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迷宫

作者:,收录日期:2006-03-24,885次阅读

(一)

“在这里,我们向东升西落永恒的日月祈祷,向滋润万物的水祈祷,向绵亘千里的山祈祷,向撕裂天空的电祈祷,向掠过原野的风祈祷,加护我二十五代国王。”

尖顶的建筑内,玻璃的拼花使光线被镀上了繁复绚烂的色彩,无数衣着华丽神情高贵的侍从与大臣围绕大厅里中间的高坛上,一位身穿紫袍的长者手捧王冠,正念着祝辞。在他面前的红绒垫子上跪着一个年青人。

即使是跪着,也能看出那青年身材的高大。天顶的一块透明玻璃漏下纯净明亮的光,正洒在他身上。

念完了祝辞,长者问:

“彰殿下,您即将继任陵南的第二十五代国王了,在授冠之前,请您发一个誓。”

“好的,你说吧,田岗大主教。”

“请您发誓永远不进入白雪迷宫。”

“为什么?”

叫做彰的男人眉尖一挑,问道。

“这是每一代陵南国王应尽的职责,请您发誓。”

田岗加重了语气说明着。

“好吧,我发誓。”

“那么,请天上的诸神做证,仙道彰至此就任陵南的第二十五代国王。”

陵南的强大与丰饶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从开天辟地以来,经历了翔阳、湘北两个王朝之后,陵南的发展令人瞠目结舌。农业、手工业的技艺都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人们的生活用安居乐业是丝毫不为过的,这一切都得益于历代陵南国王的英明。

自第一代陵南国王泽北荣治以来,各代国王可以说都是勤政爱民的人。虽然也曾经发生过一些政治风波,但在位者都以巧妙而强硬的手腕将它们镇压下去了,保持了政局的稳定,其中最大的一次,可以算是第二十代国王的王位由年仅二十四岁的仙道氏的王妃接任的事了。经由那一场政治变动,陵南王室由泽北氏变成了仙道氏。这本来是篡位夺国的大事,但是由于仙道氏本身也是身份高贵的贵族世家,仙道氏女王对泽北氏的安抚极为周到,仙道氏的继任国王也极为贤明,在经历了两代人近百年的议论纷纷后,人们终于不再砌词堆论,仙道氏的篡位也被默认了。

仙道氏代替泽北氏之后,没有改国号,同时依旧尊重泽北氏的先祖们,每年泽北荣治的诞辰,都要举行盛大的庆典。今年仙道彰的继位就正赶上了这个庆典。

庆典历来都是由大神官主持,国王只用驾临庆典现场就可以了。因此田岗忙得要死,但相对的仙道却很闲,奏折什么的,他三两天才用批一次,在穷极无聊当中,他对那个禁忌的白雪迷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白雪迷宫的历史和陵南王国一样漫长。它是在陵南建国后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完成的。在陵南的历史上,王宫的修葺不止一次,可是白雪迷宫自建成到现在却完全没有修理过。过老的建筑总是容易滋生传说和怪谈,更何况还有陵南王代代相传的誓言,白雪迷宫理所当然地成了陵南国人的兴趣所在。

仙道彰作为陵南的继承人,从小就在有关白雪迷宫的种种传说中长大。小时侯,他常常趴在窗口,遥遥地看着那座宫殿。白雪迷宫位于陵南王宫的西边,说是迷宫,但在其中央却有一座宫殿,宫殿的造型非常温和静穆,即使经过了如此长的岁月,仍是那么的严整,没有丝毫的衰败颓废之象。

白雪迷宫里有人吗?白雪迷宫里住过人吗?为什么历代的陵南王都不被允许踏足那里?

种种的疑问在仙道心里堆积着,终于促使他走向了白雪迷宫的入口。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止没有月亮,连星星都少。明天大概是个阴天吧,仙道心想。他除去王冠和累赘的长袍,换上了一件易于行走的外衣,进入了白雪迷宫。为了防止迷路之后出不来,他随身带了好几个线团。一路走一路放线标记来的路。

迷宫的墙壁都是用上好的大理石砌成的,地面非常的光滑平整。仙道在其中不断地向前奔跑着,但是奇怪的是,一路上他居然没有遇到什么死路。该说幸运好呢,还是该说什么别的?这么的顺利让原本很兴奋的仙道心中声出了些恐惧。有好几次他都想转身回头算了。可是前方却像是有什么在召唤他一般,尽管他想停了脚步掉头飞跑,却还是不断地向前再向前。

