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吟 2-4

作者: 武陵人,收录日期:2006-07-19,857次阅读

2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江心亭如风浪中一叶小舟,亭中两人对峙。
仙道抱拳行礼:“鱼住师兄,别来无恙。”
鱼住纯身形高大,面色黧黑,他背着一柄厚背长刀,站在那里,如高山峻岳一样无法撼动。
“仙道,听说我下山之后,你武功精进,就连师傅都败在你手下,我今天就来试试,看你是否能够连我也打败,成为我派第一人。”
“鱼住师兄,”仙道懒洋洋地道:“天外有天,就算是我派第一人,也未必是全天下第一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了,可是江湖代有人才出,后浪推前浪,那第一的椅子又能够坐多久?何必要争这个虚名?”
鱼住正色道:“仙道,你懒散不羁,可是别人未必也如此。练武之人,为的就是打败对手。至于那位子能够坐多久,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眼前第一件事,就是打败你。赢了你,成为陵南第一人,才有资格去争那天下第一。出手吧!”
话音未落,鱼住反手拔出长刀,低叱一声,幻化出满天刀影,向仙道当头击下。
鱼住刀名“破刀”,意思就是他的刀能够破天下所有其他的刀,事实上,鱼住从出道至今,一刀横扫南北,几乎未遇对手。有好事之徒送给他一个“刀王”的称号,可是鱼住听到后并不高兴。他不喜欢自欺欺人,他知道有一个人才是真正的王,凌绝顶,俯瞰众山小,而鱼住离那山顶还差了几步。鱼住几次下战贴,但是那人脾气古怪,均不予理会。因此鱼住的计划就是先败仙道,以陵南第一的身份去挑战那人,不信那人再不应战。只有打败了那人手中的刀,他觉得自己才真正配得上“刀王”这个称号。
仙道在鱼住喊出“出手”的时候,脸上懒散之色已收敛不见。他深知鱼住“破刀”的厉害,从不敢掉以轻心。此时鱼住一出手就使尽了全力,那满天刀影,倏地化作一刀,当空劈来,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夜空,而刀未至,一股惊人的压力当胸袭来。原来鱼住内力凝聚成掌刀,刺向仙道胸膛,鱼住以“破刀”成名,除了手中的兵器外,还有他的掌刀令人防不胜防,很多高手就伤在他突发的掌刀中。
在漫天刀光中,仙道的身影就突然不见了。鱼住只觉得眼前蓝影一闪,有风拂过,然后仙道就到了他的左侧面,手指凌空轻轻一弹,指风击在刀背上,发出龙吟之声。鱼住一招落空,手中刀回转横扫,一割一引,就像要把仙道横割成两半。仙道不再闪避,他的手指像游鱼一般,穿过鱼住凌厉刀势形成的罗网,滑上了鱼住的手腕,食指搭在他的脉门上。
鱼住愣了一下,然后他的刀就抵在了仙道的胸膛,可是这一刀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的了,因为仙道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我这一刀刺下去,伤了你,但我的手腕也废了,”鱼住说,“仙道,你为何要用这种平时都不用的拼命打法?”
“因为这种打法最快,”仙道放开了手,懒懒地伸展一下身体,“夜这么深了,没别的事,我要睡觉去了。”
鱼住收刀插回背上,望着水天相接的远方,道:“比起一年前,你武功的确进步了不少。这次,我是败在你手中了。”语气中隐隐含着颓丧。
仙道正色道:“其实你也未败,我内力不如你,故而寻求速战速决。百招以后,我内力衰竭,实在不会是你的对手。”
鱼住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他道:“你这么说,自以为是安慰我,实际是侮辱我。
鱼住纯从不讳认失败,也不怕失败,况且刚才我并没有败,你别忘了,我的刀也抵在你胸口。师傅说你是练功的天才,我虽然资质不如你,但我不相信加上我后天的勤力,就一定会输给你。”
仙道苦笑一声。他本是好意,结果却变得如此糟糕,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使鱼住在心里不怨恨他,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也是破裂了,难以修补。
鱼住一脚踏出亭外,踩在浮栈上,走出几步,又转回头道:“天资再好,不努力也是不行的。仙道,你要记住这句话。”
以前二人一起学武时,鱼住也经常这样教诲仙道。
仙道想起几年前同门学武的情景,心中感慨油然而生。
现在纵使鱼住的语气变得生疏,意在警告,但是仙道仍然记着多年同门的情分,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后悔刚才出手太急,他点点头道:“我会记住的。”
鱼住再不言语,大踏步走了。
直到鱼住的背影消失不见了,仙道才慢慢地踏上浮栈,回到岸边。浮栈浸入水中,鞋踩在上面也湿透了。仙道索性脱了鞋,仰面躺在岸边沙地上,看着岸边杨柳,天空一轮残月。
他回想方才和鱼住的比试。他用那么拼命的打法,在两招之内制住鱼住,是因为他明白如果让鱼住赢了,鱼住必然会上京找人挑战,人外有人,京城里更是卧虎藏龙。败了,输得不仅是千辛万苦赢来的名誉,还包括生命。因此仙道才会出手那么急,挫一挫鱼住的锐气,试图改变他的主意,阻止他上京。谁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恰是相反,鱼住自尊心受到刺激,促使他更加坚定了原来的决心。
好的动机不一定会得到好的结果,善意更会被误解成恶意,人心比海深,难以测量。
仙道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大声道:“看了这么久,还不出来?”
树影摇动,一个人从树丛中跳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月白衫子,浓眉大眼,容貌清秀,眉目间甚是机灵。他笑吟吟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仙道,“仙道师兄!”
“彦一,你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躲在树丛中?”
彦一笑嘻嘻地道:“我是偷偷跟着鱼住师兄来的。如果不躲起来,被你们发现了,又要把我赶回去,岂不是错过了这场精彩的比武?”
“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仙道责备的口气中带着明显的宠溺,“看我不告诉师傅,好好惩罚你。”
彦一道:“师傅闭关了,我一个人太无聊,就想学你们出来闯江湖。恰好鱼住师兄要下山,我就偷偷跟着他来到这里了。”
“大师兄回去过?”仙道问。
