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世界
作者: 陨夜,收录日期:2006-03-28,780次阅读
第一界
SIDE A
1月1日那天,是下雪的。我们在街上走到一半的时候,黑色的天空里就开始有白色的碎片飘落下来,那种细细的纪念品一般的飘絮。周围的人意外地欣喜起来。我一向对这些事情是不在意的,可是今天仙道笑着说生日快乐的时候,我意外地感激我的生日是在冬天,这个季节使阳光变得弥足珍贵,仙道阳光般的笑意。虽然我不怕冷,可是我不讨厌阳光,特别是仙道那纯粹的,不含深意的笑意,轻松得一点负担也没有,对我来说。在他的面前,我也可以什么也不想。
然后,他的光消退起来,他虚弱地摔倒下去,快得我还来不及反应。我伸手去扶他,可完全阻止不了他倒下的趋势。于是他就在我的怀里失去了知觉,像退潮时候的波光,随着水纹般的淡去。自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从心底而来的恐慌感,抽干了身上的水分,抽干了血液,只剩下空落落的心在躯体里孤寂地跳动着。听不见人群的惊呼声,听不见急救车令人心惊的鸣笛声,我只敢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用我冰冷的手去抓住他仅存的温度,我不敢放开,不敢放开。
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的时候,愣了一愣,我知道是我的样子让他吃惊了,可是我无法表现出焦急表现出悲伤,我只是害怕而已。医生招了招手示意我跟着他,我点了点头,觉得身体有点重,跟着他走在寂静的走廊上,看着医生的背影,想着仙道的样子,很害怕。
医生说现在是冬天哪!我不置可否地看看他,不表示我知道什么意思。医生说,冬天以后是春天那,这么好的季节。我突然间非常地暴躁,我粗鲁地抓住医生的领子示意他不要再感叹了。医生毫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他不看我,看着窗口慢慢地说,夏天吧,可以支持到夏天吧。我的心沉了一下,然后就感觉不到心在什么地方了。无力地松开了手,我看见窗外雪还在下,光秃秃的树枝上银白一片,突然间,那树枝就颤了一下,落下一大半积淀物,斑斑驳驳得刺眼。
我在仙道病房外面的凳子上坐了两个小时,用两个小时来整理思绪,准备自己用来面对他的样子。然而心乱如麻,根本想不出可以说出口的话、可以表现的情绪,像自己这样拙于口舌,恐怕想掩饰什么就会暴露什么。我该表示出宽慰的样子吗?鼓励他吗?安慰他吗?做出坚强又不在意的样子吗?担心的样子吗?平静的样子吗?什么呢?什么呢?!于是我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地走,然后坐下,再站起来,再来回地走,再坐下,想,想不出来,又站起来,踱到病房的门前,发愣地盯着那扇闭着的门。
仙道就在门后,仙道的身体,仙道的笑,仙道的心,都在门后面。想去推开门,又恐惧看到他异与平常的样子,害怕改变,只愿意相信那固有的影子,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就是不要有所改变,永远都像与他一起看到的海,平静,温和,轻轻的涛声泛在心里。涛声,涛声在这扇门后,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要见他。
拧着手把的时候,手还有些颤抖,心里还在不安,走进房间,在身后关上了门,我一眼就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他,睡着了。心里面一下子松弛起来。我背倚着门,闭上眼睛,吐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两口。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至少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好吗?这样?涛声在哪里呢?我的心又在哪里呢?奇怪,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思考过什么呢?仙道吧!他太包容了,以至于一切都不值得去想了,一些都不必要想了。现在呢?我要找回它们么?还是找不回了呢?
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看他平和的睡容,他柔软的发,他浓密的眉,他挺拔的鼻梁,他苍白的嘴唇,还有,还有他合上的双眼。曾经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很多东西,看到夜空,看到浮云,看到自己的眼眸,看到仙道的心,一切的一切,现在封闭在那眼帘的后面,那未开启的彼方,那我想去触及的地方。事情就是这样,看见了仙道,脑子就空了,什么也不去想了,不知不觉,我伏在他的身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以至于一睁开眼的时候,除了一片光亮什么也看不见。眯了眯眼睛,再睁开一次,就看见仙道的微笑,他的眼里有这么多情感的流露,像光线一样将我温柔地包围。温暖,我扯了扯盖在身上的被单。不是要来照顾他的吗?怎么又被他照顾了?我果然是离不开他。
他很溺爱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不冷吧?”当然不冷,你在,还会冷吗?我摇了摇头。我应该问候他一下不是么?于是我试着开口,“你……”刚说了一个字,他就打断说:“天亮了,你该去学校了,不然就来不及了。”我怔了一下,他怎么会说这些话?我所设想的一切里面,都没有这种情景啊?他见我愣在那里,又催促道:“快走吧!”我很奇怪,自己毫无理由地顺从了他,凡是仙道认真说的话,自己都想不出理由拒绝,自己都顺从地去做了。是吗?仙道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站起身,点了点头,把被单又盖在他的身上,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看他深邃的眸子。于是仙道又笑了,说:“我没事了,你快走吧!”他笑得这么醉人,突然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东西,我知道了仙道是什么,对我来说是什么。还好仙道在,还好有仙道在,有他在的话,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我说:“那我晚上来看你。”他点了点头,我就转身走了出去。真好,真好。
SIDE B