大理石的森林像是有生命的一样,自动地向后面退去,在迷宫的尽头,仙道看到了出口。他壮着胆子走了出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小型的广场。在小广场的尽头,一座宫殿静静地伫立着,在透明的夜色中,显得是那么的……妩媚。

仙道信步地上前。刚才在迷宫中,风吹不进来,他又是一路跑来的,身上难免地出了一身汗,现在被风一吹,觉得是那么地清爽。他走到小广场的中央,停了下来,随性地打量着眼前的宫殿。

其实,白雪迷宫也就那么回事,仙道心想。要是人人都敢进来走走的话,就不会有关于它的传说和怪谈了。亏自己还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呢。仙道有种买了上当货的感觉。

既然这样,那就去做点值回票价的事吧。

仙道走到宫殿门口,去推那门。

门很高大,相对的也很沉重。仙道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门推开。门吱吱呀呀地不情愿地向两边敞开。居然没有预想中扑簌扑簌掉落下的灰尘。仙道站在门口,稍稍适应了一下里面的光线,然后走进宫殿。

有人的气味。

仙道敏锐地感觉到。

宫殿的结构很家居化。一楼是个大厅,布置很简洁,迎面的墙上有一幅画,可是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是什么画。仙道在大厅里找了找,没有可用来照明的东西,却找到了一条通向楼上的楼梯。于是仙道便扶着墙壁慢慢地沿着楼梯向上爬。

才爬了两三级台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了起来。

仙道的身子一颤,正个人就像石化了一样动不了了。

那声音并不甚大,甚至并不真实,就像弥漫在空气中的微粒子,又像秋雨带来的凉意。

仿佛不是通过耳朵,而是一点一点地渗入肌肤。

仙道敛声摒气地听了好半天,才确定,那是竖琴的声音,而且那声音很近很近。

就在楼上。

仙道感到恐惧窜过脊椎,他望着楼梯的尽头,迟迟不能动弹。

琴声越来越清晰,结成网,套住了他。先前在白雪迷宫中感受到的那种仿佛被召唤的感觉又上来了。

仙道一步一步地向上。

一级又一级。他来到了二楼。

面前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分别有几扇门。

琴声就从最近的一扇门背后传来。

仙道壮着胆子向前,站在门口,他犹豫着。

门后面是陵南的禁忌,是他发誓不能触碰的东西。

可能是一个恶魔,会骗走他的灵魂。

可能是一个吸血鬼,会吸干他的鲜血。

可能是一个妖怪,会撕裂他的身体。

但仙道还是抬起了手,轻轻触了那门。

那命运的门啊。

门向一边退开,仙道颓然听到一声琴弦短裂的声音。

宛如,最动人的哀鸣。

门已经完全打开了。

仙道看见了一扇窗。窗帘向两边收着,让薄薄的蓝色的夜流了进来,一架近两米的落地竖琴,琴梁上的花纹似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每根琴弦都像是用光做成的一般,闪着透明而精致的光华。

在竖琴旁边,坐着一个人。

雪白的覆盖住地板的长袍,雪白的委蛇了一地的头发,雪白得透明的皮肤。

在这片雪白的氛围中,那人的身周仿佛笼上了一层银色的萤光。

仙道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仙道。他那黑曜石般的双瞳是那么的安宁澄澈。仙道注意到了那人的手。那人的左手把右手捧在胸前,他的右手食指受伤了,鲜红的血渗了出来,就像烈火上的红莲。

不是恶魔,不是吸血鬼,也不是妖怪。

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仙道走进了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那人只是看着他,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你是谁?”仙道问。

那人没有回答。

两人继续对望着。

仙道有些紧张,有些害怕,因为这个人一语不发的人看着他。

没有表情的雪白脸上,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纯洁,坦荡,不设任何障碍地迎接着仙道的目光。

