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忆之旅

作者:,收录日期:2006-03-24,1019次阅读

(一)


天很蓝很蓝,蓝得晶莹剔透,蓝蓝的天空下是横卧的起伏不绝的高山。山间的缝隙里——那看似很小的缝隙里,河水哗哗的流着。流过山间峡谷,流进一个大山谷中,顺着山脚蜿蜒而行,转眼竟扩展到百米宽。

山谷里小河边是一片草地,乱石遍地。再远出是一片针阔叶混交林。或许是因为时节已入秋,树叶绿中泛黄,不时随风舞着无奈。在落叶缤纷之中,一栋木石结构的小屋赫然呈现。

仙道彰从直升机的机窗中探视着外面的世界。如果说这世界上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的话,那么无疑,就是仙道遇上的这件事。一周前——那时他他还只是 东京中学的一名普通的国三学生,也不姓仙道,而是姓远野——一个美丽的,如雪花般优柔月亮般高贵的女人,也就是他现在的姐姐,18岁的仙道雪绘和现在坐在他身边的,叫做织田哲浩的男人来到了他家。几句简短的话后,是母亲压抑不住的放声大哭。他当时只是坐在母亲身边,不明所以。等到那一男一女离开后,母亲才告诉了他缘由。一切听起来就像一部无聊的深夜电视剧,那是关于他的父亲,他的姓氏他的将来的一些在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接下来的事情让他感到心里疙格瘩瘩的羞耻。户籍上,他该了姓,因为他是日本仙道财团的第二继承人,也是仅存的两个继承人中的一个;生活上,他被带回了仙道家的大宅,离开了母亲。

“仙道……”

缓缓的吟着这个姓氏,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或是哀伤,这只不过是一个对自己的母亲始乱终弃的男人的姓氏,只不过是那个神情漠然的说出“你先到帕米尔高原住一段时间,这是仙道家的继承人都必须有的经历,会有人在那里照顾你的”的另一个可以继承仙道财团的女人的姓氏。

不是……他的姓氏。

螺旋桨扫乱了黄叶的舞步,直升机降落了下来,。他和织田跳下飞机,对着那栋木石结构的房子,织田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来到门前,仙道有些忧郁的敲门。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预想中的门应声而开。回过头,仙道为难的看着织田。

“没有人在。”

“谁说没有人?”

一个非常温和,非常舒服的声音飘进仙道的耳朵。仙道循声回头。

远出的一棵树上,出现了一个少年。少年站在一个较粗的树叉上,一手扶着书干,正看着自己。

对着少年鞠了个躬,织田卑顺得令人惊讶:

“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了。”

在仙道惊叹的目光中,少年从三四米高的树叉上条下,轻捷得胜过松鼠。看也不看仙道一眼,少年走到织田面前,抬起头说道:“知道了。”

不仅语气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礼貌,连表情也是不容任何人窥探的闭锁。虽然仙道从见到他开始就暗暗赞叹,却没能发出一个打招呼的声音。

再度鞠了一个超过九十度的躬,织田没有向仙道交代一句就转身上了飞机。仙道木然的站在原地。少年转向他,少年有一双清澈得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

“你是仙道彰吧?我叫流川枫,是阿林西最后的预言师。”



(二)


“你是预言师?”

“是的。”

“那你能为我预言未来吗?”

“不。”

这就是这一周来两人间唯一的对话了。那天,说完这些话,流川目不斜视的从仙道身边走过后,除了招呼和睡觉之外,流川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这栋木石结构的房屋有三层,但并不大。两个人住是勉强刚好。二楼宽敞明亮些,流川给了仙道住。他自己住在一楼。一楼有两个房间,另一间是客厅。除此之外,还有一间储藏物品的地下室。流川住的那间算是条件最恶劣的一间了。

自打进这个房间,仙道就觉得回到了十八世纪。这里缺乏一切现代化家庭用品,没有电器,没有通讯设备,也没有书籍。为此,仙道曾经问过流川。

“你平常靠什么打发日子?”

“所有的事都是你自己做?”

“你怎么与外界联系?”

回答全部都是沉默,不更确切的说,是无视。

仙道真的是很难相信,也很难理解。流川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而且拥有高挑的身材与漂亮的面容,在他的概念里,应该在社团,游戏,女生中玩翻了才是。

可是他却像个和尚,沉默而清心寡欲。

“你是哪国的人啊?”

今天的餐桌上,仙道忍不住问道,虽然知道是徒劳的,但是还是忍不住的问了。

不料,流川却停下了筷子。

仙道实在是十分的惊讶,也停下了筷子,等着他回答。照这个名字看来,是日本人无疑的了;但是,阿林西是什么?新兴宗教么?

“我没有国籍。”

平淡的回答,仿佛在说着什么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仙道却再度睁大了眼睛。想了一会,他追问道:

“你是政治犯?”

问了才知道问得笨,十几岁的政治犯,可能吗?

“或者——你是难民?”

“我已经说了,我是阿林西最后的预言师。”

用那清澈晶亮,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的目光直视着仙道的眼睛,流川回答道,接着,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饭,仙道也拿起了筷子,却久久不能下咽。他的心,还被那一眼的余韵所绕着。

当天晚上,也就是到帕米尔的第八天晚上,仙道发烧了。

仙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烧,他连感冒都没有。过去的十五年里,他差不多三年病一回。现在的他,虽然因为要毕业的缘故而离开了篮球队,但东京中学的每个人都可以做证,他能蹦能跳精力旺盛。

“可能是高原反应。”

仙道想,但马上有否定了。到这儿一个星期了,今天才有高原反应,那也太邪门了吧。也不可能是累了,因为他每天都是吃了就发呆,再吃,再发呆,最后睡觉。而发呆,不会引起发烧的吧?虽然只差一个字,但意思就差得远了。

好象想不出原由的样子,所以,仙道只能瞪着眼睛看着流川忙上忙下。

像是边戏法一样,流川翻出了一堆退烧、消炎药。守着,看着仙道吃了下去。接着,有拧了冷毛巾为仙道做物理降温。

其实仙道很担心药的质量,曾偷偷的看过生产日期,却发现,都是最近半年出厂的。同时,流川做起事来手脚麻利上道。因此,仙道放了心任由流川去处理各种状况。

一个晚上,流川跑上跑下是几趟,给仙道张罗来张罗去,一直到仙道睡着。



(三)


“彰的情况怎么样?”

