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
作者: 陨夜,收录日期:2006-03-28,822次阅读
硝烟慢慢地消散开来,在低空里徘徊。黄昏时候的光线穿不过破碎的烟雾之网,那些灰尘在细细的光束里面轻轻喘息,跳着没有伴奏的舞蹈,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仙道费力地睁开眼睛,视野里笼上了一层红雾,他抽出被压在步枪下面的右手,抹掉了从额头上涌出的鲜血。这样以后,他能看得清楚些,激战过后的战场像未经填埋的坟墓,没有人往那些残破的肢体上洒上一抔一抔的尘土,没有字句从黑衣的牧师的口中吐露,不知道他们临死前还有没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用沙哑的声音为自己唱一首哀悼之歌。
住在隔壁营舍的叫做三井的年轻人,就倒在不远处的旗帜旁边,他沾满鲜血的手仍旧紧紧地攒着旗杆。他曾经能吹出很动听的口哨,从他现在干裂的唇间,流畅的曲子,特别是中段的时候故意卖弄技巧似的尖利的高音,一只盘桓在蓝色天际的鹰之歌一样尖利。被撕破的旗帜轻柔地一下又一下覆在三井的额头,和着听不见的口哨的节奏,一下又一下。仙道喜欢听他吹曲子,请求他在前一个晚上满足他这个愿望,于是在那个夜晚,仙道听见隔壁隐隐约约传来悠扬的哨声,三井动情地吹着那首曲子,那首叫做的Scarborough Fair曲子。
那个自称天才的红头发的青年,他是整个营里面最会惹是生非的人,好像浑身有使不尽的气力,动不动就找人干架,把所有人都打倒了,自己即使是头破血流却还站在那里。此刻,他仍旧站在那里,虽然他已经死了,中了六枪,血也已经流尽,可他还是想要显示他永不耗竭的精力一般,雕塑一样直直站着,纹丝不动。仙道看不清他的脸,他只能看见那张脸上石刻一样的坚毅。仙道见过他很多次,然而他很后悔自己没有机会再和他说话,仙道一直想对他说,嘿,你皮夹里那张照片上,那个女孩笑起来很漂亮。
当然,还有为他带来家信的叫藤真的通讯兵,每次告别都会礼貌地微微鞠躬;总是板着脸训斥部下的营长牧,在仙道那次危险的任务之后,送给他一个银色的打火机;还有……还有……很多吧……很多个他认识的人……很多还来不及说的话……
仙道轻轻地把趴倒在他背上的流川挪开些,吃力地支撑起身子,胸前的伤口一阵剧痛,痛得他只能保持半趴着的状态,等着疼痛一点点弱下去,心跳的碰撞一点点不分明起来。他再次试图坐直了身子,朝四野里环顾了一下,显然,现在没有一个活的生灵,没有一个完整的生命。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辆吉普车,早就被炸弹击中了,烧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那半烧化的金属的斑斑驳驳的黑色。
他想使唤他的左腿,吩咐它支撑起自己疲惫的身躯,可是那条裹在被血浸透的绿色军裤下的左腿,却连痛感也感觉不到了。骨头断了吗?还是神经断了?连原本的归属也抛弃了。仙道从背后把双手穿过流川的腋下,搂住他的身体使劲地向后挪动,靠他那条不可靠的右腿,慢慢地在沙地上划下两个人的痕迹。
仙道搂着流川的身体,尽管他很瘦,可此时却异常沉重,沉重得让仙道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挪动半分,差一点就松了手倒在地上了。
能倒在地上躺一会儿多好,就忘掉浑身的伤口,忘掉自己还有一条左腿,忘掉自己还有一条生命在喘息着。能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多好,就看不见丰碑一样的旗帜,丰碑一样的人,墓地一样的战场。他只想看看流川。他转过头,瞥见从流川漆黑的头发上滴下的血滴,滴在被硝烟染黑的脸颊上,血迹开始干涸,他一时间脑袋里好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这一下撞击的疼痛,远远大过于此时身体上的任何创口,他死死地咬住牙齿,挣扎着后退了一米半,才实实在在地靠在了吉普车的车身上。
这一次显然用力过猛,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每一次吸气都抽动伤口痉挛似地反应,引来全身僵硬的疼痛。真得很痛啊!痛得快要落下泪来了。他闭上眼睛,缓缓地均匀浅浅的呼吸,直到他再一次,忘掉他的身体。
他揽过流川,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流川无力地垂着头抵在他身上,一半的重量,都抵在他的身上。背后吉普车的金属里面,好像还有微弱的火焰似的,带着低低的余温,他胸前的流川也是,一点点温度,一点点三十七摄氏度的,温热的分子,渗到他的皮肤里面。
他搂住流川的肩,放心地把自己靠在车身上,两个人的重量。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呢?
是在刚刚被调到这个营的时候吧?把调任令交给牧后,从房间里面走出来就看见,香樟树下流川颀长的身影,一缕一缕的叶缝间的阳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微风牵起得发亮的发丝,还有锐利的黑色眼眸,现在还能记得他眼眸里面,确确实实没有一丝杂色,纯粹得,就是战士的眼眸。
他朝这里走过来,微微抬起他的下颌,用低沉而干脆的声音跟自己说话。
他说,你是新来的,以后请务必遵守这里的规矩。
自己像是不守规矩的人么?
他说,不日就可能开战,请你做好随时奉命的准备。
是要做好死的觉悟吗?
然后没话了。
他转身要走,自己却叫住了他。
问他,你为了什么打仗?
很无聊的问题,问过许多人。
他沉默了。
是为了国家么?
他不回答。
是为了理想么?
他不作声。
是为了家人么?
