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泊尔境内，看喜玛拉雅，——冰雪封印亿万年的世界屋脊，竟在绿意葱荣的田园尽头，兀地割地而起，傲然耸立，只留了几缕烟灰色的浮云，聊作缱绻。它是神话般的存在，即便躲不过沧海桑田，却也无关人世变迁。

一名黑衣男子，正迅速通过金黄色的菜地，向山簏方向跑去。用“跑”可能不太准确，因为他的脚步有点踉跄。柔韧的杆子不断抽打在他脸上，苍白清秀的面容却纹丝不动，只咬紧嘴唇。

他的左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右臂，但温热的鲜血仍从指缝间不断渗出，大半没入了漆黑的衣袖，还有几滴顺着他纤长的指尖，掉落在泥土中。

一挤出金色花海，轻风即刻席卷起黑色的风衣，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配上大步奔跑的动作，那飞扬的风衣就象是黑色的翅膀，舒展在他身后。

前头，一阵猛烈的暴风袭来，飞沙扑面，“黑鹰”直升机已然启动。另一名黑衣男子坐在机舱门口，一看他受了伤，马上伸手去拉。他却一把拍掉同伴的手，两步跳上直升机，就地一坐，独自昏然睡去。

才松手这一会儿工夫，鲜血就没遮没拦地往外涌，——以至于“黑鹰”未及关门匆忙升空的那一刻，一串饱满圆润的血珠竟随着劲风，四散在蔚蓝色的天空里，被眼睛很尖的烈日逮了个正着，于是就晶莹剔透了起来，光芒闪耀了起来，不着痕迹地蒸发于人间……

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声圣洁的梵唱：你看不到我们，你听不到我们，你在天涯想象着我们，即使我们近在咫尺；我们不是光明，不是神祗，我们是天使；我们什么也不是，但你，你却是我们的一切……

“吵死了。”他醒来的时候，伤口已经处理完毕，但手术的麻醉药效尚未退去，手臂完全不能动。他只冷冷瞪着面前的白大褂，和刚刚挂断的手机。

“醒了啊？正说你呢，”低沉有点嘶哑的女声，听起来倒很温柔，“受了伤还赌什么气呢，那子弹霸道得很，再晚一点手就废了。”他干脆闭上眼，懒得废话。

那女人似乎见怪不怪，反而轻笑了一声：“不过干得很利索，３８人死亡，全部确认。”停顿了一下，又说，“休假２个月。”

他突然睁开眼，目中精光暴射：“不用。”

那女人笑得更加甜蜜：“用不用由我决定，我的天使。”很聪明地一说完就闪人。

白痴！他只来得及冷哼了一声。

天使没有姓名，不分性别，永远只穿黑衣。因为他们看不到彩色。——天使眼中的人间，只有黑白的映像。就象他不知道天是什么颜色，海是什么颜色，鲜血又是什么颜色。

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就是一片惨白，惨白的角落里有一个灰色的人影，人影渐渐放大，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你醒拉？”

生机勃勃的明亮声音，突然撕裂了混沌的时空，他终于看清面前是一张带笑的脸，眼珠子很灵活，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他嘴唇动了动，想要问“你是谁”，话一出口，却成了：“我是谁？”

睫毛停止忽闪，清澈见底的眸子直落落射穿他的眼：“你是天使，一不小心坠落人间的天使。”那个声音强大而仁慈，如上帝一般“给疑问以回答”。边上又伸过来一只软软的手，轻轻合上他的眼帘，“再多睡一会儿吧，人间是很辛苦的。”

于是他安心地睡了，沉睡在令他安心的黑色里。

“我不是天使，”他一袭黑衣站在摩天厦楼顶的边缘，背后是万家灯火阑珊，星星点点游离的亮光，诉尽人世的繁华与温暖。夜风，吹起他的长长的外衣，有如黑天使的羽翼。

“我不是天使，”他又说了一遍。不是天使就不怕坠落，纵然背后是９０度的万丈深渊，一个错步，坠落的不过是一地碎玻璃。

“好吧好吧，”面前的女人回答，紧身黑衣包裹着性感的身躯，白生生的脸泛起了微笑，“难得你那么想知道，就告诉你好了。”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流川枫。”

