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番外·喜玛拉雅
作者: 由贵瑛里,收录日期:2006-03-27,1365次阅读
一
从前,这里是海。现在,这里是山。于是诗人说,我在故乡的海底/走过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喜玛拉雅/喜玛拉雅。
亿万年遗世独立,冰封雪冻,在世人看来或许寂寞难耐。可就算浮云缱绻,轻风有意,它却不曾放低过自己的孤傲,只端着那张冷峭的脸。春暖时分,雪水淅淅沥沥,汇到一处也不过是那么温婉的一小股细水,偏要纵横几千里几万里,寻那从前的海去。不过用人类“光辉的理性”来分析,这只是水往低处流的自然规律。用人类善变的感性来考量,这就叫死脑筋、钻牛角尖、一棵数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人们赞美唐古拉,说这圣洁的雪山雪水孕育了一个古文明,天晓得,那一往情痴的顽固的水,只是路过、顺便、加上一个不小心而已。
这喜玛拉雅雪山的一面,连着雄浑苍茫的高原,另一面却是绿意葱荣的田园。此刻,正有一名黑衣男子,迅速地穿过金黄色的菜地,向着山簏方向跑去。他的脚步有点踉跄,跑快了,茂盛而柔韧的杆子就不断抽打在脸上,似乎是挺清秀的轮廓,看不太清。脸色异乎寻常的苍白,白得有点透明有点发青。他的左手紧箍自己的右臂,但温热的鲜血仍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来,大半没入了漆黑的衣袖,还有几滴顺着他同样苍白的手指,掉落在泥土之中。
一挤出金色的花海,轻风即刻席卷起他黑色的风衣,勾勒出修长的身形,配合大步奔跑的动作,那飞扬的风衣就象是黑色的翅膀,舒展在他的身后。前头,一阵猛烈的暴风袭来,飞沙扑面,“黑鹰”直升机已然启动。一名黑衣女子坐在舱门口,一看他受了伤,马上伸手去拉。他却一把拍掉同伴的手,两步跳上直升机,就地一坐,独自昏然睡去。
才松手这一会儿工夫,鲜血就没遮没拦地往外涌,——以至于“黑鹰”未及关门匆忙升空的那一刻,一串圆润鲜红的血珠竟随着劲风,四散在蔚蓝色的天空里,被眼睛很尖的烈日逮了个正着,于是就晶莹剔透了起来,光芒闪耀了起来,不着痕迹地蒸发于人间。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声飘渺的梵唱:你看不到我们,你听不到我们,你在天涯想象着我们,即使我们近在咫尺;我们不是光明,不是神祗,我们是天使;我们什么也不是,但你,你却是我们的一切……
“吵死了!”他醒来的时候,伤口已经处理完毕,但手术的麻醉药效尚未退去,手臂完全不能动弹。他只好冷冷地瞪住面前的黑色紧身衣,和刚刚挂断的手机。“醒了啊?正说你呢,”明朗轻快的女声,有点儿抱怨,“受了伤还赌什么气呢?再晚一点手就报废了!”他干脆闭上眼,懒得废话。
那女人似乎见怪不怪,反倒轻笑了一声:“不过活很干净,38人死亡,全部确认。”停顿了一下又说,“休假两个月。”他突然睁开眼,眼中精光暴射:“不用!”“用不用由我决定,”那女人笑得更加甜蜜了,“我的天使。”很聪明的一说完就闪人。白痴!他只来得及冷哼了一声。
天使,没有姓名,不分性别,永远只穿黑衣。因为他们看不到色彩。——天使眼中的人间,只有黑白的映像。就象他不知道天是什么颜色,海是什么颜色,鲜血又是什么颜色。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就是一片惨白,惨白的角落里有一个灰色的人影,灰色的人影渐渐放大,他恍惚听到一个声音:“你醒拉?”
