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 1-3
作者: 陨夜,收录日期:2006-03-28,781次阅读
一 加农与赋格
仙道紧了紧身上呼呼作响的风衣,加快了脚下奔跑的步伐。北风一边在他的耳畔蛊惑地说着有毒的语言,一边用透明的手拽住他黑色的风衣,呼呼呼呼,噼啦——。仙道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暗骂,该死,都追了三条街了,还纠缠不休,下意识地跑得更快了。嗒嗒……嗒嗒嗒嗒……脚步声。刚刚浸润过雨水的街道,潮湿而且羁绊,仙道冷不丁地滑了一下,几乎跌倒。他马上降低重心使自己免于着地,趁着弯腰的瞬间看准了车来车往的空隙。于是吸了口气,一纵身,像黑豹一样敏捷地穿过马路,顺势拐进了一条没有人的小巷。
还是没有甩掉,仙道听见那几个人的声音仍旧愈来愈近,汽车喇叭声、咒骂声、“别让他溜了”的喊话声。不敢迟疑,他飞快地爬上了右手一栋房子外墙的消防扶梯,咚咚珰,锈迹斑斑的声音。几秒钟后,几个黑衣人也拐进了巷子,一时没有发现他们的目标在自己头顶上方,犹豫不决。仙道屏住呼吸,探身拾起脚边一个铁罐,用尽力气往街对面小道里掷去。咣当,击中目标,咣——垃圾箱被颠覆,成功地吸引了脚下几个人的注意力和行动趋势。很好,就是现在!仙道右手撑住铁栏,飞身一跳,着地时轻盈地像只飞鸟,心中暗笑了笑,算是自得地夸奖自己,一鼓作气地往反方向跑去。
视线里面,是窄窄的小巷,两边斑斑驳驳的墙壁,脱了色的灰黑,血腥似的铁锈味道,这整个样子,就像是去了顶的方管子,脚下嗒嗒的声音在叫着:别碰壁,别碰壁……他喘着气,感到前面的尽头是一片光亮,就像是两块黑色铁板之中夹着一团光,随着身体的起伏也在上下左右的跳动着。第一视角的游戏也没这么抽象,仙道怀疑自己的视觉还有神经。反正是直道,闭上眼睛跑算了。于是人为地造就了一片黑暗,只是,眼睛还能感光,仙道就闭着眼睛看到了那种半明半暗的帷幕,想起有时候在清晨醒来,晨光透过绵密的窗帘,嗯,没透过去的那一部分也没挣扎,安分的被阻挡在外面,透过去的那一部分也没嚣张,静静的匍匐在地上,朦朦胧胧的睡意,像现在一样。
终究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昏睡过去的,仙道听见身后啪啪啪啪的追逐声,苦笑自己活得太悠闲太没紧张感,被人追赶还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于是坚定地睁开眼睛,前进,准确无误地在岔路口和一个突然出现在光里的黑影撞在了一起,毫无意外地遵照牛顿定律,咚,双双摔倒在地。
第一反应是疼,痛感神经永远不会罢工,顾不得了。
第二反应是谁撞我,视网膜在脑海里映出一个黑发少年,谁啊,这么不巧。
第三反应是快爬起来继续逃,身体运作得比脑子还快。
跨出去两步后没来由的停下了,忘了什么东西吧?还是掉了什么东西吧?什么贵重东西还值得现在去捡?仙道想,真没理由,没时间了,先捡了再说。他转过身,一把拉起那个少年,不由分说拽着他跑。
总觉得像拽着一根鱼竿,那一头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把线绷得紧紧地,似乎自己在使两边的力。很沉重啊,拖起来很累,是负担吧?又好像不是啊,因为不愿意放手,总是相信那一头会是一尾金色的池鱼,谁都没有见过的珍贵的东西,在拉线的一刹那,牵起一轮优美的弧线,一道透明而发光的水线。
嗒嗒……嗒嗒……仙道的脚步很快,一个流亡的人应该前倾的角度,应该有的稍稍慌乱,不应该有的轻快,不应该有的,一点点逃亡的乐趣。
呼呼……少年的呼吸有点急促,好像在挣脱着被仙道紧握的手,又跑得似乎卖力。仙道在扯着鱼线,想这个少年究竟是在追随还是一样在逃亡?
咣啷,咚当,两边堆积的废物全部用来做路障,疲惫的匍匐在路上,除了倒下时的一声呻吟,什么话也不能诉说。
啪啪啦……啪啪……后面追赶的人不再喊叫,坚持不懈地令人不耐,谁愿意蹭着秋风那被速度扯裂的毛边,为了一个寒冷的任务在迷宫里追赶一只灵巧的猎物?
喵呜……喵……流浪的野猫放弃栖所的同时,寻找着另一个栖居地,踏着永远高贵的步子,好像跳着单人舞。“他们啊,舞来舞去舞得快,像行人穿行在雾中”,“舞步的正规,讨厌的优美”。
嘀嘀……嘀……黄昏为堵车准备的时间,凑不成交响曲,杂乱而单调的喇叭声,无谓地发出他人听不懂的喧哗。
好吧,够了,就此结束!
仙道猛地转弯,再转弯,正好瞅见沿街废弃的地下室,拽着少年躲进了进去。
真是跑不动了,二十六岁了,果然老了,仙道想,不过这次应该躲得过去。他不顾少年的挣扎,从背后用左手箍住他的身体,右手捂紧少年的嘴,目不转睛的从那半扇露在地面上的窗口盯着上面。
啼嗒……嗒……驻步,嗒嗒……徘徊,几双皮鞋来回走动,“让他逃了,回去汇报吧。”嗒嗒……嗒嗒……嗒…………嗒…………
终于甩掉了,仙道长长地舒了口气,松松手劲。那少年已经奋力挣脱了他的束缚,大口大口喘着气,同时还不忘挥了一拳过来。
“白痴!捂得这么紧,想闷死我吗?”长长的刘海小幅度晃动着,一双黑色的眸子投来不友好的信息。
仙道挑了挑眉毛,避开拳头,看着眼前的清秀少年,微微笑道:“对不起啊!抱歉了!紧急情况。”
少年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整整衣服走出地下室。
“我说,你愿意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吗?”仙道跟出来喊道。
“那种人太多了。”少年转过身,黑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
“那么一个被迫逃亡的人呢?”
