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3-4

作者: 艾菲儿,收录日期:2006-03-24,1095次阅读

第三章

彩子这几天真是高兴得要命,鬼冢死了,小玄没事了,安西掌门又收小玄入了湘北门下,那么多自己盼了多久多久的事同时发生,彩子做梦都会笑醒呢。然而这一天,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海南的阿神替牧来湘北提亲。
高头死了,牧成了海南新任掌门。江湖之中死生易事,守孝的规矩本就极浅,牧要娶亲,给海南来个双喜临门,冲一冲近来的血光之气也是极合情理的事。牧是何等聪明人,因为叶玄的事湘北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这样大好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心仪已久的彩子终于可以做自己的新娘了。
彩子的心在看见阿神手中红帖子的那一刻沉到了谷底,她很清楚,这种事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湘北实在太需要这样一桩亲事了。小玄虽是受鬼冢控制,杀死高头的毕竟是他,牧肯放他回来,姑且不说是什么目的,这份宽宏自己得领情。小玄现已是湘北门下,他杀了高头,算是湘北欠海南的债;海南放了他,算湘北欠海南的情,自己是湘北的弟子,小玄又是自己带到湘北门下的,替湘北给海南还债还情实在是理所应当。在武林之中除了帮皇上称帝被封王的山王家,海南是第一大派,就算没有小玄的事,能得海南的提亲也是湘北的荣耀。像湘北这样的中等派别在这风云变幻的江湖中只有与大派结盟才能获得跻身武林大派的机会。此时的形势,答应,是湘北找都找不来的好事;拒绝,就是与海南结怨。
彩子深深地垂头,不敢看阿神,不敢看安西,更不敢看宫城。想到宫城,彩子胸口一阵刺痛,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一直一直深深地喜欢着自己的人,那个自己一直一直喜欢的人。从未对他说过喜欢,因为总觉得不用对他说喜欢,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觉得好玩,逗他吃醋用来证明他对自己的喜欢,却总以为在所有人心中他们早已是一对,总以为会有一天安西掌门会为他们操办婚礼,怎么会这样呢?就这样就嫁了么?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早知如此,就应该对宫城一百一千倍的好,就应该天天对他说喜欢。
安西坐在主座上,看彩子宫城都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心里明白这两个孩子的苦处。可是做掌门也有掌门的难处啊,在心中深叹了一口气,安西说:“这件事还要看彩子的意思。人家毕竟是姑娘家,阿神可否容她几日考虑考虑?”
阿神笑着说:“那是自然。我们掌门也是这个意思。我三日后再来,若彩子姑娘允了,我们不日便下聘礼。”

夜已深了,明天阿神就要来拿答复了,难以成眠的宫城敲开了难以成眠的彩子的门。
三天都没见他了,宫城要说什么呢?不让自己答应么?如果是那样,如果那样------
“你答应阿牧吧,彩子。”
什么?宫城在说什么?
“这样对湘北好,安西掌门一定是希望这样的。”
那你呢,宫城?你呢?
“阿牧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海南是大派,你一定会过得好的。”
宫城,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么?
“彩子,我------”想祝她幸福,办不到,不敢想象她与牧一起构建的幸福,只好转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中不争气的泪水。
彩子,我有多喜欢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我不想看你为我左右为难。你也许从未喜欢过我,彩子,但我绝对,绝对不想你怜悯我。

“师姐不是要嫁给宫城的么?怎么下聘礼的是海南的人?”流川站在院中望着来来往往的彩车问仙道。
“小玄,这种事不是你师姐可以决定的。想听我说么?”

