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9-End
作者: 谢明湄,收录日期:2006-03-27,1266次阅读
九、
风慢慢地停了,云层越来越沉越来越低,直欲催城。
我们三人在望江楼头谈天说地,言笑甚欢。
我说过,仙道要让一个人放下戒心时很少有不成功的,那日也是如此,藤真纵然机敏
,可是当不住仙道露出招牌式笑容天南海北指东打西,说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领。反而看起
来非常融洽,直有相见恨晚之感。
仙道差点就要赖上去与藤真勾肩搭背,称兄唤弟了。
然而那仅仅是差点。藤真毕竟是藤真。
不知不觉间暮色堪堪降临,加上阴云密布,楼上一片昏暗。
小二举了蜡烛上来,我们三人一时没有出声,望江楼那日并无他人,虽不曾刻意封楼
,但是曲水镇都知虎威将军藤真在楼上宴请,那个敢来。
烛光一点点亮起,红焰跳动,看上去暖意融融。
小二又举着烛台下去了,一抹流光管也管不住地倾泻在楼梯扶手上,一路泻落,直入
楼下的滚滚红尘。
藤真在流丽烛光抬头若有所思,“啊,对了,仙道兄,不知红袖招的彩子姑娘此时在
做什么?”
“彩子啊……”仙道还是一副懒洋洋地样子,“这会子多半刚才起床,正在梳洗装扮
呢,将军也知道啊,这些姐儿梳妆起来没有个把时辰是完不了的。”
我晃晃杯中残酒一口饮尽,我知道,藤真不想再拐弯抹脚了。
“咦,看来仙道兄对彩子姑娘的作息时间极之熟悉啊。”藤真现出一副诧异样子。
“那是,我是跟她很熟呢。”仙道毫不避讳,他把椅子往前拉拉,凑到藤真身前问,
“哎,将军,小弟识浅,说说看,彩子比京城里的姑娘如何?”
藤真微微皱眉,不着痕迹的让开一点,“说得上各有千秋了,……,不过,仙道兄,
最近曲水镇传言甚多,说道彩子与悍匪五十王有关,京城姑娘可绝没这本事。”
仙道回身靠到椅子背上,“只是传言而已,又没有什么凭据,我怎也不信那般水葱娇
嫩的人儿怎会与土匪有关。”
藤真抚掌微笑,“仙道兄说得不错,就怕官府当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三木之
下谁能相抗?”
仙道来了精神,一拍腿,“说得是啊,我也有点担心呢。怕有人趁机对彩子不利,小
弟与将军一见如故,有句话就直说了,……,将军既然很是赏识彩子,不如便把她收了去
,或者带到京城也好。有您在,那个再敢胡说八道?而且……”
仙道一副贼兮兮样子,“如果这样,也算是帮了小弟一个大忙,啧啧,有彩子在,我
连和晴子多说几句话的空儿都没有。”
我在旁边差点笑出声来,仙道这小子,适才藤真其实是在百般试探,后来更是差点明
说不管有没有证据都可以令彩子屈打成招,如果仙道真是五十王,绝不会置彩子于不顾的
。可是仙道漫不经心连捎带打,回了个滴水不漏,我相信藤真看不出任何破绽。
我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
立誓那日,师父特意对仙道说,“阿彰,尤其是你,三人中属你最为机敏灵悟,绝非
池中之物,我知道你生性懒散,志不在此,可是有时世事不由人,你一定要答应我,永远
不要与朝庭有任何纠葛。知道吗?”
师父还曾说,“家国家国,因为一族一姓而纷扰天下,何苦来哉?不如开心自在,啸
傲山林。”所以,后来我们去做了劫匪时并没有多少内疚之感。
现在想来,我们受师父影响甚深,尤其是师父最器重的仙道。
我相信如果仙道入朝为将,绝对不会输于藤真,输于任何人。
藤真笑得多少有点儿尴尬。
我举杯道,“来来来,喝酒喝酒,莫要只谈风月,酒也得喝,今日不醉无归!”
我想今日藤真多半要徒劳无功了,仙道与藤真一起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杯盏交错一阵乱响,楼下有人漫声道,“将进酒,杯莫停,知已相逢千杯少。……,
楼上三位把酒言欢令人羡慕,在下不才,可否凑个热闹?”
藤真放下酒杯,微微变了脸色。
空气郁闷无比,几欲凝滞不动,远远湘水在一片昏暗中似乎变成了条黑色带子。
楼梯踏响,上来一人,宽肩阔胸身量颇高,年纪显是长于我们,行动时龙行虎步气度
沉雄。
仙道长笑一声站起身来,“有何不可?这位兄台气度不凡,小弟生平别无长处,最是
喜交各路英杰,……,小二!添付碗筷!”
烛影摇红,藤真恢复了镇定自若,看来仍是一派优雅风度,仙道与这个新来的客人很
快就言笑宴宴。这个新来的客人说他申,名一,我们叫他申公子。
我能确定,不管申一的真名是什么,他对仙道并不怎么在意,他是为虎威将军藤真而
来。
果然,没多久申一抛下仙道回头对藤真说,“真是有幸啊,能在这里见到名动天下的
虎威将军。”
藤真微笑不语。
“在下虽然长处西南,但是京城处也有几个朋友知交,将军此次从京城来,不知京都
谢丞相可否安好?”
藤真欠身答,“丞相大人虽则国事操劳,但康健无忧。末将本次出京正是奉丞相大人
之命前往西南巡视,另外许久不见龙腾将军牧了,很是想念顺路探访。”
“原来是奉丞相之命出巡,难道将军会抛下京畿重务呢,对了,听闻武将出城,必有
朝廷诏令,否则擅离驻地,一旦察觉,可是杀身大祸!”申一笑,但是那笑意一点儿也没
有到他的眼中,“虎威将军,在下可有说错?”
哗!
蓝紫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照动四野,流丽烛光登时变得惨淡。
接着又是一道闪电,我赫然发现,惨白电光下仙道与藤真一起变了脸色。
“比如说吧,要是在曲水镇这里忽然发现了豹隐将军,那可是真是震动朝野的大事。
”申一不再微笑。
一阵风吹过,满楼烛火,熄了至少一半。
望江楼头一时寂静无声,我好象明白了什么,又一时捉不住头绪。
我轻咳一声,准备开口,“咳!……”
申一转过头来,“对了,这二位小哥儿长处西南,不熟悉京城之事,一定不曾听过豹
隐之名,不过两位当听过军中三英之说?……,豹隐将军,正是三英之一,现下正与他的
先锋营戍守塞北。据说豹隐将军与虎威将军相交莫逆,虎豹双行,天下无敌!”
天边一阵闷雷,雷响那一刻,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一切。
我朝先帝子嗣众多,十几年前三子靖王趁先皇病重联合数位皇子起兵逼宫,一时间朝
野大乱,虽然忠臣不少然京都九门提督归属靖王府,手握兵权众人徒呼奈何。
据说在先帝亡前立下传国遗诏,传位于七子宁王,遗诏被忠于先帝的大内高手密送出
宫,此外帝亡之后皇后也自缢而死,众人纷纷传言,皇后其实是为靖王逼死。皇后死前亦
留下一道血书,直指靖王杀父篡位。
遗诏与血书之说真假不论,但是混乱中传国玉玺不见了却是实事。
先帝崩殂后靖王即位,党同伐异,一时间九门盈血,满门抄斫者不下百家。文武百官
不服新朝者或惨遭屠戮或远引他乡,天下动荡。
后来这件事以其时镇守在西南的宁王被刺身亡而暂时告终,宁王即死,余子碌碌,靖
王实已坐稳了皇位。
十几年来,表面上新朝已稳,实际上对任何前朝及忠于宁王一党者从末停止过追捕,
而且遗诏、血书、玉玺,不管哪一样重现天日都会引来天下大乱。
我们猜测我们的师父就是来自京都,所以后来我们避口不提,以免被人发现祸及家人
。
我朝经此一事元气大伤,名将凋零,西北异族趁机来犯,我朝节节败退,直至军中三
英出现。
军中三英,据说均不满十三岁便披甲上阵,虽然年幼却骁勇异常,后来更齐名为三英
。
传说三英中一人指挥大军镇定自若为军中帅才,一人运帷纬握智计百出,能决胜千里
于之外,还有一人坚忍果敢,武技超群,曾单骑独闯千军万马之战阵。
前锋营、牵机营、铁骑营,三英齐聚,终于戎狄惨败而归,不敢再犯。
其后三人均拜封为将,一人镇守京都声名远扬,一人镇守西南,还有一人镇守塞北。
龙腾、虎威、豹隐。
虎威将军正在眼前,曲水镇正在龙腾将军辖区内,而塞北与我们相去何止千里,闻名
可知豹隐素来不喜张扬,所以我只知道军中三英有一人在塞北,第一次知道其名豹隐。
现在这个自呼申一的人明明暗指豹隐将军已擅离塞北,到了曲水镇。
我相信我不会弄错他是谁,而且我确信仙道比我知道得更早,所以他才会和藤真齐齐
变色,武将擅离职守,是为杀身之祸!
