“琴技上我或许不如你,但在别的方面,你未必及得上我一半。”他心知流川天性倔强好强,说他不如自己,这如何忍得。
果然这激将法好生有效。流川目光一凛,傲然道:“谁怕了你!”仙道微微一笑道:“这怕与不怕可由不得你说了算。这样干坐着也闷,不如你我赌一次。若是你赢了,我可以无条件为你做三件事;但若是你输了,你就要同样为我做三件事。如何,有胆量跟我一较高下吗?”流川略一迟疑,很快接道:“比什么你说吧!”仙道皱眉道:“音律自然是不能比的——那不如比双六吧!”流川不由得一怔:“什么是双六?”仙道听后也一愣,随即啼笑皆非道:“你难道从未与人打过双六?!”一时猛的想起流川自幼幽闭在深宫大院之中,亲人伙伴极少,不知道这些也是理所当然。这样一想,不觉有点于心不忍,遂柔声道:“既然你不会,那不如再换一个别的吧。”流川却不愿意。仙道心知其十分好强,凡事不肯落于人后。于是只好临时教给他双六技巧。那双六本来并不繁复,加之流川天性聪颖,诸般技巧不多时就已掌握。然而毕竟初学不久,哪里是仙道的对手。三局下来,流川被迫认输。
那流川枫公子虽输的无话可说,但从其神色来看,心中终是不服。然而纵使如此,他也并无一丝反悔扭捏的迹象。而是干脆道:“说你的第一件事吧。”他自己觉得原赌服输是理所当然,倒是胜了的仙道颇觉抱歉,总觉得无端占了人家一个便宜,胜的并不光彩。然而这也并非他的本意。许多事情都在冥冥中自有注定。这一次,想必也是天意要教仙道取胜吧。
“既然天意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吧。”仙道含笑放下手中把玩的棋子道:“这第一件事,我要你正月初三至初七到我三条院私宅一游。元旦至初二晚间恐宫中杂事甚多不便出行还是初三比较合适吧。一早就过来吧。昭和帝政务繁忙,料想也无暇指摘你私自出宫之事——时候不早了啊,暂且告辞了。”说着便欠身站起,周身风采翩然。一时侍从进来报曰:“可怪忽然下起雪来了。幸好下的不甚大,地上还未积的起来。”两人披衣来到庭中观看时,却见那细雪朦朦胧胧飘坠下来,恰似星屑跌落人间,又似淡月之影,细软无声,晶莹如玉末,其美无以言表,只怕立田姬所居住的神宫也不过如此吧!
仙道笑道:“这细雪近几年倒少见,听说又名风花,我刚才想了一想,正是这个名字再恰当不过了。风中之花,风里诞生,风里消逝,如此短暂一瞬的生命,却能留下永恒的美丽呢。”流川并不答话,看了一会儿方道:“这雪恐怕会大起来。你快回去吧。”“我这就走。”仙道笑答道。走出几步去,又入梦初醒般折转回来道:“你也快进屋去吧,不要受了风寒。若是还要看一会儿,就把这个披上,聊做遮挡吧!”一头说,一头早已把自己身上那件天青色羽纱面银狐里子大氅解下来,不由分说披到了流川肩上。后来仙道坐在车中想想觉得可笑:那本就是流川自己的庭院,取衣御寒方便的很,何需自己慷慨解衫?恐怕当时流川也是作如此想吧。仙道自嘲的笑笑——也只好装聋作哑了。
却说正月初三一早,瑞雪纷飞,搓棉扯絮一般,仙道所居三条院雪景甚佳,苍松翠柏各有风姿,异常清幽。溪水冻结不流,池面冰封如镜。恰逢大纳言君花形透来访贺年,仙道正与之闲谈时,忽听人报:“三皇子流川枫拜访”,急忙整衣出门与花形一道迎接。那花形不知二人曾有赌约,乍见三皇子出宫来访,深以为异。仙道见其果然守约,不禁十分欢喜。落座之后,仙道便笑道:“你难得出宫一次,这几天断断不可浪费。听说井手川红梅正值盛期,不如明日起程前去赏梅吧!”花形皱眉道:“正月中,恐不宜出行啊!”仙道大笑道:“哪儿来那么讲究!“正说着,忽见左大臣家仆送来一只极精巧的檀木盒子,里面盛着两个琉璃钵,一为绀青色,上饰五叶松枝;一为白色,上饰红色梅花枝,内盛香丸数粒。随盒附有一封信,写道:”谨贺新岁。特赠藤荫飒叶,聊表寸心。“落款处仅有一“真”字,字迹十分优美大方。仙道笑道:“差点忘了他。这藤真五公子平日里也寂寞,不如约他同去吧!”那侍从回去回了藤真,藤真十分欢喜,当即应允。左中将三井寿却因有事未能同往。,于是初四那天,结伴同行的只有仙道中纳言君,流川枫公子,藤真五公子和花形大纳言君。
四.井手川
次晨,云消雾散,天朗气清,长空一碧,了无纤云。日光映在皑皑白雪之上,光彩耀眼夺目。仙道命人备好车,看红日高升,时光已经不早,便命人唤醒流川及花藤两人,启程前往井手川。虽事前仙道已叮嘱过侍从一切从简,不要做太过华丽铺张之举。然而四人所乘车辆样式高雅不凡,迥然有别于市井俗物,因此不免引来街上行人的驻足观看。一时又听到车内笑语活泼,均纷纷猜测是谁家贵族子弟出游,赞叹艳羡不已。
却说四人坐于车内谈笑,帘内炭火温暖如春,衣香馥郁,兰麝氤氲,那藤真五公子与仙道各倚于一个玉色绸缎镶锦圆枕旁,姿态十分悠闲安逸。三皇子流川枫则靠在一个中国织锦制的淡紫色茵褥上,话虽甚少,却并不显得木讷笨拙。花形大纳言君从旁观察,只见仙道身穿一件柔软的白绸衬衣,上面随意的披着一件常礼服,松松的系着带子,姿态十分随意潇洒,却自然散发一股高贵无比的气质;而一旁的藤真五公子身穿一件白面绿里的常礼服,上织散乱而雅致的藤蔓图案,极为优美,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令人见之忘俗;再看那三皇子流川枫,穿一件白梅色云纹常礼服及淡宝蓝色衬袍,此时若有所思之态,恰似车外白雪,其纯美不可尽言。即使这花形透亦为相貌堂堂的男子,此刻也忍不住暗暗赞叹这三个人的风采。却听藤真对仙道笑到:“我向来最厌烦正月初一至初三的‘齿固’,你家不知如何,我家对此甚为重视,尤其是家父,镜饼,猪肉,咸鲇鱼,萝卜,这些东西一样都不可缺少。可我平日里最厌吃萝卜。若你昨日邀约,我就有机会逃开一天的萝卜,可恨你却单单拣初四出游,真是让我无奈的紧啊!”仙道尚未来得及接口,花形便笑道:“我平日里也最厌烦吃萝卜,不想你也是如此!”藤真微微一笑,轻轻颔首。由于仍是初次相识,因此他在花形面前仍显拘谨。但不一会儿也便自熟悉了起来,嬉闹谈笑不题。