“是呀,这是三年来鱼住师兄第一次回陵南。半个月前,鱼住师兄回到了山上,不知道和师傅说了什么,第二天师傅就闭关了。鱼住师兄也不多住几天,立刻就走了,”彦一又嘿嘿地笑道,“不过我跟着鱼住师兄,他竟然没有发觉,看来是我的武功又进步了。仙道师兄,你说过的,我武功进步了,你就要带我闯江湖的,现在你要说话算数。”
仙道笑一笑道:“你以为凭你的武功,就能跟踪鱼住师兄了?他发现了,只是没有说破你而已。”
彦一不服地分辨道:“鱼住师兄为人严厉,我平时偷偷地溜到山脚下玩耍都会被他骂,如果他真的发现了我,为什么不揭破我,赶我回去呢?”
仙道心中一动,彦一的话也有道理,莫非他是故意让彦一跟着?但是为了什么呢?而且今晚鱼住实在来的太巧,他是怎么知道仙道的行踪的?
彦一还在继续说:“不管怎样,溜出来就好了,”他一看仙道楞楞的没反应,恶作剧地在仙道耳边大声喊道,“喂,仙道师兄,你又神游天外了。”
“你太调皮了!”仙道在彦一头上敲了一记,漫不经心地站起来,提着鞋子,朝前走去。
彦一小跑着跟上他,可怜兮兮地求道:“仙道师兄,你让我跟着你一起闯江湖吧!”
看着彦一可怜的眼神,仙道也不忍心现在就把他赶回陵南。他暗想彦一是小孩子心性,过一段时间等他腻了,他自己就会要求回去了。于是他说道:“你这不是跟着我了吗?”
彦一高兴得跳了起来。
深夜,二人好不容易才敲开了一间客栈的门,要了两个房间住下。
仙道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推开了窗户,跃上屋顶。
半弯下弦月,瘦瘦恹恹,如离人的眼。
仙道想起今日结识的流川枫,除了这个名字,他对他是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从何地而来,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天南海北,离开此地之后,将来不会不再相见呢?虽然结识不过一日,但他感觉对流川很投缘,以至于想起分离,竟然有些不舍。
想了一会儿,仙道又觉得自己在徒惹烦愁。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本是豁达之人,一念至此,心下的抑郁一扫而空,他干脆就躺在屋顶之上,枕着清清冷冷的月光入眠。
京城,海南总堂。
牧绅一静静地聆听神宗一郎的报告。
“蜀地探子的飞鸽传书,赤木晴子已经被湘北救走了……”
“等一下,”牧绅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刚才说有个年轻人突然出现,从南烈手里救出了真的晴子?”
“是的,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叫流川枫。”神宗一郎恭敬地说,他是个温和秀气的年轻人,是海南的大堂主,他的地位仅仅屈居牧一人之下。
牧绅一听到流川枫这个名字,皱了一下眉。
神宗一郎知道他想起了三年前的事,于是他微微抬起头,观察着牧绅一的反应。
牧绅一端起手边茶杯,喝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道:“你继续说下去。”
“是。”神宗一郎低下头,回复漠然表情,“南烈把一个女子易容成晴子模样,意图让她混入湘北。当初海南和南烈的协议中,并没有这一条。”
“南烈这样做,所图不小,他是不甘心蛰伏一隅了,”牧笑了一声,忽然道,“那个假冒晴子的女子,查过她的身份了?”
“查过了。”
牧点点头。神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永远了解牧心中所想,有些事情,牧没有想到,他已经想到做好了。
“那个女子,是藤真公子手下的三英之一,‘双飞剑’岛村叶子。”
牧不动声色。
神又说道:“藤真公子可能已经知道海南和南烈的协议,因此派了岛村叶子入蜀,混入南烈身边取得了他的信任,再假扮晴子进入湘北。这实际上是计中计,海南没想到南烈会图谋湘北,南烈也没想到他信任的人竟然是藤真公子的下属。这计划若是成功了,受益最大的是翔阳藤真公子,即使我们抓了晴子,阻止了湘北翔阳联姻,可是湘北救回来的假晴子是藤真公子的人,这样藤真公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半个湘北掌握在手中了。”
牧放下茶杯,淡淡道:“你分析得很好,可是有一个地方还是说错了。那个岛村叶子,可能是很早以前就埋伏在南烈身边了。以南烈的个性,他只信任跟随在他身边多年,底细一清二楚的人。所以这女子绝不会是最近才到蜀地混入南烈身边的。”
神仍然保持着恭敬的神态,在牧绅一说完的时候,他微微地仰起头,道:“总堂主这样推断,就是认为其实藤真公子事先并不知晓海南和南烈的协议,只是凑巧南烈选择了叶子来进行他的计划,叶子报告了藤真公子,翔阳才将计就计,没有出面,默认了湘北派人去救回晴子。”
牧点点头,“看来藤真是早有心算计南烈了,才会在他身边安排了这么一颗棋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假晴子被湘北救回,不论湘北和翔阳的联姻成与不成,藤真都是最大的得利者。其实这比娶了赤牧晴子有利的多,赤木晴子不一定会帮助藤真对付自己的哥哥,可是那个假晴子却是一心听命于藤真的。”
神微笑道:“可是黄雀并不是藤真公子,千算万算,都不会想到流川枫和仙道彰那时会出现。我们的计划虽然失败,但藤真公子的人也暴露了身份。”
牧沉吟一会,道:“这个流川枫,确实是三年前那个人?”
“确实是三年前那个人。”神肯定地说。
“他这两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为何不找海南或是三浦台报仇呢?”
神垂手不语,他熟悉这样的语气,这表示牧绅一心中早已有答案,不需要旁人来多嘴,因此神很乖觉地沉默不语。
果然,牧继续道:“当初他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也活下来,他伤好之后没有报仇,甚至到现在为止,都看不出他有报仇的意向,”牧停了一下,道,“这个人,能忍别人所不能忍,实在不容小觑。”
“他现在正在入京的路上。”神接口道。
“听说他孤高自傲,有些帮派想拉拢他,都被他拒绝。这样的人,加上又有三年前的仇怨,你说如果海南邀他加入,他会不会答应?”
神低头考虑良久道:“不会。”
牧又道:“藤真曾经救过他,他有没有可能帮助藤真对付海南?”
“有可能。”神很快地说。
牧冷笑道:“说得好!海南的宗旨:对于那些不能成为朋友,肯定是敌人的人,应该怎么做?”
神迟疑片刻,见牧绅一目光冷冷,不由低下头,吐出一个字:“杀!”
牧又道:“小侯爷传话过来,对那个和流川枫一起的年轻人仙道彰,手下留情。这个人情,他以后会奉还。”
神应了一声是,不解地问:“小侯爷也插手此事了?这件事不是应该就在海南,翔阳,湘北之间解决吗?”
牧笑道:“江湖本是江山一屿,现在京城里势力最大的帮派就是海南,翔阳,湘北。小侯爷要想在朝堂坐稳,就不得不好好控制京城这些个帮派。”

