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蓝色的镜子 18-22 +番外

作者: Pmmt,收录日期:2006-04-03,1775次阅读

(18)

花形苦着脸探身看那空空如也的玉匣,伸手探去,内壁光滑如镜,哪里还有兵符的踪影。挥手让侍从仍放回壁炉之上。利亚向前向仙流两人欠身:“两位使君远来劳乏,先请在外间歇息片刻。”转身向花形低语了几句,花形锁着眉忙打了锦帘将两人延请出门。
三人延了回廊一路行走,穿花度柳,暗色中隐隐出现了一色青瓦砖墙,满架荼蘼,尚未开花,枝叶葱荣。檐下萝薜倒垂,萦砌盘阶,连门都掩住了。静夜之中暗香浮动,袭人欲醉。仙道含笑望一眼流川。花形一路上不尴不尬的神情至此也减了几分,延了抄手游廊径直向前,十分熟悉,上面五间垂廉清舍,檐上有匾额,却看不真切。
仙流两人随花形进到偏厅之中,原来是间书房,临窗一对洋漆小几,几上是各色宫纱缨络,虽好像久未人住,仍是纤尘不染。壁上挂着一副字,娟秀清俊,墨色如新:“但愿大家千万岁,此生那得恨长门。”
花形请两人坐了:“这是先王和夫人的书房。”微微含笑:“真的不曾稍变。”仙流两人心中了然,宫中变故,又不能让他们出宫回避,把他们安置在这废殿当然是上上之策。此时有侍从将灯盏一一点燃,花形摇头道:“你们哪里懂得,下去吧。”言罢亲自燃了桌上的灯,不一会,藕合色宫纱灯罩影影幢幢转动起来,是千里江山图的彩绣。花形拨动灯烛,片刻竟转为秋香色:“这是夫人亲手所制七彩宫灯……说道心思巧妙,天下原没第二个的。”一边侍从将壁炉引燃,花形忙喝止了,向两人解释:“到让你们见笑了,只为王生来就有些畏寒,宫中炉火,不到五月是不断的。”
仙道微微一笑,藤真的母亲婚后三年无嗣,花形作为王族贵裔,一出生就算是半过继送入宫中,一年后藤真出生,翔阳王夫妇对他却更加喜爱。他在成年礼之前,大部分时间是在宫中度过的。花形似也久未来此,忍不住四下走动,回头见了仙流两人,腆然一笑:“我想到一件好东西,不知还在不在。”言语间尽是兴奋,倒象一个向人夸耀的孩子:“呀,真的还在。”只见他将香炉边匙箸香盒打开来,盒中宝光璀璨,却是十来颗五彩琉璃珠。花形取了一颗放入香炉之中,不一时幽香袅然,而不见青烟。仙道笑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紫绛青芷。”花形拊掌笑到:“仙道君果然博闻。”拈了一粒向两人,两人凝神看去,原来并非是琉璃珠,而是染色的石腊。“这石腊是我国特产,微热即化,”花形微微叹谓:“夫人生前常说这香得来不易,因此将其封在腊中,一颗便是一昼夜,这样便可以使香味千年不褪……现下,只剩了这么一些了。”
此时灯纱色转银霞,通体透亮,将书房照得如白昼一般,仙道细看壁上那幅字,忽地一笑,花形回头看去,原来雪白的粉壁下方星星点点有淡淡的“秘”字痕迹。花形自己也忍不住宛然:“我们的小公主呀,从小就是个魔星。”仙道梭一眼流川,花形自悔失言,忙解释:“倒并不是小公主的错,当时是王十二岁生日,夫人说,将玉玺、兵符、国册藏在这书房之中,藏匿之处有一个夫人亲手所制的‘秘’字印,王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就许给他。小公主那时才刚会跑,背了人拿了这印四处胡盖一气。只苦了小王爷,为了找这三件镇国之宝,几乎就差没把这雎鸠宫翻过来。”花形在灯影中含笑低回,不自觉连称呼也换了,很快笑影黯淡下去:“没想到没过几天,夫人就辞世了。那天小王爷正在找最后一件-兵符,临春宫派人传话叫赶快过去,我们一路赶,还未进宫门就听见一片哭声……往后这雎鸠宫就被封起来了,看今日情形,王还是常来的。”
仙道双手交握,这时望着桌上的端溪砚,雕成镂空的鱼龙戏水纹,龙须上的明珠却是天然所成,巧夺天工:“原来如此,不枉叫做雎鸠宫。”流川双眉轻挑,花形笑道:“也难怪流川君不知,我国产砚,传说中石上有眼能发墨的才是上品,因为好像雎鸠鸟的眼睛,所以俗称雎鸠眼。”仙道展颜道:“果是极品,久闻翔阳宫中藏砚,今日得见,不虚此名。”花形面现得色,欲有所言,却只笑道:“原是夫人好这个,岂止是翔阳珍藏,偌大一个神奈川,也没有第二处了。”仙道笑道:“我所见最好的却是在陵南安西长老家中的三泉砚,三眼各局一方,大小形状真的是一模一样。”花形微微一笑:“三眼在别处,自是上品,”微一沉吟:“两位有否听过二十八宿呢?”言罢振衣起身,走到壁边,手掌击在书柜右侧,只听得“豁拉拉”的声音,巨大的红木书柜竟然缓慢旋转起来。待到旋转已定,两人这才看清书柜的另一面是一博古架,横七竖四,二十八尊紫檀雕璃案上俱是美砚一方。花形向两人道:“此间便是先王与夫人毕生收藏,依次是一眼至二十八眼,人称‘二十八宿’。”说着拿起第一方,色非酽而淡,触之如握冰雪,那圆溜溜的眼正在砚池正中。仙道以手扣之,赞道:“寒冰盈渠结,素霜竟滪凝。”花形拱手叹道:“夫人若在世,见到仙道君不知有多欢喜……仙道君请看这一边,是当年夫人最珍爱的。”一边说,一边取砚在手:“因有五眼,叫做五铢钱,夫人当日集得二十七眼,只差这五眼一个,且猜猜是何处得来。”仙道凝神看去,砚上似有淡淡水痕,又仿佛是墨迹:“非君美无度,孰为劳寸心。”仙道只觉心中一荡,侧头看向流川,见流川怔怔看着第六砚,砚上刻着《秋水》全篇,笑问花形:“当初兵符未找到,今次丢失的莫非是按原物复制的?”花形正兴致勃勃端详手中石砚,闻言一怔:“的确如此,兵符一事,请放心……”语音未落,忽见流川自腰间抽出短刀,一刀劈下,花形忽之不及,只听“咚咚”几声,一个黑色的条状物落在地上。花形这才看清,流川劈的不是石砚,而是砚下檀木架。待花形移灯来看,地上竟是遗失多年的翔阳兵符,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一侍从扣门而入:“大将军,王已派人传话,明日便能回京了。”花形似被惊醒一般,沉声道:“兵符已和,明早出征。”
仙流两人回到驿管之中,已是四更天,在灯下用点心干果摆了对阵图,仙道正寻思在何处加驻兵马,自盘中拈了一粒枣泥酥,指尖与流川的相触,心中一暖,抬眼望着低头沉思的流川,流川察觉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仙道见了,忍不住笑着将流川的十指握在自己的掌心。流川一挑眉:“你怎么知道。”仙道展颜:“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水灭火,秋水射的是禾字;六字古音必,合在一处就是‘秘’字。”仙道执了流川的手在唇边亲吻:“小枫在想什么,我知道;我虽然猜不出别人的字谜,但是可以听见你心里在说什么。”流川哼了一声,仙道凑近了让两人鼻尖轻轻相碰:“我还听见小枫心现在的心里在说…‘白痴’。”流川咯地一笑,闪身开去,被仙道一把拉回自己怀中:“猜中了没有彩头的么。”流川环住仙道,咬着下唇忍住一朵轻笑:“我刚才明明想的是大白痴。”
“什么好彩头,我做土地公的没有一份吗?”一个人推门而入,明眸流转,笑靥如花,不是翔阳王藤真又是哪位。“我是连衣服未换就来了,这早晚还没回宫呢。”一壁笑,一壁换下松绿鸾羽斗篷,在两人身边坐下。仙道恨恨道:“你还有心尽地主之谊,一块破石头还藏着掖着。”藤真笑辩:“我可是好好放在宫里的。”仙道笑道:“欺负到你妹夫头上,谁不知道那玉匣子事先底上涂了厚厚一层石蜡,放在壁炉上,兵符早陷在了融蜡里,炉一熄和空匣子有什么两样。”藤真听了只是嗤嗤笑:“所以我一路紧赶慢赶,只怕耽误了你们的大事……你们不知道那海南的女人有多可气,我不治治她才不叫藤真呢。倒是你,偏不信是你看出来的。”仙道握了流川的手笑:“多谢花形君了。”因把花形取珠焚香一事说了,“我听他说的有趣,没想到还把兵符引出来。”藤真一面咬牙一面笑:“偏生在我跟前哑了似的,早知道跟我去山王呀。”窗外一声轻轻的嗤笑,藤真拍案喝道:“缨明,还不给我出来!”听着如铃的笑声渐远,藤真叹口气,拍拍流川的肩,却向着仙道笑:“好妹夫,放宽心,身边即是受得了他的,我妹可算是一等一的贤淑了。”
一时三人披衣准备入宫,出得门来,月澄天明,满院梨花如雪,三人并肩而行,偶言笑语,却已心意相通。忽得一支梨花自三人正上方打下,抬头看去,只见翔阳小公主缨明正攀在梨树枝桠之上,银红宫纱衫子,束着玫瑰长穗宫绦,似笑非笑:“喂!你是不是就是叫流川枫的那个呀!”藤真呵斥:“缨明,不得无礼!”缨明哼地一声:“好稀罕么,打死我也不会嫁给你!”伏下身在正仰头的流川额上轻轻一吻:“可我偏偏要喜欢你。”嫣然一笑,纵身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19

