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宁静的海
作者: flystar,收录日期:2006-04-03,1044次阅读
这是一个偏僻的海滩,游人极少光顾,但一些冲浪爱好者常来,因为这里的浪很适中。一个青年慢慢从石梯下到沙滩上。正坐在沙滩上休息的几个冲浪者立刻把目光投向他。
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陌生的面孔是十分显眼的。这个人从十几天前一出现在沙滩,他那英俊的面容,飞舞的乱发,高大的身材立刻就吸引了无数的注意力。而同时,惋惜和同情的目光也落在他那装着义肢的右腿。
这位陌生人每天一大早就会来到海滩,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和任何人交谈,只是看着海。说海吸引他吧,面对多变的海他却没有半点表情。没有感动,没有震撼,什么都没有。说海不吸引他吧,他却又看得目不转睛。无论烈日当空还是刮风下雨,他从不间断看海。
陌生人奇怪的举动和异常的冷淡引起了无数的揣度。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残废了?为什么不停地看海?为什么从不说话?好奇的小镇居民开始流传关于陌生人的各式各样的故事。少年们猜想他以前是个英勇的海军,在战斗中失去了右腿。少女们猜想他是个痴情男子,在海边缅怀长眠在大海深处的恋人。
陌生人完全无视周围的好奇,他注意着在海浪中沉浮的一个人。
他注意那个人已经有几天了。
实际上,那个人和他一样每天都到海滩报到,只是目的不同。他是坐着看海,那个人是冲浪,不,确切地说,是学习冲浪。
第一次注意到那个人是因为他实在太狼狈了。踩着一块游戏用的廉价冲浪板,穿着T恤衫而不是冲浪服,一次又一次四脚朝天地摔在一排小浪里,每次立在浪上的时间不超过五秒。
坐在陌生人身边不远处的几个看起来已有一定水准的冲浪手一片嘻笑声。
“看呀,他又摔倒了。”
“真惨……”
“他没穿冲浪服,不冷吗?”
“怎可能,会很冷呢。”
“嘻,又倒了……”
蹩脚的冲浪者在浪里摔了两个小时后累了,他提着冲浪板走到陌生人不远处坐下休息。
陌生人悄悄打量着冲浪者。冲浪者的年龄不会超过十八岁,有一副标准的运动员的身材。流海下的一双闪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正在浪上表演的冲浪手们。那目光,是羡慕?向往?不服?气恼?陌生人微微眯起眼。多么熟悉的目光,多么熟悉的神态,这种既亲切又陌生的熟悉,是多遥远的事了?一股细细的针刺感微微扎痛了陌生人。
冲浪者默默坐了一刻钟,拎起冲浪板又走近海中。
还真不累啊,陌生人盯着浪中的人影,浪,这么有吸引力吗?
倒下,爬上去,再倒下,再爬上去……
冲浪者再次筋疲力尽地走上沙滩。
一个穿着清洁工服装的中年人从石梯跑下来,气冲冲地拍了一下冲浪者的头,扔给他一套清洁工服。冲浪者一手抱着冲浪板,一手拿着工服,低着头跟在中年人后面上石梯钻进一辆清洁车。
陌生人依然坐在海边继续看海。
“喏。”陌生人递给冲浪者一罐饮料。这时冲浪者刚从海里出来坐在他旁边。
冲浪者愣了愣,腼腆地抿着嘴伸手接过,微点了个头示谢。
“冲浪这么好玩吗?”陌生人拉开自己手中的易拉罐喝了一口问。
冲浪者疑惑地望望陌生人,然后用手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冲陌生人摇摇手。
“聋哑人?!”陌生人吃惊地怔住。
冲浪者没留意陌生人的神情,他转头喝着饮料专心致志地看那些冲浪手熟练地在浪尖搏击。
“原来如此啊。”陌生人自语着,“难怪你的技术这么糟……”
又是那种目光。没有指导者,被嘲笑着,不停摔下冲浪板的聋哑人,目光却一天比一天明亮。
“冲浪这么好玩吗?”陌生人喃喃自语。
依稀仿佛,一缕遥远的思念自海天接壤处乘着波浪缓缓游进陌生人的脑海。依稀仿佛,曾有谁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笨拙的稚龄少年时……
小镇的人们略带惊讶地看到陌生人出现在镇上。其实很正常,陌生人也是人,也要生活,自然要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然而对这个来了一个月依然固执地保持沉默的人,几乎所有人都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