3

古语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出蜀的这一段官道虽然不至于飞鸟难渡,猿猴绝迹,但也是凶险十分。路从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一边临着巍巍险峻的高山,巨石犬牙交错,百年古木横枝旁逸,枝叶低垂道上,遮天蔽日,行走在此,不见艳阳,抬眼就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郁郁密林阴霾天空。道路的另一边是个深潭,白尺瀑布横流直下,白沫飞溅,轰鸣作响,叫人胆战心惊。
此时仙道和彦一正坐在官道旁边的“忘机亭”里,对着那飞流急瀑喝茶。
“忘机亭”是间小小的客店,坐落在从蜀地入京的官道上,供应茶酒食宿。
彦一吵嚷着要上京去见识见识,于是二人买了两匹马,出蜀入京。到了第三天傍晚,行到此处,决定在此歇一夜,明早再赶路。
“仙道师兄,这店好奇怪,”彦一道,“忘机亭,嘿,一个小店也敢叫这么刁钻的名字!”
仙道笑笑道:“说起这个店和店名,可是大有来头的。据说这店主是个奇人,早年在朝廷做官,因为不满权臣当道,辞官归隐,在此地开了这片店。”
彦一不以为然地道:“哼,那人也是呆气,把店开在这种鬼都少来的地方,迟早要倒闭了。”
仙道手中的竹筷在彦一头上敲了一记,“在此地开店原本就不是为了赚钱的。你瞧那店名,就明白了。”
“我就是不明白才问的。”彦一摸着头道。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仙道口中轻吟道,“忘却巧诈,淡泊明志,与世无争。”
“哦?”彦一睁圆眼睛道,“我好像懂了,就是说这店主想当个隐士。”他又转头瞧着店里,“我们进了这店,只有个小二来招呼。我要瞧瞧那店主是哪个人?”

黄昏,天色渐渐暗了。
外面飞瀑轰隆如惊雷,水烟轻雾蒸腾翻滚,已经不大能够看清那白练似的一道流泉。
有人燃起了灯。火光一出来,蚊蝇虫蛾围绕,上下飞舞。
那一灯如豆,店里客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人一动,影子就很诡异地扭曲动作起来,像那老式的皮影戏,傀儡在孤灯幻影下晃动,背后有双手在扯线操纵。
店里人不多,彦一一个一个地辨认过去。
靠近他们这桌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那男人面色焦黄,好像疾病缠身,不住用手帕捂着嘴咳嗽。那女子垂着头,看不清面目,不时帮男子轻轻捶着后背。
另外还有四个人一桌,商贾打扮,低声在谈笑。
靠着墙角的一张桌子,一个戴黑毡帽穿黑衣服的人正在埋头酣睡,好象除了睡觉,外界的一切事情都与己无干。彦一仿佛记得他走进店里的时候,没有看见这个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个小二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注视着外头混茫茫的世界。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端着一盏灯走到柜台前,就着灯光查看帐簿。
店里瞬间光亮了起来。但是片刻之后,夜色如浓墨,越发沉重。
彦一暗地里嘀咕,“这人应该是店主了,看起来不过是个糟老头,哪里有一点奇人的风采?”

突然彦一感觉脚上被狠狠踩了一记,只见仙道用筷子蘸了水在桌上写了“有迷香”三个字,然后他袖子一卷,抹去水渍,头一歪趴倒在桌上了。
彦一装模做样地用手揉着额头,目光迷离,“咚”的一声倒在桌上装晕过去。此时水声更响,店内寂静无声。他又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那一对中年夫妻笑嘻嘻地从桌底抽出兵器,朝角落里蒙头大睡的黑衣男子走去。

那个看来疾病缠身的中年男人一扫衰弱颓丧模样,冷笑着,刀风起刀光闪,又快又急朝黑衣男子当头斫下。

彦一急得跳起来,就要冲上去阻止。
但是雪亮的刀锋已经触到了黑衣人的头颈,眼看就要头断血流。

眼前一花,黑衣男子动也未动,整个人就连同椅子向后滑开几尺。

那人一刀不着,却砍在桌上,桌子顿时四分五裂。只听得拿刀的汉子一声闷哼,手掌中插了一支筷子,刀哐啷落地。

黑衣男子慢慢地站起来,头向后仰,毡帽落下,露出一张面孔来,斜飞入鬓的眉,锐如寒星的眼。
仙道惊喜地叫了一声:“流川!”