“他们没有可以停留的地方。”
仙道一时间笑得发自内心。
“那么,我呢?”
少年眯了眯眼睛,看到夕阳在仙道的眼睛里,原本纯粹的棕色淡化着,好像金色的火焰驻留在煤气灯里面。
少年嘁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快点。”仙道听见少年这样说。
“好的。”仙道听见自己这样说。
仙道跟在少年身后,在城市下层人群聚居地里绕了很长的路。他时而看着在这近冬季节里还穿着初秋单衣的少年——单薄,配上刚才倔强又坚定的眼眸,他时而越过少年的肩膀张望从没有见过的世界——一个用贫穷、灰暗、肮脏和冰冷毫无美感地堆砌起来的世界,他时而还想,看来要暂时过另一种生活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仙道跟着那个少年爬上一栋废弃厂房摇摇欲坠的扶梯,在半路上翻进一个不大的窗口,然后上了两层楼梯,抵达尽头的一个房间。
是旧厂房的职员室吧?仙道想,没说出来。
少年在门口停下,摸了摸上衣口袋,又摸了摸裤子口袋,停了一会儿,皱皱眉,然后一脚踹开房门走了进去。
“你住在这种地方吗?”望着这个房间——一张靠窗的床,可以进回收站的辨不出颜色的冰箱,二手电视,二手双人沙发,几个随意摆放的箱子——仙道问。
“我请你来的么?”少年冷冷地看着他。
“没想换地方?”不死心地问。
“房租便宜。”说完,少年就自顾自取了工具去摆弄门锁。
仙道没敢问他这种地方居然还要房租,只耸了耸肩,也算放心地坐上沙发。
正在修锁的少年听见身后的惨叫声也没回头,过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说:“左边的弹簧坏了,坐右边。”
然后他放回工具,开门,还没跨出脚就被仙道一把拉住。
“你去哪里?”
“打工!”少年生气了。
“什么时候回来?”
“关你什么事?”
“……”
“早上,行了吧?白痴!”
仙道满意地点点头,伸出右手:“初次见面,我是仙道彰,请多关照。”
少年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流川枫。”
“砰”的摔门出去了。
仙道兀自笑笑,不以为然地爬上床去,也没在意对面广告牌上的霓虹灯无声的诱惑恣意地穿过没有窗帘的窗户,半个房间都映照着迷乱的光色,也没在意身下的床硬得只比石板好一点点,放松得了肌肉却硌痛骨头。几秒钟后他就沉沉地睡去了,就几秒钟而已,快得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几年的失眠症不治而愈,来不及反应过来他十七岁时候每一个睡得香甜的夜晚同现在相似得惊人。
他睡得这样沉,把酒吧的电子音乐声,嘈杂的人声,甜美的邀请声,刺耳的笑声,这些键盘上黑键一样的存在,全部抛到二十六岁的某一天,独自回到梦境去享受他曾经的十七岁去了。
他睡得这样沉,连流川把他踹下床后,他呆了足足五分钟用来恢复意识,迷茫地看着流川一脸疲惫地爬上床去,几秒钟后不省人事。
七点钟,原来已经早上了。仙道顺从地起身,打开冰箱,扫视一番,关上冰箱,觉得自己恐怕要开始减食了。
此后的一星期,因为不愿这么快暴露行踪的关系,仙道没有出门,他每天看着流川晚上六点左右出门打工,早上七点左右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此后一直到下午三点都在睡觉,。在白天里睡觉也相当的安稳,从没有见到他被直射的阳光打搅过,反而是那些光线在他身上,好像织了个明亮的茧子,包裹着安谧的静卧。另几个小时就算是干些自己的事。自己的事?也就是看看书,跑出去运动运动,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规律得可以媲美康德了。
流川看起来是那种完全缺乏好奇心的人,他也没有故意对什么事情表示出不屑,他只不过就兴趣比较狭隘。其实这样说并不负责任,仙道常常看见他在一个明亮的下午,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专注地看,这书有时是《群己权界论》,有时候是《枕草子》,有时候是《非理性的人》什么的,那种神情不会比任何人差,所以仙道坚信,一个对书本拥有如此广泛的兴趣的人,绝对是拥有广博心灵的人,不过流川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大概是性格使然。
仙道生来有种对什么都不惊奇的能力,所以他很快见怪不怪,渐渐觉得是件自然的事情。他也不太问,知道问了等于白问,只是有的问题可以稍微提一下。
于是一天下午,仙道很无意地提到:
“那天看到我被别人追赶,你不惊奇么?”
流川抬起埋在便当盒里的脸:“这种事常有。”
“那你也经常收留这种人?”
“从来没有。”
“噢?为什么是我?”仙道笑得露出了牙齿,很白。
流川轻蔑地眯了眯眼,扔掉吃完了的空盒子,抓了件外套往外走。
“因为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活着的。”“砰”门关上了。
仙道看着他的背影呵呵得笑出了声。
仙道想,他是加农,我是赋格。
二 柠檬和水仙
仙道发现自己也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兴趣,这周围的低档酒吧,廉价市场,小赌场,杂七杂八的小店,有些是很有意思的。白天的时候,安静得很,街上往往是空空的,到了晚上就热闹起来,虽说是热闹,却也没有熙熙攘攘的情况,表面上看起来,人不多,仙道发觉在夜里的时候,躲在阴影里面的人远比霓虹灯下的人多,再以后,他就了解了,无论什么时候,躲在这里自己却看不见的人才是这里真正的住民,无论他们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他还不知道他是因为流川而连带对这个阶层有了兴趣,还是因为见识了从来没见过的世界而对流川产生了兴趣。不过这没关系,仙道想,我还想多呆一会儿呢!
