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儿子 7-end
作者: flystar,收录日期:2006-04-03,853次阅读
七
在冰冷的风雪中,唯一的暖意来自巴风的背,瘦削却坚实,小心地呵护着他。昏迷中,藤真似乎回到了童年的摇篮。
母亲在和岛的微风中轻晃摇篮,摇篮中的他甜甜地睡着。
藤真长到三岁还没见过父亲。只有秀丽温柔的母亲陪着他。
母亲的家是和国最大的名门望族,世家中的世家。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精通茶道和花道,弹得一手好琴。父亲的家则世代从军,出过十几个元帅和将军。父亲也很早就辗转于各个战场扬名立威。藤真虽然没有见过父亲,但他从母亲和其他人口中知道父亲是粗犷的,热情的,他热爱着和国,对皇帝无比的忠诚,是个最伟大的最了不起的武士。藤真对自己那被别人夸赞为象母亲一样清丽的容貌倍感遗憾,他希望能拥有传说中的父亲那样刚猛的容颜。
四岁生日那天,母亲含着微笑把他装扮得整整齐齐,领到了一个男人的面前。那个男人拥有一张目空一切的高傲面孔和一副偏矮但结实的身材,他站在朝阳中,散发出无法抑制的暴烈之气。藤真怯生生的望着男人,那是他的父亲,荣归故里的少校。
父亲回到了和国,但父亲的心留在战场。他总爱给藤真讲战斗的故事,他告诉藤真,和国是最伟大的民族,皇帝是最神圣的存在,和国总有一天会统一世界,让世界共同繁荣。为了这个伟大的事业,他,藤真,以及所有坚忍不拔的武士们,将不惜流血,不畏死亡。
每当父亲说着这些话时,母亲就神色不愉地在一旁抚琴,只是琴音里失去了平常的幽雅娴静。
“母亲大人,你为什么不高兴?”他问。
“因为战争总是令人伤痛的。”母亲低声说。
藤真七岁那年,父亲重上了战场。父亲说,他们要为实现世界共荣的理想去奋战了,首先是打倒第一个妨碍者,华国。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
前方捷报频传,和国节节胜利,举国欢腾,可是母亲却不见一丝笑容。
父亲派来卫兵接母亲和他去华国团聚。这时和国已经占领了华国三分之二的领土,父亲知道母亲爱花,特别来接母亲去盛产奇花异草的华国第一花城,南都。
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藤真是兴奋的,好奇的。华国是怎样的国家?花都是如何的秀美?藤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构想着,描绘着。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憧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变成了恶梦。
哪里有鲜花?哪里有美丽?只有逃难的人流,丢弃的尸体,惊骇的面孔,绝望的惨叫;只有鲜血,枪声,火光,刀影;只有杀戮,毁灭,发泄,罪恶。这是一个地狱啊,一个疯狂的活生生的地狱啊!是怎样的人造就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梦魇?
藤真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他被父亲叫去参加和国胜利的庆典,庆祝和岛军拿下了南都。
台上坐着和岛军的高级将领,父亲也在其中,母亲和他坐在父亲旁边。台下中央架起一个大火炉,上面放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一大群华国孩子被带到台下,一个和国军官开始在他们当中挑选。然后,一个小男孩被拖了出来。看到男孩的面容时,藤真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不,无论男孩女孩,他都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即使满脸惊恐,也丝毫无损他的天生丽质。几个和岛士兵上前如狼似虎地扒掉了男孩的衣服,藤真赫然发现,原来,那竟是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惊恐地颤抖着,雪白的身躯由于羞愤浮现出一层粉红色,越发显得娇如春花,弱如扶柳,藤真不禁有些心疼。和岛军的高级军官们都满意地笑起来。在一片猥亵的笑声中,女孩被架上了那块烧得通红的铁板。
“啊——”女孩凄厉地惨叫着,一股白烟从她莹白的脚下升起,伴随着难闻的焦臭味。她拼命地想跳起来逃离那骇人的铁板,可是却只能徒劳地再次落在烙铁上,发出更加凄惨的尖叫。每当她靠近铁板边缘时,士兵们便用皮鞭把她驱赶回铁板中央。藤真的眼红了。“跳舞!跳舞!”士兵们狂笑着,军官们狂笑着,藤真骇然发现,父亲,竟也在狂笑。
父亲,最勇猛的父亲,最了不起的武士,你为什么要笑?你为什么而笑?为你们把一个柔弱的女孩送上烙铁吗?为你们这么多孔武强悍的将官想出这个办法对付毫无反抗力的孩子吗?
藤真想站起来,母亲一把拉住他,紧紧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要看!小真,不要看!这只是梦!一个恶梦而已!这是梦!”母亲的声音中带着哭泣般的颤抖。
这不是梦。女孩的一声声惨叫穿过鼓膜,直击心房,提醒着藤真,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多少年以后,那女孩的惨叫声一直萦绕在藤真的梦里,回荡在藤真的耳边。
“藤真!藤真!”藤真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喊他。
谁在叫我?母亲吗?哦!不!不!她在一年前已经过世了。
“藤真!藤真!”这声音就响在耳边。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
“巴风,你叫我吗?”
“你刚才怎么了?”
“我……没怎么呀。”
“你叫了,好象很害怕。”
“哦……做梦吧。”
马穆山粗重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风住了,只有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落着。天,越来越暗。夜,快来了。他们依然在漫漫的野牛台上挪动。
藤真趴在巴风的脊背上,他清楚地听到了他刚才说话时费力的喘息,他感到他的嗓子堵塞得更严了,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更大,更急促,巴风的脚步也更加缓慢、滞重,他听见他不断把牙咬得“咯吧吧”响。
“巴风,放下我吧。”他说。
“别动!你现在软得象面条。”
“我觉着,你已经走不动了。”
“我的力气还长,只是,雪太深……”巴风喘着说,接着又很厉害地咳嗽了一阵,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等咳嗽过后再往前走。
“彦一。”藤真招呼着。
“阿哥。”彦一透着疲乏和困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本来,你应该伏在巴风背上,你人小,也轻……”
“不,我不累。”
“彦一!”巴风说,“你拽住我的衣服,你能走着打个盹儿。”
“风哥,我不……不累。”
沉默,风暴过后的沉默是使人压抑的。
藤真闭上眼睛,把头又伏在巴风的肩上。这路真长……真长啊……
长得就象母亲带他去寺院的路。
那天庆典以后,母亲便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带着他离开军官府邸到南都郊外的一座寺院居住。母亲从此不沾荤腥,她每天都在佛像前虔诚地念经祷告。藤真不知道母亲在祷告什么,但他默默地为那个小女孩祷告,祈求她的惨呼不要再进入他的梦中。
父亲对母亲的行动非常愤怒,他怒骂母亲磨灭儿子的志气,耽误儿子的前途,他说跟着女人是成为不了武士的。然而无论父亲如何不满,母亲却不惜一死来阻止父亲带走藤真。父亲终于屈服了,他留下了藤真,前往另一个战场。
父亲并没有死心,他始终想把儿子培养成为骄傲的帝国军人,所以一有机会他就会回到那个寺院给儿子描述战场的壮丽,希望能够激发儿子的雄图大志。
父亲几乎每次都是踌躇满志地宣扬和岛军的胜利,直到那一次。
那一次,父亲是吊着左臂回来的,他带了一件特别的礼物给藤真:一个用颅骨做成的酒杯。父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打伤自己的小抗和军,那是他第一次在华国的战场上受伤,而且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给他留下的,这对父亲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在父亲的咒骂中,藤真知道了那个容岇山口,那个被分尸的抗和军营长,那个被逼进大山的小抗和军。父亲一走,他立刻便把那个颅骨做成的酒杯埋在了后院的桦树下。
“母亲大人,我们回和国好吗?”藤真第一次哀求母亲,他不愿意再待在这个充满恶梦的异国他乡。
“不,我要待在这里,为那些枉死的亡灵祈福。”母亲低沉地但坚决地拒绝了他。
他和母亲一直待在那个寺院,直到父亲战死,直到和国溃败,直到传说中永远不会失败的和国神圣的皇帝宣布无条件投降。
当最后一个和岛兵撤离了南都时,南都的市民们涌向了寺院。“烧死他们!烧死他们!烧死和鬼!”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仇恨在一瞬间爆发了。仇恨的火焰包围了寺院,熊熊燃烧的怒火冲毁了南都人的理智。
“母亲大人,快跟我走!”藤真急切地想带着母亲冲出火海。
“小真,你走吧,我不走。就让我为你父亲赎清罪孽吧。”母亲安祥地摇头。
藤真忽然想起了那个在烙铁上挣扎的小女孩。如果,如果……用两个人的生命就能够偿还那么多鲜血和伤害,不是太便宜了吗?藤真微笑了一下,平静地坐在了母亲身边。
火舌乱蹿,袭人的灼热迅速逼近。眼前红光闪耀,浓烟一阵阵扑来,母亲已经昏迷过去,藤真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了。这样,就结束了吧,他想,终于可以不再听到那凄厉的惨叫了。
“砰!”门突然被踢开了,几个带着火星的身影冲了进来。“你们为什么不出来!”好大的声音啊。藤真勉强睁开眼睛,只模糊地分辩出那几个人戴着的帽子上都绣着一条龙。接着,他和母亲便被背在那些人的背上冲出了火海。
他和母亲被救了,被刚开进南都的抗和军队救了。抗和军怕他们再受到市民的伤害,把他们安排在部队家属的驻地中居住。那个第一个冲进火海来救他们的班长经常来看望他们,藤真后来知道他叫花形。
“对华国犯下罪行的并不是你们啊。如果你们想为华国做点什么,更应该好好地活着。”花形说。
藤真想通了,他要用另一种方式为父亲赎罪。他和母亲都拒绝了抗和军要送他们回国的好意。他完全融入了华国人的生活,虽然开始依然会受到冷遇,会有小孩子冲他丢石子,但渐渐地,华国人接受了他们母子。他成为了保障局的干部,专门负责战争抚恤问题。从他当上保障局干部的那一天起,他就决心,在他有生之年,他要尽一切可能去寻找那个被父亲逼进大山的小抗和军。
藤真趴在巴风的背上,昏昏沉沉的想着,这次是我来找他,巴风说,他认识他,可是……我们能走出这大风雪吗?
