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作者: Maya,收录日期:2006-04-04,1170次阅读
谨以此文送给亲爱的小五。--------------------------
走一步,停一下,脚下的楼梯沙沙地抖动,腐朽得仿佛一瞬间就会变成沙粒在空气中蒸发。再往上走一步,又停一下,离自己仅一米远的门在高分贝的声音中轰轰震着,流川瞪着它,犹为不爽的用眼神命令它不许崩溃坚持下去,这个月打工的钱所剩无几,要是这破门再挂的话,估计剩下半个月只有敞开家门过与世界人民大同的生活了。
在剧烈震动中摸索到钥匙孔一股作气插进去,转动,“咔嚓”一声打开来。
家徒四壁。满目狼籍。
流川眼珠子也不转一下,直接绕过脚边的碎玻璃破报纸烂花瓶,走到厨房的冰箱里拿了包快熟面,放在桌上。
热水瓶,空的。开水壶,坏的。
厨房外面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不留余地地袭进来。
流川的眉抖一下,继续面无表情。
他把热水瓶装满自来水,插上电热棒,开始烧水。
坐在厨房门口的椅子边等,等着等着,一股子倦意便上来。流川歪头靠在白花花的墙上,眼皮合在一起,脑子突然砸进来一句话:“流川同学,你的出勤率若继续这样少的话,校方可能会考虑让你留级。”眼睛蓦地睁开。
“噗噗噗”的声音越来越锐利,白色的热气沿电热棒向外冒,流川走过去,拔掉电源,拿出电热棒,手冷不防被冲出来的气烫到。
好像会咬人一样的温度。
开水倒进碗里,“嘶----”硬质的面刹时在热水中曲软,泡面特有的气味在空气中盘旋。
“咣!!!”什么东西摔碎一地。
流川文风不动地吃面,热气糊了他的眼,他去撩额前太长的流海,忍不防,刚刚被烫着的手指刺痛了一下。
放在膝上的书包落地。
一颗圆滚滚的球从里面滚出来。桔黄的底色,交错的条纹。稳当当的停在地板上。
流川弯腰捡起来,抱在怀里,吃面。
****
仙道的手举高抓着栏杆,一边轻哼着歌看车窗外头闪逝而过的景物。熟悉的,陌生的,每个人的脸夹在人群中都显得模糊,太多的事物粘粘杂杂地挤进一方瞳孔里,于是世界也变得混沌不清。
车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猛的停下,车里的人体一阵东倒西歪,身旁衣着光鲜的女士再装不起那份高雅,在狼狈中低声咒骂司机。
浓郁的香水味混着其他各种体味溜溜的盘旋在空气中,仙道笑一笑,不着痕迹地别开眼。车门“哐当”一声打开来,等在车站的人鱼贯而入,将本来仿佛稀薄的劣质肉罐头的大巴车陆续填充成物超所值的金牌产品。
仙道在人群里一眼看到那个高挑的男孩,----倒不是因为他的模样----事实上对仙道这般有些自恋的人来说,在十七年来日日对着自己那张据说是帅得过火的脸之后,要他对人类的美丑有什么特别敏锐的反应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第一眼印象就是这小子模样还算干净,一副冰块样儿,冷嗖嗖的向外界放着气,就差没在脸上贴“生人勿近”的字样。
注意到他白衬衫蓝的校服,仙道想,原来他也在湘南,自己转学不到两个星期的那所高校,至今他见到一只红毛猴子,一只大猩猩,现在再加上一个人形冰山,原来那里尽产奇怪动物么,仙道独个儿地呵呵笑起来。
那少年一上车,手抓住栏杆,站定,开始打盹。接下去无论车子如何猛烈的刹停,疾驰,车里的人如何颠来倒去,唯有他,稳站如山,固若磐石,此等功力着实让仙道叹为观止。
又一次急刹车!----这位司机屈尊降贵来开大巴真是浪费人才,依他的横冲直撞才能合该去战场上开坦克才是。
一老妇人一个不稳身子向前栽。
啊,小心!
还不等仙道冲过去,另一只手臂已及时伸了过去,扶住。
“谢谢,谢谢。”老妇人展开满脸皱纹,对救命恩人笑得像一朵被揉烂的花。
仙道再次惊叹于那少年的超能力。
“不用。”嘴角拉开,蹦出平平的二字,动作还算小心的把老妇人安置稳了,转头,“喂!”脚毫不客气地踢身边稳坐在位置上的一衣冠楚楚的有礼青年,“起来!”
一直窝在一边装聋做哑以为自己缩着就让别人忘记何谓“让座”二字真义的青年被这么一踢,不良形象公昭于世,立马红了脸,大气不敢吭一声,兔子一样蹦起来,挤挤挪挪的隐入人群。
“还有你!”雷达一样的厉眼转向旁边一靠窗座位的上班族。
虽然极度置疑以那瘦小老妪的身形如何能坐下两个位置,但在强力杀虫剂一般的目光扫射而自己不巧又好似沦为某龊龊生物化身的情况下,上班族也大气不敢吭一声蹦起来,挤挤挪挪的追随前人隐入人群。
“你坐。”那少年把老妇人安排在一空位上坐下。
然后,他膝一弯,一屁股干净俐落地坐在另一空位上,抖抖肩,将所有外来的目光尽数打落在地。心安理得的闭眼,继续打盹。
仙道看得目瞪口呆,拽的人他不是没见过,但拽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车里的广播响起。目的地到了。
仙道跟在那人后面下车。
一前一后,两人踏着千篇一律的石板路,叭嗒叭嗒的齐整,甚是优闲,虽然表上的时针已指向八点一刻,而上课时间不巧是八点。
“站住!流川枫,你你你,又迟到……”左袖别一红巾的训导主任田刚茂一指着那人形冰山,咬牙切齿。
那人撑开惯性垂下的眼皮,瞳孔范围里就见着他手上那本红皮簿,二话不说拿过来,签上自己的大名,再遂着原路放回去。为免浪费过多能源,瞳孔功能随之即时关闭,听觉系统未曾开启,故他既没听见田刚的河东狮吼,也没瞅见他一寸寸青紫的面皮,只是自顾自的提步走。
扬长而去。
田刚一口气上不来,对着流川的背影直呼呼,仙道便在这时候走过来,笑呵呵地摸尖刺的脑袋:“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
