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8-End
作者: 艾菲儿,收录日期:2006-03-24,1375次阅读
8.“谢谢你啊,彩子老师,每天都送小良回家。”小良的妈妈在病床上支撑着坐起来对我说。
“哪里哪里,是顺路么,这点小事不算什么的。夫人的病好些了么?”
“好多了,多谢彩子老师拿的药。”
“夫人不要放在心上,那是我朋友送给我的。”仙道晴子和樱木申请了常用保健药品,几乎全部给了我。
“彩子老师留下来吃饭吧。”小良扯着我的袖子仰头叫我。
“谢谢小良,可是彩子老师得走了,下次再到小良家做客好不好?”
“老师留下来吧,我还想让老师看我画的画呢!”小良一脸的盼望。
“那,小良把画拿给老师看,看完了老师再走好吧?”
“好!”小良把我拉进他家屋里坐着,跑到里屋去了。
“看看电视吧,彩子老师。”小良的妈妈说着打开了电视。
那是一台又小又旧的电视,小良家为数不多的“奢侈品”之一,他们平时并不经常打开的。
“......据政府内部可靠人士透露,由于目前战力紧张,政府已决定征用全部PK11型家用保镖机器人参与对叛军的作战。估计拥有PK11的个人不日将收到政府通知,并将接到政府给予的相当于该机器人价值的赔偿金。”
征用家用机器人?也难怪,不是战力紧张吧,那天听仙道说政府的战斗机器人这段时间正在流行病毒。
“什么叛军啊?哪里又有叛军了?”小良的妈妈问小良的爸爸。
“听说是火星上的矿井专用克隆人罢工,政府派兵镇压,现在已经发展成暴动了。”
“征用PK11?是那种很漂亮的机器人吧。”
等一等,PK11?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PK11?!——流川?!天!!流川是一台PK11,我竟忘得一干二了!可他是人啊,他是人啊!
“......我想,政府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非常明智的,PK11是史上最好的保镖机器人,冷静并且善战,在兵力不足时征用‘他们’实在是很好的选择......”
流川他是人啊!
“......这样做比马上再生产一批兵用机器人要快,而且更廉价......”
流川他是人啊!
“......其实对付矿井专用克隆人保镖机器人就很够了......”
流川他是人啊!
“......我想不会,政府已承诺予以补偿,并且在政府危机时刻为政府承担一定的财产损失也是公民的义务......”
流川他是人啊!
“......我想,根据平等原则,应该不会有特殊,对每个拥有者都是一样的,都要征用......”
流川他是人啊!
“彩子老师,彩子老师你怎么了?”小良回来,见我这样,吓得拼命摇我的手。
我一下醒了:“老师得走,老师得马上走。”我站起身就往外跑。
小良追到门口:“老师你去哪儿?”
我没有回答。老师去救一个人,流川他是人,可是,想去说,大声地喊,想让他们听见,说给谁听呢?再大的声音,再努力地喊,在这个空寂的沙漠里,根本就没有人啊!
我一路只想着车站的方向,经过我家门前时,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彩子!”
看见他,我竟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想哭:“怎么办啊仙道,政府要征用——”
“我知道了彩子。”他的脸在路灯下冷硬冰凉,抓住我的肩膀,俯下身,
“你答应过我,彩子,你说过会帮我永远留他在身边的。”他的眼睛里有绝望的,乞求。
我真的哭了:“我一定,我一定做到。”
9.
“真的是全部征用啊,彩子,我去人工智能管理局的数据库查过了,不在那里,他们的档案全送到政府总司令部的数据库去了。”樱木也已经到了仙道家。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早上。你说我们怎么办啊,彩子?”
问我怎么办有什么用,没办法了,PK11现在早已停产,市面上一共有多少台,销毁过多少台,在个人手中多少台人工智能管理局那里清清楚楚,并且据说连报废的机壳都要回收重新拼装,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很简单,”我说,“去删掉好了。”
“你疯了彩子?!上次我要删一个销毁通知你都说不行,都说肯定会惊动系统,你现在要整个删掉他的档案?!”樱木花道跳了起来。
“要不你说怎么办?”我故做镇静笑着看他。
他不吭声了。
“彩子,不可以。”仙道声音,疲惫的,寒冷的,却是,坚决的,不容质疑的强硬,“我不会那么自私的。”
听叫仙道彰的人这样说话,说真的,我不是不怕,但我既然已经决定要护着小枫留在他身边,就算是硬着头皮也得说点狠的。
“你以为我是为你么?你是你,他是他,你无权决定他该不该去送死,你也无权改变我的选择。”这句话,绝对会有效的。
他仍然站在我身后,但他,不说话了。
在他还没想出新的对付我的办法之前,我得加紧攻势。
“仙道,你是不是真的迷上小枫了?”
他沉默着肯定。
“那他,在你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哪怕是一秒钟,不把他当作一个对等的人,只把他当作你的财产,你的所有物呢?”
他静了很久,想了很久才说:“是的。”无比地肯定。
中套!
“那刚才那句话是从哪儿来的呢?自私不自私的,怎么说呢?”
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开始苦笑,很苦的那种笑,只有仙道才能笑的出来的那种笑:
“他走了,他死了,最痛的不会是他自己,是我才对吧。我是为了自己的心,才说那句话的。我不能只为了自己不心痛,就让你去冒险。这样说也许霸道,但最有权利让你停下的,是我。”
轮到我说不出话了,没错,这一刻最痛的也许都不是流川,是仙道,如果不做任何努力,最痛的是他啊。想伤他,逼他,倒被他逼上了,他果然永远对我有办法。
“可是,仙道,我也是为了我的心才这么做的,你明白吗?”