他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知道雪还没有住,脖子和头发没有裹严的地方不断地落上雪花。
他感觉到巴风极迟缓的脚步在沉重地移动,他的嗓子在不间断地“咕噜咕噜”扯着一种想来一定是十分粘稠的东西。
藤真真想从他背上爬下来。他的嘴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怕惹巴风不高兴,他怕引他说话。他知道,现在巴风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都会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都会使他感到他的胸膛马上就要震裂。他只好一动不动地趴在他的背上,他觉着自己身体的任何一点微小活动都会给这个艰难跋涉的猎人增加重量,增加痛苦。
“风哥!”彦一在身后担忧地说,“你……不要紧吧?”
“嗯,大山不会……把猎人怎么样。”巴风吃力地说。
黑夜吞没了整个马穆山区,由于漫天漫野的白雪,夜的黑色不那么厚,不那么重。
“不好!”随着巴风一声低沉的惊叫,藤真觉着自己的身体和巴风一起往下陷去,接着,他感到嘴和鼻子也被雪堵住了。他从昏昏欲睡中一下子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一股寒气直往眼里钻。“完了!”他在心里叫着,一边惊恐地挣扎着,把脖子尽量伸直。还好!雪坑并不深,他终于看到了空中飘扬的雪花,也看见了自己眼皮底下巴风的狐皮帽子的帽顶。
藤真赶忙从雪中抽出两只手,在巴风和自己的头部周围拼命刨着、扒着。
彦一呜呜地哭了,那只狗拼命地嘶叫着。
藤真终于刨干净了他和巴风脖子以上的雪。
“咳咳!……”巴风难受地喘着、咳着。“别哭。”他对彦一说。
“我们怎么上去?”藤真问。
“一个小坑,来……我帮你上。”巴风说。他静静地站了会儿,攒着劲儿。藤真感到自己的腿被那双瘦削的手紧紧抓住,身子在被他慢慢抬起来。
“腿往左……往左伸!胳膊撑住我的肩膀!脚抬起来,蹬稳!”巴风低声指挥着。
藤真照着巴风的命令伸腿、蹬脚,终于找着了坑沿儿,巴风身子靠紧坑壁,用双手把他推了上去。
“你呢?巴风!”藤真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惊魂未定。
“我喘口气,就上来。”巴风说。
藤真和彦一刨着坑边上的积雪。
“小心!滑下来!”巴风在坑中提醒着。
那只狗围着雪坑叫着、转着。
“好了……行了!”巴风说着,用手在他们清走了一层雪的那块地方拍了拍,压了压。然后双手拄着积雪的地面,把身子使劲撑起来。他挣扎了一阵,终于爬了上来。
“啊!真可怕!”藤真小声叫了一声,随即软软地坐在了雪地上,经过刚才一番惊吓、折腾,现在他感到更乏、更晕眩。漫天大雪在他眼前飞旋着。他用手使劲掐着前额。
“就要到音德尔大坂了,靠近音德尔大坂的地方才有许多这样的坑。”巴风说。
“风哥,我怕,我真怕你……”彦一抽咽着说。
“怕什么?我又不是泥捏的!”巴风象预感到什么似的,忽然又蹙起眉头,“撞鬼!又要起风了!”
“真不幸。”藤真心在说。想起狂风卷着暴雪怒吼着狂泻于天地之间的那种情景,他的心紧紧收缩了。
神秘的斯芬克司,你吃掉我吧,你的谜我是猜不出来的……
“藤真,起来走了。”巴风对藤真说,同时把自己的背掉向他,“来!”
“不,巴风。”藤真无力的说,“求求你,让我死吧!”
“什么!”巴风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在雪夜里,那眼睛显得很可怕,“我们相随一路,我就要听你这句话吗!”
“巴风,我会累死你!”
“住口!”巴风喝断了他的话,不容分说就用双手抓住了他的腿。
“不,我不走!”藤真在他脊背上使劲挣扎着。
巴风没有理会他,挟住膝盖,轻轻“哎哟”了一声,背着他站了起来。
“不,你放开我!放开我!”他用手扳着巴风的胳膊。
“你不想找他了?”巴风突然问。
“哦!抗和军!”藤真冷静了些,他哀伤地说,“我见不上他了。暴风雪……无情的暴风雪……”
“风雪再大,也会过去。”
“不,我会拖死你们的……”
“那个抗和军说不准还在等着你呢!”
“那就只有托你给他捎个话了……”
“不……”
“你跟他说,马穆山来过一个找他的人,本来,他是想做他的兄弟的……”
“他是保障局干部,为找他费尽了心。”巴风跟着他说。他的腿艰难地推着前边的积雪前进。
“此外,他还是一个历史罪人的儿子……”藤真声音微弱地说,他已经忘记了挣扎。
“什么?罪人的儿子?”巴风沉吟着,停下了脚步。
“我是来替死去的父亲赎罪的。”
“你的父亲?”
“和岛军的一个团长,在容岇山口,他犯下了罪孽。”藤真痛苦地说。
“什么?容岇山口?”
“在那儿,他带着他的人马,打死了一个抗和军营长,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逼进了马穆山。”
“嗄?什么?!那是……你的父亲?!你的……”巴风暗哑的声音颤抖着。
“是的,我的父亲。”藤真说。他感到巴风抓着他的那双手正在慢慢放松,忽然,他觉得那双手将他狠狠往后推了一下,他便跌坐在雪地里。
巴风痴呆呆地站了几秒钟,忽然扬起两只胳膊,把两只攥紧的拳头在空中使劲摇动着,同时,发出了一种哀伤的、痛苦的、激怒的呼叫。
“哦喝——哦喝……”
“风哥!风哥!你怎么啦?”彦一惊恐地望着他。
茫茫大雪中,巴风挥动着两只胳膊,象搏击于黑夜里的一只鹰隼。
“哦喝……”这压抑着感情的呼叫拖着颤抖的尾音,传向雪夜的深处……
八
巴风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在做什么,他只觉得有一只野兽在自己的胸膛中扑腾、冲撞;有一支巨掌在自己的心脏上揉捏、抽打。他很闷,闷得想要狂呼,想要砸碎点什么,想要摧毁点什么。他挥动着胳膊,嘶吼着,他只觉得原本埋在心底的一股火焰突然间窜升出来,在他的身体里狂暴地燃烧,烧得他的每一寸皮肤都痛得发抖。
“汪——”一个矫捷的身影扑到了巴风的身上,巴风筋疲力尽,颓然跌坐在雪地上。火翼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呜呜”地叫着,伸出舌头舔着他的面颊。“火翼,火翼……”他下意识地抱住那个小小的身躯,象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了那长长的鲜红的鬣毛中。
现在,他真想抽一袋烟,真想喝一口酒。眼下,什么都没有。
他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嗓子又干又疼,雪水从喉咙通过的时候,他感到好受了些。
他忽然觉得浑身哪儿都在疼,哪儿都疼得不能忍受。腿、脚、腰、背,隐疼、胀疼、酸疼,搅和在一起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一直担心着的胸腔里的那种闷疼也越来越明显,刚才在路上的时候,他使劲咽下去了两口带着铁腥味儿的东西。
他的儿子?这怎么会是真的!这怎么会是真的……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自问着。
纷纷扬扬的大雪,无声地落在他的帽子和肩膀上。
“风哥!”一个细小的声音好象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看见彦一象一只孤独的小猫,蜷缩在自己的脚边,两只黑宝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扑楞扑楞地闪动着,惊恐、悲哀、疲乏……
“彦一……”巴风眼睛酸了,他用颤音叫着,将彦一搂到怀里。一股涩涩的酸楚在他的眼窝和鼻间回旋。
仙道!我的……仙道!你看见你的小彦一了吗?你看见你最疼爱的弟弟的这双眼睛了吗?他的眼睛已经让困乏、饥饿、寒冷和恐惧填满了。跟着巴风,他象一只可怜的小猫,在暴风雪中默默走了几十里,摔了无数跤。可是巴风没有背他一里路,没有抱他一里路。
我背着另一个人,背着一个和我同样的成年人,背着我的仇人的儿子……
我在心中装了十二年的那个狰狞的和岛军团长,我在心中憎恨了十二年焚烧了十二年的仇人,我背着他的儿子,背了一路……
“风哥,你……怎么了?”彦一惊慌地问。
“彦一。都是我不好,让你……走这么长的路。”
“风哥!你别这样说。你刚才的声音,真让人害怕。风哥,你哪儿难受吗?”