“和雪绘小姐当初一样。不过,发作得要早一些。看这情形,怕是将来也难应付一些。”

“枫,你要多费点心!就麻烦你了。”

“没什么的,举手之劳而已。”

“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的,但是你毕竟……”

“不要说了!”

一直淡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被强力的否定充盈了,听了片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流川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我……一开始选择做预言师的时候,并没有被任何人欺骗或是威胁,我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才做预言师的。所以,雪绘小姐不必不安或是心怀歉疚。”

水面上映出的女人的面容,忽地像乍遇风雨的春花一般失去了光泽。

“枫……”

像吟诵和歌一般,她长长地吐出这个字,带着千万缕说不清的哀伤。但也仅止于这个字,她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雪绘小姐,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今天就说到这儿吧。”

调整了一下情绪,恢复到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流川问。雪绘垂下了眼睛,片刻后重新与流川的视线相对。

“也好,多谢了。”

水面上的女人面容消失了。仍旧是仲秋略带寒意的河水,以及水下轻拂着的枯黄的水草。流川的目光像是被粘在了水下的某一点,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他慢慢的闭上眼睛。良久,仿佛要将肺中的空气排尽私的,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猛的抬头看天。天空依旧是晶莹剔透的蓝。


仙道睁开眼睛,并不强烈的阳光从树缝中泄过,被窗框筛过,愈加温和的洒在他身上。他摸了摸额头,已然是凉的了。出了一身的汗,很清爽也很放松。把目光转向楼梯口,就像预先约定好的那样,流川出现在了那里。

“你醒了。好些没?”

不给仙道答话的机会,流川把手覆到了仙道的额上。流川的手冰冰的,但却让人觉得格外的舒服。

“好象退烧了。”流川说着收回了手。这骤然的离开,竟让仙道觉得那冰冰的触感令他有些不舍。

“换件衣服吧。都汗湿了。”流川吩咐完,下楼去取了一套干净衣服上来,趁着仙道换衣服的当儿,又去打了一盆热水来。

“自己洗一洗。”

收拾了仙道的脏衣服,流川说道。仙道却没有洗,斜倚在床上,他笑着问道:

“热水是哪来的?你可以告诉我吗?”

流川没有回答,依旧是无视他的态度。不止不回答仙道的问题,流川的眼睛总是垂着,连对视都几乎没有。仙道有些莫名的闷气了。他又没有招惹他!臭着一张脸,摆什么酷啊。

在流川上来倒脏水的时候,仙道终于忍不住把想法说出了口。

“我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你所以你总是对我这样!如果不欢迎一开始就明说,何必要闹到现在两个人都不愉快?我看你还是尽快通知我姐把我接回去得了。!”

对着端着水离开的流川的背影,仙道气都没换的说道。看着那个高挑消瘦的人在楼梯口停住,仙道的心中竟有说不出的雀跃。

“你没有得罪我,我也并不讨厌你。”

仍然是淡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流川转过头来,双瞳晴朗如湛,表情却仍是万年冰山般的闭锁。

“我只是,不想让你以后会记得起我而已。”



“谢谢你帮我把彰送到枫那里去。”

雪绘坐在昂贵的意大利皮沙发上,姿态优雅面带微笑。织田并没有立刻接受感谢:“这样做不太好吧?你确定不会有意外吗?”

“除了这么做有别的办法吗?”

雪绘站起来,走到织田面前。

“彰不喜欢我,由我向他说明一切的话,他根本不会听的。”

“我说的是枫的问题。”

“我知道,”雪绘垂下头,轻叹了一口气,“那孩子倔得很。我拿他更没有办法!”

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雪绘抬起头,望入织田的眼里,一字一字,仿佛要钉进对方心里的说道。

“如果,当初……”

“不要说什么如果和当初!”

男人强势的打断雪绘的话。把手放在雪绘肩上,用力的按了按,男人说道:“是仙道家的人,就不要说出这样的话!”



(四)


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仙道实在是很不明白。"我只是,不想让你以后会记得起我而已。"记得起又有什么呢?会造成什么伤害吗?还是说,这个小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怕被我发现吗?

种种猜测的结果,就是仙道像只八脚章鱼一样围着流川问个不停。

"你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

"你上过学吗?"

"你有没有什么爱好啊?"

……

仙道全心全意的做着某件事的时候,其行动力是很惊人的。拗不过他的流川,最后终于忍不住骂道:"白痴!"

于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不再只是仙道一个人唱独角戏。但流川面对仙道喋喋不休的问题,回答总是那样:"白痴!"最多加一个字,变成"大白痴"。流川那犹如万年冰山的闭锁表情,也渐渐起了变化,变得丰富起来。

这一天,在吃完了晚饭之后,仙道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两手托着下巴,仰望着天空里半明半昧的星星,开始了发呆。他本来有些近视的眼睛,休养了几日,竟好了起来,看星星和月亮不再是叠在一起的几重影子,是清晰的图象了。被流放到这里,究竟是幸或是不幸呢?

