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千年 3-End

作者: 优钵罗,收录日期:2006-03-27,1137次阅读

第三世 之流川篇

我是元朝镇守江南的千户之子,虽然,在我出生的时候,元就已经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父亲是真正的蒙古汉子,有着骠悍的外表和粗犷的性子,虽然生长江南,却对自他的父母口中传下来的塞外宽广的草原、大漠狂放的风和穿越草原的美丽河流,有着与生俱来的渴望与向往。我的母亲,却是江南最温婉清丽的汉家女子,如江南一般的清丽俊逸,却又在骨子里透着隐藏的烈。父亲秉承了蒙古人爱马的天性,有座及大的马场,养着数百的骏马,母亲却是深闺中成长的小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将她薰染得格外优雅。我,便在这样的环境教育中,渐渐长大。自幼的记忆中,不是在母亲的亲自教导下,学习汉人的文化、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就是与父亲练习骑射,同乘骏马,在晨曦或黄昏的阳光中飞驰,末了,父亲总会勒马遥望北方,目光中充满着无穷的向往,然后,用马鞭指着那看不见的远方,低声说:“枫儿,看见了吗,那遥远的北方,那片辽阔得没有边际的草原,美丽的河流,那沸腾着炽风的大漠,才是我们的家园,才是,我们蒙古人应该在的地方。这温软美丽的江南,只会困住我们飞翔的翅膀。枫儿,你要记住,我们蒙古人,是鹰的后代,无拘无束的翱翔,才是我们注定的宿命。”
  枫,是母亲为我取的名字,据说我出生的那年秋天,枫叶特别的红,染醉整个江南。父亲觉得这个名字不适合男孩,可母亲说,枫是一种美丽却强韧的树,哪怕在即将死去的秋日,也要绽放出最热烈的生命。父亲这才答允。
  或者是元朝对汉人太过苛刻的政策,或者只是因为汉人不能忍受异族的统治,在我知事起,战火就燃烧了整个国境,起义此起彼伏。父亲终日操劳,不是抵御战乱,就是忙于江南水患,母亲也放下了诗词歌赋,扑在种种兵法或工具书中,为父亲寻找对付战争和水灾的方法。父母就这样在忙碌中渐渐老去,我也在目睹父母的忙碌与悲哀中渐渐长大。战争,已难以取得胜利,显赫一时的大元帝国,已是大厦将倾,摇摇欲坠。一个叫做朱元璋的人在战乱中崛起,势力渐长,他的第三子十四岁起征战沙场,历经大小一百余战而从无败绩,战功赫赫,用兵如神,才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已让元军闻风丧胆,称为“死神”,我知道,在汉人中,他是为所有人所崇拜的战神。
  在我们努力抵抗的同时,元已彻底土崩瓦解,我们这些残存的抵抗者,从元帝国的最后支柱,变成了“元匪残部”。朱元璋建立了新的王朝,称为“明”。听说那个最厉害的三子,封了毅烈王、镇国将军,掌握着新帝国的中央军权,才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比我,大了九岁。
  我们的战斗艰难的维持着,百姓是讲良心的,虽然父亲是蒙人,但他的所作所为,让百姓愿意为他拼命。那个毅烈王又派了兵来剿灭我们,我知道,他已无需亲自动手。
  这个叫做徐征的将领出人意料的鲁莽,一来就中了我们的埋伏而死,我军气势为之一振,然而,随后而来的杨津,却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在对峙中,我们弹尽粮绝,穷途末路,悲凉绝望的气氛笼罩了全城。杨津在城外喊话,叫城内的汉人百姓投降或者杀了统治的蒙人,他们不杀汉人。父亲带着我在城中巡视,耳边响着杨津的叫喊,百姓们看着我们,绝望的神情依然温和,他们,在此时此刻,选择了背叛自己的民族,只因为这个一心一意为他们着想的蒙古官员。那一刻,我湿了眼睛,而父亲,那个骄傲狂放的蒙古汉子,跪在了百姓面前。
  选择只有两个,死守,直到破城,或者投降。
  父亲沉默的带着我回了家,强行遣散家仆,一家三口,凄然相望。
  母亲平静的说,她不接受向人低头的命运,更不愿忍受成为俘虏的屈辱,父亲亦然。我明白了他们的选择,静静的看着父亲叫副将去准备降城,静静的看着父亲,将三杯酒倒入了杯中。
  跪在父母面前,我为他们捧上酒杯,送他们最后一程。
  “枫儿,你恨吗?”端起酒杯,母亲忽然问我。
  “恨?有什么好恨的?!”父亲先笑了起来,“恨他们,不如恨我们自己。”
  “是。”我平静的仰望父母,“枫儿只恨我大元煌煌天朝,万千铁骑,怎么,就守不住这万里江山。”
  “枫儿,你真的长大了。”父亲赞许的看着我,“自古以来,朝代可变,帝王将相可变,唯一不变的,是百姓。无论是什么朝代,无论是什么帝王,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就是好王朝、好帝王。恨别人夺了江山,不如恨自己没有守住!枫儿,可惜你……生得太晚啊!”
  “枫儿送父母大人上路。”我磕伏在父母脚边,不敢看他们饮下那酒,心被什么撕扯着,无法呼吸。
  “枫儿,谢谢你。”母亲温柔的说,矮身抱了我一下,然后,与父亲一起,饮下了那杯酒。
  忽然平静下来,我扶着父母躺到床上,握着他们的手,直到他们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扯下帐幔和一切可以烧的东西,浇上油,点燃了火。
  跪在地上,隔着炽热的火光,最后看了一眼我深爱的父母,我将那杯酒,扔进了火中。
  父亲,母亲,请原谅我的任性,请原谅我不能与你们同行。你们走了,必须要有一个人,去捍卫大元和我们家族最后的荣光。自尽,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不可能的奢侈。
  站起身来,我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门。这一去,是生是死,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当我登上城楼时,朝阳正在升起,父母却没能来得及看到这新的一天。而我,也将从此开始我新的命运。
  没有沉重的铠甲,一身白衣,我迎着风俯视城外万千明军。
  喧嚣的战场忽然陷入一片寂静,城下的明军望着我,包括那个叫做杨津的首领在内,统一了一种惊讶惊艳的表情。厌恶的皱了皱眉,我知道这源于我那付与母亲极为相似的外貌,而母亲,是江南第一的美女。没能继承到父亲那纯粹蒙古汉子的豪放粗犷,是父亲与我共同的痛,虽然这在江南使我极受欢迎,并名动一时。
  高高站在城楼上,我与杨津进行了一次攸关生死的谈判,最后的条件是,我们投城,他们不得再伤害城内任何一个人,而代价是,我,作为“元匪残孽”的最后一人,将被押解进京,听候毅烈王发落。


