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1-10
作者: oscare,收录日期:2006-04-03,1269次阅读
~ 一、更醒 ~
醒来的时候,真是恍如隔世。师傅太乙真人那张现在看起来唯一让我心里不再寒冷的脸,瞬时将那血腥的记忆唤回。
我想忘掉。就当我从未存在过。剖腹,剜肠,剔骨还父,割肉还母,不累双亲。两下里都干净了。
就让我忘却曾经还大闹水晶宫,将敖广的三太子剥鳞抽筋的快意事。谁让他弄的我们陈塘关久旱无雨。祸原来是这样闯下的。
为了认错,似乎还给父亲跪下过,抱着他的膝头请求原谅--不过我知道,祸闯的是太大了,惊了玉帝的驾。
早知道死是这样一片宁静的荷塘,当初连跪也不跪!
我天生就是个逆子么?
"哪吒--回魂!"师傅喝了一声,我只得坐起来,将心里涌现的一团纷繁芜杂抛开。
这么说,是师傅收录了我的精魄,我重生了?
"哪吒,你醒了。"师傅的声音犹如天音,在九天外的空宇里悬着。皓白的须发飘拂缠绕。记忆里总是这样。神仙,总是以一种永恒的样子出现么?
喏喏应了声"师傅",但我的目光里都是问讯。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不是想死的么?
"你还是这样倔啊,哪吒。"师傅倒爱怜的拂着我的额发,"呼"地将拂尘一摆,袍袖一挥,半空中立时现出我胎里带的宝贝:乾坤圈、混天绫。它们都没有变。
我伸手去够,它们便落进我的怀中,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几层荷叶。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师傅,请恕弟子……"
"好了徒儿,为师真是舍不得你啊。那样好的资质,如若让你自己随随便便地就消亡了,岂不是太可惜?"
"多谢师傅再造之恩。"跪下,合掌,叩头。心里一直觉得师傅是比父亲还有慈爱的人。
师傅将我扶起,端详良久。"你今次可算是脱胎换骨,往后不能造次,也不能记恨你父亲。他毕竟有教导无方的内疚。说到底还是你闯祸太大--以后可都改了吧。更别叫为师无颜。"
"弟子不敢!弟子知错了。"这就算是答应了。毕竟活下来,还要面对一切。
师傅满意地点头。袍袖又一挥,我手上多了两件东西。
"这是风火轮与火尖枪,为师再送你两件宝物,你好自为知。"
"是!弟子紧遵师命。"再次磕下头去。希望来生能到一个不用磕头下跪的地方。
"去吧,你仍是陈塘关总兵李靖的三公子。"师傅的拂尘一卷,我便轻飘飘瞬时到了家门口。
家,也似乎是有记忆的。
~ 二、初露 ~
没想到我的一闹一死,玉帝倒免了父亲与我的满门抄斩。天心不可测。
我还是个少年,不想早早的就进入那些终日里悲天悯人的庸常行列。
重生后,发现自己静了很多。对父母总是客客气气的,紧遵人伦之道。也没什么伙伴,树林里那些快乐的动物总能触动我的心事。更不愿意去找旁的什么仙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如此过了数年。
但久闷是会坏事的,毕竟还是个热血的少年啊。
去打猎吧。山林里总能让人自由自在。
当然是自己一个人。
弯了张小弓,搭上羽箭,向一只乌鹊射去。同时,听到了另一处弓弦振动的声音。
没有动,在想着是不是要走。
那边有一阵呼啦拉的嘈杂。有人欢呼,有人赞叹,还听见一个声音悠悠地道:"两只箭呢。"其实距离很远,但我都听得到,因为我非凡人。
转身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大队人马蜂拥而至。回头看,都是些不认识的人。
其中有六个人穿着同花色的骑服,一个肥头大耳状如人猿,一个额发分拂,一个深目高眉,一个古怪灵精,一个相貌庸常,一个臂长垂膝。当中一人,气宇轩昂,脸上挂着闲淡的笑,最怪异的是,他的额上竟还有一只眼睛!
突然一细犬蹿出来,见我就扑,我哪里是那么好惹的,一反手掐了细犬的脖子。
"啸天!"为首那人疾喝。我也就将犬扔在一边。
"我说的没错,看羽箭的角度,就找得到主人。"为首的那三只眼说道,翻身下了白马,双手抱着身插两只箭的乌鹊,径直向我走来。我也没让,看着那人走近,将鹊往我眼前一递。
我只拿眼直视这人,弯弯的浓眉,挺直的鼻梁,唇间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睛……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有种莫名的东西在里边。不算上那"倏"地开合了一下的诡异的额眼,还是个英俊的少年。
"啊,适才多有冒犯,还望你不要介怀。你看好巧,我们都射下了这一只鸟呢。"
"你拿去吧。"不喜欢被陌生人盯着,我淡淡地道。
"就让给我了?你不觉得可惜啊?"他眼睛里是笑意盈盈的。身后的一大帮子人可不客气了。
"喂,你识不识抬举啊?!我们二爷跟你说话呢!"
"这位可是灌江口的清源仙道真君,玉帝的外甥杨二郎的是也。"
仙道?杨二郎?对了,我怎么没想起来,杨二郎就是三只眼的,仙人里也只此一位吧。
我的脸上泛起"无聊"的表情。这种前呼后拥的人总是最白痴的。
"什么玉帝不玉帝的,我是杨戬。"那所谓清源仙道的顿了顿,"你呢?"竟然出乎意料的谦和,还有,大胆。敢无所顾忌地直呼玉帝。
"哪吒。"
"原来你就是哪吒!久仰久仰!"杨戬一下子兴致高涨,冲我一抱拳。我亦回礼。
什么久仰,我又几时威名远扬了?
见我皱眉,杨戬拍拍我的肩冲那些人道:"你们都过来见见这位小英雄,陈塘关总兵李靖之子哪吒,当年敢批龙鳞抽龙筋大闹东海龙宫的。"
那六个早滚鞍下马,有的说早闻小英雄的大名,有的钦佩地伸大拇指赞我的胆量,也有的疑惑我怎么死后复生。没想到,我的事迹竟也广为人知呢。不禁有些得意起来。
"他们啊,是梅山六兄弟,成天圈着我。"杨戬笼统地一指,算是介绍过了。他们是什么人,与我何干?
