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鞘 1-4
作者： flystar，收录日期：2006-04-03，889次阅读
引子
很亮的月。
鱼住纯再次用眼角确认了一下山头的岩石草木，呼了口气。
他很紧张，因为他在等待一场决斗。从十二岁凭一口九风刀闯荡江湖，到当上今天黄河两岸最大的陵南帮的总舵主，他已经太久没有感到过这种情绪。
二更。鱼住纯的瞳孔突然收缩。
山顶上出现了一个人。
鱼住纯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注意周围，竟没看到这个人是怎么出现的。来的是一个黑衣人，左半边脸上罩着一个面具。
他站在距离鱼住纯三丈以外，一动没动。鱼住却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对方所发出的凛冽剑气刺得发疼。
“鱼住纯？”黑衣人问。
鱼住觉得喉咙似被扼住，只能点点头。
黑衣人也不再说话。两人对峙着。
终于，鱼住暴喝一声，抽出九风刀直扑黑衣人。
刀是好刀，人是强人，招是绝招。
眼看黑衣人已笼罩在一片刀光下。
就在此时，一道银电划破刀雨。一剑，只有一剑。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这一剑的光华。鱼住只觉胸口一凉，他无法置信地盯着从心脏喷射而出的鲜血。他倒下去时听见黑衣人说：“你安排在岩石后的门人弟子已经在等你了。”
月残。山头上恢复了寂静。只有一具尸体昭示着发生过的事。尸体的胸口有一片枫叶，血一样红的枫叶。
第一章 骤变
灯明酒醇，美人如玉，翔王府内一片歌舞升平。
大厅上首坐着今上第一皇子翔王藤真，身后是他的贴身侍卫牧和花形。下首坐着陵南帮二当家仙道。仙道虽属草莽，却和牧是至交，更是翔王最赏识的江湖好友。二人正你来我往，喝得不亦乐呼。
仙道即将起程回陵南帮继任总舵主，这是藤真为他举行的饯行宴。
前总舵主鱼住纯半月前死在近一年突然出现的神秘杀手“枫叶”手中。
关于枫叶，没人知道他的姓名来历。连江湖上最有名的包打听李小二也只知道他是一个右半边脸俊美绝伦左半边脸却带着一个诡异面具的十七八岁的少年。
枫叶杀人总是要求一对一的决斗。不管对方逃亡还是耍弄阴谋都无法甩开他的剑。
据说，枫叶杀人只需一剑，没有任何猎物能从他的剑下偷生。
被杀的人胸口总会留下一片枫叶，血一样红的枫叶。
所以，人们称他“枫叶”。
藤真忽然放下杯子，叹了口气。
仙道问：“建司，有何烦心事啊？”仙道向来洒脱，与藤真相交也从不称殿下二字。
藤真蹙眉道：“不提也罢。”
仙道笑嘻嘻：“莫不是为了那突然冒出的二皇子泽北荣治？”
藤真微叹：“彰果然是我肚里的虫。”
仙道一仰脖又灌了口酒：“圣上素来风流，有龙种遗失民间也不稀奇。奇的倒是那泽北荣治听说虽已十八，心智却只及三岁幼童，为何圣上竟如此宠爱，一得消息不仅立即接他回宫，还正式受封为山王？”
藤真道：“大概是父皇很喜爱泽北的母亲。念她死得凄凉，所以对泽北格外宠爱些。”
“即使如此，弱智之人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藤真看着烛火道：“我总担心披着羊皮的狼……若你能留在我身边……”
仙道站起笑道：“你知道我的脾气，怎能受得了拘束。即使我不在，我相信你也不会输。我们来对剑如何？好久没和建司过招了。”
藤真的眼睛亮了起来。在京师除了牧，再无敌手，和仙道对剑是藤真最感兴趣的事之一了。
藤真跃入庭园菊花中站定，笑道：“我二人在菊中比，若伤了一花一叶就算输。”
仙道取剑微笑：“这倒新奇。手下留情哦。”] 藤真一剑刺出：“剑不容情。”
二人斗在一处。虽非博命，但二人每次比试都不会放水。
“嗤”，仙道的剑在藤真的肩上划了个小口子。仙道急忙收手道：“恕罪恕罪。”
藤真按住伤口笑道：“怕什么，我说过剑不容情啊。你……”话音未落，他的呼吸突然顿住，喉头格格作响，身子倒了下去。
“建司！？”“殿下！！”仙道一把接住藤真，牧和花形齐齐抢出。
藤真双眼突出，面上黑气漫布。仙道一探他的脉，藤真竟已气绝身亡。仙道顿时呆了，脑中一片空白。