“啊,您身体不舒服吗?外头风大,为何老站在这儿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看这不感冒了吧。”蹭上去,大手拍了拍田刚的肩,“您进去休息吧,不用操心我们的事,真的不用操心了。”笑得鲜花朵朵盛开。
“咳咳咳。”田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说不出话。
“那我先走了,快上课了。”仙道在五米远处朝田刚挥挥手。
臭小子,什么快上课,明明迟到了那么长时间!田刚无力地瞪一眼仙道施施然的背影。
这俩个臭小子,十足十的难缠!天晓得同样任性翻天的两个人,个性却截然不同。不小心陷入自我唾弃中的田刚头痛不已。
****
噪音以几何级数增长冲刺人类那两片单薄又脆弱的耳膜,灯光下群魔乱舞,仙道支着脑袋无聊地想着,他们这么喜欢向水蛇靠拢何不考虑下辈子投胎做水蛇。反正做人也没什么好,端是重覆一日日的折叠,成日忙着不知所谓的事。
呛人的香水味如丝若缕地飘荡过来,肩膀上勾上一双白生生的藕臂,仙道一僵,全身毛孔自动收缩进入备战状态。
“这位小哥,怎么一个人坐这里不动,要跳舞吗?”寇丹手指搁在脖子间,年轻女人蓝色的眼影仿佛墙上明明灭灭的灯光,闪一下,妖异,再闪一下,无辜。仙道撇过头,看到邻座一干狐朋狗友朝他不怀好意地笑。
仙道何人,站在电视里都能将众脂味味有三尺厚的明星比得逊色没边,更何况是活生生拿到日常生活来。站出来,女孩子迷倒一片,偏又是个不安分的主,不懂得何谓眼观鼻,鼻观心,对人总是笑容满面,愈发魅力无边。女孩子们即便瞅不到他掩得厚厚实实的心,瞅瞅那张笑脸也是值得的。
有仙道这样的人做同学做朋友做死党,直直把青春期会生痘,生了痘会留疤,留了疤便擦药,擦了药还生痘的一干子凡人衬得干巴巴,黯然无光。这一点越野宏明是最有资格谈体会,以他对仙道的怨念那可不是一天两天便能说净,也因此完全可以理解他此刻笑得最为嚣张隔岸观火的姿势摆得最为标准的行为。
但凡妩媚的漂亮大姐最是喜爱这类干净俊帅的少年,好容易见得一极品自是紧贴不放,任仙道如何摆笑脸,不着痕迹也无法摆脱。
在他汗流浃背,身陷软香温玉,大叹名节不保时,传来一天籁神音:
“这位先生,请问要点什么?”
那漂亮大姐横挑杏眉,抬头,对上面前的人,冷不防卸了臂间的气力。
仙道逃离了大胸脯的夹击,仰头大口呼吸不算新鲜的空气,“给我一杯白开水。”
旁边的人眉毛挑了起来,硬梆梆的吐出话:“这里不卖白开水。”
“那给我可乐。”仙道摆摆手。
身旁女人不知怎的冻住,仙道一点一点地移开身子,抬头,定一下。
是他。
琉璃的瞳仁里印着硬质的光,不流泄一丝温度,向外滋滋冒冷气:“这里也不卖可乐。”
真不知彩姐硬推自己来询问他是何意,这人真是存心找揍!
“我要一杯血腥玛丽。”漂亮大姐回过神来,千娇百媚的贴到仙道身后,同时朝流川抛了个媚眼。
两人同时打了个阴恻恻的冷战。
“那你们这儿有什么?”顺着蔓藤爬上去,他要赶在寒毛掉光之前逃离现场。
仙道朝流川眨眨眼。
电流在空中打个弯送到接收者脑中,兴许还算默契,闪入脑袋中哧溜溜的灵光。流川无视手里的饮品单,撇嘴:“自去前头柜台看。”
仙道朝身后的漂亮大姐万分歉意的一笑,“对不起,失陪一下。”脱开盘在身上的水蛇臂,仙道像半年没啃到骨头的流浪犬一般忠实地跟在流川身后朝目的地前行。
嘈杂的声音与交错的重影在他们身旁自动躲开,让出一条直通通的道,时空交替,空间移换,好似又回到校门口那段长长单调的道上,一前一后,闲庭信步,走得泰然,将世间万物都忽略。长长的影在脚跟后摇晃,只重视自己的两个人,嗅到彼此身上一抹相同的气息。
成功离境。
仙道朝自己比了个V字型,不遗余力地朝流川放射三百瓦热力笑颜。
切!那个拽小子毫不客气地回赠一个大白眼。
不为什么,只是单纯觉得这人笑得真欠扁。不爽。
一张热脸刹那贴上个冷屁股,仙道摸摸鼻子,无奈地笑。隐隐听到体内那个比天高的自尊心在嘎啦,嘎啦发出不满的声响。
****
今晚的月色落瞧不出好不好,不过那黄澄澄的颜色落在流川眼里活像个煎得水灵灵的蛋,刚这么想着,肚子便咕咕叫,流川收回仰望夜空的目光,把视线规规矩矩的放在脚下的水泥路上。
兜里几张轻薄的钞票随着走路的动作沙沙作响,好像食物在胃里细微的蠕动,然后一点一点被消化殆尽的声响。
想到这,流川不由放慢脚步,于是夜更静,除了蚊虫萦绕草丛树根的杂音,只有脚底板踩上水泥地的摩擦。噢,不对,还有车铃声。
----车铃?
流川往旁边不经意地瞥一眼,好似只有一团空气,转过头,面不改色继续走。
“喂喂!”
被忽略得彻底的人禁不住抗议道。
“干嘛?”流川不耐烦的说。
对流川来说,除了他在意,或愿意选择接受的东西之外,其他都是身外物。世界一分为三,一份是他自己,一份是关乎他的事物,一份便是旁人的一切,从事件到物体尽数与他无干,但凡不小心撞上也作视若无睹。
百折不挠是仙道的特性,也不是说他的耐性和忍术就比别人高几倍,不过天生有高人一等的自信和任性,他觉得流川这人有意思,想结交一番,也便这样做了,管流川的态度怎样,再恶劣也打击不到他。
他骑着自行车,速度极慢,跟在流川身边,街头混混搭讪一般,笑:“你家也往这个方向吗?”
月色弯弯好似他的眉毛,塌下去一个缺口,两颗玻璃珠似的晶亮的眼睛,光芒不利,却分明。
流川手插进裤子的口袋,触到那两纸硬质钞票,捏住,冷冷地“嗯”一声。
没带表,不知道这么晚,路过的那家超市关门没。虽然一向对世俗之事爱理不理,但涉及到自己的第一民生问题----吃饭,流川还是要破天荒拿他百年不动的铁锈脑袋去盘算一番:若超市关门,方便面哪里有卖?