"哪吒,既然今日有缘相见,不如到舍下小酌几杯,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谢了,恕不想去。"
"哦?那改日再聚如何?"杨戬似乎看出我根本不想和什么无聊的人在一起,算他聪明。
"再说吧。"也不好一口回绝。
"好,那就'再说'。"杨戬一下子笑眯眯的,不知又想到什么开心事了。真讨厌那笑,很欠揍的样子。
他登上鞍冲我一抱拳,"我们先走了,小兄弟!对了,乌鹊你留着好了,反正还是小孩子更喜欢一些。"一大帮子人又像来时那般绝尘而去。
什么嘛!我几时成了你的小兄弟?你又比我大多少了?怎见得我是小孩子?谁又稀罕那乌鹊!
本想将乌鹊给他抛过去,砸到他身上也好玩,可正举手扔时,偏偏那杨戬自马上回头,堪堪地一笑,半空的手便停顿了。
可恶,这么一来,倒显得我像小孩子。拿就拿着。
回到家,将乌鹊丢给厨子烹了。径自拿着两只箭待在自己房中。
一只是自己的,一只是杨戬的。
自己的箭偏小,是手制的,有点粗糙,不过玩具罢了。杨戬的那支--箭杆漆成宝蓝色,箭翎是黑隼的羽毛,箭镞是银子打造的。很像他,箭,很像它的主人。
没来由便想起白天杨戬的笑来,肆意的,纵怀的,轻浅的,总勾在唇角,拂之不去。那个人,总是那么快乐着么?
这是什么?手指摩挲着杨戬的箭,原来箭杆上刻着字。就着灯火一看,不过就是"二郎"两个字,篆书。
这人才是小孩子呢,什么东西都弄上自己的名字,生怕谁拿去似的。
将两支箭都收起来藏在匣里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那家伙说的"改日"是哪一日呢?自己说的"再说"又是如何"再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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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里杨戬是'清源妙道真君',既如此,又有何不可是'仙道'呢?^_^
~ 三、逢萌 ~
重生后就喜欢在家里荷塘附近的花厅睡觉,对着夏日里悠然飘过的几缕清香,觉得似曾相识,觉得很亲近。
今天也是在花厅慢悠悠才醒转的。前庭似乎有客人,兴致很高的样子。父亲的府邸许久没人拜访了。想起来自己昨天还碰到一个人,说是"改日再聚"。
有贴身的小童菡萏来伺候我梳洗。一边给我扎着发髻,一边说道:"老爷叫公子快些用膳,说是今日有客,特来拜会公子的。"
特来拜会我的?是杨戬么?不会吧!
匆匆吃了口银耳羹,奔到前庭。果然,那上首坐着的,是昨天曾对自己笑的很讨打的那位。
"哪吒,还不快过来见过仙道真君。你这孩子忒也贪睡,竟让贵客等你。"
挨过去,"见过……"怎么称呼呢?真君?杨戬?二郎?
"哎哎,不必多礼了。"倒是那家伙替自己解了围。抬头一看,该死的,眼睛还在笑着。
父亲干咳一声,"唉,孩子大了,拘不住了,前儿还酿出一起大祸。拖累得本帅家性命都要不得了。"
又揭我的伤疤。怎么从来没人照顾我的心灵?一个孩子面对拿着剑生生要剜了自己谢罪的父亲,心灵得遭受多大的重创?!
如果面前有镜子,我一定看得见自己眼里的黯然。
"大帅过虑了。令郎少年才俊,勇斗恶龙,一人敢与东海抗衡,真是不简单,年轻有为啊。"
恶狠狠瞪过去一眼。你怎么说也掩盖不了事实的。
"真君错爱小犬了。要不是玉帝圣上贤明,哪里有他今日!"父亲竟还有点诚惶诚恐。
哼,反正对父亲,我早就阳奉阴违了。
"李大帅,杨戬昨日与令郎偶遇,相见恨晚;故此今日欲邀令郎叙话。"
"真君莫太抬爱他,有什么吩咐,尽管叫他便是。犬子怎敢高攀?"父亲的话就是太恶心。
"多有打扰。"杨戬两手一掬,回看我。"令尊都准假了,你可跟不跟我出去?"
"去哪里?"
"珏山莲花峰。"眼睛里还是笑着。
没听说过,横竖也没事,不如出去游乐,总比闷在家里好。
杨戬今天竟是素服单骑来的。没有污七八糟的什么梅山六兄弟。甚至连啸天犬也没带。
我换了衣服,不知道是不是也要骑马,毕竟我还没练过骑射。
杨戬已经登鞍上马,见我正犹豫,便道:"你我二人共骑一骑,如何?"
也没什么不妥,省得我东想西想。飞身跳上马鞍,坐在他身后。
"不要啦!"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杨戬猛地回过头来,嘴唇几要碰到我的面颊。我一惊。他似乎倒有几瞬的失神。
"这样不对。"什么不对???只见杨戬下了马,将我往前鞍抱了抱,才又上马。真是怪人,这不都一样么?
"不一样的。"怎么,他知道我心里想的?"不一样的,这样,我可以保护你。"什么话,我要你保护??!
正要挣扎着下马,杨戬从我身后扳了我的手臂,"就这样吧,听话,你可真是个倔孩子呢。"
回头瞪他一下,却看到他眼里满是呵护的神情,弄的自己心里莫名其妙的"咯噔"一下。
"恩,坐稳,很快就到了。"他的头怎么搁到我肩上来了?还对着我的耳朵出气?弄的人痒痒死了。不过,身后仿佛一座山般,很宽厚地靠着,有种安心的感觉。
杨戬,是个比我成熟得多的人吧?
果真是一阵风的工夫,就到了珏山,原来他的坐骑是天马。
"天马虽好,可不要贪骑哦。这里山峦叠嶂,风清云淡,是我才发现到好所在。"
杨戬下了马,我也正要下,却发觉这人张开了臂膀竟是要我跳的意思。哼,真当人是小孩子么?一纵身,轻轻伶伶地落了地。这人没抱着,便歪嘴一笑,"遗憾哪。"
真的是怪人。什么事都笑的出来。
并肩走在山路上,一边赏风景,一边听杨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还问自己,兄弟几个,跟谁学艺,如此云云。不咸不淡应着他,不多时竟也登至山顶。
自己从未和人攀谈过,更别提出游了,以往都是自己独来独往惯了的。哥哥们各自拜师,家将们更唯唯诺诺。若有人陪伴着,也不至于就惹下那大祸。总之上次以后,越发没人敢和我搅在一起。才发现,自己一直是孤独的。所以,想有个朋友。有个能让自己什么也不想的朋友。
"这便是珏山的主峰莲花峰了。因着山峦嵯峨扬抑,状如莲花,故名。"杨戬说着,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哎--真是无上美景啊!"
