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1-8

作者: 谢明湄,收录日期:2006-03-27,1400次阅读

一、

凭着月色我走在长街上,两边间或漏出几线灯光泻在青石板地面。夜色温柔,群山温柔。
前方废园中桂树的花香一路迤逦而来,恍惚间我想起同样月色如水的夜晚有人微笑牵手走
向沉沉的黑暗里去。

那是我早就该淡忘地事情。但今夜纯净的夜色今我有不知名的恐慌。

幽蓝的天空宽阔无边,我走进废园,看到桂树下一袭黑衣静默,清俊眉目一如昔日,我抬
眼望他,他在无风的废园中低低叫我,“越野……”

二十年过去了。



二、

我出生的地方名叫曲水镇。它凭河依山而建,是方圆百里最为繁华的镇子。南面是起伏的
山陵,湘水从镇北曲折蜿蜒而过,曲水镇由此得名。

一切与普通的镇子并无两样,有官有民,有商有农,当然也有酒肆、有当铺、有妓院……
,也有乞儿与富绅。

镇上最大的富商是仙道家,两个女儿均已出嫁,年青的少主名叫仙道鄣。而我是与他从小
一起长大的好友。



在我的记忆中小镇的生活缓慢而有条不紊,轻风总是悠长透明,日子仿佛久长得没有尽头
,以致在以后的很多年中我试图回忆那时所发生的事时,总是如同走入一个午后沉沉的梦
中,什么都失了速,让我常常弄错了顺序,混淆了因由。

但是,我不会忘记与弄错那一日。

我能肯定,故事就开始在那一日,尽管在当时看来,那一日与平时并无两样。然而当时发
生的许多事后证明分明是一种迹象、一种征兆。故事的线索早已明明白白的铺陈开来。




仙道曾对我说:“越野,那天真是难得的好天气,照眼明的榴花,纯净如水的空气,以及
郁郁葱葱的芦苇丛……,所以,上天注定我和他会在那一天相遇。”

他说这话时微微眯起眼露出笑意,我其时懒懒的应了一声,早已习惯了仙道总是略带夸张
意味的说法,只是,这一次说话时他并没有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而只是从眼中渗出一些笑
意,很多年后,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曲水镇的仙道少爷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虽是富家子弟并没有骄纵毛病,总是会笑脸迎人
,很少有人能抗拒那种看起来很无辜很纯粹的笑脸,再加上他喜欢时自可以一掷千金,不
喜欢时也只是抬腿走人,所以他在镇上人缘颇佳。

那年夏天的午后,仙道彰照例晚晚起床,一番收拾后出门闲晃。



仙道并不知道,其时有一群人正在镇南山陵的山路上行色匆匆,向曲水镇而来。

人群中有一个红发少年,精神格外旺盛,前后来回窜跃,尤其是喜欢在队伍中一个正在打
瞌睡的少年前晃来晃去。

他自称“本天才”,叫那个走路也能睡着的少年“狐狸”。

那是少年樱木花道与少年流川枫。



仙道在自家的酒肆里叫了几样小菜一壶白酒,一粒粒把黄豆抛在空中再用嘴接住,直到一
盘豆子一颗不剩。仙道很满意自己今天的战果,无一漏网,他微笑着走出酒楼。



樱木花道与流川枫一行已看到了曲水镇高高的牌匾。

红发少年一声欢呼,“好棒啊,终于到了有人味的地方,我要找个好地方美美吃一顿,都
快要淡出鸟儿来了。”



仙道来到镇子最出名的销金窟“红袖招”门口 ,大模大样的甩手进去,指名要要头牌当
红姑娘清倌儿彩子。

窗棂上悬着轻软竹帘,房中散发着暗暗幽香,一只八哥扑愣愣飞到架上细细叫到,“小哥
儿又来了,姑娘快出来抬呼。”

仙道彰细品着今年新产的碧螺春,茶泡得不老不嫩,果然是彩子姑娘的拿手技艺。



樱木一行已到了曲水镇镇口。

“喂,迷糊虫,还在睡啊,地方到了,快醒来,不然扔你进河里!”

神气活现的叫声惊破曲水镇的天空,手在半眯半睁地双眼前伸劲晃悠着。黑发少年在半梦
半醒之间顺手就是一掌,“白痴,别吵!烦死了!”

正是樱木花道想要的结果,反正地方已到,放胆打一架即不用担心明日还要赶路休息不好
,也不会担心打架后随之而来体力消耗过多的热量补充问题。



彩子对仙道说:“大少爷,知道你家有钱,可我也不是指定要陪你一个人的啊,今晚还要
上台演出呢,好歹让我休息够,休叫晚间破了音倒让众人笑话罢。”

“好好好,知道你忙,就陪我一会儿也不行吗?少爷我今日很无聊呢。”



流川枫与樱木花道的打架早已如同正常作息,众人见怪不怪,只是那日流川枫多少吃了点
亏,——站得地方不对不小心踏尽土窝里倒弄得混身是土。

流川枫一人来到了河边,正值盛夏,河边的芦苇青绿茂密,郁郁苍苍,他处很少在镇旁能
见到这般大面积的芦苇丛。



其实这里的芦苇之所以这么茂盛是因为这是仙道少爷特意花钱买来的地方。本来是要做渔
塘了,后来仙道把它变成了家里的私人产业,常会在这里钓鱼以及休憩。

夏季青葱苍郁的芦丛到了秋季会变成漫天纷飞的芦获,青色与白色在曲水镇古旧黯淡砖瓦
的映衬下鲜明动人,风响处人高的芦丛轻轻摇头,仿佛隐藏无数说不出秘密。



因为是仙道家的私人产业,镇上的人便少有来此,虽然仙道少爷总是笑脸迎人,可是可能
会触怒他的事还是不做为妙。

流川枫并无法知道这些,他选中了这片芦苇丛就着河水清理完毕只觉浓浓困意上涌,和风
轻拂,水流缓缓流淌,金色阳光在青色的天空中一点点、一点点移。

流川枫打了个哈欠,倒身在苇丛中继续他的美梦。



从彩子房中出来的仙道略略有些沮丧,站在红袖招门口 迟疑不知应向何处而去,或者应
当去米行清查账簿?

走了两 步仙道摇摇头,这么好的时光不应浪费在算盘珠上。

他返身去了河边。



………

身为局外人的我此时叙述这个故事或者有些荒谬,但是那日发生在河边的事所有细节却在
我脑海中鲜明清晰栩栩如生。那个午后,如山花般烂漫,如飞雪般莹白的午后。

也许在许多人看来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然而我相信,有些物事在那个午后已开始不动
声色的破裂终至哄然崩塌。



那时芦苇已经有半人多高了,到了芦苇丛中的仙道对着宽阔河面微笑,然后慢慢敛去笑容
默然站立,仙道从袖中抽出一只短笛放在唇边。

凭心而论仙道的笛声虽不能说绕梁三日还算不错,只是对于睡得正酣的流川枫来说这种忽
然响起扰人清梦的声音与樱木花道的喊叫声其实区别不大。所以他翻身站起眼睛都不必睁
便朝声音来处利落的一掌劈下。

仙道本来顺滑的笛音忽然抖动出一个尖锐急促的破音,刹时惊起一片水鸟。

不过这一掌他倒是避开了。



没有预计中的回攻,流川枫有些奇怪的睁开眼,看到对面的仙道愣愣地望着他,流川枫迷
茫而略略无辜的眼神慢慢变得清亮。

金色的阳光在水面上映出波光粼粼,一波波水光映在少年流川枫清俊的脸上,映入仙道的
眼底,潋滟变幻。

大朵大朵的云从天空急速掠过,少年流川枫与少年仙道鄣相对而立。



仙道恢复了镇静,嘴角开始上弯,露出招牌式笑容。

“嗨,你好,我是仙道彰,第一次见面,请多关照。”

流川颇有些疑惑的眨眨眼,也许该向这个笑起来仿佛是天下最快乐的人说声对不起罢,可
是他并不想开口。他有些不知所措。

远远的镇中传来呼唤声:“狐狸,狐狸,你在哪儿?”

