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1-7
作者: 艾菲儿,收录日期:2006-03-24,1803次阅读
1.
我喜欢雨过天晴的早晨,这样的早晨总有好空气,深深吸一口进去就像直接吞进了圆润的水珠。我喜欢第一个工作日的早晨,孩子们从幼儿园的大门口由爸爸妈妈们领着进来,迈着肉乎乎的小腿儿笑得真好看。我喜欢站在幼儿园的门口接他们,我喜欢听他们叫:“彩子老师早上好!”,我喜欢看他们扬起脸儿对我笑,他们的笑脸真的比得过阳光下的花瓣,尤其是在这样雨过天晴的早晨。
这样的早晨在我眼中永远都漂亮得像刚刚洗净的玻璃花瓶,然而玻璃是一碰就可以碎的。
“彩子老师,门口有个叔叔找你。”
“老师知道了,谢谢你。”在那一刻我就有了预感,我长久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着的玻璃般的安定日子将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真的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见他的那一刻,出于本能地,我转身拼命地跑了起来。我明明知道以他的体格我怎么可能从他面前跑开,然而我不得不跑,拼命地跑,因为那些东西,它们又要追上我了。
“彩子,”他没有追来,远远地站在那里叫我的名字,我不能停下,真的,我绝不能停下。
“艾丽!”
停住脚,我淌着眼泪笑了,他永远有办法,他永远对我们有办法。艾丽,没错,那是我,我是艾丽,Iris,我是那个世界永远的彩虹女神。
那是我从未想象过的世界,比现实更真切,比梦境更神奇。我无法相信有人可以用数字描述出那样的绿,那样的黄,那样的蓝,浓郁的,清凉的,厚重的,透明的,脚下的草地新鲜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草地尽头接着沙滩,沙粒在阳光下灿若星辰,沙滩的尽头是海,那样的蓝色,除了源于人鱼的泪水绝无第二种可能。海的尽头是天,天堂的象牙宫殿失了火,满天流泻着蓝色的火焰,那些火,那么切近又那么遥远,使我相信只要伸出手招唤,它们就会像鸟儿一样环绕到我身边。
我向着天空伸出了手,全然忘了身边的一切,忘了一个黑客在一次成功的非法闯入之后该做的第一件事——隐身。
“Shadow果然名不虚传。”
我吓了一跳,匆忙转身,我应该事先做好准备的,被什么迷住都不是好事,包括天使的眼睛。
那是我无法形容的一双眼睛,清水中浸着的海蓝宝石,光下碎成颗粒的翡翠,微雨的黄昏窗台上的烟晶,模糊了色彩,消失了形状,那样的宝石里住着可以对人念咒的精灵,看它一眼,灵魂的某个部分就永远地丢失了。
2.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端上一杯茶给他,第一个工作日总是特别忙,一上午都把他晾在一边,这会儿总算孩子们都午休了,我才得和他说话。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儿真是世外桃源。”
“不会吧,吃联合政府津贴的顶级人工智能专家竟然跑到保持区来称赞幼儿园,饭碗不想要了?”
“说实话,保持区和我想得不一样。”
“如果不是为了找我,你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到这里来吧。喂,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人笑起来能使星河失色,真的:
“你舍不得这个名字的,你放得下一切也不会放下这个名字的。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找个离计算机最远的地方躲起来,所以我看到保持区的幼儿园有个叫彩子的十年前来的老师,我就认定是你了。”
我说过,他永远有办法的,仙道彰永远有办法的。最贫穷最混乱的地区的幼儿园,我想到的他都想到了。没错,我舍不得这个名字,那个人给的名字,我怎么舍得。
“这样的打扮到我这里可不合适啊。”自己的世界被非法入侵,他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了和黑客的身份相符,我穿的是一身忍者的夜行服。这个酷酷的装扮连同Shadow的大名一起被虚拟世界奉为经典,然而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天空下,除了自惭形秽,我觉不出别的什么。
“我这儿有一身衣裳,你要愿意,换上试试。”长着这样一双眼睛还对人笑,真是罪过。
我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举起一只手就行了,像刚才那样。”
我将手举过头顶,顿时感到身后重重地多了些什么,转过头去一看,我呆住了。
一双翅膀,一双天使也不可能拥有的彩虹色的翅膀,现在属于我。
他是虚拟世界的天神,令人吃惊的是竟然不为人所知,要不是我一时兴起去打开那扇据说是没有钥匙的门,他这样的天才也许就永远地淹没在浩浩网海中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只是笑:“衣服呢?衣服喜欢么?”
