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九章
作者： 艾菲儿，收录日期：2008-07-10，2171次阅读
[本文已收入海滩2008同人志《仙流志》]
涉江
他抬头时有瞬间眩惑，阳光下幽明的浅波之中，提携衣袂的白衣男子缓缓涉来，像自水中生长而出的无根的莲。
他在转瞬间放弃了将这男子误作河神的念头，毕竟他挽着如此严谨的正髻，而衣料的纨素也明显是京中的织品。
“红叶隐者？”男子停在水中问，与他隔过三尺水流。清澈的水自脚腕边流过。
仙道点头，指下的琴弦在手掌的平抚下停止振动的余韵。
男子踏岸，草鞋上挂下的水珠沾湿岸边青草。
仙道没有再看他，宫弦一拨，一曲新起。
而男子也就安静地坐下，看着他抚琴的手，一言不发。
至日暮而松风起，水面上升起缥缈的凉雾，那男子低垂的长睫毛上结起细密的水珠。
比天地之韵更绵长沉和的睡眠哪。
仙道笑了。
渔父
次日仙道不无懊恼地想，鱼为俗物，果然不通风雅。
自己这般轻衣缓带、周身闲适地手握钓竿，于磐石之上卧看天外云卷云舒，居然比不过那高挽衣摆立在中流之内气势汹汹的人。虽然每一枪下去都溅起一片与此地的洁净清雅相斥的血色，但削尖的木棍拔出水面时，上面总能穿着一条货真价实活蹦乱跳的晚餐。
“你吃么？”那男子第二次开口，说的是这三个字。
仙道当然再次点头。
齿间撕下的一片鱼肉不着油盐，但火候刚好，仙道慢慢地嚼，看着对方从竹签上再拆下一条烤鱼，在面前的石板上放好，抽出袖中匕首干净利落地将鱼刺鱼骨悉数剔掉，然后放下刀，伸手抓起半条鱼塞进口中。
“你是，庖厨？”
男子摇头，又塞另外半条鱼入口，然后看着仙道握着竹签的手挑眉。
仙道将鱼重新递到嘴边，打定主意既然想维持现状，便不须再问这男子从何而来，意欲何为。
当然，也不在乎。
远游
经过了一个月圆，然后是月朔，直到有一天那男子说，“三日后便是期限了。”
仙道的心有些许下沉，“何种期限？”
“魏国公子派我前来，劝先生出仕。”
“若我不随你去呢？”
“三日为限，魏军将放火烧山。”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没有半分威胁。
仙道微微眯起眼睛，“你是？”
“魏将流川。”
记得不错，当是魏公子的异母弟，仙道忽然起了捉弄的想法，执起他的手仿佛熟稔地说道，“或者我们打个商量，我平生最爱红叶，这山中的叶子十日后才会红透，你宽限些，待与我一道赏过今秋霜叶，我死也无憾了。”
流川没有迟疑地回绝，“期限不会改。”
仙道忧郁地皱眉。
“你也不会死。”
仙道一愣，旋即又笑，“你要撤开围山兵士放我一马？不怕令兄怪罪？”
“那是我的事。”
然而三日后火起之时，仙道哀怨地发现山外围如铁桶，没有留下任何薄弱环节。
他认命地冲出一条险路，在击昏了过百魏兵后，远遁于楚。
抽思
十年前仙道到过楚国。作为刺客。
那时他是魏公子数千门客中的一人，受命刺杀齐楚伐魏联军的楚国统帅。
那的确是他作为刺客的生命中的顶点。楚地山水雄峻，楚人往往容颜奇丽，凋谢在刀下时有异样的美感。连绵不断的死亡之花层层开放，直到被一双巫山般险峭的眼睛生生遏止。
其下便难以回忆。
他返回魏国时受到英雄般的欢迎，但那双在心中萦绕不去的孩童的眼睛成为他全部悔意与倦意的根源，他从此不再愿意为了上位者虚假的礼贤下士而手染血腥。
于是他隐入深山，看年年红叶如火如荼，以天地钟灵的似血颜色，洗心。
而此时他重回楚地，只为寻找那双眼睛的主人。
很容易。答案苍白又无情。
那样熟练地吃鱼，本就该是生长在江边的楚人。
惜往日
“你究竟是不是那个孩子？昔年楚国上将军之子，后随母亲没入魏王宫中。”
宅院内很安静，流川看着咫尺之外站在月光下的仙道，点了点头。
“你不是魏王的儿子，你知道魏公子派人刺杀了你的父亲？”
依然是点头。
多么可笑，仙道想，他为了那个满怀着绝望的勇气扑上来保护自己母亲的孩子，只为了那双惨烈的眼睛，永远地放下了刀，而十年后那个孩子心甘情愿地效力于仇人。
流川看见仙道唇边的嘲讽，他只是静静说，“兄长待我很好。现在共同的敌人是秦。”
“只要能活下去，怎样都可以是么。”
“活下去是因为有需要活下去的理由。”
“比如？”
“治平乱世，保护母亲。”
听起来堂皇之极，而那双眼睛也的确显得真诚。
“你一开始就认出了我吧？”仙道淡笑，这是围山之时你认定我可以逃走的原因。