“要不我载你吧?看你走着也累。”
大抵是没话找话,仙道不着边际地说些自己也没理解的话。
“好。”流川倒回答得干脆,一撑后座便跳了上去。一个近一米九个头的大男生的重量加上来,车头狠狠地扭曲了一下,终是被回过神的仙道拉回来,稳住,稍嫌吃力地蹬起来。
嘎吱,嘎吱,车链车座车杠,哪一处都在抖动,随路上的小石子一道起伏,蹦蹦跳跳。
仙道突然开始后悔刚刚的提议。
“现在几点?”
“啊?嗯,十点四十一分。”
后面不作响了,静的让仙道有些毛骨悚然,若不是车子的重量还在,他几乎要怀疑是否不小心路过墓地载了只鬼回家。
不管怎样,这身汗不是白流的。
正自得其乐的想着,后头压来一重重的东西。立足点圆滚滚的,扭一下左肩,滑到右边,动一下腰,滑到中间,自己的脖子处钻进几根刺刺的头发,仙道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流川的脑袋。
这小子,有够随遇而安!
不把你拿去卖掉还真是对不起自己。
不知怎的,这样的月色,空气显得清薄,夏夜难得一丝凉爽,伴随身后一个不算熟的男生一深一浅的呼吸,倒漏出几分惬意。仙道就在这几分惬意中任劳任怨地蹬车,不在乎地将车头把持得东倒西歪,反正早见识过后面那小子的睡功,连坦克式公车都睡得稳当当,咱这小型人力气又算得上啥呀!
仙道终究还是对不起自己。
在离一家小超市零点一公分处,流川准确的张开眼,“停车。”如芝麻开门一样,车子一个命令一个行动的即时定住。
蜷了一路的可怜的双腿终于得以解放,流川脚踏实地,头也不回地往目的地走,连个目光渣子都没留给免费车夫。
臭小子!仙流在背后哼哼。
果然刚刚在三岔口就应当转去人肉屠宰场。
恶毒的诅咒未完就见当事人折了回来,流川面目肌肉几乎没有动的砸出两字:“谢谢。”
想起彩子一边说“臭小孩要懂礼貌,对不起不会说至少要知道道谢!”一边拿修长的手指直指自己的凶悍模样,流川的太阳穴便些微地鼓动起,这世上拿他没辙的人大有人在,前仆后继数不胜数,但他拿之没辙的人却不多,两个指头数得清,彩子和铃木。
那俩人在流川眼里都是母夜叉化身,只要一张嘴就聒躁,对的反的全被她们说了,世界到处是公理,公理尽头是她们。流川这性情,只要别人一吵便犯晕,只要一犯晕便想揍人,其余人也就罢,男的只管揪过来扁就是,女的通常一瞧他的杀人眼神就吓得一跳三尺远,偏生那俩女人一不怕死二知道他一向不揍女人所以愈发肆无忌惮,无端端让他头疼不已。
这俩字砸得仙道一愣一愣,末了,看那拽小子扭头回超市直奔方便面架子。收回眼,他懒懒地笑起来,蹬车离开。
这小子,有意思。
对着月色,仙道哼着调儿一摇一晃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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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怎么说也是有点玄妙,或者用诡异形容更为贴近,在你和某人半生不熟,似乎也没想过要熟的时候,你总会在从前没想过的不同场合不同时间段遇到他,然后不得不越来越熟。这句话是对流川而言的。
而用仙道的话来说,这叫缘份。
流川当时的反应是哼一声,低头嘟嚷,大致意思说的是孽缘。
总之不管什么缘,这俩人就这么熟了,有些莫明奇妙。说到底人生大多时候都莫明奇妙得紧。
这天双休日,风暖阳骄,仙道难得起了兴致抓个球去家里附近的一个球场。不知道是不是皮痒,平常每日训练时仙道见缝插针,逮着机会就逃,如今正大光明不用训练了反倒浑身不自在,也许这就是人性的劣性根。
被人抓着鞭子跟后头抽时做的永远是不情愿的事,何况仙道并不是个遵规守矩的人。
绕过杂草到球场的一刻,仙道愣了一下站住脚。
流川他不是没见过,出现在这里也不稀奇----从那日仙道送他回家之后就知晓他和自己住在同一社区,不过和女孩子单独杵一块的流川他着实没见过。
哟,被告白了。
仙道饶有兴趣地带着八卦的笑脸抱胸站一旁,闲闲地观看。女孩子含羞带怯的模样仙道自个儿也见得多了,他比较感兴趣的是流川的态度。那迟钝小子在这时刻竟还是一副想睡觉的痴呆模样。没等那可怜的女孩说完便张口打断,距离隔得有些远仙道也听不清楚他说话的内容,但从接下来那女孩尴尬离开的反应可以推断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连个注目礼也懒得给,流川弯下腰拾起脚边的球,直身,乍然面前出现一百八十伏亮度灯泡,嗯不,类似一百八十伏灯泡亮度的笑脸。
“YO!这么巧。”
流川挑一挑眉,算是回应。
“干嘛那么快拒绝人家?”仙道一抬手臂,手里的篮球曲线入网。
那颗球抛出的同时,流川的眼忽闪一下,他没理仙道的话,摊开放着篮球的手说:“一对一。”
那时候的三个字像屋檐上的水珠,一滴落下,没有激起多少涟漪,仙道摊了手掌心去接那水珠,坠在掌中央没有什么份量,却不想从这里开始拉起幕,无意中扯出了日后许许多多无数个一对一。当劈啦啪啦的水如潮似浪的倾泄下来时,不是被淹没,便是习惯与它共存。
和流川这样高水准的对手比赛是一种享受。
那种夹杂着紧张,兴奋,还有一堆仙道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在比赛停止的一刹那,拱着身子双手按住膝,眯眼看脸上细密的汗在地上形成一圈水渍时,他有一丝惊讶,这张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对一竟扯出了他从来没有的执念和不服输的心态。
得过且过是仙道一向的生存法则,很多事情他都不喜欢争第一,当然不想承担责任算是主因,但也有部分是生性懒散。有些东西得没得到对其他人而言也许重要,对他则不值一提。
他想,日子过得舒心便成,自己轻松自在便成。随着日子天天夜夜麻木地过去,于是他也忘了何谓舒心,唯记得自在二字。
乍见流川那时,仙道便想,这小子若喜欢什么东西,便定是一心一意的喜欢。但凡将日子过得没心没肺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什么也不在意,无所谓重要也无所谓不重要,第二种便是在生命里有某种寄托。
将那个寄托摆放的位置过大,于是其他的一切便小了。
流川就属第二种。
“不喜欢自然要说,留在心底做什么。”
“哎?”