“我心里……有点难受。”巴风把眼睛从彦一脸上移了开来。
“风哥,你的身子抖得好厉害,你冷吗?”
“不冷。”
“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彦一担心地望着巴风的眼睛,“你的眼睛说,你很痛苦……”
“痛苦,不……”巴风把彦一搂紧,让他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我只是有点儿……难受。”
“求菩萨……保佑我们,保佑风哥,保佑……”彦一喃喃着说,他慢慢合上眼睛,一会儿就发出细微的鼾声。
“小家伙,累垮了,打个盹儿吧。”巴风在心里说,他那颗由于突然刺激而剧烈博动的心正在逐渐平静下来。
他突然想起了刚才从自己脊背上掉下去的那个男人。巴风!你把他掀下去的吗?他用眼睛在迷蒙的雪雾中寻找着。
藤真离他不远。巴风看见他微侧着身子,愣怔地坐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在积雪反光的映照下,他看见他的脸庞上有几个发亮的光点。
他在流泪!巴风想起了他在暴风雪中的疲乏,挣扎和坚持。他是来找那个抗和军的,他的心是多么沉重。是的,他是那个人的儿子。是的,他的父亲杀死了三井连长。是的,他的父亲杀死了大猩猩营长。是的,他的父亲毁灭了他的部队。可是,那一切,和面前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忍受着寒冷,忍受着饥饿,忍受着死亡的恐吓,忍受着心灵的重负,他来找你,他来为父亲赎罪,他究竟有什么过错呢?他说,找到你,要和你当兄弟,你……你能做好他的兄弟吗?……
“藤真!”他朝他喊了一声,他觉得那声音不象是从自己口里发出的。
“藤真!”他又用那种异样的声音叫了一声。
藤真缓缓地把头转向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巴风,你心里……好些了吗?”
“我没事。”他说,“你能走吗?你过来。”他忽然觉得他也跟怀里的小孩一样,需要人安慰。
“巴风!”藤真爬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胳膊,抬起了泪光闪闪的眼睛。
“藤真,哭什么?哭什么……”巴风从彦一身下抽出一只手来,笨拙地给他擦泪。
“巴风……”藤真抓住他的骨节突出的手,哭着说,“告诉我,你为什么痛苦?你的喊声……可怕极了,那是只有人在痛苦与绝望中才有的声音……”
“我……”巴风哆嗦着嘴唇说,“只是心里有点闷。”
“不!一定是有什么痛苦触动了你。”藤真忽然止住了眼泪,用一双疑惧的眼睛看着他,“巴风,你一定认识我父亲!”
“啊!”巴风在心里惊叫了一声,避开了藤真的目光,“你父亲?不,我不认识。”
“你一定知道他!”藤真象忽然从懵懂中醒悟似的,抓住巴风的手说,“你……是那个抗和军?”
巴风沉吟了一下,说:“不,我是听流川讲的,他……见过他。”
“哦,流川!”藤真轻呼了一声,疑惑不解地望着巴风。
“嗯,流川。他跟我讲过他的故事,我本来……不想说出来。”
藤真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他……不肯原谅我们,不肯宽恕我们,对吗?”
“不。他一定会……和你做兄弟的,我保证。”
藤真望着巴风。面前的这个猎人,他的眼神是清澈而坚定的,他的肩膀是可以依靠的,他的保证是可以信赖的,藤真释然地吐了口气,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他伏在巴风的胳膊上睡着了。
“这是他的儿子。”巴风想,“可是,我还是要背着他走出这场雪。”
巴风眯起眼睛遥望容岇山口的方向,漫天飞雪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知道的,他去过的。他曾经在那褐色的鼓形石上寻找弹痕,寻找殷红的血迹,可什么也没找见。在营长流过血的那块地方,开出了一片金黄的达曼花。岁月把那一页翻过去了。
他有些心疼。他想喊一声营长。
他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风雪吹到他的脸上,象无数把小刀在切割。他从沉思中醒来。风雪比刚才大了些,他已经听到了遥远的暴风的吼声。
“藤真,醒醒。”他叫着。
“哦……”藤真醒了,“巴风,要走了吗?”
“嗯。”巴风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彦一。彦一发着均匀的鼾声,睡得很死。他不想叫醒他。
“快起来,彦一。”巴风还是狠着心叫了。过了好一会儿,彦一才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风哥,我累死了!我真不想起来。”彦一揉着眼睛说,“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哥哥。”
“是吗?”巴风支吾着,穿过迷茫的风雪,他看到了仙道失去笑容的忧伤的眼睛。
“我们该走了。”他说。
“风哥,你背着阿哥走吧。”彦一小声说,“我走不动了,我的腿站不住了。”
“那会冻死!”
“死,我想那和睡觉差不多。冻着,开始有点疼,慢慢就麻木了,再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说是吗?风哥。”
“不,死和睡觉不一样。死了就再也做不成梦,也再看不见哥哥,人死了就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一土。”
“巴风,你背背他吧。”藤真说着,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
“不,阿哥是客人。我自己能走。”彦一说着,扒开巴风搂着他的手,站在地上。
藤真已经移动了脚步,风雪使劲摇晃着他的身子,他走得晃晃悠悠。
走了不远,他绵软地倒了下去。
“藤真!”巴风喊着,朝他走去。
藤真趴在雪地里,懊恼地捶着雪,“我……真不中用,我……”
巴风扶起他说,“离音德尔大坂不远了,就要好了。”他背起藤真,后者已无力挣扎。
火翼从后面蹿到巴风的跟前,用嘴在他的裤腿上蹭着,发出“汪汪”的轻吠。
“伙计!靠你了,给我们探路吧。到音德尔大坂,可别把我们引进雪坑里。喂,走吧!”巴风对火翼说。
火翼“汪汪”叫了两声,朝前边蹿去。他在松软的积雪上扑了两下,又踅了回来,紧贴着巴风的腿,不肯往前走了。
“怎么?累了?害怕了?”巴风弯下身子,摸摸它的头,亲昵地说,“你可是猎人巴风的搭档,你是经过磨难的英雄了!火翼,听话,走吧!雪把你怎么不了的。帮帮我吧,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么艰难过……”
火翼用舌头在他手上舔了舔,一声不响地往前面去了。巴风看见它鬣毛丰厚的身子在积雪上扑着、跳着、拱着……
他背着藤真,在火翼探出的路上移动着,彦一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后头。
他忽然想起了仙道。
“明天回到牧场,我要去看看他。现在我真想他。仙道,你等着我!”他想。
他感到胸膛里边又往上翻了一股东西,他屏住气,使劲把它压了下去,嗓子眼儿里留下了一点铁腥味儿。
火翼在前面发出了吃力的吠声。
暴风雪在稍微休息了一阵之后,又拼命发作起来,依然混沌一片,昏黑一色。彦一什么也看不见,索性闭上眼睛,沿着巴风踩出的路走着,他不清楚在这样的天气里巴风是怎样辩路的。他的耳朵里,充满了暴风雪那种低沉的、粗暴的吼声。
要是秋天多好。彦一心里说。秋天,他家的帐房就下在音德尔大坂那边的卓秧湖边,那里的丰美的冰草能供三个畜群吃整整一个秋天。
卓秧湖不大,马尥一趟就跑到了头。但它是马穆山上的一颗蓝宝石。
“哥哥,从我记事以来,我们就一直在这儿过秋天。”彦一坐在卓秧湖边柔软的草地上,望着水中哥哥和自己的影子说。他们身后,是转场用的八幅小帐房。
“是为这儿的草山吗?”他问哥哥。
“哦,是因为这里丰美的草山。”
“是为镜子一样的卓秧湖吗?”
“嗯,卓秧湖是一面镜子,留住了旧日的岁月。”
“旧日的岁月……它年轻吗?”
“年轻。”
“快乐吗?”
“不都是。”
哥哥望着卓秧湖的尽头。湖那边那座终年不化的雪峰将它银色的冠顶投到碧蓝的湖水里,使平阔的卓秧湖显得拥挤起来,一片、两片洁白的云彩浸在水里漂洗着,一只浮在空气中纹丝不动的鹰在水中投下了它的影子。
彦一知道,在那座雪山脚下的一个褶缝里也有一个帐房,不过现在他看不见,它被山挡着。
那是猎人巴风的帐房,秋天,他在这一带狩猎。卓秧湖畔的旱獭很多,在那座雪峰上,他也可以捕获到石羊和野牛。
“彦一!”巴风喊了一声。
“哦,风哥,我跟着呢。”彦一说。
“拉着我点,小心风把你吹跑!”