“哗!”
又是一道闪电,郁雷隐隐,雨点终于开始落下。
明灭烛光下藤真漾起笑容,魅惑无比,我们三人俱是心神一震。
藤真忽然敛去笑容面对楼梯露出极度诧异神色,“咦,豹隐,你真的来了?好久不见
。”
我们三人不由转头齐齐向楼梯望去,衣袂带风,藤真晃身而过,烛影定下来时已到申
一身边扣住他的脉门!
“两位公子,也该介绍一下,这位其实名为牧绅一,龙腾将军牧!”藤真笑意盈盈悠
悠道。
化名申一的龙腾显然绝未料到藤真竟会出手,脸色铁青沉声喝道,“藤真!你想谋杀
朝廷命官吗!?”
“末将怎敢。”藤真仍然是一副优雅淡定从容样子,“不过,牧将军想来一向军务繁
忙,所以不曾顾得上这连云山赫赫有名的悍匪五十王,末将不才,欲助将军一臂之力,这
些日子逗留曲水镇忙于剿匪,想来那五十王对小弟必是怨气冲天,极有可能设计暗杀,当
然,暗杀时也有可能失手误伤他人……”
藤真健司!我骇然转头望向仙道。
藤真这一招分明一石二鸟,毒辣无比,我不知龙腾、虎威、豹隐三人之间有何恩怨,
可是牧此来显是直指豹隐,暗暗欲置其于死地。豹隐输在身份绝不能泄露,所以牧极之笃
定。
既然豹隐与虎威是一路,那么虽然藤真知道有关五十王劫的那艘船的秘密并且从而断
定彩子与五十王的关系,试图以此威胁仙道,但龙腾却无从得知。
牧多半只以为藤真与仙道真的是在争风吃醋,而不知道眼前这个看来只是浪荡公子笑
嘻嘻的仙道其实身为五十王,而且出手劫了一艘可能震荡天下的船!
藤真话中的意思极为明显,他不能让牧泄露豹隐的秘密,楼中只有四人,一旦牧身亡
,不管是与不是,他都会嫁祸我与仙道。
而一旦我们出手相救,那么藤真就终于找到了五十王!
呜………
劲风卷过,望江楼上的烛火全部熄灭了。只有楼下隐隐透出的一线光亮照入。
雨越下越大,雨中似乎开始夹着冰珠,打在楼顶唿喇喇急响,这样的雨势根本外面根
本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想牧来时已控制了望江楼,不得他招唤不得擅上,但此时反而成累
。
转瞬之间,本来暖意融融的望江楼杀机一片。
我转头望仙道,他站在一旁,毫不在意的样子。
呜………,又是一声凄厉长风,雨点与冰珠随风卷入,打在脸上生痛。
风声、雨声与偶然传来的隐隐郁雷混在一起,剑拔弩张,危机一触即发。
藤真望仙道一眼,诡异一笑,握住牧的脉门用力一甩,牧踉踉跄跄退到窗边,一时全
身酸麻动弹不得。
藤真拿起一双筷子,脱手如箭,直奔牧的眉心。
我大骇下便欲出手,一抬头看到仙道依然一动不动,甚至微微有些笑意。……,我明
白了,仙道其实不在乎身份是否泄露,既然龙腾将军牧欲置豹隐于死地,那么他并不在意
藤真为了除掉牧而拿他当棋子!
但是……,但是……,一旦仙道被发现是五十王,倘若他藏起船上物事的秘密被泄露
,那么那绝不仅仅是杀身之祸而是九族连诛!
略犹豫时错眼间双筷已到了牧的眉心,来不及了……,我闭上眼,不想再看。
哗!
无声的电光掠过,划破昏暗楼头,我诧异,闪电怎会落在楼中?
电光闪过,风声方至,一股寒气同时扑面而来!
那不是闪电,是剑光!流川枫的剑!
风雨望江楼,众人齐聚。
流川枫出手救了龙腾将军牧,破了藤真的毒计,也泄露了自已的身份。
五十王仙道彰、身为左飞翼的我,还有军中三英龙腾将军牧、虎威将军腾真健司。
以及豹隐将军————流川枫!
十、
当日望江楼头瞬息千变,波诡云谲,然而无人能料到最后的结局。
流川枫剑破长空随风雨而来,一身衣衫已是湿透,黑发隐隐已有冰屑,显是早已到了
,暗暗隐伏,我想起了曾灿亮于黑亮双目中的烟花,他一定是不放心仙道,终于出手解了
我们的围。
“流川!你疯了!”藤真低斥一声,转身就要再擒牧,流川抬起长剑,已封住了藤真
的去路。
龙腾将军非比常人,得此时机已缓了过来,从窗边弹起错身间已挡在窗前大声喝道:
“来人!”
我心念电转,虽然识得豹隐的人极少,流川枫尽可以大摇大摆走在曲水镇,但是牧带
来的如果是曾一起并肩做战的铁骑营,那么里面绝对有认得流川枫的人!如此一来,他罪
名已实百口莫辩!
牧挡在窗口就是堵他去路。身处战阵瞬间生死,牧虽然不知流川为什么会救他一命,
但是他都不会因此手下留情。牧即已有防备,藤真便是再智计百出也不可能再一招拿人。
楼梯上一阵杂踏声,铁骑营精兵听得呼唤正从下冲入。
流川枫长剑一震,便待硬行冲出。
一直凝立不动站在窗侧的仙道忽然低笑一声,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晃眼已伸手按上
了牧的肩头!牧绅一脸色大变,他绝没料到此时望江楼头除了军中三英外另有高手,只顾
提防藤真与流川却再度受制于人,受制于仙道之手!
铁骑营精兵已冲入,均做寻常百姓打扮,但看来个个彪悍精猛。
仙道朗笑一声,“哈哈哈,申一公子!怎么能这般客气呢?好歹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这顿饭让小弟请了!”
我吸一口气,知道事已无可挽回,当下跟着笑道:“唉呀,申公子与虎威将军莫再争
了,就让仙道来做东吧,这个浪荡公子总算肯大方一回怎能放过?”
藤真身形微动挡在了流川身前,楼上昏暗,从楼下光明处冲上的人不会看清流川的脸
,流川枫的软剑弹指间已归剑入鞘。
一大群人站在楼梯口疑惑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仙道的招牌笑容看来温暖无害,“唉唉唉,申公子,小弟不会再强你喝酒了,……,
也用不着找这么多帮手吧,快让他们下去好了,一大群人杵在这儿,怎生喝酒?”
牧勉力露出笑容,“即如此,退下去吧,就让仙道公子做东,不用我们付账了。”
“你是谁?待要怎样?”楼上又只余我们五人,牧低低开口。
“我是谁并不重要。”仙道做出一副精明商人样子,“谈个交易如何?”
牧抬眼示意。
“这样,牧将军,我想您刚才一定酒喝得有点多所以眼花了,这里除了我、越野、虎
威将军与你,并没有第五个人,从来没有,而且豹隐将军现在也好好地在边关,他怎会来
曲水呢?一定是您听错了!我说得您明白吗?”
牧沉吟片刻,“我明白了,公子说得不错,刚才是本将过量了。”
仙道咧开嘴,“果然是一军之将啊,真是明白人,不过还有一事小弟不明,小弟要怎
样相信你呢?”
旁边藤真哼了一声,“这个我倒可以保证,龙腾将军一言九鼎,从末失信。”
藤真在楼下殷殷送客,牧已恢复雍容气度,笑意满面执手话别,没有人能看出适才他
生死悬于一瞬。
楼上只余我们三人,仙道不再说话,没有人开口,清寒水气弥漫,前一刻充斥在空气
中的隐隐杀机、千钧一发的悬念,还有谜底行将大白的紧张和恐惧都不见了。
风声歇止,雨声慢慢细了。昏暗中我能听到呼吸声起起落落。
楼梯声再响起,一步,接一步,一团灯火摇摇晃晃,藤真执灯一步步拾级而上。
烛光又一点点亮起,窗前雨珠盈盈欲滴,映着昏黄烛火七彩迷离,如同一个个璀璨明
丽、神光离合的灿梦。
藤真细心点完最后一盏烛台,长出一口气,回过头来笑意融融,“仙道兄,越野兄,
今日真是叨扰二位了,时辰不早,二位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我愕然,仙道的身份已暴露,从开始以来,藤真急于寻得船上遗失物事,步步紧逼,
现在已有头绪,就这样轻轻放过?
