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儿子 1-6
作者: flystar,收录日期:2006-04-03,918次阅读
一
猎人巴风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火翼发闷的吠声。这狗今天的叫声很怪,一点儿都不洪亮,没有象敲钟时发出的那种嗡嗡声——那声音平时是有的,对着天上盘旋的兀鹰,它就常用那种响铜的声音吠叫,因为兀鹰总在窥探主人的猎获物,一只兔子,或是一只开了膛的石羊。当它伸长了粗壮的脖子对着蓝色的或灰色的天穹狂吠的时候,它的声音就传向每一条深谷,每一座山崖。然后又被那深谷、山崖送回来,一阵接一阵的嗡嗡声充斥在整个天地之间,汇成一股响亮而浑厚的声浪。他能从火翼的吠声里听出许多别人听不出的话来,他也爱看它御敌时威风凛凛的英雄劲儿。
现在狗的叫声很闷,很低沉,象是把嘴藏在身子底下打呼噜。
“毛病!”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这样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可他马上又自嘲地皱皱眉。
骂谁呢?狗,还是自己?
都是,都已经毛病重重了,他想。他从火堆旁慢慢地坐起来。
羊粪火不知什么时候灭的,现在只剩下一对灰白色的烧乏了的粪灰,不过屋子里还笼着粪火的热气。
巴风不再理会屋外的狗,他拿过盛酒的塑料桶。现在他要对付自己那双越来越僵硬的寒腿——大山给他的馈赠。
他把酒往一只碗里倒了一些,划着一根火柴,扔进酒碗里,碗里顿时升起了浅蓝色的火苗。
他撩起老羊皮袄的下摆,把裤子使劲地扒到膝盖以上,露出了瘢痕累累、青筋暴突的腿——那是两条青褐色的冰冷的风化石。他知道,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跟那两条腿一样,都是那种颜色,曾经象雪一样白晰的皮肤如今象风干了的青褐色树皮。脸也是那样,秋天的卓秧湖平静地告诉他。
他在冒火的酒碗里抓了一把,将滚热的酒和蓝色的火一起抓了起来,在两条腿上使劲地揉搓着,火苗在他手背上轻轻地飞舞。
“哦嗨……”他舒服地喝叫着,呻吟着。他感到一根根尖利的炎热的针刺正从每一个毛孔往肉里、往骨缝里、往血液里伸进去,伸进去,整个腿都是火辣辣的,很疼。但疼得舒服,疼得痛快。
他讨厌那种整日里纠缠他的酸疼,这种酸疼使他的腿越来越僵硬。
猎人的腿应该是灵活的,帐房不是猎人的天地。
他又抓起一把火,甩在腿上,任那浅蓝色的火苗在腿上欢跳飞舞。他舒服地闭上眼睛。
酒碗里的火苗无力地摆动了几下,灭了。
他又划着一根火柴,没等伸进酒碗里,又灭了。
“撞鬼!”他在心里骂着。
火翼还在屋子外面用那种发闷的低声吠叫,这回他听清楚了,它的声音焦急、惊恐,只不过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传到他的耳朵里,才有那种发闷的声音。
他的嗓子呼噜呼噜地扯着粗重的呼吸,胸腔憋得象要炸开。
他忽然觉得有几滴冰冷冰冷的水珠砸在他的腿上,他抬起眼睛,看见黄豆大的水珠正从屋顶上滴下来。
他有些紧张,他知道那水珠是被屋里的热气烤化的融雪,从屋顶的泥缝里渗下来的。
大雪!
他慌乱地把裤腿放下来,在墙根抓过猎枪,走去开门。
门被积雪堵死了。
他把肩头顶在门板上,用力向外扛。扛着扛着,门移动了,他的脸就触到了冰冷的雪上。
他喘着大气,从推开的门缝中钻出去,在沁人肌骨的雪堆中用两只手扒着,用头拱着,用身子拥着,终于,他感到了充足的空气,火翼发闷的低吠终于洪亮起来。
雪,铺天盖地的白色,刺得他把眼睛紧紧闭住了。
“汪!汪!”
火翼用响铜的嗓音向他问候,它的尾巴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他弯下身子,用手摸着它湿漉漉的脖子,火翼慢慢安静下来。
“噗——”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响声。
他回过头去,惊呆了。那个用石块垒砌的小房子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白色的雪堆。
火翼安静地卧在他的腿边,融化的雪水不等从它的毛上滚下来,有结成了晶亮的水珠,挂在毛梢上,把长长的红色的鬣毛坠成一绺一绺的。
“多亏你,伙计!”巴风亲呢地对他的狗说,“那个小房子差点儿成了我的坟墓。”火翼把他从死坎儿拉回来,这是第几次了?嗯,第四次,不会错的……他用双手搂住火翼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在它的鼻子上,不住地磨蹭着。
可是给它吃什么呢?他们什么也没有,肉,青面,都压在那个雪堆下面,他已经没有力气扒开那些沉重的石头了。大山侵蚀了他原本强健的体魄。不过,他把枪带出来了,弹夹上还有三颗子弹,也许能碰上个什么。
他放开了狗的脖子,站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白雪覆盖的世界。
雪不小。近的远的山峰,深的浅的峡谷在一夜之间都忽然变的丰满起来,山的褶皱不见了,滩上的沟壑被抹平了,天穹在黑夜里为它们盖上了一层丰厚而柔软的衾被。
雪,是柔软的,但并不温暖——尤其是这样的大雪。它使在中跋涉的人发愁。
“火翼,走吧!”
火翼懒懒地站起来,摇了摇尾巴,又款款地卧下了。
“不想走?那可不行。现在雪停了,我们要多赶些路,说不定啥时候又要下。”他拍拍火翼的头说,“我们要走一百二十多里路,伙计,你不想我们的房子吗?”
火翼终于站起来,“汪汪”地叫了两声,跟着主人,在积雪中艰难地拱着、扑跳着。
巴风想喝一碗泡着曲拉的奶茶,盐巴要多放些。
他已经十三天没有喝过那样的奶茶了,今天是他出来的第十三天。他是被那只瘸了一条后腿的狼引来的。那只狼趁仙道病时咬死了仙道家的七只羊,拖着一条瘸腿逃走了。在猎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巴风感到是一种耻辱,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打死那只狼,就循着狼踪一直追到这个山谷。他在被牧羊人遗弃多年的小石屋里笼起火,住下来,在狼踪杂沓的山坡和谷底下了五个夹铙,守了十二天,昨天终于逮住了那只瘸狼。他把三颗子弹送给了他的猎物,用刀子剖开它的肚子,套出血污的心和肺,扔给了火翼。
雪很厚,平地有两三尺,巴风走得很吃力。他要把脚高高地从雪堆里拔出来,再深深地踩下去,每次雪都埋到他的膝盖。
火翼吭哧吭哧地喘着,在主人踩出的脚窝上蹿扑着。
他们走得很慢。
他们要走到公路上去,然后顺着公路走向牧场,那时下雪天回牧场唯一的路。要是没有雪,他们可以翻越笔陡的鹰嘴崖的垭口,从那里抄近路回去。
“汪!汪!”火翼忽然急促地吼起来。
“怎么啦?火翼?”巴风回头吆喝了一声,“快走!”
火翼依然“汪汪”地叫着,守在一个稍稍隆起的雪堆旁边不肯走,一边用嘴巴拱着那雪堆。
“饿了吗?有什么吗?”巴风问,踅了回来,“我看看。”
他蹲下去,用手刨那雪堆,刨着刨着,他愣住了,那雪堆里露出了一截皮袄的袖子和一只乌青的手。
“撞鬼!”他痛苦地吸了口气,赶忙把那人身上的雪刨干净。那人是趴着的,看不见脸,但从那衣服,从那头发,巴风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巴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人的身子翻过来,那人已经完全僵硬,胸口冰冷得象石头。
“阿牧!精明强干的阿牧!怎么变成了瞎走乱撞的傻熊!喝……鹰是不会要你的。”他在心里数落着,一边轻轻地把他放置好,然后再把洁白的雪给他盖上。
狗还在他身边不住地叫着。
“火翼,别叫了。”他用暗哑的声音对狗说,“让他安静地睡吧。”
巴风站起来,向那个雪堆最后看了一眼,又继续向前走去。
他忽然加快了脚步,额上沁出了汗珠,眉毛上凝着一层白霜。“阿牧的汽车瘫在公路上。”他想。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汽车的驾驶室。进山出山,司机阿牧旁边的两个座位从来没有空过。从这儿到公路,还有二十里路,他的心被那辆车紧紧揪着。
他的腿僵硬,不听使唤,在一个小缓坡上,他滑倒了两次。
他终于看到了公路,那里有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高高的塔形标记。在那个路标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被白雪覆盖的卡车,只有靠近车厢的那一块轮胎没有蒙上雪,在一片缟白中十分醒目。
巴风踉踉跄跄走到卡车跟前,抓住车门的把手拧了一下,没有拧动。“撞鬼!”他在嗓子眼里嘟囔了一句,然后用皮袄的袖子擦去驾驶室玻璃上的雪。透过玻璃里面结着的一层薄薄的冰花,他看出驾驶室里有人。
“打开!把车门打开!”他拍打着驾驶室的玻璃,大声喊着。
车里没有一点动静。
他再次抓住车门的把手,憋足气,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那只手上,“嘿嘿!”他大喝一声,车门打开了。
“彦一!”他首先看到了靠方向盘那边坐着的那个小男孩,失声喊起来。小男孩的脸蛋冻得青紫青紫,眼睛紧闭着。他身边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青年,看起来二十五六岁,褐色的头发零乱地搭在前额上,细嫩的脸也和彦一同样,是青紫色的。
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身子蜷缩着,一动不动。
巴风把手放在他们的鼻子下边试了试。顾不得多想,钻出驾驶室,用皮袄下摆兜起一些雪,然后,站在脚踏板上,把身子探进驾驶室,一把一把抓着雪,在他们两个的额头上使劲地揉搓着。
火翼扑着汽车,拼命地嘶咬。
他渐渐感到他们冰冷的额头发温了,发热了。他看见那个陌生青年的眉毛痛苦地蹙了一下。
“来的还是时候!”他舒心地长吐了一口气。
彦一毕竟是雪山的孩子,他先睁开了眼睛。当他眼前那层酸涩的雾慢慢散开以后,他认出了巴风。
“风哥!”他带着哭音喊着,紧紧抓住了巴风的手。
“喝!安静点儿。”巴风用少有的温柔语调对他说,一边把他的手从自己手上推开。
他又抓起一把雪,按在那个青年头上,来回搓着。
“风哥,他会醒来吗?”彦一扶住那个青年的胳膊,焦急地问。
“会醒。”
“要我做点儿什么吗?”