仙道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之前他的问话。
“呵呵。”仙道捶了下流川的背,心想这小子的反应还不是一般的慢。
“你可以婉拒啊,那么直截了当不给情面的会让别人伤心。”
流川只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仙道笑着对自己摇头,这小子脑袋里完全没有风花雪月的蛛丝马迹,这些经验之谈说了也是白说。
“啊,对了,你球技这么好为什么不参加校篮球队?”仙道刚转学两周,但每日放学后的集训确实没看到流川的身影。
流川转头,把眼眨得咔吱咔吱响,“我有。”
“嘎?”仙道张大嘴。
“我,我们学校有两个球队吗?”
“一个。”
“……”仙道抓抓后脑勺,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训练一小时后就走了吧?”
仙道这两周为办理转学以后的一连串麻烦手续每天下午要迟一小时参加训练。
“嗯。”流川点头,“要打工。”
所以他只能在双休日以及其他零碎时间自个儿练习。
仙道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个‘说话尖刻气焰嚣张态度高傲表情僵硬拽得二五八万还不尊重学长的一年级学弟’……啊……”
他猛的僵着脸定住。
旁边射来一道死光。隐约听到空气里有骨骼碰撞的声音。
“呵呵。”仙道干笑,额角冒汗。
被人用一双眼刀凌迟处死的滋味只怕这辈子除了他还真没几人有幸尝得。
不知该说荣幸还是悲惨。
****
打开摇摇欲坠的门,发出的声响仿佛一垂死的老人干瘪嘶哑的叫声,同时间伴随贴着墙的关节处抖落白花花的沙。
流川进门。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玻璃渣子,没有撕烂的报纸,没有横七竖八的桌椅。和平得一片诡异。
将书包放到屋角,流川挨个打个房间,没人。
这屋子空荡荡的没一丝人气。
流川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也许他压根什么也没想,也许只是很浅的一个叹气。在拐向厨房的那一个转角,他不经意抬眼,瞥到窗外一轮透着白光的月,清清冷冷的挂在那儿,周遭没有星。
他垂下眼,蹲下身,打开电冰箱。
“欢迎光临。”
超市的门自动打开,一股飕飕的冷气吹起几根头顶的发,传来售货小姐清脆的迎客声音。
在满琳琅满目的商品货架之间踱步,目光刷刷地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包装物中找寻自己需要的东西。啊,有了!
伸手过去,不期然和另外一只同时伸出的手撞在一起。
“YO!”仙道摆起笑脸,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就算住在同一区也没有这么高频率的偶遇度吧。
流川没看对方,他的眼盯着那包置于两人手中的鲜虾方便面,不知是否仙道错觉,总觉得在灯光的折射下,那双黑黝的眼里透出一丝绿光。
仙道呐呐地缩回手,摊臂:“喏,给你吧,呵呵。”
他下午已经领教利目化刃的可怖滋味。足够了。
若仙道不主动让出兴许流川还要和他争个你死我活,可他这么一相让反让流川不舒服起来。
“不要。”他松开那包方便面,撇撇嘴。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仙道一转眼,瞥到另个货架上的东西,“啊,吃那个吧。”奔过去抓一大包。
……
小公园里。草坪边。篮球场。
两个身影坐在篮球架旁,地板上,长长的影子几乎和篮球架的影融成一片。
夜空如黑幕,有几点星光。
“今晚有星星啊,真是难得。”仙道一边啃面包,一边仰头看天。
流川的背倚在栏杆上,抬眼,方才在家中看到的那轮清冷月不见,一堆繁星点缀,发出微弱的光。
“变得真快。”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
“没。”
流川咬一口手上干涩的面包,溶入喉口里似乎传来一丝甜味,抓过放在地上的矿泉水,仰头饮了一大口,清透的水由嘴角溢出,绕过蠕动的喉结一直滑到衣服内。
呲呲的凉意。
流川不讲话,仙道仿佛也无话,他不动,定定看天。不笑的目光穿过那层挡在夜的帐幕前的云到达天的后方,白茫茫的一片,夹杂点灰度,若天上有神,大概就伫在那处居高临下,一揽众生万物吧。不知一双眼睛能否看透人生百态,包括世故人情。
“喂。”
“干嘛。”
“为什么天天吃方便面?不利身体发育。”仙道笑一下,瞟一眼流川,把下面一句也不知你怎么长那么大个头的话生生咽下去。
“哼。”流川平淡地说,“家里没人,煮饭麻烦。”
“是这样啊……”
拉长了声调,突然问:“你父母呢?”
明知是隐私却仍要问出来,只因他确实想知道。到底是个任性的家伙。他一向对别人没兴趣,只单单流川,算特别吧,和他在一起可以畅所欲言,他明白流川同样是个对旁人事物没兴趣的人。
没回应。
仙道拿手在流川面前晃了晃,“喂,你睡觉了?睁着眼睛睡觉么?”
流川毫不客气地拍下仙道招摇的手,他耸耸肩,无所谓地说:“谁知道他们死哪去了。”
昏暗的灯光下流川的睫毛几不可觉地颤了一下,像濒临死境的蝴蝶抖动的翼。
仙道定住,盯了他片刻,转过眼,呵一声干笑一声。
连他都觉得自己笑得铁定难看。
“我没父亲。”仙道摇了摇手上的面包,塑料包装袋发出刺耳的碎响,“母亲每逢说到他都一脸不屑,呵呵,我估计他是挟家私出走了吧。那么样一个女人是男人都受不了。”
本该是普通人忌讳的事被他坦然的口气一说反不当成个什么事。
仙道想到家里那个永远空荡荡的华丽大房子,偶尔在家的母亲永远背对他拍打电脑键盘的身影以及没日没夜的电话,他一撅嘴,没心没肺样儿的笑起来。
“你说咱们怎就摊上这么双父母?”
肚子咕咕叫,流川回过神来大口咬面包,他嚼着东西一边含糊地说:“没所谓。”
“嗯?”
流川停一下,转过头看仙道,眼睛别样的黑,“人生是自己的,关他们什么事。”
仙道看那双眼片刻,恍恍然间,只觉得它仿佛是吸食了夜空里的黑,才使得天上那些星星少了压制的沉重色彩,闪烁得格外耀目。连带灼了他的眼。
他低下头,拨走掉落在身上细碎的面包屑,大概是在笑,声音有点闷。
再过了一会儿,猛地爆出一大串声响,“哈哈哈哈----”
流川惊一跳,像见鬼似的瞅着哈哈大笑的仙道。
“白痴。”
处惊不乱地收回眼,精准的赐他一句黄金口头禅。
仙道的手攀上流川的背猛捶:“谢谢你,流川。”
“咳!”
猛的被背上一击呛到,一片面包卡在喉口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了,流川憋红了脸,抓起矿泉水猛灌,手捏得瓶身几乎变形。
好容易咽下去,他抬头,眼露凶光:
“仙道彰,你丫找死!”
