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尽头1-12

作者: 木醒,收录日期:2006-07-17,1248次阅读

一。
第一眼看见他,我还以为是藤真。那时候他正蹲在架子边整书,听到我进了店,很警觉似的迅速抬头看。我朝他笑笑,却看见刘海下面一双眼睛,不动声色,灿若寒星。

顿时心中一凛。眩晕。

可是人都进来了,又不好转身就走。干脆走到架子边随便抽出一本书装模作样。心里有点蹊跷,大概脑子坏掉了,净想些不可能的事情。

“让一下。” 

他忽然抱起几本书站起来往架子最上面塞。动作太快,我措手不及往后打了个趔趄。那么冷的语气,像把锐刀砍过来,硬把我快要说出口的“不好意思”封了回去。上下一打量才发现他很高,不差我多少。两个一米九的男人架着铮铮铁骨耸在房顶这么低的小店,搞得屋里气氛很僵硬。

有点耐不住,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我鬼使神差地抽了一本书就去结账。

他低头熟练地给书消磁,刘海随着动作微微摆动。白衬衣朴素至极,透着一身清骨傲寒,拒人千里之外。

还是不一样。健司的高傲被华丽完美的气质包裹,反而吸引万众簇拥。

……健司!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想起他!此地不宜久留,付了钱赶紧走人。

刚过马路就听见后面喊,“仙道彰”。声音不算大,却有破空的力度。我回头一看,居然是他!我极力把大脑搜索了一遍,确信我们从来没见过。难道今天中邪了?!

见他走过来,把一个袋子递到我面前。“啊。”原来付了钱忘了拿书。我尴尬地挠着头笑,“谢谢啦!” 他没说话,眼睛里有点鄙夷的神色,搞不好是嫌我白痴。“你怎么知道……”

“我的名字”还没出口,就见他抬手往上一指。七十层的大楼中间挂着巨幅的广告,我在上面俯视众生般地笑。旁边一行大字——年度最佳DJ:仙道彰。

原来如此!

再转回头发现他已经回到马路对面了。几辆大车呼啸着插过,卷起来路边的落叶象是老电影里的慢镜头。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我又恍惚起来。


“仙大少!愣什么呐!” 一巴掌被弥生拍醒。

“很痛哎~~”

“刚上班就神色恍惚,莫非又要偷懒?” 她眼睛狡黠地闪光。女人呐……

“大姐头,我着实冤枉。”

“不许叫大姐头,快去工作!” 噼里啪啦将一个纸袋甩到我头上,接住一看,果然又是便当。呵,两年前我辞了职,就来到电台工作了。那会儿不管生活还是状态我都一塌糊涂,是弥生一直对我照顾有加。一年前揽下晚间十点到十二点黄金档的音乐节目后,我才算彻底辉煌起来。其实这倒也无所谓,主要是现在的工作时间让我深度发扬了懒散个性。夜里十二点下班,去趟酒吧或者窝在家里看电影,三、四点再睡。第二天十一点才起,吃点东西就去健身房。下午四点来上班,正好是他们下午茶时间。弥生说像你这种一进门先讨饭的人一看就是不思进取玩世不恭对人对事麻木不仁的类型。无语。我摊手作无辜状。荡到办公室,洒一圈被越野池上他们又羡慕又嫉妒的高电压微笑,顺便安慰一下刚刚失恋跑来哭诉的MM,随手摊一桌CD,开始准备晚上节目。我好像很享受现在的状态,比较随意,不像以前的工作那么多条条框框。藤真说的对,我的确不适合那份工作。

……又是藤真!我确信今天是中邪了。丧气地趴在桌上。我有多久没有想起他了……我拼命工作,跟同事嘻嘻哈哈打成一片,疯狂地填补空闲的时间,我努力地不去想他。不知不觉竟然真的就忘了。才两年而已,我果然是容易麻木的类型。可是现在又想起来,就又逃不掉了。看来老天看我不顺眼,要好好惩罚我。

一直到夜里下班心情也没见好转。开着车在街上兜,走到一个巷口,里面突然咆哮着杀出来一辆摩托。我来不及刹车!一抹方向盘撞到路边广告牌上。掀开车门就去追肇事者,那边却早加了马力飞远了,引擎的怪嚎搅得我一阵反胃,夜灯下只看见头盔外烈烈的红色长发招摇得很嚣张。一拳砸在机盖儿上!今天可真够霉的!

回家没好气地摔上门。把一叠广告帐单听众信噼里啪啦甩在地上。拉开抽屉翻出来藤真的照片。还是……那张笑脸。傲气带着挑衅,锐利带着调皮。两年来每次看见我都有想死的冲动!

“你倒好!自己在那边安安稳稳睡了,再也不用回这人间遭罪了!”

吼完发觉自己无理取闹得可以。一阵脱力。一头栽在床上睡过去。有些事不知道怎么面对,不如睡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一睁眼,又是太阳当头照。躺了半晌才清醒过来。扭头,看到藤真还在照片上冲着我笑。

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对不起,健司。” 

看不下去了,翻身把头狠狠地埋在枕头里。他走两年了,我始终还是于心不安。不单当时没能救他,而且……不管在他生前还是死后,我都……没能……爱上他。

真是……傻瓜!为什么不看看别的地方,为什么只盯着我呢。

快闷死的时候我撑起身,深吸一口气。振作一把。起床。趿拉着拖鞋胡乱倒腾“早餐”,习惯性地打开电视看新闻。

[下面是来自东京台的报道:今日凌晨一点,三浦台集团董事长村雨和武园公司首席执行官小田于金融中心门前被射杀。据警方称,凶手采用AWP狙击枪,两名受害人均心脏中枪,当场死亡……]

AWP么?金融中心……那一带地形我很熟悉,除了那栋楼,其余都是双层别墅,木制尖顶的式样,房顶只适合做掩体,绝对不适合狙击。但是枪口那么低,又是一次刺杀两个黑道头目,应该是用……跳狙!从房顶跳下半空才开瞄准镜,落地一枪,利用0.86秒的上弹空当调方向再一枪!

我倒吸一口冷气,真是这样的话,那是绝顶的杀手,警界这次麻烦大了。

[据目击证人称,凶手留一头红色长发,警方推测此人是鬼岩门的杀手烈焰……]

等等,红色长发……这么说我昨天看到的……

算了!跟我无关。我现在不想跟警界再扯上任何关系。

二。

再去上班,经过那家书店,我不知道怀着什么别扭心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足够的气力抬脚进去。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每次路过那儿,我都多少犹豫一下,但是一想到他一双眼睛澄亮地看过来,就感觉寒得可以。然后大步流星过马路,一头扎进办公楼。

本来那书店我两三天就去一次,跟开店的木慕和三井也算相熟。只不过前段听木慕说他刚当上讲师,年纪轻轻总得搞出点成绩,所以整天闷在实验室。三井正在打联赛,也累得够呛。于是两人临时雇了他来看店。怎奈我办公室的窗子正对马路,往下一瞥就能看见店面,结果很多次都看到他。我怀疑他爱干净的有点洁癖,经常见他把门口扫得纤丝不染,橱窗擦到透明。总是一趟一趟地把到货的新书往店里搬。他应该也是过得极有规律的人,每晚十点我节目要开始的时候,就能看见他拉上卷闸门下班回家。从来都是一个人。

时不时的,也还会感觉他身上有藤真的影子。大概是我依然内心有愧不敢面对,才躲着不去那家店?可是,他们又那么不同。相比藤真的细腻复杂,他显得直接又简单。过得那么低调,虽然看着有点孤单有点闷,却好像不受什么牵绊。这算自由吧?算吧……还真有点羡慕他。


“喂!又愣什么啊?最近你怎么搞得,莫非单相思?” 弥生一阵短机关枪扫射,我的思绪断然牺牲。脸上倒立马撑起来招牌微笑。

“老姐,你怎么一天到晚往仙道这儿跑?他单相思耽误你播新闻了?”大嘴巴彦一,少说一句会死!我挠挠头冲弥生笑。

“去去去,小孩子家莫管。”弥生一边推她老弟一边朝我甩来一叠文案。“仙道,我和台长商量,这次《咸蛋超人》新一季首映式你来主持。今年演员阵容强大,你好好准备一下。”

“Kidding?! 为什么是我!” 《咸蛋超人》那么……那什么的东西,难道我一世英名要毁于一旦!

“你人气旺嘛!” 中村台长信心十足地拍我的肩,还拿眼睛瞟弥生,我真怀疑他俩谁是真正的台长。

“你会放电嘛!” 弥生一脸讪笑。

“女孩子会尖叫,有气氛嘛!” 越野池上咬牙切齿异口同声。

“天要亡我——” 我揽着文件委屈狂嚎。办公室即刻乱作一团。

耳朵里充斥着嚣闹,沮丧还是从盛着笑的脸皮下流出来。没错,这两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以享受现在为借口,乐此不疲地在众人的簇拥下活得轰轰烈烈热闹非凡。我知道,我在逃避着一些事情。我知道。可是我这么懒,没有做出任何努力去改变。我和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一样自欺欺人地享受着生活的诱骗。我麻醉地对此不以为意。可是在遇到他之后,在再次认真记起藤真之后,先前给自己的无数理由全盘崩溃。我越来,越来越空虚了。这样过下去根本没有意义。我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没想到,再见到他,却是在游乐园的首映式上。最后的环节是请一位幸运观众上台做游戏,再和演员合影。我眼睛向会场撒一圈,就看到他了。他本来就高,肩上还托着个孩子,说不醒目鬼才相信。我抬手一指,“就那位T-shirt上有泰罗•奥特曼的小朋友吧。” 他显然很惊讶,迟疑了一下,把孩子送到台上。

小男孩儿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小蘑菇头似的发型,居然还带一支耳环。“好个性的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不太敢招惹小孩子,他们总会惹麻烦。

“就叫小良啦!哎呀,大怪兽!” 这孩子挥着小爪子就来抓我的头发。果然有麻烦!!!我赶紧把他递到一个演员手里,担心搞毁了我的朝天发。台下顿时哄堂大笑。

好不容易折腾完,我把孩子领到他跟前。觉着玄乎,他看着也不比我大阿,居然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儿了?!

“哥哥!” 小蘑菇头一张口,打破了我的胡思乱想。不过还是纳闷儿,俩人怎么看也不像兄弟阿。抛开年龄差距不说,单是样貌,小孩儿黑黑的,耷拉着眼皮,就算一直笑也还是像个很挑衅人的小坏蛋。他却眉清目峻,皮肤白皙,脸上淡漠如冰。他弯下腰,敲一下小孩儿的头。那一瞬间把我印象里他青涩冷冽的形象完全推翻。大概会场的灯光太有效果,他看起来很内敛,很柔和。

“嗨。” 我冲他笑笑。他点点头,“谢谢。” 拉着孩子转身就走。

“哎,我这儿有两张云霄飞车的票,带他坐坐?”

“不必了。” 他没回头继续走。

“可是放我这里也没用阿。本来不就是带他来玩的么?”

他停下来,转过身。“他这儿不大好。” 手指着心口。

“哥哥再让我玩一会儿嘛!” 小良不依了。嚷嚷着挣开他的手,大喊“打怪兽啦”,朝着我就是一个腾空踢。小不点儿一个,跳得还挺高,我还真得闪一下。干脆就着兴陪他疯。我一只手抵着他的脑袋,小孩儿短胳膊短腿儿的根本够不到我,气急败坏地大喊“恶魔阿恶魔”,逗得我哈哈大笑。假装逃跑,被他从会场赶到草坪上,一个什么闪电斩把我劈倒在地上。腾得一下骑到我身上。

“不闹了。” 他发话了。小良很听话地跳起来。我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原来跟小孩儿闹着玩儿还挺高兴的。他揉揉小蘑菇头,说,“他生日。” 语气软软的,大概是看我被这么闹腾想道歉吧。

“阿?那更要好好玩一下嘛。” 我刮一下小良的鼻子,“哥哥送你礼物好不好?” 转身跑去买几个游戏币,走到机器前。就是那种很简单的投篮游戏机,我五投五中,还全部刷网,赢了个威尼熊。小良乐颠儿乐颠儿的,扯着他的袖子,“怪兽都投那么好,哥哥你去打败他!”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耀眼让我产生错觉,他被拖过去转身拿球的时候,嘴角翘起来,好像,在笑?

四球四中以后,他闭上眼,第五球。“唰!” 干净利落,篮内空心。他转过头看着我,翘起拇指指指篮筐,眼睛闪亮。我真想掐着他的脖子大笑,怎么也跟个记仇的小孩儿似的,也太可爱了吧!不过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抢了先。

“该走了。” 拉起小良转身就走。

“这么快啊?” 我还没缓过神。

“再见。” 不容动摇的口气。

“喂!” 他停住,背对着我,微侧过头,等我说话。“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几乎是竖起耳朵去捕捉他的声音,那时候,觉得身边所有的喧闹都退的很远。今晚灯光太奇特,我的错觉太多。我在离他两米的地方好像看见他褪尽柔和,顷刻间筑起一道隔膜。夜色把他的轮廓雕刻出一片肃杀之气。

他默一刻,一字一顿地说,“流。川。枫。”

三。

流川枫……

我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疯跑着的孩子撞到我。我一回头,满游乐场的嘈杂压顶地扑过来。摩天轮上密密麻麻的灯刺得我眼睛疼。坐在路边,胳膊搭在膝盖上,头埋进去,用力甩一甩。呵,我不确定,刚才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好像有久违的轻松和开心,其他什么事都忘了。真想,多跟他们待一会儿。

一落单,心情就颓丧下来。这种莫名的失落也搞得我很无奈。却没想到还有更烦的事情在前面等着。

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刚进公寓楼就发现气氛不对。借着微光,我看到那个健硕的背影。那边听到有动静转过脸来看。牧绅一!果然,不速之客。

“大名人,好久不见阿!” 还是那话里带刺的作风。我无语。

“回警署吧。上面的意思。” 还真开门见山。上面?大概就田岗的意思吧。当初是他把我从警校选出来的,我辞职的时候他气得半死。

“那真劳你大驾了。不过就为这事儿的话,你还请回吧。” 我绕过他,掏钥匙,开门,进屋,关门。

他啪地一巴掌撑住门,强压着没有发作。“新闻你也看到了吧。鬼岩门这么快就复兴,烈焰那么嚣张地杀人,你就没什么感想么,狙——神!” 他有意强调这最后两个字,不无挑衅。

“哈,还劳烦你记得。不过你搞清楚了,现在这都跟我无关。”

“怎可能不记得!狙神,A One,一个都忘不了!” 

