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物语 9-15
作者: micchi,收录日期:2006-04-03,1240次阅读
第九话
仙流(续)
新婚第三日,照惯例要向新人献饼,仙道公子秘密的准备此事,又命人悄悄于清晨时分送入流川寝帐,此时流川尚未睡醒,那种全无防备的天真睡容甚是可爱,仙道公子便于一旁静静观看,想到流川于己之无情,心中暗道:任何人见到他此种模样,都会动情的罢!岂知此人竟如此冷淡顽固!不免于心中暗自怨恨,又觉有些可笑,如此患得患失,实在有负自己早年风流英名。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摩流川披散在枕间的长发,这几日他多方哄劝,甚是劳顿,然此刻见到意中人如此睡颜,便觉无限幸福。他心中暗自思忖:多奇怪啊,多年来我对他的爱情,竟不如今天的万分之一呢!
其时天色渐明,阳光自格子窗透入,温暖怡人,隐隐可闻窗外鸟鸣婉转动人。流川低低呻吟一声,慢慢张开双眼,见仙道公子卧于一旁,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自己,便觉难以为情,遂转过身去,此种情形在外人眼中却是何等温馨美妙啊!仙道公子不发一言,望着流川出神,令他颇觉尴尬,只得起身,忽的看见枕边所贡之饼,样式新奇精美,非常有趣。他一时好奇,原本想问此饼来历,但念及仙道公子所为,仍是愤愤不平,终于不肯作声,将饼推到一边,不去理睬仙道公子。仙道公子甚是不满,然也无可奈何,这正是他一向对这小公子溺爱太过的结果,以至于他虽已成年,却仍是孩子脾气。
但见流川走到窗边,将格子窗微微打开少许,有阳光直射入内,映得他越发丰神俊美,他此时身着红面白里的衫子,上有梅花折枝图样,仪态万方,异常优美。仙道公子于一旁看见,终于忍耐不住,上前用力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低语道:
“梅花意态竟娇柔
今朝贪恋看不足。想来世上痴情恋梅之人,非我莫属。可恨那梅花高居枝头,全不解我一片痴心。”言罢抱怨不休。流川不料他竟如此行事,便想抽出自己的手,然而仙道公子很用力的握着,不让他有丝毫可乘之机,流川困窘不堪,别无它法,只得任他握着,却一句话也不肯说,亦未有答诗,只是微微的红了脸。仙道公子便拥他入怀,颇为感叹的道:“近来常想起你幼年时,对我全心全意依赖的样子,那般可爱,叫人难于忘怀!原以为你既已成人,就该体谅我的苦心,不料你始终如此冷酷,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喋喋不休的诉恨,流川一方面听的不耐,一方面亦不忍心,况且想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便觉羞窘难当,一时狼狈万分,只得勉强答道:“白痴……如今你的言行越加莫名其妙,教人难于琢磨……”声音甚是轻微,几不可闻,然这毕竟是几日来流川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否表示他对仙道公子日前所为之事稍稍释怀呢?仙道公子闻他答话,顿觉心花怒放,便和他对面坐着,望着他的面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踌躇片刻方道:“莫非你为先前之事耿耿于怀么?”他说时故意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以免流川难为情。岂知流川见他这般漫不经心,便于内心暗想:“岂有此理!原来先前之事,他居然全不放在心上!大白痴!我决不再理睬他!”于是别过头去,不看仙道公子微笑的俊美脸庞。他这别扭的样子映在仙道公子眼中,自然别有一番动人情趣。两人默坐良久,流川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向殿外走去。仙道公子道:“这样早,你要去哪里呢?”流川瞪他一眼,全不理睬。