可也是,这处的山色倒也比寻常别处不俗些。见了山的威仪,还缺点什么。
"山有水才灵性。"我道。
"正是的。莲花山当然有水,否则何以养莲?"杨戬背着太阳说了这几句,身上倒像披着一层金晖,古书上说什么"有天人貌",哼,这家伙本来也算是天人的。
"在看我么?""天人"没点正性地说。
扭头不理他。
"此处就你我二人,你也不用非不看我吧?"
"你没景致好看。"
"呃--那是。我带你到有水的地方。"说着拉了我的手便下山,是另一条路。
我的手,也从未被人这样握着、拉过。他的手是温厚的,一时间,心里有些悸动。
七转八拐的,半山腰倒有处小瀑布,积了个清幽的小潭,还真是幽静的所在。深吸一口气,肺里肠里不畅快的怨气都吐了出去,果真爽快多了。
那边杨戬也在深呼。"恩--真是好闻呢。"
"什么好闻?"
"咦?莲花的香啊,奇怪。以往也没闻到过--莫非莲花峰成精了?"说着,便嗅,嗅来嗅去,竟嗅到我身上了。
"原来是哪吒你身上的香啊,真是好闻。"说罢下死劲的嗅了两口。
不高兴地推开他,我又不是女子,哪来的什么香!
"想是我每日在荷塘边的花厅睡觉,多少沾带上些。"也只有这理由了。
"哪吒你这么风雅啊,每日里在花厅睡--羡慕啊。"什么人啊,这也羡慕。"哪像我,除了几个朋友处应景点卯,就是和梅山六兄弟瞎混,想得刻清闲,也是不能。整个人都俗掉了。"
堂堂杨二郎竟说自己是俗人,说出去谁信!
不足处是没一丝风,身上有些闷闷的。现成的好水,怎么忍心不戏耍一下?
从怀里掏出混天绫,除了罩衫,跳进潭里--爽啊!酷暑里有此好水沁人心脾,真是快哉。
"喂!你也下来啦,很痛快的水。"从水里挣出来找岸上的杨戬,他怎么痴痴呆呆的?
"哪、哪吒,你可真是--美人。"美人?他在说我么?在说我美?我可是个男孩子啊!正不忿他胡乱用词,那人也甩了长袍,跃入潭中,溅我一身水。
恩?人哪去了?
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那杨戬"呼"地从我身边钻出来,一下子抱住我说了句"叫我二郎吧",满是水珠的脸带着幽幽的眼睛就欺过来……
~四、 探微~
到现在我还在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莲花峰半山处的小潭里,杨戬突然抱住我说"叫我二郎吧",便没头没脸地欺过来。
我只当他是闹着玩儿,奋力一挣,哪知他力道太大,我收势不住,竟是两个人齐齐跌进水里。水也并不很深,刚不过一人没顶,想杨戬也是水性好的,自不必救。可他就顺势环着我没在水里,耍赖似的不起。
哼,跟我比水性么?当年在东海里折腾的劲头一下子上来了。混天绫还在手上,我好容易挣脱了那章鱼精一样的家伙,捏了诀,将混天绫舞成一团花儿,抽带的潭水白龙也似的漫天翻飞。那杨戬被绫层层裹住,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口中不住地大呼小叫:
"哪吒啊,有话好说,怎么不言不语就开打啊?"
"哎呦哎呦,真的缠死人了。再不松开就没命了啊!"
"要打也得放我下来……"看他声音呜咽着竟似没气了般,明知道是装的,也懒得同他再闹了。
撤了混天绫,杨戬便重重地摔在潭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
莫非真的打坏了?难不成又闯祸了?果真如此的话,上次是龙三太子,这次是玉帝外甥……难道我真命犯孤星?
还不动。
从潭里湿嗒嗒地出来,走到他身边。这家伙呈"大"字状趴在草里,衬衣吸了水紧紧贴在他身上,倒把他身形勾勒殆尽。
连额眼都闭上了。晕过去了么?
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端量他。眼睛,鼻子,嘴唇,肩膀,腰背,长腿……这人,是个风神俊伟的男子吧。而自己,还只能说是男孩子,想起来,就觉得无端输人一截。
哼,就算我比他小,也不说明我比他弱。刚刚还不是被我混天绫卷得七晕八素的。想到这里,觉得快活起来,不由得一笑。
"就是嘛,你该时常笑笑,那样就可爱多了。"竟趁我没提防的时候睁开眼睛。
分明是装的。
"你……"本想问他为什么在水里混闹。这人伸了手竟在我脸上轻轻摩挲着。
"莲花仙子。"
"什么?"
"我说,你是莲花仙子。今日的景致,都是因你而生的。"
在说什么风话。
"真的哎,见你在水中戏耍,就像清莲摇曳,顾盼生姿。此情此景,竟是杨戬这么大头回见过--三生有幸啊。"
才知道有名的杨二郎是个说风话的痴人。
"怎见得?"
杨戬跳起身,拖着我到潭边,蹲下。深幽的一汪水里映衬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
扭头看他,真是痴人多闹怪。杨戬将右臂揽着我,左手拂弄我的额发,看着水里说道:
"你看,你的剑眉,就似出水莲叶,亭亭茎直;你的唇瓣,就似红莲一掬,莹莹玉润;你的臂腕,就似嫩藕香茎,粉白幼滑;惟独这双眸子……"他转过脸庞,与我目光相对,"单凤吊眼,泠冽清澈,幽深似海,让人见之忘俗。只,太过犀利了。"
这说的是我?还不曾仔细打量过自己。真如他说的一般不成?
"那又怎样?"
"遗世而独立啊。"杨戬似乎苦笑了一下。自己的心,也有瞬间的停顿。
好象被他看透了似的。
"咳,衣服湿湿的,穿着怪不舒服,趁日正当午,脱下来晾晾吧。"杨戬提议,我们便把贴身的衬衣脱下并排晾在潭边白石上,人也并排倒下。
闲云潭影日悠悠。
杨戬的手臂伸向我,我也递过去一只胳膊。从来不知道有个朋友是这么可心的事。
"哪吒,这个小潭还没命名呢。"
"哦,你起一个便是了。"
"?本想让你起的,你既说了,不由得我斟酌。"握着我的手忽地紧了一紧。"有飞瀑,有清潭,不如就叫'流川'吧?很对景呢!"
