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 4-End
作者: 陨夜,收录日期:2006-03-28,862次阅读
四 五月的子规和春天的鱼箔
仙道看见那个被唤做彩姐的女人,低低地垂下了眼帘,眼睛里的神色全都不再分明,那个样子的无奈。
“没有办法的,我也没有办法的。”
流川也低下头,紧紧地抱住篮球,一声也不吭。
彩子走了过来,把钱塞在流川的右手上。
“把钱给他,告诉他我今天不能回去了,好吗?别阻止他,时间不多了,别阻止他。”
流川有点惊异地抬起头。
彩子抬手拭过流川的脸颊,手上的戒指射了一道光在仙道的眼睛里:“我没空照顾你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流川微微颌首,复又垂下了头。
彩子凑过去在他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对他笑了笑,还是那种疲惫的笑容:“嗯。”
她看了仙道一眼,转身走开,仙道看见她微微缩了缩身子,大概是天气冷了,风有点大,在风大的时候,芦苇总是很不自然地弯曲着,一大片都是这样,那样子快要倒下,又没有倒下,风过去的时候,还能挺直身子,只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转头看见流川站在原地,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怎么了?”
“宫城……”
“嗯?”
“宫城良田,彩子姐的丈夫……”
“哦。”
“他……吸毒,同很多这里的人一样。这钱,是给他买毒品的。”
“彩子给他钱买毒品?为什么?”
“自己……戒不掉。”
“为什么不去戒毒所?”
流川突然抬头看他,眼睛里面闪过一丝愤怒:“这里没有人会打这种念头!戒毒的费用比买毒品的钱还要多!况且……况且……那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他的神色暗淡下去,也许是刚好飘过的乌云,挡住了阳光。
“仙道,她刚才说时间不多了。我只是在意,她放弃了吗?”
“是的,她放弃了。”
流川慢慢攥紧了手里的钱。以前国王在数着他的金币的时候,会用一种小小的精致的天平,在左边放上砝码,在右边一枚一枚地加上金币,每一次都会有那种清脆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国王就是在金属的声音里面,渐渐地感到满足,看到左边的托盘慢慢地升起,一直到顶端。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紧紧攥住它?你不是怕失去它,你是在惩罚它,同时在惩罚自己。
他的手又慢慢地松开,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回去吧!”
是啊,回去吧,还能怎么办?
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每一个清晨,每一个下午,每一个深夜,空气里面交织着所有人的气息,近在咫尺的也好,远在天边的也好,全都可以嗅得到。嗅得到的味道,谁也没有说,味道,都是说不出口的。
流川从床底下翻出一点零钱,合着刚发的工资数了数,皱了皱眉。
“谁也不会像你这样笨到被别人偷了钱。”
仙道耸了耸肩,已经过了好几天了,还在被流川奚落。
“你也应该打工赚点钱吧?”
“我?这样的话,我会想想办法。”
流川哼了一声,附送了怀疑的眼神,说:“我出去买晚饭。”
下午也没有阳光了?流川边走边想,这几天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晚上的时候,多半会下雨吧。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只是秋天的话,下了雨天就更凉了。
这时候他被一只小手拉住了衣摆:“给点钱吧!”
见惯了这样的孩子,每一个都瘦骨嶙峋,缺乏营养的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睛里,连一丝光亮也没有。流川掏了一把钱塞在他的手上,这时候,另一只手伸过来,给了那个孩子一张一百元的联合币。那个孩子从吃惊到欣喜若狂,飞奔着跑向墙角边他的母亲身边。
流川顺着那只手看到了它的主人,一个褐色头发的秀气的男人。
“是流川君吧?鄙姓藤真,藤真建司。”藤真微微笑道,他伸出手去示意友好。
流川没有伸手,他侧侧头,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
藤真自若地收回了手,一点儿也不尴尬,好像意料之中。
“这些日子以来,多谢流川君对仙道君的关照。”
“我没有关照他。”流川抿了抿嘴唇。
“还有三井君,也要谢谢你。”
流川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冽。
“怎么,他们没告诉你他们认识?”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作为好友,这一点礼貌是应该的。”
“……”
“想要拜托流川君一件事……”
“什么事?”
藤真笑了起来:“也没什么,能通知三井君一下吗?说今天晚上有他要的东西要交给他,请他十二点的时候,到BW-12区的F8空地上等着。当然,可以的话,流川君和仙道君也希望能来。”
“还有别的事么?”
“不,没了。”
流川转身走了,藤真收回了笑容,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流川回到家的时候,仙道盯着他的手看了半天,看得流川有点不耐烦,拿眼睛瞪他,他还是过了半晌才说:
“流川,这就是我们的晚饭吗?”
“你还要怎样?”
“那个……你带了一星期的钱出去,就带回来这点东西?”
“……”
“从此,我们要饿死了吗?”
“白痴!一个乞丐要钱,给他了。”
“什么?……流川,你心真好,你给了一个人生存的希望,却因此饿死了两个人。”
“我的钱,我愿意!”
仙道倒是意外的宽厚,温和地笑笑,说:“流川,你别把我当无情的人,我以前一直捐钱给非洲难民的呢!”
“你是说,你宁愿捐钱给那些远在天边的人也不愿意给这个城市里你身边的人?”
“啊呀,流川,你这样说就错怪我了。”
“……”
“我呀,不想看到任何人因为我的关系而改变原来的生活。”
“……”
“这种事情,还是不看到为好。”
“白痴的想法,我不要听!”
“你看。下雨了呢!”
仙道踱到了窗边,束好窗帘,把窗户合到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缝,那种秋风特有的锋利的刀口就划在他的脸上,一刀一刀,时轻时重,他也不觉得痛,就站在那里。对面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在细细的雨水里面,寂寞地跳动着,在整个灰蒙蒙的天空的底子上,错手泼翻了各种各样的鲜亮的颜色。那些颜色渐渐地被水化开,慢慢地黯淡着,被吸到宣纸般的底子里面,划出纤维的样子。雨下得不大,朝黑色的地方看过去,就是一道道银丝,看起来很有力的样子,到了地上就显出软弱的本性,银丝织成了网,那网极是细密,又极是易破,谁踏上去,都要沾上它破碎的斑驳。
屋里没有开灯,因为天一下子暗了,外面倒比里面还要亮堂。对面霓虹灯投在玻璃上的像,就像泼了水的水彩画,抽象起来,没有一丝往日的俗丽。那种样子,通常是很会令人迷失的。流川看见窗边的仙道,脸上照得很亮,不仅仅很亮,还带着水彩画上面褪下的颜色,眼神不知道投到什么地方去了。流川想,反光得太厉害了,那些淌在玻璃窗上的水滴,颓然地划下一条条水迹,看过去就划在仙道的脸上,好像,泪流满面,不停地溢出。真是过分,好像真得在流泪一样。
“仙道……”
“嗯?”仙道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丝危险的信号,紧紧地盯着窗外。
他当然不会哭泣,谁都会,他不会,流川想。
流川说:“刚才在外面的时候,……”
“流川,我现在有事出去一下,回头到店里找你。”
他不等到回话就穿上外衣急奔出去,连门都没有关。流川那半句话消失在空空的房间里面,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也踱到窗边,把窗缝拉大了些,站在仙道原先的位置上,静静的看着外面,街上没有人,雨丝沾在他的黑发上,闪闪发光,是五彩的光。
仙道从二楼的北面窗口跳了出去,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然后绕了个圈子跑到西面的墙壁,他退到小巷深处,躲在一堆报废钢铁的后面,把自己隐没在黑暗中。他莫名地抬头望望狭小的天空,灰灰的,很快就要染黑了。细雨的声音,沙沙的响,远远的飘来酒吧的乐曲声,都古怪得有点不知所谓。
仙道听见脚步声过来,从缝隙中瞥见一个戴墨镜的人。这是这一行什么无聊的传统?仙道暗暗骂了一句,这种时候还带着墨镜,足够无聊了。想到这一点,他不知道自己是笑一下好还是恼怒一下好,反正只有这两样。墨镜在小巷口停下了步子,迟疑了一下,似乎还张望了一番,继续向前走。仙道在心里学流川骂了一句,瞬间无声地从黑暗中窜了出来,一拐弯,从腰间摸出手枪,迅速地抵上墨镜的后背。
墨镜僵硬了一下,停下脚步,倒是出人意料地没有慌乱。
“仙道彰吗?是他,是他要见你。”
仙道恩了一声,没有放下手里的枪,左手推了推他,墨镜就默默地向前走着。仙道跟在后面,把枪隐蔽在自己的衣服里。还是早晚要见他一次,仙道叹了口气,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有些动摇了?什么东西动摇了?他觉得他已经开始试图逃离那些幽灵般的视线,可是它们还在追着他,不仅如此,还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声的响动,在告诉他,他们仍旧在追赶着,即使一时追不上,也决不会放弃,这不是游戏,所以一点儿也不好玩。仙道觉得此时的执著是一样多么令人讨厌的东西,捆绑住自己,也捆绑住了别人,而且越来越紧,紧到有一天全都崩溃掉。
从小巷拐到一条窄窄的街道的时候,墨镜停了下来。仙道顺着视线看见另几个墨镜,还有那辆黑色的奔驰车靠在路边,熄着尾灯,砸在黑色车身上的雨滴无力地反射着路灯的颜色,那一片黑色上面的点点金光。墨镜也不要仙道催促,径直走到车门旁边,轻轻敲了几下,然后向仙道示意一下。仙道收起自己的枪,走了过去。墨镜打开了后座的门,在仙道进去的同时,训练有素地挡住了车门的空隙。
车里没有开灯,外面也不亮,仙道坐下的时候,看到的是那棱角分明的侧影,在黑暗里的侧影。
“牧,不怕我的湿衣服把你的车子弄脏?”