仙道朝他笑啊笑,一脸无辜。
****
仙道发现流川的打工场所很零散,星期四晚上去那酒吧会遇见他,星期天逛个图书城也见他站在书仓前整理书,有时候会在某杂志的插页中瞅见他的身影,如今来黄金沙滩玩竟然也看到他的身影,----站在太阳伞下烤章鱼丸。
说起章鱼丸,仙道便一阵子恶心,自从年幼无知好大喜功和伙伴打赌一口气吞下五十根章鱼丸子,之后食物中毒上吐下泄呆了几天医院糗得他一张白生生脸面净数丢尽之后,一提这几字他就下意识的反胃,更别提是嗅到那股子气味。
流川先瞧见他,朝他还算和气地点下头。仙道掐着鼻子走过去,问:“YO!真巧。你怎么会在这儿?”
“打工。”真废话。
“你不会是缺钱花吧?”仙道笑问。
坦然地说:“是啊。”翻了翻烤架上的热狗和章鱼丸。夹起一个,递到仙道面前:“要不要?”
仙道硬撑没退后一步,摇头:“我过敏这个。”
流川耸耸肩,放回去。
今天天气怪异,白花花的颜色好像沙滩上男女白花花的肚皮,一大片没有丝毫赘肉,模样柔腻雪白惹人喜爱,另一大片却像个大肚腩,不大合意的灰蒙阴沉,确切的说更像一张含怨带忿阴阳怪气的脸。
“这天怕是要下雨了,你不赶紧收摊。”仙道建议。
“嗯。”流川应一声,一动不动。
一群女孩子瞅见这儿杵了俩晃眼的漂亮男孩,一窝蜂似的抛了海和沙滩全往这儿窜。一时间小小烤章鱼摊前门庭若市。仙道被人群挤得苦不堪言,他顺势站到流川身旁,有样学样的拿了搁在烤架上两根粗长的筷子翻弄上面的东西。
流川瞥一眼旁边一副架势象模象样的人,问:“你不是过敏嘛?”
油烟滚滚起,灰度十足的白烟推挤着热气向上方传递废弃气体,仙道抹一下汗,嘿嘿笑:“仔细一看它们也蛮可爱的嘛,一粒粒多珠圆玉润。”
恐怖的形容词滥用程度让流川猛翻白眼之余极度怀疑仙道的国文造诣。
有仙道助阵倒让本来就甚好的销售额向上翻了番,旁边一干可怜的竞争对手在傻站了一整日颗粒无收后终于意识到机不逢时时不再来的道理,早早的收摊离开,顷那间沙滩边仅余这儿一只独秀别样红。仙道说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他们在海滩烤章鱼丸子的垄断事业将指日可待,前途一片光明。流川无语。
轰隆隆,突来电闪雷鸣,本来便阴惨惨的脸色刹时变得阴云密布,无限狰狞。
仙道打了个哆嗦,“怎样?收伙吧。”
虽然赚钱是人生要事,但照海滩上已走得几近干净只余小猫三两只的情况看,再呆下去也无济于事。
流川应声吹熄炉火,开始收拾。仙道关遮阳伞。
忽地从不远处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在一片海浪相互拍打的声音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仙道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身边一个人影刷地飞身而过,朝海边冲去。
“哎,等等!”
仙道二话不说也追上去。
海面的波涛是汹涌的,空气也被闪电切割得五分六裂,雷声和海潮声聒躁的冲击耳膜。就在这一个四处都在动荡,风动,海动,雷动,电动的情景面前,仙道忽然觉得一切都静止。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一副静止的景物画,空气的流速不动,黑白分明的阴影与光明交杂间,画面的焦点落在海面上,那两个飘伏不定的影子。乍沉乍浮。
他觉得呼吸也要停止。
“流川!”
仙道吼一声冲进海里,粗暴的浪猛拍在胸口一阵震痛,鼻子里耳朵里嘴里似乎都有咸味在泛滥,他的眼直瞪着那抹身影,死死的,只怕一移眼便看不见。
一个巨浪翻过,仙道跌进海底深处。他用力蹬腿,奋力向上钻,手在水里挥舞,不期然间,碰到一个有点暖意的东西,将自己的身体顺势托上去。
“噗噗。”终于脑袋浮上了水面,仙道呛出几口水,看旁边,惊喜:“流川。”
流川的面色苍白,他一只手抱着一个昏迷的小女孩,“快游回去。”他的眼睛黑亮。
“嗯。”仙道抓住流川的腰间衣服一角。似乎这样才能确保他不会消失。
一个一个惊雷在头顶响起,浪打得更凶,两人终于爬上岸,瘫倒在沙滩。孩子的母亲尖声叫着扑上来,接过小女孩大声鞠躬道谢。
全身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雨点拍打下来噼哩叭啦掉落在身上,有一股子生疼,流川的手抓住仙道,很凉。
仙道想歪过头看流川,却发现自己竟连转动脑袋的气力也没,他干脆闭上眼,冰凉的雨打眼皮上,麻麻的痛,心脏由极度收缩到舒张,其间不过几分钟,他却仿佛觉得过了有几世纪。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
紧张得心脏也要揉成一团的感觉。若那个人影就此隐没在海浪中,他将如何自处。无法想象。一点也没办法。
仙道突得察觉手里一紧,流川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你没事。很好。”
仙道扯动似已冻得僵硬的脸,露出一个沾着雨水的笑,五指紧抓住那只很凉的手。像扼住了自己的心脏。
风雨中,什么东西在破壳,什么东西在悄然无息地蜕变。
心里某处的轮盘悄然无声地开始转动。
这一刻惊涛骇浪的画面,一点点凝结成记忆殿堂里永恒的定格。
****
日子细细碎碎,不咸不淡地过去,好像偶而抬头看天上的那片云,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溜眼又不知藏去哪儿,也兴许一直瞧着的那云早不是原来的云,反正每片云长得都一个样,谁晓得这片云和那片云的区别,----就好像每天都一个样,谁能分辩今天和明天的区别。一天24小时,每小时60分钟,表上的时针慢悠悠地兜转,从校门到教室只有一条道,要经过两棵大榕树,三块翘起的砖,四面雪白却显出点斑驳的墙,和五个面目模糊的同学打招呼,在上课以后六分钟伸脚踏入教室后门。
花在舞鸟在叫,窗外一副意兴盎然的景光,流川巴着脑袋缩在教室最后方一脸死气沉沉。
要说死气沉沉其实也真不大看得出来,他平日里就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只不过在对上那一双通透的眼,直直地顺着它的轨道坠下去时,可以发现原先在轨道两边那片晶晶亮的光乍然间为暗黑取代。冷恻恻的温度。
期考。
----流川最大的梦魇。
原先信心十足,却在自告奋通担任补课老师的仙道,在顷刻间用实践检验真理……何谓朽木不可雕……这位俗称天才的自信为之充分打击。一问三不知不说,这死小子的态度还拽翻天,一句不顺意便拿眼角瞪人,你反击他甩也不甩,不爽了就倒头睡,睡了之后的流川敢问谁敢叫醒?……以此类推ING……可想而知期考的悲哀下场。
成绩发布。成绩单一片亮堂堂照亮我前程的红光。
“啪!”一把巨扇猛敲上那只睡乎乎的流川狐狸脑袋上,虎虎生威的拳头在一声更加虎虎生威的河东狮吼面前溃散无踪,“流川,就你这成绩如何面对江东父老?!”彩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远处的铃木学姐叉腰呵呵笑,坐山观虎斗。仙道一步三米远,自动远离事故高发地带。
“呐,从今天,我们帮你的补课,要是补考再不敢挂,你就死定了!”