没有欲拒不迎的做作,明白地敞开着心房。

仙道几乎要溺毙在那双眼睛里。

这是一种……纯真的诱惑。

仙道觉得嗓子发干,他想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但没有咳出来。

仙道躲避着那人的眼光——他并不想那样,但是,但是,他不能不那样。

他将目光落在那人受伤的右手食指上。

那大概是琴弦断掉的时候弄出来的伤口吧。看起来创口并不大,可是却出乎意料的深的样子。血一滴一滴从指尖上滴落到雪白的长袍上,宛如一朵朵雪地的梅花。

那人缓缓地收回了目光,也看着那根受伤的食指。然后,他将那只手指头送进嘴里,轻吮着。

仙道暗暗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人含着手指头的嘴微嘟着,形状优美极了,突然,他目光一扬。

两人的视线像彗星与木星一样相撞。

仙道有种眩晕的感觉。







(二)

仙道打了个呵欠。他觉得很无聊,田岗关于祭典的汇报就像催眠曲一样。把视线投向窗外,仙道的脑海中又出现了昨天的那一幕。

那人含着受伤的食指轻吮着,突然,他目光一扬。

仙道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那人面前的了。那人仰着头看他,白皙的面庞被夜色掩得朦朦胧胧,仍是一副不设防的模样,只微张了嘴,显出隐隐的惊讶。

仙道慢慢地俯下身。

说真的,那不算是接吻,因为两人的唇只轻轻碰了一下。

那人的唇,冷得像块冰,而且在如此贴近的姿势下,也感觉不到那人的鼻息。

仙道慢慢拉开两人的距离,那人的面庞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平静的神情中,仍然只有些微的惊讶。

“我叫仙道彰。”他说。

但是那人没有回答他。那人仍旧那样看着他,不设防地,带着淡淡惊讶地看着他。

最后是怎么离开那宫殿,怎么走出白雪迷宫,怎么回到王宫的,仙道都不记得了。但是那人的影象却是那么地深刻。


第二次进白雪迷宫,仙道选了一个月朗风轻的夜晚。出乎意料的是,在迷宫的出口,仙道就遇见了那个人。仍然是仿佛被一层银色的萤光包裹着,在浅浅的一钩月亮下,显得真实了许多,不再像上次,几乎让仙道疑心是光与夜的幻影。

仙道的心情变得莫名的好,他走到那人面前:“你好啊,又见面了。”

那人仍是没有说话,仍是像上回那样,不设防地看着他。仙道也有些习惯了,便自顾自地说道:“你好像住在这里呢——以前都没有听说过的样子。”

这本来只是仙道随口的话,却使得那人起了大变化。他的眼中掠过一阵迷惘。然后,他向仙道伸出了手。

仙道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有这样的功用,几乎没有想别的,他握住了那人的手。那人牵着他向迷宫的围墙走去。仙道正纳闷的时候,那人把仙道的手按在了围墙上。

如果说思想也有重量的话,那么那一刹那,仙道真的是被那一股急速涌进脑海的思想给压得几乎要窒息了。杂乱无章的图象,杂乱无章的声音,杂乱无章的感情……构成了一道暗流交错的河。仙道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紧,就要倒下来了。

可是这时,那人松开了按住仙道的手,上前一把扶住了他,顺势让他靠着围墙坐了下来。

“你没事吧?”

又清又冷,像冰块撞击一样的声音。仙道喘息着将目光聚集在那人身上,面上居然还带着笑。

“原来你还是会说话的啊。”仙道说。

那人满是关切的脸立刻又变得白纸一般了。仙道却不肯放弃地追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人微垂着目光,不看他也不回答。仙道紧张地注视着他,锲而不舍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言下之意是,你不说,我就不放开你。

“流川枫。”

那人淡淡地说,然后猛的使劲,抽回了被禁锢的手,接着,起身,离去。

仙道看着那个雪白的背影消失在宫殿 黝黑的大门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好象那扇门是腐朽与时间的血盆大口,它正在吞噬着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


仙道想要了解流川。他查阅了大量的书,想找出这个名叫流川枫的人的来历,结果一无所获。于是,几乎是每夜,造访白雪迷宫。

流川很少走出宫殿,但仙道通常都能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房间找到他。仙道会非常粗神经厚脸皮地缠着流川说很多。流川起初是沉默而闭锁的,但有时被逼急了,也会骂几句诸如“白痴”、“大白痴”之类的。这时候,仙道就会非常得意。

其实仙道应该怀疑应该警惕的。流川他有着奇怪的外表,美则美矣,但若不是仙道心脏好,初见面的那天估计一半的命也会被吓跑;流川来历不明,又有着奇怪的能力;最重要的是他住的地方不同寻常,是被传说和怪谈包围的白雪迷宫。但是仙道根本忘了这些,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接近流川,了解流川而已。


月亮圆了。

认识流川已经有半个月了,仙道真的很喜欢坐在幽暗的房间的一角,欣赏着沐浴在月光下的流川的身影,圣洁得近乎虚幻。那样的人,不应该存在于地上的,仙道有几次都差点说出了口。

可是今天,流川却拉紧了窗帘,坐在远离窗口的地方。

仙道很诧异。他一走进房间就去拉窗帘,想让月光照近来,不料却传来了流川的一声断喝:“不要开窗帘!”

