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作者: 心蓝,收录日期:2007-04-29,924次阅读

那个女孩就站在那里。大概四五岁的年纪,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穿一条满是污垢的白纱裙。脸上的表情是茫然而麻木的。拿一根沾着灰尘的棒棒糖,爱惜地吮吸。
仙道对着她,举起相机。调好焦距。然而按快门的一刹那,突然失去了继续的勇气。异乡的城市闷热而潮湿。又是那种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感觉。每次都是这样。心里不舒服时,胃就有说不出的难受。仙道于是将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确定那张车票还在。下午就要乘巴士去下一个城市。有些东西,一旦弄丢,会很麻烦。
这该死的工作。
仙道低低地骂了一声。他是摄影师,和出版社签了合约,要出一本摄影集。题材是出版社想好了的,“战争后的荒芜”。一个人跑到东南亚来,只是为了离开日本。行走。拍照。战争像一场疟疾,飞快地在这个地区来了又去。当地人的表情永远是一贯的隐忍。太深的苦难,反倒看不出痕迹。其实,镜头前的图像,又有什么意义呢?仙道自暴自弃地想。看的人叹息也好,同情也好,都不过是在看别人生命里的一出戏。
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


从城市到城市之间,只有巴士。要开好几天。车厢里弥漫着汽油的味道。当地人和外国背包客面无表情地挤在一起,听着车子配合着凹凸的路面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仙道半眯着眼睛,侧过脸来,看着车窗上映着的自己的影子。嘴角上翘,是微笑的表情。
微笑。只是微笑而已。欢喜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失望的时候,诧异的时候。统统都是这个表情。心里空落落又不高兴想事情的时候,嘴角提起35度,仿佛从此后便有什么牵挂。在扬起35度弧线的轻飘飘的嘴角。微笑,并不一定代表高兴。
邻座的男孩子长了一张东方人的脸庞。长长的黑色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很苍白。有纤细而好看的下巴。起先靠在座椅上打瞌睡,后来醒了,拿出一本日语版的地图低着头仔细看。仙道从车窗那一侧转过身来,一动不动看着他的侧影。很清秀的侧影。
他觉察到了,抬起头,探询似地望着仙道。
仙道于是先笑起来,用日语说,你好啊,我叫仙道彰。
他仍是一脸静如止水的表情,说,我叫流川。隔了几秒,又眨了一下眼睛,补充了一句。流川枫。
然后又低下头去研究他的地图册。
仙道便也眯起眼睛,继续看自己映在车窗里微笑的表情。
将近黄昏的时候,巴士抛锚了。人群哗地一下四散到周围的路旁。仙道在路边找到一个水龙头,用手把冷水泼在脸上。止住了想要呕吐的感觉。然后随便找了块空地,静静地坐下。
雨季就快要来了。天空里有一团团的云挤在一起,像一块块蘸满了水的巨大海绵。空气温热而潮湿。远处外国女人鼻尖上的雀斑在发黄的阳光下得意地闪着光。仙道突然想起自己的摄影集。制作计划看来无可避免地要拖下去了。心里突然有些烦躁。掏出烟来,点燃了,狠狠吸一口,再缓缓吐出来。灰白而稀薄的烟雾,混在厚重的空气里,徘徊了一阵,终于袅袅地不见踪迹。
流川朝这个方向走过来。他是高而瘦的男孩子,在夕阳里拖着长长的影子。脸色比先前更苍白。仙道便笑着同他打招呼,嗨,流川。他便也点点头,坐在仙道旁边。隔了半晌,突然说,很美的地方。仙道仍是笑笑,说,快到雨季了。然后又加一句,流川你好像晕车呢。