从未着过艳色的扶摇今日一身赤红,把素气苍白的脸衬得更加黯淡,仙道在旁边看着,觉得扶摇这个伴娘像是这场婚姻的一个象征。侧室之中坐着盛妆的彩子,从凌晨到拂晓,她几乎是恶毒地装扮着自己,把她能想到的增添美色的方法悉数用尽,以至于蒙上盖头的那一刻她看上去像个天神,木刻的天神。扶摇在那一刻发誓,决不嫁自己不想嫁的人。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迎亲的鼓乐恰到好处地响起在湘北门前。来接新娘的是清田信长。
彩子被扶摇从侧室中搀扶出来,缓缓前行的两个红色身影,在热闹的唢呐声中竟显得有些凄凉。迈出大门的那一刻,流川突然站到彩子面前。
“师姐,你不愿意嫁给牧,对不对?”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叶玄他,想干什么?
“我愿意。”小玄,你走吧,忍住眼泪是很难的。
“你不喜欢他。”
无话,我不喜欢他,我说不出来谎,尤其是当着宫城的面。
“你喜欢谁,师姐?”
“小玄,走开。”三井走过来,“这是已经决定的事,彩子要嫁给牧。”
流川不动:“师姐不能嫁给她不想嫁的人。你喜欢谁,师姐?”
小玄,有你这句话我也就够了,我明白你是真心心疼师姐的,可是我不能说啊。彩子拉起扶摇往前走。然而流川伸手拦住了她:
“师姐,你喜欢谁?”
“小玄,我要嫁给牧了,牧还在等着。我要过去,小玄。”彩子的话里已带哭音。
“你喜欢谁,师姐?”流川始终停留在事情的本质上。
我喜欢谁?有用么?有意义么?小玄,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说?
“你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和别人没关系,不要管别人。你喜欢谁,师姐?”
小玄?!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和别人没关系?好象是不对的,可是------
“我----我喜欢宫城。”盖头下喃喃传出一句话。
“彩子?!”
那是宫城的声音么?
彩子一把掀掉盖头:“我喜欢宫城良田!”
看着宫城冲过来紧紧抱住彩子,看着彩子将头埋在宫城胸口失声痛哭,湘北堂中所有的人都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扶摇离开彩子站到了仙道旁边:“小玄真是个-----真是-----”扶摇找不到言辞了。
仙道笑:“我的爱人么。”
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特殊的喜气中,没人记得门口来迎亲的海南的人,然而清田信长冲进来了:“你们干什么?彩子是我们的掌门夫人,我们一定要带走。”
宫城将彩子挡在身后:“我说不行!”
“就凭你?”清田真是恼了,拔剑就向宫城刺去,他们湘北是怎么了?处处和我们海南做对。先是力保杀高头掌门的刺客,又是悔婚。
宫城推开彩子,在清田的剑招之中一下下躲着。
这样不行,大家都在想着出手帮忙,又都知道一旦出手事情一定会闹大,个个都不知如何是好。
流川是不管这些的,他拿剑鞘挑开清田的剑,将剑风引到自己身上。
一见是他,清田更是气得火冒三丈,这个人,杀了高头掌门不说,不思悔过,还阻挠阿牧的好事:“你来的正好,今天我就为高头掌门报这血仇!”夺命的一剑,直向流川而去。
流川拔剑出鞘,一瞬间仙道的思维停止了运转,那是——什么?着黑衣的流川,拿黑剑的流川,真真正正彻彻底底面无表情的流川,这么陌生的流川,简直让自己感到心惊胆战。那种狰狞与压抑的气韵怎么可能属于流川呢?几乎如同末日审判前来阳间提人的黑无常,湘北堂刹时变做了见阎王之前的候审厅。恐怖,不祥,每一个人的心都被牢牢摄住,止不住身上一阵阵发冷,一阵阵发抖。如隐晦的雷声般的剑啸滚过人们的心头,那样的恐惧,那样的对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最终惩罚的恐惧,那饱蕴着紧张的恐惧,令人连惊叫都不敢。清田信长早已动弹不得,只等着被流川一剑穿心。
“不可以!”仙道心中挣扎着喊了出来,然而谁敢去挡那把剑,谁能去挡那把剑?可是杀了清田信长湘北就完了!心急如焚之时,一个红色的身影从身边窜了出去,拔剑,挑,挡,磕,叫:“收剑,叶玄!”,收剑。
没事了,清田信长没事了,湘北堂中的人都没事了,除了惊吓。 仙道吃惊地看着扶摇站在那训斥流川:“怎么这么任性呢,人是可以随便杀的么?本来就是我们不对,他可是海南的人,杀了他湘北门怎么办?有事要好好说么。”让他吃惊的不是流川乖乖地站在那里任她训,而是,她感觉不到么?流川的剑对她没有影响么?怎么她的身手,她的语气,就像流川从未拔出过那把剑?是因为她的剑也是鬼怪一般的东西,所以习惯了?这两把剑,一黑一白,剑气虽都极其妖邪,虽都让人恐惧得无以复加,却是不一样的,很明显的不一样。它们给人的恐惧,一个压抑,一锋锐,一个沉重,一个尖利,犹如铁锤和匕首的不同。那么,为什么扶摇感觉不到呢?
联想到上次丰玉的事,仙道明白流川同样感觉不到扶摇的剑气。这两个人会不会有什么渊源哪?什么渊源呢?仙道觉得脑袋都大了。那两个人却浑然不觉,一个拎着剑立在原地,一个张罗着海南的人把吓坏了的清田信长抬走,丝毫没注意到周围的人正以怎样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仙道摇头,算了,慢慢来吧。
———————————————————————————————————————
湘北和海南就这样彻底决裂了,不过大家好象都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发生的时候怕发生,一旦发生了也就坦然了。关注最多的倒是另外两件事,第一件是流川的剑,湘北众人个个都想看一看,听听来历。湘北的人果然是生性乐天,这么个妖物却跟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被稀罕得半劲。想看是不可能的,剑上有符,非主人不能打开;想听就更没门了,流川会说才怪。仙道不禁暗暗为扶摇高兴,幸好她的剑出得晚,被流川的剑气一盖,没人觉出什么异样,要不照扶摇的好脾气,不知怎么应付这帮人。第二件事么,大喜事,宫城和彩子要成亲了,湘北上下一个个过节般的兴奋。扶摇被托去宁王府叫赤木回来,这赤木也是,送晴子回家,怎么在王府住了那么久。
三天后,扶摇赤木和晴子一起回到了湘北门,还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赤木竟然是晴子的亲哥哥。当年宁王随皇上征战之时有一次吃了败仗,带在身边的五岁的儿子黑柱在乱军之中被打散,从此没了下落。今次赤木送晴子回府,宁王王妃总觉得赤木怎么看怎么象黑柱,旁敲侧击地问了好久,年纪、入门时间样样对得上,支人在赤木洗澡的时候查看胎记,可不就是亲生儿子?宁王王妃真是欣喜若狂,赤木也是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得着亲爹亲娘。亲人团聚,不愿分离,因此赤木在宁王府住了又住,要不是宫城彩子的婚事还不知何时回来呢。
“这不是大好事么?”扶摇看着被湘北弟子围着“猩猩”、“小王爷?哈哈哈------”、“黑柱”乱叫一气的赤木问仙道。
“可不是。这回与宁王府可是有了血亲,比海南那里不知强上多少倍。”
“赤木还用上了泰阿呢,竟像是为他定做的,真是造化,赤木早就该有这么一把剑了。”
“不愧是剑仙,惦记的还是这种事。”
扶摇笑:“你还是天天都来么?”话中有让仙道避嫌的意思。
仙道也笑:“没办法,小玄每天都要和我一对一的练剑。”
扶摇摇头:“也是,湘北门下还真没有能跟他对剑的人。”
“所以么。”
“小玄呢?”
“剑场上。”
“你不陪他?”
“我也得歇会么。”
扶摇点头,转身往剑场走。几天不见,真有点惦记。
正走到门口,听见樱木有点怯生生地叫了一句:“扶摇姐。”
樱木这样说话真是奇怪,扶摇转头,脸上已挂出了温和的笑意:“什么事?”
樱木看扶摇这么亲切,心中的紧张也少了不少,鼓鼓勇气说道:“扶摇姐,你知不知道官中的规矩啊?”
“官中的规矩?”
“我和晴子郡主说话,大猩猩就打我,说我不懂规矩,是不是真有这种规矩啊?”
扶摇看着樱木的样子好笑,这孩子:“规矩是有的,不止是官中,就是民间小姐们也是不能和男子随便说话的。”
“啊?”看着樱木和自己的头发一样红的脸因为失望而黯淡下去,扶摇忙说:“不过晴子对我说她最讨厌这样的规矩了,她喜欢住在这也是因为武林中规矩少,自在。看晴子的样子,她很喜欢和你说话的。”
“是------是吗?扶摇姐你真是这么看的?”樱木的脸这下比他的红头发还要红了。
扶摇冲他笑,樱木站在原地不好意思地挠头。
这孩子喜欢上晴子了吧,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呢,又有活力心肠又好,有的时候比小玄还可爱一些呢。要是晴子也喜欢他不是件大好事吗?
—————————————————————————————————————
“彩子姐,你真是好漂亮。”晴子看着梳妆台前盛装的彩子羡慕地说。没错,彩子今天打扮得真是璀璨光鲜,特别是那兴高采烈的心情,让她整个脸上光彩飞扬,与那日“成亲”时真有天壤之别。
“我来日成亲时能有彩子姐你一半漂亮就好了。”
“哎?晴子想成亲了?莫非有了心上人?”扶摇半是认真半玩笑地问她。
晴子一楞,心知说错话,脸早就红的如朝霞一般。
彩子心中奇怪,怎么听扶摇的话音还真象在套她话的意思,晴子对小玄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想藏都藏不住,她没看出来?晴子真是好姑娘,自己原先纳闷她怎么能那么自然地和小玄相处,那次和陵南比武之后再看她才知道,晴子爱的不是美少年,是英雄呢。小玄若和她成了,也是一桩好得不能再好的事呢。
扶摇是真不知道晴子对流川的心思,自从流川出现,扶摇放在晴子身上的心就减了不少,我们对所爱的人也有爱和更爱的分别呢,这个定律总会不断地被证明。

红灯红喜红绸子,湘北堂淹没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之中。你别说,怨不得祖祖辈辈都用红色装饰喜堂,这满堂的红就是喜庆啊。拜天地,拜掌门,拜娘子,宫城高兴得除了傻笑都不知干什么好了,大伙又是欢呼又是怪叫地拥着新人入了洞房,看彩子在“枣生桂子”的床上坐定了,就拼命拉走了死赖着不走的宫城。喜宴么,没有新郎官怎么行?
湘北堂多少年都没这么热闹了,仙道不用说一定是来了,还有什么樱木的儿时好友,三井的患难兄弟,一大屋子人挤得满满登登。一整个大堂交杯换盏,大呼小叫,只有这西南角上甚是安静。流川靠着仙道,在嘈杂的喜宴之上昏昏欲睡。扶摇看仙道若有所思地看着宫城,心中暗知,低声问一句:“羡慕啊?”
仙道嘴角泛起一个涩涩的笑,拿酒盅一下一下磕着桌子:“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你不担心么?武林中这种事------现在闲话已经-------”
仙道的手从后面搂住流川的腰:“能带他走就好了。”
“不能么?你是仙道彰啊。”
仙道笑,不置可否:“我明天想带他到洛阳去玩玩,想了好久了。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玩呢。”
“宫城彩子也要去嵩山游玩,这下湘北可清静不少。”
“哦,不说我还忘了,你是不是一直在找幽冥剑?”
“幽冥?!”扶摇一下坐直了身子。
“昨天听彦一冷不丁说了一句什么幽冥在长沙武园,我记得你以前提过,和你说一声。”
幽冥在武园,那主人岂不是武园的人?会么?得去看看。
那一边晴子见流川的头沉沉地低向桌面,扶摇与仙道在那里小声说话也不管他,想是流川无聊,红着脸说:“叶大侠,这烤乳鸽是我府上的厨子做的,很好吃,你尝一点吧。”
流川马上就要睡着了,被人喊起来又是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心中不快,面无表情地看晴子一眼,索性趴在了桌子上。
晴子被他这么一堵,笑容僵在脸上,拿筷子的手也微微有些抖。仙道没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扶摇正愁怎么收场,樱木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将过来,一拳打在流川头上:“你这只死狐狸,怎么能这样对待晴子郡主?”流川被吵醒了,自然是回手就是一拳,正打在樱木肚子上,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纠缠在一起。
又来了,真是孩子,一见面就打。扶摇看着嘻嘻哈哈看热闹的众人,只等着赤木过来给他们吃两记铁拳。这个时候要是木暮在,一定又在苦笑着劝架吧,江北的疫情还没有起色么?怎么彩子成亲他都没赶回来。

———————————————————————————————————————

幽冥剑,爹的幽冥剑,这样就拿回来了么?扶摇站在衡山之颠抚着幽冥剑,那与它有关的过去,真象是前世的事。
冷峻的爹,持幽冥剑的爹,那时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剑客吧?还有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娘,用鬼谷剑的娘,好象也是武艺十分高强的,想起来总会有特殊的温暖,却好象又带着一丝冷清的。
娘死了,鬼谷剑是爹的宝贝啊,房子都烧了,挖出来时还是完好无损的。爹多么爱娘,娘的坟墓好象才是他的家,没能和娘埋在一起他会不会很遗憾?他的剑在这里,他被埋在哪呢?
为什么小田宁愿自杀也不说半句有关幽冥来历的话呢?摄魂剑,果真还是嗜血的,今天怎么杀了这么多人呢?也许不是摄魂的问题,爹的冷酷是否早已根于自己的天性了呢?不能再杀人了,不能了,不能象爹一样无情啊。
还有一把剑,那把被爹送出后门前匆匆绑在弟弟背上的剑,没仔细看过一眼,想找怕是都找不回来了。就这样了么?没有任何结果地结束了?不,好象是有结果的,爹,是爹送我们出后门,是爹为我们挡追兵的啊。怎么才发现呢,爹也爱我们啊------

武园被灭了,有没有人意识到,江湖中的门派越来越少了?