活得不耐烦了!特警队时期他就开始跟我作对。当时我用的就是AWP狙击枪,一枪一个准,大家都叫我“狙神”。藤真惯用MP5A1微型冲锋,论火点我们俩不相上下,队里就叫他A One。不过他嫌自己的名号没我的叫着响亮,总是气不过。有次我擦着枪打趣他,“喂,要不咱以后换换,你来端狙?” 他那么聪明,一听就知道我在讽刺他太单薄,端不惯这么重的狙击枪。“就会谝你壮?” 他一把抓住我一个背摔泄愤,我自然很识相地倒地配合。呵,都多久的事了,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我还自以为很健忘呢。

“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你还是不是人!” 牧撞开门一把把我抵到墙上,揪着我的领子吼。他又怎么知道,我只不过在嘲笑我自己罢了。

“你应该保持冷静。” 我语调如常,颇有几分懒散。

“我可没有你这么冷血!” 他揪得更紧,一个字一个字喷到我脸上。“你和藤真在一起那么久,他哪点对不住你了,你三番五次地拒绝他,你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一点爱,有没有半点感情!”

“我对他有全部的感情,但是爱不能用时间培养。”

“仙道彰,你就是个混蛋!” 牧一拳砸过来,我没躲。头上嗡地一下爆炸了一样。我靠着墙,抹一把鼻血,猛地弹回去爆他一拳。出其不意,他一个趔趄跌坐到地上。

“对!我就是个混蛋!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混蛋!你不是,警官。你爱他,比谁都爱,爱得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指挥作战,放他一个人去血拼。你给他安排厚葬,追加功绩,爱得他连命都赔上了,你有种!”

牧呆坐在地上,死盯着我,一脸震惊。这个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个狮子一样扑过来跟我暴打一场。也好,现在我也没有气力跟他纠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手擦擦嘴角的血,站起来整整制服。他比我低,但是这样对持的时候还是很明显地感到他的压迫感。他轻忽一口气,“总之,上面都希望你回去。仙道,你好自为之。” 说罢甩手就走,咔嚓带上了门。

牧绅一。这个人一直让我不舒服,他太有手段。


头很昏,我腿一软,摊在地板上。鼻血还在往外冒,这一躺,搞不好流了一脸。

一脸的血……好像……什么时候……体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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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撞进那扇门。藤真躺在那儿,地上已经一滩血。我几乎是支撑不住扑通跪到他身边,按住伤口帮他止血。我怎么堵,怎么按,怎么都挡不住血往外冒。

穿甲子弹。四枪。四枪!!!!

“藤真,别睡,振作点,跟我说话。都好了,没事了,下边全被逮捕了……”

“真……糟糕” 他拼命地喘着气,“就,就我……搞砸了!”

“藤真!”

“彰……” 他顶着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捧着我的脸,从眉毛,摸到眼睛,再到嘴唇。血。除了血我什么都看不见。“你……爱不……爱我?” 他已经气若游丝。

你什么意思!我说爱你你就想安心的走么!我不要你走!“健司!别说傻话,你给我好好活着!”

他突然笑了。一大口血从他嘴里涌出来,像极了一朵罂粟。“谢……谢你,没……骗……” 

手,突然从我脸上抽来了。

“健司——” 我声嘶力竭,他再也听不到。我好像一直在喊,一直在喊,到后来,我的意识也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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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开门进来。我还躺在地板上,没动。他立在门边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走过来。借着月光,我看见他苍白的脸。

流……川?!我慌忙坐起来。

“你已经忘掉藤真了吧。” 夜色里他的眼睛泛着幽蓝的光,不带一丝感情。

“你,你说什么?” 我在慌,什么都没办法想。

前额,忽然撞上一片冰凉。

是枪。

“子弹留在这里,你就忘不了他了。” 他手指修长,搭在扳机上。

“受死吧,仙道。” 指尖果断一扣。

枪响。

四。
我惨叫着坐起来,喘着粗气,一身冷汗,屋里还能听见回音。赶紧往房间里看,没有枪!没有流川!

原来……是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果然不假。忽然恶心得想吐,我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栽进洗手间,干呕了几下什么都吐不出来。抬起头,镜子里那张脸,我自己都认不出了。仙道彰,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啊。

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很像我小时候一个人躺在孤儿院的床上,彻夜彻夜地大脑空白。后来我发现教堂后面的水塘里有鱼,夜里就偷跑出去钓鱼。每钓上一只,就再把它们放回去。因为从小院长就教我,鱼在水里是自由的。

那人在哪里是自由的?

从那个时候起这个问题就困扰我很多年,一直没找到答案。十六岁的时候我被送到警校,在那里认识了藤真。后来我们又一起被选入特警队。我只能说,那是个更不自由的地方。那时候知道日本有反恐特警的人屈指可数。警队队员都是二十五岁以下单身男警官,对外我们必须隐姓埋名,档案在进入SAP(Special Assault Police)的时候就被删除,另外秘密保存。我跟藤真在同一队,他是突击组的队长,负责冲锋陷阵的,每天的作息就是行动——待机——休息。我在狙击组,经常长时间静候待机。藤真心情好的时候就拿我开涮,说仙道彰你能安分守己呆在这儿真是比乔丹三步上篮投不进还罕见。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说把你关在这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总之,这地方不适合我……

就这么胡思乱想挨到天亮。大概是“悲极生乐”,心情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了。一坐起来,才发觉脸紧绷绷的,疼得厉害。牧绅一,你手够狠!去拿冰块儿敷上,顺手打开电视。

[东京台消息:爱和集团董事长诸星大于今日凌晨被鬼岩门杀手烈焰刺杀。喉部中枪,当场死亡。]

又是他!怎么每次我倒霉的当晚他就出来杀人!枪法又这么刁钻。喉部,一般为了一枪毙命,狙击手不会选择颈部这么细的位置。这小子偏偏逆道而行,难道是要证明他最强?根本就是玩儿命!我倒想教教他该怎么玩儿狙!我——

我好像,又被挑起来了。呵,要是健司在,肯定又会骂我“本性难移”。没错,我对挑战和刺激有本能的狂热。

可是一想到警署里黑森森的气氛,部门间暗中较量,权势,规矩,没完没了的报告……我就反感得无以复加!当年虽说鬼岩门被灭,大量军火和海洛因被缴,但是两大头目都下落不明。有传言说他们死了,尸首都没见到怎么能算!可是警署那群人却认定总任务胜利,大举庆功宴。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搭档殉职,他们给我勋章,加我功绩,还拉我一起大吃大喝,我不干!一气之下辞职走人,再也不想回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费了那么多警力,鬼岩门竟在两年之内大力复兴,清扫门户。袖手旁观又怎么对得起藤真!

……不妙。我好像开始做思想斗争了。

家里也呆不下去,不如早点上班。大概我惰性太深,还是想依着现在的生活走下去。电台这些人,虽然蛮吵,却也热闹,能给乏味的日子加点调料。不如多跟他们呆一会儿,多让他们熏陶熏陶,我也好安安心心继续做个DJ。

进办公室发现比平常冷清。搞不清状况。

“啊!仙道前辈,你怎么……”一个刚调来的MM睁大眼睛看着我。

麻烦。真的很麻烦。忘了脸上还有一块瘀青,事关颜面。

“大怪兽,真被咸蛋超人打了?”

交友不慎!越野还记着昨天首映式上那一幕,逮着我就开涮。“纠正一下。是咸蛋超人跟我抢女朋友,我们决斗。他大老远来趟地球怪不容易的,我踹他回去之前让他捡点儿便宜罢了。”说的跟真的一样。越野傻眼。跟我比掰!你还得再修炼!

我甩开大步朝桌子边走。“仙道,”越野脸色诡异,我不明所以。“今天,星期天,没,你节目!”说完他喷笑起来,好像再不笑非憋出内伤不可!

我翻身倒地。枉费我来这么早。越野,算你狠!

看他们又各自忙起来,我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走人。过马路的时候看到对面书店,想到无缘无故还被流川在梦里吓了一下,不平衡。不行,不能让他这么占便宜。抬脚进了店,却发现他趴在柜台上,睡觉。侧着头直接歪在桌面上,睫毛那么长,灯光下影子一丛丛打在嫩白的脸上。胳膊垂在下面,肩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个不好好听课的高中生。

我玩心大起。凑到他跟前放高音量:“打!工!还!偷!睡!不!怕!炒!鱿!鱼!”

他唰地掀开眼皮看向我,眼神清亮。整个身子却照原样趴着。一动不动。很奇怪的反应。我以为他会像别人一样被吓得猛跳起来。他眨眨眼,看清是我,才站起来。颇不满地瞪着我,眼里忽然闪出一丝异样。

“呃,昨天被块儿黑炭砸了一下。”我指着脸上的瘀青。

“白痴。”他刚吐出这两个字我胃上就挨了一拳。疼啊!拳头还真硬。“不管是谁,打扰我睡觉的,我就不饶他!”跩得可以。

我举手投降。转身去拿一本书,朝他扬一扬:“在这儿看会儿书,不介意吧。”他没回话,我自作主张当他默许。找个墙角坐下来。这天的店很冷清,一直就我们两个人。他基本上是静止的状态,偶尔走过来把几本书调换一下位置,把其余的码整齐。三个穿校服的女孩子你推我挤得贴在外面玻璃上看他。中间一个有栗色的长发,大眼睛,脸蛋儿红红的,很纯很好看。可是他一扭头,他们就害羞地打闹着跑远了。他皱皱眉,转过头继续干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个样子,好像他连同这家店都封闭着漂浮在宇宙里一样。看得见外面的景色,却一点都不染人间大气。连我坐在里边都感觉前所未有的清静。

我一口气读了大半本书。一抬头,天都黑了。听到撕开纸袋的声音,屋子里香喷喷一片。往柜台边看,他正在啃汉堡。注意到我在看他,才将纸袋往我这边推了推。

给我的?我惊讶不已,指着自己用表情问他。他点一下头,“谢谢,昨天。”低头又咬了一口汉堡。

“哄哄小孩子没什么啦。不过给我买的你就直说嘛,难道我不抬头你就一晚上不给我了?”我边拆纸袋边说,口气随便得好像我跟他理所当然得熟络。

他丢个白眼给我,继续啃汉堡,嘴角沾了一小块儿番茄酱。我笑起来,下意识地抬手帮他擦,被他一巴掌拍掉。他恨恨地说,“我自己来!”抬起手一遍一遍地抹,好像跟嘴角那块儿皮肤有仇似的。我哭笑不得,明明大男人一个,透亮得跟个小孩儿似的。这样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着。

吃完饭我挑了几本书买下,店就打烊了。
“下次我请你吃饭。”他不说话,我再次当他默许。“下雪了阿,我开车送你吧。”

“不必。”他转身要走。

“你弟弟还好吧?”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跟他多呆一会儿。“替大怪兽问候他啊。”我指指头。夜灯下他的眼睛亮亮的,奇怪地看着我。想伸手摸摸我的头发,手却突然停在半空,又放了下来。“喂,绝无仅有朝天发啊,不感受下可亏大了。”

他翻下白眼,语速很快,“白痴不知道会不会传染。”说完一头扎进巷子里走了。

我呆立两秒,忽然全身爆开一样想笑。这个小子……以前在警局我压抑得要命,现在在电台我浮躁得要命,唯独跟他一起的时候,各种感受才最清晰,我才是我真正的自己。可是他一走,我就好像又掉回到现实世界,烦心事前仆后继。我转头看他,那个渐渐走远的背影孤单的让我心悸,却显得坚定无比。那个时候,真的很想跑过去跟他肩并肩走一段路。

我忽然想起来弥生说过的话,“不体验你就不会明白,当遇到那个能带你一起走的人,你就像碰到磁石一样,不顾一切阻拦地被吸过去。”

我当时只当她是醉酒的女人乱发感慨,可是现在我感觉渐渐笑不出来了。我大概,开始认真了。


五。

接下来的一星期竟然过的很愉快。虽然弥生他们联合电视台对前三件暗杀进行了大力追踪报道,把东京搞得沸沸扬扬的。虽然还收到了田岗一封亲笔信劝我归队。可是心里好像多了块沉着的地方,不像以前那么迷茫了。我遇到流川了,想多和他相处。现在不管职业是什么,我都应该有真正的生活。

原来有个方向,才不觉得受束缚。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以前都不明白?

周日准备带他去吃饭。走到书店,看见他正在里边专心擦橱窗。已经天寒地冻了,他探头凑在窗前吐出一口哈气,白白的,像团毛茸茸的小雪球。然后拿起布把那一小块儿玻璃擦干净。看到我了,他动作顿了一下,眨眨眼。我不急着进去,隔了玻璃冲着他笑。

“仙道?”

“木暮?还有三井?你们回来了?”

“今天凑巧都休假,来店里看看。”木暮边说边把我往屋里拉。

“发现某人这一段对本店贡献卓著阿!”三井也凑过来。

“那看在这个份上,借你们勤劳的店员一会儿没问题吧?”我指指流川,“我请他吃饭。”

三井夸张地把嘴张成O型。木暮倒是一如既往地和善。“好说好说。”一边讲一边走过去拍拍流川的肩,“干得很棒啊,今天准你假。薪水照发。”

流川一怔,随后点点头。谢天谢地,居然这么顺利就答应了。不过还真浪费了我绞尽脑汁准备的台词。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旁边穿外套。黑灰色呢绒长风衣,恩,很适合他。

我们互望一眼,一前一后出了店。刚两步就听见三井大喊,“流川,别让大尾巴狼把你拐骗了!”喊完呲牙咧嘴地被木暮揪了回去。

“臭小三!”我一边嘟哝,转头看流川。他在……笑?

“你怎么总是笑得若有若无的。”话一出口我后悔不已。因为他立马恢复了面无表情。

“咳,我说,现在吃饭有点早,不如先找个地方活动活动?”