相信仙道正张口要说下一句话,一直被我们瞒着的流川走进房间来了,他径直走向仙道,走到他身边,似乎迟疑了一下, 于是不看他,只看向我。
“不要为我冒险。”又一个不容质疑地让我心虚的声音。
我不去看他的眼睛,我明白我早已习惯了满足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的每一个要求,所以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
“我不是为了你,小枫。”趁他不防备,我伸手关掉了他的电源,“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心啊。”
不是不紧张,但因为来过一次,所以还可以自己装作轻车熟路的样子,虽然上一次来已是十年前了。
<“这里的防御真的很严密啊,”那个人用一双说不清楚颜色的眼睛严肃地看着我,“所以我想你最好一直拉住我的手。”>
后面一句是玩笑吧,但是如果真能一直拉住,我又怎么舍得放开呢?
PK11......主人仙道彰......就在这里了。
你的灵魂一定还在网海中吧,那么,保佑我,藤真。
警报声,果然还是不行,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出去,迷上对方的人们才值得永远在一起啊。
<“让我再试一次!”>
让我再试一次吧!
10.
“彩子!彩子!”有人在叫我。
“我在哪儿?”我醒了。
“彩子姐!”扑上来的是晴子。
“我在哪儿?怎么了?”
仙道的脸,面色苍灰,眼中布满了血丝:“这是我家,你终于醒了,彩子。”
我回来了?我醒了?怎么可能?最后一刻我明明看见系统攻击的信息流......我明明看见整个防御系统都启动了。
“小枫呢?”
仙道指指远处的沙发:“他们今天来带走他,我宁愿让他多睡一会儿。”
“又是怕他痛起来你的心会痛么仙道?你又自私了吧,你怎么就知道他最想要的,不是和你多呆几刻呢?”
仙道猛地转过身去,没有声音的,肩膀,抽一下,抽一下。好一会儿,平静下来了,出屋去洗了把脸,脸上挂着水,微红着眼睛回来,站了一刻,什么都干了,于是走过去,开了他的电源,不,应该说,轻轻地叫醒了他。
“睡得好么?小枫?”他的笑容温暖,声音柔软。但那声音是刀,扎得,我的心都痛了。
流川坐起来,和着他的问题点头,眼睛很明亮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去,那样的光线使我相信,如果他也可以笑,这一刻他必定是笑着的。
“我可以不再睡了么,仙道?”他问。
仙道张开双臂把他揽进去,把脸埋在流川的颈间:“以后,睡,不睡,都由着你好不好?”
本以为以流川的个性不会有什么答语,却清清楚楚听见那一声:“好。”
仙道一直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眼泪,他甚至一直都在笑,那个人笑起来星河失色,真的,天下恐怕也只有他能把灵魂深处的恐惧化了笑再挂在脸上,只是时间过一分,笑意便薄一分,终于还是没有了,他的怕却一刻浓似一刻地泻了出来。谁不怕呢,可看到仙道都怕了,我们只有更怕,然而仙道又怎么可能不怕,他们要带走的是流川啊,而我们,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啊。
只是,最后那一刻,再怕,再怕,也会来的。那一刻仙道茫然地站在门口,看他们递上征用证明书,就那么看着,只是看着。他们指着一个地方让他签字,递给他一支笔,他就接了,签了。他们对他说话,但我相信他是听不见的,他就像个吓坏了的孩子,心中除了恐惧,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最后他们拉起流川,带他往门外的运输车走过去,仙道,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不——!你们不能带走他!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啊!你们不能带走他!”他冲出门去向流川那里跑,但是他们中的三个马上拦住了他:“仙道先生,仙道先生您冷静一点,政府会对您予以补偿的。”
他们根本不知道仙道在说什么,他们根本就听不懂他的话。
“你们不能带走他啊!”他拼命要争脱出去,发疯一般地甩着被他们拽住的手臂,挣脱了一个,打翻了一个,叫着,“他是我的啊!”
“您再这样不配合下去政府会对您予以惩罚!”最后那一个冲着他的耳朵大叫。
还不明白么?你们根本就是在用两种语言说话,我们根本就是在用两种语言说话!
整个世界都在吵闹,好吵,可是究竟有几个人是用同一种语言说话?整个世界都在高声大叫,我们听懂的又能有多少?
但是有一种人会魔法,整个世界遇上他也要静了。
“仙道。”流川转过头来,低低地念了一句。那是他俩之间的语言,那是神奇的流川下在仙道身上的咒语,所以仙道,听见了,听懂了。
流川在说,仙道,我不想你这样,你这样,我会伤心的。
这些话,他只用两个字就说完了。
仙道不动了,他站直,站好,流川转头回去,仙道就一直看着他,看他走过去,被送进了运输箱,看他们关上箱门,看他们开车,看那车,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你们不能带走他啊,”他喃喃地念着,“他是我的,爱人啊。”
11.
枕头湿了 ,于是换一个面,可那一面,还没干。以为这辈子不会再为谁哭湿枕头了,今天却在人家家里流了有生以来最多的眼泪。
房间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仙道的身形一下子被廊灯勾勒在门框里。
“彩子,你快来!”
掀开单子坐起来:“怎么了?!”
“快来!”他说话往书房那里跑去。我抓了条毯子胡乱披上,匆忙跑到书房去,仙道转过头来,把他的计算机屏幕指给我。
“......鉴于第一次应用家用机器人可能带来的问题,总司令部命令我研究所给予技术支持,我所已决定将委任人选随军队赴火星。请各岗位人员等待可能的通知。”
“派去的是谁?”我已明白了仙道的意思,我也懂了他的希望。
“不管是谁我都要去。你一定要帮我!”