这只是想法而已,有一天流川问道:“你还有钱么?”这个意思是我已经管你住了,伙食问题要自己解决。于是仙道从上衣到裤子都摸了个遍,老老实实掏出一把零钱来。流川无情地哼了一声,接下来仙道就发现当天的晚饭他已经没份了。账户被冻结了,身边的钱用完了,仙道觉得如果不想被饿死的话,就必须回自己的公寓一趟。
“我准备回去一趟拿点东西,以便于我在这里能常住下去。”
流川听到了前半句,很隐蔽地露出一丝犹豫,但是在后半句出现后,马上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声白痴。
仙道不怕死的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道:“会小心的,别忘了我是很机敏的。”
流川有点羞愧,为了掩饰这一点点的羞愧,他狠狠地拍掉仙道的手,大声说:“谁管你?别连累我!”
仙道温和地笑笑,表现一下自己的豁达不计较。
流川径直走了出去,下楼,爬窗,下扶梯。他一边走一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跟往常一样的平稳,心跳也一样。他在街上满满地踱着步子,鼻翼间尽是习惯了的腐败味道。走投无路的人们倚在墙边,好像是破布遮盖的废弃物倚着自己的墓碑,他们的确是。常常有别的区域的逃亡者闯到这里,无一不带着掺杂着金属味道的血腥气,无一不睁着惊恐万分又绝望的眼睛,在陌生的地方叩响每一道不会开启的门扉,或者就被哪里飞来的子弹终结了没有落幕的生命。尸体就无言地躺在这里,通常眼睛还是睁着的,尽管什么也没有诉说。这里似乎就是个垃圾场,不,这里的确是。这里本身就生产出一堆一堆的垃圾,随随便便地摆放在街头巷尾。这时候收容所会有人来清理那些没有生气的东西——往往带着可怖面容的东西。他记起他曾经看到过的陌生东西,颈骨完全断了,软绵绵地贴在地上,干涸的血渍凝固在突出的眼眶周围,破碎的脸,破碎的肢体,破碎的气息游弋在空气中,好像灵魂的消散一样。流川听人说过灵魂是有颜色的,可是他没有见过,他只看到过一些透明的碎片带着死者无声的呜咽四处碰壁,找不到去往天国的路。
收容所实际上成了死亡所,他们不收留什么人,他们只等那些奄奄一息的可怜人最后一次闭上眼睛,再尽责地处理掉——那些连名字也没有的,那些生存却未被别人知晓的人。政府称之为联合民主国社会秩序监督和执行机构。这里没有人既得住这么长的名字,大家管它叫做亡灵救济处,不知道是谁先叫出来的,这调侃又悲伤的称谓,大家都知道它是什么,可大家都这么叫它。
这个区旁边就有个监狱,政府想得很周到。流川从窄窄的街道间望见那些不高的房屋,带着冰冷坚硬的栏杆,分隔着里面外面。流川想,其实里面外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区别,在外面是饥饿和苦难,在里面也只有这两样,只不过在里面牧师会要求每个人怀着感恩的心情来接受饥饿和苦难,牧师会告诉犯人们他们要感谢政府,感谢社会挽救他们,流川收回了眼神,可他们听到这些话就如同被告知,你们都是被抛弃的人。
流川停下脚步,他展开右手放在眼前,那个人为什么还要拉着我一起逃?这里没有人会在意,因为这里只有虫豸草芥,有的人打架,有的人酗酒,因为没有人在意。想到这里,流川慢慢握紧右手,再慢慢松开,他想起那时候仙道的手有一点压力和暖意过来,没有看见他惊慌失措,没有看见他眼睛里燃着什么仇恨。那是什么呢?流川想。那是生命吧?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说。那是活着的感觉吧?
花了两个半小时,仙道在公寓楼的不远处停下脚步,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他取了一根烟点燃了。流川不允许仙道在房间里吸烟,理由是受不了烟味。仙道其实是有点纳闷的,他在各色各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打工,应该是早就习惯烟味了,但他很识相地没有问。仙道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了,他觉得烟是个复杂的结合体,一半是味道,一半是光色,苦涩的味道带来的淡淡的麻痹感和陶醉,同时光线下的青烟很有点迷乱的感觉。然后很快,一切都随风而逝,只剩下自己的气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透过烟雾警觉地环视四周。一定会有人守着,或许端着枪候在哪一个窗口,瞄准即将出现的猎物——一个无力抵抗的背叛者。我干吗要冒那么大的险回来?
仙道掐灭了烟头。一个了断,彻底了断。
他竖起风衣的领子,把自己的脸埋在黑色之中,用平稳稍快的步子接近那栋公寓楼。他眼角扫到几个黑影,似乎能感到几双危险的眼睛在他身上钉上标签,那标签上写着死亡。仙道其实不太容易紧张,他知道如果要死的话,早就死了,不会留他到现在。这样一想,反而更加放松起来,轻松地走进了公寓楼,突然加快速度,飞一般地闪进消防楼梯,大跨步地奔向四楼。
夜里的楼梯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一个人的喘息声,一个人的灰白色。仙道感到疲倦,他疲倦于这种苍白乏味,疲倦于一个人奔跑在水泥当中,两边就好像有无数的窗子,每个窗子后面都有一双恐怖的眼睛盯住他,盯住他跨出的右脚,盯住他的背影。没有人从窗后走出来跟他讲话,什么赞许,蔑视,关怀,斥责都没有。他们只是躲在窗后,不复幽灵的形体,用那种僵死的眼神在黑暗中盯住他,不发一言,也没有停歇。所以仙道感到疲倦了,他不喜欢走小道,也不喜欢睡着做梦,因为他不像看见那些与悬线木偶别无二致的眼神,使他的视觉窒息、情感瘫痪。
仙道在自己的房间门后停步,调整了一下稍微混乱的气息,开门进去,习惯地去摸开关,然后自嘲地笑笑,放下手,径直走进了房间。周围大厦的灯光透过窗帘,映照出半明半暗的空间。仙道其实已经习惯了每个房间每样东西,他从来没有试图改变任一物体的位置。各居其位,各尽其责,就像自己身上每一个器官每一个部分每一根血管及至末端——在众目睽睽之下流动着血液,那众多的幽灵似的眼睛。
仙道拿了个包,首先扔了些现金和衣服进去,然后他的手就僵持在半空中,脑子里再也反映不出什么东西了。他刻意地走进每一间房间,拂过每一样东西,却没有带走任何的冲动。于是他突然间暴躁起来,随意地往包里扔东西,不知所谓的东西,直到再也装不下什么的包,裂着嘴朝他笑。挫败感,仙道感到压倒性的挫败感。他用双手重重地擦拭脸庞,似乎这样就能清醒过来。
门外忽然有了动静,仙道敏锐的听觉告诉他,有三个人过来了。于是他飞速地拉上包链,跑上阳台,准确地扔到了楼下的花丛中,再回身躲进厨房,伏在门上,细心的听取外面的动静。他听见门把慢慢转动,两个人探身进来,另一个人似乎留在外面。他毫不迟疑地打开煤气熄灭火焰,然后浸湿手帕捂在脸上。
三十秒,他告诉自己,三十秒,以后,开始。
进了房间的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仙道在心里暗自倒计时。