我低头去看,他给了我一件亚麻的希腊式长裙,象牙一般的白色。我原本自设的短发也被他恢复为了我现实世界的样子,打着大卷儿波涛汹涌地披挂在肩上。
“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心脏快受不了这样一次一次的大惊吓了,个人的现实身份,这不是虚拟世界中的绝对机密么?
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一样得意:“我什么都知道。”
他是天才,真的,人世间不可能有的数字天才,这个个人世界,那双凭空出现在我背上的翅膀,还有他竟然取得到我在现实中的图像。这几件事中无论哪一样都足以使他在黑道白道同时成为天神,尤其是最后一件。法定自然人的真实资料保存在TEAM ZONE-4的数据库中,那是全球联合政府的核心计算机,全球所有计算机的中央主机,计算机的帝王,天神,说什么都好,当然,那也是全球所有黑客的终极目标。
那个人完全不理会我的吃惊,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个劲儿地说:“真好看,真是很好看啊。”
他的这个世界一定没有镜子,这句话只合别人对他说。
“你这么好看,也得有个好听的名字吧,别叫Shadow了,你说呢?”
你说吧,反正我是着了魔了,被人这么拿着当洋娃娃使却连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我明白从今以后,虚拟世界里的Shadow真的永远变成一个逝去的影子了。
“其实我是按古希腊彩虹女神的样子做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我以后叫你艾丽丝,你不介意吧?或者艾丽行么?我更喜欢艾丽。”
Iris,彩虹女神,众神的信使,拥有一双彩虹的翅膀,能以闪电的速度到达任何地方。我是黑客,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也更喜欢艾丽。”我说。
“是么?那太好了!”他的笑容真的能一粒一粒飞溅到空气里去,“现在,彩虹女神,不想试试你的翅膀么?”
飞翔是世界上最奇特的经历,尤其是用长在自己背上的翅膀,我的心情就像驮在背上的蓝天一样高扬欢畅,特别是当他像孩子一样扬着头,向我挥手,向我欢呼的时候。我真是对他着迷了,然而谁又能不迷他呢?一个又天真又纯净的世外高人。世外,高人,是真的,天真,纯净,我猜的,我认识他还不到一个钟头,我真的是半点也不了解他啊。
“喂,”飞过他头顶的时候我大声喊,“你叫什么?“
“藤真!”
3.
春日里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有催眠的作用,平日这个时候我一定是去孩子们的睡房里查看一圈之后回办公室趴上一会,但今天,不知是茶还是眼前人,让我没一点睡意。
仙道无论如何都是好看的,三十三岁的他,比十年前更多了味道。时间洗练,岁月变迁,看到熟悉的东西悄悄地改变未尝不是种幸福,可以欣慰,可以缅怀,可以轻叹,这种变化放在眼前,回忆中的东西就多添了一份金色。仙道坐在我面前,背对着明亮窗子非常安静地喝着茶,他曾是我们把心都交出去的朋友,那些事,隔世一般,难道真发生在十年前?
仙道绝对是撞进来的,我很清楚,因为除我自己之外,我不相信还有谁能打开藤真设下的那道没有钥匙的门。
那天我们正在研究如何把一个制造天气变化的程序放进藤真的世界里去。藤真是天才没错,但他的世界是静止的,就像一幅立体的可居其中的风景画,美,但不完美。我把加入天气变化的提议说给他,他皱着眉毛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没见过你说的什么大暴雨之类的怎么办?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没法做。”
他说漏嘴了,我从此知道了他是从小长在一区的孩子,那里有天气控制系统,永远艳阳高照。怪不得,父母是第一阶层的成员,从小没吃过一点苦,要么他也养不成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性格,整日只待在他的世界里看星星看流云,从不出去半步。不过一个一区长大的人竟然没有一点又臭又傲的脾气,我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没办法,只能更喜欢他。
他没见过,不能做,然而事情难不倒我们。网海何其辽阔,虚拟世界中有的,只要不放在TEAM ZONE-4上,没有我拿不来的东西。于是我花了些工夫从一个个人世界中把程序偷了过来,那人也是个高手,不过,难不了我。
我永远忘不了藤真见我带着程序回来时的表情,绝对像孩子见到了新奇以极的糖果。
“这里可以下雨了么?!”