天气真好,竟然就这么跷课了,在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一个人。轻轻笑了笑,仿佛这一笑,所有的烦恼都可以烟消云散了似的。但当上勾的嘴角失去弧度之后,自己仍是一只断了线的坠落在这里的风筝。

又笑了笑。

笑容消失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非常,非常,优美的乐声。

没有听错吧?

是高原的风制造的幻听吗?

但是,那不是。

几乎是一跃而起,几乎是飞奔下楼,几乎是强撞开门,几乎是失去了理智一般的循着声音冲进树林。

他看见了,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那个乐声的来源。

是流川。

仙道飞奔的脚步狂跳的心亢奋的情绪,竟在看见流川的刹那……凝滞了。

不,不是凝滞了,是化成了风化成了落叶化成了夜化成了漫天繁星,溶进了着片背景中,再也显不出了。

在纷纷扬扬的落叶中,在银色月光的浸濡下,在风硕大无比的翅膀中,流川仿佛是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一般,优雅的拉着小提琴。是错觉吗?仙道仿佛看无数光点从流川指尖上琴弦上飞出,在树林里翩飞着。

犹豫着,不知该向前还是该后退。

不知不觉中,向前迈出了小小的一步。

琴声嘎然而止。

流川发现了仙道。

一时间,仙道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流川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就像一个被抓到做错事的孩子。

"那个,你听到了啊?"

一怔之后,习惯性的笑容在仙道脸上堆了起来:"看不出来啊。"他放松了身体也放松了声音走向流川,"你还会这个啊。"

"这个……是因为妈妈很擅长,"被这样一称赞,流川不仅没有回复成往常的冷漠,反而很不上道的答了一句。

哟,说到他自己的事了嘛。仙道带着小小的得意接着问:"是你妈妈教的?"

"恩……是的……"

这小子今天像是被点了死穴一样的老实啊。

"这琴是……"

仙道带着笑容进一步逼近。

"啊?这个?"流川下意识的看着手中的乐器,"是雪绘姐……小姐送给我的。"

虽然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但是仙道还是发现了其中的语病,故意不去理会,他说道:"你和我姐关系很好嘛……"

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说到一半的时候,他迎面对上了流川的目光。流川眼里的冷漠早已不知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种近似沧桑的哀怨。那是只有垂暮之年的人才有的眼神……

不是深情款款的,不是慵懒中带着邪恶的,不是纯洁无知的,可是在流川这样的目光注释之下,仙道突然感到心脏跳慢了一拍。


"枫,我不想催你,你有你的处理问题的方式。但是彰的事,你必须得快点。他已经去你那里快两个月了。"

"雪绘小姐,我不想卤莽的来。彰的力量你也很清楚吧。我要在他自愿配合的情况下完结这件事。"

"……我知道,你一向都很认真……但,我担心的是你啊!能抑制他的力量的人已不可能久留了,在那之前,若你没能完结这件事,最危险的人,恐怕是你自己啊。"

"这我清楚,但是,当下,你最应当担心的人,应该是彰吧。他是你弟弟啊。"

"可是……枫……"

"请相信我!"流川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对方的话,"请像以前一样的……相信我吧。我绝对、绝对会保护好彰的!"

结束了水镜交谈,流川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近来体力似乎在一点一点的流失,连水镜交谈都这么累。这样的自己真的能完成这次的工作吗?

真是好笑,身为当今仅存的预言师,竟无法对自己的将来做只字片语的预言。这一点, 在十岁那年决定继承预言师的位置时就知道了,这五年来也一直亲身体验着,却在此刻,首次觉得荒唐和可笑。

一转眼,自己也做了五年的预言师了。预言,引导,与无数却又太少的达官商贾来往。他也可以说是阅人无数了吧,但是每一个都是在达成了对方的心愿后就一拍两散,除非有同类的事再求他,否则再无交集。

月亮升到中天,满天的星星都睡着了吧。流川向小木屋看去。倏的,仙道的影子浮了上来。那个可恶的人!为什么今天在他面前自己会变得那么老实,老实得近乎失态?

午夜的风引起身上微冷,先把仙道的事放下,回去睡一觉比较好。打定了主意,推开门,惊惶至极却又可怜至极的呼叫声却在门开的同时撞向他的耳膜。

(五)



流川一怔,用几乎是飞的窜上楼。还好,放里没有别人。流川有把目光转向床榻。只见仙道在床上辗转反侧,嘴里喃喃的梦话说个不停,不时的用手臂挥舞起来似乎想要驱赶什么赶不走的东西。流川快步上前,,使劲要着仙道的肩,一边低声呼唤着:“仙道!仙道!快醒醒!醒醒!”

或许是因为流川的呼喊,或许是因为在梦里真的是无可遁形,仙道猛然坐起,同时,睁开了眼睛,片刻的失神后,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用手背擦着额头,一边慢慢的重新躺下。流川为他盖好毛毯,压实了,接着把手覆在他额上试了试温度,问道:“擦擦汗好吗?你流了好多汗。”

是因为噩梦的关系吗?流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温柔。仙道微微的一笑,用虚弱的平静的声音说道:“不用了,你去睡吧。”

“我不悃。“

流川的一只手伸进毛毯里,握住仙道的手。流川的手很冰,冰得不像是人类的手,但却在冰冰的触感中,让仙道感到莫名的心安。耳畔又响起了流川那温柔得不太真实的声音:‘你先睡吧,我陪着你。”

窗外的阳关照进来,给小阁楼里洒下一片温暖的金色。仙道睁开眼睛,赫然发现手还被握着,一个人坐在自己床边,右手撑在床架上,头则半枕在右臂上,睡得很沉的一张脸,竟是那么安详。

是流川,在自己身边守了一夜,仅仅为了自己的一场噩梦。先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好粗重。凝视着流川的睡脸,仙道根本不相信他是那个冷漠的一脸酷样的阿林西的预言师。

上次自己发烧的时候,也是一样被不眠不休的照顾。

虽然和他说话都被“无视”和“白痴”哽得接不上话,但这小子,实际上,真的是,非常,关心人的。

“白痴。”学着流川的口气,仙道轻轻骂着,“不过,谢谢你。”


雪绘一觉醒来,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在吸引着她走向窗边,小心的把落地窗帘拉开一条缝,她只看了一眼外面便骇然的将窗帘与窗户一把拉开。

一个穿着不合宜的白色式服的男人,浮在窗外的空气中。

“织田……,不,隋渊!”雪绘压低声音但仍掩不住心中的惊惶与不安,“你要走了?”