三,二,一,铃————整栋公寓的燃气探测警报铃响了起来,几乎震得人耳膜发痛。
好的,仙道在心里感激了一下现代建筑设计师珍视人命的举措,一跃而出,在两个人反应过来以前,一人奉送一肘一拳加一次昏迷。吸了口气,伏在房门上,外面人声嘈杂,看来公寓楼里的人都跑出来了。于是他弯下腰,猛地开门,虽然早有预料,门外那人瞬间一枪过来,还是令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侧侧身,那子弹就险险地擦过头发嵌到墙里。仙道也不等对方反应,狠狠地朝那人小腹揍了一拳,夺路而逃。还好有这么多人作掩护,仙道松了口气,不敢怠慢,一路沿楼梯跑到地下车库。幸亏这里没人,仙道熟门熟路地绕到一排护栏前,以前他曾经开车把这里撞坏了,没想到现在还能救自己一命。他敏捷地从缺口钻了出去,绕了个弯跑到花丛边。很好,包还在,也没人。仙道得意地扬起了嘴角,俯身伸手去取包。
就在此时,他感到一样冰凉又坚硬的东西抵在他后颈上。他很有形象地没发抖,心里却颤了一下。
“不愧是你啊,仙道。”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仙道一怔,随即恢复了自若的神情,他夸张地举起双手,回身看着持枪人。那是个在视觉上很招人喜爱的褐发男子,微微地翘着唇角。
“不愧是你啊,藤真。”仙道也回应了个微笑,他看见藤真的眼睛动了动,那是双略带绿色的眼眸,仙道一直觉得那太过于灵动,灵动得应该属于一只猫而不是一个人。
藤真放下持枪的手,说:“我跟他们赌你会不会回来。”
仙道也放下手,悠悠地说:“如果是回家的话,恭喜你,你赢了。如果是回去的话,我只能说遗憾了。”
藤真沉下了脸,厉声道:“仙道,请你好好考虑一下。”
仙道就故作严肃地沉思了一会,道:“嗯,考虑好了。”
藤真盯着他的脸,慢慢展开笑颜:“组织内部出了点事,没空来管你,而且现在我负责,我跟他们说,东西在你手上,你还没做决定,所以还有利用价值。”
“我该谢谢你吗?”仙道扬了扬眉,“刚才我可差点丧命。”
“难道不应该么?跑不到这里就不是仙道彰了。”
仙道想起自己曾经揣度过藤真的心思一百次,每次只能猜出一半,还是不重要的一半。他永远不给人看全部,他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自己的底线,剩下的,就设个谜给别人猜,他似乎已经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
“那么好吧,谢谢你,我走了。”
“等等!”藤真递过枪,“留着防身吧。”
仙道眯着眼睛看着他,心想,又要猜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不知道这个样子很花费别人精力吗?于是,他伸手去接。就在触及的一刹那,藤真突然收回了枪,对准仙道左臂扣动扳机。仙道在那一瞬间的确向右避了避,可惜,血还是涌了出来,又热又粘腻的液体,淌在防水的风衣上。一时疼痛,仙道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了伤口。
“这是一点点惩罚。”藤真笑着说,他走过来把枪放在仙道的口袋里,“不是我对你的惩罚。”
说完,他搂住仙道的脖子,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道:“请保重,彰。”
仙道苦笑了一下,应了一声,然后看着藤真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总算猜对了一回,仙道想,可惜猜对了也输了。他忍着疼痛拎起包,扬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流川站在楼下,他靠着墙抱胸站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跷了电子器材行的班,在楼下站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几次离去都觉得忘了什么在家里,他回去了几次,站在门口环视小小的房间,有点杂乱的房间,检查了两次电灯,两次煤气,都没有问题。他只好下楼,在街上一边四处徘徊一边想。他把一个醉倒在路边的醉汉拖到小巷某个废物堆边上,帮两个人打跑了一个不守行规的抢劫犯,把一条毡子覆在一具不知名的尸体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睁着无神的眼睛,里面是涣散的瞳孔。他终究离不开五百米以上。然后他索性站在楼下,低着头用脚蹭水泥地上的尘土,眼睛时不时瞥向每一个路口,每一个方向,细细的倾听每一个细小的动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耐烦。
左边打着昏暗的灯光,右边闪着诡丽的霓虹。流川望向左边,看到笼罩着压抑的黄色灯光,像是投下了一块薄布,冰冷,但是看起来温暖;他望向右边,看到莫测的霓虹彩灯,显示着无力而高贵的反抗,不知道是反抗黑夜,还是反抗白日。恍惚间,他觉得整个视线都模模糊糊,这不清晰不是睡意是外力。他就随着幻化了的黑色与彩光在脑子里冲击着混乱,把时间也冲得远远的,好似只身进入了梦境,隔绝声响的梦境。他确定自己醒着,却同时进入了梦境,那么,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或许肉体醒着,精神睡着?无法确定,他抬不起手来掐自己一下。
他犹犹豫豫地漂浮在幻觉和意识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小巷的另一端,清晰的脚步声,像是音乐厅里演奏完的最后一个音符,绕梁悬柱。那个身影每接近一点,他视界里的景象就清晰一点,从身影的周围开始,走到哪里,哪里就澄亮起来。流川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人走到自己眼前——那样尊贵的姿态——说:“我回来了。”
仙道远远就看见流川站在楼下,一半在阴影里面,也许是光的关系,仙道看见他清俊的脸上那双眸子里流丽着光彩,看见他高挑的身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仙道想说,你很漂亮,他说出口的是,我回来了。
流川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他的脸,仙道看到他微抿着嘴唇,长长的睫毛下夜空星辰一般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左臂。在走过来的那短短的路程间,本来已经忘却了的疼痛,此时却炙热无比。流川一把抢过仙道的包,拽着他的左手就往楼上走。
“喂,流川,轻一点啊!很痛知不知道?”仙道跟着喊。
走在前面的流川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那一瞬间,仙道似乎看见他眼中跳动着火焰。
“某个白痴说过会小心的,某个白痴说过自己是很机敏的!”