流川不置可否地扬扬眉毛,脸上有小孩子不愿意承认做错事时的赌气表情。眼珠转过来看看仙道,分明在说,你不也在晕车嘛。
仙道也转过脸来,眯起眼懒懒地笑。他看着流川。天色越来越暗。橙红的太阳像一枚熟透了的蛋黄,颤颤地要从天的那一头落下去。流川的脸颊笼在热烘烘的橙黄光线里,气质却仍然是干净清淡的。仙道拿出照相机,说,流川我给你拍张照吧。
他们说,这样可以把幸福留得久一点。一秒钟的幸福,很快就会过去。快门一按。喀嚓一声。那一秒种,会在胶片上定格。也许,就可以停留下来。所以我选择拍照做我的职业。幸福,是很难抓住的东西呢。
流川看着仙道的眼睛。白痴,幸福是在心里的东西。你留下的,不过是胶片和药水混合后产品罢了。
巴士的故障终于修好了。旅途继续。半夜里,仙道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全身酸痛。摸一摸额头,渗着涔涔的汗。巴士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在背包里找到一瓶饮用水,静静地喝下去。渐渐地没了睡意。侧过脸来看着流川。流川把右手搭在前排的椅背上,脸庞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双肩在微微地发抖。他果然晕车晕得厉害。仙道看着他,发了一会儿呆。叹一口气。轻轻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的肩。手指搭在他的肩上,然后,慢慢地加重力气。将他揽到自己怀里。他那么瘦。仙道紧紧地抱着他。把脸庞埋在他的黑发里。柔软的发丝轻轻摩擦着脸颊和鼻翼,麻麻痒痒的感觉。流川将自己的脸颊紧紧地抵在仙道的胸口,肩膀慢慢停止了发抖。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车厢里黑暗一片。有同样睡不着的人在抽烟。在浓稠的黑色里燃起了几个金红色的小点。


所有的旅途都有结束的时候。以一座异乡的城市为起点。以另一座异乡的城市为终点。
仙道每天背着照相机在这座城市里走来走去。雨季已开始来临。他的镜头前总有淅淅沥沥的雨丝飘来飘去,在镜头前的图像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这样的城市。路边是高大的殖民地时期留下的石头建筑。有着灰白的,斑斑驳驳外壁。当地人摆着地摊,卖各种颜色鲜艳的纪念品。用蹩脚的英语同背着巨大而肮脏的外国背包客讨价还价。贫民区的草棚前,有赤脚的孩子看着人群发呆。
空气里,河水里,每一栋房子的砖块里,都刻着伤痕的印记。
仙道发现自己很难完成既定的拍摄计划。他说,流川,我不喜欢这里。有的时候,我在不喜欢的东西面前,只想逃避。
流川摇头。他有时并不能理解仙道的想法。他习惯于看前方的东西。他看每一栋建筑,每一个人,都只觉得它们自有它们存在的意义,哪怕它们是战争的伤痕印记。再说了,它们不也在倔强地展现着生命力吗?然而他只是这么想着。他不喜欢说话。习惯了沉默。想要表达的时候,他情愿用自己的画笔。他背着画夹,有时一出去就是好几天。回来的时候,带着厚厚的画稿,疲惫不堪的表情和闪闪发亮的眼睛。
仙道喜欢听他回来的声音。他们住在同一家小旅馆里,房间就在彼此隔壁。难得的干净的木头房子,有踩上去吱吱嘎嘎作响的木头楼梯。流川走路很快。听见外面楼梯的声音连绵不绝地响成一片时,便是流川回来了。那时候,仙道的心会微微提起,然后放下。砰砰地跳动几下。有一些不落痕迹的欢喜。
两人都有空的时候,仙道会蹭去流川的房间。一边看着流川在画布上抹来抹去,一边不着边际地聊几句。当然,通常都是仙道自己在说。流川总是一贯地沉默。然而终究也是熟悉了。在异乡的城市里,像小动物嗅到同类的气息。