不是不能的,可是——
“你得先想清楚啊,仙道,火星是什么地方你知道的吧?”
那是人类已经到达的最接近地狱的地方,白昼酷热,夜晚奇寒,经过这么多年的改造,那里的氧浓度也比不上青藏高原的至高点,那里还有每天都可能发生的火星尘暴,那风可以把几吨重的采矿机械吹上天,并且,那里正在打仗啊!
“我一定要去的,小枫就是要去那儿,有这个就够了。”
“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小枫是去打仗的,你能把他从成千上万的机器人中找出来又怎么样呢?你没法带他回来。你能带他去哪儿呢?”
“那又如何!大不了与他一起打,他开一枪我就开一枪,他死了,我便也死了算了!”仙道很少这样不顾一切地说话,至少我是第一次看见。
可是,不行啊,小枫去几乎是去送死,不被打到不能用是不会撤下来的,即使在停战前还没打到报废也断断不会被运回来了,看他死,你受得了?他若没有死,你真能在火星上陪他一辈子?到时候怎么样可能你想管也管不了的。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去火星,又说这些不要命的话,你要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还在自私吧,你想想,他打坏了也许还能修,是不是?你死了便死了,你替他想想,如果你是小枫,炮火纷飞的战场上,身边有你爱着的血肉之躯,你怕不怕?你会怎么想?你终究只是个人啊,仙道,你根本护不了他。”
“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要看见他!我要知道他怎么样了!现在他怎么样我都一点不知道,他死了我都不会知道!我受不了,我一定要去,看着他,哪怕是看他死也行啊......”
“仙道,你是不是时时刻刻想知道小枫的安危,时时刻刻想知道他怎么样了,他好不好?”
仙道点头。
“那他呢?他也一样是不是?他知道他的仙道会好好地呆在地球上,他会不会很放心,很宽慰,这会不会是他的幸福呢?”
仙道的眼睛透过我的面孔望到极远的地方去了。
“你看他死,你会不会痛?”
即使想一下,就已经让仙道痛入肺腑了,他的眉毛突地跳了一下。
“他看你死也一样啊,你想想,如果这次去打仗的是你,你是想他陪你一起去呢,还是想他留下?”
屋里没有开灯,所以仙道高高的身子被屏幕的荧光衬出来,显得更加颀长,他低下头去的时候面孔的细节就会淹没在阴影里,但轮廓还是在的,所以我可以看见那些轮廓在阴影里浮动了一会儿之后,有一缕低低的气息从嘴角流出来,然后嘴角就浅浅地翘上去了。
“有时候人的心就是这样自私的,没有人天生就愿意心痛吧。我虽然明白你说的对,但让我的心这样痛下去,我呆在地球上它也会死的。如果要走的是我,我虽然一定不愿他和我一道去冒险,但我死的那一刻一定无论怎样都会想他在身边的,否则我会非常寂寞。想到他可能会寂寞,我的心痛到要死,我真的不想要这样的心痛啊。你答应过我会帮我永远留他在身边的,彩子。”仙道抬起头来看定了我,“如果是自私的话,我就自私一次。”
我转过头去,终于无话,他果然永远对我有办法。才发现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其实都只是义务,其实我从一开始打心眼里就希望仙道能与流川一同去的,才发现自己对仙道的喜爱与放任,不下于对流川。
“你相信么彩子?”仙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爱他。”
是爱啊,多贵重的字眼,在如此的年代里,有谁还敢念它?我们说着,我迷上他了,我迷上她了,小心翼翼地从那个字旁边绕开,不是洒脱,其实是在害怕,怕握住了那个美丽的字眼之后,无法保护,一瞬间便失去了,于是心痛得难以自拔。你爱他,仙道?你确定吗?你有这个勇气吗?但是我真的很高兴能听你这么说啊。
“人选名单从人工智能管理局发到总司令部的中间,不管时间有多短,总会有那么一刻是在‘路上’吧,既不在人工智能管理局的数据库里,也不在总司令部的数据库里,到时我会截住它,哪怕拖个百分之一秒,把你加进去。一定成功的,你放心吧。” 12.
“喂,您好。”
“喂,是人工智能管理局的问事处吗?”
“是的,您请讲。”
“我是仙道彰先生的朋友,这次换防不是和他同去的人工智能管理局的人都回来了么?他为什么没回来啊?”
电话那边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这个,我也不知道啊,请问您是?”
我挂了电话,你查不到我的。
仙道,仙道,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知道仙道彰吗?有人知道仙道彰吗?”背负着七色彩翼的女子在网海中急速穿行着。
我相信以网海之大,总会有人知道的;我相信这么这么多的人中间总会有人愿意说的。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彩虹女神。”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你是彩虹女神吧,我认识你,十年都没见你了。”
是啊,当年的网海中,哪一个人会不知道彩虹女神呢?
“你知道仙道的事情么?”
“我和他一同去的火星。我是他的朋友。”
“那,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不好?”
“你是说?仙道叛逃了?!”
“是的,还偷走了一台作战机器人。”
“PK11吗?”
“是。”
仙道带小枫逃走了?
“是跑到火星深处去了?还是——”
“不,是‘叛逃’,逃到叛军那里去了。”
我吃了一大惊:“怎么可能呢?”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也不会相信的,仙道原本一上火星就申请参战,是真的拿枪去打,勇猛地简直像个机器人。”
“那他为什么还要叛逃啊?你们是不是对小枫,不,是不是对他那台PK11怎么样了?”仙道你疯了么?你这样做岂不是一辈子都回不了地球了!只有为了流川吧,只有为了流川你才会这么傻的!