仙道愣了愣,随即委屈地叫道:“这已经是机敏的我所发挥的极限了!”
流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路拽到房间,把他扔在右边的沙发里,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盒子。
“还好,皮肉伤,没伤着骨头。”
“啊呀,流川,没想到你还会包扎?”
“……”
“啊,碘酒也有!”
“……”
“你手脚很轻,以前做过护理?”
“……”
“纱布包得很好啊!”
“闭嘴!”
“……”
“……”
“没想到的。”
“这里谁都多少会一点,多会一点就多救自己一次命。”
“是么?谢谢。”
“……”
“你去哪里?”
“打工。”
“那么,走好。”
仙道爬到床上,又一次睡得很安心。
仙道很老实地养伤,可他终究是闲不住的人。流川在某个星期日的下午,看到仙道正专注地切开一个柠檬。
“你还有闲钱买柠檬?”不满的语气。
“人应该懂得享受生活不是么?没吃过吧?尝一片试试?”他递过一片薄薄的柠檬片。流川踌躇的看看仙道,又看看柠檬。相当可爱,仙道想,相当可爱。
他终于接过了柠檬片,小心翼翼地噙在嘴里。
“仙道。”
“嗯?”
“这个味道……”
“怎么?”
“跟这里的生活,一个味道。”
仙道微微笑了笑,也噙了一片在口中,闭上眼睛用味蕾仔细地汲取每一份水分中的混合味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情景是这样的,流川捧着一本书倚坐在床上,下午的阳光像香炉一般散发着芬芳,这芬芳就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在他丝绸般的黑发上投下金黄色的光圈,在他深黑的瞳孔里镶上钻石,浓密的睫毛上缀满光的细致的羽毛,还有每一寸白皙的皮肤上淡淡的光晕,柔和得如同油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感?圆舞曲般的眩晕。当一种美超越了现实世界的时候,就抽离了去触及的欲望,因为占有欲是俗世的东西,褪去了这一层,只剩下单纯的审美,连同心灵一起投奔到另一个打开的内在视域中去了。
仙道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到床边,从流川的手中轻轻抽出书本捧在自己手上,一页页翻动着。“流川,有人跟你说过,你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么?”
“嗯?”
“如果有人说你应该属于阳光,你不要相信他……”
“……”
“如果有人说你应该属于黑夜,你也不要相信他……”仙道无意识地把目光停留在书上,手中却不停地翻动书页。
“因为啊……”他继续说道,“没有什么人是纯粹的啊!完美的东西,也是混合的东西,更何况是人呢?所以,阳光啦,黑夜啦,无缘无故地被别人寄托了愿望,被隔离和对立了,照我看来,都是不对的。其实从两方面都可以获得自己的东西不是吗?这世界里,全都是两歧,你也是。”
“人生的两歧,是么?”
“是的,聪明的孩子。”
流川看见仙道慵懒又闲适地靠在墙上,沙沙的翻书声细腻异常。仙道的双眼兼有双重的意味,阴影过来,是黑色的,一片云过去了,又成了浅棕,仿佛有重重叠叠的颜色,躲在深邃里面,那深邃里面,似乎还有自己的影子。他一时间有点陷进去了。
仙道转头看见流川怔怔地看着自己,就凑过去把书放回他的手中,同时也盯着他的眼睛说:“别这样看着我,那喀索斯,我不是那潭湖水。”
流川这才反应过来,他微微红了红脸,低头继续看书,两个人就默默地呆在房间里面。夕阳一点点地下沉,在房间的地上画出的光线也渐渐的改变着角度,发亮的光,以及发亮的心。
这时候,房门突然被敲响了,流川下床去开门,一个男人随着打开的门倒了进来。流川一把扶住他,他就伏在流川身上哼哼:“小枫,跟我去再来一杯……” 他是个帅气的有点不羁的男人,留着长发,头上的伤口还在淌血。
仙道默默地看着这个一身酒气的男人。他听见流川说:“三井,你又喝醉了。”
三井从他的肩上抬起头,用力地睁开惺忪的眼睛,当他瞥见了一边的仙道的时候,眼神突然凌厉起来,好像酒都完全醒了。“这家伙是谁?”他问道。
流川没有回答,他看了看伤口,说:“碘酒用完了,”他看了仙道一眼,“我现在去买。”说完就出了门。
三井在流川走后,直直地盯住仙道。
三井警戒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仙道?”
P.S.生存的两歧(by弗罗姆理论):
1,生与死的两歧
2,长远的想象力与短暂的生命的两歧
3,根本孤独的个人与必须与他人交往的两歧
三 美狄亚与奥德修记
仙道微微笑了笑,坐回沙发里:“好久不见了,三井。”
“他们派你来杀我的吗?”
仙道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叫做无奈,他有点虚弱地坐了回去,真是虚弱:“不是,我跟你一样。”他等待那两道眼神一丝丝的抽去敌意,在沉默中渐渐软化,随着它们的主人,无声地落在地上。
“你终于也离开了么?”
“算是吧!”
“我早知道那地方不能让人呆下去,一群患了造反症的政治疯子,痴迷的狂躁分子!成天做这不着边际的梦,还敲碎别人的梦!”他的话带着醉意,像金属弹珠砸在木质地板上,砸得仙道耳膜生痛,痛到了脑子里。
“我不是被逼的,我是自己离开的。”
“为什么?是你爱国了,还是不爱国了?”
仙道叹了口气:“不会回去了是吗?三井?”