  终于站在了毅烈王府的一处敞轩中。我知道我是一个亡国之奴,是一个待宰的阶下囚徒,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可是,我仍然是一个背负了元与家族最后荣光的人,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蒙古汉子的骄傲和汉人坚持到最后的尊严。所以,我冷冷的站在这华丽的轩里,等候着那个决定我命运的人,那个传说中天下第一的战神,却在建国后沉于享受,摇身变为不问世事的逍遥王爷的人。贴身而藏的一柄薄匕冰冷而炽热,提醒着我将要赌上生命的最后一击。而当这个人走进轩内时,我直直愣在了原地。
  那飞扬的神采,那英挺的眉峰,那阳光般的微笑,那熟悉到刻骨的俊朗轮廓!!!
  彰!!!!
  又是多少年了,又是多少世了,轮回之中,终于让我寻到你!
  无情的命运又一次将你我捉弄。背负着这样的过往,站在如此的立场,彰,你要我,如何对你?
  冷,从薄匕贴身之处漫延开来,瞬间寒彻。
  你看着我,明明微笑着,眼里却是一片寒冰,带着点趣味的神色,将我上下打量。我冷冷与你对视,那最后唯一的尊严命令我不能流露丝毫感情。
  你眼中趣味的神色越发浓起来,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我平静的直视你。
  我岂能不知道你,元的死神?我又岂能不知,世人盛传毅烈王貌如潘安再世,武似赵云转生,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明朝第一勇将。他蓝袍银甲、白马银枪的英姿有如战神,他俊朗和蔼的微笑如同阳光和风般温馨迷人。但是,从目光对峙的瞬间,我已看到,这英俊的外貌和清朗的微笑下,眸里,是一片寒冰。
  你轻轻笑起,玩味的看着我,“本王也知道你,江南第一的美男子。世人盛传你貌胜潘安,才过子建,愧杀江南女子。甚至有人说,每次你一出行,必是万人空巷,争相观睹。据说你所行的那条街,连座位都要卖钱。江南有歌谣说:‘古人看杀卫玠,今人争观流川。将古人比今人,天下谁如流川?’流川枫,连名字都是如此美丽的人呢。(汗,依照同人文的规矩,表问偶关于民族与姓氏的一切问题)可是,”你故意的停顿了一下,眼神加入了几分危险,“从前本王竟不知道,这个江南第一的美男子,竟是元匪残孽中,最有能力的一个,也是最有勇气的一个。据本王所知,十三岁起,你便参与对我大明的抵抗,十四岁上在阵前挑了本王属下一名参将,从此江南上下,呼你为‘美将军’。这两年时间,我大明阵亡于江南的,有八万六千三百三十七名士兵,参将以上武官二十一人,直接死在你手上的,便有十人,至于因你的计策而死的,本王也无法统计。而到这种地步,竟然还有勇气敢活着来见本王的,你还是唯一的一个。有时候,选择活下去,比选择死亡要有更大的勇气,这一点,本王佩服你。”
  很意外你对我的了解竟如此深刻,我看着你,没有说话。
  你也看着我,目光交接,许久,你又淡淡笑起,问:“听说你的父母,是自焚而死的?”
  “不,你错了,”我的心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我听见我的声音一字一字,机械而不带任何感情:“他们只是服了药酒,火,是我点的。”
  “哦?”你微微一愣,随即再度轻笑,“你就眼看着你的父母服毒自尽,然后再点火烧了他们的尸身?”
  彰,你何其残忍!竟要如此一点一点的剥开人心上最痛的伤,狠狠践踏。
  “是!”我咬着牙迸出一个字,怒气在胸中燃烧。
  “你还真是不孝啊。”你漫声笑起,望着我的目光,却凌厉如刀。
  你在想要激怒我?
  瞬间冷静下来,我平静的说:“正相反,我父母是何等高傲尊贵之人,又岂能受辱?就算他们的遗体,也没有人可以侮辱!”
  “那你自己呢?”你玩味的看着我,目光深邃闪烁。
  “他们走了,带着他们的尊严与骄傲,但必须要有人来捍卫我们家族最后的荣光。我,绝不逃避!”我傲然的看着你。
  “哈哈哈哈!”你大笑出声,“你就不怕忍受身为俘虏的耻辱?还是说,你低贱到可以受任何侮辱?”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最多只能侮辱我的人而已。我的心与灵魂,你们无法侮辱;我的骄傲与尊严,你们,无法践踏!”我冷冷的、傲然的看着你,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即使你是我追寻千年的爱人,我也绝不会接受你的任何侮辱!
  你看着我,目光越来越深邃,我也看着你,毫不示弱。良久,你忽然笑了,“好!有意思,我喜欢!”向旁边的总管点了点头,出去了。
  我被带着沐浴更衣,晚间,一袭白袍,进入了一座看起来很雅致的小院。长袍薄而松阔,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头发被叫不准梳起,就这么披在肩背。眼前是你,斜倚软榻,随意而优雅的玩弄着手中玉盏,漫不经心的微笑着,目光深邃,正是你惯有的惑人表情。银烛高挑,素幔婉约,在夏夜微风中轻柔舞动,带出一种暧昧的意味。
  纵然是十六岁未经人事的少年,我也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这就是,身为囚虏的屈辱吗?我没有动,没有说话,冷冷的看着你。
  四目相对,良久,我看见你眼中微微现出怒色,一声不吭,径直抱住我,压到软榻上,恣意亲吻。
  心瞬间碎裂。彰,今世的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吗?
  咬紧了唇,我仍然冷冷视你,不带丝毫表情。
  片刻后,你忽然停了下来,那一瞬间,我看到你的目光,有些许的动摇,然后,立即恢复了没有温度的微笑,放手坐起身,俯看着没有动的我,淡淡的说:“本王从不强暴任何人,有一天,本王会让你主动献身。”
  拂衣而起,走到门口,又道:“从今天起,你只能叫‘枫’,这无香居,便是你的居所。”没有回头,就这么离开了,夜风吹起窗纱拂过我的脸,竟是意外的冰冷。


  一夜无眠。清晨便起了身,随意向外走去,不经意的,竟走到了一座极大的马场。
  世传毅烈王有三好:美女、名酒、骏马。为了美女名酒,可以一掷千金,而为了一匹骏马,不惜以名酒美女相换取。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站在马场的栏杆外,望着在清晨的阳光中舒展身躯奔腾的骏马,仿佛又回到那跃马斜阳、意气风发的时代。思绪恍忽间,一骑在飞驰中陡然顿住,停在我面前,晨曦照着马上人俊朗的微笑。你在马上俯看我,很好性子的笑问:“你也喜欢马?”
  “马,是蒙古人的象征。在蒙古人心目中,马是神圣的,是人最好的朋友。”收起眼中的炽热,我仍是冷冷。
  “会看吗?知不知道雪衣的来历?”轻抚爱马,你笑得趣味。
  我注目雪衣,高大矫健,体态轻盈,毛色如雪,银鬃飞扬,快如闪电,挥汗如血。带着无法形容的高贵和骄傲,仿佛不屑与常人为伍。果然是好马!
  “此马是极遥远的西方传说中的神兽----独角兽的后代,神圣纯洁的血统,不容肮脏之人靠近。另外,应该还有西域大漠中汗血宝马的血统,汗出如血。世间能同时有这两种血统的马十分罕见,应是天意巧合所致,能得此宝马,实为平生大幸。”我知道我眼中的炽热,再也无法隐藏。
  抬头,望见你微诧的表情,一掠而过,立即回复了波澜不惊的微笑,打个呼哨,一匹白马长嘶奔来,银鬃飞扬,在初升的阳光下竟隐隐泛着浅浅青色。
  “你看本王的飞青如何?”
  “传说西域以西,大食以东之间,有一处移动的沙漠,漠中有绿洲,其间有七色神马,鬃长如发,毛滑如丝,色幻七彩,矫健如龙。神马乃天地之自由精灵,绝不为人所驱使。倘过往商队的母马中,有脱队侥幸能到此绿洲,又能侥幸怀上神马骨肉,而又能侥幸再回到商队中的,就有可能在人间传下神马后裔。这其间的机会少之又少,可谓万中无一。神马后裔固然可供人驱使,但却不能如神马一样毛呈七色,只能隐隐泛出单一颜色。此马应是此属。”
  “好!”你大笑。从你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欣赏和欣喜,仿佛看到什么珍宝。
  伸手去拉飞青,耳边传来你的笑声,“枫,你如此懂马,怎不知骏马只认一主?这马除本王之外,是无人可唤得动的。”
  淡淡看你一眼,我拢过马头,在飞青耳边低语一句,飞青乖乖的自行走进了马厩。回望呆掉的你,眼中带了丝捉狭与挑衅。
  微怔,你加大了唇角弧度,“挑匹马,随本王跑一圈。”
  缰绳一抖,雪衣长嘶飞驰,急如闪电。我跃上一匹青骢马,跟随而去。袍裾与未梳的发在风中翻飞。所选的马虽也神骏,却远不及雪衣,我用尽浑身解数,勉强跟住你。
  你在一处草坡上停下等我,我策马赶到,由于运动剧烈,呼吸有些急促,一阵发热。抬目,见你呆望着我,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然后,又变得冷淡,无温度的微笑着。
  “本王要去上朝了。从今天起,你可以随时来马场。但是,要记得你的身份。”
  想是知道我可以驱使飞青,生怕我竟敢擅自去骑你的雪衣和飞青两匹爱马吧。
  我没有回答,你策马迎风,在朝阳中舒展身躯,又道:“每日清晨和傍晚,来此陪本王骑马。”
  陪他骑马吗?那个总是淡淡的笑着,眼神却冷漠的人?
  彰,今世的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会冷漠如此?