“这阵子你没和我联系。”
“所以你冒险亲自来找我?”
“没什么冒不冒险的。”
“出去谈吧。”
“嗯?”
“不想说给窃听器听。”仙道也不等回答就打开了门出来。
牧在车里迟疑了一会儿,也开门出来,把墨镜们吓了一跳。牧朝他们摆摆手,走到角落里仙道的旁边。
“外面更危险。”
“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你也站在雨里试试。”仙道笑笑说。
牧也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支地给仙道。仙道摇了摇头,他就自己叼在嘴里,掏出打火机来。下得不大不小的雨,刮得不大不小的风,点不燃。仙道接过打火机帮他打开,他就用双手拢着冰凉的空气里小小的火焰,凑过去点燃了烟。仙道看见那火焰像是在颤抖,又像是跳着舞。
“他们的东西你都搞到了?”牧吐了一口烟,问道。
“嗯,不过,现在不能拿出来。”
“为什么?”
“我要为自己的性命考虑一下。”仙道的口气里没有一丝该有的担忧。
“开玩笑!”
“好吧,我说实话,我有点动摇了。”
“是因为你在那里暴露了?”
“不是,是我对自己做的事,迷惑了。”
“真不像是你说的话。”
“给我点时间吧,我考虑考虑。”
牧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不过时间别太长,否则,对你对我都没好处。”
“嗯,哦,有钱吗?”
牧抬头看了看他,从衣袋里掏出个钱包给他。
“诶?你都给我了?”仙道问。
“你不知道要备两个钱包么?”他随手扔了烟头,坐上车走了。
仙道看着橙红色的微弱的火焰在雨水里熄灭了,似乎还微微有着一点余烟,也很快消散了。他闭了闭眼,转身往回走。
流川坐在店里,忙里偷闲的时候,还会朝玻璃外面看看。很久没有下雨了,一下子,这样子的细密,没有闪电也没有雷声,只是天灰蒙蒙的,压抑过人,慢慢就黑了,慢慢地压下来,把这个空间胁迫得小小的,有点发闷。被玻璃隔离在外面的沙沙的雨声,撕咬着行人的神经,叫他们不能思考不能听见别的东西,它们占据了他们的脑子,在空空荡荡的空间里回响着单调的沙沙声,把本来一点点残余的东西,都排挤出去了。
流川想起先前三井的脸色变了变,就在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虽然三井喝了点酒,可那绝对不是喝醉了的状况,更合适的说,是醒过来的状况。他掩饰了一下震惊,然后那种神色,掺杂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自己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他很不安。确实很难理解,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种样子。三井多半是喝醉了酒,往往胡言乱语,但是也放肆得像真正的情感宣泄,就是醒的时候,也时常开着玩笑,不是看不出那一点落寞,只是这一次,流川真的不知道了。
他常常投过来求助的眼光,但是每次都很快地掩饰过去,好像海潮在抚摸了礁石以后,很快就退去了。转瞬即逝,他到底需要什么呢?他到底在逃避什么隐藏什么?那是他的事,自己不用管也不能管,可是,那样就没有人能为喝醉的他开一扇门了。
这一次他却郑重地抓住自己的肩膀,严肃地告诫他不要去,仙道也不要去,那东西只能自己去拿,跟别人都没有关系。流川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三井的体内破开了,让他一直一直感到疼痛,就好像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原来那个时候,他不是冷得颤抖,而是痛得颤抖,痛到不能自已,只能蜷缩起来,这样才能减轻痛苦,才能全都回避掉。
能帮他吗?能帮他吗?
流川回了神,帮店长把一团电线搬到了门边,抬头的时候,看见街对面的两个人影。仙道撑着伞,藤真也撑着伞。隔得太远,雨声又太大,雨好像是下大了,流川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伞的边缘落下了透明的水线,时断时续,拉也拉不断,握也握不住。他站在那里,竭力得想了解什么,却也只能看见他们微动的唇和无声的话语。他觉得藤真在说话的时候似乎来时不时地向他撇过一两眼,看上去像是在跟仙道说话,却暗地里在跟自己说话?
流川突然感到厌烦,他转身回避这样的眼神,他收拾柜台,却又不自觉地停下手,反复几次,他又走到了玻璃门边。这一次,他只看到一个人,仙道就在面前,就隔着一道玻璃门微笑着向他打招呼。流川望了望他的身后,已经没有藤真的影子了。于是他推开门走出来。
“就知道你不会带伞,我给你送过来了。”仙道把伞靠过去,塞在他的手上。
流川没有回答,下雨的秋天有点冷,他在风里哆嗦了一下。仙道脱下自己的风衣罩在他的身上,那风衣外面已经湿透了,里面却全是暖意。又是一阵风过来,这次轮到只穿了件衬衫的仙道哆嗦了。
“藤真来跟你说晚上的事?”
“藤真?你认识藤真?”一瞬间,仙道的神情严肃起来。
“下午的时候遇见了。”
“他跟你说什么?”
“他叫我转告三井,今天晚上拿点东西给他。还说我们不妨也去。”
“你跟三井说了?”
“嗯,他叫我们不要去。”
“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十二点,BW-12区的F8空地。”
“现在几点?”
“十一点二十。”
“该死,来不及了,这家伙一定提前去了!”
“怎么回事,仙道?”
“别问,你就呆在这儿,我走了。”
流川一把拉住仙道的手,眼睛里面满是凛冽的光:“我要知道!仙道!”
仙道惊讶地看着他的眼睛,略略深思了一下,说了声好吧。
仙道拉着流川在街上飞奔,那些雨点就打在脸上和身上,不停不停地使他们感到疼痛和寒冷,一边在抽取他们的体温,一边在鞭笞他们混乱的思维。流川觉得仙道跑得飞快,自己被他拉着,好像在跟秋风比速度,第二次了,第二次被他这样拉着跑。穿过迷宫般的街道,两边是潮湿粗糙的墙壁,头顶是没有出路的天空,跑向一个暂时的终点,一个未能卜知的别人的接点。一张蜘蛛网,粘上了很多猎物,不要挣扎,否则粘得更紧。
当两个人气喘吁吁的跑道终点的时候,三井正一个人站在空地中央,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他背对着,所以他的神情一点儿也看不到。
流川走上一步,想要喊他,被仙道一把拉过躲在拐角边上。
流川在那一刹那听见了摩托车的引擎声音,在那一刹那看见摩托车上的两个人,一个正端着枪,在那一刹那他想起三井的神情就是对一种现实的悲惨接受。
流川在下一刹那听见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在下一刹那什么也没有看见。仙道一把将他拦在怀里,紧紧地搂住他。
他听见仙道在耳边说:“别看,别看!”