仙道公子念及近日一味安居家中照顾流川,竟于朝中之事全不用心,未免太不象样,流川亦有多日不曾进宫,深恐圣上怪罪,无奈只得预备入朝。他本拟与流川同行,然流川却早已出门,仙道公子只得命干练家臣准备车马,径往宫中去了。
这一日并无太多重要政务,殿上甚是清闲。仙道公子远远向流川窥视,见他立于帝侧,神色肃然,俨然大人模样,与在自己面前任性胡闹的样子(小彰,到底是谁在胡闹?)全然不同,不禁暗自得意,转念想到今上对他甚是宠爱,公然与他种种与身份不相称的优待,不知出于何意?隐隐觉得不安,况且现下流川全不将自己放在心上,毕竟教人难于安心。于是不由得作出种种猜测,一时神思恍惚。然如此胡思乱想,自觉荒唐可笑,仙道公子遂微微一笑,转头望向殿外。却于心中暗想:“好奇怪啊!多年来从未遇到如此令人心神不宁之事呢!莫非这就是恋爱么?古人有云:‘爬上恋爱山,孔子也跌倒’,想来所言不虚。”他这坐立难安的样子落在同僚眼中,都道他是害了相思病,那一干不明就里之人都觉可笑,乃于私下里互相议论道:“此人年轻之时可谓是个风流公子,孰知自遭丧妻之痛,言行举止即刻老练稳重,再无轻狂放浪之态,我等都道他已看破红尘,谁知如今他又犯了旧病!不知又是哪位不凡女子,能够这般牵扯人心?”蜚短流长,闲言碎语竟传入流川耳中。他闻之甚觉可耻,真不知这白痴还要作出何等稀奇古怪之事,然自己对他全无办法,只于心中暗自气恼而已。
自此日起,流川便不肯回三条院了,只于宫中自己值宿之舍宿夜。他深恐与仙道公子共处,则难免又会发生前次那般令人尴尬之事,因此避而不见,岂知独自一人待在宫中,只不过徒增烦恼而已。一旦想到三条院种种,便觉心烦意乱,此时方深刻体会古歌“方知戏不得”的含义。可叹他并不识“相思”为何物,却为仙道公子这般烦恼,可知“恋爱山”之奇妙,即便是孔子,想来亦决无不跌之理。彼时仙道公子独居于三条院内,亦颇觉痛苦,流川既对自己避而不见,若一味纠缠,势必自讨无趣。况两人身份非比寻常,倘此种惊世骇俗之事传扬出去,于仙道家声甚是不利,因此别无他策,惟有蜗居于三条院内,终日烦恼而已。两人如此别扭,笔者看来颇为有趣,真不知今后将如何发展。
时值早春,三条院中梅花尚未褪尽,而樱花又含苞待放,景色异常美丽。间或有早莺婉转鸣唱,音色极为悦耳动人,仙道公子望在眼中,唯觉惆怅难安,甚是寂寞难耐,于是前往桦君住处探望。此子年方三岁,眉目清秀,与仙道公子异常肖似,他此时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非常活泼好动。仙道公子便教他种种游戏,借此打发时光。这日天气甚是和暖,仙道公子于三条院内百无聊赖,屡次谴人送书于流川,然流川一概不肯回复,自己又不便公然入宫将他带回,只得忍气吞声,心中自是异常痛苦,遂信步到东殿,见小公子正在殿外玩耍,小小的身影在樱花间穿梭奔走,弄的樱花四散飘零,小公子雪白的衣服上亦落满樱花,光景甚是美丽。仙道公子便向他招手,微笑道:“到这里来呀!”小公子摇摇摆摆跑过来,样子异常惹人怜爱。桦君幼年丧母,身世可怜,仙道公子每念及彩夫人之花容月貌,便悲痛不能自持。