  清晨时分,藤真回宫亲点五千轻骑,将印付与流川,与花形一起入营领兵,留仙道在宫中,细问丰玉诸事,不禁悠然神往。谈及南烈,藤真以指弹额:“南郡十六州是丰玉发祥所在,南烈竟然如此轻予,人道他剽滑坚忍,我果然不及。”仙道一笑:“何必过谦。”藤真瞥仙道一眼:“南烈使毒一向取人性命于顷刻,七日之限,他不怕夜长梦多吗?”仙道微微一笑:“你见人养小老虎,是鞭打一顿让它乖一些,还是慢慢地饿着它哄着它?”藤真一笑:“要是你毒发身亡,流川一辈子与丰玉为敌,岂不是放虎归山?”仙道抬抬眉:“不会的,我对流川而言,很重要。”藤真哼的一声:“南烈曾为翔阳一郡不惜发动八年的战争,什么可以使他割弃南郡十六州及趁乱攻入湘北的绝好机会,除非他已经有了一统天下的把握和时机。仙道君,你真的认为现在的流川就是天下无敌了吗?”不等仙道回答,接道:“或许是,但要假以时日,不过在南烈眼中,只怕现在就已经是了。”仙道凝视着藤真,藤真沉吟片刻:“陵南有个万寿塔,对吗?”仙道答道:“在京郊长安寺,二十年前毁于内乱。”藤真喃喃道:“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各国宫闱之乱接连发生,正是祸起此塔。”

  “陵南自古学术昌盛,八十年前更有一位不世出的佛学大师,在圆寂前将毕生所学写成一部《伽难明经》,赠给了当时的陵南王。陵南王为了感谢,筑了万寿塔供书其中,后来慢慢就成了求学陵南的各国子弟的必读之书。相传那经文相当艰涩难解,却有一位海南的少年,他天资聪颖,见解独到,颇得其师善无畏喜爱,故倾囊相授,比他年长许多的同门也愿意向他请教,以致京中童谣有:青胜蓝,蓝谢青,师何常,在明经。

  “二十年后这位海南皇子横空出世,征丰玉,平南夷,均国田,兴水利,竟使万邦来朝,八方顺服,开创了海南六十年不败之绩。谁料他中年以后,喜好长生之术,嬖信国师北野,常与人言一生武功得益于少时所学经文,愿以城池换取经文,不果后竟邀前湘北王武力夺经。当时的湘北王妃是陵南公主,为此大怒,宫闱不合累及王储,终酿国变。海南王夺经不成,发疯而死。陵南不轨之臣起了觊觎之心,谋反夺经,逼得长安寺住持善无畏携经书自焚于万寿塔内。据说长安寺是陵南国寺,极尽恢弘,绵延百里,那场火烧了足有三天三夜。”