我冲他拼命点头,我说过,我迷上他了,让他开心成了我天大的快乐。
他绝对是个天才,两分钟之后他问我:“你说先来什么好?下雪和暴风雨,哪个好一些?”
“暴风雨吧。”我心疼那些草,“暴风雨中海上的景色会很壮观的,并且,雨过天晴之后空气总会特别的好。”
于是我们坐在沙滩上开始等待暴风雨的到来。仙道就是这个时候从水里冒出来的。
“打,打搅了。”他显然是吓了一大跳,“我是掉进来的。”
至今想起他的样子我还是忍不住想笑,你知道模拟水的浸润一直是虚拟世界里的一个难题,于是海水像荷叶上的露水一样顺着他高高的朝天发一颗颗滚下来,多数汇到了他的眉毛上,再顺着他微挂的眉梢滴下来。那情景几乎让我笑破了肚子。
他很快意识到我在笑他什么,自己便也笑了:“没办法,每次都是这样的。”
“你好。”藤真说。
“你们好,我叫仙道彰。”
“我们正在等着一场暴风雨,你来么?”藤真说这话的时候天边出现了第一道电光。
“好啊,不过我有个要求。”
“什么?”
“下雨的时候你们不许看我。”
不用问,又是一场大笑,那一天我们三个在暴风雨中的大海边大叫大嚷,边追边打,狂风吹得心都飘了起来。我想飞,他俩怕我被雷打了,一人拉住我一只翅膀;我和仙道合伙把藤真扔进了海里,他憋着半天不浮出来,吓得仙道下去救,马上又被他反过来暗算------我有生以来从没这么疯过,也从没这么开心过。
末了儿仙道就着雷声冲着我们大叫:“你们说,要是这水能沾在身上,让咱们淋个痛快多好。”
藤真大声说:“放心,我一定做到!”
“彩子。”仙道把我从回忆中叫了回来。从见面的那一声之后他一直叫我彩子,他明白,艾丽是留给藤真的。
“我来求你一件事。”
那是当然的了,只是:
“为什么是我?”
“你是当世最好的黑客。”
“你知道的,我永远都不会再碰计算机了。”
“是为了迷住你的人吧,我也是为了迷住我的人啊。”
即使告诉我明天我这里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去一区上幼儿园我也不会比现在更吃惊了,他?仙道彰?这个玩世不恭的,面热心冷的,网海第一花花公子,这个敢用真实模样出入网海的人,也会有人能迷住他?
“打死我也不信,能迷住你的女人上帝还没造出来呢。”
“不是女人。”
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不成?
我刚想问他,他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了,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片汪洋啊,藤真常说仙道的眼睛是海,只是结了冰,因而即使底下是惊涛骇浪,上面看来也是波澜不兴。然而今天,海化了。
我们是共过生死的朋友啊,即便这样我们也从没看见过那冰层下面的海水,怎样的人有这样的能力让它化得这样彻底?我对着那双眼睛呆住了。
“不是女人就一定是男人么?”
我惊了一下醒过来:“你开什么玩笑仙道彰,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难道是——”
我不敢说了,因为我明白过来了,我的血一刻间全部冻住了。
仙道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没错,我猜得没错,仙道迷上的,是,
“他们”。
4.