“随便。”还是面无表情。

我开车琢磨着该去哪儿,不知不觉竟然开到了靶场!天知道我怎么带他到这种地方而不是篮球场或冰场。难道我潜意识里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回警署去了?不管这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想专心致志。

这个靶场装修比较简陋,计分也不是电子的,但全都真枪实弹,尤其是枪,种类齐全,保养一级棒。靶场老板花形透,是我警校时期的旧识,他跟藤真……我不应该一跟流川在一起就想起藤真,这样既对不起流川,也对不起藤真。用手搓搓脸调整一下状态,跟花形打了个招呼。他看见我也有些诧异,但只点点头,没说什么。

很久没摸枪了。我打算悠着点儿,先不拿狙,只练练我喜欢的手枪沙漠之鹰。上弹上膛掌心一转,动作倒还是和以前一样利索。流川有点惊讶,看得出神。

“玩儿过枪吗流川?”

他没说话。这次我不敢当他默许了,安全起见,还是教教他比较好。把枪递给他的时候一看果然外行,他低头呆呆地看着枪,手指放在扳机上,无意地枪口朝着我。我赶紧推开,忽然想起来那个梦。谢天谢地,幸好是个梦。

“枪口可不能指人呐流川。”他抬头,一愣,又点点头。

反正只是玩玩,我简单地把姿势和要领跟他讲了一遍,自己先开一局。站定,举枪,瞄准靶心。感觉全身噌地一下气血翻腾,头上嗡地一热,啪啪啪啪连开十枪。赶紧去看靶,十个弹孔在中间凑成一朵小花。Hell!九十九环。还真是手生了。

扭头发现流川眼睛亮亮得直盯着我。“以前还想当射击运动员的,老长时间没练了,手生了。”我撒了谎。原谅我。我心里就只这一块儿净土了,我不想让他也搅进我跟警界不清不楚的过往。

他点点头。拿起枪走过去。学着我的姿势,瞄准。却站着没动。忽然扭头看向我,眉头深锁,眼神很复杂。“怎么了流川?别紧张,放松些。”我走过去把他的手抬高一点,对他笑,“没问题的。”

他眼神又恢复了平静。转过头,深吸一口气。一样连开十枪。

说实在的,他打枪的样子真是挺酷的。不过不见得有我潇洒,谁叫我是狙神呢~ 走过去一看靶,差点没倒在地上。只中七环,剩下九枪全部脱靶。我嘴角抽两下,想笑不敢笑,他开始用眼杀人了。“没关系阿流川,第一次打不好很正常啊。”他脸色忽然缓和下来,愣愣地看着我,复又皱起眉,转身拔腿就走。

“喂!流川!”我还没反应过来,赶紧还了枪准备追出去。花形歪着嘴笑,冲我摆摆手,“账我先记着,你下次来还吧。”也对,打不好枪甩手走人的情况他见多了。

“多谢放行!”我一个箭步出去。心想那小子走的还真快,跑几步追上去,“不喜欢打枪阿流川?”他脚步没停,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哭笑不得,真不该带他来这种地方。“不喜欢就直说嘛,我们换个地方。”

“闷,那里。”他补充道。

“呃……那散散步好了。”说完我又后悔起来。哪有大冬天在外面散步的?!

他却没什么意见,放慢脚步走起来。我们沿河一直走,没说话。还是第一次吧,这么平静沉默地跟一个人走在一起。换作别人,不找些话说我总会觉得尴尬。他走了一会儿,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

“冷了吧,等我一下。”我没等他回话,跑到对面7-11买了两杯热巧克力。出门的时候,怔住了。那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算是华灯初上吧,感觉空气里是一片苍茫的蓝,然后就看见他一动不动立在那里,向我这边看。身后星星点点的灯,有人在走有车在流,只有他是静止的。很真实,又,很不真实。

呵,我又在瞎想些什么。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快到他跟前的时候脚一滑差点摔倒,其中一杯洒在手上了点。真丢脸!他是一直看着我的,这会儿把视线转移到我手上。

“没事没事!”我把另一杯递给他,换手拿我这杯,趁机赶紧甩甩手,烫死我了!

他双手捧着杯子,托到嘴边轻啜一口。刘海垂下来,眨眨眼睛。我又看见他的睫毛了。被热气熏过,上面结出来小水珠,想伸手轻轻拨一下,看水珠掉下来啪嗒啪嗒。

“暖——”

“快来人呐!孩子掉进河里了!”

他一把把杯子塞到我手里,甩掉大衣就跳进河里救人。动作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想说“暖和”么?他连话都没跟我说完呢!
孩子已经沉下去了,他一头扎进水里潜下去。冬天!这可是冬天!

“流川!流川!”我扯开嗓子喊他的名字。如果他能听到他就知道从哪边游上岸。我站在岸边一边喊一边等着准备随时把他拉上来。可是时间怎么这么长!你怎么还不出来!还不出来!我觉得我快疯了也要跳下去的时候,眼前一块薄冰忽然被他一拳戳碎。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往上拉。他吃力地把孩子托上来以后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紧闭着眼悬在那里。“支持住流川!”我吼着拼了死力把他拽上来。抓起他的大衣扑过去,再脱下来我的一齐给他裹上。

冷!他冷。他僵得像个冰棍儿一样被我箍在怀里,他的脸贴着我的脸冰得我头皮发麻。我知道,我知道这种冷,曾经训练的时候我也掉进过冰水里,冷得万蚁噬骨般疼,那个时候连绝望都来不及,因为大脑根本就停转了。

一刻都耽搁不得!我连拖带扛地把他弄到车上,开足暖气。他闭着眼紧皱着眉蜷在座位上,脸色惨白,不停不停地抖。离我家只有三个街区了,我轰着引擎飙过去,架着他奔到浴室放了满池的温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睁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应该是自尊心很强的人。我刚刚帮他把衣服……现在还愣在这儿……我赶紧起身奔出去,关上浴室门。靠在墙上,松一口气。一切来得太快,都来不及想。他冷得要死,我却紧张得一身汗,心里,还,扑腾个不停……我走过去坐到沙发上,手插在头发里,深呼吸……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听到他出来,有点儿不敢抬头。

最后还是他走过来。我听到他说,谢谢。

谢谢?他刚才差点没命了他还跟别人说谢谢!

“你傻啊!”我腾地站起来冲他吼。他穿着我的浴衣,头发湿湿得粘在前额上,脸色白里透红,大概是暖和好了,听我这一吼,怔住没说话,很无辜的样子。我又软了下来。我吼个什么啊,换作我也会去救人的。可是他反应也太快了点,还没搞清状况就往下跳。骨子里是个热血小孩儿,却偏偏生个冰山模样。

我叹气。

“你以后,别这么不要命了。”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很惊讶。呼吸还有点急促的样子,抿紧嘴唇,皱着眉紧盯着我。眼神像要把我刺穿一样。我被看得不知所措,怕是说错什么话了?

隔了老半天,他却说,“我得回家了。”我才想起来他还有个弟弟在家。翻出来一套没穿过的衣服给他。他穿上看起来还不错,就是稍微有点宽大。“喂,以后要练得壮一点阿,要不然可惜了我这么好的衣服。”我觉得有必要调整一下气氛,假装惋惜叹气道。

“白痴。”他甩手就往外走。

“我送你回去。”

“不用。”他出门叫电梯。

“给我个表现的机会吧。我辛苦计划的晚餐都泡汤了。”我真不明白这个时候他还逞什么强,不就送他一下么。怎么每次提到送他回家他就回避,难道还怕我把他家抢了?

“不——”他没说完就咳起来。到底还是感冒了。

“去医院!”他刚进电梯我就一把卡在门上。一只脚踩在里面,一只脚撑在外面。

“不。”甩头不看我。

“那我送你回家。”

“不要。”头甩到另一边。

“那去医院。”

“你闪边去!”他不耐烦地按着电梯按钮。

“那送你回家。”上帝保佑,我是真的想弥补一下过失。要是不叫着他散步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正巧这个时候隔壁大嫂进电梯。看我们俩的眼神有点匪夷所思。

“你看你都病了,我送你去医院。”假装语重心长。

“我要回家!你快滚进来!”他气绝。嘿,我就知道,男人生点小病最恶心去医院了。

六。

他家还挺远的。住在郊区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里。他敲门的方式很奇怪,像暗号一样。也是,小孩子一个人在家,总得有点防范措施。

“吃药了么?”他一进门第一句就问小良。

“吃过啦哥哥。”小蘑菇头嘴还挺甜。我才想起来他好像有心脏病。

“你等下,我去换衣服。”他转头回卧室。

我等了老半天了他才出来。递过来衣服的动作有点吃力,手在抖。他脸色通红,嘴唇发白。我探手去摸他的额头,他想躲没躲开。

“你发烧了流川,吃点药吧。”

“不用。家里没有。”他撂开我的手转身回卧室。我这才注意到他家。大冬天的连个取暖的东西都没有,厅里乱七八糟放着几个箱子,一张桌子,一张沙发,像是刚搬来的样子。

夺门出去买药,一边跑一边胸闷,这个家伙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回来的时候敲门,没人应。我才想起来要用暗号的,记不住,只好拍门叫。“小良我是大怪兽,来救你哥哥了!”小孩儿这才怯生生地开门。我刚想冲到卧室就被一个箱子绊住。低头看,不过一堆衣物还有……一个女人的照片?!

那女子很年轻,生得颇有姿色,打卷儿的褐色长发,一双大眼睛,看上去精明能干,艳而不妖,媚而不惑。天!不会是女朋友吧!

感到小良在拉我得衣袖。我蹲下来。他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不要告诉哥哥呀。妈妈的照片他平常都不让我看。”我机械地点点头。哥哥……妈妈……什么跟什么,听起来这么复杂。管不了那么多了。哄了小良去睡觉,我倒了杯水去卧室让流川吃药。

他缩在床上,腋着一条薄被,眉头紧蹙着,像是睡着了。我走到跟前正想着怎么叫他起来,他却唰地睁开了眼。明明是背光的方向,眼睛却清亮闪光。我突然觉得,这双眼是永生永世都不会灭的。

他勉强撑起身吃了药,躺下去,裹得更紧。我又探探他的额头,比刚才还烫。我给他加盖了一件大衣。“睡吧,流川。”

他乏力地抬起眼皮看着我,半天吐出来一个字,“冷。”他说冷。

隔着被子也能看出来他抖得厉害。这样子也没办法叫他去医院。这个时候……只有……身体是暖的。头大!我这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却见他抖得更厉害了。心里一紧,去了上衣躺进去搂紧他。他无力地挣扎了一下,慢慢终于平静下来,不那么抖了。

大概是胳膊窝得不舒服,他挪了挪手,碰到我胸前的挂坠。

“阿,是我的护身符,我被孤儿院拣到的时候就挂着的,带了二十多年了。你有没有阿?” 其实我看到了他什么都没戴,但我不知道怎么就很紧张,没话找话。

他轻哼一声,声音闷闷的,“我这条命,没人稀罕。”

“胡说什么呢!”我一把摘掉护身符套在他脖子上。“那从现在开始我就稀罕一下,我仙道彰命硬,从今往后罩着你了!”冲动的动作,脱口而出的话。可是说完我发现我是真心的。对不对,未经思考的话才是最真心的。

他已经很累了,强撑起眼皮看着我,然后侧头深深地把脸埋在枕头里。

“怎么了,很不舒服么流川?”

他使劲摇摇头,再也没说什么。后来,就睡着了。

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他。他的脸线条很柔和,尤其是下颌两侧的曲线,凑出一颗尖峭的下巴,跟他的傲然和坚毅倒是很衬。他也不算极清秀俊朗的那种,但不知道怎么,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是耐人寻味的好看。再加上剑眉明目,眉宇间总有那么一股英气逼人。

我左臂紧紧抱着他,右臂被他枕在颈窝里,又酸又麻。我帮他把被角往上拉了拉,却发现他右肩肩胛骨上有一小块儿深深的烙痕。像……像是……一片枫叶!是出生的印迹么?他又从哪里来?他的过去是怎么样的?小良是谁的孩子?照片上那个女子又是谁?……

他轻吟了一声,好像还是有点难受,他连睡觉的时候眉头都皱那么紧。这时候真想他说点梦话什么的,真的,很想多了解他。他看起来那么波澜不惊,反而让我觉得他藏着太深的过往。就像我笑着的时候其实觉得并没什么可笑的,只是习惯罢了,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出来罢了。可是他的眼睛又那么清澈,真的就好像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冰凉的月光照得他像一块剔透的玉。睡得那么沉,睫毛的影子浓密地打在脸上,像个婴儿。忽然觉得一阵心疼,我把他抱得更紧了。为什么,这么纯粹的人,看起来却这么容易破碎。

夜凉如水,看着窗外天色墨蓝,我又想起来小时候在孤儿院。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外面,总觉得如果有个人能来抱抱我,就不会那么寂寞,那么冷了。我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千数到一。看着天色从深变浅,每次都想,黑夜一到头,天一大亮,世界就该不一样了吧。可是那么多年过去,每天醒来还不都是一样。我混混沌沌想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微光。怀里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呼吸很均匀,一下一下打在我的锁骨上。忽然想笑了,又有点想哭。有生以来第一次啊,黑夜一到头,天一大亮,世界就真的不一样了。因为,身边,有流川。


一醒过来,身边是空的。我慌忙坐起来,才发现他立在窗前。

“看什么呢?”我问。

“鸽子。”

窗外一群鸽子盘旋着飞,洁白洁白的。隐约可以听见它们像水波一样在天空层层漾开的叫声。

“喜欢他们?”