我没想到自己偏偏在他的生日倒下了,刚说完祝福的话,我期待地看他的反应,也很意料之中地看到了他的反应,真是令人高兴。然而我没有估计到自己的病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到了身体无法支撑的地步了。在一个我最应该开心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我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是很讽刺的。我果然还不万能,果然还有不能控制的事情。我本来以为我的天赋足够丰富了,不花工夫可以得到的东西,努力以后就可以得到的东西都得到了,我大概想错这一点了。我最大的幸福自己是无法把持住了,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一个人在世界上有特别留念的东西似乎就特别怕死。是的,我怕死,我怕死,我害怕离开。
昏迷的时候很意料之中地做了个梦,也很意料之中地梦到了枫,看到他惊慌失措地在迷雾中奔跑,一边跑一边在呼唤我的名字。他在喊:“彰,彰,你在哪里?”于是我想去回应他,我想说,枫,不要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然而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像失去了声带。他仍然在四处寻觅着,越来越焦急,却无论如何看不见我。
“彰,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彰,你没事吧?回答我啊!”我没事,没事地,你别着急。
“彰,别离开,我看不到你!”别怕,别怕,我不会离开你。
“彰,彰……”枫,我就在你面前,就在你的面前。
他似乎看见了我,漆黑的眸子闪出光亮,渐渐地走近。我欣喜万分,伸出手努力去够他,他走近,走近,近到我的眼前,我伸出的手抓了个空,他穿透我好像透明的身体,在我背后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我发不出声,发不出声,连脚步也迈不开,看着他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心也很意料之中地痛起来,很痛很痛……
我就这样惊醒了,双眼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暗着的日光灯。梦啊,梦啊,又不由得笑笑,也不知道为什么。扭头看见他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一下子感动得要死。看他平和地睡容,他长长的刘海,他白皙的皮肤,他秀气的剑眉,他薄薄的嘴唇,还有,还有他合上的双眼。曾经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很多东西,看到纯净,看到细腻,看到自己的眼眸,看到流川的心,一切的一切,现在封闭在那眼帘的后面,那未开启的彼方,那我想去触及的地方。事情就是这样,看见了流川,就只是想着他,其他什么也不去想了,我就一直盯着他看,盯着他看。
觉得肺还是有点难受,那倒置的葡萄糖瓶子还剩下一半澄清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输液管流进了我的身体,流进了我的生命,把我的生命线一寸一缕地延长着,好像快没有墨水的笔,在白纸上固执而乏力的延长着黑线,那黑线越来越淡,却还在延续着,只是我知道,它永远不能延续到另一张白纸上,哪怕只差一点点,也注定到不了……
我甩了甩头,自嘲地笑笑。然后开始想一个我以前无论如何都拼命逃避的问题,就是,要是没有了我,他怎么办?这个孩子,怎么办?他太寂寞了,我还记得初见他的时候,他骄傲又执著的眼睛里,我却看到了深深的寂寞,是的,我看见了,而别的人,谁也没有看见,因为他把他的寂寞埋的那么深,任谁都会被他凌厉的眼神挡回去。我知道其他人都在意他的冷漠,他们在意,可是他们没说,他们需要他的实力,尽管有时会拿这一点来故意开他的玩笑,可我知道,他们不喜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可枫他不会表达,他不说,什么也不说,寂寞也好,失败也好,不,他有时说,很少的几个字,很短的话,真可惜,别人都不明白他那些会让人误解的话,也许樱木明白一点,从他的态度看得出来,但别人不会花时间去了解他。于是,枫他更加沉默了,有些话他是永远说不出口的,可是他仍然希望有人能够从他的沉默里了解到。很久都没有,于是他失望了,非常非常得寂寞,在心的深处。
但是,我看见了,很奇怪,可是,我真的看见了,他心里那小小的空间,透明而脆弱的空间。我想是上帝让我看见的,他需要有人去照顾,需要有人去爱他,爱他寂寞的沉默的心灵,那个人是我。我一直这样想,任何人都是希望被爱的,因为人是那么的脆弱,那么地孤单,有的人坚强起来,好像是对世界的挑衅,有的人去触及其他人,去获得和施予,有的人逃避着,围在自己小小的茧里。枫他不会和别人打交道,于是,他表面上坚强起来,他的心灵逃避着。我可以给他爱,因为我知道他需要什么,我可以照顾他,他都不用说什么,我可以陪着他,因为我永远不会背叛他。
纯净的心要是受到了污染,会比任何其他东西都令人感到悲伤,我想,我可以令他不寂寞,我可以让他不悲伤。我的确做到了,他一点点地变了,外面变得不多,可是我看到他的心有了快乐的颜色。我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我有足够的时间,如果……我有足够的时间……可是现在的样子,要是没有了我,他怎么办?没有人会花力气去在意他深深的心灵,没有人会不在乎他的性格地照顾他,没有人可以从他的沉默中懂得什么,没有人,没有人……
他会爱上其他人么?我不知道,我想不下去了。
随手抓过被单覆在他单薄的身上,然后静静的看着他,一直一直,直到天空发亮。在这当中我似乎又想了很多东西,可是很混乱,所以我忘了。他似乎醒了,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好像一下子受不了光似的,迅速闭了闭,又小心翼翼地睁开,非常可爱,我只能说,非常可爱。我大概一直是笑着的,我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了。我揉揉他,问候他,打断他的话,催促他离开,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努力地想说什么,可他不必要努力了,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就先让他离开我。这个单纯的孩子,不用费劲的,做自己就可以了。我在这里,他都不用辛苦的。
我知道我对于他是什么,他临走的眼神里已经透露了一切。可他大概不知道他对于我是什么,知道的话,就可以解除他的迷惑了,他小小的迷惑。看着他的离去,我想,我该做些什么了,还是,不做什么?