“好的,那么说定了将军,今儿便由小弟做东了,改日将军可要回请哦。”仙道若无
其事的笑,转头望流川,“哎,明日黄昏我等你,学了个新曲子呢,吹给你听。”
流川抬头,乌黑明亮双目中波光流转。
我们出望江楼时雨已停了,幽沉蓝光隐隐从天边透出,望江楼上一帐晕黄光影,在暗
暗天色中如一卷陈陈古画,繁华落尽而黯彩苍茫。
那夜我睡得极沉,仿佛许久以来的心事终于放下。我知道,我们已无路可退。
…………
二十年后,我终于又回到了望江楼,我在窗边坐下,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寒山、熟悉
的江水与不会再有的芦获。
秋雨慢慢歇止,金色阳光穿透云层如一把失了锋的长剑斜斜劈在空中。
我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往事无穷无尽,然而一切的纠葛和烟云在这永无年岁的茫茫江
水中似乎都已无足轻重,最终失却了面目与重量,令我不能再认得它们。
藤真走时对我说,“越野,不要再恨我,你以为我有退路吗?……,你以为,我有多
少选择?”无风的废园中,他低低叹息声有如袖底轻尘。
我望着依然俊美却不再年青的容颜,想起曾经意气风发盔甲鲜明的少年将军,我无法
出声,我知道,他是对的。
何其悲凉的无奈,当路已走尽又无退路时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又能怎么办?
我的故事,其实已到尾声。
当晚子夜时分,军中三英,虎威豹隐,生死对决,连云山腰的如火红枫一夜凋零。
冥冥中天罗地网已开始慢慢合拢,所有的人都在网中,无法逃脱。
雨后明净夜空中,清冷星光汹涌,漫天漫地。
“流川,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五十王是谁,但是你闭口不说。……,你是对的,虎威豹
隐,莫逆之交,虎豹双行,天下无敌,知我莫如你,流川,你猜得没错。”藤真微笑。
迷离烛影中流川枫沉默不语。
“意图谋反,是九门连株的重罪,我们不能冒这个险,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必须绝对可
靠。如果我早早知道,我会毫不容情,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仙道、越野、彩子、晴子…
…,一个也不能放过,一个也不能留!”
藤真抬起手,纤长手指在烛光下一根根伸展,又一根根收拢握住,“牧已开始怀疑,
我们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决不能功亏一溃。只有死人,才能绝对守密!”
流川蓦然抬头,双目中锐芒如剑。
“但是你绝对不答应的是不是?所以,我来与你打个赌。……,我们打个赌,如果输
的是我,那么这件事我就放手,随你处置,……,如果输的是你,那么,就听我的。”
藤真脸上不再有优雅微笑,“流川,我与你在枫林中,赌一场生死!”
十一、
无数的传言飘飞来去,但自始至终曲水镇的人从不知那日的决战,名震朝野的军中三
英,令异族闻风丧胆的虎威与豹隐,虎豹双行,号称天下无敌,相交莫逆,他们却曾生死
对决于连云山的子夜枫林。
从望江楼回来我倒头便睡,沉沉一觉醒来天已过午。
曲水镇深秋长空即高且远,人们张慌失措奔走相告如同受惊的鸟群。
连云山腰的火红霜林,一夜之间空余枯枝。曾经如火如荼,不顾一切、轰轰烈烈地燃
烧着的明丽红枫尽数碎裂似雨,枫雨淌了一地,便如凝结的血,触目惊心。
各式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那是曲水镇的一个谜,它与其后发生的一切一起成为连云
山永远的传奇。
那晚的决战并没有第三人看到,我与仙道都是事后才知。
但是二十年后,重回曲水镇,重回望江楼,望着远远连云山再度霜染却艳红不再的枫
林,当日一幕透过似梦非梦冷淡迷蒙的云雾清晰出现在我眼前。
枫林决战时虎威将军用的是他的银枪,藤真手持长枪稳稳站于树梢,流川枫仍是软剑
,却是风摇影动起起伏伏。
雨后的空气澄静清冷,寒月如潮席卷大地,清寒月光下红枫越显令人心悸幽魅的艳色
。
虎威之智豹隐之勇分别冠绝三军,当晚先出手的是以智著称的藤真。
流川枫的身影仍在不停随风飘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与清风枫林合为一体,毫无破
绽可寻,藤真不能再等,枪沉剑灵,多等下去气势将息。
素银枪尖微微颤动,带出轻微风声,风声一点点凝聚,气流开始袭卷,最后枪尖传出
尖锐啸叫,无数红叶绕枪尖翻飞如同一朵红莲层层绽放。
流川持剑凝立,眼中有烈火焚烧。
红莲将要盛放到极处时,一道光影飞出,青虹凛冽乘风御电而去,流川枫的软剑带一
股莫可抵挡的杀意直飞莲心。
豹隐终于出手!
“砰!”
一声闷响,刹那间满天急啸的风声流散,红莲萎谢,细碎枫叶殒落如雨。
清辉下青色剑光急速展开十道、百道、千道,终于艳艳枫林中漾起一片青色水纹。
藤真的枪势越来越急,如有生命般自行翻飞如龙,似欲从沉潜水底一飞冲天。流川枫
的剑却越来越是空灵,碧波荡漾,秋水离合,水纹如锁紧紧留潜龙于深潭不得挣脱。
风声凄厉动荡不安,山中枫林依稀间却有排空浊浪翻滚直来,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八
面荒凉无限孤绝俱在枪意中。
藤真已出全力。
虎威豹隐,生死对决!
风声更厉,恍有千军万马席卷。枪势愈来愈是惨烈,然而始终无法冲破深寒易水,流
川枫剑影错落纷扬,轻灵空朦,似红尘深处碧落尽头有斜阳照水帘卷轻流。
红叶随风急速旋飞,漫天都是枫影。
霜枫终于落尽,空余枯枝萧条远山苍茫。
藤真攻势已不能持久,枪尖上红莲微微折腰,一道瀑布飞流般的青光蓦地闯入枪影,
青光顺枪杆一泻而下,一折后直逼藤真眉心,枪长剑短,藤真已无法回救。
坚忍果敢,武技超群,单人单骑独闯千军万马之战阵,是为豹隐!
月色下青色剑锋映碧了藤真秀逸面容,锐不可夺的剑意略略一窒。
“刷!”
一蓬刺目白光亮起,剑离藤真眉心尚有三寸,另一道细长剑锋已抵住流川咽喉,一道
鲜血细细蜿蜒。
银枪中空断为两节,暗藏玄机。剑如有情,剑断人亡;剑如无情,剑断人在!
天地间一片寂灭,失了风的依托,破碎枫叶悠悠坠落,细细红雪迷离飘零,轻轻拂上
长长流海单薄双肩。
“……,流川,你输了。”藤真舒一口气开始微笑,“刚才如果你不停手,那么输的
人就是我。然而我们赌的是生死决战而不是剑技,你不忍杀我,那么,输的人就是你。”
流川枫清俊眉目模糊在月华下,汹涌星光沉入乌黑眼底。
“赌局已定,我们回去吧。”藤真收回剑与枪,恢复了他的优雅自信与从容,“回去
好好休息一天,还有很多事要做,等寻到东西,你就护送宁王世子北上,我回丞相府复命
。”
流川没有出声,执拗沉默。
“血海深仇终于有望得报,这么多年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流川,我们回去吧
,就当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满地的落枫在脚下吱吱响了一路,藤真听到身后低而清晰的语声。
“藤真,……,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招惹他,所以,……,放过他
,请你。”
月光如潮淹没山野。
刹时藤真如沉在水底喘息艰难,虎威将军不能再保持他的优雅从容。
…………
“越野,我不必瞒你,我们即将举事,丞相已老,我们不能再等待。”二十年后藤真
在沉沉暗夜中对我说,“总有些东西是我能够控制的吧。”
夜色中虎威将军看来仍是睥倪天下掌握一切的自信,其实眼中有着深深伤痛与无奈。
我想,就在枫叶落尽的那个晚上,素来运筹纬幄无往不利的少年将军终于看到了深不
可测的天意。第一次明白,世事如棋,我们不是奕手而是棋子。
虎威豹隐,不足十三岁披甲上阵驰骋边关,身负同样的深仇大恨,谨守足以招来杀身
大祸的秘密,除了彼此没有人能分享心底的隐秘,一直以来,除了责任与胜利,少年流川
枫心中并无他物。
然而天意注定流川枫终会来到曲水镇,听另一个少年吹笛,在他身边毫不设防沉沉入
睡,甚至开始为他轻忽责任,为他生死对决。
赢的是虎威,而豹隐说,放过他,请你。
…………
那一刻冷冷清辉下藤真不敢回头。
我到枫林时人群已渐渐散去,仙道一袭青衫坐在枫林旁的一块石头上,一手支住头微
笑着哼小曲儿,看人们在满地碎枫上张皇来去。
我唤他,“阿彰……”
“昨天有人在这里决战,是枪与剑。”仙道转头望我咧嘴笑,晶蓝的天空在身后浮动
,“越野,枫这个笨蛋,……,他居然输了。”
三更出门去,始知子夜变。
仙道的笑容不再完整。
当天晚上身为五十王右飞翼的南烈下了连云山。
南烈来见我时天已全黑,与我与仙道都在曲水镇居住不同,他在曲水镇没有家,向来
很少下山,那是第一次特意下山来寻我,我并不觉得惊奇,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惊奇了
。
“我去枫林看过,那是两个一流高手的决战,一个使的是枪,一个用的是剑。……,
越野,我是孤儿,是师父将我一手养大,对你与仙道来说,也许师父仅仅是师父,但是对
我来说,他就是我的父亲。我想应当让你知道,师父的话我绝不会忘记。”
南烈望着窗外隐约在黑暗中的连云山,一字一字对我说,“师父说,我们三人中你的
性格失之于柔弱,不能当机立断,……,只有阿彰堪成大器。他如出手,天下局势可能会
因而改变,师父决不希望他所传的武技再为争权夺利所用,所以,师父传我一记杀招,如
果阿彰违誓,……”
夜色已深。
在曲水镇危机四伏的沉沉黑暗中,我侧耳倾听,湘水边一缕细细笛音传来,婉转缠绵
,明亮而悠扬。
那晚仙道没能在苇丛中等到流川。
新的传奇正在曲水镇悄悄酝酿成形,而我的故事即将终局。
十二、
天色又阴沉下来,空气变得异常寒冷,老管家很笃定的告诉我,曲水镇将迎来今天的
第一场雪,我并不多么相信,刚才一场秋雨怎么可能接着有一场冬雪呢?
