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１１个月前的黄昏。冬天，还无彻骨的寒冷。天空是淡淡的金色，有些云，棉絮般地堆在上面，缓缓移动。
　　夕阳的光射过来，被他高高跃起的身体阻挡，四散开去。仙道看见流川有着金色的轮廓，像清晨的朝阳抚上海上的泡沫，一片斑斓。
　　是不是因为这样，就给他讲了那个童话呢？仙道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对那时的动机有些莫名。
　　──人鱼公主没有得到王子的爱，在王子婚礼的第二天，化成泡沫，在海面浮沉──消逝。
　　很多东西，由于凄美，所以更容易让人记住。太多的善良童话中，只此一悲剧，便反而成了永恒。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为此所动的。
　　像流川，就只奉送经典一骂。
　　没有意外，流川的反应在仙道预料之中。
　　“骂人鱼还是骂我？”仙道戏谑的问句得来流川一个白眼。
　　哟，两个都骂上了。
　　“还打不打？”流川问。
　　“我说，天快黑了呀。”虽然知道很勉强，但仙道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开口。
　　哼。流川运球到篮下。每次都这个理由。起跃。也不知道换换新的。灌篮！
　　仙道有些晕厥，觉得天地都随之在摇晃。夕阳第一个当了逃兵，斜斜地掉下去。
　　“为什么不告诉他？”流川落地的时候没有去追球，橘色的球体在地上一奔一跳地远去。他背对着仙道，问：为什么不告诉他？
　　“恩？”仙道看着那个篮球，滚，滚，触到花坛的围墙，停了下来。他还在想流川那个表示抗议的灌篮，没有听明白他的问题。
　　“为什么不告诉王子？”流川转过身，双眼一片宁静。有风吹过树梢。仙道收起了心思，嘴角没有笑。
　　“因为她不能说话。她用她的声音换来了双腿。”
　　“那她还有手。”
　　咄咄逼人。
　　“也许人鱼的语言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也许他们不用写，也许他们写不来。谁知道呢！”仙道突然觉得有点烦躁，他在流川眼中看见了漆黑的夜，像要把他吸进去。于是，他把眼光转向一边，不再去看流川。
　　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黑暗一寸挨一寸地退下去。地面被路灯苍白的光线盖着，像蒙了一层灰。
　　不知过了多久。
　　仙道把脸转回来。看见流川微低着头，双眼掩在刘海之后，看不见表情，像在沉思什么，又或者在发呆，再或者……
　　等等。仙道想，他不会这样站着睡着了吧？
　　“流川？”
　　“……”
　　“流川枫！”
　　流川抬起了头，双眼仍是很清亮，在黑暗中炯炯。
　　“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
　　“没事那我先走了。”
　　“……”
　　仙道停顿了一会，紧紧盯着流川，像要把刚才没看的部分补回来。流川也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不曾收敛。两人对视的火花在空中激烈碰撞、破碎，碎片不知沉到黑暗哪个角落。而眼神带来的心悸却深深刻成青春懵懂的岁月皱纹。
　　又不知过了多久。
　　仙道越过流川，把挂在另一个篮架上的外套拿在手里，往出口走去。
　　“仙道。”
　　“恩？”仙道转过身来，双脚在原地没有移动。
　　“如果是我……”
　　“什么？”
　　“如果是我，一定让他知道。”
　　顿了顿，流川继续说，“就算说不出，写不出。我也一定有办法让他知道。”
　　转身，双目再次对视。
　　仙道呆了呆，继而低沉又清晰地笑出来。
　　“倔强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
　　流川迎着仙道的双眼，那里沉厚深邃，谁也不知道隐藏在里面的波涛是如何得汹涌。
　　而仙道只是笑着，说了再见。把他口中的孩子，独自留在那里。