To be continued……
第二界
SIDE A
从医院出来以后,我回到我们暂住的地方,那个白痴,这种时候谁会有心思去学校呢?用钥匙打开门,然后很无力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深呼吸,拼命地深呼吸,妄图把整个房间的气息都吸到肺里面。所有的味道,所有和他有关系的味道,深深的吸进去,淡淡的海潮味道。为什么他的味道,是海潮的味道?咸咸地拂过鼻翼,用整个身心去拥抱着带一点涩,带一点清新的味道,就紧紧地把自己包围在里面,贪婪地吸,到极致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缓缓呼出来,努力地想把这个过程延续地长一些,待到那些气息全部远离了,又迫不及待地吸上第二口,想把它留在肺里,想把他留在心里。于是着整个房间就弥漫着海潮的味道和我的味道,我用心灵触摸过的他的海潮味道。
我好像又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看看钟,已经是下午了。本以为会梦见他的,结果却什么梦也没有做。揉了揉眼睛,理了理头发,坐在床上发呆,坐了一会儿,感到睡意又来了,自己也觉得有点恼怒,还有要考虑的事情,不能睡觉!于是站起来,整整衣服,拿上墙角的篮球,出门,跨上车就往小篮球场去了。
二十,三十,四十……站在罚球线上不停地投篮,指间篮球粗糙的触感,进篮瞬间唰的一声,着地时候一下一下的弹跳声,常规的动作,心里面,却一直在想他,不停息地想他,温柔的话语,笑意的眼神,体贴的照顾,还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停地想他,不停地想,然后这些东西都慢慢的幻化了,各种颜色在白纸上扩大、模糊、互相渗透,然后合成一个不清晰的影子,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的身影,迷梦的光亮,身影好像又渐渐地褪色,心下一震,球没有投进,在篮框上转了两圈,时间长到我几乎以为它会进去,结果它固执地滑了出来。
叹了口气,伸手去捡球,滑了一下,没抓住,手上全都是汗。下意识地攥紧手指,突然感到手掌里有游丝的感觉,细细的游丝,轻轻的触感,坚韧的质感,吓了一跳,以为是幻觉,松了手心,又莫名其妙地后悔了,忙不迭地再次握紧,这次又感到了,令人悲伤的感觉,细而韧的游丝,从手中滑出,好像夜空的流星,没有声音,没有征兆的出现,没有痕迹的失去,不,不对,它带着我身上什么东西走了,不行!我慌忙在空气中抓取,却连末梢也没有触及,慌乱地抓取着,抓不住细线的一端。
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好像真的做过什么剧烈运动一样。抓得到的东西,抓不到的东西,可以丢弃的东西,不想放弃的东西,追寻的东西,逃避的东西,他带给我的东西,我给他的东西……我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抱着头静静的坐在那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以前问过,仙道说这要问自己的,然后就又调侃地笑笑。我现在非常想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阳光照在身上,有点热,我就抬起头,用右手挡着脸上的阳光,就看见光线透过指间,使得手指的边缘也模糊了。阳光,是不是一件重要的东西?阳光的话……我的身体突然颤了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明白了,明白了!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唯一的东西,自己唯一的东西!
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原该如此。唯一需要我的人,我唯一需要的人。
想要留住他,想要在一起。踏着浪间的白色泡沫,亲吻迷离的缥缈水气,全都不可把握,但是,我流川枫从小开始,每一次胜利都是努力去做才得到的。尽力的话,一定可以只要用我的力量,一定可以。我想帮他,我想帮他。
看一看表,又是他送的表,三点半。学校训练四点开始,我骑上车赶到学校体育馆。练习的时候,我想我是有点发疯,不停地抢断,不停的射篮。从三井他们的眼神里看的出来,他们异常诧异。宫城队长和学姐在说着什么,眼睛却看着我。
“呵呵呵呵,流川君,很努力啊!”那是,安西教练。
“哼,狐狸,终于想要超越我这个天才了吗?可惜还早了一百年,哈哈哈哈……”
“白痴!”
“你说什么!”
……
五点半的时候,训练结束了,大家都走了,我留下来打扫场地。看见学姐在那里整理资料,我走了过去。
“学姐。”
“嗯,流川,什么事?”她抬起头。
顿一顿,吸口气,放松,准备,一,二,三……
“学姐,想要做一件让别人感到幸福的事,怎么办?”
学姐的表情有点惊讶,微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问,她侧着头想了想,又笑了笑说:“给他喜欢的东西。”
是么?
六点到九点是医院探视的时间,又可以,见他了。
SIDE B
他走后,我偷偷跑到走廊,打个电话给越野。一边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不能去训练,一边不成功地拜托他替我保守秘密,然后苦笑地看到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来。就知道会这样,不过现在的情况下,只有拜托他了。
“仙道,你这个人……”越野说了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我就笑笑说:“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还想笑吗?”他低低的声音,尽力掩饰的不安,“现在这个样子。”
我耸耸肩说:“越野你的责任是不要让那一班人全跑到医院来哦,我可受不了。”
“他知道了?”
“嗯,知道了。”我故作轻松的挤出一个笑。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他看着我,“你和他,怎么办呢?”
我不就是在想这个问题吗?想得头都快炸了!我又不是天才,我怎么知道?什么事情都问我吗?就像在比赛里一样?我只是普通人而已,不能负责所有人的未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头看着窗外。
柔和的阳光伏在雪上,好像柔弱的天鹅绒,一卷一卷,白得发光,像他的肤色。
越野叹了口气说:“你,回去你的家里吧。他们会照顾你的,回去你家里吧!”