"恩。"杨戬的文才也不过尔尔。
"你看潭边生的尽是枫树,到秋天,红叶烂漫,百花荼糜,自又是一番好景致。"杨戬的声音还真是低沉幽婉,听的人心里怪沉醉的。
"如若有人叫'流--川--枫',该是多风雅的名字……"
什么啊,怪念头一堆。但自己还是顺嘴应了个"恩"。
"还有啊,我希望、喜欢你每天都快快乐乐的,这样才好。年纪轻轻,不要背负什么沉重的包袱。"
我的心,他看出来了?"我又不是老头子。"
"曾经发生的,不是一切。世事无常,你又前途无量--仙人里都没几个神力比你强的。"
"你呢?"心理亮堂多了。想知道清源仙道、杨戬二郎是不是徒有虚名。
"我?还从没和人动过手呢。"脸上又是很坏的笑。
"哪吒不才,希望有幸与杨道兄一较高下。"我一本正经地说。对于武艺,我还是很看重的。
"哈哈哈哈--"什么啊,笑的那样子。被针扎到似的。
咦--他怎么揪我鼻子?拍掉他的手。
"随时奉陪。"随时么?……
日薄西山。
像来时那样,我被杨戬环在臂弯里,共乘一骑,踯躅在归途。
渐至家门,杨戬说了声"叫我二郎吧。"
?"恩。"
"那叫一声让我听听啊。"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背后又是什么表情。
"二、郎。"
"哎。"
"两只狼!"我假装恶狠狠地道。结果就感到背后一阵害疟疾似的抖。
"真是服了你了。倔小孩儿啊。"头发又被揉了两下。
自己抢先跳下马。
"那我们后会有期!"
"好。"
"你也该说'后会有期'么。"
我干吗要像鹦鹉学舌。
"好了,好了,记着要多笑笑啊。否则少年早衰!"
真的是讨打。恨恨地转身进了家门。
心里面,不知何时起已经被塞得满满的了。
~ 五、青锋 ~
躺在花厅的竹塌上,居然辗转反侧。这都是以往从未经历的。我盯着花厅上的雕纹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却毫无睡意。
似乎觉得自己不再孤单。似乎觉得背后那山一般的感觉挥之不去。似乎觉得自己还浸泡在那清幽的潭水里,在被阳光映照得晃眼的草地上,在杨戬眼角眉梢的深注下……
杨戬。
想成为他。一直以来不就是想成为像他那样伟岸的男子么?独立的,不羁的,豪放的,明朗的。谈笑自若。气度恢弘。所以,才会不假思索便接受他的邀约,才会放任他与自己嬉闹,才会感受无拘无束的快乐。
在一起才不过一天的时光,倒仿佛认识了一个世纪之久。
他,一定是那样的,一定是最坚强的,一定是无所不能的。只有他,才能趋散自己心中的阴霾。也只有这样的他,才配和自己在一起!
一定是的!
……
……?怎么是菡萏的面孔??
"公子,都日上三杆了。老爷有要事传你呢。"
前庭里,坐着师傅和父亲。深思凝重。原来是西歧的周王号召了天下英雄要一举推翻殷纣的暴政。人间的征战,却是所谓的诸仙下界辅弼明君。而,师傅就是想把我放出去历练历练。
战事、流血、死伤,建功立业,都不是我喜欢的。但,可以借此满足我体内奔腾不息的竞武的欲望。在堂而皇之的理由下,我会以自己的方式成长--我、一、定、去!
师傅是没什么说的,殷殷关爱一番,少不了叮嘱。
父亲则是要我凡事不要冒尖,只求不要给他惹祸。
收拾些细软,依师傅指引寻到武王军师姜子牙营中。接风,宴饮,应酬,免不了的。也有人对我小小年纪总被当先行官用,不以为然。对别人的态度,我是概不细究。我只要完成我的成人礼。
足登风火轮,手舞火尖枪,用乾坤圈收服敌人,用混天绫捆绑敌人,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让我倾笑在风雨雷电的战场,让敌人闻风丧胆。
我--哪吒--常胜。
常胜,所以孤独。没有棋逢对手的惊喜,有的只是杀伐决断。所以,在最初和一直的夜晚,在暂时听不到战鼓擂擂的夜晚,在月华如洗的夜晚,一个人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候,我是睡着的。即使想接近,也是一枕黄粱。
莫非上天只让我见他一面,就把点亮了我生命的人带走了?
我渴望被派做先锋,攻其不备,潜入虎穴或诱敌深入,运用着脑力和神力与千奇百怪的魔怪妖人斗争着,厮杀着。但是无论我身在何处,心里想的,无不是那个只见了两面,只待了一天的人。每做一项决定,每屠戮一个敌人,每摘得一枚战果,无不是想着那个人会怎么做。
我一定要做的比他好。我一定要让他对我刮目相看。然后,和他对决。
开始恼恨这场大战来的太突然,让我都没有机会再见一次杨戬。见他,不过就是想和他比试,只有和他较量,才是我最大的乐趣。可惜,可惜,一面之后,就此擦肩而过。我心里已经不下千遍虚拟着同杨戬的较量,就在觉着自己快要梦游的时候,与敌人的对战出了差错。
魔家的四兄弟礼青、礼红、礼海、礼寿各自挟宝物给殷商助阵。青光宝剑、碧玉琵琶、混元珠伞和紫金花貂,都是勾魂摄魄的武器。
我的乾坤圈与混天绫被魔礼海的混元珍珠伞收走,还取了其他几人的性命。独自逃回西歧大营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笼罩了我,是屈辱。不是因为战败,而是大意。
把自己放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圈子里,对外事不闻不问。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会在第一时间内扳过一局,为自己和周军报仇的。可我没有。我在想,是什么使自己失去了常性,变得优柔寡断了?
姜子牙久无对策,只好挂出免战牌。
用自己最难忍受的方式惩罚着自己--记住初次的失利。
那个人,魂牵梦萦的,却像咒语似的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和大家的面前,是盟友。
"师侄杨戬,特来姜师叔帐前效力。"笑眯眯的,一点都没变。
话是对着大伙说的,眼睛却只是在看着我。此刻,我只怕冲口而出的是:
杨戬,和我一对一的比试!
"好啊!"
~六 对珥~
<杨戬,和我一对一的比试!>
<好啊!>
什么?吓一跳,他又听到我心里的呼喊了?