仙道因见流川寡言,恐其受到冷落,便屡次逗他开口说话。一时又恐言语过多显得自己轻浮使流川厌恶,小心看了看流川脸上并无不快神色之后,心方稍稍安定了下来。忽听藤真笑道:“久闻流川枫公子琴技冠绝天下,他日有缘的话,愿能一闻唳枫音韵。”这番话说的彬彬有礼且大方得体,不料那流川枫眼睛一抬,冷冷道:“我弹琴,历来只凭我自己喜好,从不特意为他人弹奏。”听到他如此莽撞,三人一时怔住。藤真讶异之余稍有不快,虽不致当场发作,但天性好强,那里肯就这样罢休,便嘴角微挑道:“三皇子果然人贵琴贵!却不知他日若是遇到心爱之人请求为之弹奏一曲,三皇子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流川冷哼一声道:“我已说过了,我弹琴只凭自己喜好。”“好。”藤真笑意加深,“那若是三皇子破誓,到时候又当如何?”一旁的仙道深恐二人斗嘴惹出不快,急忙一顿把话题岔开。藤真虽时有孩气,但仍十分识大体,当下一笑了之。
一时忽听花形笑道:“说起这心爱之人,不知仙道你那事现在如何?”仙道一怔之后,摇头笑道:“你说的是与二公主樱姬的婚约吧。那不过是先皇与家父所开的一个玩笑罢了。那樱姬公主我连面影都未能窥的清楚,‘心爱之人’这四字,真是何从谈起。”花形遂笑转向藤真道:“不知五公子是否有了意中人?”藤真笑着摇头道:“家父整日恨不得把我盛入大罐子中埋入地下,永世不见天日才好。如此情形,怎可能遇见什么意中人。你如此年少有为,想必早有婚约了吧。”花形失笑:“若能托你吉言也好。只可惜我家家规乙十分严格,连这次的出游,我也是把家里瞒的铁筒也似。这还只是我们几个男子同行,若是内中有女子,被发现了更是不得了。”仙道拊掌大笑道:“原来大家彼此彼此!”他想流川身为皇子,势必情况与己无二,因叹到:“我们身为贵族,论到婚嫁之事却甚至不如一介山野村夫来得幸运。不论如何,市井凡人可以与自己真心所爱之人永结连理,而我们却只能听凭父母之命与一个陌生女子共度一生,真真可悲可叹也!”说罢四人默然。藤真叹道:“我听说前生500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世一瞬的擦肩而过。如此一想,我这一生,不知要与多少人擦肩而过。500次的回眸的确不易,然而也不过如此罢了。要修到携手一生,更不知要怎样了。”花形正待开口,忽听流川不耐烦道:“何必庸人自扰想那些有的没的!若他日真能遇上契合之人,那么这世间的阻隔又算得了什么!这会子叹气皱眉,更是无趣之极!”三人一时愣住。然而细细回味这些话,味道虽是淡的,意思却深,于是均在心中暗暗颔首赞同。
却说四人到达井手川时已近深夜。仙道等人吃了一些镜饼还不怎样,那藤真五公子却是打死都不碰镜饼一下,此时自然饥馁万分,早就盼着快快到达下榻之地。只听仙道笑道:“可快到了。三皇子请先暂别周公罢,大纳言君也不要再发呆了,还有不吃镜饼的五公子——不是饿傻了吧?准备一下快到了哦!”藤真才听见仙道那句“可快到了 ”,话音未落便松口气摇头笑道:“幸亏到的及时,否则我连这车子都能吃的下去。”仙道忍俊不住道:“要吃也行,至少得煮一下再享用吧。这车还是生的。“笑了一回,车子早停在了一座宅院之前。仙流花藤四人下车看时,只见这宅院虽不甚大,却清幽雅致的很。在几人眼中,这小小宅院,比起仙道的三条院也毫不逊色呢。
仙道引三人入室。因笑道:“这本是家父当年奉先皇之命出使井手川时留下的私宅。多年没有修葺,但十分整洁。三位就请屈尊在此下榻几日吧!不周之处,还望多多见谅!”藤真忍不住笑道:“趁早收起你那套官腔!若是三井在,一定先拍你几巴掌再说!”花形接口道:“我先前就觉得奇怪,这人在我面前如此不拘小节,说话时更是随意的很,不把人气死誓不罢休,怎么现在那么别别扭扭!我还以为他在你面前才会如此彬彬有礼呢!”藤真叹道:“天大的误会!他在我面前更是放浪形骸,要是他哪天同我这样说话,我非以为他中邪不可!”这二人一唱一和,直说的仙道啼笑皆非。正待分辩,只听藤真又调皮笑道:“既然他在我们面前都不是这样,那么今日让他那么装腔作势的缘由再没有别人,一定是他!”说着用手一指流川,“要不是的话,我也只好认为仙道中邪了。”
仙道起初听花藤二人打趣自己,只能在心中无奈苦笑。可听着听着渐渐觉得不对,原本是打趣自己的,现在竟趣着流川!欲待分辩,又想到那藤真五公子牙尖嘴利,花形虽不比藤真厉害,但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两个人,自己如何惹得。然而若是不说什么,感觉究竟不合礼数。一时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因偷眼望望旁边的流川,脸色虽不太好看,但显然也没有要发作的意思。于是仙道不但放了心,同时还放大了胆子对花藤二人笑道:“就是因为他,有何不妥?”他如此大方承认,花藤二人反而措手不及,打趣了一阵也就渐渐淡忘了,略过不题。