仙道无限敬畏地对她行注目礼。看那位漂亮的彩子学姐拿流川雪白的额头当豆腐一样戳,而那个一脸迷糊相的坏脾气小孩竟然一没发飚二没反击三没抵抗,末了乖乖点头,咕哝一声拿手去摸自己红了一块的额。
嗯嗯,若要生流川这样的小孩就该同时娶一位彩子这样的妻子才成。仙道不知所谓地想。
“还有仙道,别光站那儿傻笑,你来陪读。”女王一把纸扇纵横天下。
“……”>..<
…………
终于熬过了长长的地狱似的期考,好死歹活在被两个女人狂轰滥炸,耳提面命了整整一周后,流川总算以濒死的成绩低空飞过这道坎。仙道那个陪读也在死半条命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球打得累了,仙道坐在看台的阶梯,把手盘在双腿上,十指交握,掌心汗津津,指缝间有粉尘的痕迹。
流川到球场另一边捡起球走过来,“那是怎么回事?”仙道的声音从头上传过来,流川抬头。那双一向弯着的眼没有笑意,他抬高下巴看着流川。
低下头,流川迈阶梯,走到仙道身旁,坐下。“没什么。”他耸耸肩,篮球放在脚下,手插入口袋。
仙道的眉拢在一块后又分开,他偏头,手掐着流川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
“干什么!”流川瞪眼,拍掉仙道搭在下巴的手。
手指撩开垂在跟前的黑色流海,露出额前一道长长的口子,仙道冰了冰脸,说:“谁干的?”
流川斜着眼睛看他,“若是能揍的人我早揍了,还轮得到你。”转过头,他的手按在流海上,把那道伤压住,“没事。昨晚他们吵架时候不小心被碎玻璃划到。”
“差两厘米就划到眼睛了。”仙道冷冷地说。
流川想了想,咕哝说:“还是没划到。”
流川愈是满不在乎,仙道越是不满,他不满地想着为什么明明是这小子的伤怎么尽痛到自己身上了。他要再细看那伤口流川偏挡着不让,“说了没事!”坏脾气一烦起来口气就凶,偏生看不出人家的诤诤好意。
于是仙道被这一吼吼得老实了。
安静下来。
过一会儿没人说话,流川木木地不太有诚意地反省自己的态度,眼一瞥见着仙道双臂揽头的怪模样。
“你干嘛?”
“我疼。”
“干嘛疼?”流川凑过来。
“哎……”
仙道不说话,低低呻吟一下。
“你受伤了?哪里?”还算有良心,知道着急。
“心疼你。”仙道放下手臂,笑嘻嘻地说。
流川眨下眼,再眨一下,好半天才知道上当受骗,他眼一直,干净俐落一拳打过去。
“喂喂。”仙道侧过头,拳头擦耳而过,他长臂伸过去,亲亲热热的搭住流川的肩,“咱俩谁跟谁,不用这么计较吧。”不怕死地在流川耳边吹气。
流川突如其来的一股子热气在耳洞打转,由背脊冷飕飕传来一阵寒。
他定一下,揪住仙道的领子扯过来,一口恶狠狠咬在他颈上。
“哎!”仙道大叫。
松开来,两排整齐的牙印。
“你是吸血鬼投胎么。”仙道揉揉脖子,喃喃抱怨。
“干嘛咬我?”
“想咬就咬。”
流川挑高眉,斜着眼看他,说不出的得意。
“为了公平起见……”仙道拉长了声调,微眯起眼,像看到鱼骨头的猫。他冷不防凑过来,吻上对方的唇。
冰凉的触唇,乍一接触并无十分触动的感觉,流川要挣开,被仙道箍了腰定住,若说硬要拼力道流川也未必输,不过他的眼眨了两下便静止不动。唇是干涩的,夹杂些尘土的气息,顺着唇线的弧度慢慢摸索,滑进湿濡地带。
没有心跳,确切的说是没有听到心跳的声音,就那一刻似乎呼吸也静止,周遭没有声响,只隐隐从远方传来噗腾,噗腾的微响,似是篮球拍打地面,又或者是天空上飞鸟拍着翅膀的响声。
稳稳的移开,呼吸稍稍不顺,他们俩是冷静的,连吻似乎也冷静的很。
流川没什么血色的唇附了一层濡意,显出几分明色,他的眼很亮,比平常看起来更亮,似乎能在纸上烧出个窟窿的明亮。仙道文风不动的持续他的笑,施施然将那股子灼人的亮意纳入身体内。
“怎么不说话?”
“哼。”
“我在等你问干嘛亲我,那我就可以回答想亲就亲咯。呵呵。”
翻白眼:“白痴。”
仙道揉揉流川的后脑勺的发,丝丝的凉意落在手掌心,柔顺的不像主人的死硬个性,他笑:“流川。”
“嗯?”
“我喜欢你。”笑得春意盎然。
耸肩,站起身:“我知道。”
仙道也站起来,搭住他的肩:“那你呢?”
“哼。”
“哼是什么意思?”难得他也不依不挠起来。
流川倏地侧身,面向仙道,眼睛直直看他,一点点凑近,直到近得可以察觉到两人呼吸的温度。
呼吸不顺。
“你是笨蛋。”高高挑一下眉,拽翻天地离开。
“喂喂,”仙道眉耷拉下来,无奈地跟在后头叫:“流川你很狡猾耶!”