傍晚的时候,我来到了马场。远远的,便看见马场中有三骑缓缓并辔而行,马上人一衣白二衣黄,衣白者是你,你左右二人看年龄比你大,眉宇间和你依稀相似,都是郡王服色,不用多说,自是你的二位兄长----德王和诚王了。你们并缰而行,低低谈着什么,你似笑非笑,散漫的样子偏有着无法形容的出尘风采,在夕阳衬托下更是俊朗如神,将那两位王爷顿时比了下去。我想不明白,虽非同母,究竟同父,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不是池中物。
  如果这世间真有真命天子,一定,是那个人。
  只能,是那个人。
  彰,这就是你今世所想的吗?那个曾经数度弃了天下于不顾的你?
  此时此刻,我只能,悄悄离开。


  忽然下了一阵好大的雨,我推开所有窗户,任凭雨水冲进,湿了窗纱,桌前挥毫,写下心中所感,静静看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冽的声音:“傍晚你没有去。”
  “我去了。”我回头,直视着你深邃的眸,“见德王和诚王都在,才回来的。”
  “哦。”你要笑不笑,靠在榻上,忽然道:“你看我那两个哥哥如何?”
  “池中之物。”冷冷的声音透着点藐视的意味。
  你目光一凝,淡笑,拿过我手中小笺,轻念道:
  “草木零落尽飘摇,一夕憔悴楚宫腰。
   长夜忽起箫声咽,冷雨凄风打画桥。”
  我看着你,你的神情有着轻微的波动,一闪即逝,笑容又冷了几分,“你恨吗?”
  国破家亡,沦为破国灭门的敌人领袖之一的仆隶,谁都会有恨。
  “你认为,我应该恨明军?恨你这个大元的‘死神’?恨害我父母自尽的你?”我淡淡看着你。
  “你不吗?”你淡笑,看着我的目光流露些许尖锐。
  “不。”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清冷的夜色,我冷冷道:“我只恨我大元煌煌天朝,万千铁骑,怎么就守不住这万里江山。”
  你怔住,呆看着我,神情间一阵恍忽。
  “不对吗?”
  而这一刹那的迷离,又回复了如夜清冷。你没有温度的微笑,“走,陪我骑马。”
  略略讶然,对上你那淡然微笑,平静无波的容颜。眼睛,比海更深,看不透。
  雨后有轻风,轻轻柔柔的吹在脸上,随着马背起伏,一晃一晃的拂在两骑的空隙里。没有说话,两骑就这么慢慢走着,到一处开阔舒缓的草坡上,你下马,竟不顾草地雨后的潮湿,随意坐下。呆了一呆,我也下马坐下,相隔一尺。夜风轻轻拂着,竟有种恍忽的温柔。
  “你为何能驱使飞青?”
  被打断飘扬的思绪,我一呆,淡淡道:“我懂马语。”那传说早已失传的绝技。
  你好奇上来,笑道:“你是千户家的公子吧,怎么会懂这些?”
  “门客教的。”淡然的声音有着些许恍忽。那些,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过往啊……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段时日的情景,世界在颠覆,父母在眼前倒下,鲜血与惨叫哭喊充塞天地。凄厉绝望的血色,充斥着每夜的梦境。无法入睡,或者,无法醒来,只在黑暗中窒息着绝望着,无法挥去,无法逃避。
  “可以教我吗?”你的声音很温和。
  “我忘记了。”仍然淡淡的语气,是否,掩住了心中的哀伤与凄凉。
  “……虽是官宦人家,但蒙古人的传统还是让你们保持了喜欢马的本色。你家一定也有座很大的马场,养着大群骏马,和许多懂马的门客。那时,你是年幼好奇的公子,蒙古人的血统让你天生喜欢马,所以,你一定常常跑去马场骑马。在那里遇到懂得马语的门客,教了你马语……”
  你自语般低低说着,没有看我。或许,是因为这温柔的夜吧,那低沉的声音也变得如此温柔,仿佛儿时枕畔母亲低唱的摇篮曲。我望向你俊朗峥嵘的轮廓,看见了你的微笑,很淡的微笑,就像今夜,在湛蓝的天空中,那轮弯弯的淡淡的月亮。浅淡,而温柔。令人……如此安心……
  意识渐渐脱离了控制,模模糊糊的,沉入温柔的黑暗中。
  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在自己的床上,天色已经亮了。是梦吗?衣上还染着青草的汁液,不,昨夜的温柔,不是梦。那么,是他,送了自己回来的?那个,总是笑着,眼神却冰冷得……令人伤感的人……
  彰,今世的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你心中那块坚冰,从何而来?要如何才能溶化?


  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能把我从前的事讲得亲眼所见般真实,但自从那夜睡在你的声音中以后,夜间的入睡容易一些了。努力不去想那些血淋淋的往事,想想那夜你温和的声音和浅淡的微笑,是可以慢慢入睡的。
  朦胧间,感觉屋内的空气似乎不一样了,月光似乎被什么遮住。睁开眼,适应了光与暗的交错,意外的看见你。可这个人,真的是你吗?象是你,却又不象是你。因为那仿佛有些苍白的英挺面容,没有半分笑意。那么,应该不是他吧,是因月光而生的幻影?还是,做梦?
  “陪我骑马。”清泠的声音让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在做梦,有些莫名的着恼,还是起身,不发一语的随你出了门。
  你纵马飞驰,不发一语,只冷着脸,让我莫名的着恼渐渐变成怯惧。
  ……究竟是怎么了?
  习惯性的在草坡上坐下,你飘移的目光仿佛停留在时空以外的某处,没有笑意,没有冷漠,却隐隐透着忧郁,有种掺和了落寞的悠扬。
  你不说,我自然也不问,就陪你坐着,望着遥遥黑夜。直到月亮突破云层,撒下银光,我才赫然看到,你如雪白衣上,有一片殷红血迹,在白衣衬托下,刺痛了眼睛。
  “你受伤了?”微微皱眉,淡然发问。
  你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笑意,却是苍白。
  一闪而过的笑意,又回复了毫无表情。你仍然没有说话。我也不再问。
  很久很久,你忽然从衣下拿出一柄长剑,古拙的鞘内隐藏着的,竟是一柄仿佛流动着一泓秋水般清冽的剑,在月色下仿佛透明一般。一种奇幻的美。
  “这是我战时杀敌的宝剑‘秋水龙吟’,饮血万斗,不染一点。”你轻抚宝剑,声音低沉冷凛,却如同此刻映着剑芒的你一般,带着危险而奇幻的魔力诱惑。
  秋水龙吟?!!
  记得我那只古琴,便叫“秋水龙吟”,从天上到人间,千万年的岁月,一直是难以磨灭的痕迹,而你的剑,竟然也叫“秋水龙吟”?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秀逸的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笑意,俊朗无伦中带着一丝倦怠的讥诮,落寞的优雅:“刚才,我用它杀了人。”
  是错觉吗,我依稀觉得,你的笑容里仿佛还有一丝悲凉。
  “……”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人?”
  “如果你想说,自然会说。如果你不想说,问也没用。”我淡淡道。
  你忽然笑了,轻抚“秋水龙吟”,沉默稍许,道:“是个刺客。”
  刺客?我皱眉,悠悠道:“诚王还是中丞?”心中淡笑,问得真多余。看你的那一丝不自觉的悲凉,就知道一定是诚王。毕竟是骨肉兄弟,你再怎么冷酷,骨肉相残,总不会无动于衷。可是我不会说出来。你,是绝对不喜欢被看得如此清楚的。真正聪明的人,不但见事深入透彻,还要会看人看场合说话,不该说的,哪怕被看成白痴,也不能说。
  “怎么不会是德王?”你不经意般笑问。
  “德王不象是那种人。他对自己的地位很有自信,不会做出这种乱七八糟的事。而且,你是因为他的门人的差错,才领皇命办事,挑这个时候来杀你,难道他是白痴?”
  “诚王与中丞有翁婿之亲,为什么要将他们分开来说?”继续笑问。
  “诚王把中丞当作心腹,中丞却恐怕是另有打算。诚王其实……”顿了一下,淡淡道:“挺可怜的。”眼中露出讥诮之色。
  你看着我的目光深邃起来,漫声笑道:“你知道的事很多嘛。”
  “听你府里的下人们闲谈,可以听到很多东西,更可以看到很多更深的东西。如果,你会听、会看的话。”怎会听不出你笑语中的危险,我不着痕迹的解释。
  你轻笑。
  “刺客的身手很好啊。”见你衣上血迹好象扩大了一点,我拧眉。你毫不在意吗?  
  轻抚过宝剑,你笑得冷酷。微眯起眼,似在回想当时场景,脸上的淡笑,越发凛冽起来。
  次日,听说你在朝上陈情之时,伤势发作,却死死拦住了震怒之下欲要彻查此事的太祖,我知道,这又是你的计策。