用过晚膳后,仙道陪同花藤流三人来到庭院中散步,只见凄清的月色中,五叶松、红梅、白梅、樱、紫藤、棣棠等树木错落有致排列于庭前。又有白梅数株植于窗前,松风从高树顶上吹下,梅蕊飘香与室中不时传出的清雅熏香混合,使人几乎疑为身在极乐净土。仙道笑道:“这庭院虽雅致,可惜太小了些。客房恐怕也不如诸位的私室阔朗自在。就请几位先在此委屈几日吧!”说着便引三人前去各人卧房。流川住院南,花藤二人分别住在院西和院东,仙道独自居于院北。奔波一天,四人也都疲惫不堪,于是早早道别回各自房中歇息了。
五.井手川 续
次晨仙道醒来,只见庭中白雪耀目,天地之间尽是一片白茫茫。屋檐之上垂挂下无数晶莹透彻的冰凌,就如小小溪流瞬间被冻结住了一般,十分精致可爱。漫天白雪中,如流火般点染红梅数点,暗香不绝于缕,人犹如身处一个琉璃盒中。又见一棵梅树之下,流川与藤真五公子均身着随意的白梅色常礼服站在一起喁喁细语。五公子脸上微露和蔼的笑意,流川虽没有什么表情,但态度也甚为优雅得体。由于两人声音都极低,仙道并未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觉得这一幕优美之极,只恨手边没有丹青工具,否则倒可以绘制下来赏玩一番。一时又到院西唤醒了花形透,四人匆匆用了点饭食便驱车前往郊外赏梅。
坐于车内,仙道笑道:“这井手川本以棣棠花闻名于世。听说到了三月中旬,早樱将谢的时节,漫山遍野都是色彩明亮的棣棠花海,其美不可尽言。正因为如此,世间之人大凡不知这里的梅花也十分出色,有‘色艳、香雅、形美’三绝。现在我们先赏梅,等到三月时再结伴来此赏棣棠吧!”藤真拍手道:“好极!我尝闻古人常收集梅枝上的白雪盛入容器,把它在地下埋上三五个月,等挖出来时,梅香与冰雪本身的清气融合,用这种雪水沏茶,方不算糟蹋了好茶叶。我看这车上好象有带一个京都青瓷花瓶,不如就带一点梅枝上的白雪回去吧!”花形大纳言君在旁观察,只觉这五公子天真烂漫如孩童,然而有时却又如冰雪一般,美则美矣,却避人于千里之外。这样难以捉摸的性格,倒惹的人越发想要探究。
不多时,车已停在了一处景色优美之地。只见一望无际的雪野中,数白株红梅如火焰般傲雪怒放,色彩非常浓烈鲜明。梅香扑鼻,寒香沁人心脾。藤真兴高采烈,提起花瓶便奔向不远处的一棵梅树。花形透也自告奋勇随他一同奔去采集新雪。仙道微笑着看二人嬉闹而去,回头时却见一旁的流川略略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于是便悄悄取下一团雪冷不防塞进流川的衣领中。流川猝不及防吃这一吓,登时沉下脸来,当下也不多说什么,随手从旁边抓起一团极大的雪块来,望仙道便砸。仙道吃痛,连连笑着告饶。流川恼他偷袭,再加上衣内冰寒彻骨,手上那里肯停。一时这人迹罕至的山野中笑声闹声不绝于耳,仿佛春天提早降临了一般。
不知闹了多久,流川手酸,于是停下来歇了一会儿。仙道稍稍缓过气来,便走到流川身旁坐下。两人一时无话。忽见流川缓缓抬起手来,出神的看着。仙道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冻伤了?”流川缓缓摇头,半晌道:“……我的手常年都是冰冷的,现在居然微微发热,实在有点奇怪呢。”仙道笑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想必你以前从未尝试过手握冰雪那么长时间吧。”流川默然不答。过了一会儿,又扬起头远眺点点红梅道:“……我第一次见到那么鲜明强烈的颜色。”顿了一顿,他又接道,“想必也是最后一次。”“为什么这样说?”仙道诧异道:“等到这梅花开过,我们就启程返回京中——那时京都的樱花开的正好。看过樱花之后,正好可以重回这井手川赏棣棠——这些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景啊!为什么说是最后一次呢?”“白痴。”流川烦道,“我要回宫啊!”“可是我说过你不属于那儿。”仙道浅浅一笑,“你一定会出来的。”
流川正要说话,只见花藤二人已穿过梅花走了回来。想是兴奋与寒冷的缘故,那藤真五公子满面绯红,脸上却笑意盈盈。那花形透跟在其后,手上抱着那只青瓷花瓶,也是满面含笑。花形一眼瞥见仙流二人坐在一起,便高声笑道:“两位不起来运动一下,不觉得冷么?——哦,原来两位坐的那么近,自然可以取暖嘛!”仙道微笑道:“大纳言如此春风得意,不知是不是遇到梅花仙子了?——姑且算是罢,那藤真五公子如此兴奋,又是为何?蹊跷的紧啊——”他喃喃自语似的,倒弄的花藤两人不好意思,连忙拿话一顿岔了开。
一时藤真急着要试这雪水沏茶,催促三人回院。仙道笑到:“你不是说了这雪水必须埋上三五个月才行吗?”无奈藤真坚持如此,再加上花形从旁帮腔,流川又无可无不可,于是便早早驱车回去了。
