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黄昏是最让人讨厌的时候。
　　燥热的风潮湿地吹过身体，抚过一片凭空裸露的肌肤就渗出一阵热汗。空气闷闷的，稍加点量大运动就累得直喘。天空是一片不正常的红，雨随时都会落下来，而入夜却是那么迟缓，夕阳无限眷恋地凝视着人间，用它那血红的颜色，给白天和黑夜划下清晰的分割线。
　　这段时间，人们都称之为逢魔时刻。
　　而七月，是鬼门开的日子。
　　已经过了七月初七了，流川突然想到。
　　他把车停好，从车兜里拿出篮球，顺着夕阳透过叶缝的破碎光线运球上篮。篮架在阴影里恍恍惚惚，刚出校门的时候，天还亮堂着呢，到了这一下就暗了，连投篮的手都不确定，仿佛有什么凝成一道浓重的身影，阻隔在他和篮筐之间，让他看不明白。夏日的白天很漫长，可似乎夜在那么一瞬间就来了，来不及意识到什么，太阳就从山那边滚下去。黑漫了开来。
　　轻轻地叹息，有人在说：“看不见了呢。”
　　流川一怔，投篮落地的剎那，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在黑暗里一起一伏，还有心跳的咚咚声。风停了，周围太静，静得让他仿佛听见另一个人的气息，就在面前，向他包围过来，手里拿着毛巾递给他，说：“今天就到这吧。”然后流川就看见他的笑，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笑意拢得流川无处可逃。急促的呼吸一寸寸缩短两人的距离，才想抬手接过毛巾，“嘟”一声长长的汽笛，汽车在铁丝网外驶过，天忽然亮了。周围夜间小贩的叫卖声，喧哗的人声全活了过来。路灯盈盈的光照下，无所循形。
　　流川呆呆地站着，看着对面的篮架。那个篮球架上原本应该随手挂着两条毛巾，地上应该放着两瓶水，都是他准备的，都习惯了──让他照顾。
　　地上的影子开始晃动，树叶摩擦传来沙沙声，风又起了。抚过流川的黑发，让发丝柔软地飘起，让流川清澈的双眸从刘海的遮掩下显现──对望──然后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流川呆站了一会，收起球，转身推车走了。
　　“每到七月，鬼门都会打开。地府里的鬼魂都会回到人间。枫，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回来吗？因为有牵挂不下的人啊……”
　　“七七四十九天，一个周天才能轮到去转身投胎。七七四十九天，枫，我算过有二十多年那。即使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也是糜足珍贵吧。虽然被挂念的人不知道……”
　　“枫，听说只要有一百颗清晨的朝露，让鬼魂饮下，鬼魂就能现身和凡人相见……”
　　“枫，如果我死了，我一定不那么早去投胎的。我会等你……啊，我不是咒你早死……”
　　“枫，如果我死了，我一定每年都上来看你，呆足一整个月……”
　　“枫，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去收集朝露啊，睡眠对你很重要的。那个是迷信，别去信。”
　　……白痴。那你还信什么“鬼门”。
　　“枫，就算我死了。来生，六道轮回也好，我也一定把你找出来……”
　　………………
　　白痴。
　　时间凝固在他笑着说话时的模样。当流川醒来，几乎以为看见他放大的笑脸就在面前，一伸手就能够碰触到。而事实是没有的，流川清醒地知道，清醒地任凭那幻觉在眼前消散，只是脑中的印象又磨深了一层，深到让他以为阳光照了进来，可其实仍在深夜。
　　──“睡眠对你很重要……”
　　白痴，重要过你吗？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就跑去死，还让我好好睡觉？换你来试试！白痴！你这个大白痴！！
　　流川一边骂，一边把脸埋进枕头。枕面是干涩的，眼里没有泪。可是，睡不着。