“自由。”

“你现在不自由?”我笑。起初他最吸引我的大概就是那一身不受世俗牵绊的气质。

“总有一天会的。”他说。我还没想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却看见他,笑了。

他薄薄的嘴唇牵起来,脸色还有点苍白。冬天的阳光看起来冷冰冰的,却裹着温暖,不动声色地给他镶了一层明晃晃的边。

我的心理防线轰然溃散。

我喜欢他。我喜欢。

我们都没有提昨晚的事。才认识不到两个月就凑巧这么相处,也让我感觉太突然。没关系,慢慢来吧,我们有时间。吃完早饭安顿好小良,我送他上班。上车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很像个家的样子。拍拍脑袋,大概幸福冲昏了头,净在这儿胡思乱想。到书店门口停下,他去解安全带,弄了几下打不开,微皱起眉。

“这个有点儿坏了,我来吧。”我凑过去。他低头看着,“啪”地打开了,他眨眨眼睛。

我,我又看见他的睫毛忽闪忽闪了。倾身过去吻了他的眼睛。他连眼皮都是薄荷一样凉凉的,睫毛触在我嘴唇上痒得可爱。我吻了他。他全身激烈地震了一下,僵住了。我忽然后怕起来,担心他一拳把我撂倒,心提到嗓子眼儿连气都不敢出了。车里静得可怕,他慢慢放松了坐姿,抬起头看我,眼里迷迷糊糊的,眉头皱得更紧,有点儿脸红。我终于松了口气。如果对我来说他是磁石的话,那引力或多或少也是相互的吧?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语调轻松,“去上班吧,流川。”他还有点不知所措,乱七八糟地点点头,推开门出去了。

预想中关车门的声音没有出现。他一只手把着车门,站住没动。

我这才发现前面有个人在看着我们。那男人立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双手插兜。个子不高,骨架倒是显得结实透着魄力。气色盛润,一头油黑短发梳得整齐。脸上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笑,加上那眉眼朝坐在车里的我居高临下地甩过来,颇有几分警告和杀气。

难道他们认识?我正想着,流川啪地关上车门走过去。那人看向他脸色立马缓和了,笑得很温和。热情地迎过去拿拳头轻撞一下流川的肩,一只大手揽着他的背就往别处走。流川朝他点点头,转身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时候感觉他又变得很凛冽,迎着阳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就迅速进了书店。我握着方向盘还不太确定那一眼是不是显得意味深长,却见那男人再次用刚才的神色看着我,然后轻蔑地一笑,也跟着进去了。

这一笑让我浑身上下不舒服透了!Rush hour 马路上恼人的嘈杂铺天盖地涌过来,阳光那么刺眼扎进车里,我感觉我好像在一点点地陷进一个无底深渊,不安,很……不安。

七.
“才子佳人共度良宵也不至于得意忘形到违章停车吧!”我还没反应过来弥生就上车坐到副驾座上,眯着眼睛狐疑一笑。
“莫非刚开始就碰到了竞争对手?”伤脑筋唉。女人都这么敏感?
“不过……嗯……那个男人笑起来的样子跟你很有几分相像阿!”她“啪”地打了声响指,“这个要严加观察!”

……又来了。
我放松坐姿倚到靠背上,散漫地勾起嘴角。“你应该去当间谍,不应该播新闻。”说完突然猛踩油门冲到停车场。

“仙道!”高了几十分贝的尖叫,差点让我耳朵聋掉。

弥生端坐好,整了整那套价值不菲的职业装。“OK,言归正传。”

Bingo!不出所料,她在个人隐私方面总是这么知道进退的。的确是个职业素养很高的记者。不过今天她好像兴奋过头了。

“喂,我可抢到大新闻了!”她神秘地眨眨眼轻撞下我的肩,待我把车停好,习惯性地甩来一个文件袋,压低了声音,“烈焰夜里干掉了四个人!”

?!

“一枪打中油箱,汽车爆炸。” 纸袋里抽出的一叠照片,全是那辆火光冲天的车。

“你敢跟踪他们?”她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本来是去暗访夜店,正巧看到崛田德男跟和光组上了同一辆车!”她还在抑制不住地兴奋着。

“有人注意到你么?”

她不耐烦地白我一眼。“没有。出高价打的Taxi ,上高速以后就超过去了。本来只想拍些照片攒资料,没想到撞上了头条!车爆以后我叫司机赶紧开走了,你不知道,当时我们还差点被撞到啊!后边的车可全都被堵在那里了!最后我又随台里赶回去做现场报道!”

她很聪明。名副其实的新闻狂。可是,她都忘了自己曾经在烈焰的枪口下。

我没出声,继续翻袋子。除了照片和文稿,里面还有一张光盘。看来拍到了全过程。

“你要拿去播?”

“我不播难道要找别人播?”她抢宝贝似的一把夺过光碟。

“弥生,这牵扯到黑道恩怨。你知道有多危险。”

“笑话!我不知道还来做记者干吗?!难道你不替我高兴吗?凭这个我今天就坐上午间新闻主播的位置了!”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感觉自己脸色不大好看。

“你干什么紧张兮兮啰哩巴索的!我认识的仙道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我的确不是。但面对鬼岩门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可是现在又叫我怎么跟她说当年行动的时候我身边倒了多少人。

“呵,看你这么严肃我还真是不习惯呢。”她缓和了语气。“好了,我会注意的。”说完挑挑眉,撞下我的肩,“你不说我不说,还能有谁知道是我拍的?”

我勉强地,笑了笑。

“行啦!仙大少!下午三点办公会不准迟到!还有,新一年的节目计划书你最好一页不少地给我交来!”

完了!计划书还没写!

她得意一笑,推门下车。“哼!就得让你们瞧瞧大阪女人的厉害!还不快去工作!”

我被大嗓门儿震得呲牙咧嘴。“遵~命~ 跑到东京的!顽固的!大阪女人!”
她甩上车门扬长而去。昂着头踩着高跟鞋在青石板路上踩出一串清脆的响声。步态格外玲珑生动。

生命在其戛然而止之前达到最动人处。

脑海里突然窜出来的一句话搞得我一阵心惊。打住!打住。干什么胡思乱想!
一头扎进办公楼开始赶计划书。本来打算昨晚写的。结果在流川那里……流川……弥生……烈焰……还有那个陌生男人……我感觉脑袋里忽然冒出来很多乱七八糟的线头,如果能抽出来一根也许我现在就不会这么烦乱。
深呼吸——平静——干完手头的事再说。

中午还是去看了弥生播新闻。大概从早晨就开始的那股不安还在作怪,让我觉得不管发生什么,如果我在场,我也许会好受些。
弥生看到我来,很得意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直播间的灯打得她的大耳环闪亮闪亮。一直都是这么奋不顾身向前跑的人,现在终于达到了目标,也许我真该为她高兴的。

直播很顺利。收工的时候弥生走过来狠捶了我一下。“看到了吧!大阪女人的厉害!”
我竖起拇指朝她笑笑,并不知道要说什么。
中村当即开了香槟为她庆祝,彦一订的一打花也准时送到。一切都是很好的样子,大概,大概是我多心了。

回头搞完计划书。下午三点准时踩进会议室。
“哇!我看到谁啦!”

“你你你你竟竟竟然没迟到?!”

“哦?那我晚两分钟再来。”还是原来的轻松气氛,我终于也放松下来,扭头要走。

“你给我坐下!会议开始!”弥生一把把我按到座位上。转身在她雷打不动的霸王位子上坐定。

“这是本台新一年的总计划,请各位先浏览一下。”台长发话。会议室霎时静下来。只有表针嘀嗒嘀嗒的声音,很突兀。

“谁的表这么带劲儿?走得还真嚣张。”弥生抱怨。

“喂,明明是从你那里——”
?!
话一出口我忽然僵掉了。

“弥生你别动!”我一只手按紧她,蹲下去看。

“是炸弹!快通知警察!拉火警疏散全楼!”

“仙道?”

“你坐下去的时候已经启动了,站起来就会爆炸。”

只剩1分50秒。真正的引爆时间只会少不会多。一转眼会议室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幸好电台这地方随处找得到绝缘钳。

“……你要干什么?仙道?”她的声音都在抖。

“剪线!”剪了还有可能不爆,不剪一定会爆。

“你不要乱来!”她一把抓住我,带着哭腔,“我不想死,我也不想你死,警察,警察会来的。你快走!照顾好彦一!”

“我就是警察!”

“求求你别冒险!”她不相信。紧抓着我不放。这时候我根本不能硬把胳膊抽出来。水银炸弹,水平仪失衡也会爆!

[相田弥生小姐,]扩音电话里终于传来声音,[我是特警队警视课长牧绅一,请你保持冷静不要离开座位,拆弹专家马上就到!]

“牧!……警员仙道彰,位置事发现场,编号SAPRN0711,申请即刻归队!水银炸弹,计时不到一分半,会议室35层,大楼高70层。”
从下边上来或派直升机从顶楼放特警都来不及,不说他也知道。

那边略一沉吟。[申请批准。立刻行动!]

弥生呆滞地松开了手。

还有1分9秒。

看体积至少能把这间会议室掀掉。两组红蓝线排得很整齐。好,容易剪。
钳口放上去。屏住呼吸。
……等等!!线比正常的粗!!!
探上钳角拨开一点。
Damn!
居然用相反颜色的胶皮又包了一层!差点剪错!

“……仙道?”

“别动弥生!”

见鬼!两年不拆弹手居然抖了!连自己心跳都能听到!
仙道彰……稳住……稳住……稳住。

OK。
再把钳口探上去。
深吸一口气。
剪!
血轰地窜到头上大脑突然空白……没炸!

喘口气。
再来。

计时器“咔”地停住。6秒。

我一下子瘫在地上,喘着气,才发现满身满脸都是汗,胳膊已经开始酸得抽搐。

“弥生,可以——”

“咔”。6秒变5秒!

Shit!母!子!弹!

我跳起来抓起弥生把她甩到房间另一边,跟着纵身跃过去,炸弹的冲力让我一头戳在墙上。

……………………………………

头晕。
耳鸣。
恶心。

视力和听力慢慢恢复的时候,我试着去找弥生。副弹的威力不算太大,我还能动。嘴里没有血,内脏应该没被震伤。弥生好像也没事,抖着缩在墙角。我伸手去拉她,眼睛看不清,抓了个空。

再往前探下身,把手伸给她,有点,吃力。
“喂,你,减肥……有效果,不然我……可甩不动你。”一句三喘,我想我这样子大概看着很惨。

她一抬头“哇”地号啕大哭,扑上来发疯一样照着我劈头盖脸又捶又打,口齿不清地喊着“仙道!仙道!”最后全身发抖地抱紧我。太紧……让我……喘不过气。

我反手抱住她。“活着,弥生,我们还,活着。”

特警队这才赶来。那歌唱得没错,警察都是迟来大仙。我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回到迟来大仙的队伍里去了。想想还真是讽刺!

扶着墙站起来,还是一阵头晕,坐进救护车的时候,我从后窗看到了书店。

忽然!忽然!忽然很想见流川!可是那个越来越远的店门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心口一下子堵上了,嘴里轰地涌上来一股酸水儿。真不知道自己为怎么会这样,就是突然意识到刚刚差点就死掉了啊,我的护身符还在他那里呢。呵,下次,下次见到他一定得跟他说,看我仙道彰果然命硬,没有护身符也——

一个刹车让我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还是吐了出来。

擦着嘴角苦笑。——没有护身符我也……死不了。


八.

重案组对整个事件展开调查。弥生被两名保镖保护起来。我留院观察了一天,只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第二天就回警署报道去了

“欢迎回来。”牧倒是意料之外地和善,向我伸出手,“以后又要做搭档了。”
公事公办。我也笑着伸出手。“合作愉快。”

田岗高兴得稀里哗啦的,又强忍着以便维持上级尊严,扁着脸压着笑两手使劲拍我的肩,“好小子!回来就对了!明天你先做全面体检,强化恢复训练一星期,不过可能随时要行动。另外,队里添了新设备,你也试试雷明顿M700。”

搞什么!让我半路换枪?“对不起啊长官,我用AWP习惯了,换枪的话,实在是伤脑筋阿。”挠头,笑。

“你……”田岗忍无可忍。“你去用AWP!给我一星期练两万枪!”

Kidding?!两万枪初学者也变王牌了。何况只有一星期。多没水准的恐吓。

“Yes, sir!”我敬了个标准礼,赶紧闪!

“喂,”牧推门叫住我,“你是因为烈焰才这么坚持的吧。杀手拿特警专用AWP杀人,本身就很挑衅是不是?这样子一对一才有意思是吧。”

哈,算他看得通透。我摊手。如果枪是杀手的情人,那我就要去横~刀~夺~爱。

他也笑。“你这个小子,还是跟以前一样任性不可靠!”

无语。不可靠还叫我回来。真麻烦。

体检顺利通过。怎么说两年的健身房不是白去的。恢复训练安排在警校,有安西教练亲自指导。
他发福了一圈,看起来倒是比以前慈祥多了。见我过去,推了一把眼镜。
“教练。”他喜欢我们这么叫他。

“唔~,是彰阿,回来了就好啊。”一句话说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健司的养父,以前跟田岗并称东京双雄,健司殉职以后他就退到警校继续当教练了。
在他指导下我第一天就找回了枪感。好像又回到跟藤真阿牧飚枪的年代,每发一枪就觉得血管爆一下。很爽很爽。

为了训练方便我住在了警校。折腾了一整天,晚上一个人拎着东西去冲凉。
开很猛的水。喷头下面站很久,感觉水注凶猛地从头灌到脚。
闭上眼。仰起脸。摒住呼吸。
一。二。三。四。…… 一百零七。一百零八。……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
手撑着墙猛吐一口气。
两分半。
大口地喘。水打在背上能感觉到连肩胛骨都上下扇动用力呼吸。
水哗哗流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浴室里到处乱撞。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跟藤真比谁闷气的时间长的。没想到……突然就撞回到这种轰轰烈烈独自用力的生活里了。

趿拉着拖鞋回宿舍。一如既往地入睡很慢。翻个身,顿一下,才想起来前两天还用这个姿势拥着流川。眼前一闪而过的,是他那天清晨的笑。怎么忽然觉得,太突兀,太稀薄,想抓,抓不到。我又要开始面对一片混乱了。他那么沉默,安静得好像不识人间烟火,是和混乱格格不入的吧。最好,能离得越远越好。

接下来的几天是脑充血一样的训练。每天晚上躺下来,耳边还是一声声的枪响。那个时候,渐渐觉得,现在不要再见到他才好。流川,这个人连同这个名字,好像都慢慢蜕成心底一颗遥远的,不动声色地愿望。如果有一天我能安心地从这片拼杀的生活里全身而退,我希望我还有力气回头,去找找那一片安静。

训练圆满结束。这周鬼岩门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是依旧不敢松懈。田岗只准了我一天假。

也好。这天,是藤真的忌日。

墓地在郊区的山上。我搭了一段电车,沿着山路慢慢走上去。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看样子警署的人都走过了。正好。在藤真的事情上,我还是不想跟他们照面。

躬身放下花。水仙和百合。笑。他喜欢的花还都真是清贵素雅。终于敢伸手摸摸照片上那张笑脸。冰凉,冰凉的。

“健司。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走上来的?”