仙道因看到流川一直在车内打盹,便有心让他一回到住处就躺下休息片刻。不想藤真刚一下车,二话不说便一手抓着流川的衣袖一手拉着仙道望自己房间走,一边走还不忘回头对花形喊道:“快点过来啊!”等到进了房间,他便拉着流川坐到远远的角落里,两人唧唧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只见藤真附在流川耳边说了一句话之后,流川面色微绯含怒一下推开了藤真,后者却丝毫不以为意,仍然笑意盈盈。仙道只觉得好奇,这两人在来此地的途中还几乎吵起来,何以现在变的那么要好。正疑惑时,侍从搬上那只盛放雪水的花瓶来,藤真又跳起来要到院子中找几根梅枝来作柴煮化雪水,说这样梅花的清气才能溶入水中。流川在一旁看藤真烹茶,见其作法无一不怪,根本不合当时正统茶道,不觉深以为异。而仙道花形两人却视若无睹一般。藤真知其疑惑,乃微微一笑道:“我这烹茶法怪则怪矣,却比那世俗方法好出不知多少倍来。待会儿你一试便知。”
不多时,水沸茶开,流川浅浅啜上一口,只觉那水轻软无比,茶香盈齿,内又含一缕若有若无的梅花清香,不觉在心中先赞了一声好。又见那茶汤碧绿透彻,方才相信藤真所言并非虚妄。一旁仙道像是早已知晓流川心中所想一般,回头对他笑道:“世事都是如此,并不是一开始是什么就应该一直是什么。自己觉得怎样好才是真正最好的啊。”流川自小被封闭在那深宫之中,何尝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当下细细体味个中深意,越想越觉得滋味无穷。
入夜之后,四人闲聊了一会儿也就各自回房歇息去了。却说那仙道彰原本甚感疲乏,回房之后看了几页诗词歌帖之后,反倒来了精神。一时也不想睡下,便举步出门,意欲找藤真闲谈。不想藤真的房内早已熄灯,纸隔窗上漆黑一片,想是早已入睡。再看对面花形之室,也是一样寂静,倒是院南流川的房间灯火犹明。仙道在门口踟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举步走入室中,却不见流川本人。只见案上散落着许多乐谱,旁边一幅天青色软绸,上面放置着一张式样非常优美的琴。仙道看时,果然是上次所见的唳枫。正出神时,流川早已掀帘走了进来。仙道忙笑道:“我睡不着,见你灯火犹亮,所以过来看看。”流川点点头,道:“坐。”两人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所聊之物无非是些音律诗词之类。一时忽然阵风吹来,仙道入室时门未曾关好,此时房门大开,火烛蓦的熄灭,只剩雪光映窗,倒也不甚黑暗。仙道正忙着寻找纸烛,忽听流川在身后低声道:“……你说过,要带我离开王宫?”仙道诧异回头,看定流川的双眸,道:“是啊!”“好。”流川深吸一口气,眸子如异星般盯住仙道,“那就,带我永远离开那个地方。”
仙道离开院南流川的房间时已近半夜。正缓步穿过庭院时,猛见藤真默默立于一株棣棠下,似乎有话想说,仙道便笑道:“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刚才本想找你的,以为你已经躺下了,所以就没有来打扰。“藤真并不答话。默然半晌之后,方低声道:“……刚才你们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仙道一怔,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又听藤真叹道:“……你不要以为三皇子只是说说玩话而已。虽然我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对他的性格还是略知一二。他的话虽不多,但正因为如此,每句话都不可以等闲置之。你对于他来说是极为特别的人,是你给了他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他第一次发现人世间的美好和感情。换言之,你让他有了‘离开’的想法。以前他的生命中只有音律,但现在,他发现了别的更为美丽的色彩,所以他对你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发自肺腑的。而且从你平日的言行来看,我不相信你对他是心如止水。我说过,前生500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仙道,究竟怎样作出你的决定,请你务必三思。”说罢,藤真翩然回房,只留下仙道一人怔怔站在院中。
六.蝶翼
当初邀约同赴井手川时,仙道曾计划着在此停留上两三天也就罢了。一则流川私自离宫,若拖延太长时间,恐昭和帝与蝶江皇后从中寻衅惩罚;二则藤真五公子之父左大臣视其若珍宝一般,一刻不见都想念不已。这日天气晴朗,碧天白雪相映成趣,益发显得澄澈明净。原说就在今日回京,不想四人正待上车时,侍从慌忙来报说:“井手川通往京城的道路已被堵塞,想是连日大雪的缘故,压折了数棵大树,枯枝败叶正好堵在了路中间,一时恐怕难以起程。”仙道怔了半日,细细理顺心中情绪,竟发现自己闻报之后,满心居然都是欢喜。且不论别的事,单说能与流川在这世外仙源一般的井手川多待几日,都足以令人欣喜不已。一时忽听藤真轻声道:“……不知为何,我听说暂时回不去的消息后,居然感到有点……欢喜。”花形也忍不住道:“我刚才就想说了……这大雪还真是识趣的紧。”仙道忍俊不住,又回头对流川笑道:“你觉得如何?”流川默然半晌方道:“……一样。”停了停,又补充道,“和你们一样。”这一下,连花藤二人都不禁笑了起来。仙道笑道:“早知如此,就干脆从一开始就安排多待几日,也省得等待这场大雪挽留。你说是吧,流川?”流川一言不发,狠狠瞪了仙道一眼。大家玩笑一回。