  “想杭州吗?”躺在软榻上,你懒洋洋问。好象你最近经常都在我这里。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我坐在一旁,仍是淡然。
  “想的话,我带你去。”你微笑。
  “夏天并非是杭州最好的时节。你号称逍遥王爷,却连这点也不知道?”我冷淡。
  “夏天正值汛期,所以要去。”
  “勘查防洪情况和灾情?”我转过脸望着你。
  “逍遥王爷也总有心血来潮的时候吧。正好,我最近有这个兴致。”你笑得漫不经心。
  “那么,我帮你。”
  “帮我?”对上我认真的表情,你失笑。
  “先父是曾致力于防洪工程,对于江南防洪防汛的事务以及各处地形,我很清楚。”
  “为什么?”你脸上泛起趣味的笑。
  “不为什么,只为这一方百姓,终于有了一个好官。”
  元朝末年,官吏腐败,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我,是亲眼所见的。
  “好官?我也算好官?”移开目光,你淡笑。
  “虽然你外表散漫不羁,做起事来却很认真,这些日子你为百姓奔忙,我都看到了。”
  微怔,你望向我,忽然将我拉入怀中,毫无预兆的吻了上去,又忽然推开,淡淡道:“准备一下,后日随我出发。”不等我回答,径自出去了。


  你在朝中伤势发作是真,但是,苦求太祖不要缉凶,却是演戏了。如此一来,让危险的意味遍布京城,诚王中丞惶恐忐忑,自己却落了个好名声,又使太祖格外心疼而器重,并且,还等于得到了太祖的全面保护,因为太祖已宣告众人,你再遇不测,将严惩凶手。连太祖都算计了进去,这份心机,岂止用可怕来形容。而现在,每个人都在猜测你的行动、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待着暴风雨降临的时候,这个指挥雷霆的人,却潇潇洒洒淡淡然然远离京城,往苏杭视察防洪工程,留下一堆目瞪口呆的对手,茫然不知所措。
  毅烈王不是这种人。出了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保持沉默的。
  可是,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要做什么?应该如何应对?
  …………
  无数疑问充斥于整个京城,但风不动时,云无所适从。
  因为无事,所以无可应对。
  但是,真的会无事?
  动肯定是要动的,只是,不是现在。
  我明白,你打了对手个措手不及,在对手做好一切准备将要还击时,忽然撤手,令其无所适从,束手以待,却又不得不日夜提防。进而等到时日久远,防备松懈后,再行反击。每一个步骤,你都计算得无懈可击。只是,这段时间里,就任凭中丞作为吗?现在朝中局势错综复杂,宁可暗潮汹涌,最怕是不顾一切,闹翻了一船人落水。多年来兄弟间谁又真正干净,彼此都知道几分,相互顾忌着,维持表面岌岌可危的平衡。不怕多一股暗流,只怕一堂灯火照明。所以,暂且放任中丞,水浑才好摸鱼。养虎可以成患,那是养得太大,如果不让他长大,就只是一只可以玩弄于股掌间的猫而已。
  在这个地方,没有正义公理,没有知交亲朋,没有是非对错,更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
  永恒的利益。
  永恒的利用和被利用,打倒与被打倒。
  成王败寇。
  却不知到头来,谁是王?谁是寇?
  你仍然暖洋洋的笑着。俊逸绝伦。世人总是容易被那微笑所惑,而忽略了这双眸子中深藏的冷漠。
  那么冷酷的笑容,却仍然那么迷人。我不由在心中叹息。世人盛传毅烈王俊朗和蔼、谦恭有礼,微笑如同阳光般温馨迷人。但又有多少人知道,这英俊的外貌和清朗的微笑下,是一颗从不曾为任何人任何事有过些许动容的冷酷的心。
  彰,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你有丝毫牵挂吗?

第三世 之仙道篇

“流川原,元镇守江南之千户,性好武,有谋略,爱百姓,善治水,江南百姓皆敬爱之,是为我大明劲敌。其独子流川枫,年十岁,貌美多才,文武双全,江南人称‘神童’”。
  这是我的下属给我的报告,在这里,我第一次知道了流川枫,那个传说貌胜潘安、才过子建、愧杀江南女子的男孩。再次听到他的名字,却是在战报中。那在阵前凭一柄长剑,不过十招,便将我手下爱将周卫斩于马下的十四岁孩子。那时候,江南百姓对他的称呼,从“神童”变成了“美将军”。
  很有才能的人,只可惜,生错了时候。
  两年后,杨津快马送来战报,说是江南已破,流川原夫妇自杀,流川枫,那个已经十六岁的少年,弃城投降,条件是不得伤害城中百姓,代价是自己愿为战俘,任我发落。而在杨津入城后才发觉,城中所有大小蒙古官员将士,皆已失踪,按照不得伤害城中百姓的约定,无法追查。
  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摆我一道,这个流川枫,还真不是省油的灯那。


  站在我面前的少年,竟是出奇的俊秀,白色的衣袍已然污了,人却卓然独立,衣衫发丝的狼狈,掩不了绝世的风姿;沦为囚虏的屈辱,夺不去傲然与冷凛。冷冷的站在那里,说不出的冷艳绝傲。不象是站在华府豪宅中,更不象一个待宰的俘虏,倒象是遗世独立的一株奇葩,与这尘世沒有丝毫纠葛。独自,冷冷的,傲然的,美丽着。
  有点意思。
  那是一张年轻得还有些许稚气的脸,带着一种游离于尘世间的,疏离的、憔悴的美。冷,而眩目。抬头,冷冷的看着我,却是一双冷然傲然而干净的眼睛。见惯了美人殷勤善睐的明眸,看腻了朝臣恭敬畏惧的眼神,厌倦了勾心斗角的目光交战,好似清冽冰凉的水洗过燥热的心头。刹那间,我竟微微失神。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我对男人没有兴趣,却想看看他的反应,于是,叫管家让他梳洗了,送到我喜欢的无香居来。我的家姬,从来没有带到这里来过。
  站在我面前的人竟是意外的美丽,洁白的袍裾长长拖在地上,一头青瀑般的长发就这么披下,在烛光中泛着微蓝的光。美得,有些不真实。冷冷的站着,没有动作,没有表情。
  伸手钩起他尖尖下颔,细腻温润的肌肤,丝般光滑。直看进他的眼。他也回看我,毫不畏惧,毫不退缩。交接着的清冷和深沉。
  那双黑眸太干净,一不小心就照见自己的复杂。
  忽然感觉心虚,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
  微怒的将那纤细的身子拥入怀中,不是想象中的纤细孱弱,却有着豹般的矫健有力,突如其来的熟悉的感觉,令我莫名地沉溺。抱他放到床上,将他的双手拉过头顶压住,才惊讶的发觉身下的人没有愤怒的挣扎反抗,没有惊恐的颤抖乞求,也没有羞辱的不甘落泪,只冷冷的看着我。深黑的眼眸,清泠无垢,纯净如婴孩。
  有意思。看来今日的选择,可能比预期的更有意思。掩下去心中淡淡的不安与动摇,我没有温度的微笑,放开了手,坐起身来,看着那个没有动的人,道:“本王从不强暴任何人。有一天,本王会让你心甘情愿的献身。”
  竟然就这么把无香居给了他,有些懊恼。