顺着声音扭头看,“花形?” 他浅笑一下,瞟一眼我被雪浸湿的裤角。

“你平常那么懒,今天能一步一步走过来,那家伙会在上面偷笑吧。”

“幸灾乐祸可是他的强项。”

“仅限对你吧。”

说完我们俩都笑起来。对碰一下拳。

花形跟藤真一起长大的。他喜欢藤真。照说我跟他的关系会很尴尬,可是他为人沉着稳重,有品有格,更从来对我没什么敌意。大概,他太了解藤真了。不过后来他从警校毕业并没进警署工作,好像读大学去了。看样子,他是我们当中最明智的一个。

我们没再说什么,一直站到日落才打算离开。

“送你一程?”他朝车侧了下头。我跟着坐进去。这好像是健司走后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他并没把车发动。取了一盘磨得不成样子的磁带,放进音箱,按下PLAY键。磁带咝咝的摩擦声顿时在车里搅起来一片怀念的空气。
太过耳熟的前奏。《我的朋友》。九几年的时候流行的老歌了。藤真,最喜欢唱的。

花形下意识地用手指抹着前窗上的水气,轻轻跟着唱。

〉我的朋友 当我想念你的时候 心就会莫名坚强起来
 因为我所看到的你 总是不停地向前跑着
 遥远逝去的日子 曾经心无旁骛追求的梦
 如今想起依然眩目非常
 无论有怎样的不安 还是真诚地相信 自己选择的道路
 ……
 少年时候的你 眼瞳总是光芒闪耀的模样
 ……
 关于真实的爱 要用怎样严肃的脸色去看待
 夜空里排列的星星 就像你用力忍住眼泪
 将难过全部吞进肚子里的模样
 独自一人时的寂寞 不是两人在一起时能相比的
 这样的孤独才算得上是悲哀
 那个时候苦闷的我们
 你却总是一直带着笑容——

“咳,没那家伙嗓子好。”花形唱到第二段的高潮就顶不上去了,自嘲地笑笑。

“他一唱就没完,冲锋陷阵的时候也能哼上两句。”

“还有你们俩偷跑出去钓鱼,都是我背黑锅关禁闭。你这没良心的一回来躺床上就睡成八脚章鱼,他还知道来看看我。坐在外头骂我窝囊,骂完了没事儿人似的就唱这歌。”

“然后被抓住之前飞跑回去砸在床上狂笑。”

“呵,一直向前跑,”磁带正好放完,车里又只剩咝咝的声音,静得很沉闷。“向前跑……这歌,好像专门为他写的一样。”花形把手放在音箱上,上下摩挲着,没有取出磁带。

“歌在,就好像,人还在。这儿……也……在吧。”我把手慢慢探到心口。我,并不习惯,自己,这么,伤感。

“人不在了,心也在的。”

“花形……”

他低头笑笑。抽出一支烟,烟盒递到我面前。我是不抽的,烟会影响夜视能力。印象里,他也很讨厌烟。他随即意识到了,收回了手。
闷头点烟,摇开车窗,胳膊架在窗框边,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喷一口浓重的烟气。睁开眼,看着车顶天窗。
“想他的时候,就抽一支。”

“……对不起。”

“你没有错,仙道。那个时候有你在身边,他应该很高兴了。你没有错。是那个孩子,他……太笨了。”

喜欢他,才嫌他笨吧。因为总想他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他看得清你,却看不清他自己。”花形没看我,抽一口烟兀自说下去。“仙道,对你来说,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懂你的,这种人你可以忽略不计。另一种是懂你的。懂你的人里又分两种。一种看清你之后就因为不同的原因止步不前了。你跟他们的交情点到为止。再一种会毫不犹豫地继续走近你,在打开你的同时你也会想办法去打开他。这种人太少,你一旦碰到,会欲罢不能。”

解剖一样的话。让我觉得,车里太挤了。

“健司他,也搞不清自己属于哪一种。”

真是……傻瓜!我听见手指关节咔咔的声响。

花形瞟了我一眼。“你这个家伙,跑得太快太耀眼,对水准不够的东西容易厌倦,他那么要强,很在意阿。傻瓜一样的,拼命……跟你较着劲儿跑,一心想要比你强,其实一直……对你很……欣赏。不过,呵,这样子他才……不会那么寂寞吧。”花形的情绪有点失控,声音哽咽着,话说得磕磕碰碰。我并不想,看他这样。

“你是想说,寂寞让人冲动,爱也不是欣赏吧。”

他苦笑。“仙道,我是该说你太理智,还是太冷酷。”然后他摘掉眼镜搓了把脸。“对不起,口不择言了。”清醒!到这个时候他还是这么清醒!如果他能稍稍麻醉一下,也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你们都一样,都是一直朝前跑的人。我太闷了,他嫌烦的。”

我突然有去撞墙的冲动!感情真的能让聪明人变愚蠢!他那么了解藤真,都不知道那是任性么。天知道是哪个家伙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讲透他说什么什么透今天怎么怎么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天知道花形走那天是谁自己闷跑了20圈儿又拉我起来比了一夜的跑步攀岩引体向上。从小太习惯对方的存在,太拿他当理所当然。一旦分开,才发觉身边空了的位置多么重要。

“花形透,我还以为你很了解藤真呢。”

“仙道?!”他一脸惊愕。半天才意识到我话里的意思,木讷地笑笑。然后,终于发动了车。不紧不慢地开下山,好像一个庄重的仪式。快到警署的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绿灯,他再开口,又已然恢复到那个冷静稳健的花形透。

“你这次回去,千万要小心。健司父子两代可都栽在黑岩正人手上。”

“父子两代?”

“他的生父也是警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殉职了,被黑岩正人亲手杀了。是后来安西教练告诉我的。一直骗他说父亲是办案的时候被害,罪犯也已经被击毙,是怕他带上个人恩怨会冒险。没想到他还是……你觉不觉得他……”红灯变路灯,他挂上档。“呃不,没什么了,今天耽误你太久了。总之你小心就是。”说话间已经把车停到警局门口。总觉得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但他一向守口如瓶,不想说的话问也问不出来。

“你尽管放心。”我揽了下他的肩。下车。

“对了仙道,”我正一只脚往台阶上跨。
扭头等下文,他探头出来,“上次你带到靶场的朋友是警署的?”

是指流川?我收回脚转过身。“不是阿。”

他推门下车走过来。
“你知道靶场里黑白两道的人都有,我也有验靶的习惯。后来发现他不是九枪脱靶,”他顿了一下,看看我,“是十枪几乎从一个孔里穿过。”

“你说什么?!”

“误差很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是个,职业的。”

五。雷。轰。顶。

……职业的,卧底还是……杀手!

“仙道,有时候不能太自信,会影响判断。”

是从……什么时候,花形的话都这么,醍醐灌顶。

“你……还好吧?”

“借你车用一下!”我跳进车里一把挂到五档冲出去。

“喂等一下!你去哪儿!”

听见他没追上狠捶了一下车后盖儿,但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要先找到流川,一定得见到他!
……被惊醒的时候趴在桌上不动,敲门要暗号,开枪前犹豫不决,后来看着我的眼神,急着离开靶场……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细节瘀得我脑子都快爆炸了!我怎么能这么粗心这么大意……还……还一本正经教他用枪,用什么狗屁射击运动员的借口唬他……是卧底吧……卧底好不好……杀手怎么会带个小孩儿呢……卧底好像更不会阿……至少,至少至少不是烈焰吧!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的啊!!!

……冷静,要冷静,得先见到他再说。

九.

手机铃恼人地响起来。

[仙道,紧急任务,快回警署。]

急调车头的声音划得我头皮发麻。该死!什么事儿都赶到一块儿了!

“脸色这么差没问题吧。”一进门牧就侃过来话,他身后的屏幕上投着那个黑衣红发的背影。

我轻轻带上门,笑。“No problem。”嘴角一上扬,居然真的就静下来了。尤其,是看到猎物以后。

牧不屑地哼一声。甩手抛过来一只柠檬紧跟着飞过来一把水果刀。

抓到柠檬抬手一挡,刀就实打实地扎了进去。
“黑炭头,隔了这么久你还不忘谋杀我。”
我顺着刀口切一片柠檬含在嘴里。酸。刺激感官。这是要狙击前我的习惯,扔柠檬甩刀是牧的习惯。这只能说明,有大案要办。
他对着屏幕抬手一指,“仙道,你今晚的任务,狙杀烈焰。”

好啊!终于有机会碰面了!

行动的起因是今天午夜鬼岩门第二把交椅高头要跟陵门鱼住纯交易一大批军火,以及新的METH毒品试样。高头与黑岩正人素有瓜葛却不敢正面相抗,只能暗中扩大势力。鱼住已经有意跟警方合作作为污点证人。两个人都很可能成为暗杀目标。

配给我的观瞄手是福田,训练配合过几次,感觉很不错。我们提前四小时到达交易地点。是一片废旧厂区的主楼,有两层。周围全是一层的平房,看来只能在楼内狙击。从地井下去,钻通风管道上楼,如果烈焰已经潜伏在这里的话,他不会察觉到。从探镜里看厂内还没有任何人。一楼货仓,四周都是大型货箱,中间一片空地是交货点,地上有一块一块半干的黑色油迹。二楼左右两排锅炉,已经上锈。烈焰还不至于闷着躲在里边,那样他绝对跑不了。墙角三排大货架,堆着铁皮和钢管,有帷布。视线直走正是厂房对角线,上下两边都尽收眼底,好地方!钢管可以掩枪。加上离楼梯远,没窗,烈焰也不会选择这种地方。

一切准备就绪。很静。只有顶棚四个透天通风扇缓慢转动吱吱呀呀的响。
握枪。
新添的贴腮板很舒服,让我感觉跟枪连成一体,从凉到暖。好像每一个细胞都在蠢蠢欲动。
不动声色,伺机等待,这些兽类一样残忍并且直接的本能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破壳而出。
猎与被猎,只在一线之间。
真是有意思阿。不知道那只瞄准镜后面是双什么样的眼睛。我还真是很期待。

23:00
还是没有动静。事实上等待的时间已经成了一个虚无的概念。要的只是看见他的那一秒。一秒就够。

23:50
已经有双方的手下来查场。有一个从我前面走过去。
烈焰应该已经到了。
不会在某个货箱里。下边人太多,要跑很棘手。

23:53
二楼也没有他出现过的迹象。

23:55
顶棚上钢架很细,掩不了人。
必须在高头他们进来之前干掉他,不然一切都太晚。
应该快了,就要找到了。

23:57
顶棚风扇。隐约透着天上青光。
等等!风扇后面……
[仙:福田,注意顶棚风扇。]
[福:收到。目前未发现目标。]

23:58
第一扇跟我成对角线,中间隔大灯,刺眼。从他的角度也一样。排除。
第二扇不转。排除。
那么…… 
第三〉〉〉〉〉〉第四
第三〈〈〈〈〈〈 第四

[福:高头鱼住下车]

就是现在!

他从第三扇闪过/我子弹推膛而出

于此同时吊灯线砰地断掉。
一片漆黑。

糟了!就算带了红色眼镜短时间也适应不了黑暗!

火光从灯泡的爆炸声里轰地窜上来正照亮鱼住和高头的脸。
!!
两个人几乎同时倒地。

我再举枪朝上的时候,只看见风扇缝隙里透出来的天光。时间,时间他都算得刚刚好!

[仙:牧!哪个方向街最暗!]今天云层厚,夜视仪也不好用,他一定会选最暗的道逃走。
[牧:北面。]

拎枪跳到朝北的窗口,正看见他骑摩托飞到街上,左穿右晃照不规则“8”字绕骑。
好小子!熟悉枪性知道近距离弹道不稳定!

100米。不急。左右都是厂房他没路可转。在我正前方你早晚逃不掉!

200米。警队已经开始追上。那种子弹他躲不过去就不用作我的对手了。

300米。该加速了。不然逃不掉的。
果然!摆动幅度越来越小。忽然提速到大约45公里/小时,红头发还飘得那么嚣张。
是要挑战吗?!
你知道速度30公里/小时以上就不适合狙击。
但我是狙神!最后会赢的一定是我!

500米。前加4个身位。头部。就是现在!

?!
他突然向左闪了一下。子弹撞上右肩冲着他前栽过去,车呲滑着撞到右边墙上。

推弹上膛补枪!

动作好快!他摔出去轮轴一样滚到左边房角阴影里。

[福:有红色物体掉落。]

什么!!假发!第二枪只打到掉下来的假发上!人已经不见了!

[牧:仙道!是灵狐假扮烈焰!往钢材仓库跑了,你去支援C组!]

灵狐?!

我脑子好像有个奇怪的闪念,但是情况紧急并没有搞清楚那是什么。耳机接到C组的时候里面不断传出“Man down。Man down。”的声音。不过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堵在仓库的里面。受伤的警员都伤在手腕和腿没办法移动和握枪,只有两个伤在腹部。厉害!够职业!

不过他在暗处警方明处,再这样耗下去不行。

“你们撤出去,封锁所有通风道口。”

“仙道?”

“给我催泪弹。关上库门。他受伤了,没有防毒面具,一对一能解决。”

门被拉上的时候仓库突然坠到与世隔绝的寂静。
单层。不算大。二十多排高架堆满钢板。不适合用狙。
换手枪作战么?
灵狐……可是珍贵的猎物阿。
那么来呀!

催泪弹已经散开。但是没有听到他任何声音,他在闷气。

右边有一个平板推车。我脱掉警服把外套搭在扶手上,猛力推过去。

枪响!在中间!

闪身过去看到他闪过两个高架,我跟他各三颗子弹都撞在钢板上。金属撞击的声音幽来荡去宛若龙吟。
下一刻,息声寂静。

他应该在三个架子之外的另一端,跟我一样双手握枪,压住呼吸,听动静。
呵,很久没这么有意思了。

突然有尖利的钢板呲滑的声音。很乱很快!
……来了!
近了!
到了!

我翻身从旁边架子的空隙跳过去,躲过两枪!
趁他往架子里移跟上三枪。他动作太快,没中!

又是一刻死寂。

够刺激!竟然让我运动出汗了!他还真能撑。

“喂,再这样耗下去你会失血过多而死,不如早点来做个了结!”

我感到嘴角慢慢翘上去。
……来了……好快!
决一胜负吧!