那个家么?那个除了钱和地位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么?不可能的,既然父亲不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我现在到很能体会父亲生前的苦恼,他对于那个家族的失望,背叛,不彻底的背叛,他没有放弃这个姓氏,仙道,仙道,为什么呢?是因为喜欢母亲生前这样称呼他么?也许就像我喜欢枫这样称呼我一样。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仙道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你也要别人照顾啊!”他的声音有点发颤。
“因为我比一般人要坚强啊!”我真的坚强吗?反正自己是一直强迫自己这样做的,结果如何,我也不知道。反正受一点伤害没有关系,只要枫在。
“越野,你能把你的手提电脑借给我吗?我想我用得着。”
“好的。”他说,顿了顿,“你们两个人,太为难了。”
“也许吧。”我真是有点累。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嗯,麻烦你了。”
“不用说这种话的。”
其实我知道,无论我能做什么,一旦我离开了,都无法避免的要让他悲伤。我可以做些什么,为了他好,我认为是为了他好的事,或者实际上是为了他好的事,但是都比不上最最真正的为了他好的事。留下来,对不起,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一直在你的身边。久远的未来,我总是在想这些事,无药可救的现在,自己的事,完全无能为力。可是,我希望你可以坚强啊,没有我的话。
肺部又开始不舒服了,难受得很,一股子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直往我的喉咙冲,又冲到了脑门,痛得很。我撑不住地大声咳嗽,一口一口地咳血,只好摸索着寻找呼救铃,刚刚按下去,就神志不清了。
醒来的时候,我花了一会儿工夫辨认自己的情况,然后看到他。长长的刘海拂在眼前,像夜空一样的眸子藏在后面,藏在阴影后面,我就使劲地坐起来,他慌了一下,微微抬了抬头,不对,他的眼睛怎么了?有点肿?我伸手想去撇开他的刘海,他急忙把头别了过去,不让我看他,于是我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果不其然,他又转过头来,担心地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比往常更透着光亮。果真是,伤心的小孩呢!不想让我看见是吗?
“担心我吗?”故意问地。
“……白痴。”先中气不足地骂了一声,然后失落地点点头。
我的心抽了一下,就是心痛,都绞在一块儿了。
“仙道。”他轻轻的唤了一声。
“在叫我吗?我需要确认一下。”就是喜欢逗他,而且现在,不想让他担心。
他微微蹙了蹙眉,完全没有杀伤力地瞪了瞪我,然后,淡淡的香草气息从他薄薄的嘴唇间吐出来,缓缓地回荡在耳边,带着一声“彰”,拂过耳膜。
“什么事?”我满意了。
“夏天的时候……”他抿了抿嘴唇,接着说,“夏天的时候,一起去西西里岛好吗?”他的声音这么清澈,就如同细雪落到平静的湖面一般纤细。
“哦?为什么呢?”孩子,孩子,孩童般的心。
他侧了侧头,没做声。
“你不是很怕热的吗?”我只好主动问他,那个不善言辞地小孩。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看得我快被他吸进去了,“因为你喜欢海啊。”
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伸手,把他揽在怀里,死死地揽在怀里,下巴抵住他的头发,感觉到他轻轻的呼吸在胸口,这细腻的气体就穿透我的胸,直达到我的肺里,清凉地在肺里卷起气岚,把我的一切疼痛全数带走了。又干净又空阔的空间。
我克制住自己落泪的冲动,可我的声音还是颤了颤,“当然,当然好啦,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不答应了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乖乖地偎在我的怀里,手紧紧的攥住我的衣服,不放开。
To be continued……
第三界
SIDE A
仙道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借口,一个骗他又骗自己的借口,一个让双方都存在一点点虚假的希望的借口。也许是善意的,但是如果双方都知道的话,就没有意义了,还要劳累双方去拼命的掩饰么?我,根本就没有把这个作为借口,根本没有指望光凭这些就燃得起他多少求生的意志,他早有求生的意志,这我明白,他很无奈。但是我觉得这不是借口,而是真正可以实现的约定,在命运到来之前,人生还不是有自己筹划的吗?每一天都尽心尽力的做着,知道有一天命运之神收了她的线,在此之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生活吧?未来太远了,远的人们都懒怠去想,未来又太近了,近的还没有来得及想就到来了。
我是真的那么想的,真的想和他一起,在西西里岛的海边,头顶是无垠的蔚蓝,眼前是无边的海蓝。这是个希望,还是个梦?我不知道,我不去想现实,我要把它抛弃掉。这件事情,一定是可以的,我也很惊讶自己怎么这么无理的自信,在此之后是怎么样地,都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只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是真的。而我现在,就尽力让它越来越接近某个真实。
我相当贪恋每天短短的三个小时,我差点就以为我的每一天只有三个小时了,尽管有时候就睡去了,可是显然不一样的,在一个人的身边,和不在一个人的身边。那天我就把手机塞给他,我想,我只是愿意在临睡的时候还能听听他轻轻的呼吸声,或者回想起他淡淡的呼吸声,如同梦幻的摇篮曲一样,荡漾在每一个梦里,每一个有他的梦里。他就故意作贼似的迅速把它藏在枕头下面,好像怕我暴露了这种违反医院规定的行径,一边还调笑地朝我眨眨眼。我承认,他真的招人喜欢。
于是那天后就常常在电话答录机里听到他的声音,他就在那里夸张地说着医院里面的趣事,说完就等一会儿,等估计我说完了一声“白痴”那么长短的时间,再温柔的唤我的名字。本来我就没打算笑,于是我又觉得整个房间都冷淡下来了,自从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开始,寂寞而冰冷的气体,就一定刺激我的心了。痛,这个没法逃避,痛!