  这个屈身在我府中,被抹去了姓而只以“枫”呼之的少年,确非等闲,短短数日,他已给了我太多惊奇,太多惊喜。
  先是他对马的了解,竟是一种我所无法探知的境界,然后,我没想到,远远一瞥,他竟将我那两个哥哥,看得如此透彻。我也真没想到,他竟可以写出如此隽永婉约、凄凉幽怨的诗句,那跃然纸上的悲怆凄恻、落寞悲凉之气,竟令我的心没来由一颤。
  讨厌自己情绪的异常波动,我冷冷笑问:“你恨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已经转过他有可能的一千种反应,而我没有想到,他竟淡淡的说:“我只恨我大元煌煌天朝,万千铁骑,怎么就守不住这万里江山。”
  一瞬间,他的眼神凌厉而锋锐。
  有什么能在冰冷中燃烧着炽热又在炽热中透着冰冷么?有人可曾见过燃烧的冰、冰冷的火?在冰中取火,再铸火为雪,那就是,他现在的眼神。
  我怔住。自十四岁起征战四方,元人都见得腻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元人;元兵各式各样的言论都听得烦了,却是第一次,从元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论。我曾无数次冷笑着,向叫着苍天不公的元兵,就问着的这么一句话:“大元煌煌天朝,万千铁骑,怎么就守不住这万里江山?”
  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少年可以有如此见识和胸襟,可以,有如此冰冷而炽热的眼神。望着那冰冷的炽热,我忽然一阵恍忽。
  “你认为我说得不对?”他淡淡的看我,淡淡的问。
  而这一刹那的迷离,又回复了如夜清冷。我知道自己是一时失态。“走,陪我骑马。”
  在草坡上坐下,他也坐下,与我保持一尺的距离。我叫他教我马语,他淡淡的说忘记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当时的表情,那么的忧郁,那么的寂寞,那么的……故作无谓的悲伤,竟令人的心,都痛了起来。
  低低与他细语,肩头却忽然一重,转头就见他竟已睡去,沉静的面容褪去了冷凛的面具,竟是孩子般的纯真可爱。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夜,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抱了你回去,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守了你一夜。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而我,已经忘记。


  我以为他会伺机刺杀于我,可是他没有,我以为他有什么目的,可是他只是单单纯纯的住了下来,自然得就象住在自己的好朋友家里一样。从不对我殷勤恭维、以礼相待,淡然傲然的,对我的特别优待也视为理所当然的接受了。注意到他一直没有对我用敬语,却不想提醒。这孩子,一点身为家仆的自觉都没有,虽沦落至此,仍然保持着高贵与尊严的傲然气度。有一个能这样跟自己说话的人,也挺有意思。


  中丞吗?一个讨厌的对手。对付这种人很是无聊,幸好当初我没有娶他那个称为“本朝第一美女”的女儿。我知道很多人一定都觉得我有病,既然中丞都上门提亲了,为何不答应?一来可以美女在抱,二来有中丞权势可用,为什么这到手的好事都不要,白白便宜了二皇子诚王爷?我的幕僚军师兼管家段青以为我是看美女看得厌烦了,而凭他对我的了解,我知道他一说,全京城的人都会认同他的想法。毕竟是纵情声色的逍遥王爷嘛。
  我淡笑,也好。大明方鼎天下,立足未稳,中丞之心,只怕不止是当国丈。我不耐烦做这冤大头,二哥喜欢让他好了。呵呵,水浑才好摸鱼啊。
  父皇在朝堂上安了我们三个皇子的座位,我斜斜靠在椅上淡淡笑着。十日前中丞在朝上摆我一道,分明是要与我作对,我不还击,又岂对得起他?狠狠一击,干净漂亮,不露声色,而中丞非但不能报复,还只有感激的份。看着他一脸勉强的苦笑,我笑得越发温和。他想是忘记了,狮子就算睡着了,还是万兽之王。
  摆了中丞一道,自然要安抚一下我那文采有余、心机不足的二哥,于是将他的门人田放,外调了沧州提督。沧州,好地方啊。望向窗外,阳光也不如我脸上的笑容灿烂。
  上任不久的沧州提督田放剿匪不力,导致沧州匪患四起,狼烟遍地,父皇闻讯大怒,即传旨将田放就地撤职查办,并在传说与我一向不和的定国将军常越推荐下,将我门人杨津调任沧州提督,全权负责剿匪事务。又查杭州知府冯汉书贪脏枉法,致使杭州防洪工程形同虚设,导致杭州洪涝遍地,民不聊生。父皇震怒。田放是二哥诚王门人,出此差错,诚王自顾不暇;冯汉书是大哥德王门人,德王亦自尴尬,不好出面,四弟年纪尚幼,于是,这清查全国所有有防洪责任的地方官员执政情况的皇命,就落在了我身上。
  我仍是懒洋洋笑着,斜靠在自己的坐椅上,朝堂之上仍不改随性散漫,反正大家都看惯了,父皇不说,有谁敢开言?几根手指支着下颔,我事不关已的看着兄长和朝臣们面红耳赤的辩解争论。田放的事是大哥捅开的,冯汉书的事是二哥点破的,自己不过是通过某种渠道,向他们提供了那么一点点消息而已,效果却是好得出奇。在听到父皇的旨意后,起身领命,心中的冷笑,泛成面上的淡笑。


  我遇刺了,并且受伤了,在自己府中。
  如果不是那一剑的方向,我断然不会受伤。正挑灯批阅满牍文卷,那突如其来的一剑,竟是冲着支持不住,在灯下伏桌而眠的朱棣去的。那是我唯一的弟弟,母亲用生命换来的亲弟弟。纵然可以不在乎一切,又怎能不在乎他?不在乎凝聚着母亲生命的他?于是,挡了上去。那一剑好快,电光火石,确是难得。可也正因为太过有名,使得我瞬时知其来路。蠢才。以为那套闪电剑别人认不出?以为没人知道“电剑”是他的门客?只是,刺杀朱棣,是刺客自己估摸形势的判断?还是诚王的试探?试探一向无情的自己,是否对自己的亲弟弟也可以无情?我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对朱棣的拼命保护。无情方可无敌。所以,我当场杀了刺客和侍女,才叫了侍卫。(咳,仍然遵循惯例,表问偶关于名字滴一切问题)
  连对自己根本构不成威胁的幼弟也不放过,好,够狠。冷冷想着,脸上的淡笑,越发凛冽起来。
  兄弟相争,骨肉相残,我们终于,还是闹到了这种地步啊。
  理不出此时的心情,侍卫们蜂拥而来时,我自侧门转出,回过神时,已到了他的居所。他从梦中惊醒,望着我的目光十分不满,却仍是随我出了门,策马飞奔。
  说不明的郁结之气在飞驰中渐渐散去,习惯的在草坡坐下,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跟他谈了起来。没想到,他竟一眼看出我的遇刺是诚王所为,看出了德王的谋略,甚至看出了中丞的野心。面对我的质疑,他不着痕迹的解释。聪明绝顶而懂得分寸。
  枫啊,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珍宝?对我而言,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这一夜,我竟无眠。
  心中有个声音在冷冷提醒,这种感觉,是危险的。任何人,如果成为特别的存在了,就是危险的……可枫之于我,是吗?我困惑了。不喜欢。真的不喜欢。就算不是特别的那一个,枫,却也是无法抹杀的存在了……非常的,危险……
  事情,似乎有些脱离了我的控制。
  不喜欢这种感觉。
  非常非常的,不喜欢。

