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此处不可久留。

在经历了从不可置信到茫然失措再到火冒三丈的种种情绪变化之后，仙道开始冷静地分析起目前的形势：

第一，流川知道他的住处。因此，他必定，必然，必会——找上门来。
第二，自己显然没有麦考利·金那个小鬼般的身手，所以，待在家里，守株待兔，不，守株待杀手，显然没有半分胜算。
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条——彩票再不去认领就要过期了！
这可是他仙道彰未来生命里的头号希望，怎可白白放弃？

所以，最好的办法，
就是：
出·门·去。
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躲上三天，又是希望满人间……

将之前辛辛苦苦打理好的朝天发重新放下，架上一付大大的墨镜，对着镜子默哀三秒，并郑重地来了个深呼吸之后——
我们亲爱的仙道大人，
开始了人生崭新一页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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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为脚步声轻得可以媲美猫科动物的仙道绝对没料到，刚一出门就会碰上熟人——住在对门，在一家电视台当制片的藤真健司。而对方在楞楞地看了自己三秒种之后，居然还不顾平时苦心保持的优雅风范，很没形象地大笑了三分钟：
“哈—哈—哈，仙道，你要去参加化装舞会吗？”
取下墨镜，做出一个夸张的愁眉苦脸表情回应——
“天哪，这么容易被认出来吗？”
对方笑得更加开心——
“呃？仙道君现在是大明星了吗？这么害怕被追星族追赶？或者——”，换了个神秘兮兮的口气，“被某位美女追求得走投无路？”
追着自己的人的确长相不错，可惜却不是美女……
对方促狭地扬扬眉毛——
“这样好了，签约到我们公司来如何？你条件不错哦。我来捧红你，如何？”
仙道痞痞地笑，嘴角完美地上翘45度——
“算了吧，我要是出山，杰尼斯下面的那帮小子岂不是要没饭吃了？还是与人为善比较好。”
世道不景气，人人想到的，都先是饭碗二字。

接下来，两个人便望着电梯一格格跳动的数字发呆。

天有些热，藤真却笔挺地穿了全套西装，说是下午有一个新闻发布会要参加，不得不打扮得隆重些。仙道听了笑笑，突然想起以前在投资公司上班的日子：
那种地方要求更严，动辄便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要求——
一定要穿西装；
不准穿黑色之外的西装；
一定要穿黑色的皮鞋；
不准穿白色之外的袜子；
……
当时好像忍一忍也就过来了。如今想想，真正可笑。
都说做白领值得羡慕，
殊不知，
为了每个月的那点工钱，整个人，从日到夜，从头到脚，统统卖给BOSS。连这身皮相都不例外。
工作之外，无非是拿钱买快乐，拿钱买感情。
这么干的时候，还要安慰自己说，这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
突然有点羡慕那个叫流川枫的小子来：
所谓杀手，无非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结果最重要，过程当中，绝无令人厌烦的条条框框，指指点点。
而自己呢？
处心积虑，无非还是想回到过去的生活轨迹中去。
那种生活，
拥有的时候，不开心；
失去以后，又更不甘心。
就算真正地回去了，也未必能比现在快乐多少。

想到这一点，仙道突然觉得有点没劲——虽然只是一点点而已。

五

领取彩票奖金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而亲眼看着帐户上多出四千多万的数目来，也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愉快的。

如果世界上没有那个叫做流川枫的小子，那该是多么的完美啊！
低着头匆匆穿过街道的仙道这么想。
然后，再次抬头时，他便在街道另一头看到了那个刘海长长，个子高高，让他食不知味，睡不安宁，心心念念的小子——

那天有很暖的微风，流川的黑发在风里轻轻飘扬。
那天有很好的阳光，流川的眼睛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仙道看看阳光，看看蓝天，看看白云。
又看看流川，再看看自己。
突然想，所谓——
冤家路窄。
狭路相逢。
晴空霹雳。
……
大概莫过于此。