“哼。”他只是想知道，那双扰人清梦的眼睛，究竟在看谁？一夜一夜地看过来，烦死了！最烦的是，他的世界本来就是黑白的，可那双眸子竟连黑都黑得不一样！黑得那么生动，那么彻底，竟然黑到让他软绵绵的心跳起来。

１８年人生一页纸，所谓的“流川枫”，和他一样是个简单的人。概括地来说，甚至只要用三个字：打篮球。没了。

全部家人在劫机事件中丧生，唯有他一个人获救，当时已处于缺氧假死状态，丧失记忆。废话！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天使，不可能凭空坠落人间，——“天使”，只是他的工作而已。

“就这些？”他皱着眉头问身边的女人。

“你还希望有什么？”黑衣女子又笑了，“女朋友？”

他指着照片上那个陌生而清秀的美少年，反问：“不该有么？”

“哈哈，”那女人眼珠子里全是古灵精怪的笑意，“我好奇心泛滥的时候还真查过，听说确实没有女朋友，但是——”卖关子。

他冷着脸不说话。你查得到，我还怕查不到么？

黑衣女人明白他意思，自觉没趣，马上说：“但是，好象有个关系很好很亲密的朋友，”看看他，还是不动声色，有点恶作剧似的强调，“仙道彰，男的。”

他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倒不是听出言外之意，只是脸皮工夫没练到家而已。

那女人眼尖，有点担心的问：“你想起什么来了？”

“什么也没有。”他指着“家属全部死亡”那一拦，再次反问：“有必要去想么？”说着，扔下那页流川枫，径自走了。

“天使”这工作，他已干了大半年。那女人是他的搭档，主司情报和联络。对于丧失的记忆，他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兴趣，——怎么活不是活？

要他“回到”原先的环境，努力扮演从前的他，然后被一堆陌生人问东问西、眼泪鼻涕，搞不好还要对着不认识的人喊“爸、妈”……他听听都觉得烦死了！——没有记忆，就没有感情，装不出来的。

就象现在，看到所谓的“亲人”都死光光了，他也没什么感觉。失忆真是个好东西。

他从失忆中出生的地方，就是“天使”的基地。“天使”的老板，当然就是“上帝”。不过就算用作代号，听起来未免也太自恋太夸张了，所以老板还是叫“老板”。

在一间极其广阔的暗灰色房间里，老板坐在遥远的那头，他坐在遥远的这头。一副副恐怖行动造成的血肉模糊，在老板背后闪过，巨大的画面，放大的细节，——如同人之将死，记忆的闪回。

他是看不到红色的，但这些黑白的影象，足以刺激他全身的血液，油然而生的厌恶和仇恨，如同两股洪流，直冲天灵盖！“够了，”他说。

当时他没多想，现在他才明白，那是前世栽下的种子，今生顺藤结出的果。老板看中他的理由，他总算明白了。

不过无所谓，就象他当时听到老板的声音，从遥远的前方传来，咬字异常清晰：“人性的暴虐无法拯救，所以我只相信两个字，——安定。”

他受训成了“天使”，用杀戮，守护太平。几十条人命不算什么，让一个国家改朝换代也行，只要不是“乱世”。还有什么比乱世更糟糕的？他从不评判被杀的人是不是“罪大恶极”，他只是不想看到“无妄之灾”落在别人头上罢了。——看烦了。“够了。”他还是这句话。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真正的天使。黑衣迎风猎猎，心灵纯洁无暇。从来，没有坠入过人间的污秽。

只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分，总有一双人世间的眼睛静静看着他，那漆黑的眼眸带着温暖的笑意，荡漾着绵绵的情丝，扯乱了他心跳的频率。只轻轻一声“是你的是你的”，心便突然安定下来，坦荡起来，全身的血液稳稳地流淌开去，传送着暖洋洋的温度。

“不是我的。”他惊醒的时候，脱口而出。那双眼睛看起来是陌生的，尽管感觉上是熟悉的。

他受过严格的训练，“智商”之高足以弥补“情商”低下，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那双眼睛看的人，并不是他。真正吓了他一跳的是，他突然对那双眼睛很“好奇”，——根据他对自己的认知，这种东西他一向都很缺乏。