流川枫嘴唇扯动,终于什么话都没有说,侧身从仙道彰身边走过。



仙道保持笑容,摇了摇头,侧着头想一想,再摇了摇头,然后把笛子放在唇边继续吹他的
笛,只是笛声中无端便多了几分明亮与欢快。



“越野,我今天遇到一个很有趣的少年呢,有点迷糊的样子,好象不大爱说话,可是有一
双会说话的眼,身手很不错,还有……,很秀气的脸,嗯,总之很可爱很有趣的感觉……


我在烛光下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得听着,烛光模糊了仙道的眉目,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坦白说我心不在此,根本无意细听仙道的河边故事,不过是一次邂逅而已,当然那时我尚
不能明白,有些邂逅足以致命。



更漏迟迟,我一边听着仙道的絮叨一边听着风声,从山中吹来的夜风空旷寂寥,高一声低
一声,却怎么也吹不到天的尽头。

我模模糊糊的想,不知什么时候“五十王”会再出现。



五十王,是曲水镇的一个传奇,这个名字有足够的力量打破曲水镇平静如水的生活,虽然
目前为止他并不曾到过曲水镇。

曲水镇镇南的崇山竣岭中历来都有着声名赫赫的强盗或者说是占山为王的好汉,粗粗算来
约有二、三十股人马,平时并不相干,各做各的生意,直到有一天五十王忽然声名大振。


人们传说他于不动声色间消灭了对手,联合这些人马,坐上了第一把交椅。传说他十分能
干,手下有五十个最为出色的人物,都是首屈一指的好汉,也无一例外地成了五十王的手
下。人们猜想五十王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这个赫赫有名的匪首据说总是带着一个神秘的青铜面具,没有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

不过他有一个极为明显的特征——很是嚣张的冲天发。



《传奇》



三、

曲水镇次日的天空依旧无比明媚,仙道彰那日起得较早,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悦来客栈也
是仙道家的产业。仙道弯身洗脸时漫不经心地倾听着胖胖掌柜报告这两日入住的情况。

“就是说,这两天生意不太好啊,没关系,等入冬农闲时应当会好一些的。”

“是的是的,应该是的,少爷,再没有什么事了吗?”

仙道站起身来想想,说:“没有,辛苦了。”

“对了,少爷,还有件事。”胖胖的掌柜身子卡在门口回头道,“昨儿来了一大群人租了
染铺的房子,似乎要长住呢,真是可惜,没来投店。”

仙道拎着毛巾,对斜倚在窗口的我眨眨眼,染铺,却是我家开的铺子。



我们依约定去了红袖招,新来的清倌人睛子今日献艺,据说也是才艺双全,极得院里妈妈
宠爱,生怕受了委屈,专门捡在日明时出挑。

果然出色。

仙道捧一包梅子,吃得、听得津津有味。

“琉璃殿暖香浮细,翡翠帘深卷燕迟。夕阳芳草小亭西。间纳履,见十二个粉蝶儿飞……
”晴子脆脆的声音悠悠扬扬。

筝声忽变,跳脱灵动。彩子清亮的声音跟着和入。

“一个恋花心,一个搀春意,一个翩翩粉翅,一个乱点罗衣,一个掠草飞,一个穿帘戏,
一个赶过杨花西园里睡,一个与游人步步相随,一个拍散晚烟,一个贪嫩蕊……”

筝声消止,彩子也定住了脚步,只有晴子水袖翩翩,轻轻缓缓低低柔柔无限惊喜然又惆怅
莫名。

“呀……,那一个与祝英台梦里为期也。”



晴子,自此与彩子一同成了红袖招艳名远炽的姊妹花,她们是曲水镇中的另一个传奇。

我故事中的人物就这样一个个出场,慢慢聚齐,还有一人此刻尚在京师,那是我朝最年少
最俊美的将军,当他身披盔甲时金属光泽在他秀美脸上映出明亮锐利的光芒,优雅而危险


少年将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然而无人知他内心深处无涯的寂寞与焦灼。

冥冥中注定他也终将来到曲水镇,与我们一一相逢。



我与仙道在红袖招门口分手时日已西斜,仙道低低地哼着晴子的小曲儿与我不以为意地挥
手作别,我转身回家,听到身后仙道鼻音一遍遍重复,“一个拍散晚烟,一个贪嫩蕊,呀
……,那一个与祝英台梦里为期也。”

这首曲子,我再也没有听晴子唱过,可是却无数次从仙道那儿听到,以致我有时会怀疑是
不是记错了,这是属于仙道的小曲而晴子没未唱过它。

仙道唱它,在去见流川之前,以及见到流川之后。



手里的梅子仍未吃完,少年仙道彰呆呆望了会儿斜阳,又开始觉得无聊,于是他抛开梅子
绕去了染坊。越野家的染坊生意并不算太好,所以才会空闲许多工房租与他人住。

高高的搭架垂下一幅幅宽大的粗布,暗蓝、靛青、魏紫、深褐、土黄……,间或有几幅大
红便挑得整个地方喧闹无比。

仙道在各色布匹中绕来绕去穿行,一边嘀嘀咕咕,“啧啧,真是的,也不知学点花色,全
是一码儿纯——真蠢,赶明儿好好给越野这小子教一教。”



他听到院子里吆吆喝喝的呼斗声,说是呼斗声,其实更多是一个人的大呼小叫外加拳来脚
去的风声。还有一个人偶而会出声喝上几句。

“死狐狸,本天才这回会输给你才怪,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许再叫我红毛猴子!”

“红毛猴子就是红毛猴子!”

大声吆喝的那个俨然便是昨天呼唤的声音,那一个狐狸想必就是昨日见的少年,忆起少年
秀丽白晰的脸,外加浓密长睫下乌溜黑亮的眼,仙道暗自想,可不就是狐狸?

仙道偷笑。

“哐!”

冷不防小院门开了,里面人影飞出后面接着一桶水泼出,仙道避无可避,只来得及袍袖一
展偏开身体,——上好一袭茧绸青衫却是污了。

三个少年都愣在门内门外,樱木拎着空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仙道拂拂衣袖咧起嘴,这样,衣衫也不用赔了,不过昨日我吹笛时被扰了清兴,今日要他
再到苇丛中陪我吹笛如何?

………

樱木欢天喜地的送流川与仙道出了门。



半个太阳已在地平线外,苇丛中点点金黄在风中摇曳,残霞散绮,烟迷山翠。仙道在漫天
霞光里吹笛,流川并不出声,坐在草丛中静静倾听直至冥色四合。

仙道终于放下他的短笛,低头笑笑地看流川。

流川抬头,风拂起他额前流海,暮色里一双眼如寒星般发出晶光。



“欠你的,还完了?”流川低低一字一字清晰道。

仙道彰怔住。



仙道有些不明白,从没想到有人对着他那样亲切灿烂而又无辜无害的笑容能够无动于衷。
但是当时仙道的反应极快。

“欠我的,是还完了,可你欠水鸟儿的还没完呢!”