微笑——
好巧啊，流川……
笑意还凝·固·在·嘴·角，
转身，
逃。

逃命要紧。
真是莫名其妙——敢情自己上辈子欠了这小子什么，才出门又遇上！

然而，逃命中的仙道很快发现，自己又错了——
竟然逃进了一条死胡同！
不会吧——
居然巧合到跟电影一样……

气喘吁吁地转过身来，对着同样气喘吁吁地站在巷子口的流川——
“等一下！”
“让我说几句话！”
整整衣服，调整好呼吸，
重新露出一付仙道彰式的完美笑容——

“流川你有认真考虑过自己的职业前途吗？”
——？——
“不想当最好的杀手的杀手，就不是好杀手，对不对？”
——？？——
“作为一个资深顾问，我认为，我有责任，有义务，就如何成为一名出色的杀手这个问题，好好分析一下你的职业发展规划。”
——？？？——

看着似乎已经晕头转向的流川，仙道的笑容里多少便露出点老狐狸的味道——
“怎么样？聊一聊如何？流川你可占到大便宜了——平时我可都是每小时按美金收费哦！”

六

好整以暇地喝了口咖啡，仙道惬意地眯了眯眼睛，认认真真，上上下下地对流川打量一番——

“哎，首先第一条就没法通过。流川你知道是什么吗？”
流川咕噜咕噜地用吸管吸着橙汁，不理。
“算了，我自己说吧——是形象！杀手就要有杀手的样子，就像是老大要有老大的样子——你看看你，发型平常，衣着普通，还喝橙汁——起码也得拿杯鸡尾酒，带着三分忧郁三分冷漠三分寂寞的表情抿一口，这才像话！这年头，形象成功，事业就成功了一半——真理名言，好好记住了！”

“第二条，第二条更关键了——做事要选准目标，这才事半功倍！”
流川的眼睛隐在刘海后面，忽闪忽闪地看不清楚。
“文学评论人为什么总是炮轰有名的作家？很简单，这样容易出名。这和做杀手是一样的道理——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杀手，选准目标是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如果你的目标非常有名，那么恭喜你，你很快也会变得出名。那如果你的目标是像我这样的普通白领呢？说句老实话吧，一百次都不会有人记得你……”
哎……都说得口干舌燥了，这个叫流川的小子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

“现在来说第三条。先提个问题：你知道世界上最出名的杀手是谁吗？”
流川淡淡地，不说话。
“公布答案：是莱昂！为什么呢？因为作为杀手，他的业绩并不算是最最突出的——可是，他的心软让他成了最出名，最有人气的杀手！所以，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适当的时候心软一下，让感情控制自己一下，甚至再来段惊天动地的感情，是非常，非常必要的条件……”
流川说话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和你之间有必要来一段惊天动地的感情？”
流川只是扬了扬眉毛，淡淡地。很好看。
像是在陈述某项事实。
但流川的眼睛很亮，那是发现了某个新大陆的人通常会有的眼神。

“啊——？”
现在轮到仙道目瞪口呆了。

七

仙道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说得太多，道理分析太透彻。
咨询业本不就该是收了客户的钱再把客户本来就知道的东西再告诉他们一遍吗？可自己倒好，不但提供免费服务，说的东西好象还是客户不知道的——追根究底，坏就坏在那句为了夸大效果而不小心说出来的“惊天动地的感情”——眼下便是现世报。

那个叫流川的杀手在离开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我现在需要好好想一想，到底是杀你，还是爱你。”

想你个头啊！仙道头痛欲裂地把所有想得到的各种语言国骂都叽里咕噜在心里念了一遍，最后终于悲哀地决定面对事实：
不管是要被杀，还是要被爱，自己都回不了家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天苍苍，野茫茫，如今应该去何方——此时，就连我们向来自诩为潇洒不羁的仙道SAMA，也不禁茫然起来——倘若手里再多挽上个小包袱做道具，立刻可以上镜去演古代戏文中的游子离乡。

所以，街边那块新竖起的广告牌出现得确实太是时候了。

广告牌上，真人比例大小的蓝色短发帅哥神气十足地穿着警服，笑容灿烂得可以充当牙膏广告，右手高高起，一个漂亮的敬礼姿势，与大号字体的广告标语搭配得真正是相得益彰——
“有困难，找警察！”

就是，怎么把他们给忘了？！仙道对自己说。

有困难，找警察！

八

真是世道不景气，如今的警察局，竟好似成了最最热闹的地方。

不过当身形粗壮如铁塔，声音洪亮如大钟的警局负责人一拳砸向办公桌并震翻了三叠文件两宗案卷外加一杯咖啡时，连走道里两个被铐在一起正交流“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第几次被抓进来”经验的两个小子都静了下来。