“不会的,风哥,我听你喘得更厉害了。”
“是吗……”一股狂风把巴风的后半句话吹没了。
彦一也不想再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他怕听他那沙哑的声音和急骤的喘息。他跟着他,悄悄地走着……
卓秧湖的夜晚是美丽的、安谧的,两个月亮在天上和水中相望着,说着悄悄话。没有月亮的日子,湖里的星星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一样亮。
哥哥坐在湖边,唱着一支歌:
要是不曾相见,
我们不会相恋。
要是不相恋呵,也不会
忍受这椎心的思念。
天上的云,
是你的梦回。
地上的风,
是我的挂牵……
在卓秧湖的整个秋天,哥哥每天晚上都要唱这只歌。彦一知道,那是哥哥自己写的歌。从小就听人说哥哥有一副比山泉还要动听的嗓子,唱醉了多少姑娘的心,但彦一记事以来从没有听见哥哥在人前唱过歌,除了在秋天夜晚的卓秧湖边。在卓秧湖边,只有哥哥和彦一。阿爸阿妈留在场部看房子,嫂嫂在沙玛日宝的娘家做皮酋。在这儿的每天晚上,哥哥都会坐在湖畔,深深地凝视着湖水的尽头,唱着,唱着。
哥哥是唱给谁听的呢?该不是湖对面那顶帐房里的猎人?
不会的。这是一支情歌呀。他是族长的儿子,他是浪迹的猎人,他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从不来往,从不串帐房。
不过,彦一知道,巴风是很爱听哥哥唱歌的。
彦一每年秋天都要在卓秧湖对面巴风的帐房里住二十多天,跟着巴风去打石羊,爬大冰川。在冰川上,用枯松枝烤雪鸡肉,是最香不过的。
晚上,巴风就走出帐房,拐出山垭,来到卓秧湖边,坐在一块石头上,茫然地望着坠满星星的湖水。彦一总觉得巴风在等待着什么。
“风哥,你等什么呢?”他问。
“我在看卓秧湖。”
“看湖里的星星?”
“嗯……”
过了一会儿,一丝优美的歌声随着夜风从卓秧湖那边袅袅传来:
要是不曾相见,
我们不会相恋……
隔着湖,哥哥的声音小极了,若断若续,似有似无。
巴风竖起耳朵,眯起眼睛,专注地听着。彦一觉得巴风这时的神情不象是在听一首歌,倒象是在寻找一件丢失的什么重要的东西。
哥哥的歌声消失了,巴风还要在湖边坐很久很久。
“风哥,你很喜欢哥哥唱的歌吗?”白天,他问巴风。
“嗯,喜欢。”巴风说。
“哥哥唱得好听吗?”
“不光好听。”
“还有什么呢?”
“还有许多心里的话。”
“我怎么听不出来?”
“你听不出来。”……
有一天晚上,巴风象以往那样,当星星一颗一颗跳到天上以后,领着彦一,来到了卓秧湖边,坐在平时坐的那块石头上。
卓秧湖水,微波不兴。
到了平时哥哥唱歌的那个时候,巴风惊觉地竖起了耳朵。彦一也在仔细听着。
什么声音也没有。
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听到歌声。
“风哥,回去吧。”彦一困倦地说。
“再等一等。”
一直等到平时往回走的时间,巴风才站起来,拉着彦一的手朝自己的帐房走去。
“风哥,你爱听哥哥唱歌,为什么不到哥哥的帐房里去,让他唱。”在路上,彦一问巴风。
“过不去,太远。”巴风低沉地说。
“绕卓秧湖一圈儿,也用不了两个小时。”
“不光是卓秧湖,还隔着你看不见的东西。”
“什么呢?”彦一眨巴着眼睛,看着巴风。巴风没有回答。
星光下,巴风的脸比卓秧湖还要冷。
那晚上,彦一听到巴风翻来覆去地捣腾着身子,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彦一一醒来就发现巴风不见了,他穿好衣服跑出帐房,还是不见他。顺着山垭口走出来,看见巴风站在晚上听歌的地方,望着晨光笼罩的卓秧湖。
“风哥!”彦一叫着,跑过去。
“哦……彦一!”巴风说,“你今天回去吧,看看哥哥……他昨夜没唱歌。”
“那有什么?”
“不,他每天都唱的……该不是病了。回去看看,啊?”
彦一回到了湖对面自己家的帐房。
哥哥没有病,是在沙玛日宝的嫂嫂来看他们了。
彦一闭着眼睛走着,不小心滑了一下,撞在了巴风身上,巴风打了个趔趄,“喀喀”地咳嗽了半天。彦一和他挨得很近,巴风咳嗽的时候,嘴里发出了一种很怪的气味。
“风哥,你嘴里有什么味儿?”
“是吗?我不觉得有什么味儿。彦一,走好了!”巴风说,“音德尔大坂就在跟前了!”
就要到音德尔大坂了,翻过大坂,就是卓秧湖。
九
洁白的病房中飘散着消毒水的味道,透明的输液管连系着母亲青筋毕露的手臂,母亲的脸安详而又苍白。
“小真,苦了你。你本来应该快快乐乐地生活,却因为这场战争……”
呵!这是母亲的声音吗?怎么这么苍老,这么沙哑?那洁白的病房呢?怎么眼前一片黑暗?
藤真使劲摇了摇头。
他立刻感到头很疼,他觉着一双有力的手在使劲地捏他的额头和太阳穴。他努力抬起一只手,放在那双瘦削的手背上。
“巴风……”他叫着。
“哦,醒了!”巴风松了一口气,“藤真,到了!音德尔大坂!”
藤真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他看见了巴风那张被风雪切割得异常粗糙的脸,看见了那双清澈的鹰隼般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现在透着疲乏和慵倦,就是眼前这个人将他背过了风雪弥漫的野牛台。
他真不敢再回忆一下刚才走过的那段漫长的路,不敢再回忆巴风那沉重迂缓的脚步。
“这里背风,你们打个盹儿,但不能时间长了,会冻僵。”巴风说,“要不停地活动腿脚。”
藤真往周围看了看,才知道自己靠在一块凹进去的山崖下,风雪在这儿吹得不很厉害,彦一靠在他身旁,已经睡熟了。
巴风的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被风雪抽打着,火翼卧在他的脚边。
“巴风,你往里挤点。”藤真说着,挪了挪身子。
“不。”巴风说,“靠到那儿,我马上就会睡过去。”
“那就睡吧。”
“不行,你们也不能睡太久。我就要叫他了,这样不动睡上个把钟头,腿和脚就别想要了。”
他向彦一凑过去,摇着他:“彦一,醒来,醒来跳几下!”
彦一噘着嘴哼叽了两声,又打起鼾来。
“他太累了。”藤真想着,觉得自己的眼皮也渐渐沉重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被巴风喊醒了,这回他看到了一张愠怒得让人害怕的脸。
“你……你们不能不睡吗!野牛台都走过来了,你们却要冻死在音德尔大坂?!不能坚持到天亮吗?!”