“PK11?怎么会,都在战场上,哪一台又会特殊的被怎么样呢?我想仙道加入对方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他才是英雄啊,大英雄。而我只是个懦夫罢了。”他垂下头,嘴角泛起嘲笑,自己对自己的嘲笑。
“怎么说呢?”
“你不知道所谓的叛军实际上是怎么样的吧?我原先也不知道的,又有谁会知道呢......”
矿井专用转基因克隆人,体格健壮,身材矮小,具有比自然人更灵敏的夜视能力,非常适用于井下开采工作。他们力大灵活且吃苦耐劳,比矿用采掘机器人要廉价数倍,而且不存在机器人由于过度精密而导致的过度脆弱常需保养的问题。采掘机器人应付不了无空不入的粉尘,几乎每个星期就要大规模清扫一次,而矿用转基因克隆人就没有这个问题。再有就是矿用克隆人比机器人轻很多,远距离运输的价格低廉,食物方面又可以让他们自耕自种自给自足,因而在矿用转基因克隆人产生之后几乎在人类所有矿井中全盘取代了矿用机器人的位置,我们今天使用的一切资源,几乎都是由分布在地球及火星各处的矿用转基因克隆人开采出的。
“这就是我去火星之前对他们的认识,仅有的认识。但当我第一次在火星战场上看到他们驾着掘进机,握着风钻和抢来的枪向那无数台手持激光枪的战斗机器人冲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以前对他们的认识都是错误的,大错特错,我一直在把他们和矿用机器人比来比去,但他们不是机器,他们是人啊,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他们受伤了会流血,那血也是鲜红色的,他们死去了,他们的伙伴也悲痛,会流泪的。他们和我们并没有不同啊。”
我听着,已是呆了。
“你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么?他们每天只吃一顿饭,只休息四个小时,其余时间全在井下,他们拼命地干活干活,稍一休息就挨监工机器人的打,他们的工作什么报酬也没有,他们连一点工作防护都没有,不是说粉尘有害于矿用机器人么?你说对矿用克隆人粉尘到哪儿去了?他们的肺里!”
我听不下去了:“那为什么——”
那人苦笑:“这些我都是听一个火星上的矿井监理说的,我问他为什么要用机器人来当监工,明知道机器人不会变通,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只要是个人的话,谁忍心做那个工作呢?”
只要是个人的话,只要是个人的话!
“他们从一诞生就被送往火星矿井,没有所谓的生活,没有快乐,没有希望,只是一直干到死,他们很多人根本活不到四十岁。他们这次罢工只是希望能延长一点休息时间而已,只是想过得好一点而已,可是换来的是什么?是血!”
“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啊!他们也是人啊!”
他的嘴角翘地更深了:“但政府不那么想,法律不那么想,专用转基因克隆人,他们只是‘他们’而已。”
“他们”,不受法律保护的“他们”,没有权利的“他们”!
“所以我们不敢,我不敢,我不敢反抗政府。你没有见过不会知道的,激光炮一轰,机器啊人啊就上了天,满天都是人的残骸,一块一块的。好多好多的血,沾在人身上时是鲜红的,刺眼的红,流到地上就分不出来了,红火星,就像整个火星都被血染透了。我真的不敢帮他们啊,我不敢啊。”话说到这儿,他已经管不住他的眼泪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换作是我,我就敢么?我自己就敢舍了一切与政府对抗么?我一样不敢啊。但是,有人是敢的。背叛自己的军队,背叛家园,背叛所谓的整个人类,忠于的,只是一个“人”字罢了。
“仙道呢?仙道怎么样了?你说啊,还有他带走的那台PK11,你后来都见过没有?”
“这边的人在战场上见过他好几次,都说他去了之后那边的进攻防御都多了组织,仗更难打了。还有就是,据说仙道被打中过一次。”
让人的心流血可以不用刀子啊!
“那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
“我回来之前,他还没死吧。”
仙道啊,流川啊,你们真是好傻,傻得,让我想用生命去拥抱你们啊!
我抓住那人的手:“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有几成打赢的把握?”
他不看我,摇头。
我的血刹时全凉了:“那,活下来的把握呢?”
“除非投降吧。”
投降,他们不会投降的,我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要的不是胜利,他们要的只是一分身为人的尊严罢了,人,机器人,专用克隆人,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有着灵魂,又有什么区别呢?任何有灵魂的个体都有获得幸福和希望的权利,都有反抗的权利,都有爱的权利,世上不会有谁比仙道和流川更懂这个道理了,他们又怎么会投降呢?
“其实,仙道走的时候留了张字条。”
“字条?给谁的?”
“他说请愿意帮他的人帮他交给彩虹女神。”
“在哪里啊?”
“现实的那份被我烧了,我在虚拟世界里做了一个原样备分,就是这个。其实不应该,那是我私藏下来的,是违反规定的。但是,我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是一小块干净的白纸,只是可能在衣服藏了太久有些发皱,上面是仙道有点潦草的笔迹。
“彩子,我们很好,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一起。
今天小枫在战场上停了枪,他对着一个拿着激光枪的受伤的矿用克隆人把自己枪扔到了地上,我差点被他吓死,但那个矿用克隆人竟然没有对他开枪。
回来之后他对我说:‘我不会再和他们打了,他们根本没有错,我是他们我也会这样的。’
然后他说:‘我要去帮他们打。’
他说的,正好是我想说的话。
我们决定今晚就出发,到他们那里去。所以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看我写的字了。
其实和小枫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的无力和软弱,一直想着要为自己和他反抗,却不知该如何反抗,该反抗些什么,今天终于明白了,其实并不难,只要敢拿起枪。帮他们打仗,就是在为小枫打仗,在为我们自己打仗,在为自己的心打仗。
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妙,这里,是一个新世界。
那么,再见了,彩子。”
再见了仙道,流川,尽管我明白,是再不相见了。
13.