闪身举枪!
子弹铿锵出膛的声音让我在一瞬间感觉全身——
骨!骼!劈!裂!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是我手抖还是他躲得太快,我的子弹撩起他的刘海擦过去。
一股血从他的额角渗出来,无声地滑过右脸。
那时候他的枪正抵上我的眉心,背叛一样,只是“咔嚓”一声轻响。

他的呼吸已经很急促吃力,受伤的右肩强压着阵痛引起的抽搐。
脸色覆霜的晶白。血烈红。刘海发丝墨黑。
隐在后面的那双眼因为催泪弹的作用,在冷澈的水意里泛着丝丝缕缕的红痕。
像,像一只穷追猎物穿越莽原的……狐。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是……流!川!

“真没想到阿,居然又这样见面了。”我摘下面罩,钩起嘴角朝他笑。
呵,我该不该感谢我的个性,里边一团糟的时候,外面还能撑出一张笑着的皮,里外之间的距离扯出来那个叫作,“冷静”的,无生命的东西。

他的眼睛骤然一亮。

也只是,那么一亮。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任何感情。

“算,白痴,走运。”

低锐冰冷的声音从他微微开合的唇齿间射过来。
然后他轻轻地合上眼。
绷紧的身体轰然塌散。
直直地,栽倒在我的胸口。
慢慢,慢慢,慢慢的,滑落下去。
钝闷的一声。坠地。

………………

[牧:要抓活的,仙道!计划改变,活捉灵狐!]

………………

[仙道?听到没有?快回话!……仙道?]

我听见,空荡的仓库里,从一具空壳里,狼狈地,爬出来一个声音:
任务完毕。灵狐被捕。

十.

“干得漂亮!”牧跨着大步走过来照着我的背狠拍,震得我好像全身骨头错位一样难受。有必要……这么兴奋么。
“我说,还真怕你这小子出手太快,真一枪把他解决了可就糟了!”说着照我的胸口又擂了一拳。

心脏猛得一抽。
一枪……解决?如果他的枪里还有子弹的话,现在倒在那里的人应该……应该是,我。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警车救护车鸣着笛吵吵嚷嚷都聚过来了。灵……流川,被抬上担架,就那么沉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再也显不出一点锐利,侧脸被凌乱的黑发和殷红的血衬得苍白得可怕。
护士轻轻托起他的头给他戴上呼吸器,就好像在照顾一个沉睡的婴儿。隐约的,可以看到透明的呼吸罩内壁结出一层雾白的水汽,趁着他呼吸的节奏,一下,一下,时浓,时淡。
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很轻,很敏感,像一颗透明无垢的茧,怎么看……怎么看都感觉不到对谁会有伤害!拜托不要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好不好!!!这个样子……怎么会……怎么可能是杀手!

——真一枪把他解决了可就糟了!

猛一回神才反应过来牧这句话。
?!
难道说……

“牧!”我一把钳住他的手腕,“难道说他是……”


“你总算醒悟了!他非常重要!”牧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掰开我的手。

心轰得顶到了嗓子眼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紧张,没办法呼吸。
真的,是了吧?流川……一定是卧底吧!

牧一把箍住我的脖子,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消息绝对可靠:黑岩正人是他的舅父!”

怎!
么!
可!
能!

又怎么……不可能……

“呵。”

我,轻笑着,吐了口气。全身没有力气再动一下。已经有心理准备情况会很糟,却没想到,会这么糟。

“臭小子你现在知道笑了!两年空白了居然一上来就立大功!真便宜你了。不过这次量那老家伙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牧还在不停地说,可我一点儿也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脑子里有道闪电在劈来砍去,最后只残留下刚刚流川被抬上担架那一幕——

他那时候已经昏迷不醒,手无力地坠在担架边,肩上的伤口从扯开的衣领里露出来,不停地涌着血。他还……还戴着我给的护身符,已经,被染成,红色……

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冷颤,发现身体已经被抽空了。里边只有他那天夜里用闷闷的声音说的话,一遍一遍,轰轰作响……

“我这条命,没人稀罕。”

“我这条命,没人稀罕。”

“我这条命,没人稀罕。”

……


“你说什么!!”牧突然一声大叫震得我猛得一颤,回过神发现他颈上青筋暴起,一脸铁青。“妈的中计了!全是玩具枪,鱼柱死了,高砂一马假扮的高头!”

!!
早该料到,鬼岩门,没有这么简单。

眼前乱糟糟停着的警车忽然看起来无比可笑。
……被耍了阿,都被耍了。


回到警署的时候,田岗正暴跳如雷,看见我过去才稍稍平息了怒气。
“都给我听着,这次只不过失算了一下,根本不用慌,况且灵狐在我们手里。黑岩正人把他从小带大,很器重他。哼,看来这次要跟那老狐狸照面了,到时候就有他好戏看了!”说完朝我走过来,“仙道,我果然没看错你!”

我挑挑嘴角,转身去喝水。仰起头,一口气灌了三杯。水冰凉冰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田岗和牧的声音此起彼伏,撞着我的后背。可是奇怪了阿,我现在居然不惊讶,也不恼火,不着急,也不揪心。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没想到呢,我的抗打击能力,果真很强啊。

接下来一直处在一级警戒的状态。每天训练的时候疯狂飙枪,待机静坐握枪,休息了旁边也放着枪。我平生第一次喜欢上跟枪同居的生活了。原来只有它是可靠的,简单直接,没有情绪,没有感觉,不用思考。原来……这个世界,可以这么冷酷。

可是两个星期过去,鬼岩门又一点动静都没有。警戒解除,换了A队来顶班。我不大愿意休假,因为不知道离开这里我还可以做什么。可是留守的申请没被批准。

田岗稀里哗啦撕碎申请,把我推进电梯,替我摁了Main Floor 的按钮。

“不要任性,仙道!”

呵,对,是我任性。任性地狙击,任性地接近流川,任性地跟他交往,任性地以为他就是能带我走出暗无天日的生活的人。结果老天都看不惯了阿,告诉我任性得多么可笑。

电梯启动的瞬间,失重感弄得我一阵眩晕。两个星期紧绷的神经猛地松懈下来,顿时觉得全身乏力。走出警署的时候,下班高峰期的车子排成一条长龙,喧嚣的车灯刺得我眼睛生疼。不停地有人挟着风从我旁边擦过。高楼间的霓虹亦真亦幻闪烁不定。广场大屏幕上滨崎步热辣辣地边唱边舞。浓妆艳抹的女人撞到我身上喷出放荡的笑,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一边扯开领带一边咒骂着老板……

我两腿灌铅漫无目的地走,越走越头昏,心慌,出了一身冷汗。栽进一家7-11买咖啡,出门的时候,顿住了。街上有人在走,有车在流,我,我看见……那个仙道彰给那个流川枫买热巧克力,流川的睫毛凝着水雾一颤一颤,仙道想伸手去拨一下,流川忽然就不见了……

只有,人在走,车在流。

原来这就是东京,我生活了25年的城市,每个人都带着面具庸庸碌碌,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圈子里。不过是昼夜之间,一切都是幻觉,一切都会流走。

后来不知道怎么摸回家的,一头栽在床上就动不了了。夜里迷迷糊糊浑身滚烫,喉咙劈了一样地疼。……枪……血……眼睛……乱七八糟的梦……

再醒来,天色很暗。看看表才知道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脑子很清醒,身上却是剥了一层皮一样酸疼。过了很久才慢慢回忆起来最近发生的事,心里居然出奇得平静,好像一切只是上辈子的事情。

在家窝了两天,始终没办法理清脑袋里丝丝缕缕的东西。唯一的感觉,是“流川”成了一个虚无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杀气逼人的灵狐。可是无论如何,还是没办法把他们两个合成同一个人。事实上那天在厂房里的时候,我就该死了。我那颗子弹过去,他应该已经清楚知道我的位置了。作为狙击手,不管任务是什么,首先要解决的是敌方的狙击手。可是,他并没有杀我。这就是灵狐么?杀手么?你是太善良太单纯,还是太玩儿命……
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也许,应该,去见见他。是我自己走到这一步,总还要自己去收场。

到医院的时候,牧也在,怎么什么时候他都在!
“你不好好休息跑这里干吗?”

“看猎物阿。”我绕过他去推门,手握上门把,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我害怕,只要一步,一切都会颠覆。

“一天睡十七个小时以上的猎物有什么好看。”话里带刺,又来了。

“哦,果然是稀有猎物阿。”我懒得跟牧废话,闪身竟然就进了病房。

两道目光唰地劈过来。心不自觉地还是抽了一下。我不想承认,看着那双眼睛,会很心虚。可是,如果那里边有一点惊讶,一点愤怒,我也会好受些。但是就像那天一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仙道彰,你看到了吧,这是杀手的素质阿。

双手插兜。笑。“伤势如何?”

他把头别过去。两只手分别被铐在床两边的栏杆上,紧握着拳,关节发白。
屋里一片死寂。

还是……有点恼火的吧……
有就吼出来啊,还这么别扭着沉默做什么。
这么别扭着沉默……别扭的……小孩儿……
心忽然软了一下。 
这就是,那天躺在我怀里睡着的孩子么?
这就是,那天晨光里对我笑过的人么?
他还是一动不动,我就站在门边一直一直看着他,试图拼凑出那个流川。好像只要看到他一点影子,就不至于,不至于把他和“灵狐”看成同一个人,看成……我的……敌手。

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他转过脸,直盯盯地看着我,声音低低得,清晰得吐出三个字。
“滚,警察。”

是啊!我是警察,他是杀手,事情就这么简单。我,我还在这儿胡拼瞎凑什么?!

我轻笑一下,慢慢走到饮水机旁边,拿出一只玻璃杯,倒水,仰头,慢慢地喝。

“你快滚!”声音里明显爆满怒气和不耐烦。激得我也心浮气躁!好啊,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自尊,既然事已至此,那么从今往后,你我就是敌手!

最后一滴水滴到舌尖。我转身走到他面前,举起杯子。

“如。你。所。愿。”

松手。
杯子“啪”地碎裂。
转身拔腿就走。

牧大惊失色地撞开门以为出了什么事。我推开他一头扎向前面大步冲出去。

“你胡闹什么仙道!”牧追出来大吼。

加紧脚步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以为可以像喝水那样结束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可我没想到杯子碎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一块儿也跟着崩溃了。还有,还有最后他的眼神,我不懂,我不懂那里边写着什么。不是杀手么?怎么那个时候眼里忽然有了别的情绪了?

呵,仙道彰,醒醒,醒醒吧!

根本还是幻觉而已,一定是幻觉!不用再想了,黑道,白道,就跟白天和黑夜一样,就算有相交的时候,也还是相悖的。
这就是事实!
我们是……我们……我们终归是……敌!手!

十一。

这之后两个多星期鬼岩门还是没有动静。这反而让警署的气氛更加压抑紧张。难道那次只是为了耍警署么?为什么要……灵狐假扮烈焰?为什么抓到他的时候没有发现他的狙击枪?烈焰又在哪儿?高头和黑岩正人到底谁在暗中操作……

一冷静下来才发现竟然有这么多疑点。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越想越搞不清状况,好像一层一层不停地往沼泽里陷。恐怕……这次有大麻烦了。

这天流川被转押回警署。我赶到的时候,南烈正在审他。确切地说,是正在打他。他跪倒在地上,双手被铐在一起,低着头捂着胸口拼命地咳嗽,从身体里爆出的“硿硿”的声音震满整个审讯室,肩背因为剧烈的喘息颤抖着起伏。我看着,竟然一点儿……一点儿解恨的感觉都没有。

“臭小子嘴这么严实,一个字儿都不吐!”南烈说着又朝他狠踢了一脚。 顿时一阵窝火,两年了警署这帮人还这么无能,问不出来就打,黔驴技穷!

“让他起来。”

听见我的声音他忽然压住身体的起伏,僵住不动了。

“没搞错吧仙道!这种败……”

我嫌恶地看南烈一眼,他撇撇嘴噤了声,不情愿地走过去一把揪起流川。

流川顺势霍地站起来闪念间!已经双手握枪直顶南烈眉心!

“别乱来!”我本能地拔枪抵上他太阳穴。

南烈手抖着摸在腰间枪匣上——空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太快了。太快了!

“把枪放下。”你……灵狐现真身么?可以杀人不眨眼了?!

他眼神突然朝我这边轻撞一下又唰地收了回去。
“是他该死。”
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放下枪!流川枫!”我吼声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咬着牙压住胸口的起伏不让手臂震动。
……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这!样!吗!

他轻哼一声。竟然,竟然撩起嘴角……笑了!身体从绷紧的架势缓和下来,枪口慢慢下降。
突然一脚暴跺在南烈腹上转身拿枪正指着我!
我没有,没有一点反应的余地!

“呵,这么急,要做个了结了。”我也勾起嘴角。

“警察,你还没上膛。”

……是!真是可笑,还是头一次做这么没水准的事啊,刚刚情急之下居然只顾上拔枪。
不过……

“哦?你不也一样!”还带着手铐,那么短时间内盗枪举枪,根本没机会上膛。所以现在左手腕正微微向上抬准备……

“咔”“咔”紧连两声上膛。
他的枪。和我的枪。

要比谁更快么!要比谁更不要命么!一定要这样才甘心么!那你开枪!你开枪啊!

“报……报告警官,高头带人来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流川手一松,枪调了个个儿挂在他右手食指上。挑眉,轻蔑地瞟了我一眼。转身交枪跟着安田去见高头。

忽然发现,我这样子举着枪指着他的姿势,多么讽刺可笑。手,终于,僵硬地垂了下来。南烈刚刚被踢得差点背过气去,现在才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栽到我面前破口大骂:“妈的你敢拿老子的命来赌!他要是已经上膛了怎么办!你狙击特警白当了!这种情况你一枪毙了他才对!”

“你给我闭嘴!”
闭嘴!我知道!我比你清楚!可是……刚刚手指居然僵硬地搭在扳机上,如果,如果他不开枪,我根本找不到一点儿扣扳机的理由和冲动!

南烈还在骂,我懒得理他那么多。出去正看见高头下电梯。旁边跟着的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个男人!那天早上在书店门口等流川的人!
居然在那个时候就打过照面了阿。呵!我居然还跟傻瓜一样信着那天早上的“幸福”!

仙道彰,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自找的,自找的阿!


“田岗兄别来无恙阿!”高头说着走到田岗面前。站定,两人手掌啪地握在一起,顷刻开始较量。

“老弟可吓坏我了。还以为你去地府定居,不想又跳上来了!”田岗回敬。

高头哗地抖开扇子,边扇边说:“可老兄也太紧张了吧!我不过好端端地做点玩具生意,也碍着兄长办事了?而且,” 扇子啪地一合,指着流川,“还扣了我的人!”