“你照管照管自己吧。”
“风哥,真的呢,我的耳朵又烧又疼,我的脚什么也不知道了。”彦一忽然伤心地说。
“要我告诉你怎么做吗?”
“呵,不用,我知道的。每年都有一个冬天。”彦一说着,艰难地弯下腰去脱冻得硬梆梆的靴子。“不过,这样的雪可真少见,天也真冷。”
彦一“哎哟哎哟”了一阵之后,终于脱下了那双高筒靴子,露出冻僵了的腿脚。他从巴风的衣襟里抓起雪,在腿上、脚上使劲地搓起来,嘴里一边发出“嗯嗯”的呻吟声。
“忍住点,使劲,要搓得肉皮发烫!”巴风对彦一说。
“我们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了,昨天中午就停在这儿了,那时候太阳还很暖,天也很蓝,要不是车子坏了,天黑以前我们是可以回到牧场的,哎哟……”彦一说着又呻吟了一阵。
“你们真走运?赶上了夜里的暴风雪。”
“风哥,别怨我们。我在城里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真想家。呵!我的腿开始疼了!”
“再使劲搓!”巴风一边搓着那个青年的额头,一边说,“他的呼吸粗起来了,也要醒了。”
“这位阿哥叫藤真,他是省城来的干部。”彦一对他说。
“也进山?”
“嗯。他说,他要去寻找一个丢失的抗和军战士。”
“什么,你说什么……抗和军?”巴风搓着藤真额头的那只手慢慢停住了,融化的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淌在藤真的脸上。
“他要进山去找一个早年的抗和军!”彦一又大声说了一遍。
“哦哦……是吗?”巴风从愣怔中清醒过来,赶忙低下头,用袖子擦去藤真脸上的雪水。
藤真的身子慢慢扭动了一下,闭着眼睛痛苦地哼了一声。
“阿哥!阿哥!”彦一惊喜地叫着。
藤真终于睁开了那双嵌着长睫毛的大眼睛。
“哦,卓秧湖的水!”巴风在心里惊叹着。那双波光敛滟的眸子里仿佛驻着水的精灵,光彩照人。
“你……你是谁?”藤真的目光从巴风脸上掠过的瞬间,他惊叫了一声,顿时忘记了寒冷、饥饿和疼痛。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叫他害怕,叫他震惊。他的脸、脖子、手臂这些身体裸露的部分都呈现着岩石的颜色,坚硬的轮廓就是一座风削雨割的山,在风中飞舞的乌黑但缺乏光泽的发丝透着狞野,只有一双黑如午夜又亮若星辰的眼睛显示出他的年龄并不大。
冷峻、粗犷、野性。他说不上那张脸是美还是丑,但使他恐惧,使他颤栗。
“阿哥,别怕。”彦一扶着他的肩膀说,“他是个好人,我们族里的人都喜欢他,你也会喜欢上他的……”
“彦一!”巴风不高兴地叫了一声,“库由鸟让人讨厌,是它唱得太多。”
彦一赌气地噘起了嘴。
“把靴子脱掉。”巴风对藤真说。
“为什么?”
“问你的腿。”
藤真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用拳头在腿上捶了几下,他一下子吓呆了:“我的腿怎么了?什么也不知道……它会坏死吗……”
“我看看。”巴风弯下腰给他脱去靴子、袜子,把裤腿扒起,用雪使劲搓起来。
开始,藤真什么感觉也没有,慢慢地,他感到热了,麻了,疼了,他不住地呻吟着。
巴风一只脚跪在他的脚旁,用力的揉搓着他的腿脚,汗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藤真忽然觉得自己胸口堵上了一块热乎乎的东西。
“你真好,彦一说得对。”藤真感激地说,“我怎么称呼你呢?”
“巴风。”
“巴风?”
“仓西语山的意思。”彦一告诉他。
“山!真好听。”他说。
“好了!我们该走了!”巴风终于跳到雪地上,舒展着胳膊说。
“走?往那儿?”
“你们不是要到牧场去吗?”
“就这样走……用两条腿?”藤真为难地问。
“你还指望什么?这条路只通到牧场,这辆车是牧场唯一的车,半个月里头,是不会有车从这里经过的。”
“远吗?”
“不远,不到一百里了。”
“啊!那么远呢!积雪真厚……”藤真发愁地说,“巴风,你说,还会下吗?”
“要下。”巴风看看天,说,“我们得走快些。”
“等等阿牧吧。”彦一望着雪山焦急地说,“他大概迷了路,风哥,你没见过他吗?夜里他说去找你。”
“哦……阿牧……”巴风含糊地支晤了一声,“不用等他了。”
“为什么?”藤真问。
“他不来了。”
“他不来了?”彦一瞪着吃惊的眼睛。
“我替他来送你们。”
“他呢?”藤真和彦一紧张地问。
“他走了。”巴风用很低沉的声音说。
哦!阿牧死了。
藤真闭上眼睛。
彦一伤心地哭起来。阿牧和风哥是过命的好朋友,风哥一定很悲伤。彦一看着巴风,巴风的脸象冰雪一样沉寂。
“把眼泪收着,我们走!那边的云又重起来了。”巴风不容他们再耽搁了,“窝在这儿,就该轮到别人为我们哭了。快走!”他命令着。
彦一和藤真跳下了车。
火翼围着他们转着,低声叫着。
“我走前头,彦一走中间,藤真在最后。”巴风对他们说。
火翼摇着尾巴,挤到了他们中间,仰起脖子,听着主人说话。
“火翼,你别跟着我,做队伍的尾巴,走在后头,帮我照看着他们。”巴风对他的狗说。
火翼又摇摇尾巴,象领受任务似的,“汪汪”叫了两声。
三个人,一条狗,开始了艰苦的跋涉……
二
藤真不知道马穆山是这样的。他不知道马穆山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他也不知道马穆山会有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夜。当暴风雪肆虐地拍打着崚嶒嵯峨的危崖断壁的时候,当黑夜吼叫着吞食了他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块岩石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正在走进混沌未开的史前世界。
多少年来,他心中的马穆山不是这样。
马穆山是个沉静的美人。这是它在他心中的形象。
藤真五年前来到这里,一直住在省城。省城南边的马穆山和北边迂缓的珠拉尔山地隔着绵亘平坦的大戈壁和大片大片丰美的绿洲。住在省城里的藤真从来也不知道马穆山里发生的事情,他没有接近过它。城里住的其他人也很少讲过山。
他常坐在城外大干渠的桥栏上,望着马穆山遐想。
“大哥,你是从山里来的吗?”他向一个挑着狐狸皮的黧黑汉子问。他正从南边马穆山的那个方向走过来。
“嗯,我是从山里来的。”汉子说。
“马穆山里有什么呢?”他瞪大了迷惘的眼睛问。
“马穆山有一个美丽的神女。”汉子笑着说。
“瞎说。”
“不信?你看,那白的是她的头巾,紫的是她的衣裙……”汉子指着积雪的马穆山说。
汉子说的是真的,从远处看,马穆山是紫的,不是青褐色,也不是铅灰色。
马穆山是个沉静的美人,是个感情细腻的姑娘。他是这样看那山的。在多数的日子里,马穆山象怕羞似的裹在一层淡紫色的岚气里,默默地俯瞰着横亘在脚下的戈壁、绿洲和村舍,无言地仰视高邈的天空。他不知道它在想什么,那层淡紫色的轻岚将它遮掩得朦胧而悠远。正午戈壁滩上强烈的日照将那岚气蒸腾煮沸而幻化成飘浮不定的蜃雾的时候,那山也会在那透明的浮动的气流里袅袅浮动,象一个不甘枯寂的妙龄女子款款起舞。在藤真眼里,那个美人最动人的倩影,是在秋日的清晨,夜幕清褪以后,天空碧蓝如海,略带温暖的藕荷色把它娇美俊秀的轮廓勾勒在海蓝的天幕上。这时候,它真象要把整个身子浴进那一尘不染的大海里似的,让人对它产生一种稍纵即逝的担忧。不过,它始终没有溶进如海的蓝天里,它有它的眷恋,它舍不得身后这片广袤而荒漠的土地。它用熠熠闪光的白纱遮掩着自己羞涩的面颊,凝神翘望着烟尘迷濛的戈壁。
每当藤真凝眸远望马穆山的时候,他的心里便会产生奇特而美丽的联想,这时候,马穆山便和他亲近起来。烦恼的时候,静静地看着马穆山,它那女性的沉稳和安恬会使他烦躁不安的心神安定下来。自从认识了马穆山,藤真不能设想,一旦再失去它,自己生活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一定象毫无韵致的戈壁滩一样,单调而枯燥。
藤真没有想到,这次旅途,使那个存在心中五年的娟娟美人彻底消失了。
他第一次领略了马穆山的冰冷、沉重和狂暴。
它不是美女。
它是斯芬克司的可怕的谜……
藤真吃力地在巴风蹚开的雪沟中迈动着双腿。彦一和巴风之间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他的身后,那条狗吭哧吭哧地喘着大气。
都是谜,巴风,彦一和这条狗,他们都是这山孕育的。
不到一百里!今天怕是到不了啦。这雪。
“也许我不该来,要不我来的不是时候。”他想着,眼前出现了花形那气咻咻的脸。
“保障局的其他人都死绝了吗!”花形一听他要进马穆山,就骂。
“是我自己再三请求的。”
“你……逞能!”花形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用冒火的眼睛看着他。“要证明所有的人都不如你,是吗?”