大概是因为春天到了的原因,暂时麻痹了每个人冷漠的心,好像是为了不亏待空气中有点甜腻的樱花香味似的,人们就莫名奇妙的心情好。通宵便利店的人看到我好像看到救世主一样,打量我不知道深夜的班没人愿意上,但是咖啡店老板一口就答应招我做侍应生到让我感到意外了,然后果不其然的知道只有一个客人多又不恰当的时间段。我以为我当时考虑了很久很久,因为这个选择的确令人为难,可是我终于答应了,实际上我只犹豫了一会儿,我却以为我考虑了一生的时间。
同时打两份短工能很快攒到钱的,我还是小心翼翼的不让他知道,不是怕被他知道打工的事情,是怕被他知道我退出社团的事情。咖啡馆四点到六点,便利店十点到十二点,还有三个小时,是无论如何不能被打搅的三小时,那每一天短短的三小时,慢慢地在脚下铺上一块又一块的砖头,好让眼前的路还能缓缓地延伸,也不知道到哪一天,就走到尽头了。
他还是很快知道了。病房的门虚掩着,所以我先看见学姐坐在他的床边。学姐是知道的,我给安西教练鞠了躬以后,转身就看见了学姐。教练的眼睛在玻璃后面,反光得厉害,我没有看见他的反应,他只是说的淡淡的,我想是我自己故意忽略了,我有点害怕后悔。所以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深深地,眼睛都看见了小腹。转身看见学姐,她的眼睛里满是惊讶和心痛,张着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很感激他,除了仙道以外,她是最照顾我的人,我就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有点匆忙的走了出去,我一直觉得她的眼神在我的身后,差点就穿过我的身体看到我心底里去了。那时候我就想,这真是有点可怕,以后遇见樱木的话,无论他说什么,我绝对绝对不回答,连白痴也不奉送了。学姐朝仙道稍倾了倾身,打算走了,我闪到了拐角的地方,然后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吐了口气,是不是今天这三个小时不能得到了?索性,回去吧,走出去两步,马上站住了,摇摇头,自然而然地就走回去了。他真的,消瘦了很多,只有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和温柔,像平常一样,见到我的时候会闪出宝石般的光亮,不是阳光的反射,那太强烈,不是日光灯的反射,那太冷漠,而是,温柔的可以融化一切了。
我很自觉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等着他开口,又有点不敢看他,于是双手扯着衣角,弄皱它,又展平,再慢慢的揉搓手指的关节,先是轻轻的,后来无缘无故就用了力,血色全部都退了下去,白色,然后血色又涌了上来,比先前还要红。我就反反复复地看着,直到他的手伸过来,轻轻的拭过我的脸颊,柔和的像丝绸一样,急忙捂住他的手,按在脸颊边上,不让这种感觉就此逝去,闭上眼睛,一心一意的封闭自己的空间。
他又没有说什么,他又没有阻止我,他又没有想要说服我什么,为什么?是因为他知道我的固执吗?是他不在意吗?他知道篮球对我来说是什么啊?我就睁开眼睛去看他,我要从他的眼睛里找答案,睁开眼睛,略略抬起头,望向他的眸子,一愣。仙道,真是个傻瓜!原来原来只是因为他知道,他知道他对我来说是什么。这个傻瓜,我就知道!他又笑了,笑得有点令人心碎,我的手不自觉的一紧。
他说,你看哪。
我顺着他的眼神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粉红的花瓣在透明的空气里低吟着,渐渐得止不住地微微舞动,像是舞曲最后一个颤音,终于揭开了牵扯,与自己孤独地拥舞着,每一片每一片都是如此,连成了柔丽的帘幕,不知道背后是什么。
原来,春天已经来了这么久了。
我还是每天去看他。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好像他的肺已经腐败到极点了,吃力又强忍着。我却总是什么也不能做,眼睁睁的看着,在一边看着,连话也说不出来。终于有一天,他不仅被迫罩上了呼吸罩,连心律仪也搬到病房来了。每一次看到透明的呼吸罩被他温热的呼吸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又慢慢的消失,每一次看到他紧闭的双眼,用力攥紧的手,我都害怕地想逃出病房,然而我更不愿意离开她。每当不敢看他的时候,我就看着那条绿线,一次又一次地划出高峰,他的生命就抽象成这条绿线,爬上去,落下来,疲惫地爬上去,虚弱地落下来,疲惫而顽强地爬上去,虚弱又无奈地落下来,直到……直到……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我害怕!我害怕。
春天这么快,这么快就到了暮春。这一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没有躺着,呼吸罩早被他拉到了一边。太难看了,他说。他从枕头下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没有马上接,只是直直地看着他,他笑笑说,又不是遗书。
“又不是遗书,怕什么?”他说。
我接了过来,打开看。
“我把你的资料发给了北卡罗莱纳了,他们回了函,说很满意,秋天的时候,你可以去他们那里读预科和试训,一年以后,要是考试成绩优秀就可以进他们的大学了,怎么样?好机会吧?”他一边说,一边朝我眨眨眼。
我终于知道一直以来他抱着电脑在干些什么了。
“那钱,”他接着说,“是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还给我哦!放心,不要利息。”
我大概是脑子空了一下,浑身颤抖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咬了咬嘴唇,拼命的令自己冷静下来。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我不去美国。”这话平静得好像不是我自己说出来的。
“为什么呢?”他挑挑眉毛,“不是一直想去的吗?”
“因为,因为那里没有海。”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说:“东面是大西洋,西面是太平洋,南边还有漂亮得不得了的加勒比海,你这样说的话,美国人会发笑的,笑一个这也不知道的小孩子。”
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沉默沉默,整个房间就是个沉默的箱子,把珍贵的东西锁在里面,进不去也出不来。我叹了口气,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
“因为那里没有你。”
仙道眼中的流光刹那间停滞了,那一丛流动的光芒瞬间凝滞在一块儿,他笑得这样亮,这样慰籍,这样心痛,眼神里满是感动和欣喜,然而他突然移开了眼神,笑容变得苦涩无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无奈的令人叹息的眼神。我心下一时慌乱,把那张邀请函连那张支票都揉皱了。
那以后,我们都没再提过这个问题,只是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十次去倒有八次吊着营养液,他越来越消瘦,精神也不好,只是每到我去探视的时间,他都强打着精神。他不说什么,我也不说什么,可是心里面却全都知道,不用说出口的话,不用传递的心意,我们都太了解彼此了。仙道,他就是我的海,一片可以包容一切的海,一片不停变换着的海,荡漾在我的心里面,荡漾在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末梢,每一个细胞里,就连泛起的涛声,也在心里面轻柔地回响着,他的一切,就是那海,那海,就在我这里。
夏天就要到了,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那天从医院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没有目的地在街上踱着步子,看到几辆豪华轿车缓缓驶过,黑色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刺眼的霓虹灯光,后面居然跟着一辆灵车。想想这个兆头也太差了一点,真是不祥,可是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出殡呢?我很无意识的望了望那位逝者的照片。
什么!这个人!!!