“不是认出，是我始终记得你。”流川看进仙道的眼底，“我感谢你放过了我的母亲。”
怀沙
流川记得他儿时的家建在江边，有江水引自中庭流过，终日潺潺。
父亲英武而疏远，母亲美丽温存。她不是父亲唯一的妻子。
还有哥哥们，或者爱他、或者厌恶他的哥哥们。
还有仆役、侍女、私府兵丁，他们都在同一个月夜死去，薄的下弦月照着赤黑色的血泊。
那个蒙面刺客终于踏进了偏院的门。流川手中的刀很重，他一生再没有握过那样重的东西。他双手紧握刀柄，挡在母亲身前。
刺客的眼睛在月光中显得暗沉，流川直视着他，一切都沉默着，直到那人转身离开。
他看见刺客握刀的手腕处红色的胎记，像一枚红叶。
他从此以河为姓以铭记故乡，以枫为名以铭记这个人。
母亲带着他潜入魏王宫，以期替父亲报仇，却在他渐渐长大后选择了活下去，为他活下去。
魏王宠爱着母亲，而兄长疼爱着自己。是真实的爱。
流川看向楚地的天空时眼睛会微微地涩。但他想在这样的乱世里，这没什么要紧。
思美人
到霜叶再红过一轮，魏国已经和燕赵齐韩都交过一遍兵了。
共同的敌人是秦？仙道坐在山下的酒肆中想，远交近攻，不是一贯的策略么，六国向来是你争我夺的一盘散沙，几时有过共同的敌人。
察觉那熟悉的清凉气息出现在身边时，仙道心中微微一震。想着想着，倒真成了真。
“天下动荡之秋，上将军怎么有闲情到这归隐之地来？”
流川这一日虽然佩刀却并未戎装，他看着已略有红意浸起的远山说，“闻此处红叶艳极，兄长推测能寻到你。”
仙道垮下脸，“魏公子仍不死心？便该换个好说客来。”
“说客仍在路上，我走得更快。”
仙道抓起他的手笑，“不如咱俩打个商量，你陪我赏完枫再劝我逃走如何？”
流川拧眉转过头来看着他，“我此行也为劝你出仕。兄长说当年只以一介刺客待你是他之失，如今出将拜相，任你开口，只要你愿辅佐魏国立足于当今乱世。”
“这也太抬举我了些。”
流川盯着仙道的眼睛说，“你值得。”
他不是以魏公子的角度在说这句话。
仙道有些感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红叶？”他转头看着流川方才在看的山林，“明明是晚秋的东西，却比春花更艳，说卓尔不群也好，特立独行也罢，不一样的东西总是有趣。出将拜相之类，也总会有人不感兴趣。”
“为安定天下如何？为救民于水火？”
“流川，”仙道压着他的手安抚他的情绪，“这天下在谁手中，对你口中的‘民’没有本质分别。”
流川怒而抽手，“不想承担罢了。”
他说着转身离去。最后一面，便这样不欢而散。
悲回风
临潼关下面对秦军的，只剩流川这一路军队。余下的六国联军在听闻秦军出关后已作鸟兽散。
流川回头看看仍然跟随着自己的士兵，阵式如停云般在苍天下排开。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想，自己这样做，或许便是不珍惜他们的性命。
或许真如仙道所言，他们被谁统治，为谁而战，对他们自己并无分别。
他仰起头，凯风自南。
但是，既然已经立马于此……
他没有发布任何命令，策马单骑向秦军锋线冲去。他身后的魏军在片刻的迟疑后，喊杀声追随而起。
他想要一个清平世界，想要保护某些人，然而在他浴血战死时，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想念其中的任何一个。
包括他久远的生身父亲，疼爱他的兄长，为他付出一切的母亲。还有那个年年看红叶的隐士。
他其实并不甘心。
招魂
六国联军溃败后的举世惶乱中，没有仪式会去祭奠战死者，无论士兵或是将军。
败是早就预料的，死的是他，却从来未敢想过。凭什么这世间唯一真正干净的人，一定要死。
仙道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愿意和我一起看红叶么？
只是看红叶，就可以了。
老子骑青牛出涵谷关后到哪里去了。孔子乘舟浮于海后到哪里去了。从世间离开后，能到哪里去呢。
他想着这些，弹琴，啸歌。
湛湛秋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面前的流水深而明澈，他的头发浸在其间，渐渐苍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