“你会喜欢他的。”仙道为我打开车门,带我走向他家的车库时对我说。
“是哪个型号的?”问出这句话我马上就后悔了,我看到仙道的目光明显地闪了一下,他咬了一下牙床,“你看见就知道了。”
我正奇怪他为什么放“他”在车库里,库门一开,立刻明白。
仙道把车库腾了个一干二净,在里面支了个篮球架,“他”就在那儿打着球,听见我们进来了,停下来,望向这边。
PK11,家用陪伴兼保镖形人机混合机器人,钛铝合金骨架,SOFAR2型生命维持系统,配合聚合硅胶模拟的肌肉系统,仿真皮肤感官,人造自生成毛发,系统核心是TSH100生物芯片。这一型的机器人我非常了解,忘了说了,在来保持区之前我是SOFAR的生物组织顾问,PK11的研制者之一。
PK11是SOFAR历史上的一个销售奇迹,六年前上市时几乎在家用陪伴兼保镖型机器人市场上打下了半壁江山。我至今还记得发售第一天SOFAR专卖店门口的疯狂景象,我就亲眼看见过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为争那一天店里的最后一台而打破了头。PK11是人机混合机器人历史上的里程碑,“他们”从外表上看上去与真人别无二致,“他们”的运算能力,理解力和运动协调性都达到了当时登峰造极的水平,但我相信这不是“他们”热销的主要原因。你看过就会知道,PK11的款型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他们”的外形设计取自于上世纪一种称为漫画的古老艺术形式,样子是一个身高187公分的二十三岁左右的男子,有着白皙的皮肤和乌黑柔软的头发,非常挑的眉毛和直挺的鼻子,但PK11的经典之处在于“他们”的眼睛,要知道,当年PK11的价格只有最富有的第一区的公民才承受得起,但是无数人,特别是单身女人,就为了那一双悠长的眼睛,不惜倾家荡产。
但PK11远不是完美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快得过民用机器人的发展步伐。很快有业界人士批评SOFAR将过多的精力投注于对“他们”的运动协调能力的提高上而忽视了人性化设计,并且在语言设计程序上有很大漏洞,越来越多的用户也发现“他们”对主人极为冷淡,并且在语言交流方面有极大障碍,于是SOFAR的竞争对手们开始批评 PK11为人工智能史上少有的失败作品。然而不争的事实是,作为保镖机器人,PK11的性能近于完美,他们英勇善战且极为忠诚,再加上俊朗的外表,PK11在两年之中保住了一定的市场份额,后来才渐为更为人性化和更为柔和PK12、PK14和DZ90所代替。但SOFAR的竞争对手还是依特性送给了这一型的机器人一个在业界无人不知的代号,“人犬”。
我转头非常怜悯地看向仙道,迷上什么不好,偏偏迷上了台PK11。但仙道丝毫没注意到我目光的异样,他的心神完全投到“他”那里去了。
“我回来了,小枫。”他的笑容柔软温和,“这是彩子,我朋友。”
被介绍给一台家用机器人,我多少感到有些别扭。“他”转过头来看我,我理所当然地面无表情,“他”看了我一刻,拿着篮球转回身,继续投篮。
我没看错吧,“他”刚才转回头前的那个表情,是蔑视?是不满?“他”可是一个......家用机器人啊。
"就是这样的,他对他主人的一个朋友说‘白痴’,被送到修理厂去。但是修理厂的人很快发现他的问题不只是语言程序逻辑的问题,因为他又对修理工说了一句‘白痴’,并且带有明显的好恶倾向。”
“好恶倾向?不可能的!”我叫了起来。
“没错,但事实就是这样,那些修理工非常困惑,就把他送到人工智能研究所,课题是我接的。”
“结论呢?‘他’真的有‘好恶倾向’?”
“不是倾向,他有自己的好恶,自己的感觉,你绝对想象不出的彩子,”仙道的眼中有明亮的光彩,“他有自己的感情,他和所有其他人一样。”
所有其他“人”?
“但是仙道,你确定吗?我是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机器人的设置吧,他们怎么会有可能有自己的感情?”
“我开始也是不信的,所以才带他回来慢慢观察。我们已经相处半年了,一起住着,一起打球,你不知道他输了之后那种表情,”仙道说着轻笑起来,“那么恨恨地瞪着,像要把我活吃了似的,他那个人,真是一点不愿服输的。”
说这些干吗?这人算怪,一个机器人都想要活吃了你你还那么高兴。不过能看到仙道笑起来毫无目的,只是为了高兴才笑,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奇观呢?
“其实我平日里逗他也没少被他叫白痴的。”
“‘他’也叫你‘白痴’?!‘他’程序坏掉了?!”
“很奇怪么?你骂人傻怎么说?”仙道挂着笑容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有些挑衅似的看我。
“但机器人——”我不敢说了,这三个字勾出的仙道眼中似笑非笑又冷到极点的眼神吓的我停了嘴,他永远对我有办法。
“他不是机器人,彩子。”
好吧好吧,就算“他”不是:“你说‘他’有人的感情,切实的证据呢?系统上有什么异常么?”
仙道被我堵了一下,轻皱起眉头陷进思考里去了,一会儿脸上竟浮出了柔柔的笑意。
鬼知道他又想到哪去了。“喂!”
他抬起眼睛对着我:“我没查出系统上有什么异常,不过他有感情是真的,你去看他的眼睛,你去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他”的眼睛么?刚才“他”转过头去的那一刻好像是......,可是......
“他绝对是个奇迹,彩子,神奇生命,我有时候想,如果真有上帝,他一定是由上帝直接创造的。”
又说鬼话。“你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改他的档案。”
我吃了一大惊:“去人工智能管理局的数据库改‘他’的档案?为什么?”