“他们害死了他,我绝对都不会回去了!”三井慢慢地攥紧拳头,仙道看见了他半年前看到的三井,一个冲动起来会破口大骂,兴奋起来会咧嘴大笑的浪荡的人。
仙道木然,他从口袋里掏了一包烟出来,抽了一支递给三井。
“不了,我戒了。流川他也不喜欢烟味。”
仙道看见三井笑了笑,笑得沧桑,在那一瞬间仙道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三井,这个人把不明朗的交集摆在仙道的面前,在某一条路的前方向他挥了挥手,口中唤着仙道,似乎在打招呼的样子。他好像只是刚才认识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也叫三井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掰碎自己还在犹豫的东西,说着陌生的过去,陌生的现在。不,他不认识他,他不再认识他,他认识了另一个人。他有点害怕地闭了闭眼睛,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也叫做仙道的人,伏在一个躯体里面,从来没见过,还没来得及认识的仙道。
“我没有方向地跑到这里,在这里遇见了流川,第一次见到流川的时候,他递给我他自己的衣服,我以为我见到了他,有些地方他们真像,我以为我见到了他,于是我留了下来,我看见流川,我就看见他,我在注视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两个人,同样清澈眼神,同样透明的心。我想要留下来,我跳动的脉搏这样告诉我,于是我留了下来。”三井的语调不平静。
仙道把烟放在自己嘴里,却忘记点燃,他说:“离开,又留下了。”
“我们都是背叛者不是么?仙道?”
“什么叫做背叛?如果是指为了原本坚守的准则的话,我们都是背叛者。我只是在想,若这准则是别人给你加上去的,在了解世界以前划下的框架,那么这种改变还算不算背叛?又或许是没有做到某人所加在身上的信任,那么这种改变还算不算背叛?我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几处条纹码证明我应该怎样怎样,我只知道我无意中到了这里,遇见了个叫做流川枫的人,看见他的生活或者更多,自然而然想呆在这里,你说这算不算背叛?”
三井翘了翘唇角:“原来如此,我也不认为是,因为在这之前没人拿信任给你,真是个自由的人哪!”
仙道也忍俊不禁道:“三井你太得意了,瞧瞧你身后的翅膀,哪儿都能用,就是不能飞。”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两个完全忘却了处境的人,痛快地大笑。刚刚回来的流川在门外吓了一跳,他皱着眉瞪了他们几眼,走过去把仙道嘴里的烟扔出窗外,顺便把三井拖到床边上药。
“流川,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我认为没有必要。”
“噢?”
“我看两个无谓的人的语言范畴显然更加宽泛无需我再介入。”
“仙道你显然惹了个厉害无比的麻烦哪!”三井似笑非笑。
“不麻烦,丝毫也不觉得,这是我新的开始。”
“你干吗要向我宣布重新做人呢?”三井笑道,“你已经十全十美了,干嘛还要砸碎自己的塑像呢?”
于是两个人又笑起来,笑到流川忍无可忍地贴上最后一块绷条斥道:“你们两个要是再在我这里一边发谬论一边笑得白痴一样,就都给我出去!”
两个人立即收声,但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笑意。大概他们都觉得有一扇门在自己面前骤然打开,源源不断的涌出温热的液体填满略有空缺的心,和略显乏力的身躯。如此疲惫的逃亡游戏,如此吝啬的安谧,和如此厚待他们的赏赐。是的,赏赐,俯首跪下高举双手不敢睁开眼睛去看的赏赐。他们笑,因为他们感恩。
“小孩子不懂得成年人的幽默啊!”
“是无聊人的无聊,我明明就看见两个无赖互相拿着对方的镜子照自己。”流川冷冷地说。
“真是刻薄的话!小枫,再去喝一杯吧!仙道也去!”
“恕不奉陪,轮到我的班了。”
“那么仙道我们两个去吧!”
“当然。”仙道笑着回应道。
流川披上外套出了门,他想起半年前在第二个街口处看见蜷缩在墙角的男人。明明天气并不寒冷,春天已经来临了,他却仍然蜷缩着颤抖,颤抖的嘴唇吐出不清晰的字句,颤抖的双手掖不住自己的衣服,颤抖的身躯包裹不住虚弱地跳动的心。他是病了吗?也许一两个小时以后,就成了冰冷的残留物了。我把衣服给他了,死亡,永远不应该这么卑贱,明明是重生的喜悦,至少希望他死得安详一点,保留住人对世界的高贵态度。可是当时他的眼睛真的令人震撼!他看见救世主了么?不,我不是。他看见脱缰般飞驰的时间突然停滞,然后倒流了么?不,我也不是。我是一样在这里生存的人,不能够救赎任何人也不等待任何人的救赎,不知道有没有神也不被神所知晓的人。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仿佛是见到了久违的故人?我不是你的希望!请不要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一个罐头滚到流川的脚边,他停下步子,俯身拾起来递给眼前枯槁般的女人。他继续走,听到那个女人干裂的嘴唇间吐字不清的谢谢。他当时也说谢谢了,然后我帮他张罗了简陋的住处,我看出来了,他能够生存下去,我可以,他也可以,这是共同。那么仙道呢?不一样吧?我看不见自己活着,却从他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他也看不见自己活着,通过三井来看见活着的方式,通过我来确认自己的确实活着不是么?那个词叫什么呢?是叫做——彼此吧!
流川推开玻璃门,冲店长点了点头,换了件衣服,倚着玻璃窗坐下,而中充斥着重金属的碎片。他的右手慢慢拂上耳畔。店里的灯光很亮,他从窗上看见自己的脸,一团黑色中的白色。迷宫一样的出口,交叉的街道小巷,每一条都是隐隐约约的出口,走出去以后又变成了入口,总是在这里面徘徊,把时间也深深地锁在里面,这到底过了多少年了呢?这到底是谁的游戏呢?