“少爷,天时不正啊,是天时不正,要出事了,唉,连枫叶都会一夜落完,老奴这辈
子还没见过这种事呢。”管家弯腰皱着眉不停咳嗽。
没有人知道连云山中的红枫为何在不顾一切的燃烧之后又那样猝然凋零。
那天我没有出门,有些头痛。
中午时分接到藤真的邀请,请我们再去望江楼,摊牌的时候到了。
异样的安宁,街上空荡冷清,匆匆而过的行人脸上似乎都有一种意味深长不可言喻的
表情,失去了青葱的苇丛与艳艳红枫,阴沉天色下曲水镇灰暗如暮色中的蝙蝠。
仙道却仍是一副精神百倍阳光灿烂的样子,“快点儿,别没精打彩的。”他站在望江
楼门口等我,“呐,越野,有道是越艳的玫瑰刺越多,猜猜大美人儿找我们做什么?真令
人期待啊。”
仙道对我眨眼,我几乎怀疑曾看到过的支离破碎笑容不过是幻觉。
我们上楼,流川与藤真都已到了,藤真在楼梯口迎我们,流川站在窗边望着远山并不
回头。
“两位,抱歉,又要打扰了。”藤真还是一身便装,贵介公子的装扮。
“哪里哪里,得蒙将军大人邀请,实在是我们三生有幸啊。”仙道笑嘻嘻道,我吱吱
唔唔跟着随声附合。
“不敢当,今儿轮到我做东了,仙道兄务必赏脸。”藤真笑得云淡风清。
仙道笑,忽然转头大声叫,“喂,流川枫,太过份了,昨晚去哪里了?我等你好久,
为什么没有去苇丛啊?!这回我真的生气了哦!”
………
我愣住,藤真的笑容变得僵硬,“仙道兄,末将今日请仙道兄前来是有正事相商。”
“我说的也是正事。”仙道笑得更加灿烂,看也不看站在身前的藤真,再问,“枫,
告诉我,昨晚为什么没有来!?”
我的头开始隐隐做痛而且觉得很冷,我猜是受风寒了。流川枫并不出声,藤真也没有
再开口。
仙道固执站立,执著再问,“为什么?枫,告诉我为什么!”
藤真吸一口气,冷冷道,“仙道兄,即然他不想回答你,又何必再问?”
“是不想答还是不能答!?”
望江楼上一片寂静,仙道微笑中话意如刀,眼中锋芒必露,一派不逊与挑衅,站在望
江楼的已不再是曲水镇的浪荡公子而是叱咤连云山的五十王!
“不是不想答也不是不能答,而是不必答。”藤真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仙道彰
,只是你约他,但他并没有答应,所以,他不必去!”
流川仍然沉默。
“枫,你回答我!”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藤真的话,仙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问。
头越发痛了,可能真的生病了,我冷得全身发抖,如同置身空旷的充满野气的深山。
五十王、五十王,连云山的五十王。
流川枫终于回头。
清流般的双目瞬间停留然后掠过仙道投向楼梯。
流川望着楼梯低低道,“把东西还给我。”
寂静中我细听,在被寒冷淹没的深邃沉寂中,有一种飘忽模糊无从称呼的磨擦声,它
充塞了空气,又遮盖了大地,最后它们在我耳中一起合成巨大的回响。
我想老管家的话也许是对的,那是即将到来的雪的呼吸。
仙道的嘴角一点点、一点点上弯,最后它终于到了合适的角度。
“流川公子真是比我还固执啊,只会对我说这句话了吗?……,好了好了,还你就是
,不要这么小气了。”仙道笑着说。
五十王消失了,又是浪荡洒脱一掷千金的仙道少爷。
我转头,不想看仙道的眼,高山与流水,纵然此时山水相逢千洄百转,可是山峰无法
化做流水,而流水它终将一泻千里奔流到海永不复返。
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年华如是,胜负如是,一夜恩情亦如是。
我看到了藤真的表情,我很想笑,枉负聪明的少年将军并不明白,如果这是一场赌局
,那么我们都是输家。而身为棋子就应当安静站在宿命的掌心中,不应有什么怨言的。在
不甘心中作苦苦挣扎危险而又没有任何希望,除非传奇出现,否则结局不可更改。
然而二十年前我们仍是少年,少年相信传奇多于相信命运。
或者宿命中有些人就注定会成为传奇。
我们座下来喝酒,酒从喉头滚落,刺痛酥麻象极了火焰的吻,我开始觉得暖和。藤真
与仙道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笑语喧哗,流川枫再也没有说话。
空气中飘着细细的尘埃,一切似乎已将结束,可恍惚中我觉得自己正在一个挣脱不掉
的噩梦之中,前路永远无尽而光明永不可来。
楼下传来匆匆脚步声,藤真舒一口气放下酒杯。
牵机营藤真的手下传来消息,红袖招的彩子与晴子,被龙腾将军府来人带走。
曲水镇的人从此再也没有看到过彩子与晴子。但是当时彩子与晴子被龙腾将军府来人
带走的消息,让曲水镇的人反而松了口气。
人们认为事情本当如此,龙腾虎威同朝为官,既然虎威将军看上了彩子,龙腾将军焉
有不知之理,于是虎威放出传言说彩子与晴子与五十王有关,龙腾则借机将两人拘入将军
府,至于拿入将军府后如何另当别论。
一切都顺理成章。人们望着藤真的眼里充满善意与笑意,年少风流的将军喜欢上了曲
水镇的清倌儿不惜为此大费周折终于俪影双双,俨然一折曲子文。
没有人知道风流将军与青楼女子的曲子文中其实暗藏震动天下的玄机。
伙计端了暖炉上来,熏香暗暗,一楼的暖香,藤真目光闪烁若有所思,手指不停敲着
桌子,“必须救出彩子与晴子,牧镇守西南就是为了寻找这些东西,如果他寻出证据,十
几年的心血会毁于一旦。”
仙道微笑,“那与我们何干?”
“仙道兄,越野兄,两位一见如故,实不相瞒,未将与流川父母均为宁王旧部,靖王
篡位后一门老幼尽遭屠戮,我二人幸为谢丞相所救 ,丞相身在本朝心存先皇。这次流川
被发现私自潜行,牧已起疑,如果再让他发现了我们要寻的船上物事,流川、我,仙道兄
、越野兄……,凡是参与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是诛连九族的大罪!”
藤真推心置腹侃侃而谈,“何况天下正统,本属宁王,二位难道就无一点忠义之心吗
?”
“忠义?将军居然对一个匪首说什么忠义?对土匪来说,宁王靖王有什么区别?”仙
道打断藤真流利口 才一副愕然样子,“将军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五十王吧?”