陌生人看到了冲浪者。
他正在把街边的一袋袋垃圾装上车。他干得相当卖力,显然效率比旁边的人高得多。装完垃圾,那天到海滩的中年人从车前座下来,拍拍冲浪者的肩,满脸嘉许之色。然后清洁工们全上了车往下一站进发。
“做什么都这么认真吗?”陌生人摇摇头。
买完东西,陌生人在一个露天茶座小酌。茶座中的闲适丝毫不能冲淡他眼底的冷气,他的周围始终围绕着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漠然。他坐在那里,倒似喜马拉雅的岩石错摆在苏州园林中了。
在回去的路上,陌生人又看到了冲浪者。
那是一家运动器材专卖店。冲浪者站在橱窗外,鼻子几乎贴在了玻璃上。他在看摆在橱窗里的一块冲浪板。他看得那么专心,以至于清洁车开走了都没发现。直到车上的人察觉他没上车,又折回来拉他他才回神,跟着上了车。
陌生人走到橱窗外。白色的冲浪板熠熠发光。的确是非常好的制作,完全达到了一流职业水准。陌生人看了看标价,10000元。这价格,对一个清洁工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奢侈。
对一年前的自己倒是小事一桩。但现在……陌生人微微眯起眼。他转过身,慢慢一瘸一拐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夕阳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当冲浪者看到陌生人坐在沙滩上时神色间多了几分兴奋。他跑过去,递给陌生人一个纸袋。陌生人微感诧异地打开纸袋,是蟹黄寿司。
陌生人指指自己问:“给我吃?”
冲浪者点点头,想了想,又指指自己,模仿了几下揉饭团的动作。
陌生人明白了,指指寿司,指指冲浪者:“你做的?”
冲浪者抿着嘴点点头。
陌生人取出一个寿司咬了一口。
冲浪者满脸疑问地望着他。
陌生人懂他的意思,冲他竖起大拇指。
冲浪者腼腆地抿嘴低下头。
陌生人看着寿司说:“这种食物对现在的我也是奢侈的东西了。”
冲浪者见他嘴动,迷惑地望着他。
陌生人对他摆摆手说:“没什么,只是我一时多愁善感罢了。”他看看冲浪者,忽然伸手在沙滩上划出三个字,“仙道彰”。写完又指指自己说:“我,仙道彰。”
冲浪者指指自己,也在沙滩上划下三个字,“流川枫”,一笔一划,方方正正。
仙道点点头,说:“好名字。”流川并没有注意,他使劲地盯着沙滩上“仙道彰”三个字,仿佛要把笔划刻在脑子里。
“你不识字。”仙道恍然。
仙道不能解释自己的情绪。已经决心不再关心任何身外事,已经心如死水,为什么竟会注意一个聋哑小子?
看着流川苯拙地在浪上滚打,仙道嗤笑,但流川毫不退缩的倔强却又让仙道的目光无法离开他。对这样的自己,仙道感到一丝烦躁和恼怒。
“快看,那个聋子又去冲浪了。”
“嘻嘻,什么冲浪,是去表演搞笑节目!”
“他是不是脑子也是低能啊?凭他也想玩冲浪!”
每每看到镇上的不良少年们讥嘲流川,仙道的不快就不受控制地扩大开来。
更让仙道想不通的是,不想和任何人交流的他竟然有了想和流川“交谈”的欲望!他竟然想知道流川明亮的目光下在想些什么,在希翼些什么。
仙道买了一张哑语教学碟。
可当他用刚学会的正规手语和流川打招呼时,流川却一脸茫然。仙道这才发现,流川根本没有正规上过学。
于是,半吊子仙道开始教流川手语,只是进展缓慢得象蜗牛。相比之下,仙道对流川自创的表达方式倒学得多些。反正一样,仙道想,不管怎样,总算可以大致明白流川的意思了。 “仙道,原来你躲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
熟悉的声音,仙道淡漠地回过头。
依然那么神采飞扬,依然那么明艳动人,依然是个走在路上会让人回头多看一眼的美女。
“彩子,你真会找。”仙道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
彩子毫不介意地说:“那当然!你当我这个经纪人是白当的么?”
仙道转头看着海,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彩子凝视着仙道,微微叹了口气说:“仙道,你还好吗?”