他从自己的倒影里看到那个身影,于是就微微笑笑,是谁让我遇见的呢?那种话语,那双手,流川看见那个身影向他挥了挥手,才知道自己不是在神游。仙道在街对面微笑着向他挥手,就好像自己跟着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以后,忽然他回头招呼疲倦的旅伴,踏着漫山遍野油菜花的香味,踩着溪水的回响,指向一个更远的方向,模糊不清晰,但是美丽异常。
流川走出店门跑过了街,迎向一双期待的手一双期待的眼神,在那里等待多时的旅伴会大声说我们航海去吧!漂流在一个没有边际的空间里,毋须回头,什么都有,帆布、绳索、食物、淡水、罗盘等等,只要迎着另一个方向大声宣布,航海去吧!
仙道看见流川跑了过来,就扬了扬手上的袋子。
“你没吃晚饭,怕你饿了,我带了给你。”
航海去吧!
“一会儿你拿进去慢慢吃,外面冷,三井在酒馆等我。”
不要说什么疲倦,本来就是漫长的旅途。
“那么我先走了。”
一起走吧!
“走吧!”流川说。
“呃?”
“哦!不,我说谢谢。”
仙道握了握他冰冷的手:“不用谢。”
他转身,黑色的风衣融进了夜色里。流川听到心里面在说,你忘了说一起啊,一起……
早上的时候,流川发现仙道还在床上睡得很熟,他推他。
“快下去,该我睡了。”
仙道迷迷糊糊的睁了睁眼,身体却丝毫没有动:“昨天喝多了……”
“你们才认识就这么熟了?果然是物以类聚。”
“这是英雄相惜。……一起睡吧。”仙道朝里翻了个身,腾出一点地方。
一起么?你说,一起么?
流川迟疑了一下,也倒在床上,两个人背对背侧卧着,混合着同样频率的静静呼吸。流川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看见仙道买的白色窗帘被风牵了起来,
扬帆,启航。
朝向梦境的一方。
一般是敲门声最扰人清梦,何况在中午时分最令人昏昏欲睡时候,瓦格纳气势般的敲门声。仙道揉了揉宿醉的头发,好像发丝里也渗着酒精,不情愿地翻下床来,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聚焦迷迷糊糊的视野,一心只想止住门外野蛮的手。
开门打照面的是个红发的健壮男子,眉眼间捎点英气,后面跟着的四个人,算是长得各色各样,不一而同。
“快把钱拿出来!”这一回的气魄赶上命运交响曲,“……诶?你是谁?”
是上门抢劫的?这一带治安果然不好。仙道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秒就顺手摔上了门,回了身打个呵欠,也不管那门板到底离那个男人的鼻尖有几公分。流川倒还像没事一样,趴在床上睫毛都没动一动。
后果是比原来嘹亮了数倍的叫骂声和砸门声,忍无可忍倒不至于,不耐烦是肯定的。
仙道第二次开门时正赶上那个男人助跑三米后炮弹一样的冲刺,看他脚下是刹不住车,连人带速度摔倒在地,人仰椅翻,口中也刹不住车,高分贝的句子拖了长音:
“流川枫!你快把钱拿出来……!”
认识流川?不妙啊!仙道脑中晃过第二个念头,那么不是敲诈就是勒索!趁那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他一个箭步上前,左膝抵住那人腰部,双手熟练地把他的右手反过来一扭,在背后牢牢制住,心里寻思着英雄宣言。那个痛得哇哇大叫:
“死狐狸!难道想赖账不成?”
“仙道,你放开他。”这种声势下没人还能安睡,包括流川。
原来是催债的。仙道脑中晃过第三个念头,总算成了定论。不情不愿地咽回英雄演说,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刚好配合第二个呵欠。
“死狐狸,居然找帮手想赖账!”解放了双手的人跳起来就想挥拳,被眼明手快的四个人死死拦住,“樱木,冷静一点啊!”“樱木,别冲动,打死他没人还债了!”“这个月的指标还没完成呢!”“洋平,快抓住他!”
流川递了一叠钞票过去,撇撇嘴角:“活该!”
“浑蛋!你说什么?”
叫洋平的人接过来钱,眼角瞥了瞥仙道。
“我说你活该!谁叫你打扰我睡觉!”
“你就睡死吧!还有!多一个人,房租加倍!”
“你敢?”小狐狸终于发怒了!
“怎么不……”樱木半句话被仙道的手堵了回去。
“大家好讲话,我不是帮手,不是房客。刚刚是误会,这位兄弟对不住。”仙道笑得相当无辜。
“快滚出去!”发怒的小狐狸没那么好说话,连推带搡地把一干人都推了出去,狠狠地关上了门,然后揉了揉眼睛,开门伸手把仙道拽了进来,又用力关上了门。
仙道一边理了理头发,一边等到门外的吵闹声渐渐远去,看见流川又向床上倒去了。
“流川,你怎么会惹上黑社会的人?”
“欠债。”
“你问他们借了钱了?”
“我父母生前借的高利贷。”
“你父母……?”
“不太记得了。”
“那还有多少要还哪?”
“照现在的速度,二十年后可以还清利息。”
仙道这一回没笑出来,他很想摸摸他的脑袋,问问他为什么没被这种沉重的东西压死,至少仙道从没有听见那种压力重重的喘气声,或者夸张一点,怨天尤人的悲鸣声,好像只有熟睡后的的呼吸声,轻柔无比。
“流川,没想过其它能多赚钱的途径?”
“……”
“流川?”
“……”
“流……睡着了?”