四个商贾,四把剑,剑身细长弯曲如蛇身,剑尖如蛇信,刺向流川枫。
中年女子扯下假发,原来是个面目凶恶的男子。他一跃而起,极怪极狠地一拳击出去。

流川枫认得出他。
他是三浦台的人,三年前,流川枫曾经见识过他的拳头。
他的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铁指环,指环上有镶着一支尖刺。刺上淬有据毒,沾上一点即时全身发黑而死。
没有人敢空手硬接他的拳头。

流川一声清啸,剑已出鞘,夜空中惊电闪过。
那人尖叫一声,拳头无力地垂下来,他的手腕中间被划破一道血痕,筋脉已断。
一滴血沾在流川的剑尖,滑落下来。

同时,仙道也出手了。
剩下的一支筷子,如利箭破空而去射入了其中一人的手掌。袖子飞卷,桌上的酒杯到了空中,他食指轻轻一弹,杯子脆裂,三块瓷片,分别射向三个使剑之人,去势迅急,快如电光。
瓷片切入了那三个商贾的手腕。

突听得外面呼哨一声,像夜枭啼叫。
寒芒如急雨,从窗户中急射进来。
流川剑一挥,那些细小的银针纷纷落地,闪着蓝荧荧的光,分明含有剧毒。
仙道挡在彦一面前,反手抽出彦一背后的剑,将铺头盖脸的暗器打落。
六个杀手已经倒在地上,七窍流血。
“追!”
流川吐出这个字,人已经从窗户里掠了出去。
仙道拉着彦一,闪出门外。
  
西天一点余晖,点燃了最后的光明。
流川追踪的人忽然不见了。
他的轻功即使不是独步天下,但是也很少有人能够在他的追踪下逃脱。可是在这里,人凭空不见了。

瀑布如银河倒挂,飞流直下,击在潭中石头上,溅起阵阵水花飞沫。
水声震耳欲聋,挨近瀑布就感到一股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好像要把人冲进潭中。
潭水深不可测,几块石头横亘在潭中。石块小而且滑不留足,稍不留神就会跌下潭中去。

流川脚尖在潭中石上轻点,如飞鸿掠空,落在瀑布前一块石上。
仙道随后而至。彦一轻功不好,无法在这样的石上立足,仙道把他安顿在潭边。

二人对望一眼,眼神传递了心里想说的话。
刀从白瀑中击出。
白色水花飞溅,迷了眼睛,怎能看清那突袭的一闪而过的白刃?
仙道手指微曲,一滴水珠直射过去,弹在白刃上,刀光落空,劈在空中,使刀之人借刀势之力一点,飞弹而起,往后掠去。
流川的剑早已在那里等候。
他轻轻递出了他的剑。
使刀之人惊骇不已。

他明明看见这个冷漠的黑衣男子是站在他前面的,他是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背后,而且他还算计好了,一剑封死他的去路?
这是仙道和流川那一眼交换的信息。他们发现有人藏在瀑布后面,仙道先出手,逼迫杀手后退。流川展开他快如鬼魅的身法,封断了杀手的退路。

流川的剑抵在杀手的喉咙上。
杀手瞪着这两个在飞瀑激流中稳如磐石的人。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仙道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道:“你没发现吗?有人点了那盏灯,蛾虫纷纷落下来,分明是灯里加入了迷香之类的东西。而且点那盏灯的人既不是小二也不是店主,肯定就是你们中间的人。”

流川一双眼冷如刀锋,他接着道:“店主和小二都晕过去了,只有你们还好端端地。普通人,怎么能够抵挡得住迷香?”

杀手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不是一直睡着么?你怎么会知道?”

流川扫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杀手额头冒出涔涔冷汗,这个人的眼神比刀锋还利。
仙道笑着道:“别看他在睡,其实他心里明白的很,这些诡计,还瞒不过他。”

流川一抖手中的剑。
嗡的一声。
剑啸长吟。
他的剑在飞泉的冲洗下,清明如镜。
他冷冷地道:“我的剑如我的心,清楚明白。我认得你,我的剑也认得你,你就是海南的宫益义范。”

宫益义范苍白的脸瞬间毫无血色,他勉强笑道:“流川枫,总堂主说的没错,三年前的仇怨,你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突然他大叱一声:“杀!”
幽黑的潭底,突然冒出了几十把明晃晃的利刃,从不同的角度,劈向流川与仙道。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仙道脸色变了,是彦一!
他瞟了流川一眼,飞身向岸边掠去。
仙道并不是不想帮助流川,而是他信任流川,他知道以流川的能力完全可以解决这些人,而彦一,他的武功太弱,才是需要他保护的人。

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结成刀阵,从不同的方向,用不同的招式刺向流川,想要迫使他应接不暇,手忙脚乱。

流川的剑从宫益喉咙上滑开,他已经被困在了刀阵中。刀光从四面八方涌来,交织成一片罗网。
流川剑一挥,刀阵结成的罗网被冲破了一个缺口,他从那个缺口中一飞冲天。阵阵金属交鸣的声音,十几把刀变成了断刃。