在上朝奏事的时候,我的伤势发作了,鲜红的血洇染得朝服一片艳色。在父皇震怒之中,我苦苦劝住了执意追凶的他,父皇读懂了我眼中表达给他的意思,作罢了此事,但当着所有朝臣的面,给了我一个最大的保障。大哥很失望吧,他是巴不得追凶的;至于二哥,我在得到父皇允许提前退朝的时候,走过他身边时,很温柔的笑了一下。非常的温柔。我想,他这一辈子都将无法忘记我的这个微笑。我看见他打了个寒噤,脸色白得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整个京城已是乌云密布,我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我的下一步行动,所以,我带着那个执意说要帮助我的少年,潇潇洒洒去了杭州。
  杭州水患比我想象的更为严重,不及安顿,召来当地官员询问灾情和防洪情况,部署措施,我忙了两天,得空回行馆,才听说那孩子竟然上了大堤,整整两日两夜,不曾下来。
  而等我慌忙赶去的时候,正看到那纤细的身影,为救几个被水冲来的百姓,竟全然不顾自己的撑过一条小船下了水。
  他不要命了吗?!!
  我沉了脸,叫知府去派水师来。灾难当前,这些水兵不用,还养着做什么?!!
  他果然是江南长大的,划船很是在行,顺利救起了几人,我便也放下心,站在堤上望着。他将船撑到堤边,被救的人才上了堤,撑住小船的桅杆吃不住劲,猛然折断,小船顿时如断线风筝般被狂风卷入骇浪之中,直冲入江心,在浪中颠簸翻腾,无法左右。这风雨,却是越发肆虐了。
  手中的折扇瞬间折断,我死死盯着那只小船,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心象是被什么揪住了,刺骨的疼。眼睁睁看着那小船越漂越远,我越发慌乱起来,竟直直冲上了慌忙赶来的水师大船,命人驶了,沿河去追。
  那小船在狂风巨浪中飘摇翻腾,我看见那一抹清瘦的身影仍在努力着想要稳住船,却是徒劳无功,旁人看我着急,有机灵的已大声叫道:“风侍郎,您撑着点,我们马上就到了!!”
  侍郎,是我在外人面前,给他的一个职位,名分是我的伴读。
  浊浪滔天,风怒如狂,暴雨疯了似的泻着,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可是,在小船被浊浪吞噬的那一瞬间,我真的看到了,看到他转过头,向我微微一笑。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眷恋……
  眷恋???!!!
  心顿时象是被撕裂了,是什么汹涌的席卷而来。
  震惊、狂乱、心痛……种种情绪压得我无法喘息,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自己低哑战栗的声音大吼:“找!给我找!!生要见人!死……”一个字哽在喉间,灼得疼痛,再也说不下去。
  流川枫,你给我敢死在这里试看看!!!
  被随从劝住,我也惊觉自己的如此失态,便回了驿馆,从早上找到傍晚,我等得几乎以为自己要死掉,终于,等来了他。
  瞪着担架上那一身泥水、乱发纠结、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人般的人,我许久无法动弹,甚至,不敢去试一下他的呼吸。倒是一旁的段青见我神色有异,忙叫了下人给他梳洗更衣,又叫我的随行太医来为他诊治,顺便叫了一个下人给他熬姜汤。他一迭声的吩咐终于让我回过神来,意识到不能让自己失态的模样被别人看到,转身进了卧室,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竟是微微颤抖。
  无法自欺了。
  纵是天下人我都不放上心上,他,却是唯一的例外。
  ……真的……很危险……

  跪在祭台下,我和兄弟臣子们一起,听着父皇在台上滔滔不绝的念祭文。这一年,已经过去了。
  父皇的祭文长得令人咬牙,我恭恭敬敬的跪着,心中却是半字未进,垂目看着飘荡的雪花,脑海中不经意的,出现那抹如雪清俊的容颜。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会想家、想他的父母吧?
  ……会不会……想我……
  终于醒悟到自己在想什么后,我顿时冷下了脸。不喜欢。真的不喜欢……非常的,危险……
  恰好此时父皇结束了他的谢神状,我站起,有些恍惚。蓦的对上了大哥德王近臣徐义冰冷的眼,瞬时清醒,把那张容颜抛之脑后,送徐义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眸子里装着的是惯有的冷然。上轿,帘子搭下,挡住了徐义怀疑的目光。
  刚才会想起他,是在雪中跪久了的缘故吧。
  断然拒绝,对任何人念念不忘。
  祭拜了母妃,便等待宫宴的开始,在聚会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大哥看我的目光充满了狐疑,我知道他的调查关于枫的事。毕竟夏天在杭州时,我对他的表现,实在是过于露骨了一些。为了自己的安全,是不是,该把他处理掉?可是,要怎么处理?杀了?不行。送人?不!更不行!!……再说罢。
  二哥有一眼没一眼的只顾瞅我,我笑。这大半年下来,他的神经只怕崩得快要断裂了吧?真是,要得天下,岂能如此沉不住气?
  有得没得几个时辰泡下来,终是到了宫宴的时候。
  灯火如昼,美人似仙。
  金壁辉煌的大殿里欢歌笑语,一室皆春。
  满堂花醉三千客。
  宫宴。
  我百无聊赖,空对金樽。不变的淡淡微笑。
  是因为习惯了,也忘记了,换表情吧。
  漫天暖意,升平歌舞,驱不走心中荒凉。
  佳肴珍馐,海味山珍,维持着一具腐败的躯体。
  还能,维持多久?
  我笑了。
  痛得越厉害,笑得越深,笑得越深,痛得越厉害,痛到不知道痛时,那笑,也就到了极处。
  已有几分醉意的二哥靠过来,“没有美人能让三弟你看上眼?”接着就直接将我的笑而不答当成了默认,大笑道:“我明白。一定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凑到我耳边悄悄道:“听说京城第一名妓芊湄唯一入眼的就是三弟你哟。”又提高了声音,笑道:“我明白,明白的。哈哈哈哈……”
  “二哥你醉了。”我仍是微笑着,平静从容的说。
  “我醉?怕醉的是你而不自知吧,三弟。”再度大笑,二哥离开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喃喃重复,清亮的目光变得更加暗淡了,“这么美丽的情感,不适合形容我啊。二哥……”举起金杯,一饮而尽。
  “轰”的一声,全城百姓最期待的烟火会开始了。
  皇城中,皇亲国戚们也走出门欣赏那美丽虚幻的烟火。
  火树银花不夜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不知为什么竟会把这两句完全不同的诗联在一起念出来,我淡笑一下,目光更黯。
  若我的生命也似这烟火一样完全的灿烂,或许能够……有不同的……
  因为知道自己的黑暗。
  所以才会喜欢微笑着,
  一片一片的,撕碎……
  真是,无药可救的自己啊。
  我无声的笑了。
  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


  年假之后,又是公务忙碌之时。
  我坐在书房中,望着跳跃的烛火,要笑不笑。
  这大半年,二哥怕是已经紧张得麻木了吧,时机也差不多了,是该动手的时候了。
  从前的战场,刀剑所对的,是敌人;而现在的战场,刀剑无情,对着的,却是自己的骨肉兄弟。反正从征战开始,自己已经染黑了,再黑些又如何?从战场到官场,多少血雨腥风,明争暗斗。我又怎会不知这是条不归路。侵染如此容易,漂白却是蜀道,举步维艰。
  扶桑长帆跨海而来,海防八百里急报进京。中丞因私通扶桑获罪,二哥少了有力的臂膀。父皇为顾及朝中势力平衡,命大哥德王为主帅,镇守南海边防、熟悉海战的定国将军常越任副帅,二哥诚王负责后方补给之事,给他一个返回一局的机会。而我这个镇国将军,则在朝中无人的情况下,不得不兼顾南海边防。
  随后的事大部分在我意料之内,大哥急于立下战功,在常越“无意”的撩拨与支持下,贸然进军,蒙受大败,自己也差一点成为扶桑战俘。虽蒙常越救回,却中了扶桑忍者的奇毒,父皇派宫中最好的御医一路狂奔到军营抢救,可惜药石罔效,十日之后,便接到了大哥的死讯。朝中一片黯然,父皇也黑了脸色。同时,加急廷报带来了二哥负责的粮草被扶桑浪人劫掠的消息。同时,近东海之地,匪乱再起,二哥所率军队遭受打击,伤亡惨重,二哥也受了重伤。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令父皇顿时苍老许多。
  大哥的死是意外,不过对我而言,却是难得的好机会,也大有好处。毕竟,他是我争夺天下最大的敌人。可是,得知这个消息,我竟然没能快乐起来。
  兵部的事是我管着,当即派了下属去平息匪患,搭救二哥。被救回来的二哥,据说曾被匪徒抓获,不知受了怎样的折磨,已完全丧失了意气与信心,养好伤后,人变得颓废落寞,整日醉心诗词歌赋,完全没了争位的野心。而我,父皇命我替回常越继续镇守南海边防,自己则继任主帅,出兵抗击扶桑。
  一切都结束得如此之快,令我也有刹那的恍忽。
  时不我待,整装结束,我再一次上了战场,不同的是,虽然我平日里故意对他冷淡疏远,这一次,他却执意相随。他蒙面上阵,强得出乎我意料,银色的铠甲白色的战袍,衬得他如同战神般神圣庄严,一时间,神秘的银色战神的威名,震慑扶桑。我们节节胜利,此时,我接到了京城密报,果然,二哥的一切均是伪装,他也想要给我来个偷袭。于是,我与段青在钦差面前合演了一出好戏,二哥的亲随死士果然上当。父皇得知我再度遇刺,龙颜大怒,派了大理寺追凶,在我的暗地指引下,查到了二哥头上,证据确凿,无可辩解。父皇大怒,将二哥圈禁于府,内外不得出入,算是监了二哥终生。
  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我心中发毛,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事情,发生在我凯旋回朝的当晚,宫宴以后。
  大家都醉了,我也有几分醺然,刺客就在这歌舞升平之夜突然出现,酒精的麻痹使所有人的头脑与动作都变得迟缓,而且,没有人能想到,在皇宫之中,太祖面前,众多侍卫的保护下,竟然会有人,胆敢行刺于我。
  头脑虽然在动,身体却不听使唤,在众人的呆愣与惊呼中,我眼前一黑,一条豹般迅捷的身影已飞扑而来,挡在我面前。刺客的剑深深穿透了那纤细的身子,而他手中的剑,也刺入了刺客身体。
  接住那花般飘落的身子,看到的竟是他倾绝人寰的微笑,清泉般澄澈的声音轻轻的说:“不躲开,会受伤的。”
  瞬间心碎。
  在这最后的时刻,透过你澄澈的眸光,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
  枫,失去了你,纵然赢得了天下又如何?