“随便哪一个人都可以去,可是没有谁能代替我这颗心。”他抬起头,眼角泪光闪烁,“你该知道,这笔心债在我心上压了多么久……”他的声音低极了。
花形不再说话,低下了头。
“只要他还活着,我踏遍马穆山,一定会找到的。”他说,“好在现在有了一点线索。”……
“风哥!”彦一用细嫩的嗓音喊着。
“干什么?”巴风停住脚步,身子没有动,只把头扭过来。
“我们不歇会儿吗?”
“累了?”
“腿不听使唤了,风哥。”
藤真也希望停下来歇一歇,不过他没有说。
“活动活动就会好的,那是你住院闲得久了。”巴风狡黠地说,“我们才走了两步,路还长着。藤真,你行吗?”他问藤真。
“我……没,没事儿。”藤真言不由衷地说。
“往前走吧!”巴风喊着,“公岔山还没到,到那儿再歇。”
“好吧。”彦一无可奈何地说,“我可知道了,你是个狠心的大哥。”
“喝,”巴风眯着眼说,“猎人的心都是狠的。”
“我不信。”
“走着瞧吧。”说着,巴风又迈动了脚步。
藤真看到巴风走得十分艰难。他不是大步大步跨着走的,那样走的话,会在两个脚窝窝之间留下一道高高的雪坎,彦一是无法跨过去的。为了小男孩省劲些,巴风用两只脚紧贴着地蹭着往前走,用腿和膝盖把积雪推开,推成一条没有雪坎的深沟。当然,那样他是很吃力的。
他和彦一走在雪沟里,狗也走在雪沟里。
天依然阴沉,是灰白色的,由于浓重的云层布满了整个天空,看不出云的走向——也许云根本没有飘动,因为感觉不到一丝风。
一切都是凝固的,冰冻的,沉默的。
沉默得不祥,沉默得可怖!
“把吃奶的劲儿拿出来,走快点儿!兆头不好!”巴风喊着,加快了脚步。
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他还在这大山里吗?如果在,我该去哪座山峰,哪条山谷去找他?藤真不信任地问着自己。
他感到两条腿疼极了,他用手在膝盖上使劲揉了揉,继续走着。
也许死了,不然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一直不来领取补助金,他不知道这是一种荣誉吗?藤真想,他应该知道,他的抗和军身份是不难证明的。
我可以证明他。
我的死去的母亲可以证明他。
容岇山口可以证明他。
哦!容岇山口!我终于见到了它,在那儿,我屏声静气,向那伟岸的山崖深深地鞠了躬。
那个地方是昨天上午汽车经过时,阿牧告诉他的。
“请你停停车,好吗?我下去一下。”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剧烈。
他下了车,在布满乱石的干河道上踟蹰着,巨大的山崖在狭窄的沟底投下黑色的阴影,一只兀鹰停在沟当中的那块鼓形的岩石上,缩着脖子警惕地搜巡着。
他低着头看着嶂上大的小的、光滑的和尖利的砾石,仔细地搜索着,辨认着。
这个山口凝固着一个历史,
他在寻觅暗红色的血迹。
这里流过血,一个抗和军营长牺牲在这里。
他的父亲在这里种下了罪恶。
一个抗和军小战士在这里失踪了。
他现在去找他……
他想那很难。
不过,只要他活着,我就一定要找到他。他这样想。
他们正在爬一个长长的漫坡。漫坡左手上方,是一个高出周围许多的山峰。在白雪密裹的峰顶下边,有一块青褐色的岩壁裸露着——那一定是悬崖凹进去的地方,盖不上雪,在漫天皆白中,那种金属般沉重的颜色格外引人注目。
青褐色,它是马穆山的主体色。
昨天,他坐在阿牧的卡车里,沿着忽上忽下的山路,在山与山、沟与沟之间蜿蜒前行的时候,就处于那种沉重的颜色包围之中。
太单调了。
他困惑地闭上了眼睛……
“啊哟!”彦一轻轻叫了一声,他滑倒了。
“汪!汪!”那只狗尽职地向主人报信。
巴风回头看了一下:“没关系,雪象狐皮垫子一样软和,爬起来!”
“到公岔口休息吗?风哥,你说过的。”彦一从雪地上爬起来,小心地问。
“就到那儿休息吧,不远了。”巴风指着前面那个豁口说。
“真高!”藤真有些畏惧地说。
“在马穆山里,它只是个数不上的小山头。”巴风淡淡地说。
“啊!”藤真在心里惊叫了一声。
他们终于登上了公岔口。
藤真顾不上坐下来休息,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平滩,他说不上它的周长和直径,他只感到自己仿佛离开了重峦叠嶂的马穆山区,而置身于一个陌生盆地的边缘。四周的山峰低缓而深远。
也是一片白色。
藤真从来没有想到,高耸巍峨的马穆山里竟有这么广阔的台地。
“野牛台!”彦一指着环绕着野牛台的群峰说,“那些山峰,随便哪一个都是公岔山的哥哥。”
“那些山峰的后面呢?”藤真问。
“还是大山和深沟。”
“有多少山,多少沟?彦一,你知道吗?”
“阿哥,在山里问这样的话可要让人笑话的。”彦一认真地说,“天上的星星数得清吗?”
望着茫茫的雪原,藤真发愁了。
能告诉我吗?你在马穆山的哪个角落里?我到哪儿去找你?
“藤真,坐下歇一小会儿,雪不会弄湿衣裳的。”巴风招呼着说。
“阿哥,用雪搓搓脸和耳朵吧。”彦一老练地说。他已经开始使劲地搓起来了。
藤真抓起一把雪,照着彦一的样儿搓着耳朵。他坐得离巴风很近,他能听到他嗓子里发出混浊的咕噜声。
“巴风,你一直住在山里?”藤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哦……”巴风稍稍愣怔了一下。
“这一带的人你都熟悉吗?”
“每一个帐房。”
“我真走运!”藤真高兴地说,“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打听……什么人?”巴风低着头,狠劲地捏着膝关节。
“一个当年的抗和军。”
“抗和军……他,是在这里吗?”
“如果他还活着,可能会在这里。”
“喔……是吗?”
“他是十多年前流落在这一带的。”
巴风低着的头缓缓摇了摇。
“怎么——不知道?记不起来?”藤真问。
“不……不知道,记不起来。”巴风用极低的声音说。
“巴风,我们如今有了点线索。”藤真怀着一丝希望说,“他是南都人,他叫流川。”
喝!流川!巴风象触电似的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含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
“巴风,你知道他?”藤真惊喜地叫着。
“不,不知道。”巴风说着,低下头,用手在腿上狠狠地捏着,捏着。
藤真失望地望着远山。
有一只鹰在灰白的天上盘旋……
三
流川!