看着杨戬,我竟有点不知所措。
"好啊,你果真在这里。"原来是这样。
杨戬说着,便自自然然地站到人群中,站到我身边,像一滴水融到大海里那样自然。而我,感到天地间一片拨云见日的明澈。
"别来无恙啊?"对上他问讯溺爱般的目光和久违的笑容,我久经杀戮的心似乎一下子柔和起来,忘记了他才是始作俑者。
"还好。你呢?"你这么长时间都在哪里?还天天和什么梅山六兄弟厮混么?
"我啊,马马乎乎啦。"就知道是这样。"想看看莲花仙子在干什么,便跑来了--一看,你果然在这里。"
哼,你用占卜的么?
"这里太血腥,不适合你啊。"他突然凑近我,在我耳边吐出一句话,弄得我神思恍惚,几不知身在何处。
"哪吒,每天过得还好么?"他轻柔的话语,竟又把我带到数月前半山的幽潭草地上,他的脸上涂满了午后的金光……
"恩。"除了时时都在想着"和你对决"这个苦恼外。
"那就好……"
"此次闻天师调来的魔礼青、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四将,各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我军久困于内,不是长久之策。谁能力擒敌将,解主忧患?"姜子牙抖动着姜黄的胡子凛凛巡视。
"哪吒愿往!"我不假思索地出列请战。急先锋的活儿本是我的份内之职,更兼要自取失掉的宝贝,更兼……
"杨戬亦愿往!"一撇头,见杨戬如影随形地站到自己身边,也兜着手。
"甚好!命汝二人为先锋,是夜便探营。须得时时提防,莫要着了人家的道儿。"
入夜。仿佛要预示着什么,天黑如墨,廖星也无。杨戬和我悄然潜近敌营。他握着我的手一紧,细声道:
"哪吒,我变化了进去,将他们的宝物悉数盗回,给你解气如何?"黑暗中他的眼眸无比精亮。
"我自然也进去。"我有些着恼。
"听话。"正想着他怎么总在关键时刻说这闲言闲语,不提防被他在额前画了符,立时一阵浓厚无比的瞌睡将我吞噬了……
不!就在睡着前的一刹那,我看到一条巨大的白影窜出来,将杨戬一口吞了进去!!!
……
有什么东西……在舔我的脸么?……让我睡……烦……究竟是什么……
直到耳边"呱嗒呱嗒"舔噬的声音像雷一样响彻,我才猛地惊醒。
杨戬!不是要探营的么?
仍旧是浓黑。起身。揉眼。定睛。
天啊,是魔礼寿的紫金花狐貂!!刚才竟是这食人的小东西在舔我?对了,它能变得巨如大象来吃人!!!杨戬定是被它吃到肚子里了!!!!!!!!!!!
杨戬那家伙,不是说要盗宝的么?怎么出师未捷……
白痴!就知道逞能!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胸腔里一团无名火烧得我实在难耐,烧得我嗓子都干涸了,烧得我眼水都要溢出来--先捉住它掐死再说。
花狐貂被我两只手箍的来回扭动,乌黑的瞳目盯着我,似求饶似惊惧,忽地一股强力一撑--杨戬!
忙松开手,心里惴惴不已。杨戬夸张地捂着脖子,愁眉苦脸地。
"真下的了这么大的狠心啊。几要命丧你手!"装的要死要活,明明脸上半分埋怨也无。这套我早吃够了。真是的!
"白痴!谁要你变成花狐貂!还以为放它出来吃人呢。"
"我是不吃人的。"简直在说废话么。
"我只吃香的东西。~"我怎么脸上一热。
"还好你没有被吃掉,得手了?"幸亏是黑夜里,他看不见的。总得问点什么掩饰一下。
"哎呀,某人好睡时,我便在大营里兜了一圈儿。花狐貂活吞了我,哪想到我将它撑死了。"杨戬说着,从怀里摸出乾坤圈,拉过我的手,细细地套上我的右臂,又掏出混天绫来,轻轻围在我脖颈上。每个动作都简简单单,我却分明听到时间河水似地涨起来,漫过无垠的田野……
"真希望这些东西是我送你的。"杨戬低头深注我。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我知道他在深注我,就像我在深注他一般。
"刚刚,是要为我报仇么?"又是幽幽的声音,又是深潭的幻觉。
他的食指掂起我的下巴,他的气息山一般弥漫……
"--不是说……盗他们的宝物么?"我在浑身快要颤抖起来之前抢先问一句。
"啊,"不自在的手放下,改为两手握着我的肩膀。"想着先将你的宝贝弄出来,免得你担心。其余的嘛,谅他们也不敢再拿出来丢脸了。"
"怎么?"
"小孩子要保留点好奇心么。我可不想让你熬夜啊,还是回去睡吧,明儿再战。"
可恶,他动作真快,又点了睡符。
今夜……
~七 封印~
最近醒来时总在回忆昏睡前发生了什么事。
天大亮了。
我躺在自己帐中的床上。是杨戬把我弄回来的?
急急去他帐中寻他,不在,没人,近侍说彻夜未归。
搞什么鬼啊!
击鼓的"咚咚"巨响将我从恍惚中唤回。今天是姜子牙摘掉免战牌的日子。我束了束衣襟冲出大营。
魔家的四兄弟的宣战久无人应,今日才得出阵,一个个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第一个杀进阵中。--杨戬你在哪里?
混天绫卷倒六个商兵。--你怎么总丢下我!?
火尖枪刺翻一串妖人。--你出来呀!!
右腕一迎,磕碎魔礼青的金刚圈。--你又钻了敌营是不是?
风火轮疾驰。--被人杀了也要告诉我一声!!!
我越战越勇。魔家四将将我围在中心。哼,统统都过来吧!我看你们有何能耐!!!
火尖枪舞成一团花。
魔礼青抽出青光宝剑--剑身只余手柄的一截。
魔礼红拉过碧玉琵琶--琴弦系数被拽断。
魔礼海撑开浑圆珍珠伞--伞衣残破不堪,哪里包得住乾坤二气?
魔礼寿从背囊中抛出紫金花狐貂--早就知道了,杨戬你这个大白痴!!!!!!!!!!
我眼睁睁看着花狐貂半空里化作三只眼的人,一掌劈死了魔礼寿。我也没闲着,宝物失灵的魔家将,不过就是凡人。
齐毙。
大胜而归。不消说,杨戬与我占了头功。
从小宴上人神不知地遁走。因为不忿看到杨戬与人幺五嗬六地行酒。特地坐了离他很远的位置,他怎么什么都没觉察???!!!