他一向将这小公子视为夫人遗念,倍加爱护,然他对小公子虽是宠溺有加,却终不似当年之待流川,他总想好生教育这小公子,务求让他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才才好,因此对他较为严格,但小公子毕竟年幼,未能体会父亲的一片苦心。仙道公子将桦君抱入内室,乃言道:“在花间乱跑,绝非优雅之人所应有之举动,你的年纪毕竟太小!”桦君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捉住他的衣袖玩耍,他身穿棣棠色童衫,外罩白色袍子,新颖入时,姿态可爱。仙道公子不由微笑,将他抱在怀中,两人一同作种种游戏,任意消遣。不觉天色已晚,红日西坠,霞光满天,庭院中的樱花愈加显得娇美可亲。仙道公子一时心有所感,缓缓吟道:
“庭外风光无限好,
只盼春光到小园。”他将此诗随意写在一张淡红色的小纸上,笔致断断续续,手法纯熟,此外又写了许多肺腑之言,将信系于一枝已半凋零的樱花枝上,喃喃自语道:“可别再随意丢掉啊!”遂唤来一个随从,命他送去给中将。这随从乃是殿上人,身份并不特别高贵,此刻蒙仙道公子另眼垂青,颇觉自豪,不敢怠慢,立刻动身。
流川于宫内甚是无聊,因其年轻貌美,宫中暗自慕恋这位中将的侍女、女官不计其数,其中亦不乏高贵美貌之人。流川于此等女子毫不动心,决无逢场作戏之事,令她们大感失望,私下里悄悄议论:“这位中将为何这样无情?竟和他家老爷全不相似,莫非已有了意中人么?”流言蜚语,甚是不雅。然流川于此漠然不觉,他此刻随意靠在廊前,手持纸扇,遥望殿外景色,不知在想些什么。忽有使者至,恭敬的呈上一枝樱花,上系一封信,打成异常小巧的结子,一望可知乃仙道公子所为。流川微皱眉头,随手取过一件白色上衣赏赐使者,然既不肯看信,亦不肯回书。使者无法,只得尴尬退回。流川退入内室,仔细打量这枝樱花,那憔悴的样子惹人怜爱,如同深受相思之苦的人般,流川轻轻叹口气,欲待将信搁置一旁,但终于忍耐不住,遂将信打开来读,见仙道公子抱怨自己无情之语,言辞委屈,很是可怜,不觉微微一笑,又见内中有诸如“相思痛苦”之类的言语,又觉可恶。流川于是莫名愤怒,将信丢置开去,胡乱取过一张薄薄的白纸,信手书道:
“不识庭外春光好,
唯觉来书语不伦。”仅此一诗,别无它语。
仙道公子原以为此次又同先前一样没有回音,孰料使者竟带了回信,一时心喜若狂,忙细观来书,虽只有寥寥数语,在仙道公子看来亦是深富风趣的书信,看罢流川答诗,乃微笑道:“啊呀,还是孩子脾气!几时才能明白我的心呢?”
(番外)汗……;;;
话说当年桦君牙牙学语之时……
仙:“宝宝乖乖,叫爸爸~~~~~”^-^
桦:“……”-_-
仙:“乖乖~~~快点叫爸爸~~~~~~~~~”>_<;;;;
流:“哼!”\_/
桦:(见到流川,非常高兴)“哥……哥哥……”^o^
流:“……”(面无表情,心里却在得意的笑)^v^ Y
仙:“不是啦~~~~~叫爸爸~~~~~乖宝宝,不叫爸爸要生气了喔?!~~~~~~~~~~”|||||
桦:“ba……ba……ba……”
仙:(兴奋状)“对、对、快叫爸爸~~~~~~~”@_@
桦:“白痴!”^^Y
仙:(晕倒)
流:“……”(心中暗骂白痴)
仙:“小枫~~~~~~人家不是早就告诉你,不要在宝宝面前~~~~呜呜~~~~~~”T_T
鉴于某种原因,桦君最先学会的词语是“白痴”,然后是“哥哥”,至于“爸爸”,呵呵,^v^偶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学会呢~~~~~~~~~:p
第十话
夏日