相似的棱角,相似的轮廓……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终于确认了,那个照片上的人姓仙道,他是彰的祖父。
我只觉得一时冲动,心里面恐惧无比,好像一个世界的黑暗都压了过来,一个陌生的世界,抽离感觉的世界。害怕,害怕地想逃,我疯狂的往家里跑,一路上不知道撞了几个人,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一直在身后追赶一样,拼命的奔跑,拼命的奔跑,空气、灯光、声响、时间、一切的一切全都擦身而过,被我远远的抛在身后。一直跌跌撞撞的跑进了房间,才停下来不断地喘气,这喘气声在房间里四处碰壁。我还是止不住地害怕。彰,彰,你在吗?我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拨电话,
嘟……嘟……,彰,
嘟……,他应该是开着振动的,
嘟……嘟……,怎么不接?
嘟……嘟……嘟……,是,睡着了吗?
我疲惫地放下听筒,蜷缩在床上。
SIDE B
我有点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从我手里夺走了最珍贵的东西,这足够是个悲剧了,我又异常感激这个世界,那毕竟给了我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没什么不满足的,只是,对他,不公平。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像个孩子,孩子的单纯,孩子的固执,然而他又是成熟的,因为成熟的本质,是带有童心的,正是由于这种童心,使得他作为一个人,活得比别人都要接近于人性的伊甸园。
美丽的西西里岛,不知道是梦想还是信仰,总是在遥远的彼端,隐隐约约的显出它的影子来,他比我看得清楚,我么,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对自己的身体不抱任何希望,但是这一点点的条件说不定是可以满足的,给他一个奇迹。当然我是不能好起来的,可也许可以撑到哪一天呢?哪一边是我的归宿?天堂?世间?还是海?
我又勤奋又振奋,一如既往地滔滔不绝。我骨子里大概是很看不起软弱的人的,所以对于自己来说,不允许表现出软弱无助的样子,因为那种样子,会让外人嘲笑,会让在意我的人凭空增加烦恼,又要担心,又要安慰,实在是很令人疲倦的,更何况,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折了翅膀失了方向。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坚强的人的,我就是一个,拥有自我节制力天分的。所以我觉得,从那一天以来,真正受难的是他。我所承受的一切肉体苦痛之于我,和一切精神苦痛之于他,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无论我是多么希望,甚至于摆出救世主的姿态,都只能等他自动地靠过来,心意所向地从我这里寻求到他所希望的东西。我不能强迫他,我亦无法强迫自己。
因此,他塞给我手机的时候,就表明他需要我,这一点时常是令人欣喜的,我心甘情愿做的事,正好是他歆享的事,多么完美!可我确实不知道,我瞒着他帮他申请大学的事,会不会是他歆享的事。有足够理由证明,这是他人生中发亮的目标,而另一方面,我没有否定自己的地位。我没把它作赌局,没把握包赢不赔的事,我从不下注,这样的赌局没有好结果,往往双方都损失惨重,现在不一样了。我,和他的理想,在时间上有先后,这是时间轴上的并存性,所以对他来说,绝对不是艰难的二选一,而是,先完成一件,再达成第二件,因为,我肯定等不到看枫叶变红了。
那天他们篮球队的经理来医院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好像比我都苍白。她坐下后,我们居然就沉默地相对了十分钟,我原本是想先开口的,可就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我一旦开了口,就要作出什么无谓的承诺来了,所以我干脆地闭着嘴。她倒是好几次张了张口,又犹犹豫豫地收了回去,睫毛不停的颤动,显得心烦意乱。我想起她是她的学姐,想起他谈及她的时候的和别人不一样的态度,于是我温和的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宵禁,我说,谢谢你平常对他的关照。她略略笑笑,几乎不带笑意的笑笑,然后,用那种非常纯粹的叙事白描的口味告诉我一个不加评论的事实——他退出社团了。虽然之前我有点预感,可还是吃了一惊。她点点头,她的语气几乎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我猜测她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做到这一点的。才做到完全把自己撇开做局外人,用公允客观的全知视角,叙述出来,而这都是因为,她努力地不表达出她的希望,她的要求,她的想法。
从那一刻,我也开始尊敬她了。她用心良苦的努力,和对他人的充分尊重。实际上,我倒是很希望她能说几句,比方说你去劝劝他吧,或者是你打算怎么办,虽然我肯定不能回答她。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于是我想,原来他已经赌了一局了,二选一的题目,他已经做过一次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也许,赌注下在自己身上真的能赢,但是,如果没有这场病的话,我仍然能够这样做吗?他仍然会这样选择吗?于是我希望她说些什么,以致我能够从其中找到答案。她说,我感激她;她没说,我尊敬她。
她非常有礼貌地躬了躬身,小心地推门出去了,那一刹那,我似乎听见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那一定是我幻听了。虽然如此,虽然她尽力地不表达她的态度,可是她的到来已经给予我一个需要接受的任务。不出十分钟,他走了进来,略低着头的坐在椅子上,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处罚的孩子。一看就知道,他知道我知晓了,所以紧张着。其实前几天我就看出些端倪了,他疲惫得有点憔悴,虽然努力地掩饰着,可还是疲倦不堪。即使退出了社团,他一定一如既往地练球,这不是可以放弃的东西,这不是可以忘记的东西。我突然想,我有什么权力阻止他做这些?如果这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方式,我难道就可以说服固执的他么?谁都不愿伤害他,只是自己心里面想着为他考虑的事情,以为是为了他好,其实并不一定,反而只是让自己心安的没有察觉的借口。
我当然不会责备他,我只是安慰他,用我的方式。看到他稍带惊讶又放松的神情,我认为,我一定没有做错。看着窗外那棵樱花树,终于等到了盛极之时,那花瓣的凋落,一如所愿地携走痛楚。
实际上我还是心痛他的,为了一个模糊的目标用力地在黑暗中抓取着,这个目标不停地吸取他的精力,使他日渐憔悴,折磨他的心灵,使他不停地矛盾挣扎,他纤细的心又使他怯于从我这里寻求庇护和慰籍,以致不时地为琐事摇摆不定。那一天他能够说一声彻底放弃了,或者彻底达成了,或许就是解脱了。然而,我还是害怕地想,一旦解脱了,他许久以来依傍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就会就此崩溃?又或者像细胞在分裂以后,重构一个原始胚胎的支架?