第三世 之朱棣篇+结局

彰是我的亲哥哥(表问偶关于名字滴一切问题!)。虽然我有三个哥哥,但同父同母的,只有他。他比我大了十一岁,我还是个三岁稚童时,他已跃马沙场,为明建功立业了。开始,我只是在侍者的传言中,听说他的丰功伟绩,听说他在战场上是如何的神勇,以至于元人都称他为元的“死神”,而在汉人中,他却是为世人所崇拜的永远不败的战神。那时候,在我心目中勾勒出的,是一个如同门神般凶恶高大的哥哥,但是在我五岁上第一次见到十六岁的他时,我完全呆住了。那时的哥哥,风骨如神,俊朗如仙,温和的微笑,竟令朝阳也失却了颜色。大哥二哥虽也人品优雅,却完全无法与他相比,纵然是散漫而慵懒的模样,他竟都能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优雅,令人心醉神迷。
  大哥德王从来都跟随父皇,二哥诚王非是将帅之才,我年纪尚幼,朱家子弟就只靠着哥哥。他长年征战在外,我们兄弟难得一见,待我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年以后,我六岁,他十七岁。那一次,是因为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我们被突如其来的大兵包围,四面楚歌,形势危如累卵。年仅十七岁的哥哥奉父皇令,独自率兵与数倍于已的敌人周旋五天五夜,掩护父皇、母后(皇后。父皇为兄弟和睦,叫我们统统称皇后为母后)、大哥、二哥及我等人安全撤离。那时,除开年仅六岁的我,哥哥本是兄弟中最小的,应该受父母兄长保护的,而他,却独自担起如此重任,保护本该保护他的父母兄长。
  我记得,我永远记得,当我在马背上哭泣挣扎着向后望时,看到的是哥哥绝决而悲怆的面容,他对我微笑,那笑容是如此温暖。再转头,我看到旁边马上,低着头的大哥嘴角掩藏不住的得意的笑。刹那间,我知道我已过完了我的童年。
  敌人挡住了,父母兄长安全了,哥哥的部队却几乎丧失殆尽,自己也重伤几死。我一直守着他,卧床不起的整整一个月,他没有笑过,清醒的时候,只望着帐顶,不说一句话。看着他的样子,我没来由的心寒。从第一眼看到哥哥那时的神情到现在,一想起那场战争,我就会想,那时,哥哥的心里,就有什么,已经慢慢死去了吧。
  伤好以后,哥哥仍然征战沙场,战功显赫,威名远扬。我想方设法打听关于他的每一件事,关注他的每一个举动,我知道,那是值得我一生去追随的人。
  再见到哥哥,头顶已换了天,父皇建立了明王朝,封哥哥为毅烈王,镇国将军。那一年,哥哥二十二岁,我十一岁。可是,我发觉哥哥变了,他仍然微笑着,却少了阳光般的温和,眸中一片冰冷。人人说他笑面冷心,残酷无情,对他诟病最多的,便是大哥二哥。我冷笑,哥哥的无情与冷酷,是十余年征战沙场的血雨腥风的洗礼造就的。不能怪他。十余年的战争,多少生死杀戮,再怎么温和善良的心,都会被这生死与血腥磨灭吧。大哥二哥极少真刀实枪的去战场拼杀,坐享其成的当了王爷,却还要反过来说哥哥的不是,是人吗?
  建国之后,哥哥就变了,从一个勇毅刚烈的战神,变成了一个纵情声色、乐于享受的逍遥王爷。大哥二哥,则开始对帝位虎视眈眈,矛头明里暗里,都在指着哥哥。我问哥哥要怎么办,哥哥只是摸摸我的头笑。我知道他会有准备。明朝新开,太祖四子除我年纪尚幼,其余三子皆年轻有为,天下江山系于谁手,未有定数。私下里暗潮汹涌,各为其政。虽然建国以来,哥哥就少问政务,昔日纵横天下,骁勇无敌的毅烈王摇身变为乐于享受的逍遥王爷,但以其权势之重大,功勋之卓著,民心之广得,谁也不会将他排除在权利争夺战之外。所以,就算没有争储之心,在这暗潮汹涌的时候,即使是为了自保,也不得不防。
  时间,就在暗潮汹涌中一年一年的过去了。
哥哥的事不太瞒我,朝中的事很多根本也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我冷眼看着大哥二哥中丞与哥哥多次暗地里争斗都败给了哥哥,但却不敢、也不能说,只得任着哥哥逍遥王爷的名头越发响亮。
  不理国事?虽然哥哥本人极少出面,但这些事情大家还不是心知肚明? 眼见他势力越来越大,可都只是私底下的事。台面上哥哥可是样子做足,兄友弟恭,醉心风月。他们又拿不出确切证据证明哥哥有心争位。加之父皇怜哥哥幼年丧母,又以十四岁稚龄便为大明四方征战十年有余,浴血沙场,功勋卓著,劳苦有加,是以对之十分宠溺回护,他们也不敢明里动他。
  朝堂上下,我看着哥哥望着大哥二哥的淡笑表情,常常忍不住笑出声来。雄狮就算睡着了,还是万兽之王,他们怎么能够小看他呢。
  然后,到了那一年,哥哥二十五岁,我十四岁。
  哥哥在府中留养了元匪残部的一个著名将领:“美将军”流川枫,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我以为那个残匪靠美色诱惑了哥哥,气势汹汹的冲去无香居时,看到的,竟是一个干净得如同雪莲般纯净,却又冷凛得如同冰川一样美得虚幻的少年。偏偏他在极度的美中又透出一种猎豹般的危险与神秘,混合出一种神秘、优雅、华丽、危险的诱惑,让人无法与娈童联系起来。
  冷眼旁观,我从哥哥的眼神中,知道了那少年于他,是不一样的存在;而从那少年眼中,我看到了他对哥哥的关怀与……悲悯。我知道,他,是真正懂得哥哥的人。


  哥哥遇刺了,为了救我,还受了伤。我知道一定是二哥下的手,当我看到哥哥眼中一闪而逝的悲伤,我知道,哥哥的心,其实仍是温暖而柔软的。
  从枫公子那里回来,我给他包扎伤口,哥哥忽然笑起,带着点寂寞的味道,嘲讽的味道,温柔的残酷的味道,毫不在意的玩弄着手中玉盏,问:“是不是很可惜?”
  他不在乎。我知道他真的不在乎。人这东西,不过是一粒棋子,一颗去了,总有新的可以代替。就算是对于他自己,他也是同样态度。那时真的被一剑刺穿也无所谓。反正生或死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分别,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人,只有两种。
  游戏的和被游戏的。
  理解他对生命的这种尖刻而苍凉的嘲笑,我无以回应。