“白痴。”
“又是这个词,噢我记下了,你是不是从没修过国语课……”
……
……
****
从那天起,感觉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仔细究及,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若真要从细节究研,也不过了两人同进同出的时间长了些,巧遇变成了雷打不动的默契,交流的言语仍然不多,眼神交流却显著增加,而其准确度也呈直线上升趋势,如此而已。
改变什么了吗?似乎没有。什么都没改变吗?别说别人不信,连仙道和流川自个儿都不信。
摊开掌心向天空,似嗅到一丝海风的气息。蓝着的水波荡漾像想念的眉目,那股风有跋涉的汗味,兜兜转转的夹杂咸味。神奈川的海在蓝天下总带着那么点懵懂。
懵懵懂懂的水,养着一方迷迷糊糊的人。
转悠的车疾驰过长长的海岸线,“哧溜”一声穿过旁边一慢步走的人,忽又“嘎”在前方停下。
“YO!这么巧。”
这话每日固定上演三至六次,仙道已说得无比顺溜。
流川也听得耳朵长茧,眼皮再懒得翻一下。
抬抬手臂,臂上的表面反射亮光:“要迟到了,要不我载你吧。”
“……”
流川二话不说手一搭跳上后座。
说起来从前仙道身上总透着那么一股寂寞的味道,搞不清是硬给自己套上或是性子使然,总之是什么地方没想通,终究不过是巴掌大的青春少年,心底硌一处堵着,便悠然将这股冷气渗出来,他虽爱笑,但他的笑脸总有一股疏离。如今心仍是藏在云深不知处的地方,温和的笑却带上了那么一点人气。
至于流川,对于这么个两眼一合便将世间万物权作虚设的人,谁能指望他能有什么改变,和仙道沾上关系,也似乎不过只传了份戾气去,----然而就是这个收敛了些戾气的流川,好像不那么冰冷刺人的流川,感觉起来却有了一丝可爱之处。
说不清楚他们俩个谁传染了谁,谁改变了谁,总之这俩人凑一块去,便有些改变,虽仍然鼻是鼻眼是眼,但那份眉目却变得有些模糊,仙道不像从前的仙道,流川也不像从前的流川。
或许这般相处的仙流,才是真正的他们,谁知晓呢。
“嘿,流川,虽然你的能力很强技术也一流,不过还是比不上我。”
很是臭屁的话,仙道乐呵呵地摇头晃脑。
脚下呼哧呼哧蹬脚踏板。
“切。”
流川对天翻个漂亮的白眼。“说这话也不怕咬到舌。”
和仙道一起,流川嘴不饶人的性子发挥得淋漓尽致。
平常里不讲话是他不屑说,也犯懒,怕那些扑闪扑闪的眼齐刷刷盯着自己仿佛饿犬盯上了块肥肉,更怕遇上说一顶十的尖声反驳。当然樱木那是例外。也许是前辈子结的怨上世解不了,生生拖到这一世来继续,但凡流川对上樱木那一战不闹到个满目疮痍硝烟四起的局面,大概要张眼的其他人。
仙道曾无聊地问流川为啥搞差别待遇,流川一翻眼皮说谁让那白痴长得天生一副让他不爽的样子全是他的错,多么理直气壮的回答啊直把仙道嗝在当场。
“说实话流川你的理想是什么?”
“超越。”
“超越什么?”
“一切比我强的人。”
“呵呵,那你先来超越我吧。”
“那是自然。”
仙道向后望,想看流川现在的表情,可只瞥及几绺在风中飞扬的黑发。
他缩回头,目光望向前方仿佛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路,想象后面那个人眼里装载的东西,满满的,不着边际,好似天空飞翔过的鸟,灌满风的灰色羽毛。那小子,是想走在世界顶端的人。
仙道笑起来。
“笑什么?”
“我不会跟在你后头看你背影的。”
流川耸肩:“我知道。”
仙道只对自己不在乎的东西不认真而已。在某些方面,他不会让一步。什么温和的性子,全是骗人的,哼,流川难得用脑袋思考除篮球和食物之外的东西,那家伙也是个任性无比,不服输的人呢。
“你想怎样?”流川问。
“做和你并肩的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传过来。
流川侧过脸,笑。
出口的话被迎面来的风一吹,好似飘渺无痕。雾蒙蒙的清晨,左手是迷,右手是茫,长长的年岁踏过脚步的不过只有前面几格印子,前面的路遥远得算不出长度,几个轻巧的词句就像载浮载沉的海面上一盏明晃晃的灯塔,让迷茫的脚步找着了立足点,添了份路面上碎石子的重量,沉沉地淀入心底,在那里不着痕迹地打上烙印。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花不同,人相似。
****
今天的月亮像烧糊的油饼,“哧溜”一声下锅的时候噼哩叭啦激起许多火星,掉落在熏黑的灶台上,几点不甚透亮的焦痕。
周围有排成一列,三四颗稀落的星。
仙道独个儿坐篮球场,手里捏着块干面包,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夜里的风格外冻,身子从表皮到内脏无一例外的沾染冰力,嘶嘶地朝外放寒气。
唉----
仙道叹一声,拉长尾音,他把蜷起的双腿放直,目光打量着从身子到脚尖的距离。真长。他朝自己的影子笑笑,突然觉得那道黑影有些孤零零。
还是冷。他拉一拉衣领。
流川没说今个儿会来,----他们从前在这里会面也从没口头约定过,大致爱来不来,全凭缘份,正巧遇上了,便一同坐下来,也不说得上几句话,各自啃面包,有时候干吃方便面,尽是没营养的东西,看看天,望望地,不着边际的扯几句,末了起身拍拍屁股,各自回家。
不过虽是如此,倒是一次不落地巧遇。没来由的,巧遇变成了约定俗成的事,生命里必备的饭一样,少吃了一餐不会死人,但饿的滋味不好过。更像盘了丝的茧,未撑破那柔韧的无形的丝,便无法破蛹。
记忆便这么踩着焦灼的印记一格一格驶过去,仙道手上的面包未减份量,刚啃了一口,从未觉得这玩意儿这么难以下咽,他竟也忍了这么久。或者说从前压根儿未觉察吧。
月落星稀。摇摇欲坠的月终于撑不住,敛了周身的两片云自躲去休息。天空惨惨的暗,坏了路灯的篮球场地板没了白天耀眼的白光,却闪着莹莹的幽蓝。许是不经意蹭着了几抹星的色彩。
不习惯。
仙道想,流川不在这,真是不习惯。
人类的习惯很奇特,容易习惯得到,不习惯失去;习惯相聚,不习惯离别;他本是没什么习惯的人,如今想起来,兴许某种习惯已经悄然无声地攀进了神经各关卡,一扯起来,便是全身细胞在动。
若陡然间断了它呢----会怎样?