“我求你,求你帮我永远留住他。”这句话他倒是讲得难得的认真。
我明白,如果“他”被修好了,一定得送回“他”主人那去,这是仙道万万不想的。并且看仙道的样子他压根就不想修好“他”。但如果一直这么奇奇怪怪地修不好,难保“他”不会作为故障典型被送进人工智能研究所的实验室里大卸八块,或者干脆接到一则通知:
“严重病毒感染,整机销毁。”
但是人工智能研究所是什么地方,那是全球的数字精英供职的地方,那里的数据库凭我的本事不是进不去,但进去之后不说全身而退,出不出得来都是问题。
“仙道彰,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大风险?!”
“我知道,但我没有办法了,否则我不会去找你的。”他笑得有点痞。
“那我是不是你朋友?”
仙道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不笑了,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是。”
“那你就为了一个什么发疯的家用机器人让我冒这样的险?!”
原来就是这个,这十年你当我死掉了,今日去找我倒是为了这个鬼机器。仙道彰,当年不就是你的一时兴起说什么去阻止联合政府对叛军的核打击,鼓动我们冒险去攻击联合政府总司令部的计算机,才让藤真,藤真他......
“对不起,彩子。”十年之后他第一次说出这句话。
“但当年的打击地点,真的是贫民区啊。”
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阻止了一颗核弹,但他们还有第二颗,落在同一个地点的第二颗,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改变,当年的贫民区成了今天的保持区,残留着核辐射的保持区,住的仍然是贫民。不错,政府是做过防辐处理,效果非常好,看看每年出生在保持区医院里的畸形婴儿就知道了。他们有什么办法,他们没有钱,他们没有接受过高层教育,可他们要生活,他们要有地方住,他们买不起其他地区的房子,不住保持区他们根本无家可归!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那个有着天使眼睛的人,那个最后一刻说着“让我再试一次”的人 ,那个为我挡住了所有的系统攻击的人!他的意识永远消逝在网海中了,我连他在哪都不知道,一个丧失了意识的植物人 ,十年了,我甚至都不可能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你不懂,你当然不会懂,你没有去,我们都知道你会是我们的累赘。他是黑客高手,我教出来的黑客高手,你不是,所以他去了,他走了,而你还好好的活着!
“藤真——”十年之后我第一次唤出了这个每日每夜拼了命不让自己记起的名字,眼泪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脸。
长久的沉默之后,仙道递过了他的手绢。
“对不起,彩子,可是我有没办法。有些东西是天生的。”
我明白,有些东西是天生的。黑客,是天生的。
“你肯帮我么?”
“你是我的朋友,仙道,”我用手背抹了把脸,抬头看着他冷笑,“我不是没有恨过你,但现在已经不恨了。所以,如果是为了你,让我再回一次总司令部数据库我也会去的。但如果是为了你的那台机器,我会说,决不!”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因为我非常清楚地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仙道的眼中碎掉了。我,原来,一直盼望着报复,为藤真报复。
“他不是机器!”
“不错,人机混合体,那你让我叫‘他’什么?‘他们’?”
“他们”是专有名词,你知道,“他们”的法定意义是“一切具有部分人类外表或人类思维模式的非人物体,包括非法研究用或医用克隆人,各类转基因专用克隆人,主机应用模拟人类思维模式算法的人工智能计算机或机器人,人机混合机器人,及法律规定的其他形式物体”。
我知道这样能伤他,但我也知道我说的一点不假,尽管“他们”这个词,包含了太多意思了。
“仙道,‘他’若真是你迷上的‘人’也就算了,男的女的不拘,我一定会帮你的。这一个,你图‘他’什么?喜欢PK11的人多了,哪个人还能真跟个‘他们’过一辈子?!天天夜里搂着当抱枕么?一辈子笑都不会对你笑一下,当年多少买了PK11的人现在不是扔就是卖,你去看看处理中心废品站里最多的是哪一型?脸蛋再漂亮看个几年也就烦了,你现在是新鲜,再过个一年两年看看,你还留着才叫怪了,你现在叫我为你冒险留住他,我就算答应了,将来你扔他的那个时候想起这档子事,怕你看你自己比你今日看我还要不值钱些。”
“我没有把你看的不值钱,彩子。”
“怎么没有?不值台PK11的钱!就算你真喜欢,再买一台回来又有什么区别?”