但是那一刹那,那种雷声真得很像枪声。
流川被仙道死死地按在胸前,仙道也闭上了眼睛,于是他们都没有看到。没有看到三井被数枚子弹刺穿的身体,僵直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像脱线的风筝一样,无力地倒了下去,没有看到在合上双眼的瞬间,他的脸上那种表情是不是叫做微笑,没有看见他微张的口中,除了涌出鲜血外,还似乎虚弱地唤着什么,他的手还稍稍动了动,一瞬间,一切都归于无声,在沉默中,上帝为他举行的葬礼。用圣水来涤净所有的污浊,洗掉那种红色,洗掉心灵里面的名叫生存的东西,在冷冷的雨里面,最后一次忏悔。
仙道透过淋湿的冰冷的衬衫,感到胸口有着发烫的液体混合着雨水,烫得快要燃烧起来,烧在他的心里。他听见远远的有警笛声传来,流川用力地挣扎着。
“警察会来处理的……”仙道低低地说。
他听见流川那种极闷的声音,好像轻轻的呜咽,他听见他说:“警察要把他清扫掉了……他们要把他清扫掉了!”
仙道不愿睁开眼睛,他在流川的耳边低语道:
“有些事情,你不要在意,没有人指责你,那本来就不是你可以左右。
有些事情,你不要去想,就算生命能够承受得起,心灵也承受不起。
你不要看,那些东西,很快就过去了,你要快点,都忘掉。”
他感到怀中的流川一颤,随即静静地伏在他身上,他的胸口变得温热,窒息般得难受。
流川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低垂着眼帘,头也不回的向回走,仙道看见他的肩膀还在发抖,他的心还在颤动不已,在雨夜里,摇摇欲坠。
五 红锆石与迦南香
仙道回头望了一眼,他远远地瞥见两个警察走到了三井身边,而杀手早已不知去向。那种阴阴的雨幕间,他再也不想看见。于是固执地别过头,第一次,有点愤恨地诅咒了自己。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回走去,像是戴上了脚镣,死死地桎梏住身躯的某一部分,一边在说逃啊逃啊,一边在说回头啊回头啊。这样缓慢地前行,溅碎了水面,他伸手去掏烟,手上摸到空空的烟盒,慢慢地攥紧它,再奋力地掷出去,把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也远远地掷出去,管它能扔到哪里,只要是看不见就可以。转了个弯,却看不见流川的影子了,就这样消失了?现在?融到夜色中去了?被痛苦吞噬了?还是无意识地逃亡了?
仙道站在门口的时候,确定流川没有回来过,他突然觉得有点累,就靠在沙发上喘了口气,想着空落落的房间里,为什么还有一丝熟悉的味道。窗外的沙沙声,还有雨滴在玻璃窗上的蹦跳声。孤岛,远望无尽的浩淼水面,孤岛,伸手不可及的蔚蓝天空,要是静静地躺在地上,全是水的回响和空气的环绕,就连睁开眼睛也不愿意了吧?真是奢侈的想法,就躺在那里,渐渐地失去意识,渐渐地死掉,一点痛苦也没有,都是恍惚。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起身换了件干衣服,拿了把伞走了出去,等他再望望天的时候,发现雨已经差不多停了。他收起了伞,有点恋恋不舍,这一点,很糟糕。他开始四顾周围,找寻那个一瞬间失踪的身影,虽然那个身影不会就此再不出现,但是仍旧令人担心,他差一点就要迷路了,迷路在自己找寻的道路里,原来,曾经以为熟悉了的街道完全是陌生的啊,一如初次来到,一如从未见过。
仙道在那家打着特别亮的招牌灯的酒吧门口,看见了彩子。还是尽心尽力打扮得漂亮,还是一如既往的疲惫不堪。一个中年人搂着她的腰说:
“彩子小姐,今天你总要陪陪我了吧?”
“先生对不起,今天有约了。”
“有约了?怎么总是有约,前几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是真的,先答应了别人的。”
“别是不给我面子吧?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和谁有约了?”
“这个……”
“彩子,抱歉,我迟到了。”仙道走上前说,“有人纠缠你么?”
彩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就那么短短的几秒钟,用来把仙道映在自己的思维里面,也就是这么一会儿而已,马上笑道:
“你怎么才来,我差点要赴别人的约了。”
中年人透过来怀疑的眼色,就像投进了深渊,没有一点儿反馈,只好忿忿地离开。
彩子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向仙道微微点头道:
“谢谢你帮我解围。”
“没什么。”
“你是小枫的……朋友吧?”
“算是吧。仙道,仙道彰。”
“仙道先生,要不要进去坐坐?”
仙道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了酒吧外堂的休息室。隔着一堵墙就是里间,隔不住的嘈杂的音乐声传得过来,却像是在两个世界。
她取了一包烟出来,抽了一支点燃了,吸了一口才想起什么似的递给仙道一支,仙道接过来的时候,看见她白皙的手指间的烟草,还有指甲上均匀的红色,在灯光下亮得过分。
“仙道先生不是这里的人吧?”
“是不久以前来的,多亏了流川君的帮助。”
“这个孩子,自己也是……”
“我想我已经习惯了。”
彩子忽然轻笑起来:“习惯了?这里没有什么事会让人习惯的。我一出生就在这里了,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没有习惯。”
“……”
“真叫人厌倦!”
“那么流川他……”
“他?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态度也好,自从他父母去世以后,居然这么小的年纪就这样生活下来了,比我不知要强多少。”
“是吗?他都没有说过。”
“这个自然。仙道先生,你都看得出来吧?”
“是的。”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彩子不再说话了,她狠狠地抽了两口烟,那小小的红光就一下子燃到了末端,于是她在烟缸里揿灭了,无声地坐在那里,轻轻叹了口气,一句话也不说。
仙道一下子觉得这个女人比看上去还要年轻,她还会轻轻叹气,还会在眼睛里泄漏叫做忧愁的神色,不能收回的淡淡的忧愁。
“彩子!”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彩子猛然抬头,手微微地颤了颤:“良田?”
仙道第一次看到彩子的丈夫,不高的个子,微卷的黑发,深陷的眼眶,还有极其消瘦的身躯。
“彩子,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去了!”
“良田,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不要来这里的吗?”
“我只是想来见见你!你是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吗?”他的眼睛里掺杂着痛苦和愤怒,“我只是想来见见自己的妻子!”
“良田,他是小枫的朋友,你身体不好,不要到处乱跑!”
“彩子!”
“什么?”
“……”
“怎么了,良田?”