多么熟悉的名字!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听到它了。马穆山严酷的岁月,使他将这个亲切的名字淡忘了。
流川。
他知道他,他认识他。
流川不住在山上,他住在秀丽的水乡——南都。
南都没有雪,只有花,各种各样的花,茉莉,玫瑰,玉兰,水仙,杜鹃……一年四季,南都都是姹紫嫣红。还有树,槐、桉、乌桕、银杏,葱葱笼笼地一株挨着一株。人们都说,南都是华国最有灵气的地方,出才子生佳人,流川相信。哥哥泽北五岁就通过了全国中等学校的考试,被喻为神童。姐姐彩子天生丽质,每个见到她的人都说她将来必定一笑倾城。
流川家很小,屋前有粉红色的夹竹桃,屋后是疯长的毛竹。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小学教师。从流川还在襁褓里开始,彩子姐姐就喜欢抱着他逗他玩,看他不理她的话就会娇嗔地拍他的小脸蛋。每逢这时候泽北哥哥就会紧紧张张地把他从彩子姐姐手里夺过去,检查他有没有被拍傻。母亲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三个小儿女,父亲则拿着一本书频频摇头。
流川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有一天,南都的平静忽然打破了。街上多了许多军车来来往往,满载穿着华国军装的战士。全城的大喇叭一天到晚都在广播,说着“事变”,“动员”等等流川不懂的词。泽北哥哥拿着花花绿绿的旗子,和同学一起上街游行。为什么要游行呢?流川问哥哥。为了抗议,哥哥回答。抗议什么呢?抗议和国对华国的侵略。什么叫侵略呢?就是即使把全部华国人杀死他们也要把华国变成自己的东西。和国为什么要侵略我们?他们的地方不够住吗?聪明的泽北第一次回答不出流川的问题。
和国是一个岛国,流川知道,上地理课时老师在地图上指过,是一个很小的岛国,华国的版图要大很多很多。老师还讲过一个美丽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华国有一个皇帝在梦中得到神喻,于是选了几百个全国最美的童男童女送他们到海上去寻找蓬莱仙境。这些童男童女后来找到了一个优美的海岛,建立起和国。所以,和国与华国就象姐妹一样,老师说。既然是姐妹,为什么要打仗?流川不懂。
南都的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母亲开始为父亲打点行装,父亲请调到前线,因为华军死伤惨重,前线急缺医生。临行前一晚,母亲的眼中噙着泪,父亲则无言地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三个儿女的头。流川终于熬不住困劲趴在父亲的膝盖上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好好地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父亲早已上了火车。从此流川家饭桌上只有四双筷子,母亲养成了常常凝视远方天空的习惯。
流川牢牢记着父亲说过的话,“听妈妈的话,爸爸很快就回来”。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父亲没有回来,来的是和岛军的飞机。一架架死亡的使者投下一枚枚炸弹和汽油弹,精雕细琢的楼阁,妩媚苍翠的花和树,勤劳美丽的南都人,在火光和轰隆声中,消失了。
南都燃烧了整整二十九天,守城的官兵被一车一车地从城头运往西郊的火葬场。第三十天,市长在收音机里宣布:“为了保住我们文化历史的古城,我们,投降。”听到这个消息时,流川看见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泽北哥哥哭了。不仅哥哥在哭,姐姐也在哭,母亲也在哭,整个南都城都在哭泣。
华国打输了吗?流川问哥哥。哥哥沉默地点头。华国地方比和国大,人数比和国多,为什么会打输呢?聪明的泽北又一次回答不出来。
母亲惊慌地找出一套哥哥的旧衣服给姐姐穿上,并在她俏丽的脸上涂上了煤灰,并叮咛流川从此要叫姐姐“二哥”。
然后城门打开了,一大群穿着黄色军服的和岛军象马蜂一样涌入南都。他们的军帽上都有一个圆圆的鲜红的帽徽,他们说,那是太阳,流川只觉得,那是血滴。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在麦克风前面说,他们和岛军是来解放华国的,他们要建立一个共荣圈,让华国与和国共同繁荣。是吗?是吗?那为什么他们来后华国墙倾楼摧,妻离子散呢?南都市民沉默着,怒目地沉默着。没有人祈求这种解放,没有人需要这种共荣!指挥官冷笑了,他说为了伟大的事业,有必要惩罚那些极少数不合作的极端份子。
极少数吗?那为什么全城都遭到烧杀奸掳?共荣吗?为什么每一户家门都被踢开?为什么每一户人家都寸瓦不剩?为什么每一个伤兵都被活埋?为什么每一个青壮年都被打死?为什么每一个女子都遭淫辱?为什么已经扮成男孩的姐姐还是逃不过恶魔的摧残?为什么善良的母亲会因为反抗禽兽的魔爪而被狼狗撕碎?为什么碧蓝清澈的京河水会变成鲜红?为什么南都的泥土中埋下五十万白骨?为什么美丽的花都会变成地狱?
泽北和流川与一大群孩子一起被带到城外,为了当和岛军练习射击的活靶。在和岛兵开枪的一瞬间,泽北用身体挡住流川一起倒在了身后成堆的尸体上。泽北的身体覆盖着流川,他最后对弟弟说的一句话是,“千万不要动”。
流川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直到和岛兵嘻嘻哈哈地走远。哥哥的血侵透了他的衣服,滑到他的皮肤上,慢慢的变冷,凝固。哥哥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地失去热度。身下的尸体散发着难闻的腐臭,混杂着新鲜的血腥味,流川抱着哥哥的身子,一动不动。
那一天,流川成了三百个孩子当中唯一的幸存者,他从尸体堆中爬了出来。
那一天,流川成了一个流浪的孤儿……
巴风用手使劲掐了掐太阳穴。白雪刺得他的眼睛有些酸疼,他用力地眨了眨,然后轻轻合上了。
“阿哥,你找的那个抗和军是个什么样儿,你知道吗?”身边传来了彦一的声音。
“不知道。”藤真说。
“如果活到现在,他有多大了呢?”
“大概和我差不多吧。不过,那时候他是很小的。”
“小抗和军?”
“嗯,比你大不了多少,听说才十三四岁。”
“真的?”……
真的。流川十一岁当了抗和军,巴风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流川终于找到了一直坚持与和岛军作战的队伍。那支队伍的每个战士的军帽上都锈着一条龙,他们叫做——抗和军。
他拉住一个小战士的胳膊说:“我要参军。”
“你呀?那可不行!”小战士用大人的口吻说。
“为什么?”
“怕你尿裤裆,哭鼻子。”小战士神气地说,“哼!一个小不点儿。”
流川生气了,不再求他。他去找连长。
“我要当抗和军。”
“不行,你还太小,过几年再来吧。”连长说。
“过几年?我到哪儿找你们去!”流川气呼呼地说,“骗子!”
连长被流川逗乐了,笑着对他说:“要不,你找营长说说看。”
“营长?大官儿?”
“嗯,大首长。”连长连唬带吓的说,“你看,就是那个挎着盒子枪的大猩猩。”
“你是营长吗?”他开门见山地问大猩猩。
“有什么事儿?小鬼。”
“我要当抗和军!”流川绷着小脸说,“一句话,要不要?你的官大,说话管用。”
“耶!人不大,脾气蛮大唻!”营长忍住笑说,“你能抗动枪吗?”
“能,能抗一个班的。”流川赶紧说。
“我们要走好多路,行军是很苦的。”
“我一天能跑一二百里。”
“要当兵,家里知道吗?”
“我……没有家。”流川的声音低了下来。
“爸爸呢?”
流川摇了摇头。
“妈妈呢?”
“死了。”
营长不说话了,捧着他瘦小脏污的脸默默地看了会儿。慢慢地,他把自己缀着龙的军帽摘了下来,给流川戴在头上。
流川扑到营长怀里,营长紧紧地搂住了他,他无声地饮泣着。
“你叫什么名字?”营长亲切地问。
“流……流川。”他抽搐着说。
“别哭,流川,你……你是一个抗和军战士了。”营长说……
“抗和军战士!”巴风在心里轻轻呼唤着。一股热浪冲击着他的胸膛,他用手紧紧按在骤烈搏动的心口上。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空气带着积雪的冰冷和湿润进入他的肺部,他郁闷的胸膛清爽了一些,却也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他用拳头捶捶胸膛。他抬起眼看看天,苍白的天际溶进了一种沉重的灰色,野牛台另一端的白玉似的群山与天之间模糊的界线更加模糊了。
他的脸上感到了针刺般的疼痛,他清楚,那是北风粗鲁的抚摸。
不过,风还不大。
火翼惊觉地狂吠起来,这叫声搅动着沉默的群山,使巴风回到严重的眼前处境中来。
他站起来,对彦一和藤真说:“我们该走了。”
彦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风哥,腿还没长上力气呢。”
“你不觉得要起风了吗?”巴风看着远天说,“牛背上长大的孩子,会不知道大山的脾气!”