“殿下！殿下！！”身经百战的牧和花形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花形从身上摸出一根银针，一点仙道落在地上的剑，银针顿时变黑。花形又惊又怒地叫道：“仙道！你竟在剑上下毒！！”一言既出，赶来的侍卫、下人全把目光集中到了仙道身上。
仙道缓缓摇头道：“不是我。”
花形大叫：“还敢狡辩！是你提出对剑，你的驭风剑又一直带在身上，没有第二个人碰过，除了你还有谁能在剑上下毒！”
仙道作声不得。花形大喝：“来人，把仙道拿下！”厅外忽地出现了一排强弩手。
王府侍卫中从没有强弩手的！仙道瞥见花形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猛然明白了，他再不答话，抓起驭风剑直指花形。
“铛”，牧架住了仙道的剑，悄声道：“快走！”
仙道一挑眉，轻声道：“不！这样我不是更承认自己是凶手。”
牧急道：“笨蛋！要证明清白便不能死在这里！”
仙道猛醒，依目前形势，自己即使杀了花形也势必葬身乱箭之下。而花形背后肯定另有主谋。自己就算束手就擒也是百口莫辩。他苦笑一声，虚拍一掌，飞身穿出大厅。
“追！”花形正要追出，牧一个趔趄，有意无意正阻住他。
第二章 相遇
京城最大的富月酒楼。
二楼雅座，牧心事重重地喝着寡酒。
楼下一阵喧哗。两个家仆打扮的人冲上楼：“都走人！二楼我家老爷全包了。”身后掌柜满头大汗追着：“客官，客官，这不行啊，其他客人……”其他几个客人见两个家奴的恶样，纷纷离座，只有牧没动。
家奴冲到牧面前：“你聋啦！”掌柜吓得真魂出窍，急忙赶过去：“客官，这位是翔王府第一高手牧都统。”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牧都统。张三，李四，不得无礼。”
牧顺着话音看过去，一个富贾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身材也算高大。可惜挺着个大肚皮，一走路脸上身上的肥肉颤动不已，手上偏附庸风雅地摇着把描金扇，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暴发户的铜臭味。
牧厌恶地皱起眉。那富贾全不识趣，反而谄媚地凑上前：“哎呀哎呀，我早对牧都统心仪已久，一直无缘结识，今日可巧，可巧。”回身对家奴及掌柜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要和牧都统好好攀谈攀谈。”
牧不耐地寒着脸。富贾上下打量他几眼，声音甜得发腻道：“牧都统，我在上元看过都统阅兵时的英姿就一直忘不了。都统好有男儿气，好威风，好漂亮，我都看得着迷了。”
牧觉得刚才下肚的酒全涌上了喉咙。富贾突然一把握住他的右手，柔声道：“都统，我一直拜佛希望咱们有这样独处的时候……”
“干嘛！放手！！”牧脊背一阵发凉，猛一甩手。
忽然牧发觉事情有些不对。手竟没有甩开！那富贾的手什么时候已象钢箍一样扣住了他的脉门！
牧这一惊非同小可，暗骂自己愚蠢，竟被这样暗算。他脸上不动声色：“什么人？”
富贾眨眨眼：“南城陵家二员外。”
牧瞪了富贾两眼，突然叫起来：“仙道！！”
这位架子端的十足的富贾竟是仙道改扮。
牧紧张地压低声音：“你不知道现在到处在通缉你吗？还这么招摇！”
仙道淡然道：“我认为这样子比一个乞丐或流浪汉危险小得多。”
牧想想点头：“也对，最危险才是最安全的，不愧是仙道。不过，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不可以。”
“不可以？”
“我现在是惊弓之鸟，对谁都怕怕的。”
牧苦笑：“你找我有什么事？”
入夜时分，山王府的屋顶掩来一条蒙面黑影。
仙道熟练地直奔目的地。这都要感谢牧所提供的山王府地图的详尽。仙道本来并不对半天就拿到的地图抱很大的期待，但牧办的事果然没的挑。
山王寝宫。
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手上拿着一个风车格格笑着到处乱跑。后面一个红头发的青年追着，一边用手抹着脸一边嘴里嚷嚷：“站住，臭小子！竟敢趁我睡觉时在本少爷脸上画乌龟！”旁边一张书案后坐着一个十分魁梧的人安静地看着书，对面前打闹的二人视而不见。
“山王泽北荣治，现年十八岁，心智表现只有三岁。”
“樱木，现年十七，红发，行事鲁莽，但天生神力无人能及。”
“赤木，年龄不详。全权处理山王府一切事务，作事稳重老辣。”