有时凑巧,在外边也是能碰到的。记不清是哪一次,仙道在一家卖手工艺陶瓷制品的店里,手里拿了两个杯子挑来挑去。一时拿不定主意。抬头时,却看见流川站在店堂的那一头。光线不好的小小空间里,荡漾着稀薄的空气。流川的身影却是干净明亮的。仙道楞了一下,竟一时忘了打招呼。倒是流川径直走了过来,皱着眉看了看他,干脆利落地指着他左手握着的那个蓝色花纹的杯子,说,这个好。仙道于是阳光灿烂地笑起来。拿着蓝色花纹的杯子去付账。心里突然觉得很安心。有一种释然的快乐汩汩地冒出来,无法停息。


那张在巴士途中照的照片,后来被仙道冲了出来。拿给流川看的时候,是下着雨的晚上。窗外一片混沌不清的夜色。大大的雨点,急而短促地砸在窗沿上。噼里啪啦。
照片上却是一片暧昧的金黄。那么好的夕阳。照片上的流川微微侧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流川伸过头看一眼。点点头,不错。又回去摆弄他的画架。
仙道故作夸张地嚷嚷起来。哇,流川你也太不给面子了吧。好歹给句像样点的赞美好不好。我总算是日本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呢。
流川便又伸过头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说,恩,幸福的瞬间。他倒还记得仙道拍照时说的话。
仙道听见这句话时,明显身体震了一下。他站在窗台旁靠墙的阴影里。窗帘在风里簌簌地飘动,影子飘飘忽忽地映在他的瞳孔里。一闪一闪的。深不见底。
流川眨了眨眼睛。怎么啦,仙道。
仙道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我再也拍不出这样的照片了呢,流川。仙道的嘴角慢慢地翘起来。翘成经典的35度弧线。所有的摄影师都在拼命拍悲剧。那样容易成名。我也一样。所谓留住幸福的说法,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仙道的脸庞隐在阴影里。流川,你知道吗,我以前来过这片地区。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拼命地拍。以为自己在表现悲剧的震撼力。有一幅作品还得了奖。一个就要分娩的女人。炸弹落在她的身后。就是那样的画面。我的第一反应是把它拍下来。而不是去救她。我是个很称职的摄影师,对不对?后来我就出名了。他们喜欢我拍悲惨的东西。我很厌倦。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摆脱。他们让我来拍战争后的荒芜。我答应了。我想,离开日本大概会好一点吧。
仙道的脸上还挂着笑,簌簌地,仿佛随时都会承受不住重量分离崩溃下来。流川,我后来又去那个城市了。当地的同行还认识我。你猜他们对我说什么?仙道彰,得过奖的那个,是不是?你知道吗?那张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后来死了。
她死了。我本来可以救她的。就差那么几十秒钟。按动快门的几十秒钟。流川,我不知道我的职业有什么意义。仙道的声音,混合在哗哗的雨声里,模糊地像是从远方的旷野里传来的一样。我没法按时完成我的摄影册。每次按快门的时候,我都会想,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干什么。流川,真的,我不知道。
流川看着仙道。走过去,抽走了他手里握着的照片。白痴,不喜欢就不拍。
不拍?仙道望着流川的眼睛,嘴角挂着涩涩的笑。放弃拍照,我还能干什么呢?
白痴。没试过怎么能那么肯定。
仙道楞了一下。然后仍旧望着流川的眼睛。那是明亮而直接的眼神。有些事情,难道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吗?仙道的思维有些恍惚。蓦然间好像又看到了那天的流川。干脆地指着自己左手握着的杯子,说,这个好。自己当时是那么快乐呢。是啊,没试过怎么能那么肯定?