当下四人重新回到井手川私宅中。打过几局双六之后,未免觉得无聊。此时日近黄昏,景色凄清寂寥。庭中树木影影绰绰,溪水冻结无声,一发显得幽静。藤真倚在格子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因回头向仙道笑道 :“我们对这井手川人地生疏,你是常客,想来应该知晓一些当地的玩意儿,也好过在这斗室中发呆度日。”花形深以为然。仙道皱眉想了半日,忽笑道:“我倒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三位肯不肯了。”三人一听便催促仙道快快讲来。仙道从容啜一口茶道:“这宅子里因前几日祝‘齿固’还余有几大块鹿肉并一些瓜果,不如明日我们早早起程前往离此地不远处的片冈山野炊,将近下午时分再下山来,如何?”花形拊掌道:“如此好极!我还有一个提议,不如届时我们四人全都换上山野村夫的装束,混迹于市井百姓中间。我听说正月中村民都会举行晚集,甚是热闹。逛完之后,索性就随便找一家客店歇息了罢!三位觉得如何?”藤真十分欢喜,当即应允。仙流两人也都同意。于是四人商议一番之后,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次晨天气亦十分晴朗,天色澄碧无暇,金色日光映在白雪之上,灿然如星。晨风吹面而不寒,内中梅香扑鼻,令人精神一振。四人乘车来到片冈山中,只见满山红梅在日光照耀之下,光彩夺目,宛如仙境一般,令人油然神往。更为难得的是山下有池,因天气寒冷,水被冻住,池面平滑如镜。仙道笑道:“天气寒冷,池底鱼儿必然饥馁万分,此时垂钓定可满载而归。待我试试看吧!”说着便向旁边的渔夫借来钓竿,砸开冰面便垂钓起来。藤真等不得,便先同花形二人去拾柴火。流川则默默坐于仙道身旁看其垂钓。仙道恐其睡着受凉,便取下身上的暗宝蓝色软缎斗篷轻轻合在他的身上。这时忽然有鱼咬钩,仙道手忙脚乱,倒又把流川闹醒了。
“果然好大鱼呢!”藤真与花形二人早回来了,此时看到仙道所钓大鱼,不仅十分欢喜。一时又忙着把鱼从钩上取下来。那鱼身滑腻,难以握紧。流川本已捏的牢牢的,不想鱼尾一扬,登时滑走。藤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无奈那鱼挣个不休,且鱼身滑不留手,片刻之后仍然掉了下来。花形紧走几步踏入草丛中寻鱼,怎奈草深,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正低头寻觅时,猛见那鱼跳将起来,倒惊的四人齐齐倒退了几步。最后还是仙道掐住鱼鳃将其稳稳提了起来。一时山谷中笑闹声不绝于耳。山中农夫见此四人衣着平常百姓服饰,丝毫不显特异,然而其气质高贵优雅,绝非寻常村夫所能及,不禁纷纷在心中赞叹不已。
一时四人又忙着生火。仙道生了几次火都无法让其燃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那树枝子受了潮,无奈只好重新再拾柴火。这一次仙道让花藤二人留下剖鱼割肉,自己同流川前去拾柴。藤真操刀模样一看便知从不曾作过如此切割之工。仙道恐其受伤,待要叮嘱时,一旁的花形早已接过了刀去。仙道也自放了心,与流川穿过梅林,寻找可燃之柴。后来发现树皮干燥易燃,遂拾了一大捧拿了回去。走在山路上时,仙道看流川身着淡紫色衬衣,外罩一件白麻袍子,模样甚是寒酸,然其清雅朴素之态,让人看了不禁莞尔。因对他笑道:“你这模样可以挑柴下山作买卖了!与平常村夫竟然无甚分别了呢——呀,怎么这白衣上沾了一块黑灰?”他心知流川爱洁,便故意如此打趣。一时流川识破,便拣一块极硬的雪块,如法炮制的塞进了仙道的衣领中,直冻的仙道龇牙咧嘴。这回流川学乖了,塞完之后不等仙道反应过来,自己先一溜烟的跑了回去。仙道只好无奈苦笑。这正是应了“自作孽不可活”的古话。
好容易火旺肉熟,仙道为主人,因让花形等先吃。那花形透便先从架上取下一块极好的鹿肉来送给身旁的藤真道:“你忙了这一早上,理应你先吃。”仙道只觉得啼笑皆非——在场这四人,有谁是一早上闲着的?堪堪的先给了藤真,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想藤真大大方方接过来之后,转手又把它递给了左手边的流川道:“在座的以流川最为年幼,理应先给流川——请快用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此时不但花形透,就连仙道脸色都已变的很难看。在仙道看来,这五公子明知他视流川比别个更为不同,此时竟然还如此做法,分明是故意逗弄;在花形看来,若是藤真不要,大可返递过来还他,方才不负他一片心意。二人各自思量,却见流川接过来以后,顺手便递到了仙道面前,板脸道:“吃。”仙道一怔,随即大乐,当下二话不说,接过来便吃。藤真见二人如此情形,面上不禁微露笑意。一时猛记起花形刚才特意把那鹿肉先递给自己,便急忙取肉复递给花形,这事才算过了。