仙道拉窗帘的手僵在了那里。

流川的声音凄厉而颤抖,好象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一般。仙道从没有听过流川发出那样的声音。

仙道重又拉紧了窗帘,然后他摸黑向流川那里走去。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流川没有回答。但透过空气的微粒子,仙道已经清楚地感到了对方的不适。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他碰到了柔软的织物,透过触感,他知道这层织物下的身体正与痛苦艰难地交战着。果断的,不作他想的,他抓住这具在疼痛的海洋中浮沉的身体,把他揽入怀中,接着顺势坐到了地板上。长毛的地毯厚实而柔软,他揽紧了怀中的人,几乎能将他的痛苦感同身受。他轻轻吻着流川的额头,他觉得非常的心疼。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


第二天是个大阴天。昨天晚上明明月亮那么圆那么亮的,今天的天气却不尽如人意。仙道的心情就像天气一样,也蒙着阴霾的云层。今天早上拂晓的时候他才回到了王宫,心里想的全是流川那里的事。仙道本来想吃了晚饭就去流川那里的,哪知一会儿这个大臣一会儿那个大臣,麻烦事始终不断。等他处理完,天已经黑了好久了。


月亮被遮蔽在云背后,但这丝毫不影响仙道的脚程。去流川那里的路他已经非常熟了。他飞快地跑在白雪迷宫的大理石地面上,心里挂念的都是流川的身体。

骤然推开房门。

“流川?”

坐在窗边的人回过头来,仙道跑到他面前:“你能坐起来了?好点没有?”

流川点点头,仙道不放心地追问:“要不要看医生?我去请医生来?”

“不用。”流川的回答很轻,但很干脆。仙道还是不放心:“是不是旧病?如果是的话,可要快点看啊。”

“这不是病。”流川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病?”仙道不解,“那是什么?”

流川没有马上回答。

仙道认识流川也有半个月了。起初,流川总是一副平静的,不设防的神情面对他。但是随着交往的深入,仙道开始发现,流川也是有感情的生物,他会专注地凝眸,会不屑地轻轻哼,会无可奈何,当然……也会痛苦。

现在,流川就正用非常严肃,非常慎重,非常警惕的神情在看着他。

仙道竟然有点紧张。

良久,流川垂下了目光。

“那是伤,很久以前的伤。”

仙道不禁微微地动容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他不自主地问。

似乎看见,流川叹了口气。

似乎听见,流川叹了口气。

肯定是不能了,仙道心想。

不料流川却站了起来。

仙道看见流川的手触到了腰畔的带子。

有一种,血涌上头顶的感觉。

流川把长袍褪到腰际,又将披在身后的雪白的头发拨到一边。

虽然天上没有月亮,但籍着微弱的夜色,仙道还是看清楚了。

在流川那雪白光滑的背上,有两块呈对称的倒三角形的伤疤。

心如刀割。

仙道无比虔诚地,甚至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去触摸那伤疤。

他甚至忘了征求流川的同意。

“啊!”流川的呻吟压抑不住地发出,“不要碰!”

仙道环住了流川的腰身,膜拜一般地亲吻着那伤疤。

流川克制不住地颤抖。

“放开我!”他大喊着。

可是仙道是那样的专注。

没有人注意到月亮已经钻出了云层。

月光毫无阻拦地流入,室内倏地大亮。

“啊——!放开我!”

流川痛苦地大喊。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仙道的束缚,跌进了光线难以到达的死角里。仙道吃了一惊,追了过去。

“你怎么了?”

话甫一出口,仙道就怔在了那里。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流川周围的地毯和墙壁上都溅上了血迹,流川蜷缩在墙角,雪一样白的衣服,雪一样白的头发,雪一样白的皮肤,以及……雪一样白的翅膀!

“……有翅膀?”