时值盛夏,今年不知为何,天气酷热非常,仙道公子便寻出种种借口,终日待在三条院中,与流川悠悠度日,生活甚是清闲安乐。
流川向来怕热,此时连蹴鞠都不愿玩,仙道公子体贴他的心情,命人开凿池塘,将清凉溪水引入西殿院内,又广植高大的树木以遮阳,如此精心营造,西殿内甚是凉爽怡人,流川于是终日待在这里,连宫中都少进了。今上对此虽是不满,亦无可奈何。
这日天气异常炎热,三条院上下一片静寂,人人都畏惧酷暑,懒于动弹呢。仙道公子闲坐室内,翻看古代的故事、诗歌,以此消遣。见他随意的穿着一件薄绸单衫,带子歪系在腰件,姿态潇洒不拘。有侍女坐于帘外,偷偷窥看这公子的风姿,均艳羡不已。其时蝉鸣扰耳,酷热难当,仙道公子终于忍耐不住,径自前往西殿,见此处景致优美,极为幽静,凉风习习,水波微荡,池塘边开着许多扶子花,娇美可爱。仙道公子顿觉心旷神怡,轻摇纸扇,漫步进入内室,因气候炎热,室内屏风都换成清爽的帘子,仙道公子立于帘外,隐约窥见流川横卧于塌上昼寝,他身着轻罗单衫,越发显得身材纤细,敞开的领口处隐隐露出莹白可爱的肌肤,这光景落在仙道公子眼中真是美不可言。他于是立于帘外观赏,但见流川睡的异常香甜,便不忍打扰,悄悄示意众侍女为他于帘外铺设座位,静静坐于帘外。众侍女皆坐于一旁,见他如此郑重神情,皆掩口而笑,内中有个名叫中将君的,相貌特别出众,才情亦甚优越。此刻见她以婉转动人的声音低低吟道 :
“应有玉人眠未觉,
帘外过客暗伤神。如此夏日……”她说时以袖掩口,样子妩媚难言。仙道公子便微笑道:“好挖苦啊,你们也要拿我开心了么?”姿态甚是洒脱,随即道:“此诗固然风趣,然不若将‘伤神’二字改为‘销魂’,最是微妙。”言毕以扇掩口,窃笑不止,众侍女皆红了脸,自觉有所防碍,乃纷纷退出。仙道公子见中将君膝行而过,遂悄悄扯住她的衣袖,低声吟道:
“玉人自是眠未觉,
独人孤枕实可怜。 你们都不同情我,想来好恨啊!”恐是仓促所作之故,此诗并不算优越。中将君素知这位主人的脾气,最喜欢胡乱开玩笑,因此对此诗全不理睬,唯嫣然一笑,径行退出。
仙道公子于帘外观看良久,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钻入帘内,样子很是滑稽。他横躺于流川身旁 ,不料流川忽然醒来,星眸微睁,好象还未完全清醒,那懵懂神情极为可爱,仙道公子便轻柔的抚摩他的脸庞,微笑道:“睡了好久呢,还不肯起身么?我好寂寞啊!”流川看他一眼,并不答言,他此时困顿已极,懒于开口,便翻过身去再睡,然仙道公子在旁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颇不清净,流川终于全无睡意,愤然起身道:“白痴!你又来做什么!”却见仙道公子凝视自己,神色迷朦,不由微红了脸,整理身上衣服,起身到廊下乘凉。仙道公子亦傍依一旁,两人互相谈话,然所言何事,笔者不详,未敢胡诌。不觉日薄西山,晚风习习,送入百花清香,仙道公子遥望庭院中池水兴起涟漪,联想起 “水动风凉夏日长”之诗句,顿觉惬意。有干练家臣送上由桂川进贡的鲇鱼及贺茂川特产的鳟鱼所精心调制的菜肴,正与时令向和。仙道公子乃笑道:“我们在此逍遥自在,倒像离世之人,越发孤陋寡闻了!”流川白他一眼,并无答话。席间两人相与谈笑,流川虽寡言,此光景亦甚美好。