仿若月光一闪,剑光更厉。
惨痛的呼声此起彼伏,断指断腕从肢体上分离,血肉横飞。
六个杀手捂着伤口,血汩汩流出,染红了白色的石头。
可是杀手的进攻仍然没有停止。
他们是死士,他们善于杀人,长于进攻。即使他们惜命,面对流川冰冷的剑峰生出了逃走的念头,也不敢逃走。因为临阵退缩,贪生怕死的后果是比死更可怕的折磨。
他们只有往前冲,为了活下来,他们不得不拼命。
你活着,我就会死。
我要活下来,只有杀了你。
你死我活。
流川枫的剑忽然向下刺入了潭水里去。
剑身带起水花,四下溅开。
水花忽然凝结成冰,数十只冰箭刺向敌人。
杀手尽数被锋利的尖冰刺中,滑落深潭。
待流川回头寻找宫益时,已不见他的踪影。

仙道彰掠回去时,看到了相田彦一。彦一被人挟持,站在潭中一块石上,仙道立足的这块石头和他相隔有几丈远。
彦一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刀,雪亮的刀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那个在彦一身后的人,手里握着一把刀,脸容藏在彦一背后。
彦一见了仙道,几乎要哭出来。
那人冷笑了一声。
仙道立即听出了他的声音,“你是忘机亭的小二!”
“不错,”那人笑道,“小二这个身份其实也是假的。”
他在脸上一抹,店小二那普通得看过就忘的容貌不见了,露出一张精明清瘦的脸来。

“诸星大!”
“不错!”诸星大笑吟吟地道,“仙道,没想到老朋友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诸星,你要找的是我。这不关彦一的事,你放人!”仙道沉声说。
“仙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想连累别人,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大英雄的样子。”诸星盯着手中的刀,慢吞吞地道。
仙道不想和他纠缠下去,扬声问道:“诸星,你抓彦一是为了针对我。你直接说,到底要怎样才放过彦一?”

  诸星直接答道:“我要你的一只手指。”
  仙道眉毛一扬道:“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要我的命。”
诸星笑着道:“因为你的手指很值钱。”
  仙道笑着道:“我的命更值钱,你为何不干脆要我的命?”
诸星道,“我也想要你的命,但是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仙道彰,你的绝技是一指弹天,我就要你一根手指。你砍下一指,我就放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听你的话?”

诸星大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仙道,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我们做敌人这么多年,对你的弱点,我是一清二楚。”
“哦?”仙道笑笑道,“那你说说我的弱点是什么?”

诸星大道:“如果有人想要一件东西,那件东西,欲望就成了他的弱点。练武之人,想要的不外是名利和权势。像海南牧绅一,翔阳藤真,他们在京城里斗来斗去,算尽心计想要消灭对方,他们追求的是权势,而你师兄鱼住纯到处找人比试挑战,他想要的是“天下第一”这个名头。但你洒脱不羁,与世无争,人人都追求的名利和权势被你视为浮云粪土,这样的你,应该是没有弱点的……”

仙道心理一沉,此人了解他如此深。
但他脸上还是笑吟吟道:“多谢称赞。”
诸星大又道:“你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重情重义,一诺千金。”
仙道笑道:“不敢当。”

诸星大道“表面上看来,你是全无弱点。可是你不知,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你最致命的弱点!你容易心软,只要你的敌人抓住你的朋友亲人,来要挟你,你就毫无办法,就像现在这样!”
他冷笑一声,刀一紧,在彦一脖子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彦一疼得冷汗涔涔,他知道敌人的用意是要扰乱仙道心神,咬紧牙关不喊出声。

诸星大又道:“仙道,这就是你最大的弱点了。我用你的师弟来要挟你,你能不能不救?你能不能不顾他的生死,向我出手?”
仙道的手指深深地掐进了手掌内。

“哼,”诸星道,“仙道,你心理总是存在大英雄情结,你不能不救他。让你选择,你永远是选择道义的,纵然你有绝世武功,你还是要被我要挟。你不是枭雄,像牧绅一,藤真健司,他们能够隐忍。即使在他们面前杀死最亲的人,他们也不动声色,在事后寻找机会报仇,但他们永远不会受人威胁。而你,仙道彰,你别无选择!”

仙道虽然笑着,心理却开始发苦。是的,他一定要救彦一,他怎么能够不救彦一?!
彦一只有十五岁,是他最疼爱的小师弟!怎能够眼睁睁看着彦一丧命于刀下?
诸星又道:“仙道彰,你没有时间考虑了!”
仙道苦笑一声。
彦一正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焦急,看到仙道拿起了刀,拼命地使眼色摇头。
突见刀光一闪。

诸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的胸口冒出一截剑尖来。然后本来已经是他刀下鱼肉的彦一忽然被一拉一带,脱离了他的刀口。

他听到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没有人告诉你,练武之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把背后的空门完全留给敌人!”
是流川枫!

他从深潭里冒出头来,发上水珠淋淋,手中的剑从背后直穿入诸星的胸膛。
同时,仙道彰刀出手,隔开了诸星架在彦一脖子上的刀,飞掠过去把彦一拉到自己身后。
流川拔剑,血雾喷飞。

诸星捂着伤口,强笑道:“终日打雁的人,也被雁啄瞎了眼。我太大意,没想到你能够杀了宫益义范。”
“我没有杀他,被他逃了,”流川道,“可是你,是逃不掉了!”
仙道突然叫道:“流川,小心!”

流川枫来不及细想,见一物直击过来,本能地用剑去挡,剑尖接触到物体时,流川心理暗叫一声糟糕,立刻撤剑后退。
物体在流川站立的石上爆炸开来,漫天花瓣落下,那块石面上密密麻麻钉满了花瓣一样的铁片,如果仙道没有叫那一声,如果流川慢一步后退,现在变成刺猬的就是他了。

在变故发生的这一刻,诸星大已经不见了。
“诸星精于暗器和暗杀,”仙道说,“也擅长隐遁和藏身之术。此时,他逃走了,如果他自己不愿现身,怕是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了。”

三人回到忘机亭时,发现店主已经死了,喉咙上插着一根蓝荧荧的细针,整张脸乌黑发青,七窍流血。
“这针上有毒,”仙道说。
“我知道是谁干的,”流川的人变得比刀锋还冷还厉,“海南的宫益义范!”