仙道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你……不是人?”

蜷缩在墙角的人似乎动了动,接着,黑暗中响起了北风一样冷峻的声音。

“请你出去,仙道彰。”

(三)

“田岗大主教,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陛下请说。”

“有……长翅膀的人吗?”

田岗停了手了的工作,端详着仙道。仙道的眉宇间游移着紧张的云层。田岗点了点头。

仙道还是不敢相信:“是真的吗?请不要骗我。”

田岗没有强调自己的可信度。他默默地拿出了一把钥匙,又走到书架前。不知道他按了哪里,只见书架向旁边退开,露出了嵌在墙壁上的一个一尺见方的小门。

仙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田岗用那把钥匙打开那扇暗门,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有雕花的木盒子。田岗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装的本子。田岗把本子翻开,露出了一张张发黄的纸。

“这是荣治陛下的记录。”

田岗把本子翻到某一页,指着其中的几段话要仙道看。那几段话的大意是,在陵南王朝建国之初,泽北荣治曾救了一个妖精,那妖精有一对雪白的翅膀,并且有很神奇的力量。那妖精为了感谢泽北的救命之恩,愿意留下来为陵南王朝祈求昌盛安宁——因为那妖精是幸运妖精——为了感谢他,泽北荣治专门修了一座宫殿,并且为了让他不受外界的干扰,在宫殿的四周修了一座迷宫,就是白雪迷宫。

“这就是白雪迷宫的由来?”

仙道不相信地指着本子问。田岗点了点头,又解释说:“虽然记录是这样,可是我曾在白天去过白雪迷宫,里面什么都没有。或许,这只是荣治陛下的安抚手段——我朝建立之初,这样的手段是有其必要的。”

仙道沉吟着,思索着。

白雪迷宫里有人,流川在里面,他见过他,他触摸过他,他还吻过他,怎么能说里面没有人呢?

他转向田岗。

“那个妖精有名字吗?”

“名字啊,我看看。”田岗一边翻本子一边说:“哦,有了,叫流川枫。”


从田岗那里出来,仙道就顶着一头大太阳前往白雪迷宫。

“流川,我向你道歉,你快出来吧。”

推开宫殿的门,仙道就喊了起来。没有人回话。

以前仙道怕被人发现,都是晚上来的,今天却是破天荒地白天来。光线强的时候看这座宫殿果然和夜晚看到的不一样。仙道注意到了迎面的墙上的那幅画。以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它的存在,却一直没有好好端详过。仙道走到了画的前面,仔细欣赏起来。那画上的人十有八九是流川,因为他的一身白衣与白色的翅膀;但是仙道又不能肯定,因为那人的头发很短很精神,而且是黑色的。

究竟流川已经活了多久了呢?少算一点,也该有八百年了吧。

因为,陵南建国,已经有八百多年了。

那么,这八百多年,流川一直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吗?

仙道心头涌上了浓浓的怜惜。他想要快点见到流川,现在就要。

他在整个宫殿里找了起来,可是,没有找到流川。

流川到哪里去了呢?


又……天黑了吗?蜷缩在一个大木箱里的流川渐渐地感到光线的压迫不再那么强烈,身上的痛苦已好多了。他将木箱的盖子掀起一条缝,向外看了看。这个房间即使是白天也一样很昏暗,现在则伸手不见五指了。看来天是全黑了,而且,好象又没有月亮。流川一颗心放了下来,将箱子盖全部掀开,从箱子里跳了出来。

虽然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但流川却很清楚每个物品的位置。他看得清楚得就像白天一样,不过,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过太阳生活在阳光下了。

即使是满月的光,他也忍受不了。

沿着熟悉的路径他回到自己惯常来的房间,盼望竟然也像往常往常一样在心头跳跃了起来。

不过,不可能了。

仙道昨天已经看见了他的翅膀了。

仙道昨天已经知道了他不是人了。

仙道,不会来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压抑着心情,流川上了楼。

推开房门——

神啊!

在窗口坐着那个他熟悉的人!

流川一阵狂喜,竟怔在了门口。

“你就是那个被荣治陛下救了的妖精吗?”

呃?

“对不起,我为昨天的话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妖精?你是从哪里听说什么我被泽北荣治救了这之类的事情的?”

流川紧张地问。

“啊,田岗大主教给我看了荣治陛下的记录。”

“那么……”流川小心翼翼地又问,“你想看,他就给你看?”