“你说你自己买了个杀手杀自己，现在又请求警察局保护你？！”
“从本质上来说，确实是如此。”
仙道像一个真正的老实人那样点了点头，然后不怕死地加了一句：
“保护纳税人是政府工作人员应尽的职责。”
他用手指指办公室玻璃门上挂着的漂亮标语牌。闪闪发光的六个字——
有困难，找警察！

办公室里一片低气压。

仙道忙里偷闲地想，嘿，这大个子生起气来的模样还真像《金刚》里的那只大猩猩。

那边厢大猩猩吹胡子瞪眼生了半天闷气，最后终于决定挂起免战旗——他拿起话筒拨分机号码：
“三井那小子在哪儿？又去洗手间？叫他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五分钟后，一个蓝色短发的帅哥警察跑了进来。仙道觉得他有点眼熟。
帅哥回过头来，冲仙道龇牙一乐。
仙道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广告牌上的那位吗？
想来是警察局的警草，被抠门的上司拉去做免费模特。

“带这小子去做个笔录，打发他走。”
“是！”

警草立正敬礼，脸上却是一付标准的幸灾乐祸笑容。
待到出得头头的办公室门，立马亲热无比地一把勾住仙道脖子：
“好小子啊，头一回看到我们猩猩队长气成这样。”
仙道也笑，电压十万伏的那种：
“一切都拜托您了啊。”
“嘿，叫三井就行。”

叫三井的警草又是龇牙一乐。他的牙齿整齐到了夸张的地步，仙道想，如今牙医的审美观念还是有待提高啊。正开小差的当会儿，没注意到对方已经换了一付神秘兮兮的表情：
“哥们儿……”
“诶？”
“听说你中彩票中了五千万？”
警察局的消息还真灵通。
“这样如何……”
他伸过头来，压低声音：
“猩猩不管你没关系。哥哥我可以给你提供特别保护，不过事成之后……”
顿一顿——
“奖金你分我一半如何？”
“一千万。”
“甭那么小气……两千万？”
“一千五百万。”
“行，一千五百万！”

达成共识的两个人大力地互相拍对方的肩，亲热得仿佛是相识已久的兄弟。

一千五百万？仙道脸上阳光灿烂地笑，心里却恶狠狠地念叨——想借机敲诈我？门儿都没有！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事成之后合同上随便找个纰漏，你一分钱都没有！

九

所谓拣日不如撞日。既然协议已经达成，当下仙道便收拾行囊搬到了三井的公寓里——避难。

三井警草工作不甚用心，业余时间段却繁忙非常，接了无数兼职——今天面试广告公司明天客串电影群众演员忙得不亦乐乎。
仙道借机笑他：“想不到社会中仍有如此之多的高龄青年愿为演艺事业前仆后继。”
三井却一付理直气壮的模样：“切，如今世道不比从前，日日物价飞涨，唯有薪水不涨，不努力挣钱如何供楼供车成家立室？”
仙道继续笑：“这便是你的人生理想？”
三井正色道：“你的描述不够确切：我的人生理想，应当首先是挣足够的钱，然后是让我喜欢的人花我的钱才对。”
仙道肃然起敬——眼前看来吊儿郎当的家伙，竟是个浪漫主义家？！

再加上前两天碰到的那个流川枫——仙道愤愤地想——我最近走了什么运，为什么总碰到些本来应该稀有得接近古董级别的人？

三井最新接到的一份兼差，是在东京电视台热门节目“BIG LIER”最新一档节目里任群众演员。据说只要穿上警服装模做样一番便可，端得是个好差使。他问仙道：“你有没有兴趣？他们还缺人。”
仙道笑眯眯，摇头。
这节目他是知道的，谁红就整谁，无数人前风光伶俐的大明星都狠狠栽过跟头。仙道还记得某次这档节目的制作组在某位当红明星必经路口处的麦当劳薯条自动售货机上动了手脚，结果让平日里在镜头前温文有礼的淑女楷模目瞪口呆看着薯条源源不绝在自己面前涌成一座小山时口齿清楚地在全日本的收视观众的眼皮底下骂出了“S-H-I-T”这个著名单词。
因此受欢迎度极高。只是这两年对之效仿的同类节目太多，收视率多多少少有些受影响。
节目的制片人仙道也是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住在对门的藤真。