流川用眼睛问他。

“昨天害我吹了个破音,让鸟儿都受惊了,所以,我要赔它们,好好吹几曲给它们听,你
当然也要一起来表示诚意。”仙道也觉得自己有些耍赖,看看流川就要冒火的眼有点心虚
,赶紧又加了一句,“不过,你可以边听边睡觉,只要别再跳起来打我就成啦。”

流川清清定定的眼神望住仙道,漆黑深幽的眼仿佛是见不到底的湖,他望着仙道拼命保持
住的笑脸还有越来越心虚的眼睛,最后笑意终于从湖底泛出在湖面如涟漪一圈圈散开,那
让他整个脸都生动活泼鲜明起来。



河面上起了雾,烟波千里,天边一轮斜月迷朦。

月光、星光与渔船的灯光在水中倒映,风起时碎了一江的明亮,点点萤火聚在江边,火红
榴花正恣意绽放,暗吐芬芳。

细碎流光中,黑发少年明净双眼笑意流动,简简单单道,“流川枫。”



仙道后来对我说的是,他当时心情舒畅得意洋洋,果然没有人能抗拒他的招牌笑容。

其实彼时仙道彰完全怔住。在那样的纯净明亮的笑意下他忽然觉得无所遁形。



…………

必须承认起初我对仙道彰与少年流川枫在一起并没有多么在意,仙道从来兴趣极多喜欢千
变万化,我以为那只是他的又一时兴趣,又多了一个朋友,而且,曲水镇显然不是流川枫
他们旅行的目的地,不过是一站而已。

所以,在我那时的印象与仙道彰的叙述中,我只知道流川枫不爱说话爱睡觉,经常处于半
迷糊状态,可是有时眼睛却会出奇的亮,除了睡觉之外最大的爱好是与樱木花道打架。

此外,面目清俊的少年并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有时甚至会给人过于清冷的感觉。

这样听起来似乎是有些不驯的意味,不过我见过他在苇丛中睡觉时很乖的样子。当然那是
在仙道身边,仙道要让一个人放下戒心时很少有不成功的。



我真正开始注意流川枫是在他们来到曲水镇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晚。

当晚夜色明亮皎洁,淡蓝明艳的月光一泻千里,从连云山里吹下的森幽山风涤荡着曲水镇
白日余下的暑气。

我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了风与水的磨擦声。

就在那晚少年流川枫与五十王相遇,于连云山险竣的山道上。那是流川枫与仙道彰的邂逅
后一次无可避免的狭路相逢。



遥远的京都,少年将军藤真健司手握令箭站在台级上,身后是谢丞相府的大大金字黑匾。


他长吐一口气,凝望远方,神情如千峰无人时窥望的山下灯火,渺然无声的繁华与寂灭在
眼中起起落落。

在我们无法了解的时空中,命运正以不知名的方式步步迫近。



四、



曲水镇的人很快熟悉了河边的风景,仙道家的少爷傍晚时不再四处乱晃,或持着渔杆或吹
着短笛悠闲自得逍遥在越发高密的苇丛中。

身边的黑发少年多半倒是睡觉,偶而会被仙道故意吵醒便不客气挥手就是一掌,只从来没
打中过。

等渔火一盏盏亮起时仙道会笑嘻嘻牵着一脸迷糊的流川的手送他回染房。



我问仙道,“那个叫流川的家伙只知道睡觉,和他在一起有趣吗?”

仙道反问我,“在我身边居然不理我还能大模大样睡觉的人会没有趣吗?”

“阿彰,不要总是这么自大。”我说,“全天下就属你魅力无敌……,留神被风闪了舌头
。”

仙道垮下脸,“我哪儿还有魅力啊,……,喂,越野,你说,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忠厚老实
的样子?”

“就凭你?”我怀疑地看他。

“我就说是啊,可是你说枫那小子怎么那么放心,每次让我领着他走时连看也不看路。”
仙道对我挤眉弄眼,“不如哪次我把他直接拉进红袖招你看如何?”

我啼笑皆非。



虽说并不多么担心但我还是有意无意地观察流川他们一行人,很奇怪我看不出他们的任何
来历,有几个似乎是京城口音,有几个却是明显的南方口音,还有几个根本听不出乡音,
他们的行业,他们的故乡,他们留在曲水镇的目的,我全都一无所知。

他们似乎有意识地溶入了曲水镇,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在仙道与流川看来已无比合谐之
后,樱木花道也开始不停地去红袖招,红发少年脸红红地听晴子的小曲儿,然后发着呆与
本地少年一起随人流涌出。

一切似乎并无异样。

不过我发现了他们的一个规律。



离曲水镇大约二十里外有个赵家集,地方虽小,但湘水的支流汀河从那里注入,所以那儿
也算是水路到陆路的一个小小中转站。消息极为灵通。

住在曲水镇的流川枫他们每隔一日总会有一人去赵家集,我猜想他们是在等人或者等什么
消息,他们的行动比较隐密,每次都换不同的人,除非有意观察几乎不能发觉,而且那个
有着一头红发的樱木花道从未去过,显是他比较醒目令人难忘,倒是流川枫每隔几天会走
一趟。

我发现这个规律之后到放下了心,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总是与我们无关,而且这倒是说他
们有目的而来,等事情做完后自会离去,到那时一切就会正常。



那时我是如此的自信以致对后来发生的一切措手不及,只能事后徒自追悔。

但是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想,其实我不必自责,既然仙道彰与流川枫已经相遇,那么这一
日终将到来,不是那日就是其后的无数个他日,不论以那种方式或另一种方式,它终将到
来。



我说过,那晚夜色非常皎洁,深紫色天空有明亮如水的星子,淡蓝月光柔和清秀,这样的
夜色正是五十王出没的夜晚。

官道上一队车马轧轧行过,镖师在呼喝着虎威威杨之类的号子。

尖厉一声唿哨后马蹄声杂踏纷乱,一切安静下来后他们发现已被包围,车夫们抱着头低下
身子,镖师追悔莫及,不应贪赶行程错过宿头。

他们看到沉默的晌匪中有三副面具,其中一个面具后嚣张的冲天发竖立。

五十王。



在我的家乡,五十王的刀一直是传奇中的传奇,人们传说,五十王纵横数十年从未败过,
那让所有的曲水镇人又爱又恨。

匪首五十王,无论中原漠北塞外江南,无数镖局英杰折于他手,以致于很多行商不惜避开
连云山远远绕行,那让曲水镇稍许冷清,但也让它声名远扬。

身为匪首的五十王,传奇中的五十王,不输于任何英雄豪杰的五十王。

只要他出手就从未空手而归。



那晚也不例外,短短的呼喝声过后镖师们已躺了一地,五十王的手下照例只取走一半财物
,一声唿哨后马蹄声碎远扬而去。

一切似乎顺利,但是那日,五十王出手的地方正是从赵家集回曲水镇的山路。



熊熊火焰旁黝黑的汉子们一反刚才的沉默猜拳斗酒热闹无比,大碗大碗的高梁美酒殷红如
血从喉头灌入痛快淋漓。

跳荡不定的火光中五十王的青铜面具似乎活了过来,正在主人的脸上独自跳舞。

汉子们开始说起荤嘴儿互相取乐。山洞内酒酣耳热,五十王站起身独自行出,传说中五十
王总是沉默寡言,好汉里除了同样带着面具的左右飞翼外弟兄们对他即敬且畏却并不多么
亲近。



已是夏未,松涛阵阵有若海潮,山腰下的枫树在月色下发出朦胧红色,用不了多久它们就
会变成真正的红色。

左飞翼跟了出来,五十王一个人独立山峰。

远远传来一声狼嗥,那是左飞翼在山中行路多年从未听到的声音,便如一个灵魂在深夜里
脱窍而出,徘徊于月下终于挣出的一缕寂寞哀音。

左飞翼抬头看五十王凝立不定的身影,忽觉温柔月色变得无比肃杀清冷。



狼嗥声渐渐消散,五十王蓦然抬头,青色衣衫无风自动。

月色下一个黑发少年跃下树梢,修长挺拔的身影如同出鞘长剑般散发着锐气。白晰肌肤在
月色下晶莹如雪,雪中隐隐透出一抹嫣红。显然是一路跟来追得急了。

左飞翼拔出长刀,这个少年居然能暗暗跟来无人查觉不容小觑。



黑发俊秀的少年在月光下傲然而立,双眸灿亮如有火焚,他根本不看左飞翼拔出的长刀。


“五十王!与我一对一!”