“......叛军的防守近来更有组织化,已在据守的矿坑周围筑起了三道战壕......”
“......我军已突破叛军第一道战壕......”
“......叛军固守,战事无进展......”
“......食品种植基地在最初建立时因考虑到火星恶劣气候而建筑得十分坚固,加上叛军的严密防守,久攻不下......”
我在幼儿园请了假,我的电视没有一刻从新闻频道调开过,我动用了彩虹女神在网海中的一切关系,一切能力,一切方法,为的只是从那封锁的严而又严的战况中拾到漏掉的哪怕是一点一滴,于是,我知道了,联合政府军将对目前由叛军控制的火星食品种植基地进行核打击。
又是核弹,其实不是顾及到火星上那构架严密的矿井网,不是顾及到仙道他们阵地背后的宝贵资源,一颗轻型核弹下去,战斗,拖不了那么久。但是今天,他们还是决定要用轻型核弹去炸“叛军”的食品种植基地,没了食品供应基地,矿井下存再多的粮食也没用。仙道流川他们的本事逼得政府不能速战速决,政府终于狠下心来要毁掉几代人在火星上苦心建立起的食品种植基地,那个“人类农垦史上的传奇”,而且毁得那么彻底,用核弹,把从建筑到设备,从种子到土地,毁个一干二净,万劫不复。他们要拖下去,拖得仙道他们弹尽粮绝自动崩溃,然而
我不答应!
说着狠话,心里却清楚实际上没有可能阻止得了,我阻了一颗核弹他们有两颗,阻了三颗他们有四颗,四颗全阻了,也会有第五颗第六颗,六颗全阻了,自己逃不过系统攻击去,他们还会有第七颗。然而奇怪的是,心中并不害怕,所谓必死的觉悟,指的就是这个吧。非但不怕,反而因为做了这个决定而又兴奋又快乐着,非常非常地急着想去做,仿佛不是被逼的这样做,而是自己打心眼里愿意这样做,是啊,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在计算机前坐好,把意识与网海接入的头盔带上,正了正,头盔的端口对齐了脑后的端口,接入网海时,突然有了个有趣的想法。
既然人人都有在脑后安一个金属的网海接入端口,我们每个人岂不都成了人机混合体?我们每个人,岂不都是“他们”?那么我们和“他们”,还剩下什么是不同的呢?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TEAM ZONE-4,有了十年前那次事件的教训,他们把这次远距离控制并发射核弹的任务交给了TEAM ZONE-4,那台世界上最伟大也最可怕的计算机。
然而既然来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无比困难地寻找突破口,进入却只是一瞬间,不可思议地顺利和安全,下一刻,我被眼前的景像惊呆了。
我无法相信有人可以用数字描述出那样的绿,那样的黄,那样的蓝,浓郁的,清凉的,厚重的,透明的,脚下的草地新鲜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草地尽头接着沙滩,沙粒在阳光下灿若星辰,沙滩的尽头是海,那样的蓝色,除了源于人鱼的泪水绝无第二种可能。海的尽头是天,天堂的象牙宫殿失了火,满天流泻着蓝色的火焰,那些火,那么切近又那么遥远,使我相信只要伸出手招唤,它们就会像鸟儿一样环绕到我身边。
“艾丽,你终于来了。”
应声转头,那是我即使在梦中也没有想象过的情景。
“藤真?!”
是藤真,真的是他啊,那样的容颜,那样的神情,那样一双说不清颜色的住着精灵的眼睛。时间的河流在他脚下停住了,不是指他的相貌,网海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青春永驻,但他的透彻清明雅致高扬真的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双眼睛也不曾混入一些儿杂质去。只凭那一双眼睛,让我飞渡千里万里,往复千年万年,分辨千个万个相同的脸都只需看一眼,一眼而已,绝无认错的可能。
“藤真——”
不顾已经泛滥的眼泪,只顾着拼命眨着眼睛好隔着水幕看他清楚些。他笑了,他在笑啊,那些透明的东西一粒粒融进周遭的空气中,让我想去接住,去捧进手中。
伸出手,触到他的脸颊。
“我就知道,只要在这里等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他继续着点亮空气的笑容,伸手握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擦上我的脸,手心手背地换着沾去泪水。
“你让我等得好辛苦!”
“你一直在这里么?你怎么不去找我呢?我还以为,你被系统攻击——”对着这么狠心的他,狠心害我担心痛心了整整十个年头都不发音信的他,我竟然连半点生气的能力都没有,庆幸,惊喜,心酸,我的心里除了这些再装不下别的什么了。
“对不起你,艾丽。那时我的世界是毁了,我的虚拟个人身份也毁了,那个‘藤真’死了,我在网海中什么都没剩下。所以我只好从头再来,却只能在这儿,并且我自己出不去,只能等你来打门。”
我明白的,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最安全,非法进入TEAM ZONE-4固然是网海中可能想象到的最危险的举动,但是一旦能被TEAM ZONE-4认同为自身的一部分数据,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这个虚拟身份也就成了网海中最最不可能受到攻击的部分。只是,把世界和虚拟个人身份放在TEAM ZONE-4上,这件事我想都不敢想,藤真却,做到了。虽然做到了,他却万万不能从这里出去,否则因为十年前那一次攻击而对他建立了“免疫记忆”的整个网海的全部系统保护程序都会对他进行疯狂的进攻。当年联合政府总司令部计算机调动了所有比它低级的计算机的系统保护程序在网海中对我们围追堵截,它唯一调不动的就只有级别比它更高的TEAM ZONE-4,那台全球计算机的中央主机。
这就是藤真在这儿的原因,十年了,偌大的网海,他只能等在这一个地方。他明知道这是最不可能有人来的地方,却还一直一直地等着。
“我就知道,只要在这里等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
他等的,是我啊!