仙道真没想过。
月落了,他从地上撑起来,长腿迈开,往家里走,干面包的塑料袋口子扎起来,挂在手指上一圈圈的转。
却没有哼小调的兴致。
家里没人。
开了门,斗大的一屋子闷气向流动口子冲,全砸到仙道身上,他皱了皱眉,挥臂,“叭”按开电灯开光。四下通明。大厅的电话指示灯忽闪忽闪。
仙道过去,按下电话答录。
“嘀----”例行公事的机械声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仙道。”
走向饮水机的步子停住。
“父母离婚。我随父亲去美国,今天办了休学。”
一直缠在手指上的塑料袋子突然断开,软软的掉落在地,没有声响。面包干硬的裂开来,从几道缝间洒出细碎的屑。像猛然下沉的心,但看不到破裂的口子。
“什么时候?”仙道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
答录机滋滋发出杂音,那边定了一会儿,继续说:“走的日子……后天。”
只听得身体里什么地方闷的一声响,便找不得任何感觉。好似撞进了钢铁一样的墙壁里,全身束缚住,左右动弹不得的苦楚,想张口呼救,滚烫的岩浆便滑入口中,烧灼了喉咙,冒出白烟。
……猝然不及。
猝然不及!
不过说到底,生活中哪几回发生了事会在冥冥间有人提前告诉你,好要你做足了心理准备去面对?
……
好像一曲正轻舞飞扬的优美调子,平滑的在不同音符上跳动,说不出的流畅与快意。却在乍然间,咯的一声响,弦断曲止,听调子的人蒙了耳膜。弹奏的人迷了眼角。
就这样轧上一个休止符。状似一个措手不及的收梢,谈不得凄美与否,就那么啪一下,合上了故事的相册,什么记忆啊回想啊足迹啊历程啊尽数掉进了生活的罅隙,藏得严实,只待得日后兴致而起时去翻阅。
****
机场。
送行时彩子竟还随身带着那把大扇子,她猛敲流川的脑袋,像在为日后再敲不到这脑袋死命做弥补。
“臭小子,居然走得这么突然!”
她的眼眶有点红,挑起修长的手指把里面亮闪闪的液体抹去。
“去了以后要记得联系,你小子别出了国便忘了我们。……不准嗯嗯嗯,你给我吱个声。”
流川撸了撸头发,露出额,晶晶亮的眼睛像一堆乱石之间撑开的缝,透进几道流水飞舞的光亮,灼灼刺人。
“知道。”他乖乖地应了声。
“呐,这是我们的联系地址,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号码,要收好。”彩子把一个纸团塞进流川手里,她退开几步,朝他挥挥手,“我们先走了,你们慢聊。”
把呲牙咧嘴想说话的樱木和其他一干人等遣走,独余仙道。
“YO.”仙道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朝终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流川挥臂。
从流川这里看过去,他的眉梢向下弯,深遂的眼塌着,染了模糊的弧度,介于微笑与哀伤之间的表情。他的嘴角却微定在一处,保持在上扬线上。
流川抿着薄唇,双眼黑亮,伸出手,仙道笑眯眯地回握,另只手揉流川的发:“去了美国,离你的理想更近,你可别近水楼台先得月,跑得太快。”
“你追不上么?”流川抬高下巴。掌心湿濡,一股子热意在集中酝酿,不知是来自仙道,抑或者自己的。
“怎么可能?”仙道耸肩,“我说过,我要做和你并肩的人。”
“我会超越你。”流川难得的唇角上挑,露出一个丝毫不冰冷的笑。“在那之前,我不会再输给任何人。”他的笑带上了那么一些暖意。
“呵呵,大言不惭的家伙。”仙道拿手指弹了弹流川的额。“说到做到啊。”
“当然。”自傲的答。
机场即将登机的广播响起,仙道和流川握着的手松开。
“走吧。”仙道催促。
流川挺直腰板,高挑的身影动也不动,看着对面的仙道。他慢慢握紧手里的那个纸团,细软的纸片被汗水浸湿。
“快走吧。”仙道好似触到某条敏感的神经线,突觉喉口发热,他笑着说:
“这样吧,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走。不要回头,一直走,各去各的地方。”
流川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他点头,说:“好。”
“……”
YO!真巧。
一对一。
你球技这么好为什么不参加校篮球队?
我有。
嘎?我,我们学校有两个球队吗?
一个。
……你不是训练一小时后就走了吧?
嗯。要打工。
原来你就是那个‘说话尖刻气焰嚣张态度高傲表情僵硬拽得二五八万还不尊重学长的一年级学弟’……啊……
……
“一。”
哎,等等!流川!
……
你没事。很好。
干嘛咬我?
想咬就咬。
……
流川,我喜欢你。
我知道。
那你呢?
哼。
哼是什么意思?
“二。”
说实话流川你的理想是什么?
超越。
超越什么?
一切比我强的人。
呵呵,那你先来超越我吧。
那是自然。
“三。”
俐落地一起转身,衣服被风灌满,发丝翻飞。
迈开长腿,大步大步地往前,一直走,一直走,朝着各自的目的地,不停步,不回头。
那么坚定的步伐。
彼此背对的身影,杵在中间的距离一点一点拉开,如南北两极的冰山,隔了半个地球在看不见的地方彼此观望。
再见。
不是再也不见。
流川瞥一眼自己的掌纹,密密交织着的线条,长长的延伸。就像面前摊开的一条路,看不见尽头,他只有一直向前走,攀到那世界的尽头。
总会再遇见,人生这么长,地球这么小。流川微微笑,耸肩,背影隐没在登机口。
仙道走出机场,眼前蓦得一亮,上空一轮红彤的太阳,不遗余力地放着光。
他把手插进衣服宽大的口袋,翘起嘴角,哼着调往前迈步。
青春如歌。总有什么东西萌芽了,来不及盛开,没等到灌溉,没等到栽培,便被匆匆的脚步吹落了,散了一地,飘扬游荡,花落无痕。
16岁的阳光,17岁的阳光,18、19岁……那么长的日子,什么都是未知数。
懵懵懂懂,我们长大了。
仰望那一季生如夏花。
End
Maya 于2004/8/18 PM19:52
后记:
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情节。
其实写多了同人会越来越把同人和原著分离开来----也许同人本来就与原著分离开,有时候写着写着会觉得自己故事的主角只是在套了他们的名字,以及延续他们的性格的基础扮演着各种不同的角色……忽然不想写太痴缠的所谓情爱,还原他们本来面目,那俩个高中年纪的少年孩子,我绝对不敢说这就是他们,但至少是在我心里的他们,没有太高太深远的心思,也没有太重太沧桑的情绪。这篇只是想写这么样的他们。笑。
关于结尾。也许突兀,却是一早便想好的。岁月里很多的东西在成长的过程中,未曾被捕获,便很快的消亡,但是前进的脚步一直没停下。时间太短,路太长,幸福是由很多个分散在各个阶段的不同的日子集合而成的。从不信永远会有多远,相聚不会是永远,分离也不会。有心,总会抓到自己的理想,以及幸福。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