  三位兄长的争夺日益激烈,只恨我年幼无势只能旁观。那一年在哥哥的刻意安排下过得很顺利,然后,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一年。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象要埋葬什么一般,下得人心都抖起来。
  先是扶桑入侵,父皇在朝上与臣商议对策之时,哥哥突然出手,扳倒中丞,去了二哥的有力臂膀,父皇知道如今哥哥权势已然太大,为了维持平衡,派了大哥去平定扶桑之乱,二哥负责后方补给,给他们一个扳回一局的机会。而哥哥,父皇无奈之下,只得让他暂管南海边防,又长了他的势。
  我知道一切都在哥哥的计划中,包括父皇。我甚至怀疑,大哥的遇害与二哥的遭遇,也与哥哥有关。我想很多人这样想,可是,没有丝毫证据。
  当听到大哥过世的消息时,我脑海中首先映出的,便是六岁那年突围之时,大哥冷得令人连心都冻起来的得意微笑。他与哥哥多年明争暗斗,处处陷害哥哥,这样的大哥,死不足惜。
  哥哥奉命去平定扶桑之乱,我向父皇请命,随军磨练。哥哥在马上很真的微笑着,恍若阳光,我知道,那是因为枫公子执意要陪他去。枫公子在担心哥哥,我看得出来,虽然他总是没什么表情。


  十万大军,刀枪如林。
  哥哥蓝袍银甲的身影屹立于将台之上时,十万士兵齐声欢呼,声音响彻云霄。从他们激动、崇敬的表情,我才第一次真正的明白了,那个平日里总是懒洋洋散漫微笑着,看起来完全无害的人,真的,就是那个为广大士兵所崇拜并甘心为之赴汤蹈火的不败的战神。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那无人可以摹仿的凌厉气势,让人只看一眼,就甘愿为他付出一切。
  还有一个我没想到的,是枫公子。由于种种原因,他只能蒙面上阵,他的气势更为犀利。如果说哥哥是天生王者的雄狮,那么他就是锐利迅捷的猎豹。他们赢得了全体将士狂热的崇拜,我相信见过他们战场英姿的所有将士,只要不战死沙场,恐怕在老死之时,仍要带着憧憬向他们的子孙,讲述那两个神一般的将军的飒爽英姿。甚至连那些扶桑乱匪,也以能与他们一战而死为武士最大的骄傲与荣光。
  在战场上望着那两个神一般的人,我向上苍暗暗乞求,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取他们一生相守的幸福;我向上苍许下我今生唯一的愿望,愿意用我一生的全部时间,来追随这两个人。
  然而,美丽的幻梦,总是容易破灭。
  二哥被父皇终生圈禁,我们也顺利凯旋,当我以为上苍已应许了我的心愿时,厄运却在刹那降临。
  大哥的忠心近臣徐义,为了替大哥报仇,策动大哥手下一个潜伏在宫中多年的死士,在狂欢的庆功宴中,向哥哥发动了拼掉性命的一击。由于酒精的麻醉使所有人都行动迟缓无法思考,就连哥哥,也因为被大臣们灌了太多酒而失去了平日的灵动。就在我心脏几乎猝毙之时,一直如影子般跟随着哥哥的枫公子,扑上前来,用他纤细而矫健的身子,为哥哥挡住了致命一击。
  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那一剑斩断。我呆望着枫公子的白衣瞬间洇染得一片刺得眼疼的红,呆望着哥哥紧紧将枫公子拥入怀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能说得出话来,直到,哥哥发出一声撕裂了天地的凄厉狂吼。
  世界在瞬间颠覆,灰飞烟灭。


  枫公子去了,带着美得足以迷乱众生的淡淡微笑,竟是无比安详。哥哥没有表情,只红了眼睛。他把自己与枫公子的遗体一起,关在无香居中,整整三天三夜,然后,一脸平静的出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亲手操办枫公子的后事,亲手将枫公子入殓,脸色平静得甚至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那表情,象极了枫公子,看得人从头寒到脚。我知道,哥哥其实也死了,在枫公子失去生命的同时。
  仿佛一切都平静下来,大哥死了,二哥在圈禁中疯了,我尚不过十五岁,这天下眼见是哥哥的了,朝廷上下众臣都暗地里舒了一口气,我在想,只怕父皇也一样。
  三个月后,有一天,哥哥叫了我去他府里。那一整天,他给我讲他治理天下的构想,给我讲他的计划,甚至把他的一切明处暗处的势力,统统告诉了我,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记着,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哥哥在做什么。
  第二天,哥哥失踪了。父皇惊痛交加,派人遍寻大明疆土,竟不知其踪。在一个无人的深夜,我带着段青去启了枫公子的坟,果然已是一座空墓。
  接二连三的丧子之痛,使得父皇越发苍老了,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王者,而变成了一个蜷居后宫,守着孙子晒太阳的老人,虽然他的孙子、我的侄子朱允炆,比我也小不了多少。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父皇封了我为燕王,我离开了京城,去到自己的封地,段青作为我的管家,一直跟随着我。我尽最大努力学习和使用着哥哥留给我的一切。既然他不在了,那么,他的理想,将由我去替他完成。
  十年后,我率军杀回京城,新的皇帝朱允炆在宫中自焚,明朝,又一次换了天。


  早朝。金殿。
  当这辉煌金殿的大门沉重开启的同时,阳光,也被推出门外了吧。
  生活的面目在这里原形毕露,魍魉的世界竟是如此富丽堂皇,榨干无知的人,却供养着当道的魔。
  我一袭黄袍,高坐殿上,端详着这辉煌的金殿,笑容淡得象水上浮冰,深一分,只有彻骨的冰冷,和着尖刻的嘲讽。
  那是,哥哥惯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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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注释一下先:潘安就不用说了吧(247~300),西晋时河南人氏。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后世文学中“檀奴”或“檀郎”成了俊美情郎的代名词。年轻时到洛阳城外游玩,姑娘们争相向他丢水果,每每满载而归(都不用买的啊!)。其文风华美却不失于雕琢,描写细致,尚不致于繁芜。善写清绮哀艳的悲情文章,很忧郁的一个美男子。十余岁定婚,对发妻杨氏一往情深。杨氏不幸于元康八年(298)去世,潘安的悼亡词写得缠绵悱恻,情真意切,是中国此类题材中最早的名篇。
  卫玠(285~312),表字叔宝。自幼风神秀逸,坐着羊车行在街上,洛阳居民倾城而出,夹道观看。八王之乱后,胡人乘机进入中原,天下大乱。卫玠南下至江夏(今武汉),又东行至豫章(今南昌),再奔东晋都城建业(今南京)。建业官员们久闻艳名,立即答应予以重任。江东百姓听说传说中的美男子来了,人山人海的围观,挤得卫玠举步艰难。这么一累,居然把美男子给累死了。这个典故就是“看杀卫玠”(狂汗,真是可怕啊……|||||)。《晋书》里说他为人喜怒不表于形,是个面无表情的玉人(这点象枫枫),可这玉人特爱开口,因为当时流行清谈(这一点当然是不象枫枫了:P)。

  汗,这个米啥史实,精通明史滴大人们表问偶任何问题。嗯,唯一滴史实是,朱元璋的确传位给了朱允炆,然后燕王朱棣打着什么幌子杀进京去,朱允炆自焚(一说潜出宫后来出家了),燕王便称了帝。
  晕,第一世7000多字,第二世9000多字,第三世竟然有20000多字,偶写文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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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西元19**年 日本 神奈川
  陵南高中篮球馆,一场陵南高中与湘北高中的练习赛,正在准备进行中。
  “对不起,我来晚了!”随着这带着阳光神采般的清朗声音,出现在篮球馆门口的,是一个高大而英俊的少年,特立独行的朝天发,比阳光更灿烂的微笑,一时间耀花了众人的眼。少年目光一扫,对上湘北队中,一位身穿11号球衣的少年清澈冷凛的眸,不由加大了唇角优美的弧度。

优钵罗五月二十二日凌晨 于枫溟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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