小枫的身上总有一种淡淡凉凉的气息呢,仙道手握着缰绳,感到身前的流川微微向后靠着他,嘴角压不住往上扬。买了这么多东西,银子都用光了,不过每次看见流川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什么东西就忍不住想买给他,还好流川是个对钱没什么概念的人,说嫌下雨天气凉早回来一天他就信了,其实是没钱住店了。但是呢,要不是买了这么多东西要用马驮,自己怎么能和流川骑一匹马呢,仙道正自顾自笑着,流川在前面一勒辔头,马站住了。
“仙道。”
流川的声音令仙道怀着不祥的预感越过流川的肩膀向前看去,路上躺着两个人,或者说,两具尸首。
怎么?莫非?
仙道楞着,流川早已翻身下马慢慢走过去,扳住那个女子的肩把她翻过来,生时的美貌逝去了,如今那泥污的脸青紫一片,嘴角挂着已成黑色的血痕。
流川单膝跪下,将女子扶起来,把她的头放到自己臂弯上,轻轻唤道:“师姐。”
仙道走过去,蹲下,手按在流川肩上:“至少是昨天的事了。”
清澈的液体顺着流川的脸颊接连地滑下,滴在彩子已毫无生气的面庞上,他拼命地低下头去,不想让仙道看见自己的泪水,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地上的一样东西。
“仙道,那是什么?”
泥地上画着一个五星,刚才是压在彩子身下的。流川抓起彩子的手,指上有泥。
“是师姐临死前画的。”
“难道是他?”
“谁?”
“爱知之星,诸星大。”

湘北门不复存在了,仙道与流川赶到时,见到的只是因为秋雨而烧了一半留了一半的凄惨的废墟,和废墟旁一座新坟:“湘北大弟子赤木刚宪之墓,友扶摇立”
仙道搂住已被冰和火充满了的流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想做什么:“这里只有一座坟,还是扶摇立的,扶摇他们一定都没事的,安西掌门是武林高手,必定已安全脱身了。”想到宫城和彩子,仙道知道自己的话没底气。
流川温热的身子以一种冷硬的姿势站立着,安静得仿佛这一生从未发出过任何声音。仙道加大了手臂的力度:“让我和你一起去,好么?”

<让我和你一起去,好么?>
早应该知道是没有这个必要的。只是在一句“湘北的事是不是你们干的”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之后,杀戮开始了,仙道不过是这场人血的盛宴中的一位看客。被四溅的鲜血晕得鲜红的月色之下,那把炭黑色的剑痛饮着,发出闷雷一般的愉悦的呻吟。一剑,每次都只是一剑,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身影便会应声倒下,无常的名册上便会勾掉一个名字。常诚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吧,虽然明知道是流川做的,却从未好好想象过那时的流川。眼前的他,不是人,不是自己的爱人,是暗夜中嗜血的鬼魂,决不犹豫,决不怜悯,屠杀,使他充满了快感。
只是,怎么可能呢?小枫怎么可能呢?
明白了,那把剑,果然是妖物,它在控制他!
“停下,停下小枫!”仙道高声叫起来,流川的剑止在诸星面前,那是爱和门中活着的最后一个人。
滴血的剑尖指上了诸星的喉头:“为什么?”
诸星的笑容在月光下刺目地惨白:“天将亡我,想不到为湘北报仇的竟是这样一个人。”说罢便气冲命脉,七窍出血而死。
流川将剑一甩,诸星身后的粉墙上一排赤色的斑点。
收剑:“走吧。”
危险的美感,那站在遍地尸首之中的危险的美感让仙道觉得晕眩:
“它叫什么?”
“夺命。”
“你以后可以不再用它了么?”
流川的轮廓是琉璃的:“我爹留下的,它让我很强。”
“它能左右你的心智。”
“我知道,我不会再用它杀人了。”
你能做到么,小枫?强大,真的对你就那么重要?那一刻在仙道眼中,流川遥远得就像天际与云色混为一气的雪山。

仙道是对的,扶摇没事,晴子证明了这一点。晴子哑着嗓子在帘后泣不成声,好容易才说明白了爱和来偷袭,赤木断后,让樱木保自己回王府。三井带安西掌门走了,如今下落不明,樱木去找他们了。扶摇来过,看她没事,怕木暮不好,去江北找他了。得知了宫城彩子的死迅,晴子又是一番痛哭。爱子得而复失,宁王王妃悲痛欲绝,于是见过晴子,仙道流川便知趣地离开了王府,相互望了一眼,仙道说:“回陵南吧。”

—————————————————————————————————————

“疫情快过去了。”九江衙门的差役一边往百姓的碗里舀汤药一边对木暮说。
“是啊,不过汤药还要再分发一段时间才是,否则难免死灰复燃。”
“话虽如此,神医听我一句话,这接连半月分发汤药,又不收百姓一文银子,我们老爷那里也很为难啊。”
“恩?”
差役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对木暮说:“我们府中已经没有银子了。”
“怎么?赈灾的银子呢?”
“神医真是老实人,如今的圣上,灾疫之中不征银子就算不错了,哪里有什么赈灾款?”
“那------”
“老爷那样说是为了稳住民心,防止民变,用的其实是我们府里的钱。我们老爷是百年难见的清官,从不搜刮百姓的,这神医也知道。我们府中本就存银甚少,您知道这几天的银子是那里来的?”
“哪里啊?”
“是我们老爷的家私,听我那手下小高说,老爷家昨天已经没米下锅了。要不是这样,打死小的我也不敢在神医跟前说这种话。”
谢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可眼下必得用银子啊,木暮望着长长的排队领汤药的百姓,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木暮神医,场子外面有个女子不愿排队,执意要见您,您见不见?”
女子?谁啊?扶摇?木暮心里笑自己痴,几步跨过场地来到了队伍后头,眼前人——真是扶摇!
“木暮。”扶摇唤他一声,只觉几日来的焦虑和辛苦全涌了上来,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醒了?”
扶摇迷迷糊糊地睁眼,正对上木暮疲惫的清凉的脸,烧了两天的扶摇觉得舒坦了许多。
“木暮,湘北——”
木暮摇头打断了她:“我知道了,你发着烧一直在断续地说话,我都听明白了。”
“赤木死了。”
“我知道了扶摇姑娘,我知道了。”木暮的眼圈红了。
“没人来找过你么?宫城呢,或是三井?”
木暮猛地转过身去:“等这里疫情结束了,我会马上去找他们的,现在我不能走啊。”
“疫情还没结束么?都这么久了?”
木暮转过来在床前坐下,眼睛茫茫地看着床头的帐子:“原本就要结束了,可九江府里没了买药的钱,这几天又有蔓延的趋势。”
“大户人家不能出钱么?”
“早带着贵重东西躲灾去了,剩下的一点东西差役们都搜来充公了,不够。”
木暮的眼底发黑,脸色暗暗的,像蒙了一层灰,让扶摇想伸手去擦:“我有钱,木暮,我有钱。”
木暮吃惊地转过脸来看着她。
“我有好些镶剑用的宝物,珍珠翡翠什么的,是请我评剑的人送的礼,都是贵重的。要是不够,我宅子中还有不少紫檀黄杨金丝楠木什么的,都是上好的,也值不少钱。我这就去拿来卖了,不出明天就能把钱送来。”
木暮呆呆地看着她,扶摇见他没反应,坐起来去抓她的剑。
“不行,你才好了,王屋山这么远,再说你的钱——”
扶摇瞪他,木暮不做声了,扶摇的身体与和百姓的疫情,心里面权衡不下,半晌,挤出一句话:“你真的没事?”
“你是医生,你说呢?”
“那你,当心点。”