“他和‘他们’是不同的!”他突然冲着我吼了起来,“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我没想到平日里永远温文尔雅的绅士仙道彰有一天也能对我发这么大脾气,那一刻没想起来该生气,倒是被他吓楞了。
他看我不说话只望着他,低下头,轻摇了摇,
“我以为你会懂的,你走吧彩子,”仙道垂下的眼睛一直没抬起来,“我不送你了。”
5.
我确实想走,很想走,但我走不了了。
那一夜仙道发起了39度的高烧。
他是养尊处优的第一区公民,那个居住区已经永远地消灭了流行性感冒,也就永远地消灭了那里的人们对它的抵抗力。平生第一次去保持区的仙道,平生第一次患了感冒。
不要笑,流感对免疫力低下的人来说,是致命的。
所以我走不了了,那台PK11很显然地没有装医用程序。
“为什么不送他到医院去?”他站在仙道床边轻声问我,“我的系统告诉我应该申请急救。”
奇迹,PK11主动与人交谈。我的吃惊太大了,以至与我竟然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焦虑。
“送他去医院就会有人查他是怎么得上感冒的,如果被他们知道他未经允许擅自到疾病高发区去还带了个人回来,他这辈子就完了。”
“他”静了一刻:“那他,会死么?”
“我不知道,如果有药就不会,他为什么家里连一点药都不准备?!”
“没有药就会死么?”
“我幼儿园里一个孩子上个月得流感,家里没有药,死了。”口中说着,心里面很疼。
“他也会死么?”
“我说了我不知道!只能指望他的抵抗力了,其实只要身体好,流感抗抗就过去了。”
“可是他也许会死。”
一台PK11哪来这么多话,我真是烦了:“我再看看好不好,实在不行了我一定送他去医院,我知道还是命重要!”
然而一台PK11怎么会了解,一区的公民身份,真是拿命换都值得啊。
“他”悄悄退出房间去了,我没多管。仙道烧得人事不醒,枕在冰袋上的头烫得几乎摸不得,两颊红得像火烧,我又量了一次体温,39度2。
当体温计的数字终于跳到39度8的时候,我再也坐不住了。拿起电话听筒的时候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还是不行么?仙道的下半生,难道也要在保持区度过了?
然而一只手伸到了我面前。
“给他吃。”
我抬头,“他”,真的非常高。
“他”把药盒子放进我手中,回头看了仙道一眼,转身又出去了。
我慌慌张张地喂仙道吃药,眼中看着仙道,脑中想的,都是“他”,全是“他”。
“他”看仙道的眼神,那么熟悉,我看过的,我真的看过的,最后的那一眼,最后的藤真。
“......现已查明,此台PK11人机混合机器人系一区赤木小姐所有,目前正处于大修中。据警方初步推测,该机器人大约于13日凌晨三时左右从一区人工智能专家仙道先生宅中跑出,到附近医院抢夺了五十盒左右的流感专用药品,之后挟药品混入磁悬浮高速列车并将药品带至保持区分发。警方于16日在保持区腹地将其擒获,其间未遇抵抗。现因仙道先生出差不在家中,此种猜测并未完全得以证实。”
没错,仙道先生出差不在家中。我说他不在家中,他就不在家中,人事管理系统很好应付。
“他”出现在画面上,我想应该是“他”,虽然“他们”中的任何两个在外形上都完全相同。
仙道就是这个时候醒来的。
“小枫?”他只往屏幕上看了一眼,“他出什么事了?!”
“......根据系统清查的结果,该机器人的公用设置情况为否,因而警方断定该机器人的此次行动为恶性病毒感染所致。”
所谓公用设置情况,指的是家用机器人作为主人的私有财产,有权由主人决定是否可为除主人之外的其他人使用,是否可为除主人之外的其他人损失。换句话说,公用设置情况为否的家用机器人,对除主人以外的其他人可将机器人第三定律置于第二定律之上,原理为“个人无义务为其他个人蒙受财产损失”。
他的公用设置为否,他的主人规定了他不得为除主人外的其他人损失自己,而仙道,不是他的主人。
那一刻,我听见了自己灵魂深处战栗的声音。
一个家用机器人,竟然违背了自己的原始设置,只是为了救一个他在乎的人。我明白这绝不是什么恶性病毒。他是真的,真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且是这样一个既救了仙道又帮了保持区贫民还把仙道撇的一干二净的选择。他考虑到了一切,惟独没有考虑他自己,他是真的,真的有感情的啊!