生机勃勃的明亮女声,突然撕开了混沌的时空,他看清面前是一张带笑的脸,眼珠子很灵活,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他嘴唇动了动,想要问“你是谁”,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我,是谁?”睫毛停止忽闪,浅灰色的眼眸亮晶晶。从别处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你是天使,一不小心坠落人间的天使。”那个声音强大而仁慈,如上帝一般“给疑问以回答”。边上又伸过来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合上他的眼帘,“再睡一会儿吧,人间是很辛苦的。”
于是,他安心地睡了,沉睡在令他安心的黑色里。
二
“我以前是什么人?”他一袭黑衣,站在摩天大楼楼顶的边缘。身后是万家灯火阑珊,点点游离的亮光诉尽人世的繁华与守侯。夜风,吹起他的长长的外衣,有如黑天使的羽翼。现在,他就是天使。
“先回基地再说。”另一个黑衣人正娴熟地拆卸红外线瞄准仪和狙击枪,装箱。他只沉默地站在边缘。脚边就是90度的万丈深渊,他却手插口袋背转身站姿很淡定。当然他没有翅膀,“天使”只是他的工作而已。可有区别么?一个错步,坠落的不过是一地碎玻璃。万家灯火,依旧阑珊。
“走吧走吧,”面前的女人又说,紧身黑衣包裹着性感的躯体,白生生的脸上泛起了微笑,“怎么突然又想知道了呢?”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流川枫。”
哼!他只是想知道,——那双扰人清梦的眼睛,究竟在看谁?一夜一夜的看过来,烦死了!最烦的是,他的世界本来就是黑白的,可那双眸子,竟连黑都黑得不一样!黑得那么灵动,那么炽烈,竟然黑到让他心跳加快起来。
18年的人生,一页纸。
所谓的“流川枫”,和他一样是个简单的人。概括来说甚至只要用三个字:打篮球。没了。全部家人都在劫机事件中丧生,唯有他一个人获救,当时已处于缺氧假死状态,丧失记忆。“就这些?”他皱着眉头问身边的女人。“你还指望有什么?”黑衣女子又笑了,“女朋友?”他指着照片上那个陌生而清秀的美少年,反问:“不该有么?”“哈!”那女人眼珠子里全是古灵精怪的笑意,“我好奇心泛滥的时候还真查过,确实没有女朋友,但是——”卖关子。
他冷着脸不说话。你查得到,还怕我查不到么?黑衣女人明白他意思,自觉没趣,马上接着说:“但是,好象有个关系很好很亲密的朋友。”看他还是面无表情,有点恶作剧似的强调,“仙道彰,男的!”就是他!
他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那女人眼尖,有点担心地问:“你想起什么来了?”“什么也没有。”他指着“家属全部死亡”那一栏,再次反问,“有必要去想么?”说着,扔下那页流川枫,径自走了。
“天使”这工作,他已干了大半年。那女人是他的搭档,主司情报,有时也参与行动。对于丧失的记忆,他从一开始就没多大兴趣,——怎么活不是“活”?要他“回到”原先的环境,努力扮演从前的他,然后被一堆陌生人问东问西、眼泪鼻涕,搞不好还要对着不认识的人喊“爸、妈”……他听听就觉得烦死了!
没有记忆,就没有感情,装不出来的。
就好象现在,看到所谓的“亲人”都死光光了,他也没什么感觉。失忆真是个好东西。
他从失忆中出生的地方,就是“天使”的基地。“天使”的老板,当然就是“上帝”。不过就算用作代号,听起来也未免太自恋太夸张了,所以,老板还是叫“老板”。一间极其广阔的暗灰色房间里,老板坐在遥远的那头,他坐在遥远的这头。一副副恐怖活动造成的血肉模糊,在老板背后闪过。巨大的画面,放大的细节,——犹如人之将死,记忆的闪回。
他是看不到红色的,但这些黑白的残缺的血肉,足以刺激他全身的血液,油然而生的厌恶和愤怒如同两股洪流直冲天灵盖!“够了,”他说。当时他没多想,现在他才明白,那是前世栽下的种子,今生顺藤结出的果。老板看中他的理由,他总算是明白了。不过无所谓。就象他当时听到老板的声音,从遥远的前方传来,还是那个强大而仁慈的声音:“人性的暴虐无法拯救,所以我只相信两个字,——安定。”