他还是不作声。
长长的沉默。
以为没有答案的时候,他却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说,
因为我是军人。
那一瞬间可以清楚地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一颗跳动的有力又坚定的心,在他躯体里,藏着一个斗士的灵魂。
然后他带自己去宿舍,帮自己安置一切,临走的时候,他说,
有任何问题,就来问我,不要擅自行动。
因此常常见他,见他灵魂里的斗士,孤独地舞动自己的长剑。
请教他自己明知道的问题,说扯开话题的话,甚至给他读自己的家信,只是想多见见他,多见见一个人而已。
那时候已经确认自己喜欢他了吧?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回答自己问题的时候?
还是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或许,更早。
仙道觉得口中一股股苦涩味道,他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银色的打火机,没看错的话,在阳光下闪了一下。他摸遍自己衣袋,也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他探出手掏了掏流川的上衣口袋,从里面摸出半截烟,焦黄的手指间,半截烟。他把烟叼在嘴里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仙道第一次被烟呛到,拼命地咳嗽起来。是因为这烟太凶了么?不是吧?他用力地咳嗽着,似乎要把肺里的浑浊气体都咳出来,身体止不住地抖动,连同胸口前的流川,随着每一次身体起伏,把头轻点在他的肋骨上。仙道终于被呛出了眼泪,那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划出模糊的印子,花了的印子。
他停止了咳嗽,又缓缓地吸了一口,这一回,感到舒适无比。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自己的呢?
揣摩别人的意思,不一直是件很难的事情么?
那天又给他读自己刚收到的家信,好像在跟另一个亲人倾诉一般。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沉默了很久也没说出话来,连一贯心不在焉的流川都感到反常。
读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所以无论如何都读不下去了。
再怎么会面对现实也好,又怎能不直面自己的破碎的情感,和破碎的心?
再怎么坚强也好,又怎能瞬间就忘掉一切,瞬间就给自己看别人的强颜欢笑?
所以无论如何,颤抖的嘴唇,就是说不出话来。
然后违背了军规,独自跑到军营外面去了。
找了棵高高的树,在那棵树下把父亲留给自己的东西,父亲写的信都烧掉了。特别是那些纸张,在火焰里面不堪一击。
回去就被牧关到禁闭室去了。
也好,正好一个人收拾收拾自己,把破碎的心情捡起来,拼回原来的样子。
不久以后,流川就进来了。
他也是被关禁闭的。
他是来陪我的吗?
他说,一个白痴挑衅,就把他揍倒了。
果然,是来陪我的吧!
那一刻,突然间高兴起来,真的是能够替代一切的高兴起来。
那就是说,从那一刻起,能够平静地跟他谈起关于父亲的事情,是挺奇怪的。
那天好像一直一直不停地跟他讲自己,把回忆都倾倒在他身上,他有没有承接那些陈旧的记忆我不知道,只记得黑黑的房间里面,他的眸子很亮很亮。
那个时候,他已经喜欢上自己了吧?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更早的某一瞬间吧?
自己没有留意到的瞬间。
那半截烟慢慢燃尽了,自己就隐灭了火焰,仙道把它扔了出去,远远的看不见的地方。流川在他胸前,轻轻的恩了一声。
仙道扶起他的头,把耳朵凑了过去。
流川轻声道,仗,打完了吗?
是的,已经结束了。仙道回答。
流川更轻声地说,是么?不坏。
不坏,仙道说,是不坏,现在你歇会儿吧,有我呢。
他轻轻地拍着流川的肩,像哄孩子入睡一样,流川也就继续靠在他的胸口,不再说话。
是什么时候让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意呢?
临上阵的时候,流川走过来说,
你要对我说的话,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所以请你在战场上珍惜自己的生命,如同珍惜我的生命一样。
问他,你也一样吗?
他回答,是的,可是我是军人,你也是。
我知道这个,这一点他尽可以放心,只是,只要是人,有了牵挂都会不甘。
我回答他,我知道,有很多东西我记着,你也记着,别把它们带到肮脏的战场上去。
他认真地点点头,走过来轻轻地拥抱我。
在林子里面站着,会有微风擦过树梢拂过身上,他的拥抱就是如此,轻柔,又不留痕迹。
在我的零碎的记忆里留下深深的痕迹。
后来,就是在枪林弹雨里面,他倒在了我的背上。
我确实没有办法支撑他,他或许是想依赖我,又或许是想保护我。
这两种可能一定都有,我不放弃任何一种。
原来,该知道的事情早就知道了。
真可惜,这个世界的语言,都是那么贫乏,这个世界的表达,都是那么笨拙。
我知道,你也已经知道。
我始终不能了解,一件事情的起始和终结,连过程里面,都是模模糊糊,找不到鲜明的色块,找不到标志般的坐标。
又因为一件事情发生在另一个特殊的事情里面,比方说这场战争,才使得我还能不负责任地为它划分出不同的段落。
我不说这样的话,诸如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之类的话,三井他们都不会愿意听到,你也一样不会。
我也不说遗憾的话,那不像个军人的样子,也不是你赞赏的样子。
虽然有这么多不知道的时候,却一直都延续到现在,战争也没有打断它,谁也没有打断它。
它也或许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持续下去,即使你和我都不在了,它还在,还在继续下去。
真的,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情,我不能明了,还有些事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比方说三井的口哨,樱木的照片,你的拥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
不知道什么时候让你知道,
不知道这喜欢什么时候会结束,
不知道将有什么,将知道什么,
这一切都不重要,
因为,只是知道现在,
所以,这一切,关于什么时候,都不重要。
仙道闭上眼睛,搂紧了流川,他隐隐约约感到销烟褪去了许多,吉普车的金属里面也不再带有热的分子。
他再一次把自己的重量倚在车身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停止了他最后一次呼吸。
而在他的怀里,流川的身体,早已经冷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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