除了扑进他怀里拼命流眼泪,我想不出别的了。他伸出手臂环住我,那是虚拟世界里没有触感,没有气息,没有温度的拥抱,什么都没有,除了幸福,那样排山倒海般的幸福,融了血肉,化了灵魂,只剩下一颗心,真的,是那颗心在代我说话。
我的心对藤真说:“我想见你,藤真,现实世界的你,我现在就想见你啊,可以么?”
我想在现实世界里拥抱你啊,藤真,我想触到你的身体,嗅到你的气息,感受到你的体温,可以么?
我想把你实实在在地搂在怀里,永远永远都不让你再离开,可以么?
“现在不行,艾丽,你忘了你是为什么来的?”
我抬起头,他的面孔一片模糊,只知道他还笑着,笑容却薄了,看上去竟有些凉意。
好在他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去看他的笑,也没有给我太多机会去胡思乱想,他重又揽我到胸口,声音轻轻地响在耳边:“火星上还在打仗。”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这个的?”问了出来,却不那么惊讶。
“我什么都知道。”真的,他什么都知道。
“其实那一次你去删那台PK11的档案的时候我就找到你了,只是没法联系,不然会出大问题,后来知道仙道‘叛逃’的事,前后一想,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那一次是你救了我?”怪不得那回我引发了全部系统攻击还能全身而退,不用问他怎么做到的,他从来不会说。
他笑着沉默作回答,我看不到,但我知道他是笑着的。
“仙道其实不是叛逃,他是——”
藤真低下头把面庞贴在我的头发上不让我说下去:“我什么都知道的,艾丽,我比你更懂他们,他和他。”
也许吧,毕竟,你们都是男人啊。
他突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只加了一点,他的脸却更深地埋进我的头发里去了:“你真的想在现实世界里见我?”
我不说话,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回答。
“那,如果现实世界的我和现在不一样呢?”
“网海中没几个人和现实中一样的,没必要担心这个。”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样子会像什么么?
“如果相差很多呢?如果相差到你无法想象的多呢?”
“我们来打一个赌,藤真,赌我能在现实世界里认出你来,只要我能认出你来,你长成怎样又如何呢?”我抬头看着他,他那一双眼睛在我眼里本就是无所谓形状无所谓颜色的,我看见的只是那眼睛里的精灵罢了。精灵住在眼睛里,精灵产生于心里,虚拟也好,现实也罢,改了一切也改不了你的心的,藤真。
笑意从那双眼睛中弥散开来:“如果我长得非常丑,你从未见过的丑,怎么办?”
我也笑:“有这双眼睛就够了。”
他的笑,倏地灭了:“那如果,没有眼睛呢?”
“那么,还有心吧,有你的心,我再不要世上别的什么了。”
他的面色又凉了一层:“要是连心都没有呢?”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没有心么,藤真,你就在我面前啊。”
藤真重又笑了,暖的,透明的:“真的只要有心就认得出来么?”
“我保证,只看一眼就够了。”
他的眼睛光彩流离,一刹间漫过七种颜色,看定我时,莫名地又加了些什么在里面,眼神暗了暗,沉了沉,笑容却一点没变。
“那得赶快了,六十分钟以后就要发射了。”他说。
“我们怎么开始?”有他帮忙太好了,我相信他一定做得到的。
“可不是‘我们’,是‘我’。”他是笑着,语气却坚定以极。
“为什么?”我不解。
“你会是我的累赘的。”
他一句话封住了我的嘴,没错,我会是他的累赘的,黑客最讨厌的就是累赘。
我看着他,无所适从。
“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么?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胸有成竹的样子。
“真的么?你保证很快就回来?”那一刻我突然没来由地起了种奇怪的预感。
“我对这里,真的像对我自己一样了解,不骗你。”
他在这里呆了整整十个年头,只呆在这里。
可是我还是不放心。
他忽然说:“对了,不说我忘了,你不想去看看我们的大海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他话说出口我就明白了,他的衬衫被我的眼泪弄湿了一片,模拟水的浸润,他真的做到了。
“不去游会儿泳么?绝对是虚拟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经历,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快去吧!”
很早以前我就习惯了满足他的每一个要求了,所以我向着大海走过去,站进了水里,瞬间之后,海水打湿了裙摆,真的,与现实的海水没有两样。但是我,哪里有这份心情,我回头向他看去,我的生命便在这回首的一眼前后,截然分野。
他站在岸上,微笑着,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那是我第三次看到那样的眼神,我对它的意义,再熟悉不过,再明白不过,我的世界刹时崩塌,惊吓让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我没有唤出他名字的任何一个音节,没有向他迈出一个步子,就那么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沉没于虚拟世界的海洋,苏醒于现实世界的“无人沙漠”。
睁开眼睛,面前的屏幕上是一排毫无生命感的字眼:“对不起,艾丽,我不得不骗你回去,你在这里真的是我的累赘,放在心上的累赘,我是有心的。还有,你进不来了。”
我进不去了,不知用什么方法,他取消了我在网海的一切权限,我连网海的第一道关口都进不去,我,除了坐在这里掉眼泪,没有任何办法。
“你说过你想在现实世界见到我,如果赶快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带上你的计算机,我会在屏幕上给你指路,不管是什么方向,不要怀疑,相信我。”
“不管是什么方向,不要怀疑,相信我。”
从这一天起,我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
我用三十分钟的时间从保持区坐车到了零区,联合政府所在地,入区的时候证件审查没有任何问题;我毫无阻碍地进入联合政府大楼,密码审查没有任何问题;我一路顺利通过一扇又一扇门,一直往联合政府的最深处走,虹膜审查没有任何问题。最后,终于,他让我停下了。
拿在手上的显示屏,很轻,很冷,只因为上面的字眼是藤真发来的,一刹之间竟烫得我眼睛发疼。
“打开这扇门后,无论你看见什么,不要怀疑,那是我。”
门开了,偌大的房间寒冷死寂,空无一人,全球中央计算机TEAM ZONE-4静静地运行着。
TEAM ZONE-4啊。
走过去,尽力张开手臂贴近那庞大的立方体的机箱,没有气息,轻微的嗡嗡声从贴合处顺着骨骼的纹理传来,外壳的金属是光滑的,冰凉的。
你,感到了么,藤真?我的体温,我的眼泪的热度?