于是,他接受了整整一年的严苛训练,成了一名“天使”。用杀戮,守护太平。几十条人命不算什么,让一个国家改朝换代也行,只要不是“乱世”。还有什么,比乱世更糟糕的?他从不评判被杀的人是不是“罪大恶极”,他只是不想看到“无妄之灾”落在别人头上罢了。看烦了。“够了,”他还是这句话。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真正的天使。黑衣迎风猎猎,心灵纯洁无暇。从来,没有坠入过人间的污秽。
只在每个午夜梦回,总有一双人世间的眼睛静静看着他。那漆黑的眼眸越来越清晰,渐渐清晰到,能看清那眼中温暖的笑意。渐渐,荡漾起绵长的情意,竟会突然扯乱他心跳的频率。再后来,连声音都出现了,只轻轻一句“是你的是你的”,心就莫名其妙毫无理由地安定下来,坦荡起来,甚至可以感觉到全身的血液,稳稳地流淌开去。
“谁?!”他惊醒的时候,脱口而出。那双眼睛是完全陌生的,尽管感觉上似曾相识。他受过严苛的训练,智商之高足以弥补情商低下,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那双眼睛看的人,不是他。也没打算理睬。真正吓了他一跳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对那双眼睛很“好奇”!——根据他对自己的认知,“好奇”这种东西他一向都很缺乏。
应该是仙道彰,在看流川枫。——他从女搭档那里,获取了明确的信息。但他还是有点想不通:那两个人之间,到底算怎么回事呢?那样的目光,难道就是……“爱情”?他被这个突然浮现的单词震了一下:两个男人??……然,无可否认,那双眼睛就是“流川枫”留下的唯一的记忆。——可以用三个字概括总结人生的流川枫,唯一的记忆竟然不是“打篮球”!清清楚楚地听到心里冷哼了一声:这个,就是流川枫的弱点么?
他非常讨厌弱点。在他的世界里,弱点是会致命的,所以才叫“致命弱点”。他所接受的训练包括后来的实践,都证明了这一点。
恐怖分子的自我防范当然异常周全,行踪诡秘,受庇于某个政权也是常有的事。要获得线索并设法接近,就必须学会坑蒙拐骗,即利用人类的感性和欲望。比方说,他觉得自己的“笑容”很好用,一位英俊男士的温柔笑容未必能上升到感召力的高度,但起码在他进出很多场合或结交某些小姐女士的时候很“好用”。之后的发展,就取决与你能否迅速地发现并把握对方最薄弱的心理环节,诱惑、迎合、或者打击这个弱点,使之防御全面崩溃,为你所用。
当然,他对“感情”的利用,通常只停留在那种轻而易举的“好感”层面上,真正的关键环节,他不会选择非理性的东西。据他所知,那些东西都建立在“莫名其妙”的基础上,可信度很低,变数又太多,利用起来整一个字:烦!——爱情?他承认自己不懂。没兴趣。
管它,反正流川枫死了。
活着的是我。
那双生动的黑色的眼眸,依旧会潜入他的睡眠,每晚亮晶晶、暖洋洋地看过来。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的很稳定的跳动的声音。谜底解开以后,这个频率不再发生紊乱。相反,变得很踏实。一下一下,好象一步一步踩在松松软软的泥地上,很有目的性地朝着哪里走去。因为知道这么走啊走啊,总有走到的一天,于是心里就很踏实的那种感觉。“是你的是你的”,那双有温度的眼睛开始笑了,柔和的声音低低徘徊着盘旋着引导着……“住嘴!你不是我的!”他的心跳,停了。
弥漫在黑夜里的淡淡的委靡,或许,可以称之为“失落”吧。他有点恼火地在黑夜中坐起。一搭脉,心跳正常。活得很好。我很清楚我什么也没掉!
如果,他是流川,那么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爱他的人。可惜他很清醒的认识到:他不是。
这位游离于人世的黑衣天使啊,你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不想要么?独自存在的冰冷的你,没有感觉到幸福的温度对你是多大的诱惑么?即使你的心跳已经背叛了你的大脑,你还是要选择清醒和游离么?黑夜的流星划过,只是没有人告诉你:其实你也是,可以有愿望的。
三
那双眼睛之于他,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
要在做梦的同时始终保持清醒的心志,怎么可能不折磨?反复提醒自己什么也没丢,等同于反复提醒自己什么都不曾拥有。无可失去。即便是“天生”游离尘世、自动隔离情感的天使,也渐生出一种叫做怨恨的情绪,你烦不烦!