夜色渐浓,天边一弯新月,景色甚是美丽,远远望见院中许多萤火虫上下飞舞,暗香浮动,优雅怡人。仙道公子一时兴起,命众侍女将灯熄灭,点燃一盏篝火,便拥流川坐于殿前观看,见许多流萤为篝火吸引,纷纷趋前,乃戏言道:“如此美景,想来惟有与你共享,方有意味,未知你心下如何?观此流萤,舍身近火,正如我于你一片倾慕之心。”他说时面带微笑,观之可亲。流川不由心动,乃从容言道:“的确如此,然你若安静些,更好了。”言罢转过头去,一头乌发似水般轻轻摆动,美丽之极。仙道公子便替他将头发稍稍拢起,抱怨道:“如此长夜,不知何以消磨!这般炎热,连丝竹之兴都免了,宫中亦未举办宴会呢!”流川皱眉道:“既然如此,应该早睡才是。你竟还有这许多废话!”说时似乎有些怒意。仙道公子闻言不怀好意的笑道:“原来如此,我竟不知你于‘睡觉’一事,兴趣如此浓厚,想来是我不察之故。”流川听了顿时满面红晕,然也无话可说,惟有骂“白痴”而已。其时月色不甚分明,仙道公子向流川望去,篝火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隐隐可见淡淡红晕,异常动人,仙道公子遂揽他入室,一时夜凉如水,惟闻内室笑语欢言,究竟何事,外人未敢擅揣。
次日照例起的很迟,这日稍稍凉爽了些,但仍甚是难耐。仙道公子便整日待在西殿,彼时流川靠在木柱上,手中握着冰块,籍此降温。仙道公子默坐于一旁观看,见流川微抬着双手,姿态之美,世无其类。便仔细观之,但觉此人姿态高贵典雅,相貌清雅动人,周身全无半分缺陷,竟成为一种无人能与之比拟的奇迹。昔年与他相识之际,原知他将来必出落的无比美丽,但也绝想不到竟长的这样美好,一时心有所感,目视流川,甚是欣慰。正心神恍惚之际,忽觉颈项一凉,吃惊之余,见流川偎于身旁,面有得意之色,方知他趁自己入神之际,将冰块放于自己颈后,以为戏耍。此时天气暑热,仙道公子觉得甚是清凉舒爽,然为他偷袭得手,终究心有不甘,于是装出一副愤怒的神情,亦取过冰块,作势要向他掷去。流川幼年之时,常与仙道公子如此追逐戏耍,然成年之后,态度端庄,极少行此逾越之事。今日恐是天热之故,竟一反常态,两人追逐打闹,互掷冰块,恍若回到过去时光,殿上之人无不掩口窃笑,悄悄退出殿去。从前流川身材矮小,经常被仙道公子捉住,而今两人生的一般高大,互逐良久,竟是不分胜负。仙道公子笑卧于地,气喘吁吁的言道:“可恨啊!你欺负我年纪老呢!”说时面带微笑,因方才运动之故,白玉似的面庞上泛起一层红晕,越显得俊美。他今年不过二十七岁,风华正茂,焉有不动人之理?流川靠在一旁的罗汉柱上,一手扶着胸口,目视仙道公子,心中奇怪,怎么可以生的如此好看?他虽自幼年起已见惯仙道公子的不凡相貌,仍觉此人有无限高雅俊逸,遂觉不枉“光之君”的美称,真乃人如其名。仙道公子慢慢行至流川面前,笑言道:“如今你已长大,我还常常想着你童稚之时的样貌,那般清丽可爱,教人难于忘怀。如今你之于我,实在冷淡太过!岂不闻古歌有云:‘春潮淹没矶头草’么?”言下颇有幽怨之意。流川看他一眼,觉得莫名其妙,冷冷答道:“‘犹如朝夕弄潮儿’,很有趣么?”(注)言毕转过身去。仙道公子自讨没趣,颇觉尴尬,环视室内,见角落里有橱柜,乃为流川存放诗文之用,便打开看视,内中整齐的罗列着流川幼年时期的习字,以及仙道公子为他所书的字帖。仙道公子一时兴致昂扬,遂取出细细观赏。但见许多精美的纸屋纸上流川随意不拘的戏笔,或古歌,或是有感而作,亦有随兴所绘制的图画,虽然幼稚可笑,但在仙道公子眼中,实乃稀世之珍品。流川亦凑过身来,见他在看自己的册子,顿觉难以为情,然又觉两人一同观看昔年之纪念,饶有风趣,便傍于他身旁,并未加以阻止。所寸画册中有一本乃是用淡紫色中国锦缎镶边,衬以华丽的彩色高丽纸,精美无比。仙道公子觉得惊讶:“怎么这样华丽?真不象我的作风啊!”于是打开,见内中一副拙稚无比的画像,画中人肢体歪斜,样子滑稽古怪。仙道公子初看时大惊,继而想起这原来是流川初学绘画之时,为自己所画的肖像。不由宛尔,温言道:“奇怪,这个英俊的人是谁呢?”说时笑个不住。