大大的药锅又摆在府门前了,木暮看到扶摇时脸上露出了近日难得的微笑,见扶摇欲言又止,木暮问:“有事么?”
“我顺道去了趟陵南,小玄他没事,现在和仙道住在一起。来偷袭的是爱和,小玄已经报过仇了。”
“那太好了。”
扶摇眼睛看地下:“可是听仙道说晴子她因为赤木的死十分地不好,我很惦念她,想去看看,不能在这里帮你的忙了,我和仙道小玄都说好了。”
扶摇说要走,木暮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好在扶摇低着头,看不到他表情的变化:“扶摇姑娘,这一次你这样帮忙,我木暮代九江百姓对你感激不尽,你去看小郡主那是再应该不过的事了,怎么还用和我说呢?”
扶摇抬头,看木暮笑得清清朗朗的,不由也笑了:“等疫情过去,你也去宁王府吧,王爷王妃都请你去。”
“好。”
—————————————————————————————————————
入冬很久了,院子里一入夜就坐不住人,月色还好,看得到说话时吐出的白白的雾气。流川怕冷,去睡了。廊上还剩晴子、扶摇和仙道。
“夜凉了,二位姑娘也去睡吧。”心里惦记着小枫,好冷啊,盖好了没有?
“姐姐再陪我坐一刻吧,这凉凉的,舒服。”
仙道见扶摇应了,自己便也不好离开,又坐住了。
“晴子,你心中到底怎么想的?憋着怎么行啊,好歹说给姐姐听听吧。”
晴子静好久一刻,深叹了一口气:“从小我就盼有个哥哥,见了赤木哥哥,他那么看顾我,我就想他若是我亲哥哥就好了,不想他真的是我亲哥哥。我那时想,这是我晴子前世的造化呢,得了这么个想都想不到的好哥哥,今世再不得别的也够了。”晴子说话声音哽咽了。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就没了,我现在想起赤木哥哥说的话,想他的样子,真是不敢想啊,一想,心口就疼得-------凤凰姐,我现在每夜都梦见赤木哥哥最后那天的样子,就好象他还活着,可一醒过来,他是去了,我夜夜不想去睡,怕一醒过来,就象哥哥又去了一次似的。”晴子靠着扶摇,已哭得说不出一个字了。
“扶摇,扶郡主进去吧,别着凉了。”
“姐姐别送我进去,我再坐一刻,容我再坐一刻。”
扶摇叹气,进屋取了件披风盖在晴子身上:“听姐姐讲个故事,讲完了你一定进去,好么?”
晴子点点头。
“从前有一对姐弟,娘在弟弟三岁那年死了,是生弟弟时落下的病。爹极爱娘,娘死了,他的心就丢了,只在娘坟上坐着,日日夜夜不回家。爹总觉得害死娘的是弟弟,他不是嫌他,是彻底地当他不存在。姐姐和弟弟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相依为命了,姐姐只有弟弟,弟弟也只有姐姐。”
“后来呢?”
“后来不知什么人来家里寻仇,爹给了姐弟俩一人一把剑,自己挡着来人,让姐弟俩从后门逃了。”
“逃掉了么?”
“没有,藏了两天,还是被人拿住了。弟弟就在姐姐面前,被人一刀砍在颈上,死了。”
“死了?那姐姐呢?”
“姐姐没死,被一位好心的老爷爷救了,他还收她为徒,教她武艺。老爷爷还告诉她,世上有很多事,我们奋力去救能救回来,我们就一定要去救。可是有些事我们救不了,无论怎样都救不了,它发生了,我们就得接受它,只能接受它,与其活在过往的日子里,不如抬头向前走。逝去的人永远逝去了,活下来的人是逝者存在过的证据,逝者永远活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必须好好活下去。”
“姐姐听了么?”
“很难,很难做到,但姐姐最终听了,她懂了,她活下来了,活得很好。”
晴子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进扶摇的眼睛:“凤凰姐姐就是那个姐姐对么?”
仙道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就是。
“我从没想过姐姐这样的人会经历过这样的事,姐姐真勇敢。”
“你明白了么,晴子?”
晴子站起来:“姐姐,我懂了。我们进屋去吧。”
看着扶摇送晴子进屋,仙道坐着没动,弟弟?扶摇?凤凰?脑子里一下塞进了许多,盘旋环绕着,象是一件包得很规整的东西,拆了一层又一层的包装,明明知道再有一层就看得到了,一时间就是找不到这最后一层的开口。
小枫死了姐姐,扶摇死了弟弟,这两个人说的肯定都是实话,特别是小枫。如果他们是姐弟就好了事事就都对得上,偏生不可能,那么自己这种与什么东西只隔着一张纸的感觉是哪里来的呢?仙道生平第一次碰见了一样他搞不懂的东西。
扶摇回屋,一眼就看见衣架子上落了一只白色的大鸟。这只鸟,真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能被它找到。解下鸟腿上的条子:“工布。最后一次了扶摇,三日之后,时机正好。”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拿到幽冥了么?可是还想见他一次,想知道爹的事。
—————————————————————————————————————
陵南阁,上次比武来过一次,也算是轻车熟路。唯一不好办的是工布是鱼住的佩剑,需得等他入睡了才好,鱼住的卧房是哪一间呢?小堂这么晚了还有灯火,在议事呢?鱼住在那里的话就好办多了。
“门主今天派我过来说话。”翔阳的花形?
“湘北没和海南联合真是失策,如今他们已元气大伤,再也重振不起来了,我们离目标不远了。”田冈?
“富丘的鬼冢也为我们做了不少事。”鱼住?
“那个人,空有一身鬼才,只是太笨,竟然真的相信我们会与他联合。”
“掌门这些年来对他百般拉拢,他自然不会起疑心。”越野?
“事情最终还是仙道摆平的么,仙道的功劳啊。孤立了海南,削弱了湘北,爱和和武园也被灭了,我们手上却没沾一滴血,你做得很好啊,仙道”
仙道?仙道彰!!!
“田冈掌门说的是,仙道兄果然天下奇才。不过我们门主的意思是这段时间事情进行的太过顺利,也太快,难免引起各派的怀疑。实际上我们真正的敌人只剩海南一家了,放放也不迟。”
“藤真的话有道理,只要你我紧密连手,称霸武林是迟早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时。”
陵南和翔阳,称霸武林,鬼冢------过去几个月中的一切飞速地从扶摇脑中掠过,原来是这样,仙道,原来一直是你,仙道彰!!!