  仙道点头道:“不错,我就是在寺里长大的。”

  藤真轻轻叹道:“你和流川自小不处宫闱,这些旧事业难怪不知。”顿一顿,又道:“那一场火如果真是烧得干净,天下倒太平了。”我母亲是山王宗室之女,自小与白莲公主相善。白莲公主母亲早亡,被长姊抚养长大,后来她长姊嫁为海南王妃,她也时时到海南居住。焚寺的前一年,她回到山王,与我母亲一起在行止消夏。一日来了一位稀客,他是海南国师北野的大弟子,回老家探亲,路过山王,顺道带来了海南王夫妇的家书。他们在海南横行多时,行色匆匆,举止却异常高慢,在席上为了一道鱼勃然大怒。我母亲看不惯他那跋扈模样,有心捉弄他一下,拿了一根鱼竿:“酒水淡薄,钓几条鲜鱼给使君助兴。”说着长线一抛,真的自席上钓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众人轰然较好,那人却一边冷言嘲讽。我母亲转身将线抛向他的怀中,衣襟扯开,跳出一条水淋淋的大鱼,他惊惶之下目瞪口呆,浑身是水狼狈不堪,众人忙掩着嘴帮他收拾,眼尖的人早看见鱼被钓出时,他怀中一方黄绢也随着落下,那是正值暑天人人衣衫单薄,想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他贴身藏的。白莲公主正要拾起还他,忽正色问道:“海南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人劈手就去夺,白莲公主将黄绢握在手中:“国师是丰玉人,对不对!”北野一向故弄玄虚,从不提仙乡何处,白莲公主这么一讲,众人都是一头雾水,那人却脸色大变。原来那黄绢上字迹虽新,质地却老旧,是丰玉特产的衾丝织锦,丰玉所产蚕丝且粗且韧与别处决不相同,她们女孩子整日关切所在,怎会走眼?北野弟子全是他的子侄,又怎会南辕北辙探亲取道山王?我母亲一时好奇,偎到白莲公主身边看黄绢上到底写了什么,谁料那人忽然发难,将我母亲一掌推开,去抢白莲公主手中黄绢,众侍卫见他行凶,一拥而上,激战中那人自刎而死。我母亲因那一掌,险些小产,多亏了白莲公主的忘年交安西长老及时相救。我的喘病,便是那时得下的。”

  藤真转身拨动炉火,慢慢道:“白莲公主后来告诉我母亲,黄绢上极有可能是海南王少时所学经文的节录,却是北野的字迹,不知他从何抄来。丰玉于海南又亡国之恨,如若北野真是丰玉人氏,海南必有国变。时隔不久,便传来海南王服丹去世的消息。”仙道心中一震:“那黄绢……”藤真冷冷道:“当年湘北王不顾千里之遥向白莲公主求婚,你道是为了什么?”仙道摇头道:“白莲公主当年有倾国之誉,湘北王对她一往情深,绝非作伪。”藤真哈的一笑:“假作真时真亦假,说道美貌,难道红……”仙道看向藤真,藤真顿了顿:“难道红颜比江山更令人动心?当日夺经诸国亡国灭族,能无一全身而退,直到今日余祸未消。”仙道看向藤真,藤真眨眨眼:“当年陵南国变,是湘北王的兄长带兵平乱,偏又暴死归途,如若经文未如传闻被毁,加上公主远嫁,而今未来的湘北王储又这么急着篡位夺权,你猜经文会在谁的手中?”仙道微笑:“阁下与流川结亲,也是为分一杯羹吗?”藤真淡淡道:“倒不是我年轻见识浅,那经文原是僧人所作,无非是些修身养性的道门,若说有什么军法韬略,岂非妄谈。只是文字艰涩,博大精深,仁者见仁,僧者见佛,海南王眼中只见功名霸业。我是国君,不是猛将,牧羊人会打狼就行了,用不着养狼的。”仙道听着只瞅着他看,藤真揽了仙道的肩,宛然笑道:“再说我和小枫什么交情,是他的我还用的着开口要吗?”仙道点头笑道:“屠门大嚼,贵且快意。”

  入夜,流川与仙道率翔阳精锐轻骑在藤真大军掩护下突入湘北边境,一路上被围追堵截,马不卸鞍,星夜兼程,几乎随时准备与数倍于己的湘北大军交锋。幸而流川因修水利,这条沿呼云上京的路烂熟于心,穿山涉水,每每跋涉于意料之外的绝险之路,神出鬼没,这日已逼近修堤大军所驻的阮谷。兵变之前,湘北半数的兵力驻于谷内,听命于流川副将木暮。眼见暮色四合,流川命众骑兵就地安营,一人骑了马向崖边眺望阮谷。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仙道温和的声音:“时辰还早了。”流川回头看着仙道,仙道笑着伸出手,将流川扶下马,拉在岩石上并肩坐下。暮霭之中山峦叠嶂,呼云河如同一道白练缓缓向东,远远的自阮谷间透出蒙蒙光亮。仙道侧头靠在流川肩上,流川卸下身上铠甲,让他躺在自己怀中,仙道目光灼灼,含笑看着流川,流川伸手抚上仙道双眼:“好好躺着。”仙道握住流川的手:“你猜阮谷现在谁主兵权?”流川阖上眼,不去理他。仙道拨开流川额发:“你想今晚去,为什么不同我讲?”流川睁开眼,眼前的仙道因为久病初愈,脸庞更显分明,未及打理的朝天发耷拉在因日晒雨淋而变得黝黑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反而更加深的让人怦然心动,明朗的,即使在暮色中,明亮的似乎能照射到自己的心底里。“反正你总要跟过来。”流川回过神,嘟囔着闭上眼。仙道微笑着看着流川微红的脸,又抬头看看把流川的双颊映得如此明艳的满天晚霞,不知不觉间气象万千:“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小时候读过的千家诗,不愤东风促行棹,慕他双燕逆风飞,如果小枫是燕子的话,一定是那只最俊俏的吧……哎哟……会痛的喂…………”

  夜过三更,两人策马来到阮谷兵营,营中灯火通明,守备甚严,但流川对营中部署了如指掌,一人如游鱼之滑,一人如飞鸟之捷,一般士卒那里察觉得到。两人潜近主帐,悄悄放倒八名守卫,帐中灯光透出,有人正在大声争辩。只听一把声音颇为清朗:“流川将军将将印予我,现下叫我交出,只要是流川将军本人来取便可。”正是副将木暮,另一个声音虽年轻却很粗鲁,仙道记起来,是达马长子日哲:“你左一句将军,右一句将军,不要忘了那流川早已公然反叛,此时站在你面前的才是堂堂王储!”木暮温言道:“月圆册封前,世子勿要轻言储君二字。”