藤真看看彦一。彦一瞪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正望着巴风阴郁的脸:“风哥,我没有一点劲儿了,肚子里也没有一点东西了,让我……”说着,他的眼睛又合上了。
藤真的头也渐渐昏沉了,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饿,他的上下牙在不住地磕碰着,发出的响声。
“冷吗?”巴风暗哑着嗓子问,一边用雪使劲擦着自己的额头。藤真知道,他是为了不使自己磕睡才那样做的。
“冷……有点儿。”藤真嗫嚅着说,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那样说,他身上还穿着巴风的老羊皮袄呢,于是他改口道,“巴风,这皮袄你穿上,我这儿避风,不冷。”
“不冷?脱了皮袄试试!这样的夜里,你的那件棉衣不如一张纸!”巴风说着,又“咔咔”地咳嗽起来。
“呵!真冷……”彦一在梦中说,把头又往脖子里缩了缩。
现在没有比闭上眼睛睡一觉更诱人的事了!冻坏腿和死亡已经不算什么威胁,我们太困了,太累了,太饿了,解除这一切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昏睡,死睡,或者是睡昏,睡死。巴风说得对,在这样的天气里睡觉,是会冻死的。可是……我们已经管不住自己了……藤真想着,慢慢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们!叫我怎么管你们呢?我有什么办法不让你们睡觉?”不知过了多久,藤真在朦胧中听到了巴风痛苦的呼叫。接着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藤真打了个冷颤,被冻醒了。他只是把头往脖子下边的衣领里缩了缩,他觉得腿和脚正在失去知觉,可是他懒得动。
“汪!汪!”他听到了狗的叫声。
“伙计!过来!”是巴风亲昵的声音。
他从朦胧中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巴风紧搂着火翼的头,用脸不住地在那狗的鼻子上、眼睛上、脖子上偎着、蹭着。在白雪反光的映照下,他的神色黯然得可怕。
“好了,去吧。”巴风终于松开了火翼,“到自己的地方去,再走远点儿……”他的声音透着无力的哀伤。
火翼跑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卧下来。
藤真看到巴风从背上取下了猎枪,接着,听到了抠动枪栓的声音。他立即惊坐起来。
巴风慢慢举起了枪,他把枪口对准了火翼。
火翼明亮的眼睛看着飞扬的风雪,它不知道就要发生什么事情。
“巴风,你要干什么?”藤真惊恐地喊着。
“叭!——”枪声响了。
巴风愣怔着站在雪地里,象一尊石雕。
“汪!汪!汪……”
火翼拼命吠叫起来,那吠声是惨痛的、绝望的、惊恐的。
火翼在雪地上挣扎、扑跳,血从它的身上流出来,一滴接一滴,渗进雪里,雪地上留下了黑色的印痕。
火翼跑到巴风跟前,喘息着,用鼻子不住地在他的腿上、脚上嗅着,伸出舌头舔着。
巴风如大梦初醒似的从愣怔状态清醒过来,一把搂住了火翼的头,泪流满面,颤抖地慌恐地昏乱地喃喃说着:“火翼!火翼!我这是怎么了?我干了什么?那枪是我开的……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们要冻死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真蠢……火翼,我的火翼!你就要死了,没有你……我会急死的……我怎么办?你知道,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你真的要死了吗,……火翼……”
火翼在巴风的怀抱中,断了气。
藤真和被枪声惊醒的彦一一齐向他扑过来,他们用哭音喊着:“巴风!风哥!火翼!火翼……”
巴风突然用凶狠的目光射向他们:“哭!哭!现在,你们醒了!你们醒了!!”他粗糙青褐的脸在雪野中比负伤的野兽还要狰狞,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它死了。”
藤真茫然地站着,彦一低声抽泣起来。
困倦、饥饿和疲乏全被赶跑了,他们突然感到很冷,冷得浑身打颤。
巴风放下火翼,从长筒靴中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刀,他把刀锋戳进了狗的身体,开始剥那狗皮。
雪搅着风,风裹着雪,在茫茫黑夜里翻滚,把它君临一切的威力施加给山峰、旷野、台地和山谷,整个马穆山都在打颤,都在哀号,都在唱着一首凄凉的歌。
巴风的脸向着风雪吹来的那面,风把雪吹进他的眼睛里、鼻子里,吹进他的脖领里、袖口里,他全然不理,只是专心地剥那狗皮。
火翼丰厚柔软的鬣毛被风吹动,象一堆红色的火焰,燃烧在风雪弥漫的暗夜里。
狗皮剥下来了,巴风坐着发了一阵愣,然后双手抱着狗皮站起来。
“靠着石头坐好!”他平静地对他们说,声音是冰冷的,空洞的,不带一丝感情。
“巴风,你……”藤真小心地说。
“坐好!”他依然平静地说着,把狗皮的毛朝下,盖在挤在一起的彦一和藤真身上。
狗皮很厚,有一张褥子那么大,把他们裹了个严严实实。
“现在睡吧,我不再叫醒你们了。”巴风说,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语气缓和了些,“也不能怪你们,这天气,这路,这雪……”他喃喃着,走开去了,在他刚才坐着的地方重新坐下,用手慢慢地捏着自己的膝盖。
彦一细微的鼾声又在藤真耳边响起,他的脸承受着彦一温暖的鼻息。
可能是避开了风雪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藤真的头不感到那么炸裂似的疼痛了,呼吸也稍微轻松了些。他困乏麻木的腿脚隐隐作疼,他知道,那是身体开始暖和起来的症头。
风雪依然在狂舞,在咆哮,但他感到似乎已经远离了他,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他要寻找的那个抗和军的影子。
但是那个抗和军的影子是模糊不清的。
他象巴风吗?
哦……不会象的。他要比巴风年轻得多,那时候他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到今天,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他的脸也一定不象巴风那样粗糙,那样黧黑,那样同时透着金属和岩石的颜色。这种颜色,是马穆山的猎人才会有的,是属于生活在雪山上的仓西族的。他的眼睛也不会象巴风那样犀利,这眼睛是大山的风雪送给他的。
他不象巴风……
藤真想着,他看看巴风。
巴风坐在那块石头上,维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凝望着茫茫雪阵。雪不断落在他的帽子上、衣服上和脸上,他一动不动,象一块没有知觉的岩石。
他一定在想什么,也许在怀念他的火翼。藤真想,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和他在一起,你会把恐惧、担忧和烦闷都丢掉的。可是,他却好象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和痛苦……
藤真忽然觉得很想和那个猎人坐一坐,很想和他说说话。
他爬起来,把狗皮给彦一掖好,悄悄地来到了巴风的身边,他看见一颗豆粒大的水珠滞留在他深陷的眼窝里,他不知道那是雪还是泪。
巴风没有看见他,依然呆坐着。藤真轻轻拂去他肩上、帽子上的雪,他的手挨到巴风的脸上,觉得象是触到了寒冰上。
“巴风!”他叫。
“哦……不睡了?”巴风问,他没有看他。
“我想和你坐一会儿。”他小声地说。
藤真脱掉皮袄,挨着巴风坐下来,他把皮袄搭在他们两个人的肩上。
他偎紧了巴风,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寒气,他抓住巴风的一只手,心疼地摩挲着。
“巴风!”他觉着嗓子有点发涩,眼睛有点热,“你还在难过吗?为火翼?”他看见那只狗的尸体正在被白雪掩埋。
“是的,有点……难过。”巴风缓慢地低沉地回答,“它是……最好的……”
“它一直跟着你吗?”
“五年。”
“它……看起来很威风。”藤真伤感地说。
“说对了,它很威风,也很尽职,没有丢过一只猎物,老鹰和狼都怕它的叫声。”
“你一定十分喜欢它?”
“我爱它!它是我唯一的……亲人。”巴风说完,又陷入了沉思。
“啊!”藤真的心猛地沉了一下。火翼,它是巴风唯一的亲人,可是今天,巴风把它打死了。
“它救过我四次。”巴风突然把脸转向他,“它四次把我从死神手里救了出来,四次……”
“哦!巴风……”藤真觉得巴风完全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攫住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
“四次!藤真。”巴风继续说,“第一次是把我从狼的突袭中救了出来。也是在冬天,就在野牛台,那天我打死了一只小狼崽儿,晚上刚睡着,就被火翼的狂吠吵醒了,我大喝了几声,火翼没理会,仍然用很急促的声音嚎叫。我骂着出了帐房,立刻就惊呆了。三十多步外,四五只饿狼正轮番向火翼进攻,企图冲破火翼的防线。火翼拼命抵抗,它的头上鲜血淋漓。我马上转回帐房拿猎枪,撂倒了两只狼,其余的都逃走了。那天要是没火翼,我就完了。”
“呵!真危险!”藤真象听英雄故事似的瞪大了专注的眼睛,“还有三次呢?”他问。
“第二次是我犯了阑尾炎,疼得不能动,是它替我找来了医生;第三次是把我从熊的嘴唇边救了出来;第四次就是今天早晨,不是它,那座小石屋就是我的坟墓……”巴风说着,他的眼睛始终看着雪地上的火翼的尸体。现在它已经完全让落雪盖住了,堆砌成了一座小小的白色的坟茔。
“巴风。”藤真好象意识到了什么,他同情地问,“你没有家,没有妻子吗?”