“老弟好糊涂啊,他离黑岩正人可比你近!况且,我抓他可是有凭有据,有枪为证!”

不对!只有手枪,没有狙击枪啊!
等等!!难道说……
非常……不好的……预感。

“唔~~ 我跟黑岩兄情同手足,田岗兄如此挑拨可是会贻笑大方阿。再说我们家小孩子不懂事,拿只小枪出来耍耍,任性伤了你几个人,也没伤着要害不是?可你手下的人可是把他往死里打阿!要不是他机灵,恐怕就…… 
“还有!高砂和鱼住我可都去看过,可怜他们运气差,真给.308Win的子弹要了命啊!”

什?么!
……
大!麻!烦!了!

高头进前一步拿着扇子敲着手。“子弹认枪,这点想必你比我清楚。我跟田岗兄相熟这么多年,可是知道你有位高徒最会用AWP!”

彻底……被利用了。

田岗青筋暴起瞪着我。

“老兄,你无凭无据杀我兄弟,还扣我的人,你怎么向上面交待啊!你看我保释金也老老实实带来了,你就给个面子,放了人,一切都好说。”高头说完抖开扇子边扇边等。

屋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良久,高头啪地合上扇子。“既然老兄这么不给面子……”

“等等!”田岗咬牙切齿,“放!人!”

我转眼去看流川。他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

高头得意一笑。侧头示意身边那男人,“洋平。”

那人还是挂着一脸傲蔑不羁的笑,掏出张支票递给牧。双手夹拍两下牧的肩:“又要劳烦牧兄了!”说着转脸朝流川一笑。
与那天早晨相同的不安和不适感轰地灌过我全身。

流川的手铐刚被打开,洋平就走过去,拉过他就是一个拥抱。而后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恍惚觉得,流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又很快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洋平轻松一笑,“这一段可委屈你了啊。”边说边脱掉外套,“外边冷,你身体刚好别着凉了。”末了又取下围巾给他戴上。

完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我感觉一阵晕眩的窒息。这是……什么意思?戏弄我们么?还是……另有文章?!

“水户洋平,你们要真不想走,我这儿可有的是地方!”牧颇不耐烦。

“不敢不敢,这不就等你签个字么。”

“那就少废话!高头前辈也要来签一下。”牧转过拐角进办公室。三个人随后跟上。流川进门那一刻,我一晃眼看到他的手扶上右边口袋。

难道?!

“牧小心!”我吼着冲过去的同时,耳朵几乎被迸出的枪响震裂。
随后“扑通”一声闷响。
倒吸一口冷气低头看,倒在地上的是……高头?!命门中枪,暴死无疑。
茫然抬头。
牧惊慌失措地摸着腰间空掉的枪匣,已经说不出话。右脚边的地上,横着他的枪。

“牧绅一你什么意思!”水沪洋平伸手探着高头的鼻息大吼。等等!那是……

“不,不是我……”牧满脸惶恐。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只有一个人,不动声色。
流。川。
他唰地转头直盯住我。

你是想说,这就是你的实力么!你是在问我看到了吗?
呵!对!我都“看”到了!

“真~精~彩~ 安田,麻烦去监视室取来录影带,让大家看看两位演的好戏。我可真佩服水户君和流川君啊。”我钩起嘴角,挡回那双眼里冲过来的飞刀。

水户洋平也站起身正对着我,挑挑眉,“哦?我倒是想知道怎么个佩服法。”

“拍牧的肩式为了放下手的时候顺势偷枪。拥抱是要当场交待任务。换衣服是把到手的枪交给灵狐,围巾那么长,一要用来掩枪,二要用来垫手,这和你的手套作用一样,都是为了不留指纹!”

“哈,好眼力阿。”水户洋平脱掉手套。“可是,你这么说也要有证据才行。”

你说什么?!

“长,长官!监视器被作了手脚!”
?!
本来高头作恶多端,死不足惜,谁杀了他旁人也都看着暗爽。可问题的关键是,他死在警局!

水户洋平爽朗一笑。“各位警官,还是那句老话阿,子弹认枪,指纹认人,现在是牧绅一杀了人,你们还有什么好说!”

鸦。雀。无。声。

电梯“叮”得一声。空气一阵冷颤。门向两边退开。

黑风衣。白领带。似笑非笑。傲毅冷冽——

黑!岩!正!人!

他跨出电梯径直走到田岗面前,一笑,眼角浮上狡猾的鱼尾纹,凑到田岗脸前,推了推那副黑框眼镜,“哟~~~瞧瞧老弟,两年不见都憔悴成这样了,莫非是惦念为兄,寂寞得紧?”

没等田岗反应,他转身低头看着高头。愣了半晌。
“我说,你送这接风礼可太重了点,我可担待不起啊!”

猛得回身按住田岗双肩,紧皱眉头,暴吼,“老弟!!!我的人可是死在你的地盘儿上!”
都是他,全是他在操纵!置警署于死地,这才是他的用意!!!
明目张胆。丧心病狂。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种人,你得陪他玩儿!

屋里静得让人头皮发毛。黑岩正人扫视一圈儿,最后把眼睛盯在流川身上。他们……那股……凛冽之气,真的,很像……

“哎~呀~ 我的小外甥!原来你也在这儿阿!一出来玩儿就一个多月不回家,舅舅可是很担心你啊!”

说着朝流川走过去。经过我的时候忽然停住。
“呜噢~ 年轻人,这个发型不错啊~~”笑,摘下眼镜,“麻烦帮我拿一下可好?”
“不胜荣幸。”我也笑,伸手接。

眼镜刚点到我手里,他突然转身一拳戳在流川腹上。
流川闷喘一声退了两步,脸色煞白。

“你以后再犯事儿我也救不了你!出来玩儿也能给警察逮了,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阿!有本事你送他们归西啊!他!(指着田岗)还有他!(指着我)你试试阿!”

流川一双眼唰地翻上来盯住他。

黑岩正人伸手贴着流川的额头拢起他的刘海,慢慢又撩起嘴角,“呵,你还真是死活不改阿,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总把眼睛藏在头发后面。”说着搡着流川到我面前。

心里猛得一抖。

“看到没有,这个发型推荐给你!”

顿时一阵反胃。

“唉,不过看见你这双眼我也算放心了。你老舅我可就喜欢你这点儿啦!”

谁都看得分明。那双眼里,静如止水,不卑不亢。忽然觉得,也许那后面,藏着惊涛骇浪。

黑岩正人收回手,作痛苦状,叹了口气。
“是我把你宠坏了阿,真是对不起你父母在天之灵。我有罪啊!!!随便拿枪,还敢伤人,你不把法律放在眼里阿!!!不能再这么放你任性了!你田岗叔抓你没错,你就给我先蹲这所儿里老实几天吧!!!!”说着拍拍流川的脸,“呆这儿,要乖。”忽然发现他嘴角被打出的瘀青。斜划着眼睛看向田岗,“老弟,不仗义阿,连我家小孩儿都打!看来这东京的警署是太野蛮了。就麻烦你把他转到神奈川吧。”

真的,不知道,黑岩正人在想什么。难道他把法律放在眼里?对,因为他太会玩弄法律了。

“老弟不答应吗?高头的事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算帐呢……”

警方证据不足。黑岩的后台又深不可测。如果深究起来,撤职,废队重编的可能都有。到时候一切都前功尽弃。

“你……”田岗仍然无话可说。

“哦~~,默许了阿!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小孩儿不懂事儿就请你多多包涵,等我忙完了再去接他回家!”

转身又朝我笑,“年轻人,你把我的眼镜捏疼了。”这才发现,原来手里紧攥着眼镜,几乎要捏碎了。

“多有得罪了前辈。”钩起嘴角,抖开镜腿递到他面前。

“哼。”他眯着眼笑一声,转身带水户洋平走。刚要上电梯恍然大悟一样拍了下头,收脚转身,“我都差点儿忘了!过几天就是信彦兄的忌日阿!到时候,还可真想再会会安西兄呢!麻烦老弟稍个话阿!” 说完给了一个飞吻挥手就走。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咬牙切齿,却一身冷汗长嘘着气。
连安西教练也避不过么…… 
信彦又是谁……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搅在一起混乱不堪。
黑岩正人,似乎就是操纵棋局的人。其他每个人,田岗,牧,我,高头,甚至……流川,都是他的棋子,不过是他随处拿捏摆放的棋子而已……

十二。

黑岩正人那边不断施压。牧被停职调查。田岗正在因为报告恶怒不止,还想劝安西教练复职。再有一件棘手的事,就是转押流川到神奈川。因为实在不明白黑岩正人用意何在。说不定,会有致命的危险。

“仙道,你去送。自己惹上的事,你自己担。”田岗还在为我坚持用AWP结果成了他们把柄这件事耿耿于怀。也对,是该我担。

这天下午启程。车上只有司机,我,流川。如果真有情况发生,人自然越少越好。流川双手被铐在一起,我坐在旁边。自始至终没有互看一眼,没说一句话。确切的说,刚启程不久,他就睡着了。

车开上山路速度减慢,时不时晃晃悠悠,我也有点昏昏欲睡了。猛掐自己一下。执行任务,怎么可以这么放松。
转过一个大弯,车忽然停下来。司机不好意思的笑笑,“警官,我要去方便。”
什么?!
“快去快回。”他表情很难堪好像还忍得很痛苦,一时看不出真假。我手自然地摸上枪。左侧是向上的山坡,零零星星几棵树,树干很细,人不能全掩在后边。右边也几乎是光秃秃的山坡。应该,不会,有人潜伏。

“怎么不走?”流川这才醒过来。向前看了下驾座,眉头一皱。
“打开!”他忽然急躁地吼,拼命要挣开手铐,眼里的恐慌不会是装出来的。“会死的!下车!”
?!
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打开他的手铐。他推着我去开车门。

“要一起跳!”如果有人在狙击,一个一个跳肯定都得死,一起跳还能迷惑一下视听,至少保一个人的命。

他怔了一下,迅速点头,我用手指快速比,1。2。跳!

并肩冲出去翻身沿着山坡滚下去的时候,“轰隆”一声漫天漫地地炸开。
!!!!!

连滚带攀地沿着山坡下到峡谷,离上边还不算远,身上只有一把手枪,如果还有人潜伏不一定敌的过。于是脚步没停往深处树林里跑,不知道跑了多久来到一条小河边才停下来。满眼望去全是山是树,远离人间。

两个人都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你,你怎么知道,有炸弹!”我几乎扯着嗓子喊。事情太突然,根本还没来的及反应,再加上劫后余生的振奋。

流川抬起左臂噌噌脸上的汗,横我一眼,声音平静。“他的老把戏。”

他?“黑岩正人?他是你舅舅也会杀你?!”问完就后悔,黑岩正人没什么作不出来的。

“是惩罚。真想杀早死了。”

“惩罚?!就因为你被抓了吗?!”

他没回话。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渐渐平息了肩背的起伏,直起身,微低着头。

我走过去。“喂……”

他突然一拳砸过来几乎把我的下巴撞碎。揪起我的衣领把我推撞到树上。
“故意的吧!游乐场,买书,靶场,都是设计好的吧!”声音很低,却是一个字一个字爆破出口。

你。说。什?么!以为是派我引你出来么!把我看成什么了!
“被耍得团团转的是我!!!”我吼着撞开他一拳砸过去。

他向后趔趄两步,回身一脚飞踹回来。我清晰地听见自己倒气的声音。顿时身体里有头怒兽撕开胸口冲出来,扑上去和另一头兽厮打在一起。没有任何格斗技巧地打,拳脚混乱成噼里啪啦的冰雹昏天黑地呼啸而过。好像连上辈子的怒气都一起倾泻出来了,疼得要死,痛快淋漓!

再次一起摔倒在地的时候,他翻身抽出我腰间的枪。咬着牙强撑起身,枪口随着剧烈的喘息摇摇晃晃指着我。

树林一霎间静得只听得见鸟凄烈的鸣叫。
面前,分明是满眼涨满暴怒和……委屈……的……灵狐!

心咚得一沉到底。终于是要承认的吧,看着这双眼会心虚。我闭上眼。慢慢钩起嘴角,漾出来大概是这辈子最后一个尽量体面地笑。呵,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睁开眼。“动手吧,流川。”

他眼里的惊涛骇浪一瞬间消失不见。有点想苦笑,这双眼还真像个蛊阿,看进去就觉得可以勇往直前,就连死都一样。这么说,我至少得死的再潇洒有型一点。想着就慢慢撑身站起来,以不会让他一惊突然开枪的速度,胸口抵上枪口,嘴角再往上提了提,恩,就这个角度不错。

“已经欠你两条命了。这辈子,恐怕只够还一条啊。”最后一次,直直看进他的眼睛,“开枪吧。”

他唰得抬手只听“噗”的一声,我顿时眼前一黑。
居然……还好笑地想,这枪装过消声器以后声音还真是好听又利索呢,不知道比起死哪个更利索。快要去喝孟婆汤了吧……要喝多少忘多少呢。快到了吧……果然眼前又慢慢清晰起来了。前面……就是孟……流川?!

额角一阵滚烫的灼痛烧醒了我。一股热流顺着右脸滑落,沿着下巴不断往下滴。下意识抬手去擦……血?

子弹擦过右边额角……这是?!跟他相同的伤口!

恍然抬头。“流川……”

他表情淡然。“啪”地一巴掌把枪拍到我手上。
“记住,还欠一条。”
转身就走。


“流川!”
他顿住脚步,没回头。
“在厂房的时候,你没有先杀我,这不符合狙击的原则。”

他微侧过头。“这符合我的原则。你不是那天的任务。”

“可杀你是我的任务!”