“我爱你啊,藤真。”
系统自毁的警报就在我生平第一次说着爱的时候响起了。我,真的,什么都明白了。
14.
我喜欢雨过天晴的早晨,这样的早晨总有好空气,深深吸一口进去就像直接吞进了圆润的水珠。我喜欢第一个工作日的早晨,孩子们从幼儿园的大门口由爸爸妈妈们领着进来,迈着肉乎乎的小腿儿笑得真好看。我喜欢站在幼儿园的门口接他们,我喜欢听他们叫:“彩子老师早上好!”,我喜欢看他们扬起脸儿对我笑,他们的笑脸真的比得过阳光下的花瓣,尤其是在这样雨过天晴的早晨。
“彩子老师,门口有人找你。”
“老师知道了,谢谢你。”
走到门口,两个二十几岁的美丽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儿站在那里,非常可爱的小男孩,却紧闭着一只眼睛。
“请进来说话吧,请。”
领他们到办公室坐下,我拉小男孩坐到我腿上,孩子有些害羞,大人们见我喜欢他却是很高兴的样子。
“他是我们的儿子”,两个女人中的一个说,“您能让他入园么?”
我明白她语气中这份恳求的意思,他是“他们”。那孩子闭着的一只眼睛是被缝上的,眼窝微塌下去,里面没有眼球,他是医用克隆人,而且一定是非法医用克隆人,他的那一只眼球现在已不知装进了哪个亿万富翁的眼眶中了吧。孩子的眼睛眨了眨,我的心却不知已颤了几颤。
我向他的两位妈妈笑着点了一下头,让她们稍等一下,抱着小男孩到了园子里。
“这是个新小朋友么?”孩子们注意到了我和他。
“对呀,”我蹲下,放他到地上,“来,告诉小朋友们,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是有些腼腆的,小声说:“我叫小枫。”
小枫?我楞了一下,心里也揪了一下,也难怪,这个名字在爱着“他们”的人中早已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了。
“那,小枫是新来的小朋友,大家要照顾小枫,和小枫相亲相爱的,好不好。”
“好!”稚嫩的童声齐齐地响起在身边。
“那大家带小枫去玩吧!”
我话音刚落就有七八只小手伸到小枫身边来,
“小枫,和我一起玩吧。”
“我们正在玩捉迷藏,你也玩吧。”
“小枫你玩过家家吗?”
.......
回到办公室,小枫的两个妈妈正抬头看我挂在墙上的那幅照片。
“你们是一对爱人吧?”我问。
她们的脸微微红了,相视一笑,眼神里满是幸福。
“小枫是捡的孩子吧?”
“恩,不知是谁把他扔到保持区来的,不过也算这孩子命大,没被——”
没被“处理”掉。
“是他命好,遇上了你们这两个好妈妈。在我这里你们可以尽管放心,但是出去之后,很多事情千万要小心啊。”
“这个我们是知道的,彩子老师自己也要小心,像这幅照片挂在这里——”
“没关系,我不怕的。”
那是火星战役结束后发回地球表功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火星“叛军”中抵抗到最后的两个人。那是我生平见过的最美的照片,最美的人。火星上的黄昏,天地烧成一片赤红,幽暗的矿坑入口前有着凛冽眼神的黑发男子半跪在地上抱着怀中人,他的左手那样紧的抓住怀中人的左肩,右手握着的,还是枪。他的怀中人乱了头发,身子也失了一半去了,火星上的土地永远看不见血色,于是那残破的肢体,那憔悴的,满面尘灰的脸,看上去竟然是那么平和明净,甚至是神圣的。这一个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微笑着,那一个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反抗着,火星的最后一缕日光点燃了周遭的一切,血色,红色,光线投射到那两个人的身上,金色,金色。这一个他在最后的微笑之后,脸上的线条仍然坚毅地没有半分退缩,那一个他在决不后退半步的眼神之下,嘴角的线条是终点之前的淡定柔和。我知道那两个人那一刻是幸福的,他们死去的时有彼此在身边,必定不会寂寞,即使下一秒太阳沉入地平线下,整个世界都黑暗了,他们将要前去的那个地方也会被彼此照亮着的。
转过头看向窗外是不想被人看见眼里的泪水,照片挂了这么久,每看一次还是想哭一次,次次改不了。我想要的也就是这个,与他们同在,我便不怕了,心会痛说明心活着,有些事需要用心痛记住,有些事还要继续去做。
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再害怕了。
“小枫他的名字,”身后响起一个妈妈的声音,“就是依流川起的。”
转身,笑:“我知道。”
“他们是真正的英雄,虽然只坚持了三年。”另一个妈妈望着那张照片说。
一直放在衣服口袋里的右手习惯性地攥着那张一直放在口袋里的纸条。裁过的打印机专用纸上印着七个标准打印体的字,两个标点,无比熟悉,以至于用手轻握,每一个字的轮廓转折就会浮于眼前。
那上面印着:“再见艾丽,我爱你。”
那是藤真发来的最后几个字眼。
都知道火星叛军能坚持三年才被剿灭是因为那时全球中央主机TEAM ZONE-4恰好程序出错发生系统自毁,都知道火星叛军最终被歼灭是因为联合政府及时研制出新一代TEAM ZONE-5控制了局势,却没人知道TEAM ZONE-4究竟是怎样的一台计算机,没人知道我的藤真究竟做过什么。
“我比你更懂他们,他和他。”,他说。
“我对这里,真的像对我自己一样了解,不骗你。”,他说。
他真的比我更懂他们啊,因为他也是“他们”吧,虽然连人的形体都不具有,却有着美丽到极致的灵魂的“他们”。
“我是有心的”,他说。
“再见艾丽,我爱你。”,他说。