仙道眯起眼,唇边浮起一丝讥笑:“好。有什么不好?海阔天空,悠闲自得。”
彩子皱皱眉:“你现在……生活没有困难吗?”
仙道冷冷地瞪着彩子说:“你来就是要问这些吗?”
彩子又叹了口气说:“仙道,现在川崎冲浪俱乐部要聘请一位教练。他们很欣赏你,你……”
“别说了!”仙道粗暴地打断彩子,“我不会去的!”
彩子柔声说:“仙道,冲浪手有你这样的遭遇不等于冲浪生涯就结束了,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延续……”
“别说了!”仙道盯着彩子,“我早就说过,你不会懂的!”他看看自己装着义肢的右腿,“我生存的方式只有一种,结束就是结束,我不想用什么别的方式来自欺欺人。”
彩子无奈地望着仙道:“我查过你的财务状况。我不想看你生活得那么困窘。”
仙道不屑地笑笑:“当然不能和以前比,但也足以支付我目前的生活了。”
“可是……”彩子还想说什么,仙道扭过头不再理她,直望着刚从海里上岸的流川。
彩子疑惑地看着这个拎着冲浪板走过来的英挺小伙,相当熟稔地坐到仙道身旁。对方似乎也对她很好奇,打量着她,又看看仙道,冲她点点头算是招呼。
彩子大感兴趣,微笑着说:“你好,我叫彩子,仙道的朋友。请问你是……”
“他叫流川枫。”仙道答道,“他是聋哑人。”
“啊!”彩子吃了一惊,心中多少有些惋惜。这么英俊的小伙子……
“他是冲浪手?”彩子问。
仙道说:“儿童戏水而已。”
彩子笑笑:“你和他很熟?”
仙道警惕地看看彩子:“一般吧。”
彩子目光转动,忽然凑近流川,从皮包中掏出一张表格塞给他,说:“你去试试怎么样?”
仙道问:“那是什么?”
彩子轻飘飘地说:“这次由川崎俱乐部主办飞鸟杯冲浪大赛,这只是一张报名表而已。”
仙道皱眉说:“你恐怕要失望了,他的水平不够参赛资格。”
彩子微笑:“去试试有什么关系。任何对冲浪有兴趣的人都可以参赛。”
仙道有些怒气地盯着彩子:“你是什么意思?”
彩子微笑:“我哪有什么意思。”
仙道说:“总之他不会去参赛!”
彩子眨眨眼说:“我看不见得。”
仙道顺着她的目光,便看到了满脸兴奋的流川。流川只认识有限的几个字,但显然,“冲浪比赛报名表”几个字他看懂了。
仙道尽力比划着:“你去也是垫底。”
流川坚决地比划着:“我要去。”
仙道气得一挥手:“你要去就去,我不管了!”
流川接过彩子的笔,在报名表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其它的项目,只好由仙道帮他填上。
彩子笑嘻嘻地收起报名表,临走塞给流川一本书。仙道也没留意,他气哼哼地撂下一句“去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出丑!”便离开了沙滩。
流川出发时仙道没跟他一起。
比赛地点离小镇有三个小时的车程。BUS不允许拿冲浪板上车。其他的参赛选手都是开着车,载着冲浪板兴冲冲地前往。只有流川背着冲浪板,走在路上,四处寻找愿意搭他一程的车。
仙道有车。但他不想去比赛现场,也不想送流川去。飞鸟杯是职业水准的比赛,仙道非常清楚流川如果去比赛是怎样的情形。可他无法用手清楚地告诉流川,就算告诉了恐怕也没用,那个固执的家伙也不会听。
仙道本打算就这样看着海等着流川回来。可是却越来越坐立不安,终于,他驱车前往比赛地。
比赛已经结束了。
海滩上静悄悄地,在海里,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在爬上翻下。
仙道站在海滩上,注视着海里的人影。
流川没能参加比赛。由于彩子今天没到场,所以当广播里念到流川的名字时没人来提醒这个聋哑人该他比赛了。
飞鸟杯冲浪比赛已经结束了。当所有的选手都离开了海滩时,流川终于明白了。
他抱着他的冲浪板走下海。
仙道静静地站在沙上,静静地注视着冲浪的流川,慢慢地,一个微笑从他的嘴角绽开来。
此时此地,碧浪,黄沙,青天仿佛尽属于这两个人。
小镇的人们惊讶地看到原本整天坐着看海的仙道竟然在教流川冲浪。两个人比比划划,都显得十分愉快。有时仙道似乎不满意流川的表现,会拍一下流川的头,而唇边却绽开一个明亮的微笑,让少女们心动不已。