流川窘然,一把夺过画册,愤然道:“分明画的是个白痴!”那害羞的样子异常可爱,宛若当年稚子模样。仙道公子复又夺过画册,:“不必生气,那时你技艺未成啊,而今你已成人,想来定不逊于我吧!”说着向他微笑,仙道公子原是个异常博学多才的人物,举凡各种技艺娱乐之事,无所不精。就连那些当世名手也自叹不如呢。流川在他膝下长大,可谓受益良多。他于诸般风雅之事虽无兴趣,但亦学得颇多技巧。此时仙道公子望着流川,凝视良久,笑言道:“不知不觉,你竟已长的这样大了,回思往事,唯觉‘依稀恍惚是梦中’。”吟罢感慨万千。流川听罢不觉微微一笑,乃言:“是么?我亦觉时光如梦……”仙道公子见到流川的笑颜,顿觉心旷神怡,于是趋前温柔揽他入怀,“当年得与你相遇,让我一向深感幸运。你我如此相识相知,想来宿缘非浅。愿神佛保佑你我此生长相厮守,生生世世永为连理,则我可谓无憾矣!”流川闻言复又微笑,便靠在仙道公子肩头,两人相依相偎,共话往昔,似乎忘记难耐酷暑,气氛甚是温馨醉人。
(待续)
此处所用古歌参考《源氏物语》:一、“春潮淹没矶头草,相见稀时相忆多”
二、“但愿天天常见面,犹如朝夕弄潮儿”
第十一话
舞乐
转眼一年又过,流川已年满十八岁,今上新近授予他近卫大将之职,仙道公子亦升任大纳言,两人年纪轻轻既授如此显赫爵位,可谓世间少有。然此二人并非不学无术之徒,乃是年轻有为之士,故此世人对此殊荣毫无忌妒,反觉理应如此。仙道一门声势日渐显赫,其威望令世人望尘莫及。
弹指间已是深秋,宫中照例举办各种舞乐盛会,诸般技艺每逢试演之时,今上必召见仙道公子及流川于御前现艺,足见其非比寻常之处。十月初十之后,乃今上寿辰,宫中即将举行盛大庆典以示庆祝,所有贵族子弟皆来参与服务,场面恢弘热闹,这般盛事自然少不了仙道公子和流川,因此二人连日劳累非常。彼时各寺庙皆举办种种祈祷法会,场面庄严隆重。
一日天气甚是和暖,宫中照例举办踏歌会,仙道公子与流川皆来参与。其时秋意甚浓,宫中诸值宿所内红叶满园,娇美动人。今上及许多风流少年于丽景殿女御处赏红叶,此处风景比别处更加美丽,庭院中有潺潺流水及仿照山野凿成的岩石,遍植枫树等秋花,开辟成了广大的秋野,竟远胜于嵯峨大堰一带的山野呢。今上见此种情形,顿觉心旷神怡,环视四周,不见流川与仙道公子,乃戏言道:“大将和大纳言不在呢!想必是趁我休息,就去偷懒了!你们快快将他们招来,让他们来服务!”许多殿上人立刻去寻两人来,即刻开宴。席间众人谈笑风声,光景美好。诸多乐人竟相现艺,场面很是热闹。今上遂折枫叶一枝赏与流川,命他御前表演,笑对流川道:“今日非比寻常,希望你不要推脱!”流川颇觉无聊,然无可推辞,遂起身站于庭中,表演《秋风乐》之舞,此舞技法并不甚精详,然颇与时令相和,仙道公子便取过横笛来为他伴奏,笛声清澈优美,响动云霄,红叶缤纷,落瑛飞舞,流川于落叶之中从容起舞,姿态异常美好,另人惊艳之极。众人得观如此舞姿,无不暗自庆幸。仙道公子观看流川之舞,于内心暗想:“他幼年之时,于歌舞之事全不用心,每每在我授艺之时熟睡,岂知今日舞姿竟如此动人。看似漫不经心,实有无限意趣!”感慨不已。流川舞罢退出,众人还觉神志恍惚,感动的无以复加。仙道公子向流川凝望片刻,见他面色微红,越显艳丽,便将一枝极美艳的红叶插在他的冠上,于旁欣赏这无双美景,心中颇感得意。今上兴致愈浓,对仙道公子道:“你作父亲的,切不可输给他!”仙道公子只得起身歌咏,应景而已。此后又有许多少年争先恐后的表演,然多为技艺浅薄之辈,与先前舞乐相比,毫无情趣可言,惟有藤真中纳言之舞姿,方可与流川大将相媲美。此中纳言相貌极为俊美,身份特别高贵,因此深得今上另眼相看。