转眼间已是下午。四人收拾器具下山时,仙道忽以手击节,唱起催马乐来。那歌声悠扬清越,如雁落梧桐,如清风渐近,藤真亦不禁随声附和,歌声亦十分优美动人。一时空空的山野中,尽是二人歌声回荡,让人心旷神怡,烦恼顿消。待到回到车内,只见侍从已采撷了无数红白梅花堆于车厢四角,其香胜过兰麝。藤真笑道:“古时有一种香剂名字正是‘梅枝’,我遍访制香名家,却无一人知晓其配方。想来那种香味就跟此差不多吧!”流川忽道:“其实‘梅枝’制法与‘黑方’相似,只是‘黑方’分量稍重,且加入了蜂蜜而已。”座中三人不免吃了一惊,都道以前从不知流川对于制香之事竟也如此了解。正聊着时,只见车子早已进了市集。
此时正是黄昏将至、暮色低垂之际,市集上却仍然人来人往,接踵摩肩。四人自幼生长在贵族之家,何尝见过这等场景,自惊叹不已。一时四人停在面具摊前,看那粗陋俗艳的面具,只觉得十分有趣。那些山野村夫平日里哪里见过如此美貌之人,看着那四人嬉闹,就如看天神一般。灯光之下,益发显得四人仪容不凡。然而在各种货品前面的神态,又浑如孩童一般。因藤真嚷饿,四人便寻得一个小酒馆走了进去。刚一坐下,藤真便把所购之物一股脑抛到桌上,口里喃喃道:“我们四个人的面具,四个人的彩绣荷包,我的檀香、高丽纸、陆奥纸,我和流川的中国竹纸风筝……”计算了一番,又掏出身上所带钱财核算了一遍,计入饭钱之后,仙道抬头笑道:“不好,剩下的钱只够两间房的住宿费了呢。”旁人还未来得及说话,藤真便抢先道:“那我跟流川一处睡!”说罢促狭一笑。仙道与花形两个措手不及,又不好说什么,干着急而已。忽听流川十分仔细的道:“……我不要跟你一处。”藤真一怔,早笑倒在桌上。仙道更是乐不可支,花形自然也如释重负。一时又取当地特产的清酒品尝,只觉清冽甘美,似带梅花清香,四人于是都多贪了几杯。
来到下榻之地,流川便与仙道居于走廊左手边,花藤二人居于右手。却说仙道由于不惯饮酒,适才又多喝了几杯,此时不禁微觉醺然。原说躺下休息片刻,不想这一睡便睡到了半夜时分。窗外月色如霜,映着雪光,倒显得室内分外明亮。仙道起身披衣,却见流川已换上了平日里常穿的白绸软衬衣和白面淡紫里外衣,此时正默默立于纸隔窗前。黑发散于肩头背后,色彩分明。因觉身后有悉嗍衣袂摩擦之音,便回身过来,淡淡瞥了仙道一眼,淡淡道:“……你醒了。”仙道点头,缓缓从茵褥旁站起,走到流川面前道:“夜凉如水,还是多披一点衣服为好。”流川淡淡道:“我不冷。”仙道默然片刻,遂缓缓道:“……你让我带你永远离开,可是真心的么?你真愿意同我在一起么”流川不答,又缓缓转过身去,半晌方道:“……我从不说无用的废话。”仙道听闻此言,当下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从身后拥住了流川。月色益发明澈,正照在流川挂在墙壁上那只蝶形中国竹纸风筝上。想要脱离皇宫,就好似让蝴蝶穿越荆棘。然而无论蝶翼如何优美,想要对抗荆棘的话,终究难以成功。这时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只是心中都早已愁云密布。
第七回 晴
却说那晚之后,四人关系已渐趋明朗。仙道冷眼看来,花藤二人此时所面临的阻挠,只怕丝毫不亚于自己同流川,是以虽心下对未知前途甚感忧虑,却都是相对无言。不久道路通畅,仙道不敢迟疑,即刻命人备车返京。本来道旁风景与来时无甚区别,只是此刻在四人眼中,红梅白雪通通与木渣无二,味同嚼蜡。就连平日里生性活泼的藤真五公子,此时也默默垂头对着自己手中的梅枝出神。眼见得快要到达京中仙道所居的三条院,花形便勉强笑道:“此时一别,倒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藤真猛扬起头,一双碧眼中不知究竟是悲是嗔。仙道淡淡一笑道:“若是三位有意,我相信日后必有相会之时。待到樱华尽放、棣棠吐艳的时候,我就在这三条院中恭候几位的大驾!”藤真遂也展颜笑道:“我已把那瓶梅枝上的雪水埋到了那宅子的里边,就等何时去把它掘出来了!”流川沉默良久,因凝视仙道双眸,郑重道:“我平日里擦拭唳枫的那幅软绸也遗在那儿了。终有一天,我要亲自去取了它回来。在那之前,我誓不碰这唳枫一下。”仙道深深望进流川深渊般的黑眸中,只觉得五脏如焚,心中那许多话都排山倒海一般要涌将上来,偏偏一时又做声不得,半晌方点头叹道:“……你放心。”不久左大臣派车来接了藤真回去,大纳言府也派人来问花形。花藤临别之际,万般不舍,其无奈自不必说。古语道:“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其离别之状,由此可知也。
片刻之后,仙道亲自护送流川回宫。两人一路无话,只是都默默执了对方的手不忍放下,心下都恨这路程太短,马车行的太快。一时到了宫外,流川正待下车,仙道忽的一把抓住了流川的手臂,含笑道:“流川,你是故意把那软绸遗在井手川的吧?”流川一怔,犹自嘴硬道:“……哪有这样的道理!!”然而那脸上却是渐渐红了起来。流川本自面色白皙,此时一发显得光彩照人,其清丽之态堪比和煦清风之下的八重樱。仙道凝神细细注视着流川的脸孔,良久之后,松手长叹道:“……这一松手,便不知要到何时才得见了。”一时又强撑笑颜道:“到时约你出来,恐怕就不用再比试双六了吧。”流川一双黑眸静静盯住仙道,缓缓开口道:“……你放心。”这三个字恰是仙道方才说过的,如今从流川口里说出,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其味难以言尽。如此在宫外停留了许久,最后还是仙道强笑道:“快回去吧。你身上衣裳单薄,倘若着了凉——”说着便硬起心肠头也不回的等上了马车。不为别的,只是深恐自己回眸之后便再也难以拔步离开。良久之后,方慢慢撩开帘幕向后一望,却见流川颀长的身影仍立于风中,恍如玉雕。