眼下是非常时期，能不见熟人，最好还是不见的好。

不过仙道还是有点好奇——这次挨整的倒霉蛋，不知道又会是谁？
三井也笑眯眯：“你应该听说过那个经营曲齐饼连锁店的泽北荣治吧？这下钻石王老五要倒霉啦。”
仙道诧异：“是他？高中的时候我们还一起打过球呢。”
还是传统行业好啊！股票狂跌的时候，还是香喷喷的曲齐饼拿在手里最实在——仙道摇摇头，拉开房门：“三井？”
“诶？”
“陪我下去买包烟。”
“切，又不是小朋友了，自己去！”
“有没有搞错，我现在是你的被保护对象哪！”
……
两个人嘟嘟囔囔的功夫里，对面公寓的门也开了，新邻居手里提着垃圾袋走了出来。

仙道突然转身，用其快无比的速度关上门，样子好像光天化日之下见到鬼一样。
三井疑惑地看着他。
“对门那是……”
“我的邻居啊。”

不会那么巧的。仙道在心里对自己默念。不会那么巧的。
一定是这两天神经紧张，看错了。
他重新打开三井公寓的房门——

“你好！”
新邻居流川枫愉快地对他打了声招呼。

十

仙道用可以同闪电媲美的速度关上公寓门，转过头来，一脸庄严肃穆地望向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警官大人：
“三井——”
声音虔诚，只差没有双手合十——
“请答应我一生的请求……”
三井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委托人，有点被吓到了。
“待会儿你去参加那个整人节目的演出，一定要把我带上！”
“诶？！”

留在这儿？留在这该死的公寓里，对面就藏着一个一心想要自己命的杀手？那是白痴才会做的事儿！仙道忿忿地想。那个流川枫！有缘分也不是这么有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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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仙道已经在电视台摄影棚的化妆间里，像模像样地穿上一身警察制服了。
三井熟门熟路地靠在更衣柜旁，看着朝天发小子磨磨蹭蹭地把头发弄到帽子里去，突然觉得身为前辈颇有对后辈指点一番的责任：
“哥哥教你几招，待会儿应该怎么演戏。”
仙道耸肩——不就是一群众演员吗？
“我们扮成警察去泽北家，告诉他那栋别墅的地契有问题，属于非法财产，现在政府要没收整栋别墅和里面所有的家具。所以——”
“所以待会儿我只要装得一脸严肃跟着你们搬东西就行了，对不对？”
仙道终于收拾妥当，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笑：
“我要是泽北，马上打电话报案，让真警察把你们这帮假警察全抓了。”
“NO，NO”，三井笑得恶劣，竖起食指放在面前摇啊摇：
“藤真已经跟泽北老妈串通好了，不由得那小子不相信。”
藤真。
仙道想起这位金牌制作人过去的无数辉煌战例，心里下意识地替泽北打个寒颤。

不是兄弟不拉你一把，实在是——
实在是，自身也难保啊！

出得化妆间，果不其然遇到藤真。
大名鼎鼎的金牌制作人今天一身便服，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模样清爽得好似刚从校园里毕业的大学生。第一眼看上去，真正是单纯又无害。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

藤真看见仙道，眨眨眼睛：
“我正在等你呢，可否给我十分钟时间？”
“我？”仙道指指自己鼻子：“我现在是你的雇员，正忙着为你打工干活。”
藤真笑：
“不论是老板还是雇员，都要吃午饭。”
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

“听说你最近有点小麻烦？”
藤真表情仍然一派温和，说出的话却甚是坦白。
仙道懒洋洋靠在餐厅椅背上，嘴角翘起来微笑，算是默认。
藤真沉默一会儿，复又说：“如果需要帮忙，尽管打电话给我。”
仙道说：“好。”
藤真突然笑起来：“你不问我为什么？”
他和仙道，并不算朋友。彼此面熟，不过是因为恰巧公寓就在隔壁，仅此而已。于情于理，犯不着趟这混水。
仙道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一点，微微眯起眼睛：
“我视力良好，自然看得见你手上的戒指与三井的那只是同一款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