隋渊微微点了点头,“再不回去,邑江会发怒了。我倒不怕遭他惩罚,但是连累到你们就不好了。”

“我了解,我不拦你。”雪绘点了点头,“这十几年来谢谢你了。但是……枫那边,彰的问题……”

“放心,雪绘,枫……那个预言师很强的。”停了片刻,隋渊又说道,“要说问题,就只有……彰知道真相后会不会牺牲掉他。”

隋渊仿佛是在筛选词汇似的,每个字都吐得很慢。雪绘的哭泣就在此时爆发在了他的犹豫和怀疑中。

“如果……”

将雪绘揽在怀中,这一次,隋渊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如果我们不是仙道家的人,就好了!”



(六)



黑夜之后,黎明之前,群星黯淡的世界。帕米尔的山风强烈地吹着,掀起悬崖上三个人的衣袂,他们的轮廓被晨光依稀地勾勒着。

三个人当中,有一个身材魁梧高大,很显然是一个中年男人。有一个身材高挑而纤细,是个少年。另一个有着雅致的身段,是位少女。

“父亲,彰已经被送到日本去了,我照您说的,替换了他的记忆。”

少女清澈的声音被风吹送着,男人点点头,转向少年。

“枫,你的想法,仍然没有变吗?”

“没有”

少年的声音同样清澈。

“你能忍受孤独吗?”

“能。”

“你能承担先知的后果吗?”

“能。”

“那么,”男人停了片刻,“你会为自己担忧吗?”

似乎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少年沉默了。少女的哭泣就在这时爆发了。她扑过去拥抱住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对着男人大喊着:

“父亲,把力量给我吧!枫只有十三岁啊,你不能这样做!”

少女的哭声就像被重锤砸在琴键上的钢琴,撕心裂肺。

男人的身形凝在依稀的晨光中。

“姐姐,”少年轻轻地推开少女,然后转向男人,“我是个人,我当然会为自己担忧,但是我是仙道家的人,是抛弃了‘仙道’这个姓氏的仙道家的人。”

少女哭倒在了地上,少年被笼在了一片百光之中。


流川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一身都是汗,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居然又出现在梦里,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梦了,这个梦是否预言了什么?虽然他对自己的未来做不出只字片语的预言……

二楼突然传来一阵强忍不住的呻吟声。

流川一惊,从床上弹了起来,冲上楼去,踢开房门,只见仙道在床上翻滚着,嘴里嚷着的不是梦话,而是“好痛,好痛!”

又严重了吗?

流川跑到床边,想把仙道摇醒,可是就在这时,一件流川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面前,仙道不翼而飞!

瞬间的惊愕之后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仙道!回答我!”

四下里只有寂静中的一阵阵回音,仿若一波又一波把流川推向海底的浪。

“彰--”


“枫!”

清醒与模糊,舒服与痛苦在脑海中缠斗着,最后都消失了。在混沌中,仙道唯一记得的是流川……枫。他喃喃地喊着,但这梦呓般的声音能传到流川那里去吗?

“仙道!回答我!”

错觉吗?他好象听到有人在叫他。

“彰--!”

真的有人在叫他!

“仙道!回答我!我是流川!”

仙道猛然睁开了眼睛。

是流川?不是错觉,是流川!可是,现在自己在哪里?眼前是一个大湖,自己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环绕着湖是一片树林,银色圆盘般的月亮倒映在如镜的湖水中,整个树林、湖的组合散发着宝蓝色的光彩。

“仙道!听到我的声音了吗?回答我!”

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在脑海中的回响要来得恰当。

“我听到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留在原地,我马上就来!”

“要我留在原地?可是你知道我在哪里吗?”

仙道正在惊讶之时,一只手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他反射性地回头:“枫--?”下一刻,他突然不能动弹了。

来人银色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着诡秘的光彩,不是枫。

“你是谁?为什么你能进阿林西的幻境?”

“我叫仙道彰,我也不知道怎么到这里来的。打扰到你了么?对不起,我的朋友马上就来接我了。”

眼前的男人似乎没有恶意的样子,于是仙道堆起了习惯性的笑容。

“仙道?”

男人重复着这个形式,银色的瞳孔像燃着了一般越来越亮。

仙道的背上升起寒意,可是他依旧不能动弹。

男人抓住了他的肩膀,力气大得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放开他!”

一个声音破空而起,流川像闪电一般地出现。他一扬手,一道光芒射向那个男人。男人抓住仙道往面前一挡,流川急急地伸手一揽,光芒四散。

“流川?”

仙道惊愕地看着眼前仿若从天而降的人,背后的男人厉声发问:“你是谁?”

“我是仙道家的家长,你快放了他!”