  日哲大怒:“父王前日派使者好言相劝,你倒不辨好歹!不要以为册封大典非你不可,我就不敢杀你。今日将印你交也得交,不教也得交!”木暮身陷险地,毫无惧意:“堤上大军,随流川将军多日,对将军敬如父持。使君一至,日夜笙歌,凌虐甚众,即令使君手握将印,又岂能尽得军心?使君不杀木暮,是恐军中哗变,你父子倒行逆施,岂惧杀一小小史官?”他说一句,日哲骂一句“放屁”,连着骂了七八句,气的声音发抖,但也毫无办法,忽听身边一人阴恻恻开了口:“木暮君,如今那青被红绫还带在身边吗?”木暮啊的一声,显是极为惊讶,仙道皱眉,这个声音很耳熟,偏生想不起是那位。“我王念他毕竟是先王一脉子息……”一边日哲叫嚣:“大司马,何须与他多言,一刀宰了便是!”流川正要抢进,却被仙道拦下。只听木暮开言道:“我与他早无瓜葛。”声音意微颤,大司马一笑:“‘早无’换成‘早有’才恰当吧,你愿也罢不愿也罢,大典一过,若那帮幺魔小丑再来罗嗦,我王又何必同他客气。”木暮涩声道:“他早死了。”大司马道:“岂不闻祸害遗千年?”木暮一声惊呼:“什么!”大司马恨恨道:“一年前握奉王命征西,亲眼得见。”似木暮不信,又道:“三井太子生具异像,老夫岂能走眼!”

  帐中静默良久,木暮忽长叹道:“罢罢罢,我早已是负罪之身,岂能一错再错。”刷的只听长剑出鞘,就要横剑自刎。日哲司马两人急忙横剑相隔,忽觉眼前一花,虎口大痛,三柄长剑跄跄落地,眼前不知何时多出并肩而立的两人,一时之间不禁看呆了。