歧山正当深秋。想起来如果珏山的流川那里枫叶都红了,肯定比这里风致悠远。
哼,是那家伙说的。也许根本不是那么美呢。
找棵树舒舒服服靠着,先睡一下。
眼前晃出一张三只眼的脸来。唉--怎么总出现幻觉?
额上有了温度。是一只手。
"哪吒,从回来你都没有理过我呢。"杨戬的表情看不分明,就是说,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意味着什么。有疼爱?有伤感?有急切?有……
对正他的眼睛凝视他。
目光没有离开我,只是斜身坐下,揽过一只臂膀。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会很……难过的。"他拿了片落叶拈在手中。
"是在怪我宴席上没和你坐一起么?"白痴,谁要和你坐一起?
"怪我夜不归宿?"你愿意睡在哪是你的事。
"怪我画了睡符?"哼!
"怪我不告诉你我的计策,让你局促了?"找死!!你是说我比你笨么?
"还是,怪我独自在魔怪的营帐里,让你担忧?恩?"…… ……
揪起一根尚青的细草,衔在嘴里,草汁的苦涩让我释然。
"随便你。"
"如果是的话,那我能要求,从今后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么?"
?
"那样的话,不离不弃,莫失莫忘。"杨戬轻抽出我嘴里的细草,含在他自己的嘴里,脸上是认认真真的,目光是关注的。
觉得胸口一团什么东西在汹涌,在颤抖,延着百骸咝咝簌簌的滑过。
"也好。"听了我的话音杨戬立刻浮出一个笑来。"在一起也好。这样可以随时和你比试。"
!
看他若有所失的样子我又有些不忿了。
"不是你说的'随时奉陪'么?"
"恩!在一起,无论怎样也好。"笃笃定定的笑。这是我头一次不觉得他的笑讨厌。
还真有人什么心情都愿意用笑来表达。
这回是真的想睡了。可以把杨戬的肩膀当枕头。
"那么,总该有什么仪式来确定一下。"很烦。杨戬把我摇醒。额眼眯成一条缝儿。嘴角和眼裂都弯弯的,好象要吃糖一样。
"真麻烦。"我嘟囔着。痴人多闹怪。
"不麻烦!我们空口无凭,此处又无纸笔。所以就--"
?刚才怎么回事?
杨戬撅了嘴,像盖印章似的在我嘴上一覆……好象嫌盖得不稳,还结结实实地啄了一下。
麻酥酥的感觉。很柔软,很……浑身不自在。
疑惑丛生地抚着嘴看他。那家伙却怎么好象意犹未尽似的。
"做什么?"
"这就是仪式啊。"感觉像被骗了。"因陋就简嘛。"
"不舒服。"
"呃?那样啊,因为要确凿的证明,而最保险的就是我们自己,所以用发出誓言的地方来求证。我刚才是表示我会陪伴你,你也应该同样对我表示一下。"
是这样的么?将信将疑挨过去,凑近,贴上,不就是盖个戳么!
歧山的落叶掉在我的脸上,我却腾不出工夫把它拂去。
在以后的征战中,就像要印证说过的话一样,杨戬什么事都与我在一处。自然杀敌也很默契。殷兵节节败退,我们势如破竹。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
太顺,我会有不好的预感。
师傅到了营中。因为闻天师又搬了个什么"张大帅"来,有着念名杀人的鬼术。
我没有出战。有些事是冥冥中就注定的。我讨厌被安排好的命运,我痛恨那种不能把握的失落感。我不愿意在某个人的面前暴露我的缺憾。
姜子牙的私帐,一灯如豆。师傅的脸孔被灯影拉得老长。作为第三个人的我,很烦躁。
"你可谴哪吒会这张桂芳。他是莲花托生的,乃无心之人,无三魂七魄,不怕让人勾了魂去。"
~八 无为~
我以为有个晴天霹雳,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仿佛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是不敢正视。我一直以来抑郁在怀的心思,终于有了回音。
我,不是人,是植物,是一株没有灵魂不会生长的植物!!!!!!没有心,没有心就不会有情感了么?被迫重生,却不给我生的乐趣!
这张完美无邪的脸,这副白璧无瑕的身躯,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生的--作为师傅的杀人机器!!!
那么我,就失去了爱与……被爱的……权利了?……不能作为一个"人"来享受普通人都拥有的权利……
既非男人,也非女人;既非老朽,也非孩童--我只是一株植物,连汗也不会出的植物!一株会说话能思考可以行动的植物!
此乃我命??!!
我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二郎呢?
他称我作"莲花仙子",一旦知道我真的只是一株莲花,他还会……一如既往么?
有谁会和植物结交!?
这就是我的宿命吗?--
<他是莲花托生的,乃无心之人,无三魂七魄……>
我,不想失去二郎。如果,他真的厌弃我……
会,心疼的。
哼!我是没有心的!
所以,任谁不能阻挡我!!!
二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却在接过战书时顺手将殷军使者做了乾坤圈的祭品。
果然,杨戬看我的眼神里有些多余的东西。他近在咫尺,我已觉得远隔天涯。
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单等张桂芳来叫阵。
一顿例行公事的互通名姓,张桂芳念咒似的问我可敢答应他的叫名,我冷哼一声。今天你立毙我手中,你还混不知!
"哪吒下轮!哪吒下轮!"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我自然没反映。先前一些没要紧的人都死于他的勾魂一叫。是天让你亡,也是我让你亡--你!你的存在就是我的禁忌!
枪尖引出热血的时候,张桂芳已死不得瞑目。他不知道,我,没有心。
没心的人,正能破解他的妖术。
杨戬知道么?
我浑身在颤抖。我想大哭一场。我恨不能立即逃离这场对我毫无意义的战争。
杨戬在看着,在看着,看着我的失态。
这一轮的交战将尽,双方都收兵清理战场。到处都是血肉横飞后的残骸。我站在风火轮上岿然不动。杨戬向我走来,脸上又是我弄不懂的表情。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伸臂一揽,我已在他的怀中。
"你怎么了?"这焦虑是因为我么?这担忧是因为我么?
"今天的你,太有锋芒呢!"如果你知道我只是株植物,还会用这样的声音跟我说话么?
"就是喜欢和人一对一的单挑么?"我只想和你……
"怎么又皱眉了?不是说要你常笑笑么?刚打了胜仗。"对决!