—————————————————————————————————————

山下还是初冬,王屋山上就下雪了,看着流川微扬着头出神地看着从灰白色的苍穹降下的雪花,仙道心中的某个地方狠狠地抽了一下。小枫,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啊?握住他的手,后悔不该让他只穿件黑氅子就过来了:
“冷么?”
摇头:“你呢?”
摇头。
扶摇,你已经发现了么?如果扶摇要杀我,你想见的扶摇姐姐有最最应该的理由要杀我,小枫,你会如何?
“仙道。”
“恩?”
“你看这些雪花这么着急地落下来,它们知不知道落下来就会化掉?”
仙道的喉头被压住了,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它们也是没法选择的吧。”
我也是雪花啊,小枫,必须下落。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又好象已担心了很久了。我怕的不是扶摇的剑啊,小枫,我不敢奢望你继续爱我,但我害怕,你,哪怕一分一秒地,恨我。
“小枫------”你能答应我无论我做过怎样的事,永远不恨我么?你能么?
“你知道爱和那天要去偷袭湘北,是不是?”扶摇来了,一袭雪貂裘,身后没有一个足印。
“是。”
“告诉我幽冥的事,带小玄去玩是故意把我们引开的,是不是?”
“是。”
“诸星的名字也是你告诉小玄的,是不是?”
“是。”
“杀鬼冢是田冈命令你的,是不是?”
“是。”
“小玄去阻挠彩子和牧的婚事也是你教的,是不是?”
“是。”
扶摇只恨得不能从胸口呕出血来:
“很好,仙道彰,你今天必须死。”
摄魂出鞘,直为仙道的性命而来。
这一刻,一个黑色的身影挡在了摄魂剑前,霜白色的剑停住了。
“小玄,害死彩子宫城的人是他啊,他一直在利用你,你还不明白么?!”
流川转头看仙道,仙道的眼睛里翻涌着无数种混乱复杂的情绪。然而他却看懂了,流川枫第一次彻底将仙道彰看懂了。
“谁也不能杀他。”
“小玄,赤木呢?宫城呢?彩子呢?小玄,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护着他?!他是个魔鬼啊!小玄!”
流川横剑:“天神也好,魔鬼也好,只要我活着就不让他死!”
为了仙道你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么?!扶摇的血液因狂怒而沸腾了,世界上除了他,你还在乎什么?!哪怕是亲人的鲜血?!
“今天就由不得你了!”扶摇的剑从未这样快过。
流川的剑也出鞘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白无常在漫天飞雪的王屋之颠终于剑锋相对了。所有的动作都成了光影,所有的形体都成了轮廓,黑与白,这天地间仅剩的两种颜色以最高贵的名义最惨烈的格式战斗着。剑气与舞动时带出的劲风推开了雪片,浓稠的雪幕遮没了外周的一切,而在这三人中间空气冷硬通明如钻石。
杀气,为什么会有这样鼎沸的杀气,那两个斗法的天魔,那两个正以人类无法想象的舞姿展转腾挪的天魔,他们是真的要毁灭对方啊!
仙道彻底懂了,为什么扶摇和流川明明知道剑是妖物还要用,不是他们将剑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而是,他们根本就是剑的一部分!那两把纤长的剑,真正斗法的是它们,扶摇流川不过是它们的绝美的外延!
然而,他无法阻止,虽然明知道会有一个人死去,仙道的灵魂出于本能地为着眼前惊天地泣鬼神的美,战栗着欢呼。
你相信么?所有的神与恶鬼都在雪幕后安静地等待着,等着在任何一个人倒下后,失声痛哭。
尖啸!仙道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不——!”
流川的生命,摄魂剑存在的意义,这一次扶摇停不住她的剑了,摄魂自由了。
“闪开小玄!”扶摇的声音刺空而出,她完全控制不了了,摄魂直直冲向流川的喉头。流川运气去塞,扶摇拼命回收。仙道相信自己的头骨已在这刺耳绝望的剑啸声中碎裂了。但摄魂剑,停住了。
摄魂止在流川的喉头之前,夺命被流川自己的气冲开,斜停在扶摇的颈旁,在那一刻仙道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天魔们以爱与理智摆脱了控制,然而
流川,回手。
黑色的剑刃切入雪白的颈项,鲜红的液体犹如陡然绽开的奇葩,雪停了。
雪貂不沾水,血珠如同荷叶上的露水,浑圆而优美地大滴大滴滚落而下。扶摇垂下头,用剑支住身子,喘着气,转身,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每一颗血珠都会在雪地上洇出好大一片,移步生莲花。
付生命于血色的莲花,生命便消逝了。夺命剑下,从无活口。
流川垂着头,剑换至左手,右手握住剑刃用力一折,夺命剑断了。流川的血裹着扶摇的血顺着紧握在掌中的黑色剑刃流下,那两种血,必定是相溶的。扔掉剑刃,从剑柄上解下那挂黑色的剑穗子握住,没有眼泪是因为,痛苦一分一分噬入骨髓:
“仙道,不是我。”
疼痛是真的会使人清醒的,仙道用剑柄抵住胸口的那一刻,懂了。
扶摇是叫做凤凰的啊,而他的弟弟“被人一刀砍在颈上,死了”,流川的颈上,正有一道深深的伤疤。早该想到的,流川和扶摇是多么相像啊,以至于第一次见扶摇时以为在哪里见过,虽然他们的面孔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就像一片林子中的两棵树,不管姿态如何不同,也总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同归一种。
“小枫。”看着流川淌着血的手,仙道的嘴唇痛到发白,“扶摇是你的亲姐姐。”
流川猛地抬起头来,声音,划破干冷的静谧:
“我要走了,仙道。”流川转过身来,“我自己。”

第四章
“小四,你看那人是?”
“哪个?”
“就那个走过来的。”
“是上次送郡主回来的樱木吧。”
“你看着也是?”
“他那红头发,谁能认错?”
“他现在可是朝廷的要犯啊,怎么办?”
“你守一会,我去把管家叫来。”
“你快去快回啊。”
于是樱木一到宁王府门前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来了个五花大绑。
“喂,你们发疯了?我是樱木花道啊!”
看四面没人应声,樱木冲管家叫:“管家大叔,你不认识我了?”
“樱木,你如今是朝廷要犯,不要再叫我什么大叔了。”
“什么?朝廷要犯?大叔,你有没有搞错啊?”
“怎么会错?不光是你,你们湘北的所有人现在都是要犯。”
看樱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楞了,管家一挥手:“带去见王爷。这件事要是让郡主知道,仔细你们的皮!”