所以,当那双眼睛真实出现在他面前,突然凑近他距离不超过0。01米,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一拳挥过去,揍到他睁不开眼!他的拳头没有揍出去,是因为那双眼睛在0。01秒之内突然萎缩暗淡,无反光的死灰色,负温度。那人大口喘气,弯腰撑住膝盖:“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声音嘶哑,象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碎了,脚踩在那些细小的碎片上喀嚓喀嚓的响。
他没说话。暗淡的眼睛嘶哑的声音那都是表象,本质是这个人叫仙道彰,错把他当成了流川枫。他知道自己的脸和从前那个差别很大,何况搭档还在他脸上粘了些古怪的鬓角。唯一可能的相似之处,就是眼睛,现在戴上了紫色的隐形眼镜,搭档说这个很POP。反正他也分不出颜色。这里是东京的涩谷,到处是乌鸦鸦所谓涩谷样的人,他的装扮混水摸鱼,自认毫无破绽。可这个人居然就认出来了,看样子是追了不少路追上来的,竟是从背后从很远的地方就认出来了。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仙道彰在嘲笑自己的失望。光是看那么肯定、干脆的步伐就以为是枫了,就习惯性地追上去了么?他总是很肯定该走哪条路,总是很干脆的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一直以为,跟着他就好,笑。
震天响的爆破声!地面在颤动,受惊的人群一口呼吸急停,寂静,随即爆发出高亢的尖叫,黑压压地往四周逃散。不远处的地铁出口,突然冒出滚滚黑烟,两个人都条件反射的朝着那个方向跑!因为逆着惊惶的疯狂的人流,很快就被冲散了。散开前的一刹那,他注意到仙道从口袋里掏出记者吊牌往脖子上套。而仙道自从看到他的正面确认他不是流川以后,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瓦砾。粉尘。萧肃的杀气轻描淡写随风散去,毁灭之后连喘息呻吟都不复存在的死寂。他的脚步很轻,踩在瓦砾上喀嚓喀嚓的响,象那个男人心碎的声音。念头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竟敢当着我的面搞这种把戏!绝对要你们死得很难看!爆炸点分明是在地下,坍塌状况十分严重。搭档知道他冷漠外表下的暴脾气,对着耳机大喊,警方快到了,你先回来!快!
和警方差不多同时赶到的,是消防。而比警方到的更早的,则是记者。这不奇怪,涩谷附近一向游荡着不少记者,大型电视台都有自备直升机。警方拉了黄线,把所有记者隔离在外围,可隔不住汹涌的窥探的欲望,一个个眼睛发光发绿象午夜时分对着月亮嚎的人狼,黄线里就是令记者们癫狂的年薪嘉奖普利策。何况就算隔着黄线,摄象机架好了,记者照样可以对着镜头大放言论,放得比亲眼目击还活灵活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记者就是绕着将死未死之人盘旋等待的秃鹫,他们热爱腐食的气息,并以此为生。
他站在不远处,静观这群围着废墟因为灾难而喧嚣热闹以致热血沸腾喜不自胜的人类。冷漠的观望。但不知是什么留住了他的脚步,他本该去和搭档会合的。或许是那个身穿暗灰色风衣梳着朝天发的高个子男人,他在沸腾的人群中很显眼的静立着。手里明明拿着相机,却一动不动地站着。仙道彰不笑的脸,原来是那么悲哀的。
卡擦卡擦卡擦,四周相机快门的声音如潮水一样席卷。仙道是个孤岛。爆炸声一响,他就拼命地往出事地点跑,你当他在乎什么新闻么,套吊牌纯粹是习惯罢了。自从全世界最无耻最恶毒最不要脸的那个记者拍下飞机爆炸的全过程,自从他生日那天买好礼物摆好蛋糕等着自己最爱的人却看到爆炸的画面,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听不得“爆炸”这两个字,偏今天就让他亲眼看到亲身经历了,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爆炸了!流川在那里!我要到流川身边去!他拼命跑拼命跑拼命跑,只是想去流川身边而已。
不是没想过,要是那时侯我能在飞机上有多好。结局随便怎么样,只要那个时侯我能在他身边有多好。天,就算他再坚强再干脆,他也只有18岁只是一个人哪,他会害怕会惶恐的吧?就算他不害怕不惶恐,让我陪着他总比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的要好!我只是想在他身边啊,这个愿望就那么奢侈么?!