“……我们,不要别的东西了……”他身体里面的虚弱甚至渗透到了他的眼神和他的话语里面。
“良田……”
“彩子,我们回家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轻轻的,轻轻的乞求的声音,他整个人都好像站不稳似的发抖。
仙道没有漏看彩子抑制不住的泪水顺着脸颊落到手上,一滴又一滴,还泛着光。
她站起来轻轻的拥住了自己的丈夫,好像在安慰一个迷失的孩子一样,用哽咽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道:“好的,我们这就回家,就现在,我们一起回家。”
两个人互相依偎着走了出去,慢慢地,走在路上,紧紧地握着手,好像是她尽力地搀扶住他,又似乎在互相依赖。慢慢地走着,和那些擦身而过的人全然不同的频率,和全然不知的互相间的温暖以及没有展现的笑意。
仙道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好像那个方向在深夜里特别光亮,一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里,才继续踏上自己的探索之途。他想起宫城良田极瘦的手臂上面,布满了针孔,有的呈现出暗红色,有的是青紫色,他的所有精力似乎都是从这些针孔中流失出去的,连同并不充沛的生命力,一点点地脱离了身体,一点点榨干他的肉体,榨干他的灵魂,好教他在每一个深夜忍受难耐的燥热,痛恨和拷问自己的灵魂,匍匐在地向上帝祈求解脱,最后却是向毒品投降。那些不知名的魔鬼站得远远的,嘲笑地看着他的自我挣扎,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适时地延长他不堪一击的生命,以便于再次消遣地观赏他的卑微,其他的,什么也不给。
藤真也吸毒,他会用那种很优雅的方式,用细细的纸卷把纸上的白色的晶体直接吸入鼻内,再懒懒地趴在床上,懒懒地看着他,懒懒地笑。仙道想不出来这时候魔鬼怎么满足自己的消遣,现在他知道了,魔鬼就在藤真的体内,亲自握住藤真的手,帮他完成每一个步骤,再借助藤真的笑容,嘲笑他。
仙道甩了甩头,把脑子里的东西都赶了出去,清空自己的思维,现在的他,还要寻找,为了自己而寻找。
也许真的有什么东西连系在他和流川之间,就算看不到,仙道也不想否认这一点,因为他偏偏在迷宫一样的街道尽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这么陌生的地方,这么复杂的人群间,还是这样暗的夜里,他加快步子赶上去。流川听到声音就回头了,仙道已经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流过泪的痕迹了,也许他自己抹掉了,也许风帮他拭去了,还是像以前一样平静,只是那双漆黑的眸子,暗淡了很多。
“仙道,你跟我来。”
仙道点了点头,跟着他走进了一间地下室。
“三井以前住在这里。”流川指向地下室一边的墙脚,一个破旧的床垫和一块毡布所能构成的那一点小小的空间,横七竖八的酒瓶子有的早已干涸,有的却还有透明颜色的液体残存在里面,淡淡的酒精味道,沉淀在空气的底层,徘徊不去。
仙道看见流川俯身拾起一件衣服,愣愣地站在那里,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仙道……”
“嗯?”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给他的衣服。”
仙道从他的手里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他手中说:“你该笑笑,流川。”
“笑笑?”
“是的,这种时候,最好笑笑。”
流川低吟了一会儿,道:“仙道,也许有你的理由,可是现在,我笑不出来。”
仙道好像代替流川似地笑笑,走到床垫边整理三井的遗物。他毫不意外地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白净斯文笑得很腼腆,仙道把照片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回头说:
“我们来帮他留个纪念吧!”
“纪念?”
“嗯。”仙道指了指那些瓶子。
他们是如此的用心,地下室里回响着清脆得丁当声,玻璃清唱着圣歌,在教堂里面。不一会儿,那些大大小小的玻璃酒瓶就被细心地摆放在一起,有一些被叠放得高高的,好像丰碑。仙道蹲下身,把照片压在最下面一个瓶子底座下。
“天亮的时候,”仙道指了指地下室那半截露在地面上的窗子,“哪一天,天亮的时候,你到这里来看一看,阳光照在这里,一定很耀眼。”
流川点了点头,仔仔细细的凝视着那些玻璃瓶,如同有光线照在上面,耀眼无比。
不知道哪一天开始,仙道习惯了跟在流川的后面行走。跟着别人的时候,会不在意周围,身边的景色会像不相干的帷幕,擦过身边,一点儿痕迹也不留下。跟在后面走的时候,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把一个身影放在视野里,不会消失的视野里,就算是抽取了颜色或者亮光也没有关系,不相信的话,就闭上眼睛试一试,那样的感觉,就算不能触及也还可以感觉的距离,令人感到安心。皮鞋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声响,清脆的一声又一声,和着前面人的步子。仙道越过流川的肩膀看见蒙蒙亮的天空,水墨画的留白,或者说是铝罐的反光,云的丝绸质感,令人很想拨开来,看一看在灰色后的被蒙蔽的希望,淡淡的也看不清楚的希望,谁都希望拥有的希望,哪怕它什么都不是,却还是相信它,还是愿意看一看它。
天快要亮了,阴霾会不会就此扫净,弥漫的雾气会不会就此散尽?被蒙住眼睛太久,在黑暗中探寻了太久,总算抓住了什么却发现对方一样紧抓住自己,都是同样的东西,同样的人,全都不敢肯定抓住的是否足以依赖,却还是不敢放开手,如果放开的话,也许真得要掉下去了。
流川听了下来,回身看他,背着微亮的光,剪影一般:
“仙道,你们到底是做什么?”
“你开始有好奇心了吗?”
“回答我。”
“……”
“回答我,仙道!”
“流川,不是我不想说,你看,你问我做什么,我发现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个事实。呆了太久了,我好像已经忘了,还是说,从来没有明白过……”
“……”
“我只能记得自己把这个人需要的东西交给了那个人,把那个人重要的东西给了这个人。你看,这很可笑,我都说不清楚。别问我,我没法回答你。”
“算了。”
“流川……”
“我说算了。”
他侧过身去,略略低着头,在没有路灯的街口,线条清晰的剪影,嵌在模糊的底色上面,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狐狸?这种时候还在外面逛?”樱木从右边的巷口走了出来。
仙道看了他一眼,向流川示意道:“我先回去了。”清晨未到,真有点冷。
流川目送仙道拐进了左边的街口,转向樱木道:“白痴,你管我干什么?”
“管你?笑话,天才管你?”
“切……那干什么?”
“昨天夜里出事了你知道吗?”
“没兴趣,这里天天出事。”
“在F8空地,有人被打死了!”
“闭嘴!”
“什么?”
“白痴!我叫你闭嘴!”流川绷紧了身体,咬住嘴唇,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
“死狐狸,什么态度?”
“我不要听说什么枪杀案!”流川一把抓住了樱木的领口,“你不许再向我提起!”
樱木吃惊地瞪着眼睛看他,看他反常的暴躁,连反抗都忘记了,许久,流川才晓得松开手,把头撇向一边。
“狐狸……跟我们一起干吧……”
“……”
“虽然不怎么光彩,好歹还安全一点,比现在强。”
“……”
“有人罩着,还不至于连活着死了都不明不白。”
“不干。”
“嗯?”
“不干。这是你的生活方式,不是我的。”
“随你便,没人管你!”樱木咬了咬牙,转身离去。
“等等……”
“干嘛?”
“谢谢……”
樱木背对着他耸了耸肩,他知道流川没在看他,流川仍旧侧着头盯着地面,好像那句话不是他说的。樱木又觉得这声音从背后传来着如此的不真切,仿佛破碎的只言片语,被遗弃在风里,结着伴度过一段旅程,这只不过是那漫长的旅程中很快就会被忘怀的一小部分。
走了,樱木对自己说,走了吧走了吧,什么事情都没了。他想着想着,自然而然地把双手插回口袋,悠悠地走开,只留下流川一个人站在那里,十字路口,和雨后冰冷的空气。
流川定了定神,也拐入了左边的街口,一转弯就看见仙道靠着墙站在那里,他俊朗的侧影里面,全是淡淡的颓废味道,那种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烟草的微妙气味,像乳香一样勾勒出神秘感的归宿。
“你不是走了吗?”
“我迷路了,流川,你带我回去吧!”
他投靠来莫名的神情,重重地敲击在流川的心上,摄人的味道,包裹起浑身彻头彻尾的冰凉,细细地从毛孔渗到骨子里面,酒精一样醉人的效果。差一点闭上眼睛,差一点要睡着了,脑子里还在空空的回响着:带我回去吧,带我回去吧……你不知道么,仙道,这一瞬间,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归宿,什么道路,都忘记了。
“怎么办,仙道,我也迷路了。”
仙道笑了起来,带起唇角一丝忧郁。
“到那里去问问吧。”仙道顺手指指不远处,教堂矗立在晨色和夜色之间, “我曾经看见你站在外面,没有想进去吗?”
流川使劲地摇了摇头:“不,不想。”
“为什么?”