彦一不乐意地站起来,他同情地看着愁云密布的藤真。
巴风尽量不去看保障局干部,他尤其怕看他那双清亮的湖水般的眼睛,那双眼睛完全让忧愁、哀伤和惊惧填满了,让疲乏和困惑填满了。
那双眼睛里的痛苦会传给任何一个人。
现在要紧的是赶路。“巴风,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你要握紧一根鞭子,把他们从死神手中赶出来!回到帐房里再怜悯去吧,再心疼去吧!”他在心里跟自己说,他知道前边的道路上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我走了!跟上!”巴风命令着,移动了脚步。
“巴风,过野牛台吗?”藤真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要从野牛台穿过去。”
巴风没有回头,但他已经看到了藤真那双痛苦的眼睛。
那双眼睛应该象仙道一样总笑着才好,那一定是卓秧湖最美的风景。巴风想,傻瓜,你来的可不是时候。不过这不能怪他,他不认识马穆山的冬天。
他是来找一个丢失的抗和军的。
巴风脚下滑了一下,他打了个趔趄,但没有跌倒。
火翼“汪!汪!”地叫了两声。“风哥!”彦一在身后喊。
“小心,这儿滑呢!”巴风说。彦一靠近他时,能听到他的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咕噜声。
看着巴风慢慢向前移动的背影,彦一的眼睛有些发酸了,他有点儿想哭。尽管巴风穿着肥大的老羊皮袄,戴着金色的狐皮帽子,但依然能看出他单薄的羸弱的身形,显得那样苍老。
“不,他比我还小一岁呢。”哥哥对他说,“是个山一样强的男子汉。”
彦一还记得哥哥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异样的光彩,那眼睛很亮,很……动人。难怪族里的那些姑娘都迷恋着哥哥,他想。
“这样算来,风哥现在也才二十四岁多一点。”彦一想,他看着巴风蹒跚的步履,“可是他为什么显得这样衰弱这样苍老呢,看起来就象四十多岁?猎人都是这样的吗?”他在心里问着。
不过整个仓西族的大人小孩都知道,巴风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他打死过多少狼,没有人能说得清了,只知道全牧场所有的帐房里,都铺着巴风赠送的狼皮;他打过十六头熊,二十四只豹,熊胆和豹骨分给了所有的牧人。
“好心的巴风,留一点给自己吧,会有用的。”大家劝他。
“我用不着,我的力气总也使不完。”他说。
“谢谢你,慷慨的巴风。”
“不,感谢马穆山吧,巴风什么也没有。”
风哥真应该给自己留一块熊胆,彦一想。他现在是多么孱弱呵,他的嗓子总在咕噜咕噜的响,好象永远堵着什么东西似的。哥哥说那是因为巴风不是在马穆山生下的,大山的严酷蚕食了他的健康。
野牛台!这个平阔的夏季草场。每逢立夏,彦一家就会把帐房扎在这里。到了晚上,哥哥会坐在茂密草丛里给彦一讲巴风打猎的故事。
“一个真正的猎人!一个了不起的人!”每次讲完巴风的故事,哥哥总要这样说。
“哥哥呢?”彦一也总要这样问,他觉得哥哥对巴风的赞扬过头了。哥哥的枪法也是仓西族数一数二的,只是因为哥哥是族长的儿子,所以极少出猎。但彦一坚信哥哥绝对不比巴风差。
“巴风,是天上的鹰;哥哥,只是地上的树。”彦一不明白,说这句话时,哥哥的眼神为什么那么暗淡,那么凄凉,就象冬天的苦棘。
他们默默地走在野牛台上,火翼的叫声在白色的天地间回旋……
四
彦一渐渐地感到腿吃不住劲儿了,装在靴子里的脚又烧又疼,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他看着走在前边的巴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说什么呢?说你腿疼,走不动了?说你肚子吵着要吃东西?可是他有什么办法!他不比你累吗?他不饿吗?阿爸骂得对,彦一光长年纪不长心,忍着点儿吧!”他对自己说,顺手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
雪在嘴里马上化了,化成一股冰凉的水流进他的喉咙,他觉得雪水是甜的,带着马穆山特有的味儿,那味儿他是熟悉的。
他回过头去,看看藤真。保障局干部蹙着眉,低头走着,他的脸上晕着剧烈运动的潮红,映在白雪中象一朵娇嫩的雪牡丹。
“阿哥,吃把雪吧。马穆山的雪是甜的,你尝尝。”
“是吗?”藤真也抓起雪放进嘴里,彦一见他缩着脖子,打了个冷颤。
要是有一把青面就好了,彦一可以用雪把它捏成糌子,他想那也是很好吃的。
彦一舔了舔嘴唇。他用皮袄的袖子遮住眼睛,向白雪覆盖的野牛台望去。
野牛台不象刚才那样安静了,不再是一片凝固的白色。风扬起少量积雪顺着地面流曳,偶而,打着旋儿的风拉起一溜白色的烟柱升到半空,然后有迅速地朝一个方向落下去。
彦一知道,这是暴风雪的头儿。他看着巴风,他正在专心地趟路。彦一本来想告诉他关于天气的事儿,可是他没有说。马驹子告诉老马怎样认路吗?那是最蠢不过的。
藤真一声不吭地跟在彦一后面,他好看的长睫毛上粘着一层亮晶晶的水珠。他还在为找那个抗和军发愁吗?彦一同情的叹息,他也在替藤真发愁。
猎人巴风不知道那个人,这等于说整个仓西族都不知道。族里虽然有比巴风大很多的老人,但是他们的见识都不如巴风。巴风不放牲口,也不种青面,他背着一支猎枪,走遍了这一带的每一个山峰。听说,他攀上过滚死公鹿的冰崖,闯过狗熊冬眠的岩洞。他用九死一生的代价换来了丰富的阅历,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那个抗和军能躲过巴风的眼睛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阿哥!”彦一叫着。
藤真抬起头,勉强笑了笑。
“你一定很累,很饿吧?”
“哦……不,我不累……”
“假的!”彦一说,“你头次进山,就挨冻挨饿,作为马穆山的主人,真对不住你。”
“彦一,别这样说,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藤真诚恳地说。
“阿哥,你别发愁。”彦一忽然想安慰安慰这个娇嫩的山外人,“也许,我们帮着你,能找到那个丢失的抗和军。”
“谢谢你,我也这样想。”一提起找抗和军的事儿,藤真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我们这儿是来过抗和军的。”
“哦……你也知道?”
“听风哥讲的。”
“是吗?”藤真从彦一头顶上望过去。
巴风依然在沉默地趟路,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风哥还有一顶抗和军的帽子呢。”彦一说。
“抗和军帽?什么样儿的?”藤真赶上前来,扳住彦一的肩膀焦急地问。彦一看到他的眼里跳动着欣喜的火光。
“绣着一条龙,有一个枪弹打穿的窟窿,”彦一小声地说,“还有一片血。”
彦一和藤真同时把目光移到巴风身上。他依然默不作声,两只脚擦着地面,用身子拱着厚厚的积雪,穿着老羊皮袄的脊背缓缓移动着。
彦一倐地感到,今天的巴风是冰冷的,是一座移动着的沉默的冰山。
“巴风!”藤真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叫着。他想,他刚才和彦一的话巴风一定听见了,他要问一问。
“有事?”巴风停住脚问,依然没有回过头来。
“你真的有顶抗和军帽吗?”
“嗯。”
“你怎么得到的呢?”
“我……拣的。”
“拣的?什么时候?”
“快十二年了。”
“在哪儿?”
“容岇山口。”
“喔……容岇山口!”
巴风矗立在雪地里,风扬起雪扑打着他单薄的身子。他依然背朝着他们,彦一想象他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很哀伤,象上次他在他的帐房里撞见的那次一样。那时他正拿着那顶抗和军帽呆呆地坐着,铁青的脸上蒙着一层寒冷的霜。小彦一那是第一次看见它,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巴风珍藏着一顶抗和军帽。
“风哥,这顶帽子的主人呢?”彦一问。
“他化成了马穆山的一座高峰。”巴风的眸子明亮起来。
那天,他给彦一讲了许多抗和军的故事。
“你怎知道那么多抗和军的事情啊?”彦一问。
“听山外人讲的。”
山外,对彦一来说,同样也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山外有铁路,有飞机,有高楼,山外人什么都知道。对巴风的话,彦一是深信不疑的。
巴风让彦一对抗和军帽的事保守秘密,彦一以菩萨的名义起了誓,他一直守口如瓶。
他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突然泄露了巴风的这个秘密。哦,是因为保障局干部那双让痛苦淹没了的美丽的眼睛吗?
彦一看着默然不语的藤真,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一绺褐色的头发掉下来,让风吹得紧贴在他的唇边。
“巴风,在容岇山口,除了抗和军帽,你还看见了什么?”藤真用颤抖的声音问。
“还见到了一具抗和军的尸体。”巴风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见没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战士?”
“没,没有。”
说这些话的时候,巴风一直没有扭过身来,他怕身后的人看到他现在的脸。
他记得的,从不曾忘记。容岇山口,烙印着血泪的容岇山口,深深地眷刻在他心底,清晰得如同昨日。
流川当抗和军的时间不长,只有一年。可那是怎样的一年啊!行军,打仗,冻馁,忧患,他流过血,目睹过壮烈的牺牲。那一年是他生命的顶端,是一生中最光彩的日子。那一年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了多少珍贵的记忆。
在昏暗如豆的油灯下,大猩猩营长替他掖好被角;在骄阳似火的晴空里,三井连长教会了他用枪。
每当他随着部队打下一座城,望着华国人那一张张欣喜若狂的笑脸,他的手微微发颤了。他想起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他们没有等到这样的军队……
流川等到了,他现在是这个军队里的一员,他肩负着一种神圣的责任,他明白自己现在是为别人活着。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已经溶进了一种奇特的东西,让他浑身总也有使不完的力气和永不匮乏的胆量。他曾经化装成一个牧童,在刀枪林立的敌巢里侦察了一天一夜;在围歼敌人一个碉堡的战斗中,他冒着枪林弹雨第一个冲进了流弹呼啸的堡口……
那是什么?炽烈的,跳动的,赤红的,映照着晦暗的黑夜。是营地上的篝火么?呵!那是多么苦涩又多么温暖的时刻呵!流川倚在营长的肩膀上慢慢入睡了。抗和军遭到了和岛军三倍兵力的疯狂反扑,为了掩护大部队安全撤离,作为诱饵的他们且战且走,坚持急行军了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流川实在撑不住了。
在迷蒙中,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
“营长!”
他睁开沉重的眼睛,看见那个曾经教他枪法的神枪手连长三井躺在营长怀里,正艰难地翕动着嘴唇,目光黯淡的眸子郑重地盯着营长的脸。营长俯下身,声音颤抖地说:
“挺住!挂在这里可不象我认识的三井。”
三井吃力地笑了笑:“就算我现在挂了也……比你多杀了几十个和鬼,而且以前……比枪法……你也输我八次呢。”
“受伤了还这么臭屁!等战斗结束我们再比比,到时候你就知道谁输谁赢了……”营长的声音里有一丝暗哑。
三井勉强摇了摇头:“我也……很想再……和你比……但是……不服气……就多杀几个和鬼……”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眼瞳亮亮地注视营长,手握紧了营长的衣襟,“大猩猩……我……一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里的光彩散开了,营长一把握住他滑落的手,他缓缓合上了眼帘。
营长双手抱住连长渐渐冷却的身体,象一座雕像。他的脸颊紧贴着连长的脸,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已经冰冷的面容,借着通红的篝火,流川分明看到了营长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
流川的眼睛酸了,脸上湿了,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营长任何时候都没有出现过的凄惶,孤独,脆弱和无助。
敌人却不给他们时间悲痛,和岛军发起了又一轮进攻,营长不得不带着队伍再次撤离,甚至来不及掩埋连长的遗体。
“流川,走!”