20

次日大司徒修书达马,言已将仙道、流川二人生擒,暮木交出大印,大军指日还京。仙道一旁袖手道:“不愧是四十年官样文章,虽败尤荣啊。”大司徒落印的手微微一顿。见仙道振袖对面坐下:“大司徒现下定是悔不当初吧。”大司徒恨恨道:“竖子不足与谋。”仙道一挑嘴角:“只怕正是大司徒的计谋吧。”大司徒一惊,抬眼望向仙道,仙道微微笑道:“丰玉欲挟流川而邀天下,只是妄将世子当做真经,大司徒您又何至如此糊涂。”大司徒长眉一轩:“你什么意思!”仙道把玩着将印,沉吟道:“白莲夫人自归湘北,一直沉疴在身,去世那日正赶上王在夏洛围猎,若没记错,当日京中守备正是阁下吧。”大司徒脸色一阵青白,仙道续道:“更巧的是,那日夫人塌前御医,不仅精通歧黄,文章也颇为了得,曾是元嘉四年的新科榜眼。”笑着看一眼大司徒:“您觉得呢,主考大人。”大司徒忽地暴起,抽剑劈向案上文书,仙道轻挥衣袖,大司徒只觉虎口大痛,整个手臂软软垂下,顿时万念俱灰:“不干他的事,夫人当时确已中了慢性奇毒,他只是回天乏术。”喘息片刻,低声道:“当时世子丧服是我亲手所换,白莲夫人临去之时无只言片纸留下。我若得到经书,今日岂容你等黄毛孺子在老夫前放肆!”仙道起身微晒,忽问道:“司徒大人,依您之见,是这折子先到京中,还是大斗拔谷的折子呢?”大司徒又是一惊,自觉眼前这少年,处处占尽先机,真是天意弄人,忍不住长叹一声:“源沁的折子,前日就到了。”
仙道来到校场,已是落霞满天,仍是人声如沸,暮木远远见了,忙策马近前:“仙道世子,骁旗与锐金两营正在比试骑射。”仙道向场中望去,余晖中一位画甲少年侧影清俊夺目,正是流川,身边立着一个白衣少年,仰面向流川讲着什么。
暮木笑道:“那是骁骑营都尉桑田,此次修堤河西走廊一段最为艰苦,他可是立的首功。”
此时场中红旗翻动,桑田自士卒手中接过十枚羽箭,翻身上马,疾驰之中箭连珠发,几乎矢无须发,个中靶心,场中一片欢腾。
仙道沉吟:“河西走廊处呼云以西,背靠喀达尔山脉,山外便是源沁草原,据说地势奇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暮木应道:“正是,运河开通以前,河西走廊是通往海南唯一商道。“
仙道沉默片刻,忽问道:“我朝曾以二十万之众征讨源沁,却铩羽而归,可有此事?”
暮木点头道:“那是乾佑元年六月,先王取道大斗拔谷,天降大雪,士卒骡马一夜之间冻死太半。那大斗拔谷是由湘北入源沁草原的天然捷径,最窄处人不能齐肩,马不能双辔,两壁高千仞,古来兵家争夺,最是易守难攻。”
场中桑田已大占赢面,忽然众士卒大声鼓噪,原来是锐金营中站出一人,他个子不高,从众人中跃出也不甚显眼,身手却极为利落,几轮下来,与桑田比了个平平。
又一轮眼见桑田又是十发九中,骁骑营一阵欢呼,那小个子却不慌不忙,忽飞身上马,俯身在锦囊中抓了大把羽箭,刷刷刷飞弦而出。最后清点,二十一支自重中了十六支,比桑田还多了七支。场上顿时如水炸开了锅,桑田不服:“他取了二十一支!那有这个规矩!”忽地身形一顿,下马折箭大步上前递于对手:“前辈神计,桑田心服口服!”那人笑眯眯接过折箭,向桑田拱拱手,霞光中耳轮上银光一闪。
仙道见那人服色甚低,微笑道:“你们世子帐下帐下卧虎藏龙,佩服佩服!”
“能在白驹过隙之间射出二十一支箭的,也只有电光石火的宫城良田了,”暮木也不禁微笑:“他原是锐金营中参将,多半又是醉酒误事被贬了职吧。”
仙道点头道:“眼前这两件大事,或者倒可在此人身上着落。”
暮木面上忧色一现即隐:“世子所说的两件事,第一件回京救驾,如今我们兵权在握,虽然紧急,却是无忧。第二件事……世子所指,是源沁的流寇作乱吧。”
仙道正要答言,只见辕门外有沙尘飞扬,一人飞骑至流川身边,似有什么文书呈上,忙策马到流川身边,见流川神色又似古怪又似尴尬,不禁奇怪,流川被仙道看得面上一红,低声道:“是翔阳的人回来了。”说着微皱眉侧开脸去,原来仙流来到阮谷,随即撤开沿途守备,遣翔阳借兵回国,这时听说半途转回,颇感古怪,又见流川难得如此表情,心中温馨,挨近前举袖擦拭流川额上细汗,流川面上微有不耐之色,却没有躲开,仙道也含笑侧开脸,一手却搭在了流川肩上,暮木一边见了流川拭汗之后,脸色倒更见红润,忙转开目光,随着流川勒马走近辕门,只见远远的旌旗招展,数千余精锐轻骑拥着一高一矮两骑近前,但见那较矮一骑排众而前,嘻嬉笑道:“翔阳古制,精骑三千在外,设观军容使。还不赶快见过你们的观军容使。”晚霞中但见说话这人身跨枣红小马,一袭绯红短袄,外罩着鱼鳞金甲,年在稚齿却已是明艳无俦,竟是已许婚流川的翔阳小公主璎明。她在马上见到众人满脸错鄂,忍不住眉花眼笑,她身后一骑紧跟着她上前几步,唯恐有个散失,身材魁梧,面目却很是斯文,正是与仙流两人颇为熟识的翔阳重臣花形。
原来璎明生性顽皮,更兼奇思妙想,与其兄一时瑜亮,听说仙流两人是要夺兵救驾,大感新奇,苦缠着藤真要戎装随行,藤真先是不允,后来借到仙道的急件,心想兵权即已夺回,璎明随军应无忧,何况更有花形随行。藤真心性甚高,对这个胞妹也颇有期待,正在寻机会让她历练,思前想后,便依了她的性子。这下子却苦了花形,花形一生方正,唯独对这个小公主拉不下脸来,无论软硬兼施,璎明根本不惧,反而常常巧言激得花形哭笑不得,一路上早练得宠辱不惊,好歹不闻,花形有时暗自回想,觉得自己原来虚以委蛇的本领比翔阳历史上任何一个最著名的佞臣都强得多,不免长吁短叹。直到此时见了仙道,与对方一副了然的目光一对上,花形募地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21
安顿好翔阳一行,已是暮色沉沉,流川回到中军帐,取了火石点亮烛火,仙道自他身后握住他手臂轻轻一带,流川没有防着,仰倒在仙道怀中,仙道俯下脸,双唇轻触流川的耳轮,流川忍隐笑意,抬眼瞪着仙道,仙道捧住流川的脸:“怎么了,有了个淘气的小媳妇,就不理睬我了?”流川撇撇嘴,用力一扯仙道的头发,仙道夸张地一咧嘴,猛地抓住流川双手,用鼻梁压住流川鼻尖,低低笑道:“没良心的,可不被我说中了!”流川嗤地一笑,气息喷到仙道脸上,仙道心中一荡,侧脸贴上流川脸颊。正在此时,听得帐外靴声橐橐,仙道叹口气放开流川,却忽地被流川一把拽过衣领,在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帐门掀开,暮木同一位青年武官进得帐来,正是下午在校场上拔得头筹的锐金营宫城良田,仙道笑向流川:“正要向你保举这位呢。”正要起身,帐门又一掀,闪进一个娇小的人影,红衫明眸,却是璎明,笑眯眯拱手为礼:“流川世子。”居然颇为像样,众人不由一怔,门外抢进一人:“公主,不可……”原来花形阻拦璎明不得,也跟了进来,他抬眼一望,见仙流两人同亲贵大将共处中军帐,必有谋事,小公主大喇喇闯进来,不知湘北会如何应对。只听仙道笑道:“原来是观军容使大人,快请上座。”璎明嘻嘻一笑,坐到仙道身边,仙道见璎明娇美无那,心下也着实喜欢,用手一捏璎明小小的鼻头:“湘北的观军容使有什么好做,若有人能做公主你的观容使,每日对着你瞧个仔细,那才是美差。”小公主向着仙道咯地一笑:“怪不得小姐姐时时夸你嘴甜。”花形进退不得,万分尴尬:“公主,路途劳累,还是早些歇息,免得累坏了身子,被王知晓,是要责怪的。”璎明嗤地一声:“责罚我么,哥只会打你的屁股!”花形大窘,众人都是忍隐不笑,帐中一角一人却“哈哈”出声,花形循声望去,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武官倚门而立,目光中满是戏谑,又见他服色甚低,按湘北军制本不应入中军帐,不由有气:“你是何人,竟擅入中军帐。”那人正是宫城,宫城含笑道:“你又是何人,世子请你了么?”花形见他言语无礼,又惊又怒,不由下意识按住佩刀,忽觉眼前一花,宫城双手捧着自己的佩刀呈给流川,自己腰间却空空如也,猛地惊觉外臣带刀入中军帐是立斩无赦,自己阻止公主一时情急,竟忘了个干净;这位武将出手如电,更是可惊可怖,当下跪倒:“花形一时忘形,请世子治罪!”仙道忙起身扶起设座一旁,将佩刀还与花形:“花形君何必如此,这位是湘北的宫城将军,素有电光石火之名。大军班师还朝还得数日,只恐京中有变,我们想让宫城将军潜入禁苑,先将王接出宫中。那达马在京城围守,必对宫禁守卫森严,寻常人等,自然是难以接近,但对宫城将军,又何足道哉。”宫城先笑嘻嘻向花形唱个喏,正色向流川道:“末将自是宁死不辱使命,只是末将无福,一直不得朝见圣面,这可如何是好?”暮木一边笑道:“这倒无妨。”一面在案上展开宣纸,研磨挥毫,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位跨刀武官的剪影,活脱脱便是一个宫城,宫城一见,不由一呆,续而哈哈笑道:“暮木你好手段,赶明给赤木老哥也来上一副,和我这凑成一对,可不是一对好门神!”说得仙道暮木璎明不禁莞尔,当下画了湘北王及达马日哲等亲贵的图像,一一认与宫城,到了彩子妃时,宫城一边撇嘴,颇不以为然:“世间那有如此美女。”
入夜,宫城即刻启程,花形回帐时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下楸然不乐,没料到璎明自他身后忽然拍他肩头,向他道:“低下头来!”花形一怔,随即低下头,头上顿时挨了一个老大的暴栗,不由向璎明嘡目而视。璎明轻哼一声:“你今日在湘北小小武官手中讨了个没趣,整晚拉长了脸,真是马不知脸长!”花形一窘,分辩道:“倒不是为了……”“我怎么不知” 璎明抢白道,“你虑的是湘北帐下卧虎藏龙,连你这个护国大将军也胜过了,翔阳岂不大大糟糕!”花形脸色一黯,却见璎明挑眉问他:“两国对垒,难求的是千万人敌,还是剑客高手?”花形心下一凛,璎明嫣然笑道:“那宫城不过擅于近身搏击,要讲御兵千万,神奈川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连我哥也常常夸你呢。”花形心中苦笑,望一眼璎明,满脸又是稚气又是淘气,和当年的藤真竟是纤毫仿佛,心中一暖,伸臂将她抱上肩头,璎明“咯”地一笑,笑声渐渐隐入夜色之中。
大军徐徐前行,仙道见璎明与将士风霜劳碌,同行同止,每日里仍言笑晏晏,从无怨怼,对她更多了几分怜惜。流川虽然寡言,对璎明的爱护也不下仙道。花形看在眼中,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这日天将拂晓,山涧之中泛起浓浓水雾,十步以外,即模糊难辨,流川命大军就地安营,在帐中与仙道商议平定源沁之事,忽闻帐外有人拜见。两人都是一惊,这次密擒日哲、司徒,以其名义班师还朝,正是要攻达马个措手不及。流川当下大步出帐,隐约见一青衣老人牵马立在辕门内,见流川近前,马上拱手前道:“尊架可是流川世子,我家主人在前面等候多时了。”闻讯而至的暮木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那老人含笑至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展开来:“流川世子一见便知。”暮木见那块手帕上竟是一枚男式银戒,上面镶着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珍珠,虽雾色之中,仍是灿然夺目,正在奇怪,转身见流川己翻身上马,与那老人片刻消失在浓雾之中。仙道远远见到那手帕是女子事物,心下郁郁,当下策马追出,暮木慌忙拦阻:“世子,莫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仙道冷笑不语,扬鞭而去。
此时迷雾更浓,道路两壁俊峨群山,似溶为层层青绿,纵横流淌,如梦似幻,仙道快马加鞭,始终紧跟流川的背影。如此追逐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前面两骑向左忽地一转,在浓雾之中失去了踪影。仙道心中一惊,持辔的双手却丝毫不慌,沿着山壁缓步前行数十步,忽然豁然开朗。原来面前是一个山坳,一面飞瀑流泻,水花四渐,雾气散开不少。坳间有一个凉亭,亭上的匾额好似新近被刮去,露出原色的松木,上书“停云”两字。亭间坐着一位灰衣老者,正翘着二郎腿叭哒叭哒抽着一袋水烟,一手不时捻着唇上微微上翘的短髭,笑眯眯望着立在一边给流川奉茶的青衣少女。仙道瞟一眼那少女,觉得有些眼熟,并不甚在意,凝神望那老人,满头银丝,眼中虽满是慈爱,却是湛然若神,毫无老态,腰间佩着一口鲨皮长剑,上书“纯钧”,心中暗想:这剑原是海南镇国之宝,怎么在这老人身上,心上忽如大锤锤了一下,看向那少女: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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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立马亭外,被那老者看在眼中,当下提高嗓音:“马上可是仙道世子,也请进来喝杯茶吧。”仙道拱手谢道:“叨扰!”飞身自马上跃起,展袖如翼,如大鹏鸟一般翩翩落在亭外两三步开外,只觉瀑声如雷,水珠不时溅入亭内,清逸之气,森森迫人。那老者颔首笑道:“老夫久不下山,世间竟出如此少年俊杰。两位蒹葭玉树,当为后者领袖。”仙道应声谢道:“难及长者雅望。”老者哈哈大笑,侧眼看一眼青衣少女,神色颇为自得。仙道见她俏生生立在流川身边,虽敛颜垂目,掩不住眉梢眼角满是喜气。如此悦目不赏心的景致倒也是难得一见,仙道当下向那少女团团一拜:“贾珀姑娘,上次还要多谢你救命之恩。”贾珀忙弯身扶起:“何劳世子如此大礼。”
此时亭外又隐约多了两骑,老者捻须道:“哦?又来了两位贵客,只怕茶倒不够了。”只见当前那位跳下马来,身形甚是娇小,是戎装的璎明,在后远远跟着的是花形,下马后,却不再跟上前来。