那个留着朝天发,满面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的人答道:“因为我是陵南王啊,我说想知道,他就给了。”

流川的血管差点被冻结。他结结巴巴地,不死心地又问:“可是,你不姓泽北啊,你怎么可能是陵南王?”

“那个啊,”仙道思索了一会儿怎么开口,“你可能不知道,这么说吧,我是第二十五代陵南王,第十九代陵南王以二十六岁的年纪没有留下子嗣就驾崩了,所以就由他的王妃仙道王妃继承了王位。后来仙道女王与另一位泽北氏王族生下了子嗣,但那孩子却跟着母亲姓了仙道,所以……后来的陵南王就是仙道氏了。”

“这么说……你还是泽北荣治的后代?”

仙道有些奇怪地打量着流川,因为流川的话音里隐隐地透出一种……万念俱灰。

但他还是据实回答了。

“是啊。”


那一刹那的事情很难说清楚。仙道只见流川衣袍翻飞,接着就不能动了。流川的身影好像是一闪就到了他面前,他被流川按倒在窗台上,脖子被紧紧掐住。

“你真的不应该违背那个誓言进来白雪迷宫的。”

流川冷然地宣布。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仙道艰难地问道。

“谁叫你是泽北荣治的后代呢?”

流川的双瞳里闪着薄冰般的光芒,仙道有点怕了。他使劲挣扎了几下,可是完全挣脱不开。流川的身体看起来很纤瘦,可是却这么的有力。仙道憋足了劲儿才喊了出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杀了你。”

“为什么?”

“要怨就怨泽北荣治吧。”

掐在脖子上的手加大了力气,仙道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他死命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喊道:“你就这样……以怨报德吗?他救过你啊……”

流川突然放松了手上的劲。

“以怨报德?”他喃喃的。

流川的神情显得那么的绝望,仙道不解地看着流川。

两人僵持着。仙道发现流川脸上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流川的神思是涣散的,但是当周围的亮度已经足够引起他警觉的时候,他还是发觉了异样。他下意识地一抬头。

天上是一轮满月。

“啊——!”

痛苦的呼喊响彻整个房间。流川就像被猛推了一把一样摔了出去。仙道挣扎着站了起来,暗红的液体却溅上了他的脸。

仙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血从流川背上飞溅开来,同时,一对雪白的翅膀从溅血的位置长了出来,翅膀的尖端却像空气中的白磷一样自燃了起来。

鲜血与火焰……

“快拉上窗帘!”

仙道一怔,迅速地回身,毫不犹豫地拉上了窗帘。

翅膀上的火熄灭了。

翅膀也停止生长了。

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静得只能听见两人急速喘息的声音。

好一会儿,仙道定了定气,问道:“你是不是……怕光?”

流川的喘息声骤然沉寂了下去。

“这……就是泽北荣治的……以怨报德。”

 


(四)

房间里静极了,仙道不可置信地看着流川。流川从地上勉强撑起身子。

“我第一次遇见泽北,大概是在陵南建国前几个月。他打猎迷路奄奄一息,我救了他的命,还帮他治好了打猎途中受的伤。我们在一起一直到陵南建国前夕。他知道我是幸运妖精——只要拥有幸运妖精就能好运不断——因此请求我和他一起回陵南,为陵南祈求好运,但我拒绝了。他又央求我送他回陵南,理由是他不认识路。我答应了。”

“谁知他竟然偷翻过我的魔法书。回到陵南王都后,他骗我进了一个魔法阵。那个魔法阵的图案正是他在我的魔法书上看到过的能限制幸运妖精能力的图案。”

“那个魔法阵的力量很强大,我在里面和一个普通人无异。他为了永远围住我,烧掉了我的翅膀。”

“我是妖精,是依赖空气、光、水、风生存的种族,只要被稍强的光照到就能自动痊愈。但当我被困在魔法阵中时,自身的能力被限制,所以刚长出的翅膀就会被魔法阵烧掉。”

“事后,泽北按魔法阵的图案修建了白雪迷宫。”

一口气说完这些,流川转向仙道。

“怎么样?和你知道的版本不同吧?”

他的嘴角挑着轻蔑和绝望的笑。

仙道默默地走到流川面前蹲下。

“所以,泽北才不允许后代的陵南王进白雪迷宫?”