“有人,”仙道突然盯着门外,流川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是个十多岁的年轻人,黑衣湿淋淋,右手腕上筋脉已断,脸上惊惶无比。
是被流川枫打落下潭中的杀手。
流川的剑抵在了他的喉咙上,轻轻往前一递。
仙道手指一弹,指风震开了剑尖。

“你干什么?”流川冷冷地盯着他,不解地问。
“他手腕已断,以后都不能再杀人,看他可怜,何不放过他?给他一个机会,改过自新。”仙道说。

“对恶人恶,对善人善,我一向都是如此,”流川道,“你知道像他这样的杀手,以前杀过多少人?手上有多少条人命?他死不足惜。而且,你以为这次放过他,他就会洗心革面吗?”

“我知道,”仙道沉声道,“可是他也是听命于人。一般人,除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去做杀手的,尤其是象这样的死士,哪一次不是准备有去无回?他们虽然是为了钱,没有原则地杀人,但也是不得已。”

那年轻人拼命地点头:“我这次是第一次出来杀人,我以前都没有杀过人的。我十五岁,要挣钱养活爹爹和弟妹,才进了海南当杀手的。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过一个人……”
他边说边磕头,额上鲜红一片。

仙道看着流川,道:“他也是一条命,流川。”
流川收回剑,冷冷地道:“希望他记得你这番话,不辜负你放过他的一番心意。”
年轻的杀手跪在地上,不停地点头。
“你走吧。”仙道说。
年轻人站起来,鞠了一躬,消失在门外。

三人挖了个坟,埋葬了店主。
流川在坟前站立良久。
仙道见他神色有异,追问他原因。

流川道:“三年前,我流落在此地,身无分文,伤病复发,是店主收留我在这里养伤,我这次入京,路过此地,来看望他,谁知道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海南本是冲着我而来,却连累了无辜之人。”
仙道轻叹了一声。
流川又咬牙切齿地道:“新仇旧恨,我要一并找海南算。”

彦一却对流川异常冷漠。仙道不解,对彦一说:“流川枫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可以对他摆脸色?”
彦一愤愤地道:“他救我就了不起了?谁要他救了?他对我板着个死人脸,你为什么不说他?”

仙道心里认为彦一是闹小孩脾气,责怪了他几句,谁知彦一越发过分。仙道不再理他,心想等他脾气过去了就好了。他找到流川枫,代彦一向流川道歉,流川冷冷淡淡地道:“我浪迹江湖,遇到的冷眼白眼多了,还在乎这个?我不会跟他计较的。”

仙道听了这话,心里一酸。从头到尾细想一遍,大致能够猜出,三年前流川和海南结怨,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不然今日也不会这般怨恨,海南也不会处处想置他于死地。
正待安慰他几句,却见流川牵了马出来。

“流川,你不和我们同行上京吗?”
流川看了他一眼,道:“我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和人同行反而不自在。”
他翻身上马,又回头望了仙道一眼,目光亮如晨星。
仙道拱手道:“珍重!”
流川点了点头,纵马扬鞭而去,黑色的背影在月色中渐行渐远。

4

黄昏,斜阳,细雨。
无边丝雨,如梦似愁,街角处蕉绿樱红,柳烟迷蒙。
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街上行人纷纷走避,偌大的街道突然空空落落冷冷清清,天地寂寞无声。
流川枫肋下夹着几卷画,站在屋檐下避雨。
他眉目间利如刀锋的气质内敛很多。如果说他对敌杀人的时候是一把出鞘的剑,狠绝,锋利,那么此时,剑已还鞘,光华深藏,锋芒不再毕露。
他抬首望天,看得专注凝神,甚至还有一点深情。
灰茫茫无边无际的虚空,没有飞鸟,只有一朵孤云,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在此时,遇上了这场雨,水气凝结,再也无法飘动,凝滞在空中,不久就会形消云散,化作雨滴落下来。
他看到这朵云,是不是想到了自身的遭遇?三年多来,漂泊流离,而今来到京城,是否也会像这朵云一样,凝滞在此,灰飞烟灭?
他到京城已经两月,盘缠用光,不得不为稻粮谋。
侠客也需要吃饭。
他以前曾经学过裱画,于是在一间书画斋谋到了这份工作,每天拿几幅画回去裱糊。而他报仇的计划,依然搁浅。

一顶青色软轿转过街口,向这边行来。
流川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引起他兴趣的不是那顶轿子,而是那走在轿旁骑马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红色劲装,有一头火红的头发。
他们曾经在蜀地见过,他是湘北的樱木花道。而那轿子里的人,流川也能马上猜出来,湘北女眷甚少,而能够让樱木心甘情愿护卫的,除了帮主赤木刚宪的妹妹晴子还有谁?
樱木眼角一扫,似乎看到了流川,然后他怒吼一声,飞身离马向流川站立之地扑过来。
一条灰色人影从屋脊上窜出,黑色长鞭“唰”地抖开,划破一天雨幕,鬼魅般缠上了身在半空中的樱木。
樱木在空中一拳击出,灰衣人身影若流星泻地,后退旋转,樱木的拳劲击中屋檐,青色碎瓦坠地。
灰衣人仿佛预知樱木的招数,长鞭舞动盘旋,漫天鞭影,织成密密鞭网,在半空中无法转换真气,樱木的身子直直地朝长鞭飞过去,眼看这一鞭就要狠狠地抽在身上,樱木左手一抓,竟然牢牢抓住了鞭梢,他力大无比,长鞭一入他手,好像磐石生根,纹丝不动。
灰衣人大概没料到樱木会使出这样不能算招式的招式,一愣之下,内里灌注长鞭上,鞭上的柔软倒刺受到内力注入,如钢针一般锋利,灰衣人轻轻笑了一声,手腕一沉一带,樱木大吼一声,松开长鞭,手掌上鲜血淋漓。
樱木虽然先机已失,落了下风,可是越伤越勇,怒吼一声再度扑上,双掌一挥,刚劲雄猛的掌力像海浪排山倒海涌现,封住长鞭的去向,可是长鞭灵活如蛇,以柔克刚,却正是樱木的克星。