藤真顿时语塞,转头望一眼流川,流川一直看着窗外,窗外天的灰与地的暗合在一起
混沌一片。
我模模糊糊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头太痛了,让我根本不能仔细思索,而且我已对
一切疲惫。我厌倦了这些逢场做戏与拖泥带水,我开始渴望命运揭示最终结果。
仙道懒洋洋又笑,“不过话说回来,忠义不忠义无所谓,只是这诛连九族的大罪小弟
可是怕得紧,将军说怎么着便怎么着了。”
我们商议妥当,避开连云山,也不用五十王的名号,等押送彩子的官兵到了汀水时我
们再出手相救,不计南烈,即使牧亲自前来,我、仙道、流川、藤真四人一起出手也必可
成功而返。
从曲水镇到汀水是二天后。
出望江楼时,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清浅秀致的小雪。
“仙道兄越野兄,未将今日招待不周,怠慢二位了。”
“将军那里话,对了,明天我就把东西给你们,流川公子,到时我们就两不相欠了是
不是?”仙道含笑声音中其实有着微微锋利的冷。流海覆住流川的脸,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
我们在望江楼前道别。
我忽然觉得惘然,难道一切就此结束?我忍不住转身。
……雪落无声,瞬间我看到流川的眼,他终于抬头,在离合雪光中望仙道背影,惊鸿
一瞥,然而事隔二十年我依然记得那一瞬间,它深刻鲜明如无法从生命中剥离的光线与呼
吸。
路到尽头水覆舟眼睛已是深深两道伤痕。
这一次仙道再没有回头。
………
当时一别望江楼,我从来没有想到,再回来已是二十年后。
终于回到故乡,以为从此不用再逃避,其实我错了,我早该明白不可能有回去。
如同踏错时空的旅人,长长的甬道,每一扇门都熟悉,打开来,……全然陌生的面孔
。
五十王终于离开连云山让曲水镇很是又热闹了一阵,传言甚是嚣张,人们重提二十年
前的旧事,甚至传说五十王就是宁王世子,现在出山是谋定后动准备夺回江山,天下已开
始动荡不安,乱世在即,不知将有多少生灵涂炭。
奇怪的是我对这些并不在意,世事风云变幻,但我却已失去了勇气。我渴望静谧与安
宁。属于我的传奇早已结束。像一支歌已经唱尽,我想在我的生命里除了空空的寂静,并
无别的旋律可言。
我开始日日在望江楼上买醉。
我只在黄昏时分去哪里,彼时烛光亮起,昏黄光芒展开一卷卷沉沉古画,而我身在画
中大可不必介意其实望江楼早已残旧破败。
然而我终于又见到了南烈。
无可回避,我的故事终局已到,而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远在二十年前,我就开始明白,总有些诱惑不可抗拒,有些错过不可挽回,还有些失
去是注定的……,生命中充满诸如此类小心翼翼然而惨痛不堪的道理。而二十年后,我不
得不承认,也许有些故事根本就没有结局,……,只有结束……
从望江楼出来我与仙道并肩而行,“越野,都结束了是不是?”仙道平静问,我不知
道要如何回答,冷风吹过我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痛。
“是不是不舒服?”仙道停下来望我,我按住太阳穴,“嗯,头痛,恐怕是着风寒了
。”
“回去喝碗姜汤好好休息吧,不行明儿就去看大夫。”
“我没事的,就算有事也得等二天以后啊。”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什么地方不对隐
隐不安,但一点也没有线索,那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我也不想再去追究,我想是头痛的
原因令我多疑。
“是啊,二天以后一切就结束了。”仙道的声音有些奇怪,“到了,越野,再见。”
头痛得要裂去,翻来覆去终于睡着,朦胧中远远连云山中孤独狼嚎传来,一声接一声
的凄厉。
我猛然从梦里惊醒跳起来,外面一片嘈杂声,薄薄红光透窗而过,有一瞬间我并不能
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我仍在梦里看到霞光映照漫山红枫。
下一刻我明白过来,那不是霞光!
那是火!
那是火光!
冲天的火光!
传 奇 十三、
连云山中燃起了大火,火势如狂,将雪夜逼成一片妖红,远远的山峰仿佛活转过来,
正在抖动身体不惜一切地燃烧着自己, 火焰在夜色中喷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辉煌。整个
连云山笼罩在凄艳红光下,灰朦朦的天空上仿佛涂了一层血色。
曲水镇的人几乎全出来了,人们对着这场似乎从天而降的大火骇异莫名恐惧无比。火
光下人们的脸在诡异地扭曲,有如带上了一层面具或者说剥去了平日的面具,老管家瞪着
大火两眼发直不停喃喃自语,“天时不正,必有大祸!天时不正,必有大祸!”
我无心理会他人,冲到仙道家一把揪住仆人的衣领,“你家少爷呢?!”
仆人结结巴巴,“少爷他去了省城,说是要再去办些年货。”
出房门我抢过一匹马便向火起处奔去,我错了,从一开始,藤真就没有想过要救彩子
与晴子。
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救人远比杀人难,龙腾牧受挫于望江楼不会就此罢手,不论
是五十王还是藤真或明或暗都与彩子有关连,牧想查清事情真相一定会想得到从彩子身上
下手。
牧想得到,藤真也想得到,所以表面上他按兵不动,实则在不动声色的布局落子,放
下失物不理先稳住流川再以流川令仙道死心,最后等着牧出手然后借刀杀人!
藤真在布局,仙道则看出了这个局,无论发生什么仙道都不会牵累彩子,别无他法,
要破这个局只有赶在藤真之前出手,可是要单枪匹马从有所防备的龙腾将军手里救人,谁
都没有把握。
流川枫只能做他的豹隐将军,我明显想要放手,南烈不想与朝庭有所牵涉,没有人可
以帮仙道。
汉兵已掠境四面楚歌声。
马蹄急驰,无数碎片在我胸中震荡,胸膛将要被马蹄声震穿,我确信火焰与仙道有关
。我想起师父曾说我失之软弱不能当机立断。师父没有错,但是,阿彰,请给我一个机会
!
马儿惊嘶人立,山路已断,眼前一带火海,火舌斜斜跃起在半空中张牙舞爪。
天地变成了熔炉,而我身在炉中胸内如沸手足却是冰凉。
浓烟迷眼催人落泪,腥热劫灰飞扬充入鼻息胸肺,我弯下腰剧烈咳嗽,越咳越厉,我
不能止住我的咳嗽,只觉心肺似乎正在咳声中被一点点扯碎,阿彰、阿彰……
烈光扑面,松林慢慢燃成全盛,岩石被烧成了红色,火焰辉映下纷扬飞雪溢彩流光。
雪花无声欢舞火焰哔剥做响,火光中大大小小各式山兽四散奔逃,间或呛入浓烟便歪
歪斜斜倒在地上不再起来直到明亮火焰拥抱它们,不时有烧尽的朽木轰然倒塌。
嘶鸣声、火焰声、折技声各色声音和在一起,在我脑子里乱窜。
万物在沸腾,橙红色火焰欢畅大笑,我不能明白这些狂放声音与辉煌色彩,它们来自
于一个我不能理解与无法进入的奇异世界。
我隐隐知道仙道在那个世界。
天色快亮时我骑马返回曲水镇,朐中空空荡荡如万古荒原,我什么都不敢想,也许一
切只是我的错觉。
仙道家门口挤满人,我木然走过去,人们静静为我让开道。
我看见了仙道,曲水镇的冬雪与连云山的山火正冰冷而热情地拥抱着他,
仿佛是传说中的神奇蜕化,仙道不再是人们熟悉的那个一掷千金的浪荡公子 ,他的
脸在妖异的红光下年青忧郁而英俊无比,倦怠神色中有一种镇定自若的微笑,笑意里又隐
约含冷冷傲气。
四周人群静穆如古树,寂天寞地只有白雪无言坠落。
仙道额上有一朵奇异的花,映着火光微微地闪着光泽,它有着艳红与黑色交织的硕大
花瓣及一股陌生香味,我不禁伸手触摸,香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甜甜的,微带着腥
气。
我深深呼吸,这种气味从此跟随我一生一世。
………
连云山的大火熄灭后传出彩子与晴子失踪的消息,据说龙腾将军府押送彩子她们到半
路时,五十王突然现身放一把野火阻住山路,并最后截走了彩子与晴子。
各色传言葳蕤蔓延。
人们传说火起那夜是五十王冲冠一怒为红颜,虎威将军与五十王决战于连云山头,五
十王夺回了彩子而少年将军藤真终于尝到生平第一次败绩。
也有人说彩子艳名太炽所以连从来七情不动的龙腾也忍不住好奇,但是同为朝庭命官
的虎威可以忍痛割爱而绿林好汉五十王不必相让,所以决战的是五十王与龙腾牧。
还有一种说法是其实龙腾与虎威不和,所以牧绅一带走彩子准备以此要挟藤真,而在
连云山决战的其实是假冒五十王的藤真与牧。
五十王与彩子,龙腾与虎威,各种各样的版本传来传去,红枫落而烈焰起,没有人知
道究竟为什么。
那是曲水镇永远的传奇。
与这些纷扬一时的流言相对应的是仙道的猝死,它本当是一个话题但是人们对此讳莫
如深。
仙道的死据说是因为马受惊失蹄堕落山崖至死,并没有多少人接受这些说法,人们无
法忘记雪光与火光里少年仙道那个傲气十足全然陌生的微笑,似乎那夜的雪光与火焰其实
只属于他一人。
那令熟悉他的人们疑惑而恐惧。
没过多久,少年将军藤真于暮色时分静静离开曲水镇继续他的行程。
藤真走时曾饮马于湘水边。
三百铁骑无声肃立等候,虎威将军身着银盔银甲长久地站在岸边,如血残阳下藤真的
眉眼清冷无比,潮来潮往涛生云灭,藤真解下身边佩剑掷于湘水中一跃上马。
我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但我能想象出萧瑟西风中充满了多少不甘、肃杀以及难以言
述的惆怅。
统领千军万马决胜沙场的虎威,而不是望江楼头举止优雅长袖善舞的藤真,曲水镇目
送藤真离去的人们为他深深折服,不再肯定他会败于五十王之手。
而且少年将军掷剑于湘水显然具有非同寻常的含义。
没有太多的线索可供猜测,直到一个小心翼翼的传言出现。
故事发生在滔天的火光与神秘的山林中,有身份莫测的绿林豪杰,有情有义的青楼女
子,刻骨铭心的爱情与英雄末路的悲歌。
据说人们熟悉而又陌生的仙道其实就是五十王,为了相救自己的红粉知已不惜与虎威
为敌,虽然最终落败身亡,但彩子与他倾心相爱,所以藤真赢了这场决斗却换来彩子的仇
恨,失意情场的将军最终解剑湘水黯然离去。
这个传言有足够曲折与浪漫的情节,符合一切传奇的条件,所以它在黑夜里飞速流淌
俨然就是事件的真相。
人们小心谨惧并且隐讳地议论着。
然而很快人们对仙道的死再次噤若寒蝉闭口不言。
五十王又出现在连云山,彩子与晴子不在他身边,并且从此彻底失踪。
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无论什么样的传言与推测都不能让我在意,那都与我无关,直到听到五十王又出现这
个消息的当晚,我离开了曲水镇。
整整二十年。
………
暮秋时分,草色烟光黯黯天际。
南烈伸手端起我面前的酒一口饮尽,他在我对面坐下。
“我听说最近望江楼来了一个酒鬼,天天喝得大醉然后在湘水边发呆,我猜那个人是
你,果然是你,……,越野,二十年不见了。”
我再将酒斟满,低头时看到酒碗中一双倦意沉沉的眼。
“这么久了,还是不能放下那些事吗?越野?”