流川回到宫中以后,昭和帝竟然未加一点指责,实在令人大为讶异。就连平日里对流川甚为严酷的蝶江皇后,这次居然也只是稍稍训了几句话而已,内容无非是些“身为皇子且朝中重臣,一言一行须掌握分寸,以大局为重”云云。流川也不多说,从那以后果然不再碰唳枫一弦一柱,每日只是写写诽句、与几个侍从下围棋消磨时光。和琴却也还是经常温习,只是那泠泠琴韵,听来比往日更为不同,竟好似能使海水生波,树生百花,百兽尽舞,繁华若百蝶穿花。似乎那洁如冰雪、冷如冰雪的弹者,内心那一缕幽微斑斓的弦柱,已被他人之手所拨响,是以琴声益发华美,尽显人间绮华,使人称绝。
时光荏苒。虽说对于仙流花藤四人而言,度一日好比度一生,然而冬雪消尽,柳枝绒吐,春江水暖,草长莺飞,这些事物一个一个接连而至,倒叫人疑心究竟是春日真的降临了,还是只是内心期盼而出现的幻象。春天日子很长,流川闲居无事,再加上风和日丽,室中温暖怡人,不觉便靠着一个圆枕迷迷糊糊睡着了。那圆枕中填塞的是风干了的樱花花瓣,清香四溢,一发使人慵懒恋床。如此睡睡醒醒,待到流川起身,已是暮色沉沉之时。这时忽见门外侍从进上一枝形状十分优美的樱花来。流川不明就里,接过来看时,但见枝上缚着一封小小的打成结的信,便不动声色的取下,喝退侍从,方慢慢展开观看。只见淡绯色信纸上,用淡墨写着:“因闻山樱正值盛期,不敢独享,特致函三皇子明日同往赏樱。三条院主人当扫花以待。”落款处留“仙道彰”三字。流川沉吟片刻,便取过一张浅紫色信纸,简单回道:“如此自当同往。”折好信纸之后,又从花瓶中折下一枝新摘的藤花,将信系在那藤花之上,命侍从将其送了回去。当晚藤真五公子、花形大纳言君均接到了仙道的信函,两人倒是都应允了,心下却都暗暗忖度离家的借口。
次日,天朗气清,春光旖旎。待流川到达仙道所居三条院之外时,早见仙道及花藤二人迎了出来,均笑道:“就等你一人了!”当下索性也不让流川进屋,就在院门前命侍从备车及出行所需之物,安排妥当之后,即刻便上车出发。待到四人坐定,仙道方笑道:“我昨日想了又想,那井手川景色虽好,但已去过一次,再去未免觉得无聊;若是就在这京城附近转转,那未免也太无趣了。倒是山吹崎,路程与井手川相仿,且甚为清幽秀丽,所以不如改道去山吹崎,三位意下如何?”别人尚未来得及开口,藤真便佯叹道:“好便好,只委屈我那瓶子雪水要再埋上几日了。”花形接道:“听说这山吹崎亦以樱花及棣棠闻名于世,风光想必不错,就是那里了罢!”藤真展颜笑道:“也罢。反正只要是咱们四人,去哪里都心甘情愿。”他今日穿了一件上深下浅的柳绿薄绸无襟服,外罩淡绿织锦的常礼服,模样甚为清雅大方;一旁的仙道仍是披了那件家常的海景纹样的淡宝蓝色衫子,一发显得优雅俊逸;流川则穿了一件梅花折枝纹样的白色礼服及浓紫色衬袍,一改往日清淡素雅的着衣风格,其美不可尽言;而花形看上去亦与往日大为不同,身着一件白色软绸衬衫,外罩一件深紫色夹里无纹白衫,十分庄重潇洒。四人如此面貌衣着,倒像是要与窗外春色一较高下一般。
一时仙道撩起帘幕向外张望了一下,因回头笑道:“大概快到了呢——连这风里都含着已一股樱花的清香气味。流川——”他挪身坐到流川身旁,轻轻一扯他的衣袖道:“你那擦拭唳枫的软绸只好暂时寄宿井手川了呢。如此一来,我便有理由再邀你同赴井手川一次了。你说过,你一定要‘亲自’把软绸取回来,不是么?”流川为之语塞,只得恨恨将手一摔道:“……没见过你这样诓人的!”仙道呵呵一笑,又回头向花藤二人笑道:“敢问二位是如何得以出行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二位的家规都相当严格吧。”藤真似笑非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佯?!今日乃讲经之日,全朝中纳言以上官员连同昭和帝都在宫中听经,你我之父自然绝无可能例外。我跟他就是因为这个才得以脱身,难道你不是么?”仙道只得无奈苦笑道:“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的,也怪花形受得了你——那流川你呢?”流川皱眉道:“我对他们说‘我是朝中右大臣,今日讲经,我亦同往’,如此而已。”仙道听的目瞪口呆,大叹道:“早知道我也这么跟他们说!你可知道我的借口是什么?——我说我跟三井约好同访藤真五公子!万一穿帮,那非同小可!”藤真又急又好笑,口里只嚷“仙道,我做了鬼都不会放过你!”如此谈笑了一路。
将晚时分四人抵达山吹崎,下车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奔向饭馆。一时说起上回在井手川投宿之事来,藤真便笑道:“这次咱们可要仔细核算好钱财,否则又闹出上次那样只够两间房钱的事来,岂不难堪的紧。”仙道含笑不语,饮下一杯清酒方笑道:“……你真以为上次钱财不够?”此言一出,藤真满脸惊谔,流川一言不发,只管把眼睛狠狠瞪住仙道,花形则是惊中含喜,那眉梢眼角都是赞许之意。良久藤真轻声笑道:“那这次的钱够不够四间房了?”仙道亦悄声笑答道:“不巧的很,刚才在下吃的稍多了一点,钱只够付两间房的费用。”听闻至此,花形忍俊不住笑出了声。藤真面色绯红,白了花形一眼之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为何,这四人一凑到一起,便觉得那无限的欢乐好似泉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涌上来,便连粗服淡茶也是好的。