牧所提供的资料目前看来还正确。但仙道此行可不是为了映证这些表面情报。
寝宫外跑进一个侍女：“赤木大人，翔王府牧都统求见，说有要事必须马上与大人商议。”
书案后的人站起。红发青年也停住脚：“那家伙来干嘛？我也去看看。”
赤木摆手：“你留着陪殿下。”
樱木嘟啷：“本少爷堂堂天才，居然要陪白痴……”
仙道见赤木出了寝宫，暗赞牧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樱木不耐烦地看着泽北兴致勃勃地吹着风车玩，困兽般踱来踱去。
门外回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樱木精神一振：“我去看看！”话没说完人已穿了出去。
一个蒙面人闯入寝宫。
泽北回头一看，拍巴掌笑起来：“好玩好玩！叔叔的样子好有趣！是在玩官兵抓强盗吗？我也一起玩好不好？”
仙道也不答话。驭风剑挽了个剑花直劈泽北。泽北“呀”了一声，似乎吓呆了，动也不动。
就在仙道的剑要碰到泽北的一刹那，仙道忽然觉得一股凛冽的剑气直逼后心。他心中一惊，生生收剑转过身。
一个黑衣少年正冷冷地盯着他。
堪比星月的右脸和罩着面具的左脸。
仙道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那少年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动作，仙道却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原来‘枫叶’是山王的手下啊。”这句话实在不高明，但仙道在对面那双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眸注视下确实找不出其它的话。
少年冷然道：“你来这儿想验证什么？”
仙道一惊，自己的目的已被看透了吗？“我已经得到答案。”
“嗯？”
“三岁的小孩子怎能有‘枫叶’这样的手下。”
少年的眼中浮现一丝讥讽，仙道不由一阵不安。
“明天二更，石山兰亭，我们一对一。你若答应，我现在就不杀你。”
“啊？”仙道是真的愣住了。他是知道枫叶杀人都是先通告，再用一对一的方式。可是，对一个蒙面刺客竟也用这程序就太……
“你不怕我不去吗？你又不知道我是谁。”仙道实在忍不住好奇心。
少年眼中讥讽之意更浓：“……仙道彰。”
只不过是轻轻三个字，却震得仙道头皮发麻。
第三章 决斗
山洞里面比洞口看起来宽敞得多，还套着一个小洞。洞中央有一张石桌，上面摆着几个粗瓷碗，旁边的地上有一口铁锅。几块石头大约是当凳子用。靠壁摆着一张石床，两口大缸子。
仙道正在打量，肚子“咕咕噜噜”叫了起来。枫叶转头瞪他，仙道讪讪道：“我也没办法。一整天没东西下肚……”
枫叶取出烧饼放在石桌上，又从一个缸子里舀了碗水。
冷水就冷烧饼，仙道觉得比以前所吃的任何佳肴更美味。
枫叶坐在石头上默默看着仙道狼吞虎咽。
仙道干完五个烧饼，满意地叹道：“那个小贩的手艺真不错。”他看看枫叶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你一到兰亭。”
仙道苦笑：“我还枉称聪明，被你耍得团团转，忍饥挨饿一整天。”
枫叶道：“我没耍你。”
“什么？”
“我不过是等你现身。可惜买了烧饼你都不出来。”
“啊？你的意思是说，你在等我自动走出去和你一起吃烧饼？”
“嗯。”
仙道看着枫叶一脸认真，确定他不是开玩笑。
仙道慢慢道：“如果我没去兰亭你打算怎么办？”
枫叶道：“去了就是去了，没有如果。”
仙道苦笑：“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呀？”
枫叶道：“既然来了自然得比一场。”说完也不等仙道答话，走到洞口飞身而下。
洞口距谷底三丈有余，枫叶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仙道暗暗赞叹。要一气而下，自己也能做到，但要象他这般轻若鸿毛，美若落叶却是不能。
仙道一到谷底就感到一股无比凌厉的剑气。枫叶又变成了锋锐的剑客。仙道想不通。
仙道按住驭风剑。这一战势在必行，但对付枫叶，他没有把握。
仙道出剑，正是他的绝学逍遥九式。