"当我是朋友的话,就把你的郁闷都交给我吧。"朋友?我……唉,现在不是时候。只要不让他知道,只要能多瞒过一些时候,只要让我再享受几天和他共处的时光,以"人"的姿态……
不想离开你。
"把你的郁闷都交给我。"将自己推离杨戬的怀抱,从发隙里对上他的眼睛。
"如果,你的习以为常,有朝一日,成为一种跟你截然不同的,东西,你便如何?"很费劲的说出来,心里面不曾期望。
杨戬深注我,就像我熟悉的。"我不知道哪吒你究竟想的什么,于我,只要是习以为常,就会让它继续下去呢。"笑。宠溺。释怀。
释怀么?不管如何,最坏的还未到来。哪吒我,并非是胆小怕事的人啊。因为自己的特质,再次失了常性么?那绝非我!!!
现在,是天上人间混战的时候,不是我和杨戬一对一比试较量的时候。
我会等。虽然难耐。
将嘴角牵动一下,算作我的态度。
"恩,以后不许胡思乱想。"他叹息地说,像是见了百年不遇的珍品。我眼睛里是他轻浅的笑容,耳朵里是他低缓的话音,肩膀上是他手臂的力量,心里面是他传递过来的暖流,将我的不安抽丝剥茧地驱赶。
至少,现在不要让我失去他!
我一向对时间不太在意,所以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结束也没有多少量的概念。反正每个人都从战争中得到了好处。往大里说,是朝代轮替;往小里说,是女娲报了私仇;往公里说,是天庭里补充了新丁;往私里说,是连祸害妖精都得了封禅。
皆大欢喜。
大约都是命中注定的,一点都不好玩。
因我李家父子四人在周王帐前效力,尽忠职守,所以举家位列仙班。父亲拜为托塔李天王,掌照妖镜。金吒、木吒二兄自回侍奉仙师。我,跟了父亲在天庭当值。
被管束起来了,在我神力与名声皆大增后。
而杨戬,当并肩作战的日子成为往事,他一介散仙,逃脱了玉帝的封赏,得了"二郎神"的诨名,径回灌江口了。
不是我原来设想的理所当然。说是在一起,倒只剩下鸿雁寄书。杨戬每信必洋洋洒洒写下千字,事无巨细,皆絮絮道来,我只给他四个字:安好勿念。
在天庭当值,更不可为所欲为。整天的闷在无尽空虚的凌宵殿上,跟一班只会哼哼哈哈的神将们一起,每每将要昏昏欲睡会周公时被父亲掐醒。
快要被掏空了。感到自己再次让人摆布,在不尴不尬的地方尴尬着。
不想这样!
~九 癔念~
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那个家伙还在快乐着么?
为什么现下没有了战争,反倒不如在歧山时想他?是,庆幸自己与他终于有了人为的距离,避免了被他看穿的机会?
难道自己真的是不堪一击?曾经渴望着一对一的较量,也都淡如烟云了么?
再没有什么事的话,连火尖枪都要生锈了。
今日微雨,我不当值,是照例收到杨戬的信的日子。看那灰雁呆头呆脑衔着信的样儿,就有些像它主人。
看着看着,我笑了--分明跟那家伙一样嘛!寻寻觅觅,左顾右盼,总之,不老实。
"呼"地一道紫光,半空里多了让我头疼的人,少了灰雁。
没有惊喜,我皱眉望着杨戬。在原来有心的地方,是一阵慌乱的悸动。
如我所料地伸手拂着我的脸。杨戬,你只是在乎拥有这张脸的"人"么?
"不高兴?我可刚刚看到你在冲着灰雁笑呐!"到底是谁在笑?没事就笑得白痴一样!
他应该不会逼我非要跟他一样聒噪吧?用目光表示不反感他的到来,用目光表示"请坐",用目光表示"人都让我打发走了,没多余人手侍侯你"。他,都看懂了。也是真方便啊。
习惯性地先放出一朵笑,才开口:
"跟我走吧!"
"去哪里?"为什么我每次都不会表示拒绝呢?
"你说去哪就去哪,我怕你闷坏了。"什么啊,我以为你有好地方!
"珏山。"撬开牙缝儿的是这两个字。
许久没见人间的景致了。我倒在草地上,任熏风吹动衣袂飘翻。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红枫如火的时候,我都没有赶上。现在是春天,绿莹莹黄嫩嫩一片,怪恼人的。
为什么会想到这里?不清楚。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啊。"身旁的人不知在说给谁听。"灌江口乃污浊之地,陈塘关为庸碌之所,唯有这里,才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这个地方很像你啊,让人不由自主就放松了。"
他,怎么总在我懵懂时做出解释?不由得看向那个人。
双目,是微阖着,似两道弯月;鼻准,挺拔在脸上,偶尔牵动一下鼻翼;口唇,出乎意料地没有挂上似是而非的笑意,可心眼里,仿佛真的沉静下来,纤尘不系。和以前,一点都没有变。只是,更加,令我,困扰。
真的是想见到他,原来想和他在一起的心情一点都没有变,不止是他没变,我也没变,一种我不熟悉的感觉非但没减弱,还变本加厉了。我不是没有心的么?
"怎么弄的?"突然发声问他。
"什么啊?"他曲起一只胳膊枕在脑后,派另一只寻获我。
"你的额眼。"看着他盲目的臂膀终于捉住我的手,就势翻到我身侧。睁眼。
"是个……很没意思的旧事。"在吸取我眼睛里的能量么?
"不愿意说就算了。"也许是他的伤疤。
"只要你想知道,我怎会不说?"一只肘撑在地上,歪着脸端详我。他以为他是顽童么?那样子。
"……从前有个无所不能的人,恩,现在是神了,从他掌管了人界与仙界后,就自以为是真正的主宰。他不允许别人忤逆他。可是,他的姐姐却犯了天条,跟一个凡人……相恋了。"
这是在说玉帝么?