他,太累了。
于是我在某一天拨通了电话。
“这里是仙道府。”一个我厌恶的地方。
“姑姑吗?”唯一一个维护父亲的人。
“啊!是彰啊!怎么会打电话来?现在好吗?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开玩笑吧?怎么可能,正好相反呢!
“还好。有件事想问您。”缓冲。
“是吗?什么事啊?你知道吗?爷爷现在身体很不好。”他好不好,我不在意他。
“父亲去世后的那份财产,一直在您那里托管着吧?”现在有用了。
“嗯,是啊,为什么问这个?你不会是……”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是我名义下的遗产吧?请您尽快转到我的账户好吗?”越快越好。
“什么?彰!你真的要……你知道这样做的话,就表示你跟仙道家划清界限了啊!爷爷一直对这件事闭口不提,是因为希望你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啊!”早就想好了,不是因为什么事情,本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嗯,姑姑,我决定了。”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你真的要……脱离家族……你父亲走了……你也要走……,爷爷本来,还想见你一面。”可我不想见他。
“可以吗?姑姑。”不要,挽留我了,现在,谁都不能了。
“我……没有权利阻止你,我知道了,就算是这样,姑姑也一直把你当作仙道家的人,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的,谢谢你,姑姑,麻烦你了。”
就此结束。接下来,请越野在帮个忙吧。
身体真是个累赘,现在几乎每天都感到呼吸困难,肺里的抽痛,几乎时时打断我的思考了。我清晰地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听着一声声“嘀……嘀……”的报告我心脏跳动的噪音,好一阵,坏一阵,还有倒置的输液瓶和输液管,无一不在尖利地嚣声道,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快到春天尾巴的时候,一切事情终于都弄妥了,值得庆贺。那天我摘掉了呼吸罩,安安静静的等他,他会像以前一样拒绝,还是安慰我一般的接受,我不知道,直到他那样说,直到他说了那句话。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他心里面是什么样的存在,我大概有点欣喜若狂,笑得自己也不能控制了,不能控制地流露出我心里面所有的情感,像海浪一样从眼神中涌向他,排山倒海,所有的留恋,恐惧,无奈,愉悦,和爱意,毫不保留的交付了出去。也不管是不是去充满了他的内心,我压抑已久的一切,全在我的笑容中奔赴另一个地方。我真的想哭啊,真的想搂着他哭,说如果你不这么爱我,我不会让你承受这一切的。于是我笑得苦涩,我没救了,他呢?
你是,我的世界啊,你知道一个海需要一个空间存在,所以你就是让那个海存在的世界啊。平静也好,澎湃也好,都在那里面,不会离开,只在那里存在,只在你心里存在。
从那天以后,夏天好像真的要到了。我刻意地在他来之前除去身上乱七八糟维持生命的东西,等他走后再无力地期待它们不可期待的效用,我只是越来越依赖它们了。特别是今天,浑身乏力,头痛不已,心律仪“嘀……嘀……”的声音刺耳地扎紧我的头脑,拧绞着肺里残存不多的空气,我只好拼命地呼吸,从呼吸罩里抢夺出一份氧气,费力的压进肺部,又感到它们轻而易举地逃逸出来,示威似的结成水汽。今天,好像真的不太对劲,连咳嗽都可不出来了。
我麻木地躺在床上,麻木地微睁着眼睛,这病痛,连我的思考都剥夺了。突然感到枕下轻颤,他的电话吗?那么,无论如何,让他听听我的呼吸声吧。我用力的侧过身,感到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我慢慢地探出左手,随着一寸一寸的距离缓缓伸出,又没力地停滞不前。心里面感到恼怒了,我狠命地一动,啪嗒,不小心,搁在床边的笔记本电脑掉了下去,准确地砸在悬在半空的呼吸管上。于是呼吸罩被彻底地剥离,我想起以前看戏的时候,帷幕就是拉开得那么快,只不过,现在是闭幕得那么快,虽然是闭幕,却又好像开启了一个辽阔的世界。
护士呢?我嘲笑自己,不是你把她们支开的吗?