巴风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那个寒冷的血腥的早春,是在那残阳斜照的容岇山口。
严寒的北风打着唿哨,裹来阵阵血腥。城堞,田野,戈壁和沙丘,被抗和军将士的鲜血染成艳红。
流川扶着腿部受伤的营长,在容岇山口的干河道里艰难地移动着。山口外面,不断传来疏落的枪声。他们营突围出来以后,在向马穆山撤退的途中被敌人再次包围。在山外的戈壁滩上,他们与凶残的和岛兵进行了最后的战斗,二十多名战友都壮烈地牺牲了。退进山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妈的!又撵上来了!”营长听着山口外面的枪声,狠狠地骂着。
“我们还有两只枪。拼了!”流川说。
“拼?一个营,已经拼完了。”营长痛苦的说,坐在一块鼓形巨岩的旁边,张大嘴喘息着。
枪声近了。
“营长,我扶着你,快走!”
“不,我们缠在一起,谁也走不掉。”营长说,“你把枪留下!”
“不!”
“服从命令,流川!”
“不!营长,我不会丢下你,要死死在一起!”流川跪在营长身边,流着眼泪说。
“流川,你是个抗和军战士。”营长把他的军帽扶正,神情严肃地说,“抗和需要你活着。”说着,营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流川。“你一定要活下来,设法把它交给大部队。这是参谋长牺牲时留下来的一份日记,它记录着我们对敌以来的所有情况。”
流川把那个小包接过来,郑重地揣进怀里。
这时,在他们左侧的一个小山包上,出现了一队和岛兵。为首的那个军官左臂上吊着绷带。流川认出他就是在前段围困他们的那个团长,他左臂的伤是流川在突围时给他留下的。
“就两个,抓活的!”敌团长指挥着,他也终于认出了流川,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一百多个和岛兵向山下围来。
“流川,把枪留下!快走!”营长再次命令。
“营长,你——”流川不忍离去。
“这是命令,知道吗?”营长大声喊着,他的眼睛里冒着火,“我不要你去送死!你要活着,懂吗?”
“那你怎么办?”
“我给你争取点时间。”
“营长!”流川哽咽了。
“孬种!”营长铁青着脸吼着,“眼泪不是抗和军的,走,快走!”他的脸色由于激怒而扭曲了,“我在命令你,听见了吗!”
流川咬住牙留下枪,含泪离开营长,顺着山沟向大山深处跑去。
容岇山口,枪声在对抗。长时间的对抗之后,枪声消失了……
流川在一条山缝里躲了三天,避过了和岛兵的搜山以后,又悄悄回到了容岇山口。
他没有再见到营长,在那个巨大的鼓形岩石旁边,他见到了一顶抗和军帽和一些撕碎的布片,见到了一具人的残骸,被分成了好几块,四散着,离得很远,没有颅骨。几只硕大的鹰在天上盘旋,滑行。
他拣起军帽,发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弹洞,弹洞周围,是一大片暗红色的血污。
他趴在鼓形石上悲恸地号哭,他的哭声被狂暴的北风吞没了。
暮霭悄悄地笼罩了马穆山,流川如痴如呆地坐在容岇山口。当凛冽的寒风刺疼了他麻木的神经的时候,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突然攫住了他。
暮霭中的马穆山象一只可怕的猛兽,深邃幽暗的山谷是它的血盆大口,奇诡险峻的峰峦是它的尖利獠牙,呜呜的风声是它的警告,嘎嘎的鹰号是它的嘲笑。流川感到自己正在被着黑黝黝的大山压垮,正在被这怪兽吞食。
大山他见过,也经历过无数个大山之夜。但是从来不曾有过这种被攫获被压垮的感觉。那时候有激越的军号,有鲜红的军旗,有战友,有首长,有指示,有命令。还有,还有大猩猩营长,流川累了,他可以背他一程……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十二岁的抗和军士兵,只有一个流川。
流川只能向前,唯一的一条出山的路被和岛军严密把守着。
马穆山!你不要这样看着他,不要吓唬他!用你那铁铸的身躯给他以庇护吧,给他力量吧!你在这里雄距了多少年?几万年?几十万年?几百万几千万年?你经历了多少个暑往冬来,你送走了多少次月落星沉?风刀霜剑在你坚硬的山体上镂刻下粗重的年轮,坚冰柔雪染白了你苍老的头发。你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你的面孔是冰冷的,你的心是正直的,你的胸怀是博大的。马穆山,你不要舍弃他……
流川揣起营长的军帽,走向幽暗的深不可测的山谷……
火翼忽然射箭一样从雪沟里蹿出来,在松软的雪地里笨拙地扑跳、狂吠。
正前方,狂风卷起积雪在翻滚,一道白色的雪墙正在向这边压来。
头顶上,飘下了鹅毛大雪。哦!暴风雪!
“巴风!……”藤真惊惧地叫着。
“沉住气,走过去!”巴风喊着,艰难地移动双腿。
五
马穆山发怒了。狂风卷着大雪,在天地之间肆虐地翻腾、奔涌、喧嚣……
昨天夜里,藤真已经领教了发怒的马穆山的恐怖。不过,那时候他们坐在汽车的驾驶室里,那层坚硬的钢板和挡风玻璃把他们同骚动不宁的黑夜隔离开来,这又使他慢慢产生了一种安全感,使他慌乱的心安定下来。
现在,他感到了真正的绝望。
他觉得自己跌进了一个阴森可怖的万丈深渊,已经置身于一个法力无边的怪兽的控制之中。
他的眼睛被一只硕大无朋的巨掌蒙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天空,山峰,平滩,深谷,巴风,彦一,都从眼前消失了,他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腿和脚,他只能摸索着在巴风蹚出来的雪沟中机械地移动。他眼前只有一片迷迷濛濛、混混沌沌的白色——要掳走他的那只可怕的无形的魔掌。
北风不费吹灰之力就穿透他的棉衣棉裤,又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皮肤,把它的锋芒刺向肌骨。雪片也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衣领和袖筒里,然后化成冰凉的水贴在他的身上,他感到自己好象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上牙不住地与下牙磕碰着,他感到血管里的血正在凝固。
藤真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他的头昏昏沉沉,胸膛发闷,四肢发软。“高山反应!”他的脑子里迅速掠过一个不祥的讯号。
他张开嘴,想吸一口气,却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噎住了。
“神啊!保佑我们吧!”藤真在心里呼叫着,他生平第一次向神祈祷,向命运乞求。
在这一刻,他忽然又想起了他要寻找的那个人。
一个抗和军战士。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冬春之交,那正是马穆山里多雪的季节。
将近十二年!多少个严冬寒春?多少次暴风雪?
他还活着吗?
如果活着,他在哪里?我能找到他吗?
藤真走着,忽然撞在了彦一身上。
“阿哥,风哥等着你呢。”彦一哆嗦着说。
“哦。”藤真喘着大气,在一片混沌中喊着,“巴风!”
“藤真!”巴风的声音离得不远。“冷吗?”
“不,不冷。”藤真打着颤说。
“帮我把皮袄背着。”巴风用很大的声音说,他怕他听不见。
“不,我不冷。”藤真焦急地喊。
“拿着,我还有一件,还是狐皮的。”巴风把老羊皮袄递过来,隔着风雪,藤真看到了他的模糊的影子。
“让彦一穿吧。”他用手推挡着那件皮袄。
“我穿不起来。”彦一说,“我不冷,我穿着皮的呢。”
“快,穿上!”巴风不耐烦了,“嫌脏吗?”
“巴风……”藤真在接过皮袄的时候,触到了巴风筋骨突出的手,心里一阵难过。
“跟好,走了!”巴风喊着。
“巴风,能看见路吗?”藤真担心地问。
“暴风雪的马穆山是没有路的。”巴风回答。
“路印在风哥心里。”彦一说。
风雪疾骤地翻涌着,天上的落雪和地下的积雪被强大的风浪搅和在一起,用低沉的、粗野的、悠长的吼声唱着一支挽歌,横行无忌地在马穆山里施威,藤真觉得那个无形的怪兽正在将他们吞没。
马穆山,斯芬克司的谜!让人猜。
猜不着的,就被它吃掉。
巴风被风雪裹挟着,藤真看不见他。但他知道,巴风走在最前边,为这个小小的队伍艰难地开着路,那条路,是从死神脚边开辟的。想到巴风,藤真感到了一丝慰籍。
巴风不会让暴风雪夺走我们,他战胜了马穆山无数次狂风和暴雪。猎人巴风,他永远是个胜利者。
巴风一直沉默着。他在蹚雪、开路。
在这种时候,沉默是一种力量。
巴风!山!
大山是沉默的,沉默的大山的底蕴是富有的。
呵,真疼!我的脑袋要炸开了!藤真在心中痛苦地叫着。他被强大的风浪推搡的踉踉跄跄,他紧随在彦一身后。彦一象一只可怜的小猫似的默默地在雪沟里挪动。风浪将他推倒了好多次,他都悄悄地爬起来,一次也没有惊动过前面的巴风。
藤真的鼻子有点酸,“马穆山倔强的孩子,他多小呵!”
那个丢失的抗和军呢?当年也就这么大吧?也许稍微大一点。在暴风雪中,他也是这样默默地走着吗?他能逃出风雪的无边的魔掌吗?哦!他的身边没有猎人巴风!