不觉红日西坠,舞乐之人渐渐散去,流川及仙道公子原定留宿于宫中,此刻便沿殿外长廊,慢慢向仙道公子之殿走去。两人相携而行,共赏沿途风景,但见庭院内红霞漫天,景致迷离,朦胧夕雾之中,隐约可见各色秋花,极尽妍态。仙道公子遂自言自语道:“你住的西殿,或许应该布置些秋景……”流川低着头,几欲昏睡,隐隐听得仙道公子的话,答道:“你总是计划一些无聊的事。”言毕转身进入内室,诸多侍女急忙退避,流川此时困倦已急,胡乱倒头睡下。仙道公子哭笑不得,只好横躺在他身旁,轻轻为他脱去冠带和外袍,将他揽在怀中,不久亦沉沉睡去。
深夜,两人先后起身,此时全无睡意,二人顿觉无聊之极。仙道公子抱怨道:“早知如此,应该回家才是!这里不能任意消遣,太拘束了!”流川偏过头去,并未理会他的话。然仙道公子早已习惯他的寡言,于是与他谈心,喋喋不休。流川听的不耐烦,终于道:“果真无聊,你就到殿外去!”说时以袖掩耳,微有怒意。仙道公子微笑,以扇掩口。终于无事可做,两人只好一同玩“掩韵”的游戏,籍此消遣。二人皆聪慧异常,良久不分胜负,流川终于厌倦,向一旁躺下。仙道公子便睡在他身旁,将他揽于怀中,样子极是恩爱。
次日,宫中照例举办诸多庆祝活动,仙流而人便借口回避凶神,溜回三条院,仙道公子本拟于西殿悄悄准备家宴庆贺,无奈许多少年亦以避凶为借口,一同来三条院参见。仙道公子便备办宴会,大家随意不拘的玩耍,比起昨日的宫宴,似觉更富趣味。席间惟有仙道公子,因是流川名义上的父亲,故此勉强算是长辈。然他年纪甚轻,态度随和,众人在他面前毫无拘束。此种情形,气氛虽然热烈,未免略失体统。三条院正殿亦种有红叶树,但并非宫中那般刻意栽种,而是力求自然之趣,别有一番风味。众人对此美景,一时心旷神怡,便谈起昨日流川大将于御前的表演,赞不绝口。仙道公子颇觉得意。流川坐在他身旁,心中暗想:“真是无聊!然昨日他所奏的笛音,实在美妙之极……”不觉出神回想,那凝神专注的样子非常动人。仙道公子向他窥看,只希望此时此地,只有他二人才好。那位藤真中纳言于席间谈笑风声,十分潇洒。他忽然对仙道公子言道:“你似乎很喜欢秋天啊!看这三条院的景色,处处以秋意为主。岂不闻古歌有云:‘女子爱秋天’,可知此种爱好……”他说道这里住了口,但笑不语,众人听说,都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皆道:“我等原本不曾留意,原来公子竟有如此爱好么?”仙道公子听道众人如此取笑,甚为尴尬,其实他所以刻意如此营造三条院,只为流川一人而已,当下笑道:“中纳言就是多事!此种爱好自有特别原因,此中详情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至于前人所谓‘女子爱秋天’之诗,实在浅薄之至!中纳言君用它来取笑,实在可恶!”众人听说,都觉有趣,尤以藤真中纳言为最,于是大家纷纷引经据典,展开辩论,一时席间热闹非凡。流川于此种场面向来讨厌之极,因此并不参与,只管坐在廊下休息。
渐渐许多青年都告辞退去,惟有藤真中纳言兴趣尚浓,只管与仙道公子谈话,他见众人都已散去,乃悄悄对仙道公子言道:“总觉得三条院的枫叶,似乎特别与众不同呢!”说时看着流川,似乎颇有深意。仙道公子察言观色,于心中暗道:“原来如此!常闻中纳言家有特别出色的女子,想来他此行定然非比寻常了!”于是轻摇折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岂有此理?如今京中正是红叶繁盛之时,各处景色皆有独到之处,我这三条院内未免自惭形秽了!”如此如此,两人只管以隐语相谈,流川对此漠然不觉,如果所谈乃仙道公子之事,他定然不会如此迟钝吧!