一种真正的笑容,在仙道脸上,慢慢融化扩散开来。
流川。谢谢你。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然而还是有很大的风。从窗户里呼呼地灌进来,吹得窗帘忽啦啦地飘起,裹住了两个人的影子。这样炎热的城市里,难得有的清爽的风,清爽的空气。适合亲吻的天气。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
他们并排躺在流川房间的床上。美丽的蓝色床单,像蓝色的海浪一样温柔而妥帖。仙道静静地拥抱着流川。手指慢慢划过他的脸颊,脖子,肩背和腰肢。那么温暖的身体。流川的眼睛亮闪闪的,也慢慢伸出手来,轻轻地覆上仙道的脸颊。他的手指纤长而干燥,指间有淡淡的茧,在脸颊上拂过,有轻微的摩擦感觉。仙道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手指间的温度。他们都不说话。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凉凉的。他们沉浸在月光里。
雨季即将过去。
不下雨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坐在旅馆楼下的小餐厅里吃东西。大大的木头餐桌上,刻着一道一道好看的纹理。流川坐在对面,安静地吃一种由椰子,西米和奶油煮出来的甜品。桌子上放着大杯的柠檬汁。仙道在桌子的这一边看着他微笑。长时间地微笑,不眨一下眼睛。流川偶尔抬头,轻轻说一句,白痴。便低下头去继续吃他的东西。他的黑发发梢,在雨后凉爽的风里微微扬起。仙道向外望去。还有些湿辘辘的地面,散发着清新的雨水的味道。当地女孩子穿着颜色鲜艳的长裙在街道上走来走去。裙子上巨大的花朵在风里忽忽啦啦地展开又隐去。有男孩子骑着自行车,带着叮铃铃的清脆声音,迅速消失在街道那一头。多么幸福的时光。仙道紧紧地握住手里的杯子。仿佛这样就能把这一刻一直握在手里。每次幸福来的时候,他都会有莫名的恐惧。仿佛这一秒钟的幸福,便意味着下一秒钟的失去。可是,这一刻,他只想享受眼前的好时光。这美妙的,如同从天堂里偷窃来的时光。多么美丽。


这个城市,永远都只有两个季节:雨季和旱季。
当雨季真正过去时,暴烈的阳光开始在城市的每一寸皮肤上印下灼热的痕迹。逼仄的街道渐渐变得拥挤。人流。喧嚣。廉价的香水气味,混合着热烘烘的汗渍味道。白色栀子花的花瓣被扔在地上。很快有无数双脚踩上去。它们悄无声息地腐烂。
没有了拍照,仙道的白天突然变得很长。流川依然每天背着画夹出去画画。仙道便一个人,懒洋洋地在这座城市里晃来晃去。嘴角挂着一个漠然的笑。他讨厌这样的天气。有时候,去书店买两本盗版的英文书。摊在面前,那些小小的黑色字体在热烘烘的空气里慢慢变成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清晰。再抬头时,太阳依旧巍然不动地挂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一丝一毫落下去的迹象。
这样的时间,日复一日,晃晃荡荡地没有目的,空旷得让人心慌。
仙道便对流川说,我们走好吗。离开这里。
流川只是摇头。他的画册只进行了一半。
仙道于是笑一笑,嘴角扬起一道懒散的弧度。
流川,为什么那么喜欢画画?
喜欢就是喜欢。
那跟喜欢我比呢?哪样多一点?
白痴。这怎么比。
为什么就不能比呢?或者,在流川心里,答案根本就是一清二楚,比都不用比的吧。
太闲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啊。仙道挠挠头发。容易胡思乱想。不过现在,除了闲逛发呆外,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好像也只能闲逛和发呆而已。
流川是自己留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可对流川来说,除了他的画册,自己又能占到百分之几?