“小姐,小姐不好了!”
看翠儿慌慌张张从屋外进来,晴子起身问:“怎么了?”
“方才小云从府外回来,看见府中的人在门口绑了樱木大侠。”
“樱木?为的什么?”
“说他是朝廷要犯。”
“朝廷要犯?小云可听仔细了?”
“小云说敢拿性命担保,还说管家对家丁说不让告诉您。”
晴子从衣架上扯下外衣:“翠儿,我们去见爹爹。”
宁王吩咐将樱木押去后院,正打算向长安修书,忽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带着帖身丫头走进书房,脸上的神色竟是从未见过的焦虑阴沉,心下明白,正恨着想把哪个多嘴的家人抽筋扒皮,脸上却笑着:“晴子来看爹爹了?好难得啊!”
晴子眉头微微一皱,还未出声就已扑通跪地:“爹爹,女儿求您放了樱木吧。”
看着小女儿一双大大的杏核眼已是泪水满涨,宁王心中心疼不已,连忙伸手去拉:“晴子听话,有什么话起来说。”
晴子跪着一动不动:“爹爹不答应,女儿就算跪死在这里也不起来。”
“晴子啊,樱木现在是朝廷要犯,你让爹爹怎么放他?”
“敢问爹爹樱木到底犯了什么王法,怎么就成了要犯了呢?”
宁王被晴子堵得一楞,心中为难,口中却只得说:“详情爹爹也不知道,不过朝廷定下的要犯还能有假?樱木一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晴子扬脸,眼中满是坚定与倔强:“我不信,爹爹若了解樱木也是断断不会信的。若象樱木那样光明磊落真诚淳朴的人也会伤天害理,女儿再不信这世上有好人了。朝廷的决定就是对的么?爹爹一定比晴子知道得多吧。”
宁王心中一震,不想自己平日里乖巧单纯的女儿竟有这等见识,深叹一口气说:“晴子,朝廷的话咱们是不能说的,对也好错也好,樱木如今是要犯,爹爹不能放他啊。”
“爹爹!爹爹忘了哥哥是怎么死的?若不是樱木拼死相救为女儿杀出一条血路,女儿今日就是哥哥坟侧的一堆白骨。爹爹可还记得当日樱木身上刀伤无数,女儿我却毫发未损,那一刀一剑皆是樱木用血肉之躯为女儿挡下的啊。樱木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啊!”
宁王又怎会不明白呢?只是——“晴子,有些事你不懂,爹爹也为难啊。”
“爹爹是宁王啊,樱木又是咱自家抓到的,并未报到官府,偷偷放了他怎么就不行呢?”
看着惟我独尊的宁王此时面上笼罩着深深的难色,晴子心中咯噔一下,猜到了:
“要抓樱木的不是朝廷,是山王家,对不对,爹爹?”
宁王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看着晴子,分明在说:“你怎么知道?”
“这天下,除了山王,能压制爹爹的又有谁呢?”
晴子此刻心中通明透亮,前些日子山王家派人来给小王爷提亲,晴子心中早有了流川,自然是千般不愿万般不肯的,那时赤木刚死,宁王王妃不愿让唯一的女儿再受半点委屈,无奈之中宁王亲上长安以长兄新死为由将这事放下了。晴子从小到大回绝的亲事不知多少,惟独这一次宁王亲去不说,婚事也只是放下了,根本没回一星半点。晴子那时开始明白天不怕地不怕的爹爹也有战战兢兢的时候,也开始明白山王家在国中的地位。今日爹爹不愿放樱木,分明是想借樱木与山王交好,弥补上次亲事上的不快,将来也好有地方回旋。可樱木的性命——
晴子的泪水溢出了眼眶,新的眼泪又涌出来,周遭的世界一片模糊,只看得见两个人的身影,一个一头红发,毫无城府开心灿烂地冲自己笑着;一个一件玄色长衫,提着剑,冷冷地站着,眼神如同碧溪般寒彻清明,看着看着 ,晴子只觉胸口揪心地疼,呜咽了一声,扯住宁王的手:“爹爹,放了樱木吧。我答应山王的亲事,我嫁给泽北小王爷。”
宁王一把将晴子扶起来,直直地看进她眼里去:“好孩子,你可要想仔细了啊!”
晴子早已哭得泪人一般:“我嫁给泽北小王爷,爹爹放了樱木吧。”
任是宁王这等血性汉子今日也落泪了,将宝贝女儿揽入怀中,手足无措地拍着晴子的背:“好孩子,爹爹答应你,爹爹这就放了樱木,派人送他出城。”话说着,只觉臂弯一沉,晴子已昏过去了。
—————————————————————————————————————
太原府门前从未向今日一般聚了如此之多的百姓,仿佛太原百姓倾城而出似的,府门口八匹马的官道堵得水泄不通。赵石头拦下身旁匆匆走过的一位老人,问道:“老伯,出什么事了?”
“小伙子,你还不知道吧,木暮神医昨天在小李村被官府抓了,今个押到府城来要入大狱的。”
赵石头一楞:“木暮神医?可是前些日子来过太原的木暮神医么?他怎么了?”
“官府说他是朝廷要犯,怕是要送到长安问斩的。”
“什么?木暮神医那样的大好人是要犯,打死我我也不信。我老娘的病就是他治的,说我家穷,就喝了一碗糊糊粥,一分钱也没要啊。”
“可不是么!大伙这不是去府门前候着,呆会见了老爷们帮神医求求情,官府的大牢是什么地方,咱可不能让他受那委屈啊!”
“是!是!老伯,我与您一起去。”
二人走到府门口,只听百姓们已喊成一片了:
“青天大老爷,木暮神医是好人啊。”
“老爷们放了神医吧!”
“我家全家老小都是神医救的啊,木暮神医是大善人啊!”
“您们不能抓他啊,大老爷!”
------
赵石头伸头去看,只见官道上离府门百十步的地方立了五匹马,马上五个人一色的衙服,中间围着辆两匹马拉的囚车,车中铐着的那个文文弱弱书生模样的人可不就是木暮神医?心中正急着,只见眼前人呼呼拉拉全跪下去了,老老小小地拦住官道不让囚车过去。赵石头忙也跟着跪下,却见为首的一个衙役趋马上前,照着个跪在前面的老妇就是一记马鞭:“你们这些贱民,敢妨碍官府执行公务,活得不耐烦了?”
看着官府之人欺凌老者,本就悲痛的群情此刻激愤了,不知谁喊了一句:“乡亲们,打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把木暮神医救出来啊!”十几个在前面的青壮儿郎冲上前去,不顾一阵阵批下来的马鞭,有的抓住马缰绳,有的扯住衙役的衣角将其拉翻在地拳脚相加,更有的上来砸木暮的枷。
木暮眼看着前面府衙里出来了几十个衙役,个个手里一条长鞭,抡圆了看也不看只是往街中的百姓身上乱抽,百姓们为了躲鞭纷纷向囚车这边挤,而这一边七匹高头大马加一辆囚车早已将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这边的百姓畏那马蹄不敢上前,那边的百姓为躲皮鞭又是一波波地挤过来,人群越挤越紧越挤越乱,此时若有哪个被挤倒了,人们便会互相踩踏,定会酿成一出惨剧。更何况几只马被这从未见过的阵势吓到了,连连跳脚,一会若是哪一匹惊了————木暮想都不敢想了,开口大喊到:“父老乡亲们!父老乡亲们!!”
跟前的人听见木暮在叫,静了下来,一会儿安静象潮水一样漫过了整条大街,人们都不动了。
木暮轻咳了一声:“父老乡亲们,今日你们为我木暮请命,如此恩德,没齿难忘。只是乡亲们,木暮如今是官府的罪人,被官府抓了,还得由官府审。我自认一生光明磊落,从未做过半点坏事。官府若是廉明,我木暮定然无碍,若不是,我也会死得坦坦荡荡。但若是有哪一位乡亲为了木暮受害受伤,我木暮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得安心啊。我有枷在身不便跪拜,我真是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了!你们回去吧,算木暮我求大家了,回去吧!”
他的话音未落,囚车下的百姓早已哭成一片了。
木暮笑了,清清地笑了,那么安定平和地笑了:“不要哭了,用不着哭,大家快些回去吧,好么?回去吧。”
哭声渐渐小了,百姓们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缓缓地散去了,木暮的笑容落下了:“走吧。”
忽然一声马嘶,马群中一匹枣红马不知为何惊了一下,人立而起,接着便撒开四蹄直向正在散去的人群去了。人人都知道惊马的厉害,那一刻,竟像是傻了,只将心随着那离人群越来越近的马蹄越吊越高。没人注意到一个灰色衣衫的身影窜上了囚车,不知用了什么伎俩瞬时打开了木暮的刑枷,将木暮单手一带便凌空飞起,竟是稳稳地停在了惊马之上。众人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那灰衣蒙面人已将惊马的缰绳一扯,那马生生原地打了个转。灰衣人猛地一踢马肚子,马狂嘶一声,直冲着囚车去了。囚车下的一个个衙役早吓得面无人色,动都不能动了,哪里还顾得上管那带着木暮从马背上纵身而起瞬时不见踪影的人呢?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也只有毫发未伤的百姓们望天合掌,心中念叨着果真菩萨有灵,木暮神医被神人救走了。
“仙道?!”木暮望着眼前取下面巾的人叫出声来,“怎么会是你呢?”
没错,是仙道,可为什么觉得不像了呢?看他眼里的那种神色,怎么了?
“木暮,湘北全门如今都已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了,你不要再巡诊了,我这就送你到九华山,安西掌门和三井都在那,樱木也在。”
“师傅在九华山?你怎么知道的?”
“樱木去过宁王府,小郡主告诉我的。”
“小玄呢?”
仙道的眼神猛地闪了一下:“我不知道。”
“那------扶摇呢?”
仙道的眼睛躲开了。木暮,你让我怎么说?
不对!木暮一把抓住仙道的肩头,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扶摇怎么了?说啊,她怎么了?”
木暮,你比小枫更难让我面对啊。仙道看进暮木的眼睛,那种透明的焦灼烫得他一缩,眼神却没有收回去:
“木暮,扶摇死了。”
木暮的眼神刹时散了,他茫茫然看进仙道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天地一片漆黑,只听见自己在问:“是谁?”
“我。”
是你?!木暮重又看见了仙道的眼睛,他不想去管仙道眼中那混乱至极的东西是什么了,他只知道自己心中从未充溢过这么多的火焰。木暮将仙道向后推,狠狠地按在一棵树上,撕心裂肺地吼道:“为什么——!”
仙道的嘴角惨苦无比地翘了翘,伸手抽出自己的剑送到木暮手边,木暮抬手一打,湛卢从仙道手中掉了出去,直直地插入两人身边的土里。木暮的声音,威严,寒冷:
“我是医者,不会杀人。为什么?”
“我说了,你会信么?”仙道的声音,疲惫,无望。
木暮死死地盯住仙道的眼睛,好久好久,松开了仙道,退后三步:
“ 我会的。”
—————————————————————————————————————
又是一年春来早,武林大会如期召开了,今年的东道主是海南。
“大哥,我很厉害吧?今天我又是没输一场啊!”清田不愧是武林中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聒噪专家,被流川的剑吓出的病这么快就好了。
“若不是这一年里武林中有那么多变故,哪里容得上你在这里蹦达。”
“大哥,你怎么这么说么!”
“掌门说的很是啊。”
“阿神?”
“清田,你想想一年之中武林少了多少门派?”
“哦?有武园,还有爱和。”
“恩。两个大门派,都是这么一夜之间就没了,一点头绪都查不出。阿神,你怎么想?”
“两年前常诚也是这么没的。”
“阿神你是说无常?!”清田惊得一跳脚。
“不止这些。还有丰玉与人争执,掌门南烈疯了,新任掌门岸本实理有勇无谋,丰玉门也就算是倒了。”这是阿神。
“这样说更象无常了,名朋的森重宽不也是——”
“还有湘北,莫名其妙地被袭,又莫名其妙地举门成了朝廷要犯。”还是阿神。
“这么多事情,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有人在暗中和武林做对。”
“大哥是说无常——”
“若真是他一个人也就好办了。单挑武林中这么多派别,按常理只能是寻仇,哪里有一个人想灭掉其他门派独自称霸的道理。若论寻仇,一个人与这么多门派都有仇也不可能吧。”
“大哥让我去查的那些武林旧帐我看了好久,江湖上实在没有有理由这样寻仇的人。”
“所以说无常,不管他是谁,就算这些真的都是他做的,他背后也会有主子。何况这个无常本身就是个迷。”
“那个富丘的叶玄,无常会不会是他?”清田的直觉好得惊人。
“他行刺高头掌门时我与他交过手,以他的本事恐怕还做不到一个人连灭武园爱和,特别是爱和,诸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大哥别忘了他那把剑。”清田可绝对忘不了。流川刺高头的时候用的是短刀,没几个刺客会带长剑去行刺,尤其是夺命那种长得出奇的剑。
牧静了一刻:“也是。不过当日他刺高头掌门,确实是因为鬼冢与高头掌门素有前怨。鬼冢既死,以他的性格,应该是不会再听命于什么人的。”
“大哥说是说,对这个叶玄又了解多少呢?”
“我倒是觉得掌门的话有理。别的不敢说,看人我自觉还是不会走眼的,以叶玄的行事风格,实在不像个被人委以这样大任的人,除非他不知道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那也说不一定,看他那木呆的样子——”
牧抬手止住了清田:“这样猜测下去也是徒劳无益,我们以后对他多加注意就是了。不说这些,神,依你看这样做的人的目的是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是朝廷要灭武林——”
“朝廷?”清田不信。
“我想朝廷行事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牧也不信。
“那么就是有人想暗中搞垮各大门派,最终——”
“一统武林?!”
“现在还在的门派中武里与津久武小得可怜,大荣以道立派,向来不过问江湖事,只可能是翔阳或陵南。”阿神的语气肯定。
“一定是陵南,那个田冈掌门老奸巨滑,恐怕早有这样的野心。”清田很为自己的推断自豪。
牧却摇头:“我倒是觉得翔阳更可能。藤真那张脸看上去天真无邪,那后面的心思恐怕花形也不能全明白。藤真在商场上十分了得,自古官商不分家,他早已不知结交了多少官场中人。那人心思缜密又财大气粗,掏些金子买几个要犯的名又怎能难得了他?”
阿神略一沉吟:“掌门莫忘了陵南的仙道。”
牧也是一噤:“神说的是。那人武功了得又深不可测,传出的那些与名门闺秀的韵事怕也不是空穴来风,至少说明他常在大户官宦人家走动。近来象是收敛点了,反而更可疑。”
“那个仙道这次没来啊。”
“所以陵南也有可能。甚至——那两派素来交好,就算是结盟同谋也不奇怪。”
牧扬起了头:“无论如何我们总是知之甚少,先派人密切注意那两派的动静是正经。神,交给你了。”
“属下明白。”
“明天是最后一天,各派掌门与大弟子都该上场了。我倒要会会翔阳藤真。”