其实藤真中纳言此行确为流川而来,因流川自幼乃由仙道公子教养成人,是以并不与他生父商议。藤真中纳言家有一位女公子,乃此中纳言之胞妹,容貌极美,且富有才气,正直妙龄盛年,追求者众多。然这位女公子不知自何处见到流川公子,便倾心于他,因此藤真中纳言此行乃专为此事而来。不料仙道公子昔年早与流川有过婚约,岂能应允此桩婚事?因此一味敷衍,两人话不投机,藤真中纳言不明就里,以为仙道公子目中无人,甚是愤恨,心道:“此人竟如此狂妄!”因而起身告辞,仙道公子并不挽留,然内心不免暗自忧虑,藤真一派在朝中极有势力,深觉两人将来甚可忧虑。他此时随便穿着白色的衫子,斜坐于廊下,样子略有些疲惫,流川便坐在他的身旁,并不说话,懒懒靠在他身上,样子可爱之极。仙道公子便搂住他的肩膀,戏道:“我竟今日才知,你竟如此懒惰!先前宴会之上……”忽见流川瞪着他,眼中微有怒意,只得住口,又道:“你知道么?藤真中纳言想招你作妹婿,方才来找我做媒呢!”便将当时情景说给他听,流川并不以为意,只胡乱答应一句:“不管!”,随即背转身去欣赏院中景色,样子很不耐烦。仙道公子无法,只好不提此事,亦转过头去,恰在此时晚风拂动,院中秋花随风摇摆,姿态袅娜妩媚,更有许多红叶被微风卷起,漫天飞舞,直到廊下,落满两人衣襟。仙道公子随手拾起一枚红叶送到流川面前,笑道:“看到它便想到你我初会之时,那景色竟叫我永生难以忘怀。三条院所以如此,皆为你之故,想来你自然明了我的一片苦心。”他说时神采飞扬,语气诚恳,令人感动。流川听罢不由淡淡一笑,良久方答道:“不错,只有你才会有如此无聊的想法。”仙道公子无奈道:“惟有你会如此冷淡,真叫我伤心啊!”又道:“今日在殿上看你表演,便想起你幼年学艺时的事,我这个作老师的也很得意啊。不过你今日的舞蹈,错了几个拍子,想是平日不肯勤加练习的缘故,以至技艺生疏,幸好他人不曾注意,否则要传为笑谈了呢。”流川听罢甚是不悦,并不答言,却起身到庭院中,径自表演起《秋风乐》之舞,样子很不服气。此时并无音乐伴奏,但他的举动优雅无比,丝毫不显差错,姿态美仑美焕。仙道公子一时兴起,亦缓步到庭院中与他共舞,他的舞步技法更显精详,气度雍容,不同凡响。两人随着漫天红叶共舞,那情景之美妙,叫观者误以为到了极乐世界一般。见他二人身法各具精妙之处,却又相互辉映,舞到高潮之处,两人不觉相视而笑,仙道公子轻展手中折扇,轻轻道:“有进步呢。”说着将流川揽入怀中,见他鬓发如丝,美丽之极,便轻吻他的面颊。流川微红了脸,随即舞起衣袖,挡住了他的脸。
第十二话
雪夜
不觉已是十二月,今年天气甚是寒冷,远胜于往年。世人都认为此乃不详之兆,纷纷议论:“怎么冷的这样厉害?也许今年会发生什么不幸吧!”正当此时,流川生父内大臣忽然逝世,朝野上下顿时一片混乱。这位大臣虽无特别功劳,亦为朝中不可或缺之人,因此大家深为惋惜。
居于三条院的流川虽归仙道名下,但内大臣毕竟还是他父亲,因此亦为之服丧。于是仙流两人便以此为借口,终日于三条院中,不肯出门。
是日天空稍稍晴朗,仙道公子清早起身,打开格子窗向外望去,顿觉冷气逼人,想到流川所居偏殿不知如何,便决定立刻前往探视。他顺着回廊来到西殿外,见许多女童在院中互掷雪球为戏,甚是热闹。内中有几个相貌特别优越之人,皆身着浓紫色的衫子,衬以红色外衣,映着雪光,很是娇媚。仙道公子饶有兴味的观看了一会儿,想起流川幼年之时亦如此天真可爱,不由暗想:“那时我公务繁忙,未曾如此尽兴与他游戏,如今居丧在家,严禁诸般舞乐之事,这般嬉戏,亦不乏风雅。”一面想,又向西殿走去,因时候尚早,恐流川犹未起身,便命众随从不可跟随,然后独自一人进入内室。出乎意料,流川已经起身,见他身着深黑色丧服,高卷冠带,靠在寝台边,随意翻看一本画册。众侍女都跪坐于一旁,见仙道公子进来,急忙膝行而出,一时室内只有他二人。仙道公子便靠在他身边,道:“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真不象你呢。”一面看他手中画卷,乃是《伊势物语》,便与他一同观看。稍时,流川将画册推