少年冷冷喝道。



这是少年流川枫与五十王的初次相遇。



五十王与流川枫的决斗在另一个山巅,看到那一战的只有左飞翼。

流川枫用的是软剑,那是出门在外最好的装备,平时束在腰中看不出来,剑鞘便如腰带,
不过软剑的吞缩力度极难控制,功力不到反会伤着自己。

五十王使的是一柄青刃,刀者,兵器之祖也。



软剑无声无息飞出冰冷弧线,它在月色下漾起一片令人无法睁眼的炫目色彩,苍劲凌厉剑
锋充斥着一去无回不胜不休的气势。

剑走轻灵,意在剑先,剑客多数会以巧致胜,而用刀之人多走王霸之道。

但是那一晚流川枫与五十王的决战完全不循常规。

流川枫用软剑使的却是大开大阖的招数,五十王的刀走的反而是缠绵轻软的路子,便如春
蚕吐丝般一层层绕住流川枫凌励无匹的杀气。

兵刃破空声切碎月色,劲风疾飞,木叶萧萧而下。



青铜面具下看不到五十王的表情,但是左飞翼能看到黑发少年眼中耀灿的火花以及额上已
被汗水浸湿的刘海。

他知道五十王将要胜了,刀剑相击的火花已越来越少,五十王织出的丝网已成功的网住了
流川枫的凌厉剑锋。

“磕啦啦啦……”

一阵兵器乱响,软剑被青刃绞飞脱手。



流川枫扶住手腕站在月下,很是不忿地样子,眼中的火光越燃越炽。

五十王收起青刃走过去拾起掉在落叶中的软剑扔了过去,然后转头对左飞翼示意离去。

他们走出不远,听到清亮声音传来,“五十王!三天之后,月圆之夜,再来与我一对一!
”回首处少年流川枫披一声月华站在山巅,

………

当晚自始至终,五十王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三天之后,他依约到来,与流川枫一对一,
一个三天,又一个三天,直到漫山枫红如火。



无论是曲水镇还是五十王的手下,似乎从来无人察觉少年流川枫与匪首五十王持续甚久的
一对一。

白日里,流川依旧懒洋洋地样子,间或与樱木拳打脚踢,到了傍晚时分,照例会被仙道彰
叫去,陪他在河边钓鱼,听他的笛子或者听他哼小曲,“呀……,那一只与祝英台梦里为
期也……”



一切似乎很平静,然而在平静的表象下其实掩藏着惊心动魄的事实。

只是我从未想到,打破这个假象的人会是我。

仙道彰对我说,“……,越野,你以为我能逃得开吗?”



曲水镇淡蓝色的月光下,秘密如同山崖边小溪畔的野百合依序开放,终于溪水汇成激流奔
流到海永不复返。



五、



那年秋天连云山的枫叶红得分外早,而且红得有些诡异。我以前从未见过那样红的枫,以
后在我二十年到处游荡的生涯中,也再未见过那样的红枫。

如火如荼,不顾一切、轰轰烈烈地艳丽着。



枫叶开始红的时候,芦获也悄悄变白了。

曲水镇秋日的天空分外睛朗怡人,阳光无比明媚,偶而才会有一丝丝薄云荡在空中。

秋水明如日,流光灭远山,正是曲水镇最美的季节,但我已无法隐藏心中的担忧。



我有着不知名的恐惧,仿佛在不知名的地方有不知名的物事在窥伺着年少的我们,那让我
觉得大劫将至。

我试图说服自己一切是我在杞人忧天,然心中的恐惧缭绕不肯散去。我想我知道一些原因


仙道彰,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挚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嘻嘻哈哈不太
正经,对什么都是漫不经心可有可无的仙道彰,我想他终于开始认真了。

当一个从来喜欢热闹的人开始无缘由地沉静,一个素来沉默的人开始不失时机的聒燥时,
那有灾难的嫌疑。

同样,当从来不在意的人开始认真时,当他再也无法放手时,那便是他的劫到了。



我需要确认,确认我的猜测是错误的。于是那天晚上,我去了仙道家。

仙道笑嘻嘻地走进房门看到我在房中时愣了一愣,“越野,怎么这么晚来了,有事吗?”


来之前想过许多然而此时我不知如何开口,我直接了当地说,“阿彰,放手吧。”

“什么意思?说什么呐越野。”仙道保持笑容。

我忽然觉得一切令人无法忍受,一掌拍在桌子上烛台被震得跳起来滚落在地。

“阿彰!不要与我笑嘻嘻!不要装做听不懂!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和那个少年到底有
完没完?我以为你只是一时好奇,可你现在这样会把我们都毁了!如果流川枫发现了我们
的秘密,我们会满门抄斩的!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五十王!!”

房中一片黑暗,我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仙道在黑暗中淡淡开口,“越野,你以为枫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屏住了呼吸。

“……那么聪明的枫,也许根本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仙道安静地说。



………

我的故事说到这里关于五十王与仙道彰的关系应当很清楚了,他们原本是一个人,也许富
家公子与绿林好汉的组合看起来极不协调,奇怪的是我从不觉得仙道做一个绿林豪杰有什
么不妥,我甚至认为那个啸傲山林来去如风自由自在的五十王才是真正的仙道彰。

而我,则是五十王手下的左飞翼,右飞翼名叫南烈。

至于我们如何会成为打家劫舍的匪首,那或者可以说是另一个传奇,也或者仅仅是出于少
年的胆大妄为与无所事事,所谓慷慨当歌、劫富济贫几乎是每个热血少年的梦想。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做得很好,没有任何人有丝毫的怀疑,直到流川枫的出现。



那天晚上我与仙道还说了什么我都忘记了,事实上我一直处于震荡状态,我无法在得知自
以为守口如瓶的秘密早被泄露后仍能安之若素。

我只记得最后我对仙道说,“阿彰,我不管那么多,如果流川枫他真的知道就让他决不可
以传扬出去,……,只要你能把得定,我想也无所谓了,反正他们很快就要走了。”

流川一群人最近往赵家集去的越发紧了,从以前的隔天一次变成天天有人去,甚至开始小
心翼翼的轮驻在那里,我想他们等的人或事就要到了。

仙道说,“我知道了。”



我走出仙道家时天边的眉月已升了起来,月光透过树影照落斑斑驳驳,我在树影下站立不
动只到心跳平息,我听到“吱呀”一声响,是仙道出来了,他去向染坊的方向。

我抬起头,桂树如盖,生命如天空般宽阔无边。



仙道彰一个人走在寂静的长街上,落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眉月穿行在薄云中,忽
而明亮,忽而黯淡。他来到流川他们住的小小院落旁,抽出短笛,轻轻甩出一路颤音如同
鸟鸣。

过了会儿,门开了,流川枫一脸睡意地站在门口,身上胡乱披着衣衫。

“嗨,晚上好。”仙道笑眯眯打抬呼。

流川翻他一眼,“白痴,这么晚不睡做什么啊?!”

“找你,来,陪我到江边吹笛。”仙道想拉住他手,流川退了一步让开。

仙道说,“来啊,就算不陪我陪水鸟儿吧。”



流川想想,便不再拒绝,于是照旧眼睛半睁半闭地任仙道拉着他的手去到江边。

苇丛越发茂盛,已有一人高了,苇叶很利,穿行在中如果不小心很容易被划出口子,仙道
一手拉着流川一手替他拨开苇叶,黑暗中听到流川小小的哎呀了一声,仙道连忙转身。

“怎么了?”