他知道挡掉一颗两颗轻型核弹根本不是办法,他知道想拖住联合政府的进攻唯一的方法就是彻底毁掉用作总调度和总指挥的TEAM ZONE-4,他知道失去了TEAM ZONE-4整个联合政府和总司令部那里的一切工作都会陷入混乱,他知道这样的混乱会阻止至少是减慢联合政府的进攻,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给仙道他们反击的机会。他什么都知道,真的,所以,他毁掉了自己。
你会问吧,值得么?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改变啊,他们,都死了。藤真死了,仙道流川在坚持了三年之后,弹尽粮绝,也死了。只是,在下达系统自毁指令的那一刻藤真就知道结果的吧,我也知道的,其实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有些事总要去做,拼了性命也要去做,舍了爱人也要去做,因为那个叫做“人的尊严”的字眼,是那么强烈地在前面召唤着的啊,你听见么?你相信么?这一次改变不了什么,总会有改变的那一天的!
“其实并不难,只要敢拿起枪。”他说过的。
“我们,”一个妈妈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想参加‘那个组织’。”
是么?我怀着欣喜看着她们。
“其实也不为别的什么,我们只是想保护我们的孩子罢了。”
“我们只是希望小枫长大之后,再不会被人叫‘他们’了。”
“你们想过风险么?如果被政府知道——”
“你们也有风险的吧,当初建立它的时候一定比我们今天要加入冒的风险大得多。”
“我们就是为了小枫,妈妈为孩子,有什么怕不怕的。”
我走过去,一人握住她们一只手。
“那以后,我们就是‘战友’。”
为人的尊严而战的战友,藤真,仙道,流川的战友,一切愿为灵魂的所有权而抗争的人们的战友!
送走了她们,我靠在幼儿园的铁门上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玩耍,整个园子里阳光灿烂,这景象无比明亮鲜活。才一会儿工夫小枫已经和别的孩子混熟了,他们在玩老鹰抓小鸡,他们中间,有自然人,有第二个孩子诞生后被父母遗弃他们第一个孩子的克隆体,还有小枫这样的专用克隆人,他们的肩膀和手搭在一起,不分彼此,一起笑着闹着,一起欢叫着,在孩子们的眼睛里他们之间没有哪一个是不同的。
他们,是我们的希望啊。
每天每天我都在祈祷着,祈祷孩子们的心中永远不沾一丝尘埃,祈祷他们永远相亲相爱,祈祷他们长大之后能替我们建成那个我们一直盼望着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他们”和人的分别,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生命都有平等的权利,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生命都可以说爱。
这就是我们一直想生活的世界,这就是我们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世界,就好像他说过的,
“这里,是一个新世界。”
这里,是一个新世界啊!
----------------------------------------------------------------全文完
艾菲儿的话
一直希望能在自己喜欢仙流文中表达一些除了爱情与友情以外的主题,总觉得那样的话可以赋予他们更崇高的意义(当然不是说爱情与友情的主题不崇高)。然而在《他们》里主题的表达过于明显也过于强硬了,以至于妨害了其他一切的表达,特别是对爱的表达。我本身是不会表意的人,情节和主题对我会更容易,在《他们》里我倒是真有在努力地表达感情,只是到最后这样的表达是不是变得很生涩,有点怪怪的味道呢?我的文笔是没法说的,自己也觉得很惭愧。但确实是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所以非写出来给大家看不可,不然心里面难受啊(笑)。
文章的目的就是要表达人的尊严的,题目叫《他们》,里面也涉及了各种各样的“他们”,有人机混合机器人(流川),专用克隆人(矿用),非法医用克隆人(最后的小枫),还有应用人类思维模式算法的计算机(藤真),题目的“他们”其实不只指的是流川的,这篇文章也不能算那么纯粹的仙流吧,这就是我在标签上加了[以及]的意思,当然还有彩子和藤真的意思在里面,说到这个艾菲儿处在继续惭愧中,可能我是第一个写出这个配对的吧。问题的关键是SD中女性人物太少,想来想去只有彩子合用,但如果让宫城做全球中央计算机又觉得很别扭,于是就起用了对我而言和流川仙道一样令我喜爱的藤真,写标签的时候觉得写[藤彩]实在会让人吐血,就只好加上[以及]蒙混一下,大人们多多见谅才是啊。
自己的文章写得太不清楚,所以才写了这么多来解释,艾菲儿是真的很希望大人们能明白艾菲儿这个失败的表达的。
另外附上机器人三定率,可能有些大人不了解吧,只是可能。
这是由科幻大师阿西莫夫创立的,具体内容记不太清了,大致是这样的。
一.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
二. 机器人不得在人被伤害时袖手旁观,但不得与第一定律相抵触。
三. 机器人要保护自身不受伤害,但不得与第一,第二定律相抵触。
就这些了,谢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大人,更谢谢每一位喜欢它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