剑未到枫叶面前已在不断改变，完全剑随意动，空灵无比。逍遥九式的举重若轻，取人性命于随意之间的精髓已被仙道发挥到极致。
如果天下高手排名，仙道彰绝对是五甲之内。而逍遥九式，自仙道的父亲凭此打遍天下未逢敌手，便是武林公认的第一剑法。
枫叶眼中忽然燃烧起来。他没动。
最后一剑已全力刺出，如一道眩目的阳光射向枫叶。
银电一闪，只有一剑，一切静止。
仙道的剑停住。他发现当他的剑刺入枫叶的身体时，枫叶的剑会先半步刺穿他的喉咙。
天下独一无二的一剑，一剑便破了纵横无敌的逍遥九式，要怎样的迅捷，怎样的犀利！
若非亲见，仙道也不信。
仙道看看指着自己的剑：“为何不刺下去？我听说枫叶出剑后从无活口。”仙道笑着，仿佛在说与己无关的事。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逍遥九式被破，倒好象剑招被破是天要下雨那么自然的事。
枫叶微蹙眉，眼中那冷冷的火焰燃烧得更旺。
“偏了。”枫叶道。
“偏了？”仙道不解。他再看看枫叶的剑，忽然明白，不禁失笑。
他曾检查过几具被枫叶杀死的尸体。每具的伤口都准确无误地在心脏处，位置深浅，不差分毫。而现在枫叶的剑对着的是他的咽喉。
仙道笑：“咽喉一样可以致命的。”
枫叶道：“偏了就是偏了。”
枫叶收剑，也不再看仙道，径自跃上山洞进去了。
仙道怔了半晌：“哈，我仙道竟然因为一寸的偏差逃得性命，这真是……”
仙道在谷底转了转，发现这完全是被山壁堵死的谷。除了他们比剑的那块地方，其它地方多是沼泽。要出谷只能顺原路爬上断崖。几次尝试之后，仙道发觉即使是自己这样的高手也没办法徒手攀上山顶。也不知枫叶用的什么方法才上下自如。
入夜了。谷底没有树。如果不想露天在地上睡觉，只能到枫叶的洞中。仙道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不象是走进一个刚和自己作完生死决斗的敌人的住处，倒象是回自己的家。
枫叶不在洞中。仙道走进里边套着的小洞。
小洞中有一张石床，枫叶正在上面呼呼大睡。
仙道又怔住。他走到床边。
枫叶睡得豪无戒备。右半边睡脸看起来就如孩子一般，若没有左脸的面具，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一张杀手的睡脸。
仙道迷惑地望着枫叶。他从小机智过人，行走江湖也见多识广，早习惯于料人先机。但枫叶的行事却总出乎他的预料。枫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仙道拍拍头，这样追究一个人可不符合他风轻云淡的作风。他回到外边，倒在外边的石床上睡了。
仙道睡得很沉。
仙道醒的时候正看到枫叶睡眼朦胧地走出小洞，径直到水缸舀了碗水就往嘴里灌。
仙道忍不住道：“你还真是放心呀。你就不怕我昨晚一剑结果了你？”
枫叶看一眼仙道：“你不会。”
仙道：“为什么？”
“否则你使不出那样的剑法。”
“哦？什么意思？”
“……”枫叶明显地挂着懒得跟你解释的表情。
“别卖关子嘛，告诉我呀。”仙道并不罢休，一付痴缠到底的架势。
“人若心中有垢，即使剑法无垢，剑意也有垢。你的剑意无垢。”
枫叶声音中没有感情，只是在陈述一事实。仙道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喜悦。枫叶的肯定中有一种质朴的真诚，使仙道几乎忘了面前这个人是个冷血杀手。或者，从昨晚就忘了。
枫叶喝完水，把碗一扔，往洞外走。仙道跟上去。
枫叶停住：“干嘛？”
仙道：“你有方法上崖去吧。”
枫叶：“你现在不能上去。”
“啊？”
“胜过我才能上去。”
“啊？！”
仙道看看枫叶，后者眼中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要是我一辈子不能胜过你呢？”
“那就在这儿待一辈子。”
仙道笑：“喔？你也在这儿待一辈子吗？”
“……”
“你不待在这儿我就会想方设法偷跑哟。”
“哼！”
第四章 桃源
仙道带着几分惊讶打量眼前的景致。
真没想到跟随枫叶七弯八转爬过绝壁上的一个小山缝来到山腹，竟别有洞天。
一条亮银般的瀑布飞泻而下，汇入波光粼粼的暗河。激流撞击在山岩上，碎玉四溅。岸边碧草青青，星星点点的野花在阳光中泛着笑脸。
枫叶坐到岸边，也不理仙道，只紧盯着瀑布。过了好一阵，手里捏了个诀，开始闭目调息。