灰影和火红身影在雨中缠斗。
鞭影掌风,怒吼清叱,近在流川身旁。
流川站在屋檐下,没有丝毫动容。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他依然看着天,仿佛单调空阔的灰白天空比人世间的争斗更加吸引他。
这一个月,京城里的帮派斗争越演越烈,大街狙击,暗杀,下毒,无所不用。湘北的人今日被袭击,可能就是和某一派结的怨仇。
流川不属于任何一派,也不想帮谁。
两个帮派之间的斗争,最忌讳外人干涉和旁人插手,而且到最后,那个插手的人还可能变成两派共同的追杀对象,这是江湖的规矩。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不适合这个场合。

青色轿子停在街上,两个轿夫一左一右护卫在轿子前。
长街的尽头忽然窜出一个人影,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遮住了脸孔,在雨中疾行而来,就要撞到轿子上。
轿夫上前阻止。
刀光一闪而没,雨中开出红色的花。
轿夫的人头瞬间离开身体,在空中飞了一圈,咕噜滚在地上。
斗笠人飞身而起,扯下轿帘,明晃晃的刀直接砍了进去。
变化发生在眨眼间,樱木只来得及撕心裂肺叫一声:“晴子!”
流川手一扬,画卷被当作暗器扔了出去。
他不参与帮派斗争,但见不得杀害无辜,何况轿子里的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画卷击在杀手手腕上,刀在离晴子喉咙两寸的地方停住。
杀手头一甩,斗笠变武器,边缘冒出一圈利刃,在空中快速地旋转着射向流川,他衣袖一挥,力道击在斗笠上,斗笠转个方向,倒飞回去。
杀手跃上了屋顶,尖利哨声刺入耳膜。
屋顶上闪出一排弓箭手,劲弓,强弩,几十只黑色弩箭密密麻麻射向轿子。
流川手指一抬,一点劲气急射而出,空中高速盘旋的斗笠瞬间炸开,散飞成细细百多枝竹篾,齐列列破空直射,撞上弩箭。
哨声短促尖利,再次响起。
弓箭手翻身不见,就如突如其来一样。
灰衣人轻笑,一鞭扫出,避退樱木,飞身跃上屋顶。
樱木奔到晴子身边。
晴子满心欢喜,因为再见流川。
可是流川走到雨中,捡起地上的画卷,轻轻展开。
刚才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随手扔了出去,画沾上泥水,污浊不堪,明日如何向书斋老板交代?
晴子撑着伞,她的眼泪似乎快要落下来。
在她夜夜的梦里,犹记得那个仗剑四顾,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飞扬的眉,桀傲的眼,清清亮亮如天边晨星……可是再见,他会如此落魄,孤身站在雨中,眼神落寞……
流川回过头来。他看出她心中所想,但是他毫不掩饰,平静坦然地直视她的目光。男子汉一日落魄,并不代表终身落魄,他不觉得有值得羞愧和需要掩饰的,而且旁人如何看他,他并不在乎,更不屑于解释。
晴子的伞悄悄移到流川的头上。
“流川,你救我两次,我哥哥很感激你,你跟我回湘北吧。”
樱木花道在一旁冷笑道:“流川枫,你以为湘北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进的么?晴子小姐不过是看你可怜……”
“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流川眉宇间一扫落寞之色,那种桀骜不驯的骄傲的神情又回来了,“樱木花道,你不需要针对我,因为你喜欢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樱木被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反而爽快地承认:“不错,我是喜欢晴子小姐。”
晴子又急又恼,听到流川的话,明明白白拒绝自己,心里酸楚,眼眶立刻红了,樱木就不敢再说下去,
流川推开晴子的伞,道:“我不喜欢在别人的伞下遮风避雨,况且这点风雨还难不住我。”
晴子一失神,手里的伞落到地下……

街对面一间酒楼上,一老一少两个人把这幅情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那个英俊的年轻男子道:“老师安排这个局,用意是什么?”
那白发老人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流川枫到现在还杀不了牧绅一?”
青年沉吟道:“以武功来说,流川枫和牧绅一相差无几。单打独斗,他未必杀不了牧绅一。可是海南有三万帮众,流川枫要突破重重防卫,全身而退,就很难了。”

白发老人赞赏地点头:“三井,分析的不错。流川枫进京两个月,至少有三次尝试对牧绅一出手,可是都无功而返。想要杀牧绅一,并不容易。第一帮的帮主,结下的仇人不少,如果他本身没有狮子的凶猛狐狸的狡猾,早就已丧命于仇人手下,不然也不能稳坐帮主之位多年。他手下的神宗一郎,机智武功深不可测。清田信长,是近年来崛起的青年高手,不容小觑。而且海南势力庞大,情报网遍布天下,流川枫的行踪早在海南掌握中,他的一举一动,敌人都知晓,你说他还怎么能杀的了牧绅一?”
名叫三井的青年点头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面对三万多人的第一大帮,的确是寡不敌众。可是,”他停顿一下,又道,“既然海南掌握了流川枫的行踪,为何不杀了他,免除后患?换作是我,有流川枫这样的敌人在身旁,怕是夜夜都不得安睡的。”