巴风惘然地摇了摇头:“以前,我只有火翼。现在,它也没了。”
“巴风……”藤真哽咽了。
他搜索着巴风的眼神,但巴风的眼睛是那么冰冷,隔绝了一切外来的窥探,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个过去的,有他和火翼的世界里,他浑身都散发出强烈的抗拒的落寞,仿佛在说,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藤真悄悄回到了彦一身边,巴风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
十
火翼,是仙道送给猎人巴风的。
五年前,仙道把火翼交到了他的手中。“送给你吧,巴风。”仙道说,“让它伴着你吧,一个人,没个伴儿是痛苦的……”仙道说着,放下狗,很快地走了。
火翼伴了他五年。他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铺上睡觉。天寒地冻时,只有火翼温热的身子暖着他;春暖花开时,只有火翼撒着欢和他嘻闹。现在它死了,是被他用枪打死的。
仙道,现在我真想你!巴风在心里说着,一边用手不住地揉搓着自己的腿、头和胸膛。
刚才藤真从他身边离开以后,他又猛烈地咳嗽了,胸膛里的那股东西使劲往外翻了几次,他没有压下去,吐了出来,白雪上留下了一块黑色。他知道,天亮以后看,那是红的。不过现在白雪已经将它覆盖了。
他的嘴里还留着那种难闻的腥味儿。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慢慢吮着。
他看着眼前堆得越来越高的那个雪堆,心里的空落感也越来越大。那是火翼的坟茔,他对自己说。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想念仙道。他累了,真的累了。他真想把自己的脸贴在仙道宽厚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安静地死去。
哦,仙道,我的仙道……
他是仓西族长的儿子,比猎人巴风大一岁。
那时巴风十五岁,刚结识仓西族人一年。这个崇尚勇武的悍民族对英雄向来是钦敬的,拥有神乎其技的枪法、敢于挑战任何险地猛兽的年轻猎人受到了仓西族人一致的赞美。巴风感到骄傲,因为那枪法是一个军营里名列第一的神枪手教会他的,那勇敢是一支无所畏惧的队伍带给他的。
那是一个朝霞很好的早晨,在秋天的卓秧湖畔,十五岁的巴风见到了火翼,和它的主人,仙道。
那时巴风正要去捡他刚打下的一只卢雁,一个火红的身影比箭还要快地蹿到他的身前挡住了他,那是一只有着鲜红色鬣毛的高大的猎犬,它威风凛凛地瞪着他,仿佛在宣布对身后躺着的卢雁的所有权。
“喂,闪开!”巴风并没有被吓住,毫不迟疑地向它走过去。
“呜噜呜噜……”猎犬发出威胁的低吠。
巴风没理它,径自绕过它,去拾那卢雁。猎犬猛地跃起来,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撞鬼!”巴风怒喝一声,竟没能躲开。他站住脚,盯着猎犬。一人一犬气咻咻地对峙着。
那狗显然不打算让开,而年轻气盛的猎人也没道理因为一只猎犬退缩,不约而同地,他们同时扑过去缠斗在一起。猎犬精神抖擞、拼尽全力,巴风却没办法把它当成狼和熊来对付,一时间被它逼得狼狈不堪。正当巴风动了几分真怒时,身后响起了一声唿哨,那狗立刻从他身上跳开,跑到了一个帅气的少年身边。
少年手里举着卢雁,带着春风般的微笑问,“你们在争这个吗?”那就是仙道,仓西族最年轻的巡山人,不过那时巴风只知道他是那只恶狗的主人。
在巴风评估仙道的同时,仙道也在打量他。这时的巴风是十分狼狈的,帽子早已不知去向,头发被猎犬抓成了鸡窝,衣袍散开,手腕还在滴着血,脸上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仙道勉强忍住大笑的冲动说:“这只雁我也有份哦。”他把雁的腹部翻给巴风看。
雁的胸口处有两个弹洞,都不偏不倚地在心脏。显然,他们两个是同时开枪击中了同一只卢雁的同一个部位,巴风不禁“哼”了一声。
仙道笑了:“这雁给你吧。”
巴风一声不吭地接过卢雁,看了看,从靴子里抽出短刀,左手提着雁,右手拿着刀从头部开始把雁从中间剖开。分成两半以后他再比较了一下,觉得自己这边的雁头似乎大了点,他立刻挥刀斩下了一截雁屁股,然后把半边雁外带一截雁屁股一起塞给了仙道。
仙道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巴风懒得去理他为什么神情显出几分古怪,他满意地拎着半边没有屁股的卢雁走了。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那以后,仙道时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巴风身边,巴风开始想不通仙道为什么总能找到他的所在,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他们一起打猎,比枪法,比打角子,比爬冰川……通常都是打成平手,巴风也输过好几次。仙道的枪法极好,也许和三井连长不相上下,这让巴风特别不服气,一心想和仙道争个长短。
而仙道则热衷于带巴风去发掘马穆山的美丽。碧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盛开的野花,清洌的湖水,巍峨的山峦,苍郁的松林,群星闪耀的夜晚,还有豪爽质朴的仓西族人。仙道不厌其烦地带着巴风去串帐房,一家一家地拜访那些和善热情的牧民们。
他们常常并辔驰骋在马穆山的轻岚中,火翼紧随在他们身边,阳光给他们每一个都披上一件金色的彩衣。那时仙道就会放开嗓子高歌一曲,巴风才知道仙道有那样一副富有磁性的清越的歌喉,他们经过的路上,仓西族的姑娘们都用喝醉酒的目光朦胧地凝望着。只是巴风不知道,那些目光中有一半是停驻在他身上的。
有一天,仙道跑来对他说:“我得离开这里三年,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巴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叮咛他,但他认真地点头应允,仙道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不久,他便去了远方的达日根错,听说是族长把他送去那个圣庙修行,以便将来能继承他的位子。
仙道和火翼不在,巴风的身边冷清了,他深刻地体味到了寂寞的滋味。他等着部队回来,也等着仙道和火翼。
胜利那年,他完成了营长交给他的任务,连夜由省城赶回了马穆山,他决心当一辈子猎人。
深秋,他上山打猎,走过卓秧湖边。“汪!……”伴随着熟悉的声音,一个火红的身影蹿进他的怀里。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的俊朗的青年站在湖畔,挂着温柔的微笑。
“我回来了。”仙道说。
巴风抱着火翼,惊喜地嚅动着嘴唇,却吐不出一句话。
仙道跑过来,一把搂住他,把头伏在他耳边说,“我回来了……”
巴风也紧紧搂住仙道的背。他感到自己的心就要从口里跳出来,头有点儿晕。他的耳边清晰地听到了仙道丝毫不输他的急促的心跳声。
他们紧紧偎依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需说话,在紧紧的拥抱中,他们倾诉着彼此的想念。
美丽的秋天的卓秧湖,巴风在那里留下了多少难忘的记忆。
秋天,巴风和仙道都带着小帐房,来到了卓秧湖畔,两人一犬,不知道是谁引来了谁。
十五的月亮,圆极了,它给卓秧湖,给卓秧湖周围的的山峦披上了一层淡蓝色的轻纱,雪山顶上的积雪在月光下象寒光翌翌的马刀的锋刃。
巴风和仙道倚在一起,望着天上的月亮、星星,他们的手互相紧握着。
他们谁都不说话,这时候,任何美丽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仙道不时侧过头,把发烧的吻留在巴风的脸上和头发上。
夜,静极了,静得撩人。忽然,仙道放开嗓子,动情地唱起来:
月亮白得好象不能再白,
象一个坦白人的心迹。
亲爱的人儿,
放开心怀,
请你对我发一个誓约,
可要白得象十五的月亮,
可要深得象秋天的仓海……
仙道唱完,用深情的眼睛望着巴风。
巴风不敢看仙道的眼睛,他盯着月下的卓秧湖,脸上烧得厉害。
“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仙道轻轻地问。
“好。”巴风低低地答。
没有丝毫犹疑,没有丝毫踌躇,仿佛他们早已盟定三生三世,那么自然,那么坚定,那么真诚。
忽然,仙道从地上坐起来,捧起巴风的脸,急切地说:“巴风,我们搬到一起住吧,我不愿再等了,明天我就去和阿爸说……我们还等什么呢……”
巴风的脸红得要滴下血来,他感受着仙道在他唇上的狂吻,听着仙道的喃喃:“是的,我们不等了,不等了……”他忽然冒出一句:“我去说。”
仙道一怔,“你去说?”
“我去和你阿爸说。”
仙道眨眨眼睛,猛然间回过味儿,“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因为你是去求亲,如果连爱人的阿爸都对付不了就太丢人了对不对?”
巴风满脸通红,只想一拳打掉他可恶的笑容。
第二天,巴风骑着马,从卓秧湖回到了场部,他提上酒和砖茶去见仓西族长。他对族长说,他想和仙道在一起,希望族长成全他们。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话是多么惊世骇俗,他和仙道在一起时太自然了,自然得使他们从不曾考虑这个问题。
“喔,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瘸腿的族长坐在地毡上,不动声色地说,“仙道的心早让你勾走了,这我知道。”
巴风觉出了族长语气中的不友善,他困惑地看着族长。
“你嘛,是个受人尊敬的猎人。”族长的脸突然沉下来,“可是,你却是只披着人皮的狼。”
“什么?!”
“你不信菩萨。”
“……是的,我不信菩萨。”巴风的心沉了一下。
“你不信菩萨,没有信仰……”
“不!我有!”
“你有?你信仰什么?”
“我的信仰,你不懂!反正不是菩萨!”
“呵!造孽!造孽啊!就是因为你不信菩萨,你的心才会被恶魔占据!才会引诱仙道做出违背天伦,要被打入阿鼻地狱的罪行!你们都是男人,公羊怎么能和公羊在一起?!仙道将来是要继承我的,他会是最英明的仓西族长,可是你却象条毒蛇,迷惑他,用你的毒牙吞食他的纯洁,侵害他的心智,拉着他和你一起坠入十八层地狱!永远受到因罗撒磐神的诅咒,永世不得超生!”
“不是!我是全心全意地爱他的!我会让他生活得幸福……”巴风从不知道他和仙道的感情是这样受诅咒的,他急切地想分辩,想捍卫这份感情。他不能容许自己的心受到这样的污蔑和践踏。
“你滚吧!我不会把仙道给你!我虽然断了一条腿,但还可以保护自己的儿子!”
巴风骑着马,没精打采地回到了卓秧湖,仙道和火翼从老远的地方跑来迎接他。
“怎么样?巴风。”他观察着巴风的表情。
“族长不答应。”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男人。”
“哦……”仙道伸手搂过了巴风,喃喃地说,“我早该想起的……我太幸福了……幸福得忘记了一切……”
他们紧靠在一起,半天也不动一动。夜,万赖俱寂。浓重的云层遮住了星星和月亮,遮住了他们脸上的笑容。他们没心思说话,也没心思亲热。
忽然,仙道眼里闪出了异样的光影,他兴奋地拉住巴风的胳膊说:
“巴风,我们跑吧!”