“没什么。”流川说。



苇丛中有一块高地,素日他们就是在这里吹笛,仙道拉流川坐下,流川迷迷糊糊的便要躺
下,仙道笑,说,“等我一会儿。”

仙道取出小刀割了不少苇草铺好然后揉揉流川的头发,要他躺在那里。

“喂,流川,我很大方的借出来让你枕哦。”仙道拍拍自己的腿。

流川望了望嘟囔了句“白痴”什么的,就不客气的枕了上去。



仙道开始吹笛,细细的笛声飘散在江面。

薄云已经散尽,月光盈盈静静,江水哗哗流淌,笛声和着水声,悠扬婉转,芦苇特有的青
涩味在夜风中冉冉升渡,远处洁白的花香时起时歇。

流川忽然发现听不到笛声,迷迷朦朦睁眼,赫然发现仙道笑眯眯的脸近在咫尺。

“嘘……,别动。”

仙道伸手拂起他额前一缕流海,发丝在指间轻柔泻落,“这里一道口子,一定是刚才被划
伤了。……,来,闭上眼。”仙道轻声说。

流川乖乖合上眼,但是长睫却在不停颤动,仙道低笑一声,俯下身来伸出舌头添流川额上
那个小小的伤口。

温热的呼吸逡巡在发际,后来移到了眉间,然后便是唇畔。

流川挣扎了一下,仙道固定他的头,温柔而又坚定,流川便不再动,仙道用舌挑开他的唇
……



“哗”一声,远远江中有鱼儿从梦中醒来跃出水面。

黑发少年听到从仙道胸腔中发出的叹息声,温软双唇恋恋不舍得离开了他,流川枫睁开眼
,眼波四下流转,朦胧无比。

仙道伸手按住他的眼帘,“闭上眼,接着睡吧。”

流川闭上眼,没过多久,呼吸声便匀细了。

细碎星光觉入河底,仙道在黑暗里无声的笑,伸手替流川披好衣衫,继续吹他的短笛,只
是笛声越发轻柔,几不可闻。



第二天清晨我在江边找到仙道时流川已离去,仙道一个人坐在苇丛中,脸埋在膝盖里。听
到苇叶的哗哗声抬起头静静望我,过了一会儿他咧开招牌式笑容。

“……越野,你以为我能逃得开吗?”

清凉晨风掠过衣衫,拂过江面,我无语。

无心邂逅,终成致命。



………

夜夜笙歌中流年飞逝,命运一如神秘莫测的山崖,我们心甘情愿地行过一条条涧水,经过
一丛丛山花,终于义无反顾得走向终局。

三天后,少年樱木花道的红发居然在白日里出现在红袖招,那让曲水镇的少年又羡又妒。


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将军滕真健司已经到了连云山麓,即
将翻山进入曲水镇。

樱木花道于白日踏入红袖招那天看来一切纯属偶然,当时精力旺盛的少年一个人在染坊内
外晃来晃去,流川枫正在睡觉,这一阵子狐狸好象晚上都没睡好的样子,虽然天才不怕那
只狐狸,可是在他睡觉的时候还是不去打扰为妙,所以现在樱木极无聊。

他听到有女孩子的叫声,“哎……,有没有人啊,来帮帮忙啊。”

樱木立马窜了过去,看到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孩站在小巷里,脚边是厚厚一叠布匹。

“怎么了怎么了?”

樱 木急急地问,难得有事可以打发这个无聊的中午,小丫环甜笑,“这位公子,是这样
的,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刚才我家佣人肚子忽然很痛所以去了大夫那儿,这些东西很重
……”

后来便是樱木义不容辞抗着布进了红袖招。

 

放下东西出门时楼上窗棂推开了,“哎,那位公子请留步,上来喝杯茶歇口气吧。”

正是红袖招的当家花旦彩子,樱木本来打算拒绝,帮这点儿忙也是应当的,可是错眼间看
到彩子身后还有一人,含羞带怯,却是睛子。

樱木花道笑得象个真正的白痴走出红袖招时晚霞已染红天际,基本上他早记不起与彩子和
晴子都说了什么,其实也没有多少——更多是彩子在八面玲珑来回招呼,晴子只是坐在一
旁并不怎么出声,偶尔会用眼波溜他。

当时樱木脸红得与头发一般颜色每当发现睛子看他时胸口便有小鹿乱撞,就这样一边脸红
心跳一边晕晕乎乎得与彩子搭讪着。

樱木同时被晴子与彩子招待这件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很是轰动一时,若不是知道樱木身
手了得怕他早就挨了当地武勇少年的黑拳。

几天后,人们不再议论此事,更大的事情出现了。

五十王出手劫了一艘从汀水而来的船只。

 

我的家乡民风素来悍勇,人们对山贼劫匪并没有多大敌意,有绿林,当然就有好汉。同样
,有水路,便有水盗。

但虽然同属绿林山寨与水寨并不是一回事,五十王在水路出手等于重新要划分势力范围,
那极可能引起绿林中的一次火拼。人们兴奋不已,等着新的传奇出现。

然而事后证明那是五十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劫掠船只,所以在后来的数十年间五十王为
什么会出手劫那艘船便成了一个谜,各式各样的流言喧嚣而起,人们甚至传说那艘船上有
着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

之所以成为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没有人知道那艘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但是我知道,不管那艘船上有什么,一定都是流川枫他们一直在等待与盼望着的。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无可奈何。

当一个从来都提得起放得下的人开始执著,当仙道彰想要某件东西时,谁能劝得了他?谁
能挡得住他?也许只有命运。而命运它总是如许荒谬与毫无根据。

 

从汀水到曲水镇有两天的路程,仙道家说少爷去了省城准备看看年货,冬天快到了。我等
待,等待那个有着长长流海黑亮双眼清俊面容的少年出现。那天黎明时分他果然出现在我
家中。

我冷冷望他,“真是稀客,流川公子,这么早来有事吗?”

淡淡的晨雾流动,流川枫明亮锐利眼神穿透雾气向我刺来,“五十王呢?要他见我!”

我冷笑,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流川公子,您说得哪里话,我这可是良民百姓家,想那五
十王是一介劫匪,怎会到我家来要人?”

 

流川枫踏前一步到了我面前低低喝道:“那么让仙道彰来见我!”

我气息一窒险险说不出话来,瞬间只觉惊疑不定,流川枫的气势是我生平仅见,那不是杀
气也不是剑气,而是一种凌厉无匹沉雄无比堪以面对千军万马的气势。它不可能属于一个
独来独往的剑客。

我想我错了,爱睡觉总是迷糊乖巧听话的流川枫及月色下持剑与五十王一对一一心一意要
获胜的流川枫并不是他的全部。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们都错了。

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

流川枫还在盯着我,我忽然窜起一股火气,“找仙道彰去他们家,来我这里要什么人?!

我不能也不想掩饰我的敌意。

 

薄雾消退,流川枫双目清亮无比,眼中的锐气一点点散去。

他低头咬了一下唇,然后抬头对我说,“好的,我明白了,那么如果见到仙道,可以帮我
带个话吗?就说我在苇丛里等他。”

我不再开口,流川枫转身慢慢走到门口又停住,我等着,但他没有回头,我发现流川枫有
过于单薄的肩。

“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是……,仙道,……,我不知要如何拒绝他……”

我茫然站立,阳光照在身上但我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原来其实没有人能逃得脱的,情缘落错,我们都在棋盘上,谁都逃不掉。

 

那天流川枫一直在苇丛中等着,从清晨到黄昏。

获花瑟瑟,长空幽蓝,江水涛涛连绵不绝,水鸟不断在水面盘旋悠然自得。到暮色降临时
黑暗模糊了一切的轮廓。

流川枫听到身后苇叶的声响慢慢转过身,当晚没有月亮,但是能看到五十王的青铜面具在
夜色中发出朦胧光泽,五十王慢慢伸手取下面具,嚣张的朝天发下是仙道彰熟悉的笑脸。


“嗨,你好,又见面了。”仙道笑嘻嘻的说。

流川枫没有出声。

“咦,怎么也不表示一下惊奇,多没有成就感啊。”仙道做出一脸失望的样子。

 

流川枫不能再保持沉默,“把东西还给我!”