“因为我发过誓,他的后代我会见一个杀一个。”

虽然是强烈的话语,语尾却有些动摇。仙道执起了流川的手。

“真的很对不起,”仙道说,“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我知道怎样的赔罪都是没用的,我愿意被你杀死。”

流川眉尖一挑,讶异地看着仙道。

这个人只要拉开窗帘,就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啊,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而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一切都跟他说?杀了他不就了结了吗?

“不过,我更愿意当年遇到你的人是我。”

呃?

流川又是一怔。

仙道把流川的手贴在胸口。

“因为,如果那个人是我的话,我绝对不会那样对待你,让你吃那么多苦。”

“因为,我爱你。”

流川倏地呆住了,而仙道的声音是那么的诚挚。仙道温柔但哀伤地注视着他,他的手清楚地感觉着仙道的心跳,那样的沉稳有力。

“白痴。”他说。

“大白痴。”他说。

猛地抽回了手,流川夺路而逃,仙道起身追了过去,但只看见一个有银色荧光环绕的雪白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仙道站在书房的窗口,遥遥地望着白雪迷宫。昨天晚上的流川……飞溅的鲜血……烧成灰烬的翅膀……仙道想起了流川曾把他的手按在白雪迷宫的围墙上让他看到的景象。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思想为什么会那么沉重,让他喘不过气来,因为那里积累了八百年的怨恨与痛苦。

如果能早一点遇见流川就好了。

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一个王朝的兴盛,却是建立在这样一个无辜而善良的妖精身上的。他承担了整个王朝的痛苦,可是,谁来承担他的痛苦?

如果能早一点遇见流川就好了。

仙道想起了在白雪迷宫中看到的那幅画。那么鲜活灿烂的生命,却被困在这样一个冷冰冰毫无生气的地方,困成了今天的这个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妖精本来是神降下来与自然为伴的,现在却再也不能生活在阳光下,甚至连满月的光都不能承受。

“来人!”

仙道毅然下令道。侍从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请田岗大主教来。”


究竟睡了多久了?流川将木箱盖掀开一点缝,外面像是晚上的样子,因为……身体没有那么强烈的不舒服的感觉。流川把木箱盖完全敞开,却又迟疑着该不该出来。自那天以后已经过了几天,他也不记得了,但是,那天的情景他却记得那么清楚。仙道说“我爱你”,也只不是想从他手里骗回命来吧,而他,居然真的心软了。

从木箱里爬出来,流川发现室内的亮度不对。往常像这么亮的时候,自己只能躲在木箱里眼巴巴地等着啊,今天是怎么了。

流川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天啊!

一道阳光从门缝里直射近来。

流川只觉得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痛。他赶紧关上门。

翅膀……长出来了。不过,马上就会被烧掉。

天啊,这种日子要到何时!

伏在门上,流川等待着翅膀被烧的痛苦降临。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流川扭头看了看身后,雪白的新长出来的翅膀,没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怎么回事?

正在狐疑之际,传来了一声呼喊。

“枫!”

流川一楞。是仙道!

“你出来吧,已经没事了!”

可是现在是白天啊。

“这两天我叫人连夜赶工,已经把白雪迷宫拆了。”

什么?

“你出来吧,我就在外面,我等着你!”

天啊,这人到底在想什么?白雪迷宫是唯一能困住自己的手段啊。

“枫,你相信我吧!”

这个人一定疯了!

“枫,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哦!”

流川的手猛地抓住了门把手。

“枫,我相信你并不是毫无感觉的,白雪迷宫已经被拆了!”

流川紧紧地纂着门把手。

“枫,你出来吧,我想见你,我想见你啊!”

好吧,就信他一回。


仙道的眼前,宫殿的门缓缓开启了。

流川从宫殿里缓缓地走出来。

以前仙道都是在夜里见到流川的。在黑暗中流川显得那样绝尘而雅致,但是却隐隐地带着一股绝望的味道。而现在的流川,虽然仍是一身白衣如雪,却显得那样的生气盎然。

流川一步步地走近,仙道发现流川那一头雪白的曳地的长发渐渐的,以至全部的,变黑了!

流川在仙道面前停住,看着仙道身后的废墟。

“白痴。”

“但是我愿意。”

“阳光下,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白雪迷宫的传说,终于成为了过去。

 

(完)

谨以此文,献给7.11国际仙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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