那老者见马上下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很是意外,又见她腰系珠绦,背负弓箭,不禁笑道:“小丫头长弓硬羽,可是来上阵杀敌?”璎明朗声应道:“老夫子香茗清言,只是为闲坐山中?”老者闻言一怔,见她两步三步近前挨着仙道,很是亲密,失笑道:“仙道世子,这个小丫头,是你的妹妹吧。”仙道摇头笑道:“她是流川世子的未婚妻。”老者脸色一变,斜睨流川:“原来你已有家室。”贾珀忙上前道:“爷爷,她是翔阳公主,是流川世子家中早就为他定下的亲事。”老者眉毛一轩:“你是我的孙女,难道还比不上什么翔阳翔猪的公主?”贾珀顿时面红过耳,急泪迸出,璎明“咯”地一笑:“这位姐姐,你虽不是什么公主公副,却比璎明多一位威风凛凛的长辈,降龙伏虎倒不见得,在家降羊降猪,既得口福,可不比叫的口采实惠么?”贾珀见璎明一言即出,流川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已挡在老者与璎明之间,心中一惊,那老者仍是满面笑容:“你很好,我很喜欢。只可惜我只有一个孙女,我不疼她,只怕没有别人疼了。”贾珀失声道:“爷爷!”忙上前掺住他右臂,强笑道:“爷爷,你不是说要感谢流川世子对我救命之恩,有东西要送他吗?”老者怫然:“爷爷的宝贝,哪能全部给他!”抽出腰间长剑啪地放在几案之上,起身拂袖而去。