“什么?”
“我们离开这里!”
“到哪儿去?”
“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只要离开阿爸,离开仓西,离开马穆山,”仙道有点激动,“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有山的地方就需要猎人。”
“我……”
“还犹豫什么呢?我从达日根错回来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仙道热切地说,“你也答应过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的。哦,巴风,我们不能分开,我们跑吧!”
“好!我们跑!”巴风下定了决心。
“今天夜里我们都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我们就走,明天早晨,就在这湖边会合。”
巴风回到了自己的小帐房,仙道回去自己的家。
第二天,在卓秧湖边,巴风背着包袱,从曙光初露等到了日上三竿,再等到日落西山,仙道没有来。
巴风去场部找他,被族长拦在门外。“你从今以后都不许上这儿来!”族长用猎枪指着他说。
巴风不怕,夜里,他偷偷溜进了仙道的家。他在马棚找到了仙道,仙道被坚韧的牛皮绳捆在马桩上,陷入一种半昏迷的昏睡状态。当他割断仙道身上的绳索时,看到仙道胳膊上被勒出的一道道血痕,他愤怒得想杀人。
仙道拉住了他,“我们快跑吧,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不是吗?”
他和仙道共乘一骑飞快地驰出场部。刚出了第一个山口,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和狗吠声。族长追来了。所幸族长为免家丑外扬,只带了几个亲信的家卫。
巴风拼命地挥鞭,然而一匹马负载着两个青年终究敌不过追兵,精疲力竭的骏马在一道雪坎处绊了一绊,把仙道和巴风摔了下去。
追兵很快围住了跌在雪地中的两个青年。
“仙道,跟我回去!”族长的眼睛喷射着青色的火焰。
“不!”仙道坚决圈住巴风的肩,毫不畏惧地迎视着阿爸的目光。
“叭!——”一条火舌毫无预兆地蹿出族长手里的枪膛,直直地钻入巴风的右腿。“呵!”巴风低喝一声,一股鲜红的液体迅速浸润了他的裤管。
“阿爸!”仙道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握紧了拳头。
“仙道,跟我回去!不然我就打死他!你跟我回去,我就不再追究!族人不会知道这件事,他还可以继续当受尊敬的猎人!”
一只手按下了仙道的拳头,他回过头,看见巴风清亮的瞳仁,他的脸色由于失血而发白,可是却无比的坚定。仙道明白了,他转过身对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
“阿爸,除非你把我也打死,否则我决不离开他。”
说完,仙道撕下一条中衣给巴风裹好伤,俯身背起他,一步一步坚决地朝着山外走。清晨的冷风卷起他们的衣角、发梢,他们不曾回头,不曾停顿,两个身影叠加在一起,义无反顾地前进着。
族长和家卫们一时都呆住了,没有人想起去阻止他们。
“仙道——”一声凄厉的惊惶的呼唤颤抖着划破了清冷的空气。仙道浑身一震,霍地转过身来。
皑皑白雪上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瘦弱的身影,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倍感虚弱。那是仙道重病在床的阿妈。为了生下仙道,她在生死线上挣扎了三天三夜,最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却种下了病根。那时还没有彦一,仙道是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
“孩子,孩子,你别走啊——”瘦小的身子跌倒在雪地上,族长跳下马跑过去扶她。
“阿妈,对不起。”仙道咬着牙说,“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恕孩儿不孝……”
“别说了,别说了,孩子!”阿妈惊恐地打断了仙道的话,她紧张得嘴唇发白,“孩子,那是大罪呀!菩萨会降罪的!会给你们带来灾难的!你们会下地狱呀!不要去,不要去!孩子!那是通往不能超生的阿鼻地狱的路啊!不要去!”这是怎么了?这世界是怎么了?她不明白。巴风,是一个正直英勇的青年;仙道,是她最骄傲最聪明的儿子。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是他们都是男人啊,他们怎么会相爱呢?他们怎么能相爱呢!乱了,这个世界都乱了!她恨上了巴风,有那么多好姑娘,为什么他要来扰乱她儿子的心呢?那是罪过呀!不能被神和人宽恕的罪过呀!巴风,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领向地狱呢?她不明白,她不允许!
“阿妈,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就在地狱里。”仙道说完,转身背着巴风便要提步。
“孩子!——”阿妈发出一声绝望的破碎的撕心裂肺的喊声,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倒在了白雪中。
“仙道,你阿妈这个样子还要走!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畜牲!”阿爸狂怒地吼着。
仙道浑身都发抖了。他不敢回头去看倒在雪中的阿妈,但他也迈不开脚步往前走。
巴风从没有象这一刻深切地品尝到爱情的甜蜜,即使仙道的阿妈倒下他也不肯放开他;巴风也从没有象这一刻深切地品尝到爱情的苦涩,即使他们如此地相爱也没有办法继续往前走。巴风看着那位阿妈在风中飘动的白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们可以不怕鞭子,不怕猎枪,但他们如何能够不理会一位绝望的母亲的呼唤?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地追逐幸福,但他们如何能够以一位母亲的生命为代价?巴风的眼睛酸了,他们可以不理会别人,但躺在那雪中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位母亲啊!他不能,他不能从一位母亲手中夺走她的孩子。他懂了,他和仙道已经不可能再向前了。
巴风挣扎着下了地,背对着仙道说:“仙道,我不走了。这样,太累,我,只想做一个自由的猎人。”
说完,他没有回头看仙道一眼,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的帐房走去,鲜血浸透了布条,慢慢地一滴一滴地溅在雪上,象一朵朵红梅。
“巴风……”仙道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脚步。就这样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自己的帐房,每走一步,巴风都觉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回到帐房,他一头倒在铺上,望着帐顶,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这一夜,他仿佛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这一夜,在场部,仙道同样流了一夜的眼泪。
第二天,他又是猎人,他又是巡山人,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破碎了两颗心。
过了几天,仙道家的帐房拔走了。临走前,仙道把火翼送给了巴风。第二年,仙道结婚了,娶了仓西族最美丽的姑娘。
虽然每年秋天,他们依然到卓秧湖来,一个打猎,一个巡山。不过,他们不再见面。一到晚上,巴风总能听到湖对面上永远漂浮着那支悲凉的歌:
要是不曾相见,
我们不会相恋……
哦,仙道,我的痛苦的仙道!
冬天的后半夜是最冷的,巴风打了个冷颤,抖落了刚才的回忆。他觉得身子和腿都是冰冷的,他站起来,使劲甩动着胳膊,一双脚在地上用力踏着。
藤真和彦一还在熟睡中。
彦一翻了个身,痛苦地“哎喲”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巴风看看天,风雪快要住了,只有零零星星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天依然布满阴霾,云依然很重、很低。他在灰黑色的天幕上仔细寻找着,希望能看到一两颗星星。哪怕只有一颗星星,也能稳一稳他的心。在寂寥的夜里,尤其是在冰封雪裹的冬夜,星星总带给他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
他没有找到一颗星星……
他的眼睛酸涩难忍,眼皮越来越沉重,他抓起一把雪,在自己的额头上搓着。
东边开始发白了,山的轮廓分明起来,黎明中的雪覆盖的群山象一群硕大的白兽。
“起来吧!”巴风喊着,摇着藤真和彦一。
藤真被叫醒了。“哦,天发亮了!巴风,你一直没睡?”
“没……睡不着。”他说,“你觉着好点吗?”
“好多了,头不那么疼了,也不太恶心了。就是脚还有点疼。”他说。
“不要紧,活动活动就好了。”巴风说,他又接着摇彦一,“醒醒,小家伙,要走了!”
“三四个钟头的觉,小孩子睡不够呢,太少了。”藤真想,“你看,他象一滩泥。”
“彦一,醒醒!”巴风把彦一搂在怀里,继续叫着。
“风哥,”彦一终于睁开了疲乏的眼睛,“我……不走了,我的腿……”没说完,他又睡了过去。
巴风摸摸彦一的小腿,觉着粗了不少。累的,冻的,昨天他受了多少罪啊!他心疼地说:“小家伙,现在,让我背背你吧。”
“巴风,让我来背他,我好多了。”藤真说。
巴风看着他,摇了摇头。
巴风背着彦一站起来,“跟着我,抓住我的衣服。”他对藤真说。
“火翼,走了!”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音。
巴风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迈开脚步,向大坂走去。
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雪沟。
十一
冰冻的卓秧湖!
巴风站在音德尔大坂上,看着被白雪覆盖着的卓秧湖,心里有些微颤了,眼睛湿润了。他知道,牧场已经不远了,穿过卓秧湖冰冻的湖面,走进狭长的扎马沟,从那儿拐出去,就是平阔的隆保滩,在隆保滩另一端的褐若雪山下面,就是牧场场部,顶多再走大半天,就能到。
他想回头看看刚才走过的路,想看看没膝的积雪中那一道深深的壕沟。可是他没有回过头去。路走过来了,他有些害怕,有些不敢相信,不相信这样一支队伍,竟能走过那样漫长那样险恶的路。
巴风!还行!我真怕你不中用了,你腔子里的那股铁腥味真让人担心。他想。
在那段路上,他们失掉了火翼。
“巴风,咱们从哪儿下去?”藤真问他。
“就从这儿,滑下去,下面就是卓秧湖。”巴风说。
“这儿?好滑吗?”