我抬眼,酒意上涌,我瞪着他目不转晴,“当年究竟是谁出手?南烈,你也在场对不
对?!是不是你!?”
“是,我也在场,当晚不在场的只有你!”南烈毫不意外我的厉声喝问。
我不能开口,无限辛酸随酒意一起上涌,是,那晚不在场的只有我,即使我再游荡流
浪二十年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南烈将我斟满的酒再饮尽,“越野……没错,当时我也在场,那天晚上,我们都在场
,不在的,只有你,越野……”南烈的眼神分明游离而迷茫。在刹那间他已深深坠入到无
穷的往事中去。
“越野,这二十年来,我并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也不能确定青铜面具下的究竟
是谁,但我清楚记得那夜发生的事……”
二十年来我无数次想象那个雪夜,曲水镇一片沉寂,只有森森林木静立目送仙道孤注
一掷奔向深深的不可防范的杀机。
雪夜里火光映红天际如绮丽霞光,鲜血蜿蜒浸润雪地若红莲盛开。
现在我就要走入那个妖红的雪夜。
传 奇
十四、
南烈知道彩子与晴子被龙腾将军府的人带走时并没有多么担心,没有任何证据,只是
为了一个山中悍匪,南烈认为龙腾将军不至于真的狠下毒手,而且他相信彩子有足够的自
保能力。
但南烈也无法完全肯定,枫林中的决战令他不安,显然那是二个绝对的高手,使枪的
可以确定是藤真,但是当晚使剑的是谁?
身为右飞翼五十王与一个少年月夜下的一对一南烈也略有察觉,但那与他无关,所以
他从不在意过,然而如果这个少年与官家有关他就不可能再置之不理。
于是那天当龙腾将军府的车队进入连云山时南烈一个人暗暗尾随其后。
龙腾将军府的铁骑营名不虚传,夜色中一色黑衣的将兵沉默而行宛如黑色铁流,除了
蹄声、轻微的兵器撞击声与偶尔的马嘶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南烈甚至不敢跟得过近。
他开始觉得不对,过于慎重,只是押解二个有嫌疑的青楼女子而已,龙腾将军府却如
临大敌,空气中似乎隐隐有着大战暴发前的气氛。
雪花越飘越大,大雪纷扬,它们在火光中旋转飘飞,忽隐忽现,铁骑营两侧有人高举
火把,两条无声火龙在崎岖山道上蜿蜒而行。
火龙没入密林随后又出现,那是一大片林间空地。
变故陡生。
数条火线骤然从山峰上直泻而下,随即飞速窜向四方,油腥味伴着火药味扑出,林木
野草轰然燃烧,火焰阻住去路与归途,铁骑营的火龙陷入火阵中。
断喝声响起,数十个青衣蒙面的汉子从密林中涌出,当先为首一人手持长刀嚣张朝天
发下青铜面具赫然便是五十王!
南烈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十王再怎么大胆也不应与铁骑营正面为敌,而身为
右飞翼他对这次伏击一无所知。
火光下五十王跃马持刀直奔位于阵心的卷蓬马车而去,显然彩子与晴子就在那辆马车
中。
一声大喝如雷绽出,一柄黑色的战戟猛然从沉默的铁流中飞出,直挑马背上五十王的
青铜面具!
五十王俯身探下马背长刀顺势从背后甩出。
“碰!”
火星飞舞,战戟从五十王头顶掠过,五十王侧身,长刀划一个流畅弧度顺着戟杆就要
削下,战戟震处长刀荡开,黑色战戟左右回荡直直横拍!
使战戟的人身手了得为生平仅见的高手。龙腾将军牧绅一亲至!
南烈不及多想纵身抢上。
刀光如雪纵横跌宕与五十王的长刀夹击合攻,便如双翼飞翔在牧绅一的身畔!
铁骑长声嘶叫,不时有飞禽凄厉号鸣着从树林里草丛中掠出,林间空地野草已烧成一
片火海,嘶杀声从四处传来。铁骑营的黑衣士兵也不再沉默开始放声嘶喊。连云山间火光
冲天杀声成阵。
喝斗喊杀声中南烈惊疑不定,青衣蒙面汉子的大喝声是南烈不熟悉的声音,而身边这
个五十王并无法与他的长刀相合,刀意似是而非。
戟尖从面前荡过,锐风割面,南烈一咬牙放下心事,不论这个人是谁,既然是为救彩
子而来,既然已经出手,就先同心协力,应付面前平生大敌!
龙腾牧的战戟开始左支右拙,即使南烈与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五十王不能完全默契配
合,但是两人联手绝对在其之上。
南烈收摄心神一意决战,刀光如狂,毒辣凶猛。
瞧出形势不对,铁骑营兵士冲上来意图分开攻势,南烈一招反手式,刀从肋下穿出,
直劈身边试图介入的铁骑营兵士,牧绅一持戟相救挑开南烈长刀,五十王抽这个空档跳出
战圈直奔阵心的马车。
南烈刀势一招比一招紧风雨不透,阻住龙腾牧的追袭。
五十王已冲到马车旁,旁边一名铁骑营兵士不顾性命持枪直刺后心,五十王扭身避过
反手一抓让过枪头拿住枪杆,汉子拼命回抽五十王借势一送汉子当即从马上裁倒,五十王
再回拉时长枪已到手中。
火光中五十王右手持刀左手持枪,手起处长枪如虹直飞马车而去,直欲一枪钉死车马
!
南烈看得分明大骇失色,便是再来过一百次他也没有想到这个五十王要做的是杀人而
不是救人!
“嗖!”
凄厉啸叫中羽箭破空而至,五十王猛低头险险避过,长箭削下一缕头发钉入轿栏箭尾
兀自颤动。
南烈抬头望去,如置身梦中无法出声。
林间空地现出一人朝天发下青铜面具,赫然又是一个五十王!
南烈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战戟趁南烈分神直击而至,南烈避无可避戟刀正面相撞。
“铛!”一声大响,南烈全身巨震手臂几乎酸麻,龙腾借机掠过南烈直奔阵中而去。
转眼间牧已与一前一后两个五十王杀在一处。
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南烈可以肯定师父担心的事出现了,如果第二个五十王
是真,那么有此身手堪与龙腾决战的第一个五十王只能是虎威将军藤真健司!
龙腾虎威,他们见到第二个五十王并不讶异,似乎都在意料之中,仙道必是与朝庭有
了纠葛!
师父的话在南烈耳边响起,“南烈,你虽然器度格局略小难成大事,但是当断则断不
会心存妇人之仁,所以这个责任我只能交给你,不论你有多么不愿意,如果发现阿彰与朝
庭有牵涉时就替我出手清理门户!”