男人半眯起眼睛打量着流川。

“哦~,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快放开他!”如果声音也可以用锋利来形容的话,那么此时流川的声音就是锋利的。

“我是阿林西幻境的主人邑江。阿林西幻境是我的,他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想要回他的话就来湖底找我吧,阿林西的语言师啊。”

邑江和仙道像空气一般消失了。


“快放我出去!”仙道被囚禁在漂浮在空中的一个球里。他拍着球壁,向大理石的台阶上下林立的美丽高贵身着不合宜的长袍的人们喊着。台阶的顶端安放着一个宝座。抓住他的男人正悠闲地坐在那里,两旁的人们正向他汇报着什么。

没有人理睬他,台阶上下那些尊贵得不像人类的人们都只是漠然地站着。仙道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做梦了。这大理石的挑高了顶的大厅,这重重垂幔,这水晶的吊灯,这景致的壁饰,这巧夺天工的雕刻……无一不在向他展示着一个全新的世界。 良久,邑江身边的人停止了汇报,邑江转向仙道。

“不要浪费力气了,你是不可能出去的了。”

邑江说得极轻松,仙道却没办法轻松下来。

“我有我的自由,不是你想剥夺就能剥夺的!我不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是以游客身份到这里来的。”

邑江轻轻地笑了笑,笑中透着无稽。

“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你怎么可能认识阿林西的预言师?你怎么可能进入阿林西的幻境?你可不是用脚走进来的,你是用空间跳跃近来的。”

仙道语塞了。邑江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上一带阿林西的预言师仙道诚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但是最后都逃了--虽然仙道家背叛了阿林西,但他们的背德却似乎并没有影响预言师力量的传承啊。”

邑江半眯着眼睛打量着仙道,就像野兽在打量着猎物。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仙道竭尽全力地吼了回去,于是邑江摆正了姿势,微微严肃地说道:

”看来你的记忆被做了手脚,我就不妨明白地告诉你好了,你是上一代的预言师仙道诚的儿子--应该说是长男更合适。”

仙道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几个事实,这些事实让他惊叫起来。

“不可能!仙道诚是我父亲,但他不是什么阿林西的预言师,他是仙道财团的上一任总裁;他只有我和仙道雪绘两个孩子,哪里还有一个儿子?” “所以说,你们是幸福的。”邑江的嘴角泛着轻蔑的冷笑,“你们远离了背叛阿林西的罪过,继承了俗世的荣华……”

“够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破空而起,像一把利剑划破了大厅的平和气愤,在邑江的一怔后掩不住得意的笑中,在惊恐与慌乱尽形于色的人们种,仙道看到了来者的份量。

那个人是谁,他当然知道,他把目光转向来人。

即使是在如斯豪华的大厅中,即使是在这群散发着异常的尊贵与优雅的气氛的人群中,流川依旧是那么地出色,那么地卓而不凡,他就像阳光下的冰凌,散发着清冷而咄咄逼人的光辉。 “我的预言师啊--”

邑江呼唤着,有一度几乎让仙道以为那是发自内心的。

“隔了五十年之久,你总算回来了。”

流川并没有理睬邑江,他径直走到困住仙道的球前面,将手掌贴在球壁上,球“轰”的一声成了碎片散落一地,众人不由得一楞,然后流川才转向邑江:

“我并没有回来的意思,我是来把他接走的。”

“真是令人敬佩的兄弟之情啊。”

仙道怔了一怔,看着流川,流川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握住了仙道的手,轻轻地说道:“我们走。”便迈开步子向大厅的门口走去。仙道依旧怔着,被流川拽了一拽,才跟了上去。 邑江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英明的预言师啊,这一走,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他死?”

仙道感到握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不放我们走?”

流川的声音还是那么锋锐,仙道却突然觉得流川有些色厉内荏。

“哪里,不敢。”邑江的像他的声音一样飘到了仙流二人面前。不容抗拒地,邑江用两只手指头捏住了流川的下颚,轻轻一抬。仙道感觉到了从流川的手传来的极度的厌恶与深藏的……恐惧,他不由地上前一步,拨开了邑江那肆无忌惮的手:“别碰他。” 但流川仍然保持着那被捏住下颚的姿势,微仰着头看着邑江。

“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

流川的声音像被风一样刮过大厅。

“不会有人有事的,……无论是我还是他。”

将邑江拨到一旁,流川继续带着仙道走向门口。

“除了这里,你们还能在哪里生活?”

又一次,流川停住了脚步。

“那和你,没有关系!”



(七)



回到那幢小木屋之后,流川的脸色始终是阴沉的。

仙道是满腹的疑团,如果邑江的话是真的,那么流川就是他的亲弟弟。他和仙道雪绘是一奶同胞的兄妹。 那个养他至今的女人是谁?流川为什么不姓“仙道”却又在那男人面前自称“是仙道家的家长”?

他想问,可是他不敢问。

自从闯进了那个叫做“阿林西”的地方以后,梦魇和头痛似乎离仙道远了点,但是每次午夜梦回的时候,仙道都能发现流川守在自己身边。每天早上,当他自厚实的睡眠中醒来,流川的表情真真正正的,叫做,温和,那是梅雨季节中难得的一点疏疏朗朗的阳光。

而每次看到这阳光,仙道都会觉得,其实,留在这里也不错。

日子在如履薄冰的平静中继续着。有一次,当流川和他一起在树林外的河边看晚霞的时候,说了一句让人惊讶的话: “或许夕阳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才会这么的依恋大地,竭尽全力地呈现着最后的妩媚。”