仙道彰和流川枫。他从女搭档那里，获得了有用的情报。但他，还是很好奇。这真是天使的忧郁啊，那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样的目光，难道就是——“爱情”？他再次被自己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学会这个词的？

对于纯洁的天使来说，爱情就够让他震惊的了，诸如同性恋、ＢＬ、耽美这类词语他一个也没听过，所以他的思路是：那么，谁是谁的女朋友呢？……不对，那两个，都是男的啊……这下，连天使都迷惘了，隐隐觉着事情不太对劲。

钻牛角尖的天使，决定给自己补课。收集情报无须惊动搭档，他自己也是个中好手。以他认真仔细、扎实严谨的学风，很快就把问题搞了个水落石出。——“好象，是会遭天谴的。”天使得出了初步的结论。

那为什么还……难道就那么……爱……显然，对他的“好奇”之心仍旧与事无补，反有添油加醋之嫌。——烦死了！天使决定，消灭好奇心，跟我没关系！

那双生动的黑色眼眸，依旧会潜入他的睡眠，每晚亮晶晶、暖洋洋地看过来。牵动他的心跳，安抚他与世隔离的孤寂。

他渐渐习惯了，有点赌气地想，看吧看吧，随你看多久。可你要看的人死了，活着的是我！这么一想，他又有点同情那双眼睛了。天使，终究是仁慈的。

他可没有意识到，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让他学会了很多新单词，赌气拉无奈拉同情拉，他开始不太象天使，开始往人间坠落。

直到在尼泊尔，他第一次受伤。地图遗漏了一个死角，所谓情报原本不可能百分百准确。他不埋怨谁。气力随着血液涌出体外，他只意识到必须加快行动节奏、节省体力、下手愈加干脆。

38个目标，任务完结。天使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的神采。剧烈运动之后，伤口的血液翻涌地更为剧烈，灰色的液体，汩汩流淌。元气大伤，他跌坐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原地，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包扎伤口，是不是必须挣扎着活下去。他，没有必须“坚持”的理由。

所谓珍惜、难忘、深爱、誓言、信仰的“坚持”，他一样也没有。天使松了口气，放任自己软绵绵地躺倒在地。怎么样“回去”，不是回去？

就在天使闭上眼睛的一刹那间，他看到了那双漆黑的眼睛。黑得如此坚不可摧！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要是连我也死了，那他还能看着谁？

天使突然很不安，心里竟然莫名慌乱起来。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伸手抓住受伤的手臂，想要阻止自己死去。

他终于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情。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是“被看着”的，其实他也是“看着”那双眼睛的吧？他其实是在乎的，那就不是“跟我没关系”！

天使倔强地从地上站起来，决定换一种方式回去。在生与死的一纸之间，他突然发现了自己唯一的，——“留恋”。

犹如从喜玛拉雅的雪顶，传来的圣洁的梵唱：你看不到我们，你听不到我们，你在天涯想象着我们，即使我们近在咫尺；我们不是光明，不是神祗，我们是天使；我们什么也不是，但你，你却是我们的一切……

一串圆润的鲜红的血珠随着劲风，四散在蔚蓝的天空里，悄无声息地蒸发于人间……

上帝透过天堂的钥匙孔，只瞥了一眼，微微轻笑起来……

黑衣天使，坠入了人间。

再度，于人间苏醒的天使，被迫拥有两个月无所事事的“假期”。

于是他想，——去一次日本吧。

To be continued

由贵瑛里 Yuki Eiri
2003.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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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贵发着高烧紧赶慢赶，结果还是只挖到这个地方。上帝啊，这个《番外》为什么会越来越长啊……接下来，应该是这个“流川”何以爱上那个“仙道”吧，但是这么漏洞百出的人设，偶真素怀疑得很，是不是还有那个必要挖下去，狂汗ＩＮＧ。恩，虽然失忆了，但潜意识里那种简单、直接的思维模式不一定会改变吧，拼命给自己找借口的说……

不管了，庆贺７１１要紧！由贵跳着脚尖叫……　＾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