原来,仙道彰不笑的眼,是那么悲哀的。不远处的天使看着仙道死一般寂静的视线,用脚趾头都能推断仙道在想什么。但他没有关于爆炸的记忆,也无法揣度流川当时的心情,这方面他一向都缺乏想象力。所以当救援队抬着担架出来,一眼看到担架上那个受伤的少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某个内脏狠狠抽搐了一下。纤瘦,苍白,满身鲜血混着泥污,脸上的表情即非恐惧也无痛楚,而是茫然的绝望着。一条右腿,竟是齐膝断了。
闪光灯在一瞬间疯狂而残酷地闪亮起来!卡嚓卡嚓卡嚓快门声一浪高过一浪!那少年被刺眼的亮光突然惊醒,下意识的抓紧身上的毛毯,想盖住伤痕累累的身体,自己的痛楚、狼狈、无助、恐慌、绝望统统不想让人看见!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但,毛毯太短。天使一眼看懂那少年苦苦支撑的最后的骄傲,怒火猛地窜上来立时就想砸烂所有的镜头,够了!
那个朝天发的男人已经奋力在往前挤,挤过汹涌的人浪,挤到黄色警戒线的边缘,两名警察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上前,挣扎中,他突然扯下自己的外套,朝那少年抛出去,——长风衣乘着风竟在空气里悠然展开,轻轻飘落在那个少年的身上……盖住了他。
“你干什么!”记者群喧哗了,有人撕拉有人挥拳朝仙道打去。鲜血淋淋的伤口、苍白痛楚的脸、迷惘绝望的眼神,每一个应该拍特写的地方全都被遮住了!这是对所有记者的公然挑衅和侮辱。记者的职业操守第一条:真实记录,没有人可以改变或者破坏现场,记者的立场就是记录!拯救?你以为你是上帝么?当然这愤怒的拳头里,也包含了其中某些人对于错失升官发财大好机遇的极度不满。
人群外的他,果断地转身离去,一堆事情急着做。如果他们的情报没有错,就是那个集团的行动提前了!刚才的爆炸案,很可能只是开场。转身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低声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仙道”,短短两个音节,从没听过那么温柔的自己的声音。
人群里的仙道任由拳头落在身上,神经完全麻木。无法想象,如果枫象那个少年一样……不!不要想。我快疯了。居然听到枫在叫我。
四
“呦!看什么哪?”女搭档爽朗的笑声在背后响起,一杯咖啡绕到眼前。
“和你无关!”快速关闭视窗,他转过身来狠狠瞪着搭档,仿佛被人窥见了弱点似的老羞成怒,忍不住想发火。
“跟我无关那就不是公事喽,”搭档面不改笑的看着全球卫星定位连线,“也就是说,你在用‘上帝之眼’看你私人想看的人?”
“哼。”推理合乎逻辑(事实也确实如此),他无法反驳。再说看看怎么了?那个白痴天天晚上都看,我不看回来岂不是很亏!
女搭档意外发现这小子居然也有发窘赌气的表情,怎么肯轻易放过他,“哪位大美女让你天天看都看不烦呐?说说看嘛,我可是爱情高参,我可以帮你啊……”
“好!”他站起来就往外走,“帮我向老板请假,两礼拜。”那个白痴!居然真有那么白痴的人,哪里危险往哪里跑!为点小道消息弄得命也不要,我去踢断他的腿!叫他乱跑!