流川说话的时候,表情是淡淡的,声音是淡淡的——这话飘散在傍晚的空气中,哗啦啦的河水声里,意境也是淡淡的。

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仙道微微地动容了。——没有任何由于地,他环住了流川。

少年的身体在他怀中轻轻一震。

“真的,我不想离开你。”流川说。

又坚强,又温柔。

仙道几乎以为自己触到了少年最敏感最脆弱的内心了,他忘了疑虑。

“我真的是你的哥哥吗?那么,为什么你不姓仙道呢?” 少年像触了电一般跳开,触到少年那万年冰山般的闭锁表情,仙道这才惊觉说错了话。他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解释:“我只是问问而已,你不想答就算了,没有关系的。”

但是流川那闭锁的神情却没有一点变化。他不再说话,后来的几天,他死都不开口。


仙道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起初并不明显,只是偶尔会有一点表现:当他觉得冷想去关窗户而又懒得动的时候,窗户会“叭”的一声自己合上;明明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可是他想要什么的时候,那东西一定会在他手边……到后来,这种变化越来越剧烈,甚至有依次在喝茶的时候他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却没有听到摔得支离破碎的声音——他俯身去捡的时候才发现,杯子和没泼出来的茶水一起悬浮在空中,轻轻摇晃着,像一只浮在海面上的小船。他抓住了杯子,一抬头却触到了流川的目光——很难形容,他不知道那是焦虑还是哀伤,是恼怒还是绝望。——但是流川什么都没有说,这让他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于是他将杯子放回了桌上,继续喝茶。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超能力吧。流川和邑江好像也有的样子。

不久,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一直拒绝开口的流川对他说道:“仙道,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谈谈。”

居然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仙道停下了手边的事,等着流川开口。

“其实,邑江没有骗你,我原来也姓仙道,你是我的哥哥,雪绘是我的姐姐,仙道诚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仙道家历代都担任阿林西的预言师。”

虽然早就有了这样的认知,但从流川口里说出来的时候,仙道还是被震惊了。他急急地发问,“那么……”

流川举起了一只说,示意他停下来。仙道便闭了嘴,等着流川接着说下去。

“如果说真的有神的存在的话,那就是指的是阿林西人了。他们生活在青藏高原深处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那地方气候异常,可以算得上是人间仙境了——那地方你也去过,被称为阿林西的幻境。”

“阿林西人拥有着奇异的,超自然的力量。其中,力量最强的两支分别担任了首领和预言师,也就是邑江他们那一支与仙道家,他们可以轻易地移山填海,但是却因体质所限,不能离开阿林西的幻境,否则就会出现梦魇,头痛等症状,最后发疯而死。” 描述这些症状的时候,流川直勾勾地盯着仙道,仙道疑惑不解地问:“那我们……”

“我吗?帕米尔是幻境的最外沿——这个内外并不是物理上的,你明白吗?”

仙道点点头。

“至于你们,已经不能算是阿林西的人了。”

流川冷然地宣布。

“为什么?”

“仙道家是背叛了阿林西,仙道家是阿林西的叛徒。”

“怎么回事?”

仙道站了起来。 “我也姓仙道,我有权知道。”

流川迎着仙道焦灼的目光,平静地回视。

良久,仿佛放弃了似的,流川移开了目光。

“因为,幻境正在逐渐崩溃,除非有奇迹发生,阿林西不会有未来。”

“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祖父和邑江。”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身为预言师的祖父知道了之后,和邑江商量对策。祖父主张阿林西人放弃力量,溶入社会,但是被邑江拒绝了。”

“可是祖父不死心,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秘密地转移了仙道家旁支的力量,放他们去现代社会去了。这件事情被邑江知道后,邑江一‘背叛阿林西’的罪名将我们软禁了起来。一直到两年前,父亲才带着我们逃了出来,由我转移了父亲和姐姐的力量,并对你的记忆做了一点手脚——请相信我,那是必要的,因为那时候你根本都不像阿林西人,然后,把你送到了你的养母那里。” “那么,你呢?”

仙道问得很关切,流川的反应却是淡淡的。

“我一直住在这儿。”停了停,他又说,“可是,关于你的力量,我和父亲都估计错了。”

“哎?”

“你可以说,拥有着史上最强的预言师的力量。”

流川略停了停,让仙道的惊愕缓解了片刻。

“很奇怪的是,到今年之前,你的力量一点都没有显露的迹象,但是一显现,就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这里是幻境的最外沿,要你生活在这里,还是太勉强了,于是你就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自我保护,空间移动到了幻境的中心地带,如果现在要你离开这里去现代社会的话,不要两分钟你就会死掉。” “你的体质真的是很奇怪——当初父亲就预见到了。只不过他以为你完全不具备预言师的力量,想让你脱离阿林西的生活,才让我对你的记忆做做手脚——可是,他错了,我现在,必须转移你的力量。”

听着从来惜字如金的流川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大段,仙道感觉如坠云里雾里,把事情大致理了个头绪以后,他试探着问道,“那么,那力量会转移到哪里去呢?” “我身上。”

“之后呢?我们还会见面吗?你会来日本吗?”

“不会了。”

流川轻轻地吐出这个字。仙道怔住了。流川始终是淡漠的,仿佛在说着和他自己无关的事一样。仙道的心中微微地一痛,然后,他握住了流川的手。

“那样,我不想,我要留在这里。”

“我不同意。”流川眉宇微扬,明明白白地表示拒绝。仙道的心中又是一痛,他定了定气,突然耍起赖来了。

“我就是要留下来!我是你哥哥,你要听我的。”

“我是仙道家的家长,”流川一字一顿地说道,凝视着仙道的眼睛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预言师是仙道家的家长,我忘了告诉你了。” “你又不姓仙道。”

话一出口,仙道就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看到了流川的脸瞬间黯淡了下来,接着,流川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

“我不姓仙道,我确是不姓仙道,因为仙道这个姓是给有未来的人用的。”
(八)

“仙道!仙道!快起来!好像有地震!”