我信了。
“你去看他的眼睛,你去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他看仙道的最后一眼,那样的眼神,爱,保护,牺牲,决绝,不舍......那样的眼神足以证明他是有灵魂的。很多年前,藤真,也是这样的。
“......基于以上考虑,人工智能管理局已做出了整机销毁决定,据悉,赤木小姐已接到了整机销毁通知书。”
仙道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话音落,眼神散了。
“仙道!仙道!!”我冲过去拼命摇晃他,逼他看我,“我不会让他死的,我会帮你永远留他在身边的,我一定做到,相信我,相信我好么?”
仙道灰色的眸子呆呆地看着我,半晌,将额头抵在我肩上,失声痛哭。
6.
“我想,我真的可以做到了。”我把屏幕指给仙道看。
处理中心的库房里有一台作为废品待售的PK11。
“我把他们在处理中心的记录里换个身份就可以了。”
“可以么?”
“可以的,警局只负责下销毁通知,由处理中心的人来接纳入库,等到集中销毁那天再把,对不起,要销毁的东西从库房中提出。下一次集中销毁是三天后,这中间太多空子可以钻了。并且处理中心那种地方,网络防范一定很烂。不用担心。”
“那什么时候动手?”
“当然越快越好,到时你只要去把记录上那台编号837的‘芯片报废人机混合机器人’收购回来就行了,可别弄错了。”
“不可能的。”他是真放心了,嘴角泛起了笑意。
“芯片报废......”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仙道,我也许可以给你的小枫一个合法的正常身份了!我们现在要找......,是了!”
这是二区的二手市场8号零售商店的库存记录,他那里有处理的TSH100生物芯片卖。
“你去买一片回来吧。”
“你是要?”仙道明白了。
“恩。你‘从处理中心买了一台芯片报废的PK11的机壳’,又去二区二手市场买了一块处理芯片,你自己组装了一台‘新的PK11’。”
“你是天才,彩子。”
“还没完呢,机器人年检的时候他们会看出小枫芯片的原始身份数据与记录不符,所以你还得帮我的忙。”
“你说。”
“第一,明天上班时按这个步骤考一份你的办公计算机的全部系统数据给我。”我一边说一边写给他。
“到手之后我们要通力协作。我负责到人工智能管理局的数据库里把你将要买回来的那块芯片的原始身份数据偷出来。”每块流通的芯片都有数据备案。
“接下来你负责把你的小枫安安全全地拆开再完完整整地装起来。”
他匪夷所思地看我。
“我负责按那个数据把他的原始身份数据改了。”天衣无缝,我看着他,得意洋洋,成竹在胸,
“你的小枫就‘变成’‘它’了。”
“坏事变好事了。”
没错,偷数据出来比进去改数据容易多了。那台让人头痛的“故障”的PK11永远地被‘整机销毁’了。
“不过,仙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你做。”让仙道紧张是很好的感觉。
“买回那块芯片之后,把它砸烂,砸得,越烂越好。”
“就是这个了。”仙道进门,左手从衣袋里掏出光盘给我,右手紧紧攥着流川的手。
流川枫,他主人取给他的名字。
“十万分之三秒,足够了。”
“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我不会冒险去进攻你们的防火墙的,但是关机前总要先关闭一切程序吧。你下了关机指令之后,你的计算机从防火墙程序关闭到真正断电关机之间会有十万分之三秒的时间,也就是说,你们整个人工智能管理局的局域网防火墙会有十万分之三秒的漏洞,我就要趁这十万分之三秒,进去。”
“以我的办公计算机做突破口么?”
“你该庆幸你在人工智能研究所上班。不过你还得帮我个小忙,写个小程序,把你的计算机和我的计算机的记时器用格林尼治时间严格卡上,还有就是,明天上班时让你的计算机在18点整定时关机。”
“这个不难。”仙道说着垂下眼睛:“只是,有多大把握?我是说,你的安全。”
我转头去看他的身边人。
他非常安静地站在仙道旁边,看着我,目光清澈,他的眼睛是墨色的潭水,潭深千尺却能一眼见底。他,果然,很像藤真。
我开始明白我的生命里注定得和这样的一个人挂着系着,藤真走了,他来了。他们的魂魄太透明,而我,天生太喜欢透明的东西了。
即使不是为了仙道,只为了那一双像极了藤真的眼睛,我已经决定,拼了性命,守护一生。
“我会帮你永远留他在身边的,相信我。”
令我惊奇的是,在我进入人工智能管理局的数据库时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
我从没试过这样的情景,相信他也没试过,于是我们站着,面面相觑。
“你想干什么?”他先嚷开的,我发现他正试图修改——小枫的档案。
“我倒想问你呢,你想干什么?不许乱动他的档案!”不然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你以为我想动啊?要不是晴子求我,谁要为那只狐狸冒这么大的险!”