白发老人又道:“除了流川枫本身武功高绝,机警非凡,还因为有人不愿见他死于海南手中。”
三井眼神一亮道:“翔阳藤真?”
白发老人点点头:“如果你的敌人有一个很厉害的对头,你会帮你的敌人,还是会帮那个对头?”
三井笑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再明白不过的。”
白发老人道:“藤真派人暗中保护流川枫,也是这个原因。”

三井道:“老师,您还没有回答,为何要安排今天的这场戏?”
白发老人呵呵一笑道:“我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让流川枫进入湘北。”
三井不解地道:“不可能,今天樱木花道说了那些侮辱性的话,以流川枫的为人是宁死也不会进湘北的。”
白发老人摇头道:“三井,你要谨记,世事无绝对,而看人如何谋算它。”
三井道:“其实这样的流川枫,我很欣赏,宁愿风雨当途,也不愿意屈就在别人的伞下,至情至性。”
老人笑道:“你出身富贵,半生顺利,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世界上,有才有本事的人很多,可是真正能够出头的,少之又少。多数的人都在岁月磨砺下,一事无成,迟暮白头。有才,还需要有人赏识。”
三井道:“老师您说的,和流川枫又有何关系?我看他不是想出人头地的人。”
老人道:“大有关系,因为流川到现在还没有报仇,不是因为武功不如阿牧,而是缺少了力量,缺少像海南,翔阳那样的权势,而要握住权势,首要的就是碰到有眼光,赏识你的人。”
三井摇头道:“不是这样。古时侠客刺客,从来都是孤身闯天下,荆轲刺秦,可没有听说是要借助权势的。”
“呵呵,”老人笑道,“三井,你读书也读得迂了。试想,如果没有燕太子支持,燕国城池的地图和燕国使者的身份,荆轲能否进入秦王宫接近秦王,还是未知数。自古以来,刺客就不是独行的,他们背后总有权势或者是掌握权势的人在谋划支持,专诸,聂政,莫不如此。”
三井沉吟道:“但流川枫报仇是为了自己,不是替别人卖命。”
老人点头道:“正是如此,刺客不过是一种工具,是一把刀,古来刺杀这一道,莫不是权势与刀的结合。流川枫不是为别人卖命的刺客,所以他要做的不是这把刀,而是握刀的人。你明白吗?”
三井点点头:“我明白,流川枫现在报仇,就好比把自己当成一把刀,可是假如掌握了权势,把别人当作刀,那也不对。”
老人笑道:“你又错了。掌握了权势,可以用别的方法报仇。你看藤真和牧绅一,斗得你死我活,他们什么时候叫人拿着刀去砍掉对方了?”
三井不赞同地道:“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刺杀对方,可是两帮争斗,死的帮众还少吗?还不是把别人当成了刀。”
“一将功成万骨枯,”老人道,“你只有一个选择,成为刀或者是成为握刀的人。”
三井又道:“还有第三个选择,退出江湖。”
老人呵呵一笑:“三井,你的想法太天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除非你躲到深山老林,永不入世。”
三井道:“老师,您这番话,我无法反驳,可是我也不赞同。而且,流川枫孤傲不群,他是不会把权势放在心上,孜孜以求的。”

老人笑道:“三井,不要以己度人。流川枫,他和你是不一样的人。三年前他站在正义的一方,身负高强的武功,为何还会受到那番不正义不公平的对待?只因为除了武功,公理正义还要权力来支持。这番道理,心明如镜的他,怎么可能没想到?也许,他懂得了,只是不愿意付诸行动。
所以,今天这个局除了为他进入湘北创造机会,更重要的是刺激他内心隐藏的情绪。”
三井又道: “您真正算计的是通过樱木之口来刺激流川。可是,结果是适得其反了。流川枫自尊受辱,拒绝了赤木晴子的邀请。”
老人摇头笑道:“三井,你还记得,流川枫最后的那句话,是如何说的?”
“他说,他不喜欢在别人的伞下遮风避雨。”
“嗯,就是这句话。他不喜欢别人的伞,是因为他不愿意仰人鼻息,受制于人。如果给他一把完全属于他的伞呢?你说他会拒绝吗?”
三井大惊道:“难道老师想要流川入主湘北帮?那赤木刚宪呢?”
老人点头:“赤木刚宪,这个人已经不可靠了。两个月前,晴子被虏,湘北抓了牧绅一师妹麻理,要交换晴子。”
三井道:“这件事是海南,翔阳,湘北,丰玉四大势力,明争暗斗的结果。”
“可是晴子救回以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湘北并没有立即将麻理交换给海南。麻理仍然留在湘北,但这个女子不简单,她竟然能让赤木刚宪为她着迷,还娶了她。自此以后,赤木听信麻理之言,向海南靠拢,越来越不听我们的指令。海南本来是丞相高头的势力,现在,湘北也几乎要投靠到高头那边去。在京城里,我们的势力大大削弱。”
三井点头道:“虽然还有翔阳跟我们走的近,但也是独木难撑。”
老人道:“世界上并没有永远的朋友,藤真雄才大略,他会听我们的控制吗?所以,目前亟需要培植自己的势力,流川枫是个很好的人选。他和海南有深仇,不会背叛。而且,他在京城时日尚短,很难在短期扶植自己的势力,脱离我们的控制。”
“可是赤木刚宪经营湘北多年,势力根深蒂固,要换掉他,代以流川枫,会颇费一番周折。”三井道。
老人笑道:“谋事在人,找准他的缺点下手,一击就溃。”
三井道:“这还在其次。首要的,还是如何说服流川枫。”
“不要担心,”老人笑道,“对流川枫,我自有办法打动他的心。这是一桩交易,如果他有野心,我会成全他的野心。如果他和你一样不喜帮派纷争,我会告诉他,要消除纷争,唯一的办法只有消灭京城这些各自为政的帮派,把它们统一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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