仙道也不去打扰他，在距枫叶两尺外躺下，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出神。
阳光和和煦煦地抚摸着两人，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甘爽，耳朵里充斥着激流的咆哮，仙道觉得一种无比活泼的惬意包裹了自己。
驭风剑出鞘，行云流水般舞动起来。
逍遥九式本无定规，心剑合一，万物一体就是完美。
仙道的剑现在是太阳，是瀑布，是河流，是青草。
所有的风景尽在剑中。
第九式佛笑九天，收剑。
仙道呼了口气，这才发现枫叶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盯着他，明亮的眸子里跳跃着两簇火焰。
仙道冲枫叶一笑：“打扰你了吗？”
枫叶不答，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瀑布。
“河水的深度比不上瀑布的高度。”枫叶忽然道。
“嗯？”仙道有点摸不着头脑。
“瀑布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入河也化于无形。”枫叶说完，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仙道恍惚有一点明白但又抓不住具体的内容，他看着枫叶不觉发起愣来。
“啪”，一卷书册落在仙道手上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看看封皮，“渡海剑谱”。
渡海剑谱，仙道知道。或者说，武林中无人不晓。
渡海剑谱是由昔年武林第一人安西所著。
安西是一个传奇。
他天生白发如雪。十六岁初出江湖，被称为“白发鬼”；三十岁退隐江湖，被尊为“白发佛”。正如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消失到哪里去了。
从他出道至退隐，未尝败绩，靠的就是手中的剑。
“白发鬼”剑下从无活口，“白发佛”剑下从不伤生。
但最奇的是，他的剑法究竟是怎样的，却没人说得清，就如没人说得清他“呵呵”的笑声是什么意思。因为一万个人有一万个说法。这些说法迥然不同，甚至南辕北辙，但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所知的才是正确的，互不买帐。
任何说法中，只有安西的强是绝对的。
于是安西真正成了传奇，无论他的人还是他的剑。
据说，他的毕生绝学都收录在《渡海剑谱》中。
究竟有没有这样一本剑谱，不得而知。这本剑谱已是传奇中的传奇。
正如安西是热血少年的目标，剑谱是武林中人的梦想。
仙道手中的剑谱是真的。仙道翻了两页便已确定。
“给你。”枫叶道，平淡得仿佛给仙道的是一个烧饼。
仙道这次是真正吃了一惊：“为什么？”
“要练就留下，不练就还我。”
“呃……我的意思是……”仙道觉得一向灵活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们，刚认识呢。为什么是我呢？”心里还有一句，“我是你的敌人耶。”当然没说出来。
枫叶了然，沉默片刻道：“……剑谱要付予有缘才是宝物。”
仙道心里涌起一丝愉快，但并不是由于得到绝世剑谱：“我是有缘人？”
枫叶道：“你是第一个躲得开我的剑的人。而且你的逍遥九式中隐含渡海剑意。如果是你，应该练得成这剑法。”
“哦，是因为我有潜质啊。”仙道笑着，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那以后万一有更具潜力的人出现，送出去的东西不能拿回来，你后悔也来不及哦。”
“……白痴！”枫叶双眸毫不动摇地盯着仙道。
仙道坦然地与枫叶对视。
仙道觉得枫叶清澈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连心底最深处都无法遁形。清澈的目光？对方是杀手呢。渐渐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自在爬上了仙道的心头。
“你……为什么不练渡海剑法呢？还是说，你已经练成了？”仙道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对视。