本来只是担心转眼间事情已到面前无可回避。
南烈不能确定应当如何做,但身在阵中容不得他多想,身不由及已便被卷入混战。
仿佛置身于最深的噩梦中,身前、背后、左侧、右侧、头顶、脚下,到处都是兵刃劲
飞,风声道道从身边划过,二个五十王一模一样的装扮,身形连闪不断交错已根本分不清
哪个是先哪个是后,哪个是敌哪个是友。
三柄长刀与一杆战戟乱成一处,有时三人齐袭龙腾,有时两个五十王互斗,有时五十
王也会向他出手。
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火焰渐渐从林间空地漫延烧着了松林。
南烈几乎以为这场噩梦永远没有终结之日。只能打定主意不求胜敌先求自保,找到空
隙便趁早脱离这场恶战,既然仙道已违誓言那么便就此放下他不管也并无须愧疚,反而可
以避免同室操戈。
主意即定南烈不再出手主攻,回刀挽手舞出一片刀光护住自身。
火光熊熊,已围住马车,眼看着卷蓬车便要燃起。战阵中只有一柄长刀左冲右突意欲
攻出反而数度遇险。
火势渐狂,林间窒热无比。众人额前都有豆大汗珠颗颗滴落。
适才主攻的五十王攻势将尽刀意略缓,气机牵引,龙腾牧与另一个五十王齐齐反守为
攻势如天风海雨迫面而来。
五十王登时势危,南烈迟疑,不知应去应留。
踌躇间忽听得一声清啸裂石穿云从天外传来,啸音清越却隐含铿锵杀伐焦急之意。
啸声起处,众人攻势皆缓,明亮火光下龙腾脸上现出无限讶然惊诧神情,南烈看不到
面具后二个五十王的表情。
啸声连绵不绝,掠过树梢掠过山崖掠过涧水,仿佛山林中有一只敏捷猎豹正在疾驰而
至直奔劫焰焚烧之地!
林地中的嘶杀声都被清啸声压下,蓦地战阵中也飞出一缕清啸,它拔空而起随即直上
九天,声音明亮跌荡而又有无限欢欣明媚。
远处传来的啸声敛去杀伐焦燥变得和缓起来,如云水般缱绻柔和。
冷冷雪夜熊熊火光,双啸相合,扶摇直上,鸾吟凤鸣,回荡天际。
传 奇
十五、
双啸盘旋空中,南烈耳边陡然响起低低一声叱喝,错眼间刀光暴涨,势如疾风骤雨,
似是使刀人不再有所顾忌放手施展,无限愤闷激怒均泻于此。
如山刀影中南烈大惊,原来适才形势虽然混乱这个假冒五十王之人却并未尽全力,阵
中的啸声消止,这种攻势下五十王根本无法出声!
战戟略犹豫跟着合入攻势,刀戟齐举,齐齐进逼,攻防间若符拍节似乎曾经有过联手
对敌。
南烈心下分明,知道自己的推测不错,这是号称军中三英曾并肩做战的龙腾与虎威在
联手合击仙道,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手中刀势却是丝毫不缓护住自身,仙道独接大部分攻势
苦苦支撑连连后退身后已是一片火海。
阵中啸声止住,远处清啸跟着停下,不知如何林中的呼喝酣斗也静了下来,只有火焰
噼卟声、兵刃撞击声、与伤者猛然低低吸气声。
似乎都在等,等待那只穿行疾奔的捷豹。
“唰……”
风声大做,木叶急响,一道黑影窜出挟劲风掠入火光直扑阵中!
马声嘶鸣铁骑营精兵纷纷抢上拦截,来人身形猝止忽然从极动变为极静,时间仿佛忽
地停止片刻,蓦地白虹乍现平地涌起一圈剑光烈芒碎日,一阵叮铛乱响后传出金属的嗡叫
蜂鸣声,拦截之人都被震开,来人身形再展,所到之处如刀分水,无人可挡!
南烈只觉目不暇接,看此人身形不过是一个少年却有如此惊人气势。
混战中诸人均已瞧出这个也蒙着面的来者武技非凡,若他再与龙腾为敌牧绅一必败无
疑,铁骑营精兵第二波攻势当下跟着杀到。
“拦住他!”断喝声响起,却是假冒的五十王发出命令,青衣蒙面汉子听令齐齐攻上
,适才正与铁骑营生死相搏此时却同心协力拦截来者。
枪矛长刀并举。
“喝!”
黑发蒙面少年一声清叱硬是从战圈中拔身跃起,落下时正正踏在两柄枪尖上借势一压
两名士兵登时震翻马背,火光中一道身影高高弹起,身下枪尖如林锐利刀锋光芒闪烁。少
年在半空中轻盈一个翻身仅凭腰腹之力硬是横移数尺,剑光若电人如飞仙挟一股锐不可挡
的杀气和身抢入战局!
“铛!!!”
巨响声震荡山林,南烈耳中只觉嗡嗡做响,胸中血气上涌窒闷无比,身侧仙道纵声长
笑,刀光剑影合在一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当即逼退虎威龙腾联手之势,混战之局四
分五裂。
便此时一声战马惊嘶声传来。
铁骑营所骑马匹均是训练有素的战马,若非如此,大火烧起寻常马匹早就受惊四窜,
但是即便是战马当火确已烧着时也无法保持镇定。
其他铁骑营兵士策马时都在避过火苗不断移动,只有拉着卷蓬马车的两匹马无人指挥
一直呆立原地不动。
烈火终于烧着了马车。
卷蓬车布帘着了火,战马受惊,惊嘶中拉动起火的马车慌不择路狂奔起来。
“救彩子!”
南烈听出是仙道的大喝声,惊马狂奔无人阻挡,藤真本来就存心要杀人灭口,铁骑营
诸人并不明白其中关键,只当正主即到,彩子与晴子已无关重要,也不多理会,但是仙道
不能袖手不管。
青光大盛矫若游龙,仙道的青刃几乎罩住了整个战局,南烈虽恼仙道违誓但见彩子遇
险也不能不理,当下刀光扩展转守为攻。
黑发蒙面少年借势出了战团几个纵身抢到马车旁跃上车辕,俯身便欲拉起缰绳。
车辕上少年猛地一侧身险险跌下车子,机簧乱响处卷蓬车里飞出刀光直劈少年,两声
惊呼齐齐传出。
“枫!”
“流川!”
火光中依稀可见流川枫背后一枚弩箭深深插入险险避开后心要害。
“铛!”少年剑交左手回手挡格身后刀光。
卷蓬车中人虽不及阵中数位高手但显然也非庸碌之辈,龙腾将军牧早就安排好人手,
所以一直不出全力阻挡,只待有人来救时隐伏车中之人便持机弩猝然袭击。
南烈终于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年姓名——流川枫。
流川枫与车内人在颠簸马车上苦斗,无人控缰,马嘶声转眼狂奔远去隐入林中。
仙道大喝一声一脚踢下一名铁骑营士兵抢过马匹便即追去,假冒五十王的藤真回身一
刀劈开龙腾长戟拔马便走,边行边伸手一声唿哨,青衣蒙面汉子听得唿哨开始边战边退。
牧绅一持戟跟着拍马追去,铁骑营兵士失了主将,有的待拔马跟上,有的仍试图拦截
青衣蒙面人,火光中乱成一团。
南烈犹豫片刻也夺来一匹马,刚行到林边一株燃空大树倒下,火星四溅去路已断。
…………
曲水镇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望江楼楼前挑起了大红灯笼,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召来
歌女,琴声咿哑伴着客人们的调笑声,
我与南烈在昏暗角落里静静对饮。
在歌红舞翠喧哗笑语声中听着这段火焰中惊心动魄的往事让我有极度的不真实感。
也许是因为经过了二十年,也许是因为通过南烈的眼,我方能置身局外,静静看这盘
棋如何一步步走到已知的终局。
千川归海,湘水属于大海并不属于连云山,山水相逢终须别。
但是流川无法抗拒仙道的呼唤——是我的错,但是,我不知如何拒绝他。
不能放手的不只仙道与流川,我想起了曾隐约察觉到的藤真身上那种复杂难明气质,
藤真当清楚,如果仙道死亡那么他苦苦追寻的失物就从此下落不明,但是以他的隐忍最后
仍然放下了他的雄图大业、他的血海深仇,愤然出手孤注一掷。
藤真并不明白,在流川枫清啸声响起那一刻,当豹隐终于不顾一切长剑出鞘时,是他
落的子,棋局却已不在他控制中。
西风残照,少年将军终于掷剑湘水,黯然归去。
南烈继续他的叙述,但是声音却变得犹移不定,有一种深深的惆怅与莫名的惘然。
………
山林已被整个烧着,烈焰熊熊无路可寻,但南烈对连云山的地势之熟悉远非他人可比
。
惊马顺山而上,那里最后并没有路,有的只是断崖,那是连云山地势极险要之处,断
云崖。
南烈不再理会林中的撕杀,骑马绕道向断云崖而去,山势越来越险,南烈终于找到了
新雪上歪歪斜斜车辙印,旁边间或有几点鲜血溅落隐约在雪中如同落梅半掩。
山崖将近,一辆卷蓬马车停在崖下,车上依稀有焦黑痕迹,两匹马安静地站着,偶然
喷个响鼻。
南烈纵马车前举刀小心掀开车帘,彩子与晴子正在车中,南烈收刀探手,温热的呼吸
,南烈放下心,想来是龙腾府人在来之前就已让她们喝下蒙汗药之类物事。
断云崖上并无声响,南烈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事,山下的喝斗声不停只是已极为模糊
,几不可辩。南烈翻身下马纵上山崖。
崖顶一片寂静,雪光中南烈看到了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仙道脸上的面具已摘下,黑发少年跪坐在地上小心半抱着他,雪花扬上半空又纷纷坠
下,从侧面望去南烈看不到仙道脸上表情,只看到额上的那朵花。
寒意无声无息自南烈脚底沁入。
茫茫大雪不停飘落,几欲遮盖一切,山下的呼喝声渐渐停息,林火却是越燃越大,从
峰顶望下仿佛是飞雪也在燃烧。
呼喝斗杀声终于全部静了下来,……,流川枫放下仙道,拿起雪地上青铜面具站起回
身,南烈屏住呼吸,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流川枫的脸,清俊的眉目,白晰到透
明的肌肤还有已永远冻结在乌黑双目中的明亮火焰。
“你带他回去,就说是马失前蹄,堕下山崖。”流川枫低低说。
南烈不能抗拒这个命令,少年从他身边行过,笔直单薄的身影不再回头,崖下骏马轻
嘶,“的的”声与车轮声响起,渐渐远去。
南烈一步步行去,微红雪光下仙道神情中充满傲气与温柔,唇边是后来让曲水镇所有
人惊疑不定的镇定自若微笑。
…………
酒楼的人慢慢散了。
远远寺院的晚钟声穿透暮色遥遥传来,清越而悠扬,如关山千度而来的一记羌笛,又
或是茫茫原野中传出的一声野唱。
回荡钟声中我忽然感到一种佛家空明而无所不在的宽容。
刀剑如梦,生死相随。
晚风渐起,连云山的海潮般松涛声若隐若现,山腰的红枫模糊在夜色中如将熄的火焰
,我仿佛听到涛声中传来骏马的嘶鸣,似有一些骑马涉水的经历向我扑面袭来。
半山瀑布依稀倾泻,飞珠溅玉,远处遥遥有木叶的清香,有人并肩策马行过枫林伸手
折一枝红枫相视而笑。
再凝神时,并没有什么马嘶。
我暗暗诧异,然而这个奇怪的瞬间只是刹那,我想是我失神了。
酒楼的烛光依然迷离虚幻如同梦境,火苗在南烈干涸的眼中跳动,酒残菜冷,我摇摇
酒壶叫道,“小二,再上一壶热酒!”