仙道走到床边,当真揉了揉他的头发,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就用了用力,还是没有反应,这一回可以笑了。仙道笑了笑给自己看,披上风衣走了出去。
已经很熟悉这个区了,仙道自己就逛了几次,他喜欢走到两个区的边缘,隔了一条马路就是两个世界了,身在一个世界,眺望另一个世界,他有时候也会爬到高处,歆享一下俯视众生的快感,只是从高处看起来,都只是一个世界,一个尽头,所有的东西都混合在一起,平时看起来非常整齐的东西,也显得杂乱无章,只有向上仰视的时候,才能够满足不容易满足的心。
于是仙道在这个世界的边缘上慢慢地踱着步子,实际上他已经漫不经心地晃了两个小时了,视线在两边跳来跳去,转瞬即逝,无意中真的好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归宿,因为他望向街对面的眼神,隐隐带着敌意。当然他是刚刚看见那辆黑色奔驰车停在对面不远的前方,那个西装革履相貌稳重的人在保镖中间,下车后无意地望了望周围,仙道下意识地往巷子里一避,他不知道他的动作快还是那人的视线快,仙道贴着墙,怎么也不愿意探出头张望一下。他有种预感,必须面对一些明明不想见到的人,说一些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话。
他摸了摸风衣的口袋,想掏出一包烟,心不在焉地带出了钱包。就算永远没有人告诉他,他也应该知道,这个区里的居民全都是反应比条件反射快的人。只不过那么一抬手间,一个瘦小的黑影已经完成了飞速穿过他的身边,捡起钱包,飞速跑掉的全部过程,在这期间,仙道连一声“啊”都没来得及叫出口。等他跑到小巷深处,视线里已经没有了人。仙道苦笑了一下,算是补偿没有叫出口的惊呼,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流川气急的样子,只好自我安慰地叹了口气,世风已下,时运不济。他也许需要一些时间,在见到流川之前,来准备一下下一次注定不愉快的会面。只是上天给他的时间显然太少了,他只不过才转了两个弯,就看见了不太适合马上见到的对象。
只不过是个废弃的停车场,一半的空间堆满了金属垃圾,只不过是锈迹斑斑的篮架,连篮网都不知去向,只不过是如此破败的低沉的残体,绝对绝对不足以承载他那样沉重的生命厚度,他飞扬的发丝间漫溢的热情,他在阳光下洒落的金色汗水间的执著,他优美起跳间不可掩饰的光彩,还有那种沉醉的愉悦,从心底释放。这一切的一切,全都过于厚重,以至于非那种无限的境界不能够存在;全都过于刺眼,以至于让人不能单纯的用眼睛去触及。
仙道斜倚在铁丝网上,点燃了一支烟,他用烟雾来缓和不可直视的光亮,他缓缓地吸了一口,试图用他体内的另一种能够“看见”的东西来观赏。那种近在咫尺的人生,单纯地散发着近乎神圣的光芒。什么东西会压倒他?不知道,反正不是沉淀在空气底层的东西,也肯定不是平时能够放在嘴边诉说的东西,唯有以伟大对抗伟大,以崇高感对抗渺小。只有这种时候,纯然忘了自我。仙道机械地抽着烟,在那一恍惚间,仿佛敲醒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深处,在流川的身影上叠加了一个自己的影子,只不过那个影子比现在更加年轻,也更加纯粹。
流川在捡球的一刹那,看见了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其实那些烟雾不足为提,其实那个样子已经熟记,只是在一刹那朦胧的光和烟雾的阻扰下,感到这样的远离。就在那铁丝网的边上,模糊的身影,在另一端,在另一片土地。太暗的话,会看不清楚,太亮的话也会如此。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流川看到自己,是一个人。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一个人的篮球,有点寂寞,一个人的篮球,有的可悲。他知道自己是逆着光,因为身前拖着自己的影子,在亮白里面的唯一的黑色部分,一个天地之间,他和他的影子开始分离,他直视着影子,他或许想说句什么,他或许想拥抱一下影子,因为,那一刻他感到,他自己、他的影子、他的篮球、和——根本的孤独。
突然没有了打球的兴致,流川抱着球向仙道走去,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慢慢攀上了仙道的身体,把他染黑了。
“仙道,一对一么?”
他等了很久,在等仙道的回答,至少他觉得自己等了很久。
仙道的嘴角弯了个弧度说:“对不起,我不会打篮球。”
“是么?”在流川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的波动,“我一直以为你会。”
他抱着球走出停车场,停下,闷闷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跟我父亲有点相似。”
“流川,你不用变着法子说我老。”
流川回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要这样认为的话,我也不否认。”
“那么哪里相似呢?”
“不知道,也许只有一点点。”
“哦!”精神的父亲是么?亲爱的斯蒂芬?
“还有……”
“什么?”
“他死于肺癌。”流川淡淡地说,说完就转身走了,往家的方向。
仙道眯了眯眼睛,随手揿灭了烟头,快步跟了上去。
他跟在流川的后面,盯着他的背影,那个背影在他的视野里,挡掉了其他的东西。起先的时候,他忘掉了自己,接着,他看见了以前的自己,现在,他不敢看自己。一点儿也不敢看,不敢低头。就因为这样,即使他再想把那个背影锁在视野里,他发觉,已经不能用看了,他只能望着他。因为仙道不敢看自己,所以,他望见流川在远离,尽管也就是身前那么几十厘米,却慢慢地拉大,想追也追不上。昨天,他似乎笑了一下是么?远远的,是看错了么?隔着那一条街,隔着玻璃,他的神情,他似乎笑了一下不是么?风大的时候,一定要扬起帆,那样的话,船才能够驶得快,瞭望的时候,也一定要用瞭望镜,不然的话,会错失陆地。
他跟在流川后面,觉得自己尽力地走得很快,他使劲了,为什么,还是没有那样离弦的速度?哪一样的阻力在扯住他的风衣,在羁绊他的脚步?在远离,他确信在远离,他望见流川黑色的发稍拂在洁白的颈项上,一缕一缕,跳动着。他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触摸一下,还是不想让这距离继续拉大。
“怎么了?”流川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他。
仙道一下子醒了过来,他的手悬在半空中,他微笑着说:“领子翘起来了,我帮你翻翻好。”
“哦。”流川乖乖地站在哪里。
仙道细心的整了整他的衣领,完美无比。
“好了。”仙道想,好了,如果把帆都正对着风的话,就只有最后的那一张能够受力,帆都应该斜过来,这样的话,每一张帆都可以得到风的眷顾,船的速度就这样加快。就这么简单。
能这样想,仙道觉得非常令人高兴。
“小枫,你在这儿?”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仙道顺着流川的眼光望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她长得很美丽,那种长长的卷发,漆黑的眸子,颀长的身材。可惜的是,烫染使她的头发稍显干枯,长期使用化妆品令她的皮肤略微粗糙,还有原本应该无瑕的眼睛里面,那种深深的疲惫。
“正好,我这两天不能回去,你帮我把这些钱交给良田好吗?”
流川盯着那个女人,仙道看见他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流川说:“我不能那样做,彩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