春风拂面,艳阳高照,武林大会的最后一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这一天第一个站到擂台上的是——翔阳门主藤真健司。他握着他那把齐柄短剑逍遥,送牧一个明艳无比的笑脸,真真羡煞天上神妃仙子:
“牧掌门,你我比试一二可好呢?”
正愁你不来呢,牧握紧自己的屠佛刀跳上擂台:
“见笑了。”
两人都做了一个起势,刀光剑影一闪便杀作一团。牧力巧兼备,藤真却是真正的使巧,两人都是顶尖高手,一上来就杀得难解难分,几十着过去了也不见分晓。底下的人正看得痴,上面的人正斗得酣,只听藤真在身形相错之时低声一句:“快离开安阳。”
牧以刀抵剑欺身上去:“为何?”
藤真闪身后错:“朝廷将讨海南。”
牧斜批一刀:“你怎知道?”
藤真用剑一磕:“我知道就是了。”
牧刀口一变,直削藤真腰间:“为何告诉我?”
藤真身形一纵已闪了过去:“岂不闻唇亡齿寒?”话说着藤真已至牧身后,逍遥直指牧的后心,牧借势一转,屠佛已放在了藤真颈上。
藤真收剑扬声:“我输了。”
牧将刀收回来,直盯进藤真眼中。藤真清水般透彻地一笑,提剑向牧身后翔阳的坐席走去。牧待他擦身:
“罪名呢?”
“私出诏令,聚众造反。”