呼救铃呢?够不着啊。连手机都没办法够到呢。
可是,到还听得见那刺耳的声音啊。
振动……,嘀……嘀……,眩晕,眩晕,难以抵抗,一切的一切,白色的,黑色的,彩色的都挑着混乱的舞蹈。
振动……,嘀……嘀……,下沉,下沉,慢慢地下沉,无力地,却不愿闭上双眼,想伸出手,却是两个世界,只是不能触碰的隔阂。我只看到红色和白色,白色和红色,原本并不在一起,可是却互相渗透着,渐渐地红色越来越多,白色越来越少,水晶球般旋转而又模糊,只有那毫不知情的瞳孔,慢慢展开微笑。
振动……,嘀…………嘀…………,我也想微笑,原谅我不能,我只是无力,只是嗜睡,只感到疲倦和困倦。请让我小睡一会儿吧,就休息一会儿,因为有这么柔软而流动的床,我怎么可以拒绝?
振动……,嘀…………嘀…………,就一会儿,我发誓,等到我醒来,一定给你最灿烂的微笑。
嘀……………………,等着我,等着我醒来……
To be continued……
第四界
SIDE A
仙道,夏天到了,潮湿的空气,没有遮挡的阳光。
仙道,我现在就站在西西里岛的海边呢,湛蓝湛蓝的地中海,蓝宝石一样的发光。先前我在高高的岩石上站了一会儿,低头的话就可以看见海浪白色的裙边,不断的拂在黑色的石头上,平视的话,就可以看见光线下面变幻得美丽异常的海面,撒了一片片金箔的蓝色丝绒。再望地远一点,就是天与海的尽头,遥远得像梦一样。
仙道,我没有说错吧?我真的站在这里了,只是你,又迟到了。海风的和婉态度带着青涩的味道呢。发白的细沙泛着光亮,它们从指间擦过的细致触感,美妙得不像真的。我抓了一把又一把,举手迎着风,闭着眼睛感觉它们随风逝去,带着我的思念,我的痛楚。它们在空气中飞扬的一刹那,尘土特有的模糊,像是于风中缱绻。我把那份邀请函和支票也攥在手中,松开手指,不一样的触感,如同飞鸟掠过的翅膀。
仙道,糅合了阳光的景色,你不见么?
彰,他们说死亡只是一个必然的阶段,只是一条或长或短的线上,最后一个环节。我想问问你呢,你是不是很轻易地碰到了那最后一个环节上悬挂的铃铛,悦耳吗?你怕吗?你高兴吗?生命的每一个环节,会和别人连在一起的吧,至少我觉得,我和你就是啊,于是我好像也听见了那声音,却不知为什么,是从心底深处而来。赤脚踏在沙上得有点炙热,可是踏进了海里,就凉爽起来,那一点热度,须臾即止。
彰,他们说每个人都会经历分别,自己总是一个人的。可是我想,今天也好,明天也好,每一天,每一天,我要是都不可遏止的想念你怎么办?见不到你,却又从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中看到你的影子,在迷幻中描绘你的身影,我的心就一直一直会颤动着吧。那一种痛苦,谁可以忍受呢?无边无际的孤寂,席卷而来的回忆,会痛苦地将心都拧碎的。你要是说,别想我,去爱别的人吧,那你说,我会爱上别人吗?应该不会,我就紧紧地抱着有你的记忆,一天天沉睡在过去。也许会吧,那一天,在哪一个地方,或许又是个海边,遇见另一个人,另一个有你的影子的人。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爱上别人,所以,请允许我,任性一次吧。淹没到膝盖的海面,划出一道一道的水纹,恬静而且温和。
彰,他们要我忘了你,他们说遗忘是一种幸福。我却最最不想忘了你,我害怕忘了你,我会一次次拷问我灵魂深处的一方禁地,一次次挖掘那似有似无的牵扯,拼命地要想起来。那不是幸福,那不是幸福,那是埋没后的逃避,那是我心灵存在的泯灭。我又害怕我真的忘了你,活在一个无从知晓的世界里,没有你的世界里,那是愚昧的虚假的幸福。我害怕我会在那种幸福中感到幸福,所以我要在那虚假的幸福到来之前关上我的门。水到了胸口总是有点发闷,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就这样的痛苦?现在我也感到了,你真是很坚强呢!
彰,他们叫我不要做后悔的事情,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以后是什么样的生活,谁都不知道呢,他们怎么知道我就一定通向某一个未来?若或知道要后悔的事情,你还会不会去做呢?你一定会去做的,你既喜欢过程,又喜欢忍受后悔所带来的隐痛。我却没有那么的坚强,所以,我可以不让自己后悔,我可以在后悔之前结束一切,后悔是以后的事情,我是要掐断了现在和以后联系,就不会后悔了,没有未来,就没有后悔了。海水浸没到了颈部,咸咸的气息拭过鼻翼,怪不得你那么喜欢海,我也很喜欢。
彰,他们要我好好活下去,你说呢?我是一个世界,你是我世界里的海,可你知不知道,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海,只有你的海,一旦这个海没有了,世界就被抽空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来,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你,我该怎样生存呢?现在做的事,幼稚也好,固执也好,后悔也好,伤心也好,现在,我要把它们全都抛弃掉,隔离在我的世界之外。请原谅我这一生最最过分的任性,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没有了你,的确无法生存。我已经完完全全的在海水的簇拥之中了,发丝随着水流飘动,觉得像在你的怀里。
我已经无法呼吸,
虽然我闭着眼睛,虽然我无法睁开眼睛,
我却仍旧可以看见你,用我心里面一直为你开启的目光,
看见你就在这光线变幻的海里,就在我蓝色的正前方,
近得好想伸手就可以触及,
一点儿也不痛苦,一点儿也不,真的,
因为我看见你向我展开了微笑,眩目的光,柔和的晕,
一如第一次见到你,那浓浓的笑意,就此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只为我展开的微笑,我想回应你,
我就知道,
当我奔向你的时候,你会张开双手,
就像现在,
你向我张开怀抱,笑意盈盈……
SIDE B
空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