“啊?”搭档一呆,赶紧追上去,“去哪儿?我送你。”他想起,她有权限调动“黑鹰”,有点犹豫,但还是摇了头:“不,我自己去。”“你个色盲又没驾照你一个人能跑到哪儿去?”搭档有点发急,干脆拉着他就往停机仓库走,“我说了送你就送你!”“你说的,”他眼中闪过若有若无转瞬即逝的狡诘,“别反悔。”搭档一呆,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踩进了某人的陷阱。但,话已出口,驷马难追,黑鹰也只好起飞。
这个地方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夏季和雨季。肆虐的除了阳光和杂草,就是战争。
他穿越丛林一路咒骂找到了那个“仙道彰”,而那个外套脏兮兮、头发软趴趴的男人正背靠树坐着,腰间糜烂的伤口触目惊心,只胡乱包扎了一下用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居然夹着香烟,脸上的表情还很庸懒。一看到他,那人就笑着跳起来,开心的要命:“太好了!你真的在这里,幸亏我一听说就赶来了……我一直,一直都在找你。”
他简直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明明穿着野战军服,直升机上临时翻出来的军服一点也不合身,头盔档住了半张脸,脸上还有莫名其妙的油彩,为什么这个白痴一眼就能认出他?上次这样,这次又这样,我到底哪里有破绽?哪点象流川??
“你看,”仙道凝望着他帽沿底下阴影中的眼,很高兴地抬起自己夹香烟的那只手,手指上银色指环闪耀着一点点太阳的光线,“流川枫的仙道彰一直在等你回来……欢迎回来,枫!”说完这话明显松了口气,身子一软捂着伤口的手也松了,人缓缓歪倒不醒人事。
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那人脸上凝固的灿烂到无以复加的幸福,停靠在他怀里,就靠在他的胸口。他抗起他,这个比他高大的男人竟然轻得象片树叶,人世的温度正一点一滴的离开这个身体。他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咒骂,我不会让你死。我要你,幸福。
午后的阳光倾斜45度。穿过百叶窗落在地上,打出类似斑马线的阴影。黑白分明。
女搭档的高跟鞋一路清脆而来:“喂,你不去看他么?”那个仙道昏迷已有三天,但危险期已过了,状态日趋稳定,估计这两天就能醒转。他只摇了摇头,沉默。“为什么?”女搭档只当他害羞着呢,“明明那么紧张人家,就别硬撑了嘛,走吧去看看他吧。”
“他不需要我。”他冷冷回答。那个人需要的是流川枫,只有流川枫才能安慰他。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一样,无关紧要,毫无分别!他攥紧自己的手。
她看着这个彻头彻尾骄傲的男人,知道他无法容忍那个人因为“流川”而爱上他。更无法容忍自己“不被需要”。他就是他。即使在爱情面前,他选择尊严。
“你别那么死心眼好不好?”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反正那个流川已经不存在了,你应该跟他说清楚,或许你们可以重新……”“他受得了么?照他现在这种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憋了一肚子气,恶狠狠地骂,“死心眼的人,是他!”
“那你说怎么办?就让他继续找下去?我看一放他出去他肯定跑回老地方,给他十条命都不够他用的!”女搭档也尖锐起来,说来说去你们两个都是死心眼,超难搞!“所以请你设法让他相信,1,之前是回光返照的幻觉,2,有个很象流川的人出现在瑞士。”他转过身,并在转身的一刹那恢复了冷漠。理性,就是他回归冷漠的方式。
女搭档皱着眉头接口:“然后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放风出去,而且每次都是风景宜人的旅游胜地?”“放消息的频率,逐渐减少。”他补充。是啊,总有一天,往事如烟,时间的摩擦力谁都毋庸怀疑。或许有新人出现,新的爱情,新的幸福生活。但女搭档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替人家想那么周道,怎么不晓得想想你自己……”他背转身子所以没人看到,他的眼底沉淀着最深切的温柔。天使什么也不是,但守护却是天使唯一的使命。
你要幸福。
五
每年的这一天,仙道彰都会去同一个地方。十多年来一贯如此,象是举行某种仪式,又象是履行一生的誓言。