仙道收起了笑容,“枫,你知道为什么一直赢不了我吗?”这是仙道彰第一次这样叫流川
——“枫”。

流川枫挑起眉。

“你的剑术虽然凌厉,但那是死的,剑是剑人是人,根本就没有用心进去,没有了剑心剑
法再过凌利也不过是一件兵器,而我的刀,它有心,它有温柔,有无奈,有缠绵,所以,
它是活的,……,所以,它总是能困住你的剑。”

流川缄默不语,湘水哗哗不停流淌,似乎要把世界都这样流尽。

“把东西还我。”夜色里少年重复。

 

…………

“枫,你其实无心。”仙道抛开面具上前一把将流川揽入怀中,“让我看看,你的心在哪
里?!”

获花在身下瑟瑟做响,压倒一片洁白,流川不断挣扎,黑暗中粗粗的喘息声如同负伤的小
兽。仙道不停唤他与吻他,“枫……,枫……,枫……”

后来,流川枫不再抗拒。

但是自始至终,他始终沉默。

直到一切结束,流川精疲力尽昏睡过去前,他开口问,“欠你的,还完了?”

流川枫并没有听到答案,但是在确定他已睡去后,仙道揽住他,手指轻轻穿过顺滑的发丝
,对着茫茫江水说,“不,枫,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坐在仙道家门口那棵桂树下,奇怪的是,这时我反倒不在有任何
恐惧与担心了,事已至此,既然谁都无法逃脱,那么我又何惧之有?

天色将亮时我听到隐隐有雷声从远方传来,我疑惑,明明是晴日怎会有这样的雷声?等再
近一点我听出,那不是雷声,而是马蹄声!如雷的马蹄声!

虎威将军藤真健司带着他的三百牵机营铁骑闯入曲水镇!

 

天色已明,曲水镇的人都被马蹄声惊醒纷纷探出了头。

鲜明的旌旗下,少年将军藤真银盔银甲,头盔上一团红樱滟滟,斗蓬在晨风中猎猎招展,
马声的的,他们从曲水镇老旧的青石板路上扬长而过直奔县衙。

晨光照耀下少年将军的容颜英丽无比。

在掠马而过的一瞬间,我感到少年将军专注的凝视,那么长,仿佛是一生。

顺着他的视线,我望去,看到仙道与流川,流川脸色略略苍白,但是站得笔直,双目如剑
,孤傲不逊。

 

从到来曲水镇的那天起,藤真就注定是一个传奇,人们津津乐道他的一切。

他的彪炳战功,他的白马银枪,他的秀丽容貌,当然,还有他生平唯一一次败绩。传言他
曾败在五十王手下。那令家乡的人自豪无比。

“所以说吧,就算是虎威将军,也不能胜过我们这里的好汉。”人们在酒肆里兴高采烈的
这样说。

然而真相无人得知,我的故事始终只是传奇,传奇中,总是有不败的英雄与如花的女子。

 


…………

二十年了,藤真的双眼依然明亮,可是我想我错了,他依旧清俊,但其实我们都已老去,
我看到了他眼角有细细皱纹。也许只有在传奇中我们才永远不会老。

藤真说,“越野……,二十年没见了。”

星光下藤真黑衣如夜。

“越野,我得到消息,五十王已经出了连云山,如果你能见到他,告诉他,我有很重要的
事要找他,好不好?”

二十年的往事穿越时空,那些我一直想忘记的往事。恍惚间甜甜的、微带着腥气的香味又
将我包围。我笑,“藤真将军,不,应当叫你藤真大将军了,大将军想见人还有见不到的
吗?”

 

藤真望我,眼中掠过一抹红色,淡淡杀气一闪而过,他忽然一把揪住我衣领,将我逼到桂
树上。

“越野,二十年!二十年了,你还在恨我!……难道你还不明白?仙道,他根本就是故意
的!是他害了流川枫!流川枫……,流川枫……”

…………

他放手,闭上眼,脸上扭曲神情慢慢恢复平静,双唇无声启动,我看得出来,他在无声呼
唤,“流川、流川……”

那是我第一次见藤真失态,我一直以为他是永远不变的,永远镇定自若优雅淡定。

 

藤真走后,我想,也许是我回去的时候了。流浪了二十年,我开始怀念家乡。怀念湘水的
流淌声,怀念连云山的松涛声,怀念我的染坊还有瑟瑟获花与灿烂红枫。

五十王,我并不知能不能见到他。

然而我知道我不能在一直逃避,藤真说的或者是对的。

仙道……,他是故意的……

七、

  倦游了二十年,终于到了回去的时候,回我的家乡,回曲水镇。到这时我才发现,这
二十年来,其实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它,山长水阔,故乡遥渺,然而梦里依稀总有满地青翠

  时值夏未,渐行渐冷,偶而会在途中见到红枫,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再见到那年的红枫

  那样如火如焰,惊心动魄的明丽与辉煌,在经霜之后。

  连云山霜降那夜,我与仙道正在奇秀峰,我们一起看透明水气如何聚成霜花,看那些
晶莹剔透的霜花天明时又是如何在阳光下化作雾气袅袅消散。

  那是最后一个我们在一起的夜晚,我记得每一个细节与片段。

 

  虎威将军藤真的到来,让素来平静的小镇流动着一种不安,人们窃窃私语,暗暗兴奋
不已,这样一个少年俊美声名远扬的朝中重臣来到曲水镇,多半发生不得了的大事。

  各式各样的传言如黄昏的鸟群低低掠过小镇的上空。只有湘水,依旧曲折东流,哗哗
水声中其实有着一种天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宁静。

  我想,我不能再这样了,总得做些什么,不能就这样空等着直到事情不可收拾。五十
王出手劫了船只后我们一直没有见面,而且这些日子我也没有再见到仙道与流川出现在江
边。

  我算好日子,于晚上登上了奇秀峰。以五十王与流川枫每三天一次的时间推算,又到
了他们一对一的时候。

 

  仙道一个人在峰顶。

  我停住脚步,一根枯枝在我脚下断裂,仙道回过头来看到是我并不吃惊,露出灿烂明
亮笑容,“越野,你来了。”

  他没有带五十王的青铜面具。我怔怔望他,即使身为左飞翼我也极少见到不带面具的
五十王。我看到熟悉的朝天发、熟悉的笑脸和完全陌生的仙道。

  恍惚间我忽然觉得其实我一直并不认识这个人。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仙道彰,叱咤连
云山的五十王,也许我们根本就是陌生人,我不能猜测他在想什么,面具下的五十王,总
是在笑的仙道彰,然而他真的快乐吗?

 

  “哈,越野,发什么呆啊,一定是我这个样子太帅了,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啧啧,
还是越野好,哪儿象枫那个小子,一点面子都不给。”仙道兴高采烈地说。

  我熟悉的仙道的样子,回过神来我对仙道说:“阿彰,严肃点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跃上一块石头坐下,仙道的嘴角落下一些,他坐在我对面用手支着脸。

  “我不管你是不是能逃得开,可你都得放手了,……,你素来不是这样的,我不明白
,你为何会这样放不下。那个流川枫,真得那么重要吗?”