藤真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被风雪的罗网紧紧缚住,迈不开步,透不过气。他模糊地感到,他与巴风他们的距离正在拉开,他已经听不见那只狗粗重的喘息声。
他有些焦急,使劲把沉重的腿抬起来,他想赶上他们。他又往前吃力地走了几步,忽然感到眼前一阵昏黑,倒了下去。
“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他的脸贴在冰冷的雪上,头胸立即清醒了。他想大声呼喊,可是他没能喊出来。
“你站不起来了吗?你,你要死在这里吗?不,不,我不……”他喃喃着,两只手在雪堆里胡乱抓挖着,可是他已经无力再站起来。
他终于安静了,不再做那徒劳的努力。他爬在雪地里,悲哀地感到大雪正在将他覆盖。
“真的,我要死了。”他想,“我没有找到那个人,我不能再找他了。呵!暴风雪,你夺走了一颗需要安慰的心。”
那个抗和军如果活着,他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愿意做他的兄弟。
他如果病了,残废了,我要将他背下山去,让他离开风雪和寒冷,给他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他应该拥有这一切:家庭,无忧无虑的生活,人们的尊敬和爱戴……
在我下定决心寻找他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一切。可是,真不幸,我无法实现了。
当然,你死了,别人还要继续寻找他。如果他还活着,也一定会获得那一切。但我总认为,那是该我来做的。不仅仅因为我是个保障局干部,我还想用自己的行动来减轻由于父辈的罪孽而压在我心中的重负。
藤真痛苦地想,他看到了一张清秀的面孔,看到了一双悲伤的眼睛,那是母亲——一个到死都不肯回到故乡的女人。
面对高高的马穆山,藤真感到耻辱,为父辈的罪恶……
“汪!汪!”
藤真隐约听到了狗吠。
“藤真——藤真——”
巴风的声音在风雪中颤抖。
那条狗首先蹿到他身边,使劲叫着。接着,他看到一个黑影在自己身边蹲下了,他听到了他嗓子里发出的那种很响的咕噜声。
“藤真!”巴风说,“这只狗,乱蹿!偷懒了。”
“巴风,我……走不动了。”
“乏了?饿了?我都知道。不过,除了赶快走,现在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
“不,我想我这是高山反应。”
“头晕吗?”
“晕得站不住脚。”
“哦……”巴风焦急地站了起来,小声说,“火翼,我们遇到了真正的麻烦。”
“巴风,你们先走吧,我慢慢磨,也许风雪就会住的。”
巴风沉默不语。
风搅雪扬,势头一点不见小。
“我背你!”巴风说。
“不,我不。”藤真坐着不动。
“快来!”巴风俯下身,将后背朝着他。
“不,不行!”
“听话,别倔!”巴风压住火,低吼着,“你会被冻死!”
“我不能连累你们,彦一还要靠你带出去。”藤真坚决地说。
“撞鬼!”巴风骂了一句。停了一小会儿,他忽然说,“你不是要找一个抗和军吗?”
“是的。”
“我知道他。”
“巴风!”藤真赶紧抓住巴风的胳膊,“你记起来了?”
“嗯。”
“他叫流川。”
“嗯。”
“在容岇山口走失的?”
“嗯。”
“还活着?”
“嗯。”
“我们能找到他吗?”
“我保证。”巴风再次蹲下来,把背对着他,“扒上来!”
藤真迟疑着,已经被巴风抓住了双腿。
“巴风,你……”
“别闹!抓紧我的衣服!”
藤真感到,巴风背着他往起站的时候,身子轻轻晃动了一下,不知是从鼻子里还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
藤真趴在巴风的脊背上,两只手抓着两截干瘦的树干。
一座沉默的冰山在移动。
藤真的眼睛热了……
风雪好象小了点儿,但依然是天地一色,混沌一片,依然什么也看不到。
记忆中的路已经模糊不清——因为巴风停下来过几次,招呼身后的藤真和彦一。在他转身回首之间,就丢掉了先前用记忆测定的方向,他现在是凭着对风的感觉在摸索着走,他知道,这个季节刮的是北风。
巴风拉着两条僵硬麻木的腿,象拖着两截没有知觉的木桩。他感到背着的那个男人越来越沉重。
暴风雪!你就一直这样刮下去吗?巴风在心中痛楚地问着,你不喘口气,也好叫我们坐下来歇一歇。大山,别再用这粗重的呼吸来折磨我们了。真的,我的心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厉害地跳动过,它快从我的胸膛里跳出来了。巴风打了个趔趄,身子晃了晃,又站住了。你看,我的脚也抓不牢溜滑的雪地了。怎么?你是在对我进行报复吗?为我以前对你的蔑视。不过,你该知道,我是个猎人……
巴风听到身后轻微地响了一声,他知道,那是彦一摔倒了。
他已经摔倒过好多次了,他都知道。巴风扭过头,见彦一正在从雪地里悄悄爬起来。
“彦一!抓住我的衣服!”
“不,风哥,你放心……走吧。”彦一的声音低微,用疲乏的眼珠看着巴风。雪地里,好象嵌着两颗闪亮的黑宝石。
彦一的眼睛真象他的哥哥仙道。
仙道!哦,我的——仙道!
巴风感到鼻子有点酸涩,他扭过身子,朝风雪中走去。
藤真在他的脊背上蠕动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他的头无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巴风感到几滴滚烫的水珠落在自己的脖子上。哦,那不是雪花,不是冰粒,在冰天雪地里,他感到了温暖。
别这样,藤真……别这样。他在心底对伏在背上的那个男人说。
他是保障局的干部,他来寻访抗和军流川。
你打算告诉他吗?
……不知道。
你刚才为什么要对他那样说。
我突然想出来的,我觉得只能那样对他说。
为什么?
你没看见,他的目光已经没有对死的恐惧。……
他在问,在答,他在挪动,一步,两步……
巴风好象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定了定神。他听到藤真用极细微的声音说着一些不连贯的话,那是他昏迷中的呓语。
抗和军……流川,巴风说……他知道,我会找到他……当他的兄弟,背他下山……我们找了多久了……他还活着……为什么要瞒着?为什么……
为什么要瞒着?那个抗和军活着,为什么要瞒着?巴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藤真的话,澎湃的心潮,猛烈地撞击着他孱弱的胸膛……
六
那是个晴朗的深秋。
人们传说着,和岛军全线溃败,和岛国的皇帝宣布投降了,抗和军胜利了,华国胜利了!抗和军开进了省城。
巴风听到这个消息,平静如水的心海缭乱了。
夜里,他生平第一次失眠了。星星从帐房顶上的缝隙中漏下来,在他的眼里化成点点篝火,他的心热烘烘的,不等天亮,他就起来,把脸好好刮了一遍,换上一件崭新的洋红氆氇衫,蹬上一双过年才穿的牛皮靴,骑着骏马出发了。
“巴风!打扮得这么漂亮,哪儿去呀?”人们问他。
“进城去。”他兴冲冲地回答。
“相亲吗?”
“相亲?黑脸的猎人会把城里所有的女人吓跑的。”他今天愿意多说话。
巴风不知不觉来到了卓秧湖边。他沿湖走着,平静的湖水映出了他英武的身姿。十八岁的面孔焕发着飞扬的神采。
“这是你吗?你有这么俊吗?”他不好意思再看着水中的自己了,“男人,俊什么!”他骂着,挥动了鞭子,骏马尥开蹶子,朝重重迭迭的山峦跑去。
明月如勾,夜风低吟。巴风来到了容岇山口,他放了马,默默地站在鼓形石旁,很久很久。
“营长,等了六年多,战士流川要归队了。”他喃喃地说着……
第二天下午,巴风进了省城。
省城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许多当兵的在扫街道,在往每一个院门里挑水,姑娘们挎着红柳篮子,里面装满了战士的军装,往城外的渠沿走去。
一阵嘹亮的歌声吸引了他,他看见一个戴眼镜的战士正在教一群孩子唱歌。
巴风看呆了,走不动了。此情此景,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
他拴好马,找到了部队的驻地,他要走进去,被一个值勤哨兵挡住了。
“老乡,你找谁?”哨兵和睦地问。
巴风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我,找你们,找部队……”
“找部队?”哨兵疑惑地望着一身仓西人打扮的巴风。
“是的,找部队。我一直等着……六年了。”
“六年了?”哨兵更加纳闷,“你是……”
“抗和军,我是十九路军战士。”
“十九路军?”哨兵的目光由惑然开始变冷,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冷冷地问:“这些年,你哪儿去了?”
“我,我……”巴风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他。
到哪儿去了,这些年?你说。
“你现在来找部队,有什么事?”哨兵问。
是的,现在,胜利了,你来干什么?你说。
巴风痴呆地站在那个战士的面前,他有些惘然,他把微颤的手放在了胸前。
他的手触到了怀里的那个小布包,布包里面,裹着一份鲜血浸透的文件,它记录着一个抗和军营的战斗足迹:行军,战斗,饥饿,流血,胜利,围困……
他掏出了那个小包,把它郑重地交给那个哨兵:
“我来,是为了完成六年前我的营长交给我的一项任务,请你把它转交给部队首长。”
那个哨兵还愣怔着,巴风已经离开了门口,他骑上马,朝城外飞奔。
你来得太晚了!太晚了……巴风伏在马背上,眼睛涩得厉害。
没走出多远,他就听到了急骤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老乡!等一等!”那个哨兵喊着,骑马追上了他。
“什么事?”巴风勒住马问。
“老乡,原谅我。”哨兵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刚才,团长批评了我的态度。”
“没什么。”巴风冷淡地说。
“团长让我把你请回去。”
“替我谢谢首长,我完成了任务,要赶回去了。”
“你,你让我怎么向团长交待!”战士着急地说,“请你回去,这是我的任务!”