“狐狸?”我肯定满脸疑问。
“就是流川枫啊。”他很理直气壮的看着我。
我想笑,那个人和这个人,都很可爱。
“晴子?是流川的主人?她求你干什么?”
“那个家伙要死了,不改他的档案怎么行?”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死”:“你想把整机销毁通知给删了?”
“是啊。”
我认定他就是那个被流川骂白痴的他主人的朋友,因为,他果然是白痴。
“别干了,听我说......”
他听完后张大嘴巴看着我:“真聪明。”
“你也不差,能进得来就是高手。”
没想到他一下子脸上开了花:“哈哈哈......那是当然了,我是网海第一黑客天才樱木花道么!”
网海第一黑客天才?懒得和他争:“喂,合作吧。”
“好啊。”
别看他那么白痴的样子,他竟然真是个天才呢,这是我和他一起出了人工智能管理局的局域网时得出的结论。没有他,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这么快。
“那么,再见吧,樱木。”
“等一下。”
“什么?”我奇怪他一下子变得别扭起来,像是自己在和自己打架,憋了半天,
“你能告诉我狐狸现在在哪么?”
“干什么?”
“狐狸走了之后晴子经常哭,说是怕他们对他不好,我想如果她能去看看他,也许会高兴一点。”
“那当初为什么还送他走?”
“不是晴子送的,其实狐狸平时就是那个死样子,跟本没什么事,偏偏那一天他骂我‘白痴’被晴子的哥哥听见了,非要把他送走不可。我原以为教训教训他就没事了,怎么弄的他都活不了了?”
“怎么弄得他都活不了了?”要是天下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打心眼里当他是一个人,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活不了了?
“那个,流川现在在仙道家。”
7.
我认为晴子小姐是流川这个神奇生命产生的原由,尽管仙道也许并不那么认为。但我觉得,晴子小姐造就了今天的流川,因为,他几乎从诞生的第一天开始就被他的主人彻彻底底不掺一丝杂质地当成一个真正的人。
“流川君,真的是你啊?”晴子小姐看到流川,立刻红了眼眶。
我惊异,她与仙道一样,竟然都有从一千一万个一模一样的脸中一眼认出流川的能力。
与她同来的是樱木花道,又一个以真实模样出入网海的人,头发的颜色都没变一变。
“你真没死啊,狐狸?!”他冲上前来上下打量着流川。
“白痴。”一句还了回去。虽然不止一次听过人讲述说着“白痴”的流川,如今亲耳听到了,才明白他这两个字,并不只是这两个字的那么简单。
“喂,你有点觉悟好不好?!救你的人是我啊!要不是我天才樱木,你现在早没命了。”
“要你管!”
若换了一周前的我,看见长着如流川一般脸孔的人如流川一般说话,第一个反应也许是打电话报警,然而今日,我看着笑的很开心的仙道和晴子,一样笑的很开心。也许我还不能像他们三个一样那么自然地把流川当作一个人,但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因为我清楚,他拥有身为一个真正的人所必需的,也是仅仅需要的,高贵的灵魂。
“流川君,看到你现在这么好,我真是很高兴啊。”看晴子的眼神,她已经明白她将失去流川了吧。
“在我那里住了那么久,我明白,你其实并不开心的。你现在是很开心的吧,我真的,真的非常高兴啊。”
她真的非常高兴啊,虽然淌着眼泪,虽然舍不得,但她真的非常高兴啊。
“所以,仙道君,我请你一定要好好对待流川君,否则,我会很难过的。”
仙道攀住流川的肩膀。
“我会的。”
你要记住啊,仙道,记住这句“我会的”,从今而后,即使变故,即使时间,都不能让你有理由忘了这句“我会的”才是,否则,我也会很难过的。
“其实,”坐下以后一直没有开口的流川这时对晴子说:“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谢谢你,在你那儿的时候我也开心的。”
晴子笑了,笑得,非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