贾珀回头见璎明笑嘻嘻倚在流川臂弯之中,颜若春花,明艳难言,心中一阵怅然,上前牵住她的手:“爷爷是那样的脾气,并无恶意,小公主不要见怪。”叹口气:“你原来是这样漂亮。”璎明嫣然笑道:“姐姐才好看呢。你爷爷很宠你啊。”贾珀报以一笑,抬眼见流川一双点漆似的眼睛正望着自已,顿时舌间似火烫一般,不知不觉,泪水已盈眶,低头至怀中取出一块佩玉,递与流川手中,轻声道:“一年之约,中心藏之。流川将军,请多多珍重。”说完,掉头也骑马随那老者而去。


仙道近前看那案上的长剑,竟然已经嵌入木理之中,心中暗惊,取出拿在手中,但见刃清若水,曜然生辉,果然是把不世出的宝剑。


入夜,仙道靠在流川膝上阅览文书。半晌,流川忽觉怀中一重,原来不知不觉仙道已沉沉睡去。烛光摇曳,流川放下手中文书,望着熟睡的仙道,忍不住嘴角轻挑,伸手抚上仙道微微朝下的眉梢。仙道迷迷糊糊呢喃一声,向流川怀中靠了靠。流川心中温馨,收回手,自怀中拿出贾珀赠予的玉佩,样式奇古,拿在手中在灯下一看,其上略刻有花纹,作火焰升腾状,自己从未见过,不禁凝神沉思。忽听“嗤“地一笑,低头见仙道已经醒转,一双眼含笑看着自己,又看看玉佩,戏谑道:“茶还没凉,就睹物思人了。”流川将玉佩塞到仙道怀中,仙道咬住流川手指,轻轻用力。流川作势要用力抽出,仙道嘻嘻一笑,将流川搂在怀中,牵着他右手,在唇边细细摩挲,烛光中但见流川满面绯红,眼波流转,心中先前些许不豫,早化做了满怀柔情:“怎么对那个小姑娘这么好,不怕我生气吗?”流川双眼亮亮地望着仙道:“她救过你。”仙道轻轻“哼”了一声:“我今天已经还她的情了。”忽又一笑,在流川耳边笑道:“我也救过你呀,你怎么不对我也以身相许。”流川闭了眼不去理会,仙道叹口气,双臂抱紧流川,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有士卒来报,说宫城正在回营的路上,仙流两人忙出帐观望,远远只见两骑绝尘而来,忽听流川低呼一声:“樱木!”跃上马背,扬鞭迎了过去。仙道伸手搭在眉上,见远来两骑,其中一人红发红马,身形颇为健硕,正是流川堂弟樱木,不及与流川相遇,已经跳下马来,大步张臂跑向流川,流川翻身下马,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原来樱木随赤木出征丰玉,兵变后被达马囚禁在军中,后来听说日哲要和赤木将军的妹妹晴子结亲,顿时暴跳如雷,他和流川、晴子都是红莲夫人抚养长大,自小青梅竹马,虽无婚姻之约,却是两相亲爱,因此楸住了一个机会越狱而出,四下寻找流川,良久毫无踪影,爽性潜回宫中,想将红莲夫人与晴子解救出来。没料想在宫中竟然遇见了宫城,均觉对方行动鬼祟,大有可疑,片语不和便大打出手,直到两败俱伤才知是志同道合。樱木武勇,宫城机警,两人联手甚为投契,终于在一个黄昏将湘北王等救出宫闱,送到夏洛行止,那里有赤木旧部驻扎,相对来讲,倒是最为安全。


樱木入得营来,不免大肆吹嘘自己在宫中的英雄作为,宫城一边含笑听着,有时觉得实在离奇,马上插嘴纠正,樱木不服,不时争得脸红脖子粗。流川见仙道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心中暗骂“白痴”,但父王无恙,心中毕竟畅快。樱木讲到湘北王寝宫内为防逃逸,系满了铃铛,宫城不小心触动了丝线,他自己眼疾手快冲上前抓住了那五枚铃铛,才化险为夷。不等宫城开口,就听璎明咯咯笑道:“就算你手脚各抓一个,口中再含一个,你岂不是攀在了线上,那线可真是结实!”樱木讲得高兴,浑没见着璎明和花形掀帘而入,陡然一见,不禁大感惊奇,犹豫半晌,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一下璎明:“咦,这个娃娃从哪里来的。”“白痴,”流川翻了个白眼:“叫嫂子!”

待续

番外篇 她的故事

人远呼云天欲暮,长风雁徊赫泽川

我的父亲是一个云游的商人,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马背上度过的,父亲常在傍晚时骑马带我去看呼云的落日,把我抱在怀中,同我讲那些关于呼云的古老传说,那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吧。

曾经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赫泽当年有名的舞伎,我不知道,因为父亲从未向我提起。我依然感谢这位素未谋面的女人,是她给予我这样的外貌与头脑,让我在今天成为湘北最有权势的女人,而且,是离他最近的女人。

第一次见他是一个仲春天气,据说他要从陵南求学归来了。那段时间王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陪他住在西山别苑。王在宫中的寝宫里一直有一幅他母亲的肖像,这次因为在外待得较久,专门命人送到了西山。世上大部分美誉多是名不副实,尤其是美貌,而他母亲是个例外。画中的妇人浅笑如花,爱怜地看着怀中恬睡的宁馨儿。我有些好奇,这个传说中的少年,究竟是如宫中传闻那样倨傲孤僻,还是如画上的孩子一样文秀宁静。

我喜欢疾风,快马,喜欢飞一样的感觉。西山别苑的宫门是在半山腰上,向下一片草场。清晨薄雾时分,也是跑马的最好时机。直到山脚下出现了两个骑马的身影。我一向不拒绝别人的目光,但这一次,那目光中执拗的热情却令我四周已灼烧一片,第一次我竟有了种无处遁形的感觉。我返身狠狠瞪了来人一眼,策马向宫门奔去。我身后那个有着奇怪发型的少年,笑着将食指别在口中,发出一阵急促的哨声。我跨下的坐骑一下子不听使唤起来,一个劲自往身后转,我又踢又抽毫无用处,只得乖乖的由这个畜生把我带到这两人面前。

那个一直盯着我看的少年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他偏了偏头,手臂上的乌金臂环在晨雾中散发着脉脉的光。那一霎那,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和他母亲一样有以双完美得令人不敢正视的眼睛。他身边的少年觉察到他的黯然,敛了笑容近身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抬头向我扮了个滑稽的鬼脸:“对不起,我们认错人了。”