“那里常常会传出赞美诗和祈祷声……”流川顿了顿,说:
“可是在我听来,那些祈祷褪去了虔诚,只剩下,绝望的呻吟。”
他默默地看了仙道一眼,就再也不看他了。
此后,仙道常常看见流川坐在床上把头埋在书里,他怀疑是不是真的能读进去什么,只是他不再能熟睡这么多时间。
此后,流川常常看见仙道坐在沙发里吸烟,他怀疑这样下去他早晚会中毒,只是他极少再调侃着开玩笑。
仙道会打开电视,这样的话,房间里不会寂静得令人窒息,新闻也好,天气预报也好,肥皂剧也好,总之什么都好,只要能发声就行。虽然有时嫌吵,虽然他们谁也不看,但没有谁去关掉,谁都害怕关掉以后那种令人恐惧的无言以对。这是一种缓和的东西。他们能在吵闹声中呼吸得沉重一点,或者轻轻地叹息,而不会被对方听见,其实,却都希望对方能听见。
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声波里打着转,拉紧细细的绳索,两端系着重物,左右着悸动不已的心。支持到快要到极限的时候,他们会不经意的看看对方,尽管视线从未交叉,却似乎得到慰籍般得轻松起来,慢慢地,再一次拉起重物。
本来安静的房间反而虚饰得很热闹。
其实电视还应该响一点,其实两个人都不应该心不在焉,那么,心放在哪里?所有的瞬间,到底是在想着旁的人还是想着自己?是想自己的哪一时刻?在旁观旁的人的时候,到底应不应该想起自己?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看见、听见、想到,不过都是把对象替换成了自己,对别人不负责任,对自己更不负责任。
所以,不要想这么多。
声波的长度不一,音色不同,所以很容易听见电话铃声。一声又一声,在电视那毫无起伏的单调基底里,尖锐地刺痛神经,就像潮汐间一只白色海鸟的尖利叫声般异常分明。两个人都没有动,那叫声就执著地敲打在耳膜上,随即传递到脑部,刺激脑部。流川放下书从床上下来,走过去拎起话筒,那尖声就一下子沉寂了,把它的不屈不扰丢弃到其他地方去了。很显然,仙道比较早的适应了一波波的冲击,所以当它骤然消失的时候,反而听不见了。他看见流川微动的唇际,越来越蹙紧的眉,愈加显出惊异的眼睛。当流川砰的摔上话筒的时候,仙道的听觉一下子复苏了。
流川说:“出事了。”便要奔出去,在门口的时候,回头补了一句:“你也去,快点!”
仙道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看见了曾经见过一两面的两个人。彩子坐在地上,怀里搂着倒在地上的丈夫。她看起来无助,而她的丈夫看起来毫无生气。流川一个箭步冲上去拉过彩子:“送医院吧!”
仙道俯身探了探宫城的鼻息,对流川摇了摇头:“没用了,他死了。”
那一个字利箭般刺进了彩子的心脏,顺着箭羽淌下血来,她突然间抽搐了一下,死劲挣脱开流川向自己的丈夫爬去:“不要——开玩笑——任何人都不能跟我——开这种恶毒的玩笑——”
“彩姐……”
他看见她有泪落下来,却像是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他的脑中并不能浮现出常常见到的街头弃尸,只是反反复复地听见那一声雷鸣——像枪声一样的雷鸣,那一声震得他几乎不能思考的巨大响声。
“仙道,把他背到收容所去。”他说。
“不,不能那样做!”彩子发抖的声音听起来歇斯底里。
“快一点,仙道!”
“不可以!”那是——哭声吗?
“彩姐!我们没有钱埋葬他!”仙道从来没有听见过流川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虽然用一如既往低沉的嗓音,却融进了他温暖的血液,微微撒播开来的疼痛。
彩子一怔,安静了下来,任由仙道从她怀中接过还有一丝暖意的躯体,她曾经的丈夫,曾经的所有,都是曾经。
流川拉着彩子,远远的看着仙道把宫城放在收容所的门口,然后回到他们身边。眼见里面走出来两个人,准备把宫城抬进去。
彩子突然发疯似得想要挣脱流川,她声嘶力竭地喊:“不,我改变主意了,回来!回来!”
流川觉得他用尽了力气才勉强不让彩子失控地冲过去:“彩姐,你冷静点!”
“放开我!不能让良田到那里去!”她开始哭泣,那种悲伤,噬食她的身体,“他们只会把他当作垃圾一样处理掉!只是……垃圾……”
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他闭上眼睛,直到宫城被完完全全地抬进去,直到那扇门在冷冷的空间里关上,他就永远地消逝在他们的视野里,连一点点追念的机会也没有。彩子忽然不再挣扎,她抽泣了一下,轻轻拉开流川的手,走开了。流川不敢回头看她,不敢看她不稳的脚步慢慢地带她远离,他有一种预感,即是他将不会再见到她。
——死亡给人慰籍,唉!又使人生活;
——这是生命的目的,唯一的希望,
仙道看见流川倚在墙上颓然地坐了下去……
——像琼浆一样,使我们沉醉,振作,
——给我们勇气直走到天色昏黄;
他低垂着头,口中还在喃喃……
——穿过飞雪,穿过浓霜,穿过暴雨,
——那是漆黑的天际的颤颤光华;
他蹲在他面前,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那是写在册子上的著名逆旅,
——那里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坐下:
他抬起头,他看见他干涸的瞳孔……
——那是天使,在有磁的手指间
——掌握着睡眠,恩赐恍惚的梦幻,
——又替赤裸的穷人把床铺整顿;
他自己支撑着起来,走开,不再回头……
——这是神祗的荣耀,神秘的谷仓,
——这是穷人的钱袋,古老的家乡,
——这是通往那陌生天国的大门!(注)
注:written by Charles Baudelair
六 罂粟和常春花
他的背影在仙道棕色眼眸的阴影里逐渐淡去,却比夏夜划过天际的流星留下更深的痕迹。在记忆中消抹不去的幻象,被不得以压制在深不可触的灵魂底部,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被主人释放出来。它无疑拥有一双翅膀,所以应当被深锁起来,以防它伺机在某一个夜晚,朝着有银色月光的方向逃逸出去,已经没有任何空间能够将它束缚,唯有将它桎梏在时间里面,那个较人目所能及的阡陌更为诡异和复杂的地方,以便于使它能在永不休止的流动性中逐渐褪去原有的形体,一再淡化,直至消失殆尽。
至于这一点是否真如想象一样,没有人可以明了。
仙道走进街边的电话亭迟疑了一下,还是拨通了电话。几分钟后,他推门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看天空,宛若硫酸铜溶液一般透彻,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色,是说这个世界比世间更加单纯还是说更具假象呢?他大约维持这个姿势很长的时间,直到后颈发酸才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开。
一个社会作表示出的最大容忍与一个人所能表现出的极大容忍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即是个人的容忍不能在数量上被叠加,反而会相互抵消到令人吃惊的程度。
一波又一波的思维的浪潮向仙道涌来,他的脑中已经被混乱的意象充斥得满满的,而且还在不断翻滚。他一会儿看见三井醉酒后旁若无人的大笑,就是那唯一一次对饮;一会儿看见彩子悲恸欲绝的神情,完全失去重心的崩溃;一会儿是宫城极其消瘦的身躯,他背他的时候所碰触到的只有骨头;一会儿是流川清澈的眼眸,慢慢笼上迷雾;最后即是他自己,对自己报以歉意的微笑。很快就失去了秩序。仙道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抬手看看表,他已经被这些东西搅乱神志近一个小时了。
于是他下意识地拒绝再度思考什么,当那辆黑色轿车擦过他的身边在前方不远处停下来时,他头一次庆幸准时是那个人多年被迫养成的最糟糕的习惯。他也不等有人出来,就快步上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什么事?这么突然?”牧一边打理着领带,一边问他。
“想听么?”
“那很好。”
“不想听听理由吗?”
“没兴趣,结果更有意思而不是什么过程。”
“那好,我抽身,你将在老地方拿到我最后一次的任务。”
“抽身?”牧轻笑起来,“这就是你考虑了这么久的结果?能行吗?把自己暴露在别人的枪口下?”