枫叶转头看着瀑布道：“我练不成。”
“喔？！”仙道动容。枫叶练就那样犀利可怕的剑却练不成渡海剑法？自己可以吗？
仙道嘴唇一动，“咕噜噜……”，肚子先一步开口了。
看到枫叶瞪自己的眼神，仙道脸上有点发红，他抬头望天：“嘿……我说怎么有点饿了，原来都过晌午了。我们去弄点吃的吧。”
枫叶绷着脸站起身，仙道赶紧跟上，嘴里也没闲着：“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这才是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嘛。象你这样连饿都不觉得才……”
仙道迎上了枫叶警告的目光。
“闭嘴！”这是目光的意思。
仙道乖乖闭上嘴。
“这……就这样吃吗？”仙道瞪着面前碗里的东西。
“……”枫叶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埋头大口大口吃起来。
仙道愁眉苦脸地拎起筷子扒了一口碗里的东西。“呃……”显然，这东西的味道超出了仙道的心理准备。
一把盐，两把枫叶在回来的路上随手扯的看起来更象野草的野菜，三碗杂着糠灰麦麸的糙米，一起扔下锅掺水煮的后果是怎样？那就是面前这个菜叶子已煮得烂兮兮，米却还有点夹生，干不干，稀不稀的“饭”。
真没料到枫叶做出的竟是这样的饭，本来还在为他肯做饭而感动的耶，仙道苦笑。
仙道佩服地看着枫叶以和吃牛肉烧饼毫无二致的表情吃着“饭”，冒险问：“你不觉难吃么？”
“……”枫叶抬眼瞪仙道。“有什么难吃？”目光的意思。
“至少……和牛肉烧饼不同吧？”
“嘴里不同，到了肚子里还不是一样。”
“哦……”仙道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庆幸自己不是厨师。不过，要是这种把嘴当胃的通道的人多了，怕是连厨师这个行当都不复存在了。
“以后我来做饭吧。”虽然仙道向来懒做这些杂事，但在枫叶面前不想饿死好象没别的选择。
“行。”枫叶答得爽快，似乎乐得轻松。
仙道再次苦笑。
这已经是在谷中的第四天了。
要不要问，仙道已斗争了很久，也暗中侦察了好些地方，可惜毫无头绪，不得不挑了个枫叶看起来还算平和的时候：“枫叶……我有件事想问一下……”
“……”“说。”目光的意思。
“你在什么地方洗澡？”
“河里。”
“河里？”
“……”
“那条暗河？”
“……”罗唆。
“现在是初春耶……”
“……”？
“春寒……湿气……”
“……”？
“天还刮冷风……”
“……”？
“你冬天在哪里洗澡？”仙道看枫叶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没法了。
“河里。”枫叶说完转身拿剑去了。
仙道苦笑。
最近苦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点。仙道摸摸有点发酸的下巴，决定不再苦笑。
枫叶冷眼看着仙道忙忙碌碌。
仙道千辛万苦地把一个缸子里的米倒进自制的布袋，注入小半缸冷水。又不辞劳烦地用铁锅烧好一锅锅的热水往缸里倒。
水终于满了，仙道试试水温，笑：“行了，终于可以洗个澡了。”
枫叶道：“多余。”
仙道认真纠正：“这可不是多余。热水澡最能放松解乏，是人生最高享受之一哟。你也来试试就知道了。”
“白痴！”枫叶转身走人。
“唉，你试一下就知道了嘛，妙不可言哦。”仙道在身后叹息。
仙道开始练渡海剑法。
真不愧为每个武林中人的梦想。仙道每多修习一分，便对安西多一分敬服。
渡海剑法不同于天下任何一种剑法。
渡海剑法一共十六招，招招进攻。每一招都有一个起手式。起手式目的只有一个，攻向敌手身体不同的要害部位。如第一招起手式攻面，第二招起手式攻颈，依此类推，十六招攻击人身体十六处要害。但严格说来，起手式旨不在伤敌，而是攻敌不得不救，根据对手的反应又延伸出无数变式制敌。一招的变式可多达二百一十种。论变化之多，天下剑法无出其右。但同时，渡海剑法又是最实用的，每一式都简单直接，绝无任何多余的花俏。仙道从没见过能够把繁复与简捷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剑法。
即使聪明如仙道要练好一招渡海剑法至少也要大半个月。所以仙道花了三天时间揣摩，拣出剑谱中他认为能对付枫叶的招式速成。