流川急切地叫着,迷迷糊糊的仙道眼睑动了动,两眼猛得睁开,一骨碌爬起来半跪在床上。“怎么回事?你刚才说地震……”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震动,墙壁、窗户、床及屋内其他家俱全摇晃了起来,像个簸箕似的把仙道给扔了下来。流川赶忙上前扶起他:“快走,鞋子穿上!” 又一阵剧烈的晃动,流川拽着仙道奔出小屋,沿溪流向上游奔去,“去哪里?”仙道问。流川奔跑起来就像一只牝鹿一样清洁,他头也不回,一边跑以便回答:“出这片树林,否则万一烧起来就很难脱身了。”

于是仙道闭口不语跟着流川狂奔。看着周围,他不禁想停下来问流川是如何知道会有地震的。月光很亮,照着宁静的大地,没有仓惶四散的动物,没有地热现象,河水没有沸腾、冒泡,真有地震吗?

正这样想着,一阵强烈的震动袭来,仙道一个趔趄,流川猛地回身抱住仙道,两人顺势跪了下来,巨大的轰鸣不绝于耳,大树一棵棵倾斜,像被疾风扫过的衰草一样倒伏,溪流忽地咆哮了起来。 仙道虽然在日本住了两年,可是却一次都没有遇到过地震。他紧紧地抓着流川,力气之大让流川觉得痛,一直到震动消失了好一阵流川在推他,他才猛醒过来,放开对方,两人站了起来,仙道向流川道谢:“刚才多亏了你了。”

“没事,”流川说着伸手想去抓住仙道的手腕,而就在这一刹那,仙道身穿白底蓝格睡衣的身影忽然消失了。他自己在经历了一阵天塌地陷的震动和一种沉闷的巨响,好容易才站稳后,发现脚下的大地分裂成了几块,几块小岩石向裂隙中坠落下去,同时自己踩着的这块正背离面前这块运动,河水坠成了一条瀑布。“枫!”仙道的呼喊声把他的神思拽了回来,只见仙道两手攀在悬崖边缘,脚上的鞋已经掉了。流川探出身子,将仙道拉了上来。 仙道的脚刚着地,一阵猛烈的晃动又接踵而来,响声震耳欲聋,大自然似乎抛弃了这两个人。

“枫,现在怎么办?要不要移动到别的地方去?”

“不行,”流川断然地否定,“要是离开了幻境,你我都活不成;要是太深入幻境,邑江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地放我们走。”

“那……”仙道心有余悸地看着四周,“怎么办才好?”

“我没有能力制止这场地震。”流川说的话让仙道感到使料未及,“但是你可以。” “啊?”

“当心!”

流川想仙道扑过去,两人一齐摔在两米开外,同时“碰”的一声在他们身后响起,一棵树正倒在刚才两人站的地方。流川从仙道身上爬起来,又把仙道拉了起来:“你决定好了没有?要在幻境生存下去,就必须靠自己。”

仙道一楞,惊讶地半张了口,随即喜出望外地欢呼了起来,“你同意我留下来了?”

“是的,不过,前提是我们都能在这场地震中活下来。”

流川的回答极为严苛,他背对着月亮,仙道一点都看不清他的脸。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

“把手给我,然后全身放松,把力量释放出来。”

流川平平地伸出了手,仙道便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一时间,非常奇妙的感觉流遍了全身。那是很难形容的,好像身体融化了,漂浮在羊水里。仙道清清楚楚地看见,流川的全身被银色的光所笼罩,相比之下,月光黯淡了,群星隐去了光芒,大地一片静谧。流川的手挪开了,他微闭着眼睛,与光球一起升到空中,好像升起了另一个月亮。

然后,流川睁开了眼睛,就像一个珠贝在极深的海中张开贝壳将珍珠的光芒呈现于世一样,他身上的光芒渐渐淡去,同时,大地的裂缝开始缩小,合拢,一分一分,一寸一村,毕竟没有先前裂开时那样迅速,但可以确定的是,大地已经停止了咆哮。 “枫!”

仙道讶异地呼唤着。

“对不起。”

“什么?”仙道加紧了几步上前去,却被流川的一个手势制止了。他站在原地,听着流川的声音一点点地从远处传来。

“这次地震是我制造的。”

啊?仙道愈加不明白了。

“我并不想,用这样的方法来转移你的力量——现在你已经完完全全地脱离了阿林西了,你可以回到现代社会去了。”

流川的声音不甚清晰,但在夜风的吹送下,还是一点一点全部传到了仙道的耳朵里,他就那样呆着,呆着。突然,像发了狂一样不顾一切地向流川飞奔而去。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跑得是那样地快,以至于流川在一惊之后就被他纳入了怀中。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骗我?”仙道仿佛要将他揉进身体似的紧拥着流川。“你明明已经答应过我,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这里,你让我留下来吧……”

仙道不计一切代价地恳求着,怀中的身体突然一个抽搐,莫非自己太用力伤到他了?仙道急急地放开,却发现流川的身子随着他环住他的力道减弱往地上瘫去。他便将流川的身子一扳,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流川的模样显得痛苦之极——他抓着仙道的肩膀,手指头几乎要陷进肉里去。

“你怎么了?”

仙道又慌又乱,不知如何是好,到这里来了之后,一直都只有流川照顾他的,在他面前,流川几乎像机器。 可是现在,这机器故障了,而他,却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修理。

“枫!你到底怎么了?”

仙道几乎是支撑着流川——流川已经不能站立了。

但是听到仙道这一声问之后,他却猛吸了几口气抬起头来,对仙道轻轻缓缓地说道:“没事,我只是……”

话没有说完,鲜血从流川的口中喷出,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血却倔强的从手指缝中钻出,滴落。

“枫……!”仙道的声音中满是颤抖,而流川却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仙道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流川摔倒在了地上。仙道刚想上前,却听见流传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声音。 “不要过来!”