我们默不作声,等着伙计把新烫好的酒替我们斟满。
冒着热气的酒下到腹中,热气随即游窜全身,微醺的酒意中自有种懒洋洋的虚脱感。
南烈放下酒碗吁一口气,“好酒。”
岁月如书,我的故事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连云山的大火烧毁了一切痕迹,人们只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厮杀但是无人知道究竟
。
仙道已疫,五十王一去不返。左飞翼自此也不见了踪影,只余下右飞翼一人。山中弟
兄们开始燥动,曲水镇的流言纷纷说五十王已死,后来更是传言确凿说仙道彰就是五十王
。
从始至终,南烈一直不能明白,断云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同为军中三英龙腾虎
威会有一场激战,还有名叫流川枫的少年的真正身份。最奇怪的是藤真走后,龙腾将军府
对连云山中的血战也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仙道死后越野便如同游魂一般,以后该何去何从,南烈无人可以商议。
大约一个月后的晚上,正是月圆时分,五十王的手下聚在一起喝酒轰闹。
清冷月光下无声无息现出一个人影,没有人察觉他的到来,他带着与五十王一模一样
的青铜面具却并没有他的发式,少年漫步行到最亮的火堆旁向众人宣告,“从现在起,我
就是你们的五十王!”
风吹得未燃尽的火堆哔卟作响,南烈低头看碗中的高梁酒,红如血。
少年语气平淡从容然而分明就是一位叱咤风云的首领,平时个个勇猛的悍匪们没有一
个出声,在一刹那间他们被他的气度吓住了。
他们静默片刻之后便又若无其事地喝酒赌钱,很快地承认了这个少年声势凌厉从容自
若然而充满霸气的宣告。
从此,五十王依旧纵横连云山,继续数十年不败的传奇。直到他宣布退出绿林,永远
的离开连云山,离开湘水。
“……,越野,这二十年来,五十王从末摘下面具,我已不明白面具后究竟是谁……
”南烈长长叹息,我无语倾听,“五十王走时说他要去看高山上的一面湖水。”
我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明明只是一次美丽邂逅,最后却成陷井,但在多年之后的今
天,在南烈的叹息声中我忽然懂得为什么其实并不重要,答案已经毫无价值。
万山层云千里暮雪,只影归去,高山上的一面湖水,天空的一滴泪水。
“越野,不要再想那些往事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也要走了。”南烈望向远方,
“我想去京城,宁王世子已经正式现身,据说他也到过曲水镇,虎威忠于宁王,龙腾效忠
本朝,龙虎即将对决京华,我想看看最后的结局……”
我无从猜测藤真健司与牧绅一谁输谁赢,我也不想知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又是一场干戈。不管胜的是谁,受累的永远是黎民百
姓。
暗暗夜色里明亮星子散落天幕如一盘藏有无数玄机的棋局,我们来到湘水边,南烈与
我挥手告别愈行愈远,渐渐隐入曲水镇阑珊灯火。我知道,最后一个与我的少年有关的人
也将从我生命中永远淡去。
我怅然独立江边,永恒的月光照落,湘水依旧不动声色的流淌。
长风连绵,掠过江面,拂动衣衫,穿过我的指间。
时光在寥落风声中静静的、无可挽回的流逝。 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宁,仿佛
一切从未发生,仿佛我从未曾拥有与经历。
恍惚间我听到仙道带笑的声音,“……都结束了,……越野,再见。”
……我想说,别走,阿彰,告诉我,是不是这二十年只是我的一场沉沉醉梦?
是不是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是不是其实我们依然青春年少,对酒当歌意气风发而韶华无限;
其实阳光依旧无比明媚,姹紫嫣红开遍,轻风悠长透明,无尽的草香、花香、酒香、
书香在水般澄静的空气冉冉升渡,日子长久得没有尽头……
直到青葱苇丛逐渐茂密苍郁,风过时不停摇头,仿佛隐藏无数说不出的秘密;
直到笛声惊醒沉睡中的黑发少年,粼粼波光映着清俊面容潋滟变幻,大朵大朵的云急
速掠过,金色阳光在淡青色天空上一点点、一点点移;
直到脆脆歌声响起清亮声音跟着和入——琉璃殿暖香浮细,翡翠帘深卷燕迟。夕阳芳
草小亭西。间纳履,见十二个粉蝶儿飞,一个恋花心,一个搀春意,一个翩翩粉翅,一个
乱点罗衣,一个掠草飞,一个穿帘戏,一个赶过杨花西园里睡,一个与游人步步相随,一
个拍散晚烟,一个贪嫩蕊……
灵动跳脱的筝声消止;
水袖翩翩飞舞而传奇开始,轻轻缓缓低低柔柔无限惊喜然又惆怅莫名;
呀……,那一个与祝英台梦里为期也……
******* 《传奇——完》 谢明湄,2002、11、
后记:
第一篇SD同人与第一篇古装文,疏漏颇多,感谢大家耐心看到现在,其实严格意义上
说这并不是我心中的真正同人,但是,呃,原掠明湄,自由散漫惯了,极会纵容自己,^_
^,从来不高标准严要求,找着感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来。汗~~~
据说真正的写作源于灵魂中的一种创痛,明湄不是作家,谈不上是在写作,以我的经
历而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创痛,但个人经验,写作真的是一件相当自我的事,总会有一
些起因与缘由的。
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这两个月常去医院,专门的癌症医院(别误会,不是我)。
我从不知我所生活的城市有这么多的绝症患者,从不满周岁的婴儿到青春少年到白发
苍苍的老人,而最令我震惊的是人们平静的态度,病人、家属、医生,淡然到近乎淡漠。
坦白说那令我恐惧。
仿佛在不知名的时空中有人正弓开满弦窥伺着我们,除非中箭,我们并不自知自己也
在射程之内,弓放箭至,无论创痛有多深除了接受别无他途。
青春、美丽、权力、智慧在这张雕弓下都不堪一击。
无可逃避。
不是不悲哀的,然而还好,我想,至少我们还有爱情与美丽传说,尽管爱情比死亡更
难以捉摸。
不可控制的爱情与不可控制的生命 ,可能就是我写这篇仙流的初衷。
仙道为什么会爱上流川爱到不能放手,流川为什么会爱上仙道爱到不惜抛却一切,还
有藤真越野最后的结局……,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仙道与流川相遇并且相爱了,不去
管什么国,不去管什么家,亦不要理会什么恩怨是非正义公理,只是不顾一切的相爱,不
顾一切的燃烧。
只要爱情不要其他 ,很任性的想法呢,所以只能说这是传奇,而且是越野记忆中属
于少年的传奇。(除了爱情,还夹了一些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的感叹,-_-|||)
也许生命真的只是一场幻觉,爱情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烟火,然而有那么一刻,烟火亮
起过,夜空璀灿过,爱情来回过。
这就是我想写的仙流与我想写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