仙道练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刻苦和投入。渡海剑法的精妙自然是原因之一，但促使他日夜苦练的最大原因是——枫叶。
他发觉自己喜欢枫叶将燃烧的双眸投注在他身上的感觉。枫叶昂扬的斗气所独有的魄力，仙道从来没有在其他人身上感到过，即使是战胜过他的牧也没有。枫叶跳动着火焰的目光剥落了仙道逍遥的面具，将仙道心底的斗志点燃。仙道从枫叶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特质及绝对的自信。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难缠的对手，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必须战胜的对手。要让他的双眸永远为自己燃烧，就要变强。仙道下了决心。
仙道极少下决心，一旦下了决心，他就会调动所有的热情去完成。睡狮猛醒指的就是仙道这种人。当他半合着眼时，你撩拨他也只会得到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被温和地打发掉。可当有什么触动了他，摇醒了他时，他就会以王者的气势将对方吞噬。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滑过去，仙道抬头间才察觉自己在谷中已待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他竟一次也没想起藤真的血案，只一味沉浸在单纯的剑道的快乐中。他曾决心要让藤真事件真相大白，但这个决心似乎被另一个覆盖了。
“不管我怎样担心，不战胜枫叶就上不了崖，上不了崖什么都无从谈起。所以现在只要用心练剑就行了。”仙道这样对自己解释。然而，真的没有枫叶的指点就没办法上崖么？他似乎忘了，他以前完成过无数“不可完成的任务”。
枫叶也很奇怪，作为泽北的杀手可以这样长时间丢开主人吗？但仙道发现自己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什么都不在他心上，藤真也罢，泽北也罢，现在他心里只有渡海剑法以及……打败枫叶。
仙道练剑并不避开枫叶，正如枫叶练剑也不避开仙道。仙道是觉得没必要，枫叶则是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仙道知道自己在变强，因为枫叶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不过每次仙道为自己的变强而产生的欣喜，看到枫叶就烟消云散。
从没见过对剑这么执着专注的人。枫叶可以对着瀑布一整天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运剑的动作。剑仿佛是枫叶身体的一部分。当他拔剑在手时，整个人都流光溢彩。除了剑，他仿佛什么都不需要。吃饭、睡觉都是一种浪费。无论仙道做的什么饭，他都不置可否一古脑塞进嘴了事。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倒头就睡，最有效地休息以便最大限度地挤出时间陪伴他的剑。
仙道渐渐明白了枫叶一些。只要有关剑的，他的触角和思维都变得无比敏锐和深遂；一旦无关剑的，他就变得异常冷淡，更懒得费神。他的冷淡并不是冷漠，而是太直接，直接到对他没兴趣的事物丝毫不假辞色。这种异于常人的直接造成了枫叶异于常人的剑气。当他燃起斗志时，他是举世无双的剑客；当他的兴趣休眠时，他的剑气也消失般地休眠。
只是，越是明白枫叶，仙道就越是糊涂，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当泽北的杀手？
仙道也时时陷入迷惑，一把冷冰冰的剑怎能如此吸引一个人为它奉献生命乃至灵魂？
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谓剑神，仙道想，那就是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