　　有的东西，没了就没了，无所谓有和无，也不在意有和无的差别。有的东西，没了会心痛，痛到落泪，痛到哀号，但痛过了也就好了，伤口总有一天会结疤，时间会让疼痛走开。还有的东西，没了就觉得是身体或生命里的一部分被挖掉了，看一眼，再看一眼，发现原本应该固守着其位置的东西、没有别的能代替的东西却不在它应该在位置时，会无措？会茫然？不，不是这样的感觉，其实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每天每天，流川照旧上课睡觉，放学训练。和樱木口头骂手上打，和三井比三分球，只是没有一对一，一次也没有，无论和谁。
　　训练结束，他总是到公园的小球场，不管时间已经多晚，不管是烈日还是暴雨，他总坐在一边篮架后的花坛边上，看着另一个篮架。看着看着，那人就笑嘻嘻地来了，不知死活地说：“枫没听过‘天妒红颜’吗？我也不想死的，可是没办法呀！”
　　“枫，你说我死后会去哪呢？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不会下地狱吧？上天堂吗？可天堂里没有你……我还是呆在人间好了，当你的守护灵怎么样？”
　　白痴。刚刚还说什么鬼门什么七七的，现在又跑西洋去了。那么多废话干吗，安慰我？我需要安慰吗？该被安慰的，是你吧……
　　“虽然手术的成功率很低很低，可是，枫，只要有一线希望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我就要赌……”
　　“如果手术失败了，枫，抱歉，要你再等我一个轮回了。哦，不，我等你，等你一起投胎，否则年纪对不上……”
　　“枫，过些日子就别来看我了，死之前我的形象一定是一塌糊涂的，难看的样子千万不能给你看到……”
　　“枫，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我很自私吧？先去死，让你伤心……对不起……”
　　“枫，要好好照顾自己……”
　　“枫，我真的，很爱你……”

　　那天好象是哭了，流川记不清楚。只是后来，听到手术失败，仅仅是意识到，仙道先走了，去等他了。或许还在他身边，真的当了个守护灵。不会是什么孤魂野鬼，仙道说过根本不会有漂泊的游魂，因为只有在失去一切后，才会知道什么对于自己是最重要的，所以鬼魂的眼里一定没有迷惘。如果，真的重回人间，一定一定，是奔向最爱的人。
　　可，即便他们的答案不需要死亡来验证，还是不得不失去一切。
　　“枫，我真的，很爱你……”
　　我也是，仙道。
　　黑暗里的幻觉又一次退去了，流川空睁着双眼，他总是无法在刚醒的一瞬间辨别究竟现实是梦的延续，还是仙道走了只是梦而已。但仅仅是一瞬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仙道不在了，仙道就是他生命中被挖去的那一部分，如今不在了，失去的感觉如此清醒，让流川忽略了一切，感受到灵魂被分割。
　　而仙道说，天堂没有你，我不去。
　　流川把手臂挡在脸上，臂膀的肌肤是干涩的，眼里没有泪。可，就是睡不着。
　　月光透过窗帘映进来，原来夏天的月亮仍是冷清的。都说月光有魔力，流川试图在屋里那些无处不在的斑驳影子中辨认出分毫的端倪，却仍是枉然。这个影子是床的，这个是电视的，那个是椅子的，那个是计算机的，还有那个是篮球的……流川深深地呼吸，空气仍是燥热的。
　　七月就将过去，而流火的日子还在继续。

　　我知道你在那里，我知道。流川说。
　　他又坐在公园的小球场，看着对面的篮球架。这时天已经黑了，仅靠路灯的光将球场内的风景轮廓描了个大概。而梧桐也好，枫树也好，盘槐也好，红叶李也好，流川知道它们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包括篮球架，包括篮球，包括仙道……
　　我知道你在，流川说。
　　风声沙沙。
　　那天流川离开的时候，把一个小玻璃瓶放在花坛上。那个瓶子里原本是感冒药，是流川半夜发烧时仙道冒雨去买的。现在那个小瓶子里装了大半的水，是每天流川深夜醒来再无眠后，去等候收集的朝露。仙道是冬天离开的，现在七月快要过去，怕是远远不止一百滴了。
　　流川把那个小瓶子留在那里，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亲手交给仙道。
　　那一晚，流川没有再从梦中醒来。他根本没睡，双眼如星星般闪了一夜。

　　今天恐怕又要下雨。天空泛着微红。没有带伞，却仍是一点都不在意。静静地坐着，像等待一个仪式般神圣。七月就要过去了，如火如荼的七月，再没有一个月份让我如此挂心，思念凝聚到此刻，就算“鬼门”不开，是不是也有了冲破的力量？
　　流川看着──当细微的雨丝掠过他的眼睫，想让他的眼睛闭上时──他看着篮架边斜倚着的人，微笑，微笑。
　　流川不禁想用手握住些东西来支撑略略颤抖的身体，不想左手一伸打翻了什么，转头一看。那个玻璃的小瓶在地上裂成碎片，朝露融进地面，和雨丝再难分辨。回望，篮架下只剩空空的影子，随风摇曳。
　　雨越下越大。
　　“那个是迷信，别去信。”
　　流川笑了。
　　我也赌，六道轮回，谁先认出谁还不一定呢！
　　对了，那之前你要等我，一起去投胎。我绝对会长命百岁的，因为我要连你的份一起活。所以大概会让你等久一点。
　　而你一直在这，一直在，我知道。
　　就算七月过去了。
　　你一直在这里。
　　流川转身，上车回家。
　　我知道
　　“鬼门”，其实就在每个人的心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