“任务……”巴风慢慢拨转了马头。
他在院子里碰见了团长。
“你吃苦了!”团长紧握住他的手说,一股热流顿时温暖了他的全身。
“我现在要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你先住下,明天再详细谈。”团长说,“部队还要开拔,我们跟地方政府研究一下,一定妥善安置你。”
安置?!巴风的心倐地紧缩了。
夜,月辉清笼,军营温暖静谧。巴风坐在窗前,不想睡,久久地抚摸着吃晚饭用的那只小瓷碗,抚摸着小碗上累累的疤痕。他想着这碗的主人,他是谁?负过伤吗?牺牲了吗?他走过多少路,打过多少仗?这碗上斑驳的伤痕,是多少次枪和炮留下的印记,也许它换过好几个主人。
胜利,是从死亡中走出来的。
本来,流川应该随着这支部队一直走到底,如果不牺牲,他应该在欢庆胜利的时刻体味一个战士的幸福和自豪。可是他不能,在一个严峻的历史时刻,他掉了队,失去了战士的称号。
他一直眷恋着抗和军,他曾找过自己的部队。
在失落的年月,他曾揣着营长留给他的那个小包,几次告别马穆山去找部队。但是都没有成功。一出马穆山就是和占区,沿路上,和岛军严密的盘察和搜索迫使他又回到了马穆山。
他盼着,盼着自己的部队回来,终于盼到了今天。
要求回到部队里来吧!这不是你日盼夜想的吗?巴风望着月朗星稀的夜空。中学那边,隐隐传来了欢乐锣鼓的声音,胜利了,人们在狂欢……
可是,现在你回来,还有攻占敌堡的机会吗?还有冲锋陷阵的机会吗?还有流血、还有牺牲的机会吗?
呵!太晚了,太晚了……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安置!巴风的耳边又响起了这两个字。那么,你是来讨这两个字的吗?胜利了,要搞建设了,要盖高楼,修铁路,开油田,办学校,建医院!巴风,你会干什么?猎人呵!你不知道自己显身手的地方在哪儿吗?
安置?舒适的生活,体面的工作……这是你对参加一年抗和军索取的报偿吗?
他感到一根粗重的鞭子抽在自己的心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的眼前,出现了长眠在战场上的三井连长平静的脸;出现了牺牲在容岇山口的营长的残骸……他们把自己安置在需要付出的地方……
巴风坐不住了。
流川,你的那一步已经走过去了,把它藏在心里吧!你已经完成了营长交给你的任务,现在,你该走了。
巴风果断地站起来,他珍惜地将那只小瓷碗装进衣襟里,象当年行军打仗时那样,把一枚银元放在桌子上。
他跨上马,出了城,向幽远的马穆山驰去。
大戈壁的尽头,马穆山静静地躺着,它兽脊似的身影衬着靛蓝色的天幕,月辉如水,映照着山峰上的积雪,闪动着银子似的光。
马穆山巨大的山体离他越来越近,夜幕正在悄悄消褪。曙光初露的时候,他已经走进了第一个山口。望着铅灰色的、坚硬的、沉默的大山,巴风的心突然觉得踏实了。
他回头朝省城的方向深情地看了一眼:谢谢你们,首长,军队!感谢你们对一个掉了队的抗和军士兵的关心,我会永远记住那段不可磨灭的岁月。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战士流川,我是猎人巴风,打狼是我的职业。
马穆山的狼是很多的……
风雪呼号着,拼命要把三个困乏的跋涉者掀倒。巴风喘着大气,胸口很闷很疼。
“哎哟……风哥!”彦一在身后呻吟着喊他。
“哦……”彦一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回头问道,“怎么了?”
“我的腿,冻抽筋了……疼呢。”彦一捏着腿说。
真撞鬼!巴风心想,停下了脚步,“那就稍微歇会儿,来,我给你揉揉腿。”
他们坐下来,三个人围在一起,巴风抱着彦一的腿,揉起来。
彦一唏嘘了一阵之后,腿不疼了,他困倦地合上了眼睛。
让他们歇一下吧,真够受的!巴风想,他看了看昏暗的天空,他的心情也象这风雪中的天色一样阴暗。
火翼又低吠了两声。
彦一听到巴风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风雪还在吼叫。
彦一是不怕大山、不怕风雪的。这样的暴风雪他经历过好多次,不过他没有在这样大的风雪中走过这样漫长的路。以前遇上暴风雪的时候,他都在温暖的帐房里,喝着热呼呼的羊奶,听着外面风雪凄戾的怒吼。
彦一的胃狠狠绞动了一阵,他闭着眼睛呻吟了一声。他感到很饿很累很乏。如果没有那个阿哥,风哥一定会背一背他,哪怕很短的一程也好,他真想睡一觉。
饿是饿,乏是乏。不过,彦一是不怕大山、不怕风雪的。“大山是我们仓西族的骨胳,雪水是我们仓西族的血液。”阿爸这样说。
阿爸是个知识渊博的老人,他走过许多地方,知道得很多,他会背诵全部的《圣王传》,会解释整卷的《因罗经》。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寺庙的和尚,后来还了俗。他还是整个部落唯一去朝圣活着回来的人。他磕着等身头,一步一步爬到了圣城,来回整整用了两年的时间。在漫长的路途上,他几次遇上了盗马贼,几度讨饭,回到家里的时候,丢掉了一只脚。可他不后悔,他说菩萨来世会赐给他幸福。他对菩萨的虔诚,赢得了人们对他的尊敬。
彦一是他两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比头上的哥哥小很多,他最疼他。不仅阿爸疼他,全家人都最疼他。不过彦一知道,阿爸最喜欢最欣赏的不是自己,而是仙道哥哥。可是彦一总觉得,在阿爸和哥哥之间,常笼罩着一层沉闷的阴雾。哥哥总轻轻地叹息,总望着什么地方出神。
“仙道,”有一次,他听到阿爸对哥哥说,“忘掉他吧。”
“刻在心里的,是抹不掉的。”哥哥轻声说。
“多少年了,”阿爸蹙着眉头,“什么都该过去了。”
“我会把他带到最后一天的。”
“你恨我,是吗?”
“是的,我恨你……”
彦一跟着哥哥来到滩上的时候,他问哥哥:
“哥哥,你为什么恨阿爸?”
“因为他爱菩萨胜过了所有的人。”
“阿爸让你忘掉他,他……是谁呢?”
“小孩子,有许多事是不该问的。”……
哥哥说得对,阿爸爱菩萨胜过了一切人。他对巴风是看重的,“一个好猎人。”他这样说。可是他不喜欢巴风。
“阿爸,你为什么不请风哥来吃酒?”
“他是一个不信菩萨的人。”
“那有什么关系?”
“他的心里住着恶魔,他会给我们带来灾难。”
巴风不信菩萨,彦一是知道的,但他不相信巴风会带来灾难。他想阿爸一定是对巴风有什么误解。
族里的人都说巴风沉默得象冰山,可彦一每次去找巴风说话,他都会耐心地回答。所以彦一想,有时侯传言是不能相信的。就象族里的姑娘们都说哥哥随时都象春天一样微笑,会是最好的丈夫。可彦一自从懂事开始就没有看见哥哥对那些姑娘们笑过。
哥哥对嫂嫂也很冷淡,冷淡得近乎冷酷。嫂嫂是仓西族最美丽的姑娘,比牡丹花还要娇艳,比山锦鹿还要温顺,彦一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不喜欢她。
“仙道,想开些吧。”长年卧病在床的阿妈忧愁地叹息着,“你的日子还长啊……”
“有些事,是永远想不开的!”
彦一不明白,哥哥的脸上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痛苦。
好多事他都不明白,马穆山太古老了,大山里发生的事情,一个小孩子是没法看透的……
“彦一,睁开眼睛吧!”在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巴风的声音。
他真不想睁开眼睛,他怕看那茫茫一色的灰白的天地。
“小家伙!”巴风又轻轻地喊着他,他的脸蛋上感觉到了巴风的温暖的鼻息,“睁开眼睛,……我们该走了!”
彦一使劲睁开了沉重的眼皮,他看见了蹲在自己脚边的巴风。
“风哥,我真的困了。”他困乏的说,“我们不能再歇会儿吗?”
“我真想让你睡一觉。”巴风心疼的说,“可是野牛台正是风雪使性的地方,待长了,会把心都冻僵的。”
巴风说着站起来,彦一看见他往起站的那一刹那,脸色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赶紧用手扶住额头。
“风哥,你不好受吗?”
“不……我的眼花了。”巴风说着,朝离的不远的藤真喊道,“藤真,来,背上,该走了!”
藤真没有说话,没有挪窝。
“你怎么啦?”巴风问着,向他走去。
“巴风,我,我不走了!”
“你说什么?”
“你们走吧,别管我了,没有我,你们会轻松些……”
“你以为把你留给风雪,我们会轻松?”巴风的声音带着愠怒。
“我会把你们拖垮的。”藤真说,“你背我走的时候,我感到你的身子都在发抖。”
“那……那是你自己的心在跳。”巴风说,焦急地催促着,“快来,趴到我背上。”
“阿哥,走吧,到了音德尔大坂就好了。”彦一细声劝慰着。
“穿过野牛台就是音德尔大坂,那里背风,我们能歇过来。”巴风说着,背起了藤真,在雪地里站起来,迟缓地挪动了脚步。
彦一踏着巴风踩实的雪沟,踉跄的走着,火翼在他的身后呼哧呼哧地跟着。
风雪在肆虐无忌地发泄,天正在慢慢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