到达住所之后,仙流二人仍居于走廊左手边,花藤居于右手边。却说那仙流二人本自不胜酒力,此时被格子窗透出的风一吹,便觉得脸上热热的哄一下烧了起来,都有点目殇神殆的。一时流川起身换衣,也不知怎的不慎踩到了衣角上,偏偏手足都是软的没什么力气,于是整个人望前便倒。幸好仙道及时抢前几步接个正着,否则这一摔不可避免。那流川整个被环在仙道臂间,犹自抬起头来,恍恍惚惚冲仙道浅浅一笑。仙道那里忍的住,头一低便将唇合在了那朵笑靥之上。格子窗外,夜风渐近,樱落如雨。零落一地的衣裳,轻盈如樱,洁白也如樱。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低低呼道:“喂,你们俩快起来!”并伴有十分急促的敲门声。仔细一听,竟是藤真的声音。仙道又气又无奈,心下只恨藤真这小鬼扰的不是时候,当下只得披上衣服开门道:“怎么回事?”藤真满脸忍俊不禁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出声的,只对仙道摆手示意让其轻声,遂压低声音道:“花形睡熟了,我想要作弄他一下子,你们来帮我吧!”三人便蹑手蹑脚来到房中,藤真执笔,仙道在一旁捧墨,在花形脸上胡乱画了一只乌龟,又在额头处写了个大大的汉字的“王”。那花形睡的正酣,竟自翻了个身把另一边脸换过来给仙藤二人涂鸦。一时把花形的脸都画的见不到一块儿白地了,三人方才罢手,悄悄洗净了手各自安歇不题。
次日清晨花形起身洗漱,顶着满脸墨画到处走,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那模样连流川看到了都忍不住笑。流川本有早起的习惯,那日正站在走廊上出神时,花形却也缓步过来,笑道:“这里早晨的空气倒好。”流川一回头正看见花形右脸一只乌龟左脸一个太阳额头上还大大一个王字的模样,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赶紧低下头一言不发的走了回去——不为什么,只是怕自己一个不当心会忍不住大笑起来。那花形还自疑惑不解,不知流川为何如此反常。直到最后藤真第一个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花形才知道到底所为为何。一时又给他端水洗面,大家取笑了一回。
用完早饭之后四人缓步走入山中赏樱。时值三月,京中花事已经阑珊,山中樱花却还是极盛。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缭绕,妍丽可爱。四人生长于贵族之家,难得看到此种景色,又因身份高贵,不便步行远出,所以更加觉得珍奇。赏玩一番之后,又听道旁樵夫说山下有盛大的樱花祭,于是又下山来到市集之中。来到山下向山上眺望,只见云霞弥漫,樱花如烟似雾,此情此景,真就像一幅图画一般美妙!四人当时心中的感动,想来丝毫不亚于昔日在井手川赏梅吧。
正在看人放风筝,忽见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藤真眼尖,认出是皇宫近卫军,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待到要提醒其他三人躲藏起来时业已来不及了。当下四人齐齐被捉。一旁的百姓不明就里,还道是何处的盗贼逃到了山吹崎来。后来四人才知道,之所以会穿帮,就是仙道的那句“同三井去访藤真”惹了祸。仙道之父兵部卿亲王、花形之父八亲王、藤真之父左大臣连同昭和帝由于整整一日未见四人踪迹,回家一问家人之后,本来也就过去了,偏偏三井这日来访仙道,谎言不戳自破。一时四人所说的借口统统被推翻,是以昭和帝派出人马追寻四人下落。又听仙道家奴说四人来了山吹崎,于是便又追了过来。
却说四人被押回京都,莫说是缠绵告别,在那众多怒气冲冲的眼神下,就连说句话都不可能,只得互使眼色。流川被送回去之后,昭和帝一直未见踪影,倒是蝶江皇后派人传他。到了皇后所居的丽景殿之后,居然未受一点责罚,而是被随意问了几句例如“风光可好”之类的话。流川心下疑惑,而那皇后却似不心急一般,只是一味的拿些浮话来敷衍。一时又指着阶下一个年轻女子问道:“你觉得那人如何?”流川细细看时,只见那女子身穿一件棣棠色衫子,外罩一件白色常礼服,模样并不十分艳丽,却别有清丽娇媚之像,因答道:“母后殿中之人均极为出色,臣不敢枉自评论。”蝶江皇后笑道:“这女子是一名典侍,名为晴,常在我这里伺候。生性极为温柔,且出身高贵,甚是难得。”流川心里便有了一点不祥之感。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又见其和颜悦色道:“一直没有替你择婚,原是我耽误了你。不过现在应该也不为迟。这晴典侍,日后就跟了你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