仙道分明地感到了今天的流川洋溢着不同以往的兴奋和喜悦。当他被拖着到了镇上,看着流川掏光了最后一个铜板买下了那块向往已久的冲浪板时,那种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久违的激动的欢乐被流川翻腾出来。他给流川买了一套冲浪服。
流川的技巧在慢慢进步,他现在已有了职业的架势。“不过还是很烂。”仙道在心里客观地评价。
一年一度的飞鸟杯比赛又临近了。
流川看着仙道递给自己的报名表。
仙道比划:“这次我会陪你一起去。”
流川抬头看看仙道,想了想,从包里翻出一本书,摊开其中一页递给仙道。
书上有一幅刊头照,照片上是一个朝天直发脸上挂着自信灿烂笑容的冲浪手正搏击于一个巨浪的矫健身影,旁边是大标题:“冲浪史上的奇迹,超级巨星仙道彰!”仙道恍惚记起这是彩子塞给流川的书。
仙道拍拍右腿的义肢:“那是以前的事了。”
流川抿抿嘴,在沙上划着:“我要超过你”。
仙道微微一怔,仔细看看流川,眼里没有一丝一毫同情或惋惜,只有满眼的不服。
仙道忽然笑了起来。流川不好意思地调开眼睛。
流川看看书上,伸手捋起仙道垂在额前的流海。仙道会意:“从我不再冲浪后就不再梳那种发型了。”
流川的手一拿开,仙道的头发便又搭下来,流川不满地摇摇头。
今天是比赛的日子。流川抱着冲浪板一出房门,便看到仙道倚在车旁等他。他的目光落在仙道的头上。
四处狂飞的垂发变成了朝天直发!
仙道笑着接过冲浪板放到车上:“我特地做了发型,你可也要争气得个好点的成绩。”
突然,流川笑了起来,毫无预警地挥洒出一道彩虹。仙道一时竟看得呆住了。
比赛比往年更加激烈。飞鸟杯按照选手的水平分为A、B两组比赛,流川是B组。
最后,流川得到了B组第三名。
仙道向他祝贺,他却只是望着A组的冠军。仙道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你已经很不错了。”
优胜者都要合影留念。彩子一定要给仙道和流川单独照一张。流川捧着自己的奖杯,依旧抿着嘴,有些高兴,有些腼腆,有些不服。仙道搂着他的肩,带着阳光的笑容。
彩子看着照片说:“仙道,我本以为再也看不到你的这个笑容了。”仙道笑笑不语。
得了第三名的流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起劲地练习冲浪,仙道明白。
今天天气不好,下着雨,广播里预告的风力不适合冲浪。
“别人肯定不会去了,可他就说不定了。我得把他叫回来。”仙道边往海边走边想着。
海边没有一个人。
“没来吗?”仙道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在雨雾濛濛的波浪间搜寻着。
猛然间,浪尖一个白点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冲浪板!一块……白色的冲浪板!一块……没有冲浪人站在上面的冲浪板!
仙道从没发现自己的义肢会给行走带来如此不便。他一步一步地向那块随浪漂流的冲浪板靠近。每走一步,有什么东西就填入了心房,要撑破似地堵胀。
近了,更近了,冲浪板的轮廓,花纹,标志都已清晰地映入眼帘。当他的手抓住冲浪板的一瞬间,冲浪板的冰冷从指尖传遍全身,心中有什么冲破了脆弱的屏壁奔涌而出。
“流川──!!”撕心裂肺的吼声回荡在海面。风无言,雨无言,回答他的只有海浪的呜咽。
又是一年一度的飞鸟杯冲浪大赛了。
一个梳着朝天直发,右腿有些瘸的青年抱着一块冲浪板来到海边。他把一张照片贴在冲浪板上,然后将冲浪板轻轻放进海浪里。
海浪簇拥着那块白色的冲浪板,温柔地一点一点地驶离了岸边。在阳光下泛着金的波纹一遍遍划过冲浪板上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捧着奖杯的少年和一个笑得无比灿烂的直发青年。
青年静静地立在海浪里,看着那一叶白帆缓缓地溶入蔚蓝的汪洋深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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