  山风凄紧,月华清冷,我等着仙道开口。

  “越野,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这不能怪我。我也不想这样的。”仙道侧过头,越过
我望山下暗影中的红枫。

 

  “……枫他很重要吗?我不知道。”

  森风起层林翻,松涛声呼啸来去,仙道的声音和着松涛声断断续续,仿佛从天外传来

  “怎么说呢?……越野,就象春天里……就象春天里我到了一个小山坡,绿茸茸的青
草坡,开满淡黄粉紫小花,………我在山坡上走,看到一个睡觉的小狐狸,我摸摸它顺滑
的毛皮,然后它醒过来了,……,小狐狸有乌黑明亮双眼与长长流海,它对我说,跟我玩
,好吗?”

  “我说,好的,于是我抱起它,从山坡上骨碌碌滚下来,……我们滚下来,身上沾满
草叶,还有苍耳子与蒲公英,我抱着小狐狸,它明亮双眼看我,我们一起笑。”

  “就是这样,越野,就是这样,”仙道转过头看我,心平气和。

  “是他来找我决斗,他说——五十王,与我一对一,……小狐狸让我与他玩……我抱
起他……然后……再也无法放手,那不是我的错,所以不能怪我是不是?”

 

  我望着夜色中仙道鲜明深刻的轮廓不能出声。

  我想起了流川枫单薄的肩,仙道说——是他让我抱起他,然而流川对我说,“我知道
是我错了,可是……,仙道,……,我不知要如何拒绝他……”

  仙道固执看我,清清定定望着我问我要一个答案。

  深秋时节漠漠寒意漫天漫地,我忽觉悲凉无限。

  我听到自己萧索的声音,“阿彰,不可能的,我不管你们谁欠谁,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的,我不是说他是个男孩子,而是我们与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流川枫的来历绝非寻
常,我不相信你没有看出来,虎威将军藤真就是因他而来……”

  “我知道。”仙道打断我,“我劫了他们等的那艘船,船上有……”

  我等待,但是仙道没有再出声,象是在思索什么。

 

  远远孤独狼嗥声又传来,那于灵魂中挣出的寂寞哀音。

  “我都知道的,越野,就象连云山脚下的湘水,纵然此时山水相逢,纵然它曲曲折折
千徊百转,可是千川归海,它终归要告别连云山奔流到海不再复返。”

  仙道微笑,“……我都知道然而越野我无法放手,我想抱着小狐狸从山坡上滚下去,
一遍,又一遍,……,越野你教我,要如何才能留住一川江水不再东流?”

 

  我望着仙道明定双目许多回忆涌上心头,我想起我们如何从小一起长大,一起顽皮捣
蛋,一起习武学艺,一起纵情声色冒险斗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我以
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即使将来我们娶妻生子,我们仍能有另人无法分享的秘密。

  但是现在他问我,问我要如何留住一川江水不再东流……

 

  ………

  我说,“好的,阿彰,我教你,就象曲水镇的渔民,你可以筑起堤坝,引开江水,让
它变成渔塘,在里面钓你的渔,然后看着它慢慢变成沼泽,变成烂泥,最后一点点干涸。

  仙道愣住,然后嘴角一点点上弯最后他不顾形象前仰后合哈哈大笑,“哎,真是会煞
风景呐,小渔塘?让流川变成烂泥沼泽?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

  很少见仙道这样放声大笑,我想想流川清秀面容与黑亮双眼,再想想藤蔓丛生的沼泽
,有点讪讪的道,“也不用笑得这么夸张吧,是你自己问我啊,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
,要不你倒是想一个呀。”

 

  “我要是会还用问你?”

  仙道直起身子坐好然后想起什么似地对我说,“对了,以前听师父说过,说在遥远与
天相接的地方有个天山,山上积雪亘古不化,那里有个天池,湖很深,湖水很清澈,白皑
皑雪峰倒映在碧波中,水光离合,美若仙境。谁都不明白那么高的山上怎么会有那么一面
湖水呢?但那证明一定有办法的能将一川江水留住是不是?”

 

  仙道忽然提起我们的师父完全出乎意料,让我不知所措。这是仙道、南烈与我三人素
来很有默契的禁忌。

  一切都变得不合常规,那让我隐隐感到大难已经临头,我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逼近而
束手无策,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不知如何开口,仙道跳下石头对我说,“走吧越野不要瞎操心了,枫不会来了,要
落霜的样子,晚上会很冷。”

 

  转过一块巨石我怔住。

  冷冷清辉下,我看到月光下倔强单薄身影、白晰到近乎透明的脸与乌黑明亮的眼,他
在静静凝视仙道。没有人发觉他是何时到来。

  流川枫。

 

  仙道说过流川枫有一双会说话的眼,他是对的。

  风凝月碎,云波万千,天地无声,我无法挪动我的脚步,也无法挪开我的眼睛。流川
望着仙道,一朵朵璀璨烟花在流川黑色双眼中升腾绽放,绚烂明丽。

  一朵朵绽放,然后一点点殒落,最后终于一片沉寂。

 

  一阵狂风摧卷而过,撼动万壑松涛滚滚,连绵浩邈。

  等风停声止,不见了流川的身影,仙道没有出声也不再移动脚步,我们静静站立只到
天色大明。

  那夜我听到了霜花开与霜花落的声音,

 

  走下奇秀峰时我想起,师父是说过一个有关于天池的故事,但是师父还说……,师父
说,雪峰上的每一面湖水,都是天空的一滴泪水。

  落在山的怀抱里的泪水。

 

  ………

  故事说到这里必须要提起我的师父,也许他才是我要讲的这个传奇的开始,不然仙道
何以会成为五十王,有那样一手足以纵横天下的刀法?

  与一切传说中的武林高人一般,我们不知师父从何而来,也不知后来他去向何方。

  师父的来历就连跟随他比我们更早的南烈也一无所知。好象是在浪迹天涯的过程中他
遇到了孤儿南烈并收留了他,没多久他路经曲水镇无意中与仙道相遇甚是投缘,于是收他
以及与他形影不离的我为弟子。

  我们武艺已成后师父决定继续云游天下,走的那天他把我们叫到一起。

  “你们都是好孩子,师父很放心,对你们师父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你们立誓,永远不
得入朝为官!不要与朝廷有任何纠葛!”

 

  我们从没听到师父这般严厉的声音,也从不曾见过谁有这般惨烈沉痛的神情。

  师父走后,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彼此眼中无言的惊恐,师父的这个誓言与平
时的一些蛛丝马迹让我们隐约猜到了师父的一些来历。

  后来我们年事越长阅事越深并且越来越发现我们的武功好得出奇,我们就越加不敢提
起师父,很有默契地守口如瓶。

 

  那是那夜仙道却忽然无来由地提起了师父,我当时以为是因为虎威将军藤真健司的到
来所以让仙道有感而发。

  后来我想,也许仙道比我更早感到了神秘莫测的天意,所以那天晚上仙道在奇秀峰其
实等得就是我并对我提起师父。

  流川枫只是一个偶然,仙道并没有料到在有过苇丛中那样一夜后流川仍会上奇秀峰。

 


  我们回到曲水镇时天已大明,不知不觉间苇叶已黄,愈显获花白得肆无忌惮,风吹过
时漫天漫地都是飞絮,纷纷扰扰流离失所的洁白。

  新的传言回荡在小镇,但这一次的传言是真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人们传说,红袖
招的彩子与晴子其实是匪首五十王的眼线。

  虎威将军藤真,开始不动声色地布他的局。

 

  八、

 

  如何与彩子相逢熟识我已不能记得准确,大抵也就是一般英雄美人的故事,我们曾出
手帮她驱退强梁恶少,后来便成知交。但是我一直怀疑即使没有我们出手,彩子也会平安
无事。

  我在二十年游荡的旅途中,曾在他乡见到她,其时她已被人们唤做彩姑。是扬洲鼎鼎
大名粉妆楼的楼主,烛光下彩子看来依旧明眸善睐谈笑玲珑,但在她飞扬的袖底暗暗藏满
生命的寂寞与慵懒。我想我们都一样,已无法走出连云山淡蓝的月光,欢乐于我们已是奢
侈。