不愿去想。也想不清楚。
有时,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房间里做爱。深夜的空气,仍然温热而粘稠。淡黄色的皮肤上,有汗渍在微微地闪着光芒。叠上层层的吻,湿湿黏黏的感觉。吊扇在天花板上嗡嗡地响,湿而热的空气,蒸发掉了最后一点说出“我爱你”的力气。
然而,即便是在最激烈的时候,他依然叫他“流川”。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样的旅途,这样的城市,即便是再亲密的接触,也化解不了心理上的那一点点疏离感。而他们自己,又是那样习惯于生活在自我世界里的人。
那是最后一道保护自己的屏障。
有时半夜里,来了灵感,流川会坐在画架前画画。仙道侧过身来,用手肘支撑在床沿,定定地看他的背影。瘦削而有力的轮廓。他的黑发在夜色里微微闪着墨蓝的光。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银白色的一片,像流动的河,把他和他远远地隔开。
心里慢慢有一种陌生而遥远的感觉涌上来,刹那间有一闪而过的迷惘和绝望。
突然想起流川那本画册的名字。“I don't mind, if you will forget
me.”我不在乎,如果你会忘记我。淡然到漠然的宣言,即便他的画,用的色彩大多浓烈而跳跃。归根结底,他和他,不过是两个陌生人,遇见了,爱上了,也许会在一起,也许也就厌倦了,散了。如今激烈的身体纠缠,不过缘起于当初无意的一瞥,某个时刻里恰好的心弦一动。真要分开了,没准一转头也就忘了。
还要淡淡加上一句,被忘记也没什么了不起。
闭上眼睛,仙道能感觉得到自己嘴角淡淡的弧度。又是一贯的悲观主义。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时间是一种毒,悄无声息地渗进骨髓里。
待到发现时,早已无药可救。


天气越发地炎热起来。闷得让人几乎要窒息。
仙道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脑袋里乱乱的,偏生又十分清醒。即便是深夜,也还固执地残留着白天的几分喧嚣。街道上机车与摩托车的引擎声突突地响着,远了又近了,一阵又一阵地。身边的流川倒是呼吸均匀。
目标明确的人,很少会碰到睡眠问题。
腻腻的汗从毛孔里涔涔地冒出来。仙道爬起来,起身去冲凉。反正是睡不着了。
热水哗哗地覆在身上,稍稍化解了几分疲倦。无所事事是最累的。仙道轻轻叹了口气。上帝保佑,这地方总算还洗得到热水澡。他总是固执地坚持着一些小小的细节,毫无意义的细节,比如永远都不能适应冷水淋在身上,瞬间毛孔收缩的感觉。
据说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安全感?仙道的嘴角讥诮似地上挑了35度。谈得上安全感吗?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外面仍时不时地有人声的喧嚣,音节奇怪的当地方言。那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又来了。仙道把脸埋在莲蓬头下面,闭着眼睛。他讨厌这种感觉。周围尽是不相关的人和事,如同独自一人站在旷野里……来这里多久了?两个月?三个月?记得起记不起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日复一日也没什么改变……嘴角继续上挑成45度……放弃拍照原来也不是那么件简单的事啊,放弃之后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或许自己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拥有时想逃避,失去后又开始迷惑——不像流川那个家伙那样目标明确……在流川心里,恐怕那本画册才是排第一位的吧,感情,也许只是点缀……自己又凭什么要陪着他,在这个肮脏,炎热的城市里生根发芽,直到慢慢腐烂,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况且那家伙总那样一副沉默的表情,对他的心思,自己猜也猜烦了……
猜也猜烦了?!