“那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是认为这种举动更英雄主义。”仙道也笑起来。
“我不正在致力于改良吗?”
“我知道,可是你们什么都没有做。政府也好,他们也好,不过是打着不存在的旗号互相仇视,在臆想中做什么该死的善事,无聊归无聊,可是不顾别人死活就不可原谅了。”
三井、彩子,宫城这样的人,似乎是被称作流浪汉、娼妓、吸毒犯的人,包括所谓的堕落分子、无神论者和粗鄙下流的人,他们的手在给有产者投票的一刹那会是纯洁无瑕的,其余的时候,也就是终其一生的绝大多数时候,只能沾染污秽和血迹,如果他们不愿伸出手,那么更加不能得到施与。两边的人全然旁观,他们站在两旁,互相像野蛮人一样投掷石块。被迫丢弃在中间的人们,代替他们头破血流,一边擦拭头上的血迹,那伤口绽开得漂亮,像大朵大朵的红色罂粟花,一边乞求生活的理由,这理由从不匮乏,任是谁都能信口说出一番悲天悯人的话语,他们在说的时候用的是同情的口吻,在说完以后只留下轻蔑的眼神。有的人匍匐在地,探寻一点点苟延残喘的介质,瞪着敌视和恐惧的眼神,牢牢地扣在自己胸前,有的人拾起石块,为了从身边人身上夺取可怜的生存权利,那石块扔不过界限,只能对付自己人,还有的人试图抓住旁观者的脚踝,换来毫无用途的慈善和感恩的要求。
他们全都无力反抗,他们全都应该兀自沉沦,然而,还有人真正的活着,还有人挣脱出深渊的诱惑,还有人能用那样的瞳孔映照出他人的挣扎,他每次能望见夕阳的尽处,他能用泪水来洗净心灵上蒙上的尘埃。他确实做得到,只是不知道会有多久。也许以后的几天,几小时,几分钟,几秒钟就会改变,可有一点毋庸置疑,现在,无从改变。
“仙道,你的话很没意思,我没料到会有人给你罩着什么道德外衣的自欺欺人的同情心,使你变得这样软弱,连现实都看不清楚。”
“不,是坚强,请你记住。如果它使人看不清,那么我宁愿看不清。”
“……”
“行了吗?”
“确是我把你拖进来的,也算是一次补偿,你走吧,以后请好自为之。”
“也请你小心自己了,牧。”仙道扔下最后一句话,开门出去。
他一抬头看见流川站在街角,古希腊雕像一般精致,夕阳无限柔和的织物覆在他的身上,中和了冷漠的大理石本性,他带着桂冠,那是光线在他的黑发上缀上的金色,他站在船首,似乎回过身催促自己缓慢的步伐,而这艘船指向融化了一半夕阳的海的尽头。
仙道迫不及待地向他跑去,脚上如同插上了黎明的双翼,轻盈的好似飞翔,迫不及待地先把心灵交付出去,那比身体更早抵达,迫不及待地奔向前方,每一步摆脱一道枷锁,每一步踏亮一个周围。如此迫不及待,将不长不短的路程铺设成通向圣坛的台阶,仰着头拾阶而上,奔向他——绝不会就此消失的微光。
他在流川面前轻轻喘着气,说:“你没事了?怎么不回去?”
“带你回去,”流川低低的声音传来,“怕你迷路。”
仙道从心底里笑出声来,一瞬间简直不能自已:“我不会迷路了,现在开始。”
“是么?”
“嗯!”
“可你也会消失。”
仙道眯了迷眼睛:“也许吧。……流川,想不想去一个地方?”
两小时后,他们在市郊的墓园里穿过一畦凋零的常春花。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仙道指着一座墓碑。
流川顺着他的手指,看见黑色墓碑上深深刻着三个灰色的字——仙道彰。他看回仙道,迎上那不止一次见过的带一点贵族气的忧郁眼神。
“没家人,没朋友,干的又是危险活儿,不要说指望有人给我善后了,就是保个全尸也很难说。”
“……”
“所以趁活着给自己留个归宿,时常能来看看。”
“……”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本来就是给自己看的一样。”
“……”
“一直一个人来,没想到还会有自己以外的人看见。”
“……”
“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了依靠似的,自己哀悼自己,倒不觉得孤单了。”
“……”
“……”
“真是白痴!”
“嗯?什么?”
流川清亮的眸子闪动了一下,说:“明明把心剖成两半,其中一半埋在了里面,那一半不死也要死了。”
“……”
“你不是还活着么?或者就把它完整地放在自己胸口,到死的时候,它自然会回到这里。”
“是么?”
“干吗不对自己负责?这是件危险的事吗?”
“你聪明得令我感到害怕,流川,”仙道苦笑道,“不过,要是我死了,你会来么?那时候,我把全部都放在这里了。”
流川修长的手指在碑上描画着那三个灰色的大字,白色在黑色上面慢慢浮动,他轻轻说道:“大概吧……要是我的话……大概吧……”
他们在家门口停下,直到把身上沾染到的夜色留在了门外,才走进了房间。电视机仍旧尽忠地维持它的本职,整个房间还是满的,有东西要溢出来了。
仙道慵懒地往床上一躺,自顾自瞅着窗外愈来愈深的夜色,流川也疲倦地坐在床沿上,几天以来被牵制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舒缓。
新闻的唯一功能是宣扬这个世界是多么危险,任何时候都不例外,播报员娓娓女声不带起伏的声调从陈旧的喇叭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现在插播一条新闻。据本台刚刚得到的消息,我国国防部副部长,国会议员,保守党第二领袖牧绅一于两小时前经人发现被暗杀于自己的寓所内,凶手的手枪子弹直接击中他的头部,造成其当场死亡,享年三十九岁。据称,此次暗杀事件可能与代号为TX4的反政府武装组织有关,但目前没有人声称对此次事件负责。国防部部长高头,保守党领袖田冈均对此事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们一方面对牧绅一的死表示悲痛,一方面严厉谴责了TX4组织的恐怖主义行径,他们已经联名向最高法院提出申请,呼吁将此事追查到底,最高法院也申明将对此展开全面的司法调查……”
仙道猛地像弹簧一样坐起身来,拾起地上的遥控器狠狠地按下关闭。他从背后按住流川的双肩,制止他回过身来看他,却半晌也没有发出声音。
流川很安分地坐在床边,动也没有动。
“仙道……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嗯……流川…………我想和你说说话……”
流川感到他把额头轻轻地抵在自己的背上,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后背。他的声音异常的低沉,好像是从喉咙口被逼迫出来的。
“不是他们干的,我知道,不是他们干的。”
“……”
“可是,他死了。你知道吗?可能就是哪一个在白天还和他打过招呼的人,哪一个现在在媒体上悲痛万分的人,哪一个上司、哪一个同事、哪一个下属就把他,杀死了……”
他的手越抓越紧,流川感到双肩传来的疼痛。
“仙道……”
“真可笑……凶手?我快要笑出来了!”他闭上眼睛,“不,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
“流川,谢谢你听我说话。”
流川抬起右手,抚慰般地覆上左肩上他的左手,他却极快地把手收了回去。背上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流川垂着头,幻觉中自己缓慢地向后倒去,本来倚重的东西一下子撤走了,他就在幻觉中缓慢地向后倒去,慢慢地失去重心。他幻想自己将倒在细软的沙子上,感受它们摩挲在皮肤上的细腻触感,他幻想自己将倒在水里,浮力会温柔地托着他的身子,他幻想自己将倒在柔软的床上,就像现实中一样,再一次带他沉醉在睡眠之中。然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仍然直着身子坐在床沿,只是,维持这样的姿势很吃力。
仙道跳下床来,找出自己的包,在小小的房间里搜寻自己的东西。流川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仙道埋头自顾自的往里塞东西,当他听见几声响动的时候,他回头看见流川在做和他一样的事情。仙道放下手,他的神情看起来严肃。
“嗨!你在干吗?流川?”