“好滑。我先下,把雪推开,你再下。”
巴风抱好了熟睡中的彦一,坐在坡顶上,用手使劲一撑,向下滑去。他的两只脚不住蹬着,把松软的积雪推到下面和两边,一会儿就滑到了坡底。
藤真跟着滑了下来。
巴风向着白色的卓秧湖望去,他想从那儿找到一点他熟悉的秋天的卓秧湖的影子,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到。仙道的帐房下在哪儿呢?仙道呢?
现在,他真想听一听仙道唱的那支情歌:
要是不曾相见,
我们不会相恋……
“我们相恋着,可是我们很少相见。他还是恋着巴风的,从他的歌声里,从他的眼睛里,我都能听到、看到。”巴风想,现在他真想看到他。“回到场部,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我要跟他倒一倒装了许多年的话,呵,我憋不住了……”他在心里说。
巴风感到胸口又疼起来,气也短了,他停住脚,站在那儿又咳嗽了一大阵儿。他腾出一只手,捶捶胸口。
“巴风,你病了?”藤真担心地问。
“老病,总这样。”他扭过脸,他怕藤真闻到他嘴里的那种味道。
他觉得彦一在自己脊背上挣扎了一下,接着,听到了他的声音:
“风哥,让我下来,我自己走。”
“你醒了?”他问。
“醒了,我要下来走,你太累了。”
“你行吗?”
“我能走。”
“那好吧。”巴风蹲下来,把彦一放在雪地上。
“走吧?”
“走吧,巴风。”
他们走了没有两步,巴风就听到藤真在身后大声喊他。他回过身,见彦一倒在雪地里,扶住脚哭,他赶紧踅回来。
“脚冻了?是吗?”他问。
“疼得没法挨地。”彦一哭着说。
巴风蹲在地上,脱去他的靴子,看见了他又红又肿的脚。他知道,这是那天在汽车里冻的,走了那么长的路,一出汗,发作了。他抓起一把雪,在彦一脚上使劲擦起来,彦一哭着,“哎呀哎呀”叫着,他全然不顾。
擦了一阵之后,他解下自己的腰带,用刀割下了两块,仔细地给彦一裹上了脚,然后,给他穿上了靴子。
“我能走了吗?”彦一问。
“再走就没有你这双脚了。”巴风微嗔道。
“巴风,让我来背。”藤真说着,已经蹲到了彦一的前面。
“不行!你可不能瞎折腾,你要再不行了,我可一点办法都没了。”说着,他把藤真扒开,自己背起彦一,向前走去。
彦一在巴风背上哭起来。
“哭什么?小家伙。”他问。
“你太累了,你的呼吸多急啊!”彦一心疼地说,“还不如……让我冻死。”
“白痴!”巴风低吼了一声。
白痴?你的话吗?巴风。不,那是大猩猩营长骂小流川的话。也是在一座雪岭上,营长也是背着一个孩子,孩子也说着彦一那样的话,营长也是那样低吼着:“白痴!”近十二年过去了,你怎么也用上了这句话?
一色的白雪刺得他眼睛直流泪,他的眼睛不论看到哪儿,都是一片白。这时候,他真希望天空突然出现一线蓝色,就象仙道最喜欢的那种颜色,看着蓝色走路,会舒服些。但是天也是那样的灰白,不知道还会不会下,还会不会刮。他想,这真是一个最倒霉不过的天气。
他的胸口疼得难以忍受,他的腿肚子也开始发抖,他觉得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少了。
他想吸一袋烟,喝一口酒。要是有奶茶当然是最好的,盐巴要多放些,吃盐有力气。
三个疲惫不堪的生命在茫茫雪岭上缓慢地移动着……
“巴风!”藤真叫着,“你……等一等!”他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什么事?”巴风问。
“猎枪!”藤真指着巴风肩上的猎枪说,“我真笨,怎么忘了把你的枪背上。来,枪给我。”说着,他从巴风身上卸下了猎枪。
“当心,里面还有两颗子弹。”巴风说。
他们走进了扎马沟。
“巴风,走出这道沟,就是隆保滩吗?”藤真问。
“嗯。”巴风用鼻子哼着,他感到心口越来越难受,那种带着铁腥味的东西又在往上翻。
“到了那儿,我们就能找到那个抗和军?”
“嗯。”巴风又哼了一声,站住了,咬着牙,使劲把涌到喉咙眼的那种东西压下去。
“巴风,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发灰发青了?”藤真担心地问。
“一直……是这样。”他说,把脸扭到一边。
雪花又飘飘扬扬地落下来,给积雪的地上不慌不忙地增加着厚度。天地又开始模糊了。
下吧!我们快走出沟了,到了隆保滩,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巴风在心里跟自己说,不过看来你要真的不行了,你的心从来没有这样慌乱地跳过,腿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抖得快站不住了。不过,巴风,你可一定要挺住!走出扎马沟就好了。你千万不能倒下,不能把他们撂在扎马沟,这样的天气,是没有人来这里的,只要一个晚上,他们就会……
巴风想着,他听到了身后藤真急促的呼吸声。
他是来找流川的,你答应帮他找,你打算怎样跟他说?他要是一定要接你下山呢?
我当然不能走,我是猎人!
巴风听到了背上彦一微弱的鼾声。他是仙道的弟弟,我一定要把他背到隆保滩。哦,仙道,这是巴风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把弟弟交给你。
他们,一个趴在他的背上,一个跟在他的身边。一个是恋人的弟弟,一个是仇人的后代。他们都需要他。快十二年了,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旅程,他的眼睛有点发热了。
雪花落到巴风的脸上,马上融化了,顺着两颊往下流,象泪水一样。
巴风忽然觉得眼前发黑了,两边的山也在东倒西歪地旋转着。他停住了脚步,闭着眼睛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
挺住!你能走出沟的!你看,已经看到沟口了,沟口外边,就是隆保滩,滩那边的褐若山下,就是仙道的家。挺住,你会走到的!
他感到胸口又在剧疼,那种可怕的症状又在出现。他屏住呼吸,加快了脚步。
挺住!快走!在滩上,你能用枪报警,顺风,牧场的人们是能听见的。咬住牙,再走一千步!一千步,不多的!
一、二、三……你就要死了吗?巴风?你不是还想听仙道唱歌吗?
“巴风,我真的马上就要见到那个抗和军了吗?呵……我们找了多久了。”藤真问。
十一、十二、十三……真难为你,藤真,谢谢你!谢谢你们!呵!别让我说话……
“巴风,你说,他愿意要我这个兄弟吗?”
一O一、一O二、一O三……藤真!我也想象兄弟那样拥抱你,也许我的表达很笨拙,那是因为我很早就失去了哥哥……
“巴风,你怎么不说话?”藤真急切地说。
别害怕,藤真!哦,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吓人。
“巴风,你不能再走了!”藤真惊叫着。
傻瓜,不行!山挡着,是没法报警的。我们只有两颗子弹了。
“怎么了?怎么了?”彦一在巴风的后背上惊醒了。
彦一,你的脚能保住了,我真高兴……
藤真和彦一哭起来。
终于走出了扎马沟。
大雪茫茫,天色昏暗。
巴风又挺着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他把彦一放到地上,背对着他们,“哇哇”吐了几口。
雪地上留下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藤真和彦一惊呆了,哭不出来。
巴风抓过藤真肩上的猎枪,朝着场部的方向,抠动了扳机。
“叭!叭!”
两声清脆的枪声打破了隆保滩的沉寂。
巴风踉踉跄跄,栽倒在雪地上。
“巴风!”藤真和彦一惊醒了,失声叫着,扑在巴风的身上。巴风双眉紧蹙,呼吸急促。
“巴风!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来,如果你一个人,是不会这样的。”藤真边哭边说,“你不能走……不能走,我……我要把你和那个抗和军一起接下山……”
“藤真!”巴风艰难地说着,“我的箱子里,有一顶……抗和军帽……一个瓷碗,你……带走吧,你已经……找到了……抗和军……流川。”
“啊!流川,你……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藤真悔恨万分地说,“你不能走!不能!我是带着母子两代人的心愿来的,我是来替一个历史罪人还债的!”
巴风吃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地说:“风雪……已经过去了……”
他合上了眼睛。
那是什么声音?哦,那不是仙道的歌声吗?
那跑过来的是什么?哦,那不是火翼吗?
喂,我的好搭挡,我们走吧。
白雪如练,覆盖了猎人的身体。
“巴风!”
“风哥!”
周天寒彻,回荡着一声声悲恸的呼叫……
远处,几点火光透过夜幕,正在移来……
大山,是含蓄的,深沉的,但不晦涩。
马穆山,它不是斯芬克司吃人的谜语。
巴风,山!
巴风,一个山的儿子!
后记:这一篇同人,无论你是否认可,是否喜欢,我都感谢你看到了最后。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