其实他只是坐在那个海边,回想当日的飞机是如何炸开,一瞬间的灰飞湮灭带走他最爱的人。其实那天,飞机应该是把他带“回来”的。电话录音里就是这么说的,流川说,“14号的飞机回来,不用接我,我来找你。”那个清冽的声音说得干脆,余下的就是带子沙沙的空卷,仙道静静地听他的呼吸,微笑起来。果然隔了半饷,那个别扭的小孩又冷冷说了一句,“很想你。”听了这话仙道咧开嘴笑了,海上斗转星移,他的笑浸没在黑夜里,心脏绞痛的感觉十多年如一日,从未减轻。好象哪部电影里说过,当爱已成往事,我们所能选择的,就是不要忘记。
“自虐狂。”他看着屏幕上的仙道没入黑夜,冷冷地腹诽。这么多年下来,冷静观望的天使很可能比仙道更了解仙道。看着他对人笑,看着他对自己发呆,看着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找,看着他把所有试图安慰他的人拒之门外。相思已然刻骨,自虐也成了习惯。这样下去,连守望他的天使都只有叹气的份。仙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象是听见了他的抱怨,海上升腾的礼花突然照亮了仙道的脸,他对着无限广阔无比黑暗的苍穹,他的嘴一张一合,分明是在无声的狂喊:“还给我,把他还给我。”仙道的脸正对“上帝之眼”,那双漆黑的眼眸愤怒而绝望,泪碎成了粉末。击溃了天使的眼。心痛到令他生平第一次,背叛了自己的骄傲。黑暗里作出了最无奈的决定:好,我把他还给你。
如果除了流川枫,没人能让你幸福,我把他还给你。
消灭自己。
“可是这个事情没法勉强的,”医生看着面无表情却冷汗淋淋的他,这个顽固到连续24小时做刺激疗法的家伙,怎么就不肯听人劝呢,“这对你的精神压迫太大了,继续下去别说恢复记忆,彻底发疯是真的。何况你的失忆不一定,完全是由于受惊造成的,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等我们调查一下再……”“那就快查。”他冷冷回答,“查出来之前,继续。”
医生很怀疑,先被逼疯的是自己。幸好她来了。她靠在门口,对他说:“问我吧,我知道原因。”她是他的搭档。可做搭档之前,她先是在某次行动中救了他,然后又照看了他9个多月,直至他苏醒。那段时间她不找点事情做做她真的会发疯,因为她原先的搭档,就在那次行动中殉职。
她拖了张凳子在他床前坐下。如果不是深知这个孩子极端抵触身体接触的话,她真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是个理性的冷漠的骄傲的男人,可在她看来他更象是个吃醋的赌气的纯粹的孩子。有些人就是这样,岁月在他们的身上留不下痕迹,无论是他们的脸还是他们的心。
“就算你真的找回了从前的记忆,你又打算怎么消灭这十多年的你呢?你毕竟不是流川不是么?”她问。“催眠。”他回答的很干脆。彻底,果然是他的答案。她笑了,眼珠子乱转:“这样啊,我可以告诉你帮你恢复记忆,如果你认输的话。”
“输?”他习惯性冷哼一声,尽管不太明白输什么。“输给从前的自己呀。”她继续微笑。她爱这个同伴战友兼弟弟,可她明白自己温暖不了他。十多年来他们出生入死,她为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可他总是习惯性地拍开她的手,他的眼睛总是透过上帝之眼凝望着另一个人。她微笑着说:“我就不信,除了流川枫,没人能温暖仙道彰。你,要不要跟我赌?”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很浅很浅地微笑了一下,回答:“没法赌。”
“啊?为什么?”
“因为我也赌我不会输。”
她真的笑了,哈哈大笑,第一次纵容自己伸手,揉揉了他的头发。他居然没有拍掉她的手,只皱皱眉头表示不满。有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年来他一点一滴的改变,改变了多少?他早已不是那个独自游离于人世的孤寂的天使。
他只知道,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那件深兰色的外套有如风一般轻柔,飘落在那个少年的身上,保护了他丧失一切之后绝望的骄傲。最后的骄傲。仅存的骄傲。“深兰色”?是的。从那一刻开始,天使的世界突然有了颜色。他第一眼看到的颜色,比天空深一点,比大海浅一点,他一直相信这是世上温度最高的颜色,因为它连天使被封印的心都能融化。都能温暖。
某天夜里,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同往常一样凝望着他。他静静地对视着他。如果我尽力,仍无法把流川枫给你,那就让我来温暖你。
请你,需要我。
End
由贵:偶也知道这个失忆流川的人设乱七八糟的,而且偶已经很努力调整想让他们少痛苦一点的说,(偶真是不适合写这种不幸福的东东啊,虐他们还不如直接虐我自己得了,55555)所以偶看偶就不要找借口了……睡觉,偶还是呼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