流川没有停下手,回答他:“你不是看见了。”
仙道扔下包,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流川?”
“知道。”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我要一起走。”
“这不是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你敢肯定你这不是小孩子的冲动?”
“仙道,我说了,我没有开玩笑。”流川直视着他,眼神无遮无拦。
仙道松开了手,对自己苦笑了笑,走回去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流川看见他拿着打火机的手颤抖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的淡蓝色烟雾撩拨心弦。
“那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不过,夜里太危险了,明天早上走吧。”他说,“你先睡觉吧,明天早上我叫你。”
“……”
“你不相信我吗?”
流川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拉上窗帘,和衣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只觉得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道,透不出去。烟和酒都容易使人产生幻觉,但不是如同别人通常所想象的麻痹作用,它们通过感官来安抚灵魂的躁动和饥渴,通过隔绝出一个世界来平息身体的反抗,所不同的是,烟包裹心灵,酒噬食神经。流川想到某一个阿拉伯君主,在他挂着香槟色帷幔的宫殿里,熏染从红海小岛上带来的龙涎香,那香会不通过嗅觉直接闯入君主的脑子里,教他在时淡时浓的诱惑中,渐渐失去自我,或者说,渐渐地投向另一个自我的怀抱。这种感觉相当好,如果在一个崇尚精神美感的国度,只是,它仍然是种介质,也就是说,它也只能是通向另一个地方的通道而不是哪个地方本身。到底能不能通向什么地方,在仙道营造的境界里面?流川越来越昏昏沉沉,沉重得似乎在床上愈陷愈深,他像随波逐流在浩瀚的水面,连睁一睁眼也没有了力气。
仙道慢慢地吐纳烟雾,红色的微小火焰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它时而在余烬的末端奄奄一息,时而又疯狂而贪婪地爬向高处,蚕食本来就纤弱的载体,还有那载体的附加物。仙道拧灭了第三支烟,站起来走到床边。流川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他的呼吸均匀而无声。虽然他低头看他,却好像是仰视一样,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仰首望见神。他的心被钝物击中了一下,然后彻底地被不可名状的疼痛所抽空,在那一瞬间几乎痛得不可忍受,他的腿甚至不能继续支撑他脆弱的身躯。
于是他蹲下来,撩开流川的刘海。
滚烫的嘴唇贴上冰冷的前额,虔诚得如同牧师亲吻胸前的银十字架。
轻轻的,一触辄止。
他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掏出枪放在他的枕边,接着站起来拿起包,走出了房间。他在身后轻柔地合上了门,虽然他以为自己已经极尽柔和了,却还是听见关门的那声响,重重地扣在心里,重得他都以为会惊醒熟睡的人。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好像是补偿心灵的缺失,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街。
他尽可能地警戒着周围,时常把自己隐没在阴影里面,此时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抬头看天空,也许不会愿意再抬一次头,即使愿意的话,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了。想到这里,仙道反而任性地望向天空,下午时候还很高远的地方,此刻却压得低低的,月亮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漆黑的天际只有几枚隐没了光彩的星星。他收回眼神的时候,瞥到一个警察走来,向他挥了挥警证。
“你是仙道彰吗?”
仙道扬了扬唇角。
“我们怀疑你与牧绅一的暗杀事件有关,请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协助调查。”
仙道点了点头,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在擦身的一刻突然把包往那个警察的脸上狠狠砸去,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拔腿就跑。他尽可能往窄小的巷子里逃去,他不能忽略那个警察在他身后叫他站住的喊声,因为很显然,他摆脱不了他。他只好尽力而为地逃跑,他在不得已中接受了这项累人的工作,即是逃跑,不仅要逃出人来,还要逃出心来。仙道在下意识中挑选熟悉的道路,他以为他已经足够了解这里了,但当他最终抛入一条死路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属于这个地方,不论是否陌生,不论是否接纳他。
在绝路中寻找出路,他在两秒钟内扫视到一段废弃的下水道维修管道,在五秒钟内藏了进去,在三秒钟后听见了脚步声。他屏住呼吸,尽量隐藏自己的气息,使自己就如同从未来到过这个世间,从未睁开过眼睛。
脚步声来来回回,徘徊的空空的小巷里,时重时轻,时远时近,最后竟慢慢消失了。仙道不敢怠慢,仍旧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几分钟才舒了一口气从里面爬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贴着墙面移动到拐角处,迟疑了一下,探出头去。
冰冷的枪口立即抵上了仙道的太阳穴。
该死!仙道在心里骂了一句。
“仙道先生,我对你的不合作态度感到很失望。”
“砰……”枪响。
流川在他关门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他不能阻止自己的手,抚上还带着一点余温的额头,他用同样冰冷的手背贴在额头上,试图汲取慢慢冷却的滚烫,冰冷在滚烫上异常地融化,渐渐地互相吞噬掉彼此,细细地,带着些许痛感。他仅仅失神这么一会儿,他感到如果他不再挣脱出来,就真的失去了不可挽回的东西,虽然他现在仍不能说清楚,但是,却能体会得清楚。他的躯体里不断地有声音叫他追逐什么,放弃什么,而且这声音还驱使着他的四肢,不可自制。他猛地翻身起来把手枪藏在腰间,飞快地奔了出去。他灵巧地翻出窗口,从摇摇欲坠的消防楼梯的一端着地,自若地跑到了街口。
此时,他不能够相信,他不能够相信仅仅十几秒间,他就无法跟上仙道的步伐,确切地说,他丢失了他的踪迹,连气息也被掐断了。仅仅十几秒,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物,隐蔽了自己的气息,擦去了身后的痕迹,就此逃逸出他所能及得最远的疆界,却连一点暗示也没有留下。他稍稍有些心慌,于是就像平时一样想用镇静来压制下去,金属的盖子封不住漫溢而出的蒸汽,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他只是暂时在视野中不见,而自己,绝对能够使他再度出现。他这样做了,有一点心安,他开始在街道中游弋,试图找出让他再度出现的方法。
仙道很镇静,也很吃惊。仙道之所以镇静,是因为他有一百个理由相信,警察在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之前,是不会草率地结果了他,或者说,替罪羊也不应该这么早就送上了祭台,因此他看见那个警察倒在血泊之中时,绝没有思索自己是否活着。仙道之所以吃惊,是因为在倒下的尸体后不远处,看到了七八个人影。藤真站在最前面,微笑着向他挥手。
“你变迟钝了,仙道。”他走过来说。
“这不是你救我的动机不是吗?”仙道反问他。
“人不就是要做好本分的事吗?他本来就是我们的敌人,这是两码事。”藤真笑道。
“本分?还有这词儿吗?”
“这没有什么好饶舌的,特别是这种时候。”
的确,刚才的枪响惊动了在周围搜捕的警察,仙道没有忘记刚才那个倒霉鬼用的是复数。果不其然,大约十几人的武装警察小分队端着枪,慢慢地向他们逼近,周围的人早就被驱散了。
“越野,你带仙道走,剩下的我们来收拾。”藤真指挥道。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听从命令走了出来。
“我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仙道嘲讽地笑笑,“但是我不吝啬对你说声谢谢。”
“我也很高兴你能这样体谅地接受一切,这跟你以前显然大不一样。”
仙道耸耸肩,毫无留恋地跑进迷宫深处,越野朝藤真点了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藤真望着仙道的背影消失在巷尾,突然间有一丝疼痛在胸口,他喃喃自语:“这次真的不能说保重了,彰。”
如果这个世界堕落得可爱一点,我是否可以和你换一种相遇的方式?另一种开头,就一定会有另一种结局,一个迥异的故事。可是,这个世界堕落得毫无美感,它同时碾碎了你,也碾碎了我,我甚至不能向你展示我的碎片,因为那绝对不会美丽,绝对不会。
藤真摆摆手,手下人就训练有素地隐蔽起来,准备好接下来与宿敌的冲突,虽然说警察越来越不好对付,但也是种乐趣,在无限苦痛中的乐趣和宣泄。他摸了摸腰间的枪。
“倒底到哪里?越野?”仙道远离战场后停下脚步。
“现在还有机会,仙道,就我的私心来说,我并不希望你死。”
“你能说了算吗?”