"他将他姐姐打入天牢,丝毫不顾她已有孕在身。那个凡人,早已被他当着姐姐的面用雷--劈死了。姐姐心神俱伤,早动了胎气,诞下一个孩童,一个一出生就带有堕天印记的孩童。堕天,就是多长了一只看穿一切的眼睛。"
看穿一切!我打了个激灵。杨戬伸手抚摩着额眼,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仿佛在叙说别人的事,我却觉得不忍起来。他,还有这么不幸的历史。
"那孩子被丢下天界,自己在山野长大,被仙人收徒,学了几门武艺神技,有人告诉他父母皆亡于那个大神之手,该当报仇。可那孩子却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终日只是狩猎嬉游。那孩子并非好斗之人。他只是想,即便将那大神打倒推翻又如何?天上人间一片大乱,到头来于谁有好处呢?他本想跟他母亲的弟弟永无瓜葛,却不料无意中救了正出巡而被巨怪困住的大神,那大神识得那孩子,反认了做外甥,封了仙位。这虽非那孩子的本意,但一切都是他命中注定,在劫难逃的。没奈何,仙宫是不去,有了名位的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
"你真的从未想过复仇么?"那真的是杨戬么?
他浮出一丝苦笑。"若非我暗中寻访到母亲逃了死劫藏在深山中,一定不会饶玉帝!其实是母亲央求我不要报仇的,她自己反到自觉罪孽深重,因为,她又生下一个女孩,不想再让那孩子背负上一辈的罪了。否则……"
否则,他会像我当年大闹水晶宫一样将天宫掀个底朝上!
"杨戬,你信命么?"我想说,为什么我们都被命运控制着,不能自主。
"信啊。"他看着我,还是笑了。"若非当年我没有开杀戒,怎么会让我遇见你?"
一瞬间的心神失控。
~十 同结~
<若非当年我没有开杀戒,怎么会让我遇见你?>
想,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阵"突突"的搏动,一阵春风拂柳的酥痒。这种感觉,自从认识了杨戬,就常常发生,在他不经意的眼风瞥视中,沦陷得一塌糊涂。就是这种感觉,让自己知道,每天每天都在渴望着一个人。
回过神来,发现杨戬在研究我。那么近的距离,我脸上的血都冲到头顶了。一定是。
"但是,没想到啊--"饶有趣味地看我的窘态,在我想伸手推阻他之前挪到了安全地带。
"什么?"没有"虽然",哪来的"但是"!
"我妹妹,就是母亲躲在深山里诞下的女孩儿,竟也--喜欢上一个凡人……"
!我一怔。这是怎么回事?那--
看我疑惑不解,杨戬笑了。其实应该承认,他虽然经常笑得白痴样子,但大部分也都笑的很得体,很让人动容。笑,的确是他表达感情的直接方式。正如我的冷淡。但我希望,能独占他的笑容。就像混天绫、乾坤圈一样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明显,这是奢望。他从来不吝惜他的笑。那么,就让我独占他的郁结,他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就像他对我说:把你的郁闷都交给我。
"那你应该支持她啊--毕竟……"是应该的么?我也不知道。
"恰恰相反,我极力阻挠,如果有可能,我要亲手破坏掉!"
!再次一怔,杨戬总有点出乎意料。
"这不是你小孩子考虑到的,"躲开我不忿的一拳,"也不适合你考虑啊。算了,不在我妹妹的事上纠缠了。倒是你--你父亲,怎么给封的'托塔天王'?"
……
那也是很没趣的旧事了。血红的一片记忆。
"你要听?"
"恩。"好象在说"交换一下了"。
"我本死过一回……"
"我知道。"
"别打岔!"他一插嘴,我就不确定能不能一口气说完那段历史。
"重生拜师傅所赐,回到家中,父亲--见我丝毫没有挂念竟喊我妖孽,叫家将捉我送给敖广。家将奈何不得我,便又亲手来捉。我本来就非父母所生,又还了他的骨血,本是两不相干的人,只师傅说还该当执父子礼,不要冲撞他,可……"
"可没想到反是他半分父子情面不讲。"
斜睨了杨戬一眼,我继续道:
"我一时性起,提枪便要刺他,依我的本事,捉父亲本轻而易举,偏是--师傅邀了几位同门师叔伯,暗中里护住父亲,要灭我的杀心。"我说着"父亲"这个词,竟也就觉得是在说一个和"几""塌""猫""狗"一般无二的词,丝毫也不觉得有何血肉牵连。"有位师伯,与了父亲一座宝塔,将我诓进去,燃三昧真火锻炼我。烧了七天七夜,我以为百骸具损,便告饶了……"
"那火能耐你何?你不过是想'一切也该了结'罢了。这班人,原不配你动手。"
二郎!……你怎么知道我当时的念头?
"其实啊,"他来揉我的头发,笑得很不怀好意。"我只问你'怎么给封的托塔天王',你只说'因他手上托塔'便是了啊,偏偏将你自己最晦暗的历史翻来给我。--难得你说那么多话呢。"
你!你竟敢!右手不觉攥紧乾坤圈。
眼前一黑,不是天色骤暗,而是杨戬将我搂在怀中,紧紧的,令我丝毫动弹不得。
"我们同病相怜啊。"本来被激怒的我瞬时让杨戬话音里的低沉哽涩给……覆盖了,席卷了,澄空了。仿佛被重击,但撞伤的是两个人。有血的话,会流淌到一处。
嘴角微咸,是泪么?又是谁的?……或是两个人的?……
"我想……和你较量……一下。"我被捂得太严实了,连声音都支支呜呜的。但是杨戬一点都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反而更紧了,紧到,被揉进他的身体里,成为他的一部分,或是,他包融了我。
"不!"我在他怀里使劲一挣,可恶,他力道那么大,我竟没挣开,还是根本没想挣开呢?"不嘛,好容易见一次,还要比试,人家不干。"
看来真不能姑息杨戬,刚要想他是个好人,就又耍奸猾。
"是你说'随时奉陪'的!"总算挣脱了那章鱼精。
本是植物化身为人的我,被那章鱼精紧紧裹在怀里。这是记忆还是从未发生呢?在以后相当长的岁月里,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那天的相聚的确如我所愿结束在与杨戬一对一的较量上。
就在珏山的流川那里,衬着周围的鹅黄粉绿,飞瀑的水清凉四溅。杨戬与我,相隔五丈,剑拔弩张。并肩作战,彼此的技艺都谙熟于胸,所以,竞技的难度就成倍的增加。
那样才有趣,才让我热血沸腾。才是我久违的自己真的重生。
杨戬右手一摊,方天画戟立现。已经看它夺了太多的性命,但绝不会有我的一份。
而我的火尖枪,呜咽着嗜血的鸣响。
盯紧他的眼睛,在心里盘算着他的路数,拆掉百余招,寻求他的破绽,斜身,穿插,枪尖一挑--
!
跌进他怀里--他喉上抿着我的枪尖,我肋下抵上他的戟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