啊?“可是……”

流川那高大而略嫌单薄的身体伏在地上,看不见他的脸,但那艰难的呼吸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仙道心痛地想要上前,流川的呼喊却让他一怔。

“邑江!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当然听见了。”

随着低沉的声音,穿着白袍的高大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仙道面前,拦住了他想要上前的去路,男人只那么一站,似是不经意地看了仙道一眼,就让仙道的身形停在了那里。接着男人转向流川,非常自然地翻过他的身子,将他抱了起来。

“现在……?”男人探询地问。流川低低地答道:“带我走。”接下来两人的身影就从仙道的视野中消失了。


(九)



邑江抱着流川一口气移动到了幻境的湖边,才将流川放了下来。他让流川躺在他上,上半身倚在自己臂弯里,问:“现在怎么样了?”

“好一点了。”

流川的气息仿若游丝,定了定神,他挣扎着坐起,抓住邑江胸前的衣服,摇着:“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

邑江握住流川那不安定的手。

“把彰……仙道送回日本,我知道你做得到的。”

邑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凝视着流川那在月光下显得无比纯洁的面庞,替他抹去了嘴角的鲜血。流川急切地看着他,抓紧了他的衣服。男人于是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似的,流川瘫软了下来,只有靠在男人怀里喘气的份了。

谁都不说话,只有月光静静地流泻着。

“枫……”

邑江呼唤着怀中人的名字。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几乎可以感觉到怀中的身体一僵。

“白痴。”

望着那水光潋滟的湖面,男人似乎笑了笑。

“你是不是……不行了?”

没有回答,男人的视线模糊了。

怀中的身体抽搐了以下,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你不想让他看见你死的样子,你就忍心让我看到么?”

少年因为吐血而蜷曲的身体动了动,慢慢地舒展开来。

“可能,你是对的。”

“可能,我爱上他了。”

“甚至,甘愿为他死?”

男人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脆弱,少年沿着男人的胸膛攀了上来,用尽了力气才使两人的视线保持水平。

“只有这样,我才能把预言师的力量完完全全地奉献给你——用来延续幻境。”

“这不正是你说你爱我的目的吗?”

“我们只是互相利用,互相需要而已。”

少年说话的气息相当不稳,但一字一句都像尖刀,直刺男人的心脏,男人幽幽的看着他,突然扳起他的下巴,狂暴而霸气地吻了上去。

充满了血和死亡气息的吻。

一直到流川喘不过气,男人才放开他,拥着他,男人在他耳边低喃。

“一开始确实是那样,可是,后来,就不是了。”

“我爱你,枫。”

“不要死,枫。”

又一次地,吐血。流川的身子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邑江抓住流川的肩膀:“你等一会儿,我去叫隋渊来。”——隋渊具有治愈的能力。流川反手抓住邑江的手腕,阻止了他:“不用了,有用的。”

“你会死的!”

邑江吼道。流川定了定气,断断续续地说: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你也应该早就知道了才是。”

“我当然是早就知道了,我也以为自己能接受,但是,但是,但是……我错了!”

邑江那条雪白的长袍,已经被染成绯红。

“对不起,……”在邑江的怀里,流川很努力地道歉,邑江紧紧地拥着他,仿佛一放松力气,流川就会飞走似的。流川一点也不觉得痛似的,专心的,一心一意地,心无旁骘地说着,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或许根本只是他在想而已……

“我想,我还是爱彰的……”


仙道呆呆地站在原地,天光泛白,他的头脑里却还是一片漆黑,枫吐血了,枫被邑江带走了。枫离开了自己,枫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未来,可是,枫现在在哪里?

“枫——!”

“枫——!回答我!”

喊声被晨风摇曳个不停,没有人回答。仙道却不敢停下来,生怕这一停,流川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枫——!你回答我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看起来单纯明快,仿佛一眼能够窥尽的少年却隐藏着那么深的心事,深得让他使料未及,无法招架。

“枫——!你在哪里啊?”

这么容易就放弃了生存,难道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和记忆的东西可以绊住他吗?

“枫——!求求你回来吧!”

转移完力量就一拍两散,甚至不惜叫人来带自己走,难道,自己在他心里,竟是除了必须承担义务的对象之外再不具别的意义了吗?

“枫——……”

“枫他不会回来了。”

男人的声音让仙道一惊,他迅速转向男人的方向。邑江一条干净的雪白长袍,已被血染成一片片的绯红。才一会儿不见,邑江就像老了十岁一样。

仙道扑过去,抓住邑江的肩拼命地摇着。

“枫呢?是不是你害了他?他到哪儿去了?他怎么样了?你说啊!”

“他死了。”

“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太强的力量,所以他死了。”

“他的祖父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死掉的。”

“从他改姓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今天会死了。”

仙道睨视着邑江,好一阵,突然笑了出来。

“你骗我吧,这种事情谁相信啊?不要编故事了。”

邑江没有回答。他望着仙道,沉重地悲伤地,却不易察觉。

“你让我见他!”

仙道理直气壮地要求。

邑江摇了摇头。

“你把他还给我!”声音中已掩不住哭腔。

邑江仍旧沉默。

“求你了!”

那已不是普通的说话,仙道已是哭喊了。邑江轻轻地缓缓地说:

“枫拜托我送你回去,对你来说,忘了这段经历比较好。阿林西也好,枫也好,我也好,都是和‘过去’有关的东西,绝对不是‘未来’所必需的。枫用舍弃自己的未来的方法保住了你的未来,他希望的,只是希望你不会被囿在这一趟通往回忆的旅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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