“可是……仙道,你还有什么希望吗?我想我可以……”
“有啊!”仙道笑了起来,“保证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可以吗?”
“……是的,没有别人。”
藤真忍着肩部伤口的疼痛奋力一跃,灵活地在地上打了个滚,避过两枚飞驰而来的子弹,举枪一扣扳机。最后一个警察被击中头部,倒在血泊之中。他吐了口气站起来,己方损失了四个,收拾了警察十四个,还不错的战绩。他把枪放回腰间,右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左肩。突然,另一把枪指向了他,同时手下人三把枪指向持枪人。
“仙道在哪里?”流川端着枪冷冷地问。
“听到声音就赶来了?反应很快啊,流川君。”
“别说废话!”
“我打赌你不会开枪。”
“我没有杀过人,不代表现在我不会开枪。”
藤真从容地笑笑,摆摆手让手下人放下枪。
“回答我,藤真!”
“6号仓库底楼第二间。”
流川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滑了一下。
“怎么了?愣在那里干吗?现在你过去的话,还赶得上见他最后一面。”
流川放下枪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向CW-11区跑去。天色很暗,所以藤真觉得流川看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只是这明亮似乎流星一样,转瞬即逝。
“可以的话……我也想见他最后一面啊。”
仙道从浅度昏迷中苏醒过来。
“越野这家伙下手真重!”他一边揉着疼痛的后脑,一边自语。他坐在地上靠着墙壁,环视着封闭的仓库房。他知道为什么藤真要把他撩在这里,以前他和牧的手下联络的时候,这里就是接头地点,没猜错的话,还有一些资料没来得及转移出去,所以正好一举两得。他定了定神,敏锐地听到一声又一声有规律的电子声响,一时玩兴大起,从地上爬起来,在一堆又一堆电子线圈里面翻找。真不愧是我仙道彰啊,他看见那个小小的黑盒子的时候,对自己大加赞赏了一番。他的确有资格赞赏自己,毕竟很少有人在死到临头还能玩得尽兴,还是把终结自己无用生命的东西玩得尽兴,他玩味地盯着盒子顶部不断变动的红色数字,和着自己的脉搏跳动频率,一下一下打着拍子。另一种相似的声音忽然撞进了他的脑中,他想起不久以前,那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流川用同样的频率运球上篮。于是,流川这个名字更加沉重地撞进他的思维,撞得他几近晕头转向,突然之间,他感到心抽搐了一下,一种异乎寻常的痛感显然搀入了罂粟汁,每蔓延一处,就麻木起来。这都不算什么,只有一股顽固的源流,毫无预兆地直直涌动到他的脑中,就像清水中掺入的红色酒精,扩散得很快,带来某种奇妙的醉意。是的,有些头晕,然后是幻想。幻想一个被暴风雨惊醒的清晨,在颠簸不已的船上紧紧地抓住缰绳,幻想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在瞭望台上仰首张望,幻想一个平静的傍晚,从船首像的旁边,看见朦朦胧胧的土地的轮廓。
“仙道!仙道!在哪里?回答我!”这不是幻觉。
仙道扔下盒子跑到门边,隔着坚实的铁门大喊:“我在这里,流川,我在这里!”
“浑蛋!锁上了,打不开!”流川狠狠地朝揣了几脚,铁门却纹丝不动。
“仙道你站远点。”他掏出枪对着门锁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砰……”五声枪响以后,除了一点焦烟以外,什么都没改变。流川把手中的枪连同愤怒砸向铁门。
“别费劲了,流川。”仙道隔着门的声音,带着铁锈味,“没用的。”
“你等等,我去找人想办法。”流川说道。
这个时候,仙道觉得自己应该说好的,他觉得这样是对于流川最好的告别方式,流川将从背后不远处听见别人为自己准备的永别世界的声响,如果流川还能像以前那样的话,连回头都省却了,虽然他会听见那声巨响,却也不必怎样,说不定像三井死的时候一样,悲哀上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把自己忘却了。
然而,他突然害怕起来,他整个二十六年的时光仿佛就退缩到了十七岁,他逐渐老却的心回归到年轻的,有梦想的季节,像个孩子一样,重新站在通往篮球场的柏油路上。十七岁,是会害怕的,是会不断地打量自己的,是会想着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是会不顾一切都要争取的。此刻他像一个少年一样,带着所有的期盼,说不出违逆心意的话。
“要是,我告诉你还有三分钟呢?”他说。
接着他等待着沉默,他有些无力地背靠着墙,慢慢地坐到地上。
沉默,沉默。
“陪你,一直到最后。”流川的声音从门缝中捎来。
那一刻,仙道想,如果没有人的话,可以让自己尝试一下失声痛哭,虽然他从未如此,但此刻他希望如此。
“流川,我这不是为了谁。”他说。
“知道。”流川也倚着门坐在地上,“我也不是。”
仙道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支烟点燃,尽管隔着铁门,却似乎有流川的体温传过来,包裹起残存的破碎的记忆。越野向他保证过,他将一个人对自己说告别,而决不会连累其他人,现在仙道相信越野的话,他能在最后享受流川带给他的一点惊喜。
“这时候,你该笑笑,流川。”仙道说。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
原来如此,仙道把头埋在膝盖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是啊,真漂亮。”
流川感到温热的液体滑过自己的脸颊,流进了他微微扬着的唇脚,一点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仙道看了一眼手中未吸一口的烟,伸手将它拧灭在水泥地上。
“很高兴见到你,流川枫。”他的从生命体内部漫溢而出的喜悦,驱赶了他一直摆脱不掉的淡淡的疲倦。
风大的时候,你能张满帆么?
——能触摸你的发丝吗?
暴雨降临的时候,你能把着舵么?
——能携你的手吗?
看见陆地的时候,你能欢喜地告诉所有人么?
——能在那废弃的停车场打篮球吗?
命运的翅膀掠过的时候,你能抓住它的羽么?
——能在一起么?
你能么?
你能么?
我希望我的墓碑像拉美西斯二世的方尖碑,你抬头就可以看见。
我希望我的悲怆曲没有休止符,一遍又一遍,你弹不到完结。
我希望……
我希望……
我希望,能到达彼岸。
“轰……”
我希望结束旅程,和你踏上新的陆地。
流川在救济医院的床上苏醒过来,爆炸的冲击波只不过小小地震荡了他的头部,他的四肢无损,他从外表上看起来完美无缺。他转过头从窗口望出去,望见一个明媚的早晨和一个光亮的世界。
他喃喃地说:“我也是。”
虽然船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把生命托付给了无垠的蓝色。
但是,仙道,我却真的看见了陆地,
请你相信我,
只是,
可惜的是,
橄榄枝落进了海里。
(完)
补完解释
以赋格(fugue)为例,就是在一个主题上构成多声部对位,在不同声部不断出现的主题。是一种复调音乐。
分呈示部,插段,展开部,再现部,尾声。
在第一声部出现主题,展开,第二声部出现模仿主题,即答题,此时第一声部引入与之相对立的主题即对题,然后第二声部也出现自己的对题,以此类推。
加农一般有非常严格的模式,赋格相对有所变化。
那喀索斯 Narcissus,希腊神话中顾影自怜的美少年,死后变成水仙花。
美狄亚,这里是指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中的人物。
斯蒂芬,这里是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的人物。
子规和鱼箔按《枕草子》
“子规初啼的时候,声音还是艰涩,但到了五月,仿佛是自己的时候到了,便流畅起来了。”
“自十月至十二月,以竹箔截流为鱼粱,以捕冰鱼,在宇治川中最为有名,至春天则已过时。”
按照皮埃尔德波尼法斯的说法,红锆石可以使人入眠,而迦南香十八十九世纪用来治疗忧郁症。
罂粟 Poppy 象征忘怀;常春花 Asphodel 象征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