虽然努力憋了很久,花形还是忍不住驱马上去向藤真问了这么句话:
“为什么?”
藤真头一偏,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已送将过来:
“师兄说呢?”
“上面的意思是一定要灭海南不可的,我们若要称霸,海南也是一大祸患,门主为什么还要向海南报信呢?”
藤真笑得更花了:“三国,知道吧?不是《三国志》,是说书先生讲的段子。”
花形点头,不知提这个干吗。
“师兄说诸葛亮为什么派关羽守华容道?”
“正史上就没这出儿,我看是说书先生胡编的”
藤真冲花形皱鼻子:“依我看倒是说书先生高明。诸葛亮那是故意的,他知道关羽一定回放走曹操的。”
“那为什么还要让他去?还立那军令状?”
“所以说诸葛亮是奇才么。他逼关羽立军令状是因为他知道刘备决不会杀关羽,关羽违了军令状正好杀杀他居功自傲的脾气,但这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当时天下只剩魏蜀吴三个大国,如果曹操死了,魏国灭了,你说蜀与吴会怎样?”
花形渐渐明白了:“会打。”
“对,诸侯争天下,只有一个天下,蜀与吴不可能和平相处,一定会打。以蜀当时的实力断不是吴的对手。”
“所以诸葛亮放走曹操,用魏拖住吴,免去自己的灭顶之灾。”
藤真笑得明明亮亮:“对。这也是给自己修养生息的机会。”
花形大悟:“门主这么做也是要留下牧这个隐患,使陵南的注意力转移过去,不会与我门动手。”
藤真不笑了:“我担心的倒不是陵南,陵南说穿了不过是仙道一人而已,况且叶玄一走,他整个人象丢了魂魄一般,怕早已没有心思放在这上面了。”
“那门主说的是?”
“上面。”
“上面?!”花形一惊,却见藤真扬起一脸的笑,向他大声道:
“师兄,你我同乘一匹马可好呢?”
花形心领神会:“门主不是小孩子了,那怎么行?”
藤真笑着撒娇:“怎么不行吗!人家好久都没和师兄骑一匹马了。”
藤真眼巴巴看着花形,花形皱着眉头不看他,翔阳其余的人看到门主又发小孩脾气,只是偷笑,谁也不插话。藤真见状耸身跳起弃了自己的马,轻轻盈盈落在花形身前,双腿一磕马肚子,咯咯笑着把马赶到前面去了,不一会就拉了别人一大截。别人也只道他是好玩,并不追。
见离旁人远了,藤真方才正色道:“上面迟早要动我们。”
花形大吃一惊:“为的什么?”
藤真嘴角撇过一个冷笑:“山王那个老贼哪有这样的好心来帮我们统一武林?他不过是借机壮大自己的势力罢了。他明里对我们说是在朝中助我们一臂之力,暗里对皇上说的不是要肃清武林才怪。不知他以这个借口从皇上那要了多少兵马,那些兵他拿在手中用都不用,我们做的事到了朝中都成了他的功绩了。那么多兵养在手里,傻子才不懂他要干什么。”
“小健是说山王要反?”没人在跟前花形改了称呼。
“这还用我说么?如今那皇帝一味昏庸,天下大权全落入了山王家,他要谋反是迟早的事,天下不懂的怕就只有那个皇帝了。”
“既如此,他当初自己称帝就是了,何必拥立当今皇帝,绕这么大弯儿。”
“那时的他和如今不同,只是个才从武林中招来的小小参将罢了,论资历还比不上宁王,他要称帝谁肯服他?他当年鼓动众将拥当今皇帝上台本就是一步好棋,他知道当今皇帝在那时的朝中资历虽老,却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一旦江山到手必然沉迷于声色。山王当年是如今皇帝直属的亲信将领,又是第一个提出要拥他上台的人,早已赢得了百分的信任,事成之后大权不用说必在自己手里。以山王的手段加上开国元勋的地位,假以时日,夺帝位不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说他不反,鬼才信!”
“小健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答应与他联手?”
藤真的嘴角翘了翘:“山王总归是要找个门派替他卖命的,我们不答应,自然会有别人答应。海南陵南都清楚地紧,如此机会怎会放过?我们当时不答应,今天的海南便是下场,只怕还要快些就是了。”
花形的眉尖一点一点聚到眉心:“不答应,第一个就会被灭掉;答应,迟早有一天也会被灭掉,山王事成之后决不会容我们坐大,他要一统天下,不会许我们独霸武林。”
“你看那老贼多聪明!借我们的手一来从皇帝那里拿到了一卒不用损的精兵,二来武林窝里斗元气大伤,等他登基之后再也不用为江湖势力操心了。他需要的不过是找个理由杀人灭口罢了。”
听了藤真这透辟的分析,花形不禁心惊,只拿着缰绳缓缓地催马往前走,半晌没有言语,一抬眼,看见了藤真那双水蓝色的大眼睛。
一波明媚的笑意在蓝眼睛中一荡,藤真的头转回去了:“师兄不用发愁,我藤真也不是笨人,翔阳不会坐以待毙的。山王千算万算,他万万算不到我藤真从一开始就没着他的道儿。什么称霸武林我不稀罕,我只要保我翔阳无碍。要保翔阳无碍,就得保武林无碍;保武林无碍,就得保各大派无碍。你以为湘北的那个什么红头发的樱木是怎么逃脱的?他们爱和根本没怎么在意他,精兵全用去追安西掌门了。安西不死湘北不倒是任谁都明白的道理,安西掌门虽武功盖世,毕竟老迈。爱和是何等本事?到最后寡不敌众一样是个死,三井的武功指望不上的。”
“那——”
“是我。”
“小健你?”
“我救了三井和安西,送他们上九华山。我保了湘北。”
“当初不是你鼓动爱和趁宫城彩子成亲时偷袭的么?”
“那不同,我们与山王联手总得做点什么吧,不然那老贼会疑心。”
“山王若知道了-----?”
“放心,所有可能让他知道的人都死了,我用的是湘北的武功。”
“这回保海南也是一样的?”
“恩。先建议山王趁海南召集武林大会的机会到朝堂上定他个聚众造反,有凭有据的。造反是什么罪?那领出来的都是精兵大将,山王不愿意才怪,这样对我们的信任也会提升。再给牧通消息,一定得保住海南,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翔阳。”
“若牧连夜逃走,山王会不会想到有人给牧通风报信?”
“牧不会连夜逃走的。”
“为什么?”
“牧是个最重情义的人,他既然不能让所有的海南弟子一夜之间都逃出安阳,他自己也就不会逃走,我告不告诉他,他的做法都是一样的。但结果,我相信会不同。以海南的实力若做好迎敌的准备,未必会让朝廷军占什么大便宜。”
“万一敌不过呢?”
藤真回头看花形,一双眼睛笑得水波荡漾:“牧可比透哥哥聪明多了,一定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花形明白他说的是小时候有一次藤真挨欺负,花形明知道打不过那几个人还非找人拼命的事。又听藤真象小时候那样唤他透哥哥,心中又恼又喜,正不知如何搭话,却听藤真说:“只是仙道,事做得绝了些,怎么他经手办的全是个灭满门。”
“仙道并不知道山王这一层。”
“话是这么说,只是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仙道是那种为称霸武林不择手段的人。爱和满门被灭真的是因为仙道鼓动湘北的人报仇?湘北有人有这样的能耐?还有武园,好好的一个从不招惹是非的门派,仙道用什么手段让它灭得莫名其妙?仙道的话总是半真半假遮遮掩掩,又让你找不出一丝破绽。会不会山王不是每件事都从我们这里走,陵南也是直接听命于他的呢?这样说仙道做些事就是和我们一样的目的,称霸武林是假,拖延时间保住本门是真,这还比较象他。只是以他的聪明,怎么会不懂留条后路呢------?”藤真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变成了自言自语。花形知他正想事,也不搅他,只驾着马往前走,一会儿,后面的弟子跟了上来。
只听长谷川道:“门主,天色不早了,咱们也找个地方投宿吧。”
藤真抬头看天,苍苍的一片灰蓝色:“今晚可有焰火看了,不知点焰火的是谁。”
夜间的确有焰火,安阳方向烧红了半边天。点焰火的是朝廷大将河田雅史,那一夜过后朝廷钦犯的名单上多了两个名字——牧绅一、清田信长。
神死了。
—————————————————————————————————————
田冈看着座下自己最心爱的弟子心中又是烦恼又是心疼。自从那个叫叶玄的湘北弟子突然走了之后,仙道就象是被什么鬼吸去了魂魄,脸上总是暗的,眼神总是空的,也笑,但那笑容倦得简直能把人的心蒙上万丈尘灰。以前那个高调子的,气韵风度简直帅得让人无法移开眼睛的仙道彰丢了,现在陵南上下没人愿意看到他,不是不想看,是不忍心看,不忍心看到那样的仙道。以前的仙道总是懒懒的,悠着荡着,仿佛万事不尽力似的,却总事事做得出色。现在的仙道同样事事做得出色,更出色,门中的事是说一不二的,指导师弟们练武更加尽心尽力,练剑简直是不要命的刻苦,只是,象什么东西耗尽了他似的,他总是疲惫的,倦极了的倦,倦到几乎不说一句话,以至于当他穿过庭院的时候你会以为那个安静的、灰暗的、完全沉没于自己的世界的身影是个古老的游魂。陵南阁在这个游魂静静的游走中变得如破败的古宅般凄凉寂静,仙道对陵南,就是可以有这样的影响。
田冈也懂,事到如今,傻子也会明白仙道对那个叶玄的情意了,田冈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底地领悟了何谓无能为力。他不想问他为什么没参加武林大会了。
“仙道,挽回不了的事,师傅劝你要看重自己。”
仙道眼睛看着地面,笑:“我就是太看重自己了才会弄得无法挽回的。只看重自己看重的人,不去管他们也有他们看重的人。”
“你是聪明人,何苦与自己为难?”
“我要是不这么‘聪明’也就好了。”
田冈苦笑:“海南的事,知道了吧?”
仙道点头。
“我们和翔阳,怎么办?”
“师傅不用担心翔阳,该担心的是翔阳身后的人。”
“翔阳身后的人?谁?”
“我不知道。只是我们刚要对付海南,海南竟被朝廷灭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竟象是一个人测划好的。当时湘北举门成了朝廷要犯我就奇怪,不过以藤真的本事买几个犯人的名字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一回藤真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调得动河田的军队,他背后一定有人,朝中人。”
“朝中人为什么会帮一个江湖门派称霸武林呢?”
“恐怕帮翔阳是假,借藤真的手肃清武林是真,只可惜我们明白得太晚了。藤真那样的聪明人不会看不出,怕也是骑虎难下。他应该巴不得我们多活个一刻半刻,好让他的翔阳晚些遭殃。”
“连你也猜不出那朝中人是谁?”
“不是猜不出,是没必要猜,托弥生查一下海南聚众谋反是谁先在朝堂上提出的就行了。”
“以你说,陵南有险了?”
“迟早。”
仙道突然开始笑,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总对自己说为了陵南为了陵南,到头来反而把陵南逼上了绝路,江湖都已不成其为江湖了,江湖霸主,笑话,笑话啊------”
田冈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座下痴痴狂狂的弟子,待他笑声止了,问一句:“秋擂,你去么?”
秋擂三年一度,擂设在咸阳,为武林另一大盛会,比之武林大会有很大不同。武林大会为武林的内部事务,目的在于各派间切磋技艺,参加者必得是有名有姓的门派弟子,规矩也多,象小弟子不能向掌门和各派大弟子挑战,象最后一天才容掌门和大弟子上场,象点到为止,互不相伤。秋擂便不同,几乎是什么规矩都没有的,官中草莽,三教九流,只要允了那个“生死有命,无仇无怨”的例就能上擂。秋擂之上,你可以向任何人挑战,你可以杀死任何人,也可能会被任何人杀死。身在江湖,谁能抗得了这种诱惑?这种自由,这种血腥,使得几乎每一代江湖儿女扬名立万的道路几乎都是由秋擂上的鲜血铺就的,包括如今已是江湖中最大两派掌门的牧和藤真。他们是在三年前的咸阳秋擂上扬名天下的,当年藤真只输了一场,和牧比的那一场,不过真正传扬下去的倒是他们是秋擂历史上仅有的没有杀死一个敌手的两个人。
“我不去武林大会是情非得以,有件必须要办的要紧的事。秋擂,只要陵南去我是一定会去的。”仙道又回到了那灰灰的样子。
“陵南当然会去。”
“也是,秋擂毕竟是天子脚下的大事,他们应该不敢在秋擂上做什么手脚。”仙道冷笑。
“仙道——”
“师傅,从今往后若是有关陵南安危的事我万死不辞,若是称霸武林的事,恕徒儿不肖。”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