  我没有过去与她相认,独自悄悄走出了粉妆楼。

  那夜我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暮雨萧萧,院内一株海棠开得正艳。年
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我们的青春其实何其短暂。

 

  青楼本来就是消息极为灵通之处,红袖招的彩子想要的消息,几乎没有得不到的,这
也是官兵数次围剿五十王从来无功而返的一大原因。

  彩子那次从樱木口中套取讯息时,做得甚是明目张胆。仙道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在嚣
张给流川枫看。仙道以为,那是他们另一种方式的一对一。然而仙道没有想到,他会遇到
藤真。

  一直以来,我并不能明白藤真,他身上自有一种复杂难明的气质,在从容不迫的淡定
下却隐有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得号虎威,必有其因。

  除此之外,藤真的耐性和他的心思缜密,是我生平仅见。

 

  据说少年将军藤真本次离京是奉命前往西南边关视察军务,镇守西南的,是龙腾将军
牧。而五十王劫的那艘船正是从那里一路扬帆,直至汀水。

  那天我下了奇秀峰之后才想起仙道提起那艘船时话只说了一半,那极为罕见。仙道虽
然很少说心事,但他从不会隐瞒我任何事,但那天,他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想让我知道。


  直到二十年后,我依然不能肯定那艘船上究竟有什么,我只能肯定,不管它是什么,
它都足以令山河失色。

  流川枫及藤真健司都是因它而来。

 

  以藤真的机敏,从得到红袖招两大花旦曾一齐招呼樱木的消息那一刻起,几乎立时猜
出秘密是如何泄露。

  我们隐藏多年的秘密几乎是一夕之间被揭破,然而曲水镇并没有多少人相信那是真的
。极为明显,传言出自于藤真的牵机营,对此藤真毫不隐讳,而且去红袖招越发的勤了。


  所以人们在传言的同时笑嘻嘻自以为得意地相互使眼色,人们推测,少年风流的将军
藤真是看上了红袖招的清倌儿,以此逼她不能在家乡立足,最终抱得美人归。

  世事大抵如此,我们总是选择相信传言而对真相视若无睹。

 

  虎威将军藤真滞留曲水镇的缘由变得非常合理。

  后来当他主动对衙门提出派谴牵机营围剿悍匪五十王时,本地父母官一副了然于心很
有默契的神色。一个将军总得找点事做,不能为了一个清楼女子太过明目张胆。

  连云山寒冷的冬季即将到来。五十王的手下再过勇猛,终究不过是草莽,不可能对抗
名震天下的牵机营精兵。一直留在山中的南烈告诉我们,已很难再压住弟兄们的焦燥。

  藤真健司胸有成竹,不动声色的似乎掌控了一切。

 

  藤真约我们于望江楼一见时,我甚至有些微的喜悦,我预感到,有些秘密将从深深湖
底浮出,不管它是福是祸,我已等待得它太久太久。

  那天名义上是藤真将军设宴招待当地名流富绅,然而我知道,他真正要见的人只有仙
道。

 

  那日天色并不好,极为阴沉。

  藤真一身便装眉宇从容优雅举杯,“末将有幸,因事滞留曲水镇,承蒙各位父老殷勤
招待,略备薄酒以示敬意。”

  众人纷纷诺诺,轰然相应。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藤真,不得不承认他不愧号称我朝最俊美的将军。

  藤真在挨桌敬酒,长袖善舞应对自如。

 

  “喂,越野,我跟你说……”

  我与仙道坐在临窗的桌边,劲风鼓荡酒旗在窗外啪啪作响。仙道凑到我耳边神神秘秘
地说,“跟你打个赌,要是这位少年将军肯男扮女装去了红袖招,我敢保证两个彩子加起
来也比不上他。”

  我一口酒差点呛出来,横他一眼连连咳嗽。

  藤真听到声音望了过来,仙道若无其事露出招牌笑容,对他遥遥一举杯。

 

  藤真走了过来,“这位公子,窗边风大小心着凉,不如换个地方如何?”

  仙道老神在在道:“多谢将军关心了,这里凭风临江,景致极佳,我这位兄弟刚才是
一口水呛住了,不碍事的。”

  旁边有人俯耳,想是介绍我俩姓名,藤真恍然了悟的样子,“原来这两位就是仙道公
子与越野公子,久仰两位大名,果然名不虚传英姿勃发。”

  “将军过奖了。”我的气息已平顺,“草民而已,那里比得上将军威名远扬,令人敬
慕。”

  藤真微微一笑,“末将其实年少识浅,承蒙圣上恩宠拜官为将,实则尸位素餐。二位
不必客气,难得京畿之外遇到少年英杰,实有相见恨晚之感。酒席散后可否请两位稍待,
我与二位把酒言欢共对一江风云?”

 

  藤真再去敬酒,我与仙道自顾自吃喝不再理会。

  过不多时人们便纷纷告辞,走时都会斜瞅我们一眼,曲水镇的人都知道,在藤真来之
前,去往红袖招最勤的便是仙道,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大摇大摆闯入彩子香闺而不会被扔出
去的人。

  藤真在楼梯口送行。

  我低低对仙道说,“不和你赌,我输定了。”

  仙道吃吃笑了起来,“没意思,要是你说不相信赌了,我怎生也得想个法儿让他去试
一试,既然你认输便罢了。”

 

  藤真送完最后一个客人转过身来唤道,“来人,收拾起来,重整一桌酒菜,我要与两
位公子畅饮一番!”

  伙计收拾杯盘时我靠在窗边,从这里望去,正好能见到湘水边的大丛芦获。青翠苇叶
已尽成枯黄,空余获花瑟瑟倔强不屈。

  极目远眺,无限沧波关河萧索,只有连云山下如火红枫冲破暗暗天色。

  藤真笑盈盈转身,“两位,久等了。”

  仙道懒洋洋笑,“哪里,将军不必这么客气。”

  望江楼头风云盈袖,暴雨迫在眉睫。

 

  ………

  我终于又回到了曲水镇时也是一个落雨的秋日,只是并不是望江楼那日的暴雨,而是
绵绵的细雨。撑一把伞我走在家乡老旧的青石板路上,行人稀少,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
人认得我。

  当年气势雄壮的望江楼已变得甚是残破。曾经金碧辉煌的色彩也驳落了。

  从这里转过一个街角就可以看到当年的那片芦获,我想先去那里看看,已经有二十年
不见了。我想再看看那曾盈满天地间的洁白获花。

 

  ……,我站在江边,不能呼吸。

  我知道,不可能再在青翠苇丛中见到吹笛的少年以及他身畔沉沉入睡的恬静面容,可
是我从没想到,连芦获都不能再见到了。

  曾听说前几年湘水有过一次水灾,而我不知那会令河流改道,那一片苇丛已沉入江底

  不过二十年,原来已是沧海桑田。

 

  我望着茫茫江水半空烟雨,想起曾经无限明媚的春光,想起仙道年少快乐明亮的笑脸
,想起他问我,“越野,要如何能留住一川江水不再东流?”

  其实那时仙道已知道答案,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但他选择独自守护,然而在漫漫
长夜中他是如此孤立无援,除了流川眼中曾亮起又殒落的烟花,他手中并无任何筹码,于
是他试着问我。

  他说,“越野,你教我……”

  而我极理智地回答,“不可能的,仙道,不可能的。”

 

  仙道,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可以的,其实可以的。

  我终于知道高高雪峰上为何会有一面湖水,知道要如何留那一川江水不再东流。

  山峰断折!当山峰断折时,它便伸出双臂,永远留住一川江水,于它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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