二

　　然后，就开始下雪。
　　没有一点预兆，安静地仿佛花在开放。
　　仙道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泡了热咖啡，站在窗口。热气蒸腾漫上玻璃，立刻模糊了视线的范围。
　　伸出手，两三下擦掉眼前的蒸汽，留下一段空隙。雪花就在这段空隙中飞舞，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
　　一瞬间后，空隙又被掩盖。
　　巨大的温差把屋里屋外隔成两个世界。空调的热量和空气的不通风让屋内的人感到些许压抑。而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天地，虽然寒冷，但纯白美丽，悠远宁静。真像童话的空间呢。于是，就这么笑着想到那天傍晚的事。
　　还真没料到他会冒出来这么一句。仙道左手端着咖啡杯，右手在玻璃凝结的蒸汽上写着：“K-A-E-D-E”。写完了又抹去，再往玻璃上哈一口气，继续：“K-A-E-D-E”。
　　再抹去。
　　哈气。
　　K-A-E-D-E。
　　抹去。
　　哈气。
　　K-A-E-D-E。
　　……………………
　　古老的咒语指示，每晚对着月亮，诚心而念心爱的人的名姓，即便远隔重山，他也会翻山越岭，来到你的窗前。只要──诚心而念。
　　当仙道又一次抹去“K-A-E-D-E”的痕迹，就透过空隙看见了流川，从冰天雪地，遥遥而来。
　　“一对一。”流川说。
　　他围着围巾，站在仙道家门口。冷风肆无忌惮地从敞开的大门灌进去，让只穿单衣的仙道打了两个喷嚏。
　　“进来再说。”
　　仙道拉着流川的手臂，把他拖进屋里。
　　“没想到你那么冷的天都来啊。”仙道继续去喝那杯没有喝完的咖啡。
　　“一对一。”流川还是那句话。
　　“这样的天气，过度运动会对身体有害的。”
　　“……”我怎么没听过。
　　“不觉得呆在屋里很舒服吗？”
　　“……”不觉得，闷死了。
　　“而且，还下雪那。”理由似乎很充分了。
　　“……白痴。”
　　“怎么又骂我？”
　　“雪停了。”
　　“啊？”
　　“雪，早停了。”看你还有什么借口。流川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仙道的嘴角也翘了起来，他没有去证实流川的话，他只是看着流川，看着流川眼里波光的流动，似乎听到了海涛的声音，一浪一浪，漫过他的心潮。
　　四周一片安寂，只有空调的机器声掩盖两个人的心跳。
　　仙道说：“陪我，去看海吧。”

三

　　空旷的海堤，远远看去，像是要伸展到天边一样。
　　沙滩变成白色，抓一把，不知是雪还是沙，一半在手心融化，一半从手中遗落。冰冷的海水在亮白的太阳下闪光，没有刺眼的感觉，似乎拢着一层纱。
　　冬天，一切颜色都被淡化，呈现着苍白的无力和空白的遗憾，同时却比任何时候都纯粹与直接。以最本原的面貌，等待沉睡种子的破土萌芽。
　　仙道面对着大海，眼前晃过一年四季的海景。陪衬着海浪的，有苍翠的绿、耀目的红、清冷的白，而海波阵阵，只是沉淀的蓝，被天空应和着的蓝，或应和着天空的蓝。
　　蓝色的海浪里，有七彩的闪光。都知道，那是太阳的光。
　　就算仅仅是海上的泡沫，一样折射着太阳的七色光芒。
　　“流川。”仙道不知道海浪的喧哗是否淹没了他的声音，站在他身后的流川如往常一样没有反应。而仙道自顾自说着，他说：“流川，就算人鱼公主没有失去声音，那又怎么样呢？”
　　“……”
　　“就算她依旧能说话，能说人类听得懂的话，能告诉王子，是她救了他，那又怎么样呢？”
　　“……”
　　“王子会因此就爱她，娶她吗？”
　　“……”
　　“其实一直都只是人鱼公主的自以为是罢了。是她爱王子，她救了王子，她认为王子知道了真相，就会爱上她，娶她。仅此而已。”
　　“……”
　　“人们都只看到人鱼的付出，为她没有得到等同的回报扼腕叹息。可，爱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
　　“所以，就算王子知道，是人鱼救了他，人鱼爱他，结局也还是这样。”
　　“……”
　　“爱情，不是计算题。”
　　就算人鱼能清楚地表达，那么，王子呢？
　　仙道回过头。流川在他身后，安静得仿佛溶进了空气。冬天冰凉的空气，和流川的气息一样，清透明亮。在这样的氛围里，似乎能够更冷静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也许流川一直比自己明白。仙道想。
　　就像那天，流川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像火光燃在黑夜，一路执着地烧下去。
　　也许，流川一直就明白，既然已经开始，就没有了半途而废的理由。
　　既然已经开始，就应该有继续下去的勇气。
　　即使等待着的结局，是毁灭。
　　仙道笑了。
　　──如果人鱼公主知道，其实王子不爱她，她会怎么样呢？
　　──如果是我，就算说不出，写不出，我也一定有办法让他知道。
　　那么，王子呢？
　　爱情的真相，简单到只是判断题──爱，或者不爱。可是每个人的答案岔开了感情线的交错，爱与不爱间模糊的分割，频添纠缠。为了定下心思，不再徘徊，有人甚至用极端的方法，比如，数花瓣。
　　而真相，不会因为这种一相情愿的行为，有所影响。
　　所以，虽然两人什么都没有说，虽然知道说出来一切都会不同，可就是没有人去提起。
　　也许没有提起，就可以当作没有开始。
　　即使他们知道，爱，还是不爱，根本不是问题。