仙道惊恐地抬起头来,望着对面墙上镜子里的自己。透过袅袅的水气,只来得及看到湿漉漉的分离坍塌的朝天发,和面目模糊的吃惊的表情。迷迷惑惑地伸出手去,抹去镜面上的蒸汽。手指拂过镜中人的眉眼。依然清清亮亮地眉是眉,眼是眼,却陌生得仿佛全然不是自己。然而也只是一刹那。水气重又弥漫上来,在镜面上蜿蜒成无数细小的河流,将镜子里的脸支离破碎成模糊的一片。
莲蓬头下的水流砸在水泥地板上,噼噼啪啪的水花四溅。窗外的喧嚣,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来,又远远地退开。仙道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边的世界,瞬间仿佛荒芜一片。只剩下他自己。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每次,一些明知不该想的念头冒出来时,都是这样的感觉。仿佛小时候,吃一种味道奇怪的忌丝。每吃一口,都难受得好像有几把小刀在胃里刮来刮去。然而,却被一种奇怪的欲念驱使着,一口一口,全部吃下去。
这样的日子,他不要再忍受了。


终究还是分开了。
仙道已经记不起,当时自己是如何郑重其事地向流川重提一起离开的话题的了。流川的回答,仍是不出所料的拒绝。之后的争论,如今想来,亦模糊得如同那晚镜面上的水气。却总徘徊在心上,久久不肯散去。
只记得,自己最后那句话:
还不如分开一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彼此的将来。
和流川站在窗前的侧影。
昏黄的夕阳光线,颤颤地照着。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隔了良久,他说,那样也好。


坐在就要离开的巴士里,仙道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心里有一些隐约的希望冒出来。
流川,你会来吗?
如果你来,我还会坚持要走吗?
巴士慢慢地开动。渐渐将灰白色的车站抛离成一个模糊的小点。仙道慢慢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没留意到,右手手指关节被左手握得惨白。
深夜的时候,照例的闷热。恍惚中又看见流川,远远地站在对面。他们中间,隔着穿流不息的车流,水波一样流动着,远远地隔开彼此。流川。他感觉得到自己嘴唇的张开,音节却嗖地一下消失在空气里。他们看着对方,却无法向前迈出一步。他看见流川的脸,逐渐模糊起来。缓慢地,对他摇了摇头。然后,慢慢消失不见。
是在做梦吧。仙道在梦里对自己说。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却摸了个空。猛地清醒过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指间依稀残留着瑟瑟的摩挲感觉。在柔软发丝间穿过的感觉。将手指蜷起,放开,再蜷起。反复数次。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因为血液循环不畅有些麻木的关系。
巴士里飘散着陌生人平稳的呼吸。他们从各个地方来,在这个短暂的时空里,聚在一起。然后,在下一个时刻,又一言不发地散落到该属于自己的地方去。留下一段没有任何意义的交集。
流川和自己,未必不是这样。仙道想。也许,还会再见面,再在一起。也许,就这样散了。等几年光阴哗哗地流过去,再回头想一想,竟连那人的脸都记不起。
聚聚散散,离离合合。不过是一皱眉,一眨眼,一阵风吹过,一朵花凋谢,那一刻里突如其来的心意。


几天以后的某个早晨,巴士终于到站了。
仙道长嘘一口气。有终点,总是好的。虽然并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有点困,于是去附近的小便利店买了杯咖啡,剩下的零钱,刚好凑足一份英文早报。在车上那么多天,简直如同与世隔绝。仙道悻悻地想。右手端着咖啡,左手哗地一下抖开报纸,习惯性地瞄一眼各地新闻。一个大标题刷地一下跳进眼里。
“奇怪病毒袭击X市。众多市民被感染。”
仙道看着那则标题。然后,慢慢地,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仿佛那是世上最艰涩难懂的字眼。咖啡杯拿倾斜了,滚烫的咖啡一滴滴地滴在手指上。没有任何痛楚的反应。脑袋嗡嗡地响着,周围一切都褪了色,苍白得奇怪。不知过了多少秒,亦或是多少分钟,才又突然轰隆一声逼仄过来。明亮的阳光刺眼得如同被漂过白,小刀一样扎在身上。
X市。
流川是不是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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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售票的小姐侧过脸来。表情奇怪。去X市?那里现在不安全,说不定很快就要被隔离。你想清楚再做决定不好吗?