“不关我的事。”

“那在仓库呢,如果……如果当时我不戴面具,你看到是我还会不会开枪!”终于还是问出来了,自己这点不甘心,还是问出来了。可是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真的很白痴,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说,会。

黄昏的杉树林,光线和空气搅在一起粘滞地缓慢流动,恍若隔世。我在等着他的“宣判”,他却什么都没说。一动不动立在前面,留给我,一耸顶天立地的背影。这个背影,让我有追过去跟他并肩走一段路的冲动。就像很早以前那天,就像……现在。

我抬脚向前跨过去。
“仙道,”他突然转过身,“我不按‘如果’做事,我只管该不该,和能不能。”


该不该……能不能……
听起来要多简单有多简单。要做到的话,不知道有多难。可是现在,竟然毫不怀疑地相信,他做得到。那么……

“你该不该为黑岩正人这么卖命。命是自己的,就算他是你舅舅又怎么样。”

他肩头猛得一震。

“还有,”我朝他迈了一步,直盯进他的眼睛,“你觉得,能不能信我。”

他忽然皱紧眉头,眼里结起一团无助的迷惑。

心腾地被蜇了一下。也许……我们真的对彼此都没有敌意。只是立场不同。可是,立场又要算作什么样的存在……

天地间又陷入一片寂静。我在等着,等着他说信,或是不信。或者像刚才一样给我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离得这么近,可以听见他略有急促的呼吸,看到他胸口微微的起伏。

……胸口!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还戴着那个护身符!因为刚刚的打斗,翻到了衣领外面。顿时有点自嘲的欣慰,又有点儿后悔刚才的咄咄逼人。如果他一点都不信我,怎么会到现在还戴着……刚才又怎么会那么恼火……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赶忙垂眼看,先是一愣,又突然一把扯断绳子将护身符杵到我面前。

“还你!”
还在生气啊。

“都送给你了,我不会再要。”双手插兜,侧过脸不看他。不对,还是在用眼角余光看着他。

没想到他一甩手把护身符扔进河里!

“喂!我戴了25年呐!”怎么说也有感情了吧。想着就冲过去找。一跳进河里水漫到膝盖,浑身被冰得一个激灵。忘了这才是冬末春初,水还冷得很。硬着头皮趟两步,除了鱼什么都看不见。却越来越觉得连骨头都要结冰了,直想打哆嗦。

“白痴!”随着声音有什么东西轻砸到胸前。接住一看……

“你没扔?!”

“就是抬头的一瞬间,眼前晃过一张调皮得意的笑脸。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我知道,这不是幻觉。

“你~耍?我!”弯腰伸手“哗”地泼水过去。看到了吧!手大的好处!

他一边本能地抬手去挡一边咬牙切齿,“是你笨!”

你挡?我泼!你再挡?我再泼!突然一股水泼得脸上一凉。糟了他也下来了!忘了他又记仇又不要命了!

一边逃命一边反击,还时不时被水冰得呲牙咧嘴一下。沿着河跑得飞快,脚下趟着水哗啦哗啦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每次转头都看见眼前腾起来无数水珠,在夕阳的余辉里彤亮彤亮。还有,还有水珠里绽开的那个小孩儿,脸色被映得红得透亮,一如既往冷冰冰的表情看起来居然生动得一塌糊涂,更何况,还有比水珠更亮的眼睛……

如梦似幻。

“哗”地被泼醒。

“喂!”他再泼。
“行啦!”还在泼。
“停手阿!我饿了!!!!!!!!”长嚎。
他忽然停住。

终于能喘口气了。本来是以饿为借口要他停,结果发现,这话真不能说,一说才意识到折腾了这么久真的已经饿得要命。

“抓鱼吃吧。”都是狙击手,这点儿野外生存能力还是有的。不出一会儿就弄到六条。一人一把刀。蹲在河边给鱼去鳞开膛洗干净。我喜欢吃鱼,这一套算是轻车熟路,刀嗖嗖嗖走得飞快。抬眼看,发现他也正看着我这边,手下却没停,刀片儿走得更快。

“不是吧!这个都要比?”我嘴里这么问,手里又已经开始飞削。很想笑,怎么跟他一起自己也快成个小孩儿了。就连那时候在医院摔杯子,刚刚打架,都好像是两个小孩在硬碰硬地赌气。想着就真的笑起来。再抬眼看他——

心轰得堵上了。

他蹲在那里,垂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眼,怔怔地盯着沾满血的手。开过膛的鱼,丑陋地摊在他脚边。

“流川……”

他一动不动。修长的手指烈烈展着。昏暗的天色里,血却红得那么刺眼。

看不下去了!

我一把把他的手按进水里。缓流的河水像抽丝一样拔走一缕缕殷红。为什么,这双手比水还凉。为什么,在打颤。

他回过神忽然抬起头。

心猛地一抖。慌忙站起来背过身不给自己四目相对的机会。
我……到底……在逃什么……
为什么不敢看那眼里写着什么。
或者……根本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我一样有着,却一直试图忽略和掩埋的恐惧和不安。

“我……去生火。”声音尽量镇定。他没有回音,也好,也好。
快步走过去折树枝。枝条“咔嚓”一声断掉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十八岁第一次行动杀人。也是“咔嚓”一声啸响,瞄准镜尽头爆开一片血花。回警队几个前辈涌上来拍着我的头兴奋地夸个没完。我就笑,一直笑,笑得恶心了哇地吐了一地,手抖得七零八落连抬起来擦擦嘴的力气都没有。抬起头又是笑又是哭把他们都吓傻了。后来田岗箍着我的脖子在我旁边坐了一夜。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回头看,不要后悔自己选的路。从那以后,也再没流过泪了。

呵,都多久的事了,居然又想起来。后悔是没有。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倦了。
舒口气,向后捋下头发醒醒脑。抬眼看见流川还在水边不动。

“喂,手洗干净了还不来吃饭。”天色已经很暗了,没看清他身体是不是微微一颤。不出两秒,就见他伸手拿起刚才掉在地上的鱼,动作熟练地清空污秽放进河里洗干净。就好像,刚才不过是睡了一会儿,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果然也是强大到不容得一点脱轨和示弱的人呐。

我也低头干正事。木头渐渐吐出白烟,透亮通红。
红……
又想起来刚刚他低头看着手上的血。
事实上,我们的手上都沾满血。他除的害不会比我干掉的少。可是我杀人算是正当执法,他就要去坐牢。这个世界,果真要多荒谬,就有多荒谬。

火渐渐燃起来的时候,他也走过来坐下,表情没什么不一样。我冲他笑笑,低头把鱼叉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烤。眼前的火苗生龙活虎地往上蹿,耳朵里是火星噼里啪啦的响。谁都没有再说话。也许想要说,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香气溢出来,闻一闻,嗯,真的很诱人呐。笑着递过去,他一愣。
伸手再往他面前送了送。接阿,给你的。他还是怔怔地看着我。
“放心!没下毒!”

他哗地扔过来一个白眼。一把夺过那串鱼。大概是真的饿坏了,拿到手里就往嘴边送。

“小心烫!”说话不及鱼已经沾到他嘴角,烫得他眉头一簇。

“嘿,贪吃的小狐狸。”

他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垂着眼轻吁几口气,不急不缓地尝了一口鱼,慢慢抬眼看定我,一字一顿,“大。尾。巴。狼。”

“哈,你居然记得!”差点笑翻过去,一下子就轻松下来了。“喂,什么时候开始拿枪的?”想问的,还是要问。

“七岁。”

“这么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教的。”

“黑岩正人?”

他盯着我看了一刻,干脆地点头。

“不过你狙击练到这个水平,应该是在哪儿受过专业训练才对。”我似乎是,刻意回避黑岩正人的问题。

“美国。”怪不得……

他自然地眨了下眼。哦~问我在哪儿受训练?挠头,拍下腿!“我啊,自学成才,钓鱼练出来的!”

他皱下眉,鄙夷地抛过来一个“怎可能”的眼神。

“你不信啊?!钓鱼和狙击其实一个道理。那,握着鱼杆就是握枪,经常要静坐不动,一小时,几小时,十几小时,要有定力和耐性,跟潜伏一样对吧?然后,就一秒,鱼饵动的那一秒,拉杆收线,”说着我端起树枝比了个握枪瞄准的姿势,食指一扣,转头看向他,“就是开枪!”

我对!天!发!誓!我是胡诌的!虽说现在想想好像真有点儿道理。

他眼里映着的火焰跳得很兴奋,整个开过去像是发现神奇世界的小孩儿,可爱得惊心动魄。

我嘴角抽一抽不敢笑,他突然意识到了,咬牙切齿攥着拳捶过来。我侧身一闪,“行行,我坦白!我是先去英国又去德国接受的训练。”怕他再发作,继续扯话题,“话说回来,你最长一次潜伏多久?”

他终于又坐回去。“63小时。”

“呃,我61。”

他眼神唰地清亮地翻上来。“Beat you!”

?……!
“不是吧你!什么时候都要打败我!”我哭笑不得。

他撇撇嘴,又习惯性地微低着头。左手下意识地揉着地面上的小石子搓来搓去,右手有一搭没一搭拿树枝拨着篝火。
在想什么呢……

动作突然停住。他抬起头,左手拍拍右肩,“是我,第一次被狙中。”

又是,那种,不卑不亢的眼神,不抑不扬的语气。

我低头不自然地牵了下嘴角。深吸一口气搓了把脸,再长长地呼气。侧过头,不忘他那里看。
“那个时候……会不会害怕。”喉咙难道被鱼刺哽到了?怎么吐字这么艰难。

“那个时候,想看看打中我的是谁。”

“呵。”苦笑。我最讨厌自己这个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说。“换作我,是会怕的吧。刚进警校的时候,觉得做个狙击手,又酷,又勇敢,绝对是让人又羡慕又嫉妒的类型。后来才知道,勇敢哪有那么简单。每次行动根本就是去送死一次,永远都不知道哪里有枝枪指着自己。记得有次行动中了埋伏,连我的观瞄手都死了。那时候就想,如果真要中枪,可千万别是心脏。那样子至少还能拖个四、五分钟,又没力气再还他们一枪。一定……很痛苦。”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我自己。

垂着头,慢慢侧过脸,看他。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收回眼神,不知道望着前面什么地方。抬起左手拍拍后脑勺,“打这里的话,死的痛快。”

心被勒死了一下。

那是……眼睛后面六厘米的地方……命门。他那儿的头发比较厚,一层一层蓬松着顺下来,很有质感。

我……我当时差点……我差点就……不敢想了!

再狠狠搓把脸。怎么搞得,鼻梁僵挺得让我头昏,下巴都在打颤。

“习惯了。”

“流川?”

“难道你不是?”他直直地看着我。

我勉强笑了笑。“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

“要是像电影里演的那么轻松就好啦!”我不想再顺着这个话题沉重下去,夸张地抬高声音。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迷惑地眨眨眼,皱了下眉。我忽然来了兴致。

“你没注意吗?电影里杀手狙击手经常穿着阿玛尼赞助的黑色长风衣,端上AWP,趴在浅灰色的高楼天台上,蓝天白云作背景,晒着太阳开瞄准镜,镜片儿闪闪亮,开枪,一枪打完不换地方还趴着不动看一会儿,然后再从楼顶下到楼底逃跑……就算有十条命也都给爆了!当狙击手要能这么简单舒服我宁愿当一辈子!不对!就连下辈子……喂!你想笑就不要忍啦,会受内伤的!”

他“嗤”地轻声喷笑出来。明亮得无与伦比。“见过白痴,没见过你这么白痴的!”

“哦?那我应该算是特别的一个了?”

他不着痕迹地敛下了头。牵起的嘴角还没有完全收起来。

怎么我突然就心率不齐了……你,你别这么沉默好不好……


“不怕,是假的。”

“啊?”顿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就是因为怕,才要一直握着枪。”

他抬起头。终于,终于四目相对了。顾虑,掩饰,胆怯……一切隔阂都灰飞烟灭。

“怕,是因为不甘吧。”我说着站起身,朝前走几步,停住,回头望着他,“从出生,走了二十多年的路,一回头发现身后除了一片尸体,什么都没留下。却可能在下一秒就要死了。”转身,走回他面前,沉下声音,“是这样的吧,流川。”

当狙击手快十年了。这些不能说,无处说,就算说了也没人能懂的话,今天全讲出来了。

他仰头望着我,眼里是汹涌翻腾的火焰。

“有没有想过,哪一天,洗手不干了。”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喉结轻颤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念了一声,“仙道……”

我攥住他的胳膊。“告诉我,流川,有没有想……”

他几乎是撞上来吻了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睫毛唰地扫过我的脸。嘴唇……嘴唇不住地发抖。

为什么……只是为了要我不再问下去么……为什么这么苦……我不要!

我一把扳开他,“回答我的问题,流川!”

他忍无可忍一拳戳在我胃上,推开我转身就走。

“你要逃避吗!”我右手捂着绞痛的胃,左手紧抓住他的手腕。他立在那里,已经没有了要走的挣扎。

“回答我!”我一把把他推撞到树上,让他正对我。

他的胸口医生一下的起伏,可是他不说话,什么都不说!他的眼里,是两颗熊熊燃烧的火,还有,两个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
什么,都不用了。

我慢慢牵起嘴角,探手沿着他的侧脸,拇指轻轻拨过他的睫毛。

“你这双眼,从来都不说谎。从来都不说谎……”

我闭上眼睛,轻轻吻上他的眼睑。我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他的眼里,燃烧的不知道是太希望还是太绝望。因为把命都押上了,所以是那么决绝,那么,坚不可摧。

他的眼皮不再是那次的冰凉,而是不断地变暖。怎么,怎么忽然发现,是在吻着一眼滚烫的泉……

我正想低头看,他却一头埋在我胸口,手臂紧紧箍住我。

我揉揉他的头发,“你太瘦了阿,硌到我了……”

他又加大了力道。胸口,胸口好堵……

“怎么搞得这是,火烧太旺了吧,你眼睛都出汗了。”

他手臂收得更紧。

我一把拥住他。脸埋在他头发里,用力地呼吸,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是……人间的味道!

我拼命地拥紧他。太用力,全身都痛得发抖。我从来,从来都不觉得拥有过什么,也没觉得缺少过什么。可是现在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穷这么穷。把自己从里到外掏空了也拿不出什么给他。除了,除了这最后一点能彼此欠在一起的温度……

“糟了呢,火真烧得太旺了阿,我怎么好象,眼睛也出汗了……”一开口,声音已经嘶哑的不行。

他身体迸出把我震碎的力量。我用力地呼吸着,把头深深地埋在他耳根。

“一样的阿……

“流川……

“我们,是一样的。”

评论

醒亲 醒亲 !!!!!!我绝对挺你这篇~~~好特别的题材  好别致的相遇    你有时间积大德把坑补上吧~~不然我帮你挑土都行!!!!!

cynthia yue--2010-02-13 14:0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