晚上,当我又站在那幅肖像前,我惊讶地发现,今天早上我的衣裙竟和画上的人惊人相似。霎时间,我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所有含义。

回来后的第二天,王带他去看他的母亲。天上正下着霏霏细雨,王推开持伞的宫人,径自走向前去。他展在父亲身后,静静地听着王在墓前的喃喃低语。春雨溽湿了他黑亮的额发与眼睫,我在伞下看着他标枪一样挺直的侧影,烟雨朦胧中他的双唇紧抿,带着莹莹浮动着的水色微光,如透明的一般。

静静地,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苍白的十指纠缠在一起,让人想起在彼此液沫中苟延残喘的两尾鱼。是那个一直与他比肩而站的少年,而此时,我宁愿握住他手的不是这个少年的手,而是我的心。

春雨如绵,不眠不休。

我看着那一双雨中紧握在一起的大手,霎时间,情生意动。从前不是没有人在耳边重复着千百遍那些甜蜜而灼热的言语,一遍一遍诉说爱的定义,但我很清楚,我对他不只是这样。我是个从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但这一刻,我却宁可相信,前世我曾是他母亲。

扫墓归来,他将自己关进了白莲夫人从前的寝宫,当侍女将第三天的饭食也原封不动的端出来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却毫无立场。这时,我想到了那个人,陪伴他从外归来的陵南王子仙道彰。我径直走进他的房间,他正在和几个湘北的少年王族谈笑风生。看见了我,有一点吃惊,很快扬眉笑了。在他内室之中,隐约有个女子的身影“世子好逍遥呀,”我笑着啪得推开内室的门:“这么多新朋友,怎么我倒觉得少了一个。”在室内的那个侍女吃了一惊,正在收拾的手一下子不知该往哪里放。桌上赫然是三天的饭食,纹丝未动。我转过头盯住他,他嘴角一弯:“彩子妃是来尽地主之谊的吗?”

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牵系?

仙道很快给我送来了他的第一份礼物,是一张赫泽的地契。父亲一生四海为家,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赫泽安度余生。他去世多年后,连我也淡忘的事,居然会让一个陵南的世子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我第一眼就知道了,但没料到竟至如此,更没料到他要的回礼是:“帮助流川成为湘北的王!”

“为什么,不要忘了你是陵南的人。”我嘴里正咬着一串樱桃。

“湘北王冠上那颗水晶很漂亮,我想看看他戴上去的样子。”他看着我笑了。

“我是要酬劳的。”我也看着他。

“你的儿子成为湘北王”他声音忽转轻佻:“或是流川,你只能要一个。”

我怒气浮起来,掩饰被透视的慌乱,冷冷道:“仙道彰,你以为你是谁?流川身边你这样的食客多着呢!”

他微微笑了,拉开前襟,那里有一枚异常眼熟的水晶坠饰,就是流川须臾不曾离身的那颗。

我震惊了。原来传说竟是真的。

仙道彰,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吗?

仙道的母亲是前陵南王成群妃妾中的一个,当时陵南内乱,陵南王带了嫔妃妾滕仓皇出奔,到了渡口,人多舟少,追兵将至,他母亲偏巧要在这时临盆。那群王公贵裔全是贪生怕死的主儿,自己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她们母子安危,把她一人抛在呼云河边。那时正值夜半时分,他母亲忍着剧痛,蜷身伏在水中,心惊胆战地听着岸上一阵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心中拼命祈求黎明迟些到来,不要被追兵发现。

好容易等追兵过了,来不及上岸,就在河中诞下了仙道。因为出生是心心念念全是太阳便给孩子取名为彰。这时陵南王已为乱兵所弑,他的族弟在湘北帮助下平乱称王。仙道母亲带了他去投奔,一路颠沛流离,没有奶水,万般无奈只好将王从前赐予的水晶坠饰塞到他口中让他吮吸。

终于见到了新陵南王,王怜他母子孤苦,而且前陵南王的所有子嗣除了仙道全死于战乱,便将他认为自己骨肉。他母亲生他前后过于凶险,落下病根,此时欣慰之余,引动旧疾,不久便撒手而去了。

我看着他,不敢相信那个命运多劫的孩子竟长成了如此高大俊朗的少年,他神采飞扬的脸上没有一丝苦难的痕迹。人如其名,他身上只有骄阳般的坦荡与从容。

“我要流川成为湘北的王,我要有一天我能将这枚水晶佩在衣外!”

我欲予无言,我知道他早就知道我的答允。

仙道的笑容很从容,更多时候是双面刃,刹那之间尖锐得令人胆寒,只有提到流川时,才有着那样无可奈何的自豪和孩子气的抱怨。

“昨个司徒在王耳边嚼舌头呢,说小枫衣饰太过奢华,也是半大不小的人了,手上还套着个长命环,”我对着怀中白猫:“你说可笑不可笑,可是呀,王是最听这个老鬼的话。”他在身后哦了一声,我笑到:“你和他最熟了,你倒给个话呀。”“他穿什么都那么耀眼,我有什么办法。”他半真半假地叹气:“彩子妃你是天底下第一个舌灿莲花的,还比不过那个老衰翁?”“呸,”我笑着啐他:“凡是唱白脸的事都挤兑我去,您好架势!”“要不怎么叫能者多劳呢?”他的笑容永远温存得让人迷惑,但我例外。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吧。

流川这次远征海南,我听说他喜欢高处。已在宫中为他建了一座塔楼。日暮时分,我登上新塔的顶层,已习惯了在晚风中向南方的眺望,他在哪里呢,他要回来了吧。极目远眺,天际处一片白雾苍茫,那是呼云河与喀查拉山脉在湘北腹地的交汇,蜿蜒的长河在此洄流,哺育了富饶的夏洛盆地。五彩锦缎似的霞光之中,连绵起伏的山脉似现非现,如梦如幻。宫城之外传来阵阵纵横悠扬的牧歌,伴了寥寥燃起的万家灯火,连我的心也温暖了。可是远方的人呀,他现在是开心,还是在发脾气。

夜色静静地沉下来,如同这样淡薄的思念,远在千里之外,却无法断绝,温柔地拥抱着我,守护着我,温暖的洋溢着晚桂的甜香。

原来,想念一个人是这样地快乐。

白莲夫人呀,您也是这样地爱着您的小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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