我想得很清楚!映着售票窗口的玻璃,仙道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竟有几分狰狞。
还以为此生不会再有那么激烈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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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巴士空空荡荡。热呼呼的风从窗口灌近来,呼啸而过。仙道闭了眼睛,却仍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些微颤抖。恐惧,担忧,还有些许即将重逢的逃避与欢喜,诡异地混合在一起。盘旋在心里。一圈一圈,绕来绕去。
风带走的,不过是天气,是时间,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情绪。
心,原来还在那里。


旅馆里的木质楼梯,熟悉得如同前世的记忆。一级一级踏上去,便如同一步一步走进过去。
流川清淡的身影便在楼梯尽头的房间里。苍白的脸色,颊上却有暗红的印记。他在发烧。看见仙道,点点头,嘴角似乎还有一点点笑意。仿佛,眼前的人,只是因为贪玩而去隔壁的市场转了一圈而已。
仙道也想翘一翘嘴角。却没成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抱住流川。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肩膀上。
以为会泪留满面。可眼眶却是涩的。
流川在持续地发着烧。一天比一天更厉害。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药。他们能做的,只有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心。仿佛,把彼此的命运放在对方手里。在每一个可以相对的时刻,无比珍惜地凝视着对方的脸庞。极度疲倦的时候,也舍不得闭上眼睛。
谁都不知道,这样的时光还能维持多久。
流川开始进入高烧状态。医生来看过一次,说,只要挺过这段半昏迷期就没事。挺过去就没事……仙道半跪在床前,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有些发抖。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天色逐渐暗下来。房间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他爱的人在生死边缘游走。他却无能为力。
半夜里,有冷冷的月光照进来。仙道呆呆地坐在床边,觉得自己也有些头晕。站起来,走两步,无意中瞥见流川那本画册。信手拿起来翻了一翻。一页页地翻过。最后一页上,写得仍是画册的名字。I
don't mind, if you will forget me. 那行字下面,被人用铅笔淡淡地加了一句。But
I will miss you.
我不在乎,如果你会忘记我。但我会想念你。
四周刹那间仿佛寂静无声。握住画册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苍白。有一万种情绪在皮肤下面迷乱地奔走着。神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穿过脑海里轰隆隆的雷声与闪电,仙道听见自己微弱的祈祷声音。
知道的时候,总是已经太晚。
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握住他的手。食指紧贴食指,中指紧贴中指,无名指紧贴无名指。两个人的手指,紧紧交错纠缠在一起。仿佛这样,便能握住将要逝去的幸福。
每次,害怕幸福快要失去的时候,他都会试图握住点儿什么。
初相识的时候。深夜的巴士上,他握住他微微发抖的肩,静静地感觉着他把脸颊静静地抵在自己的肩膀上。
相爱的时候,他望着坐在对面的他。他的黑发在风里轻轻飘扬。他握住手里的玻璃杯,曾暗暗地祈祷这样的时光永远不要过去才好。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握住那些瞬间。
这一次,这一次呢?仙道紧紧地握住流川的手。茫然地看向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这一次,他能握得住他们两个人生死两茫茫的距离吗?
我们都生活得那样小心翼翼。
可是,前面错了一步,后面就全都完了。

十一
流川终于还是醒了。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来。表情有点疲倦。这一夜,同其他无数个夜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对他们来说,却像是过了几个世纪。天亮了。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一缕一缕的。有一些微尘在这些明亮的光束里徜徉。
仙道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后还是傻傻地微笑了一阵。窗外的世界,一点一点热闹起来。说话的声音。机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小鸟和昆虫唧唧喳喳的声音。好像整个世界都活过来了。这样真好。
流川,刚开始流行这种病症时,你为什么不快点离开这里?
仙道后来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我走了,你就找不到我了啊。
流川眨了眨眼睛,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
然后,毫无预兆地,眼泪从仙道的脸上滴了下来。
一滴,两滴……一颗一颗圆圆的,滚烫的透明小水珠,啪啪地滴在床单上,滴在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指上。那么多天里辛苦压抑住的眼泪,终于还是都流了出来。
流川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仙道的肩。
白痴,别哭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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