四

　　“一对一，明天吧？”
　　回来的时候，仙道像突然想起地说。
　　“随便。”流川的声音还是冷冷清清。
　　他的温度隐藏在双眼中，双眼隐藏在刘海后。当风一起一动地撩起他的头发，才有炽热的光芒断断续续照过来。
　　仙道略略停下，等流川赶上来，两个人肩并肩走着。
　　风哑哑地吹，硬要撕开这种不安定的沉默。雪后的空气有种干净的香甜，在有点心慌和迷蒙的状态下，似乎春天已经来了。
　　路边的雪开始融化，水流在雪堆的缝隙间生存。
　　流川忽然停下。
　　仙道直觉地多迈了两步，有些意外地转身看着流川。
　　流川的眼里淡淡的，不像平时如刀似剑般尖锐。
　　凶器架在脖子上，或者美人计，你喜欢哪样？
　　仙道知道这个比喻唐突得不合情理，可突然冒出来的直觉反应就是如此。
　　是吗？是要逼我，从我这里开始吗？仙道想，那么好吧。其实早就开始了，是吧，流川。你一直比我看得明白吧？
　　流川说：“我不知道。”
　　“我不是人鱼公主，所以不知道如果她明白王子不爱她，她会怎样。”
　　“不知道如果她明白王子爱的不是她，她还会不会用声音去换双腿。”
　　“我不知道。”
　　在流川难得的流利表达面前，仙道深吸一口气，吐出的时候在眼前凝成一道白烟，身体无法承载的热量随它飘开，散在空气那类似流川的气息里。
　　轻轻一笑，仙道走上前，一把把流川拥在怀中。隔着厚厚的衣服，两个人，只闻一声心跳。
　　“枫。”仙道自动改了称呼。
　　流川没有抗议。
　　“枫，你当然不是人鱼公主……”
　　“……”废话。
　　“你也没有失去声音……”
　　“……”白痴。
　　“所以……”
　　“……”大白痴。
　　“所以……”
　　“……”到底要说什么啊！
　　“所以……你喜欢我就直说嘛。”
　　等待了很久，预想中的拳头没有挥上来。四周没有动静，心跳仍未平缓。仙道拉开两人的距离，看见流川脸上依然冷冷清清。
　　“忘了我说过的？”
　　──如果是我，就算说不出，写不出，我也一定有办法让他知道。
　　“这不算直说了吗？”
　　“当然不算。”
　　虽然知道，明明白白的知道。可有些事，说与不说，承接着不同的结局。
　　“……那好……”流川的笑星星点点浮上眼角眉梢，直向仙道扑过去。仙道被打个措手不及，更不提接着的致命一击。
　　“仙道，我喜欢你。”
　　清脆地如同冰片破碎，打在仙道身上，化成水，直入血管心脉。
　　这一次的对望，没有失声的恐惧、没有海底的女巫、没有海啸风浪、没有疑惑。
　　仙道笑着说：“我，不是王子呢。”
　　“白痴。”流川的双手环上仙道的腰，稍一用力，两人又拥在一起。
　　──如果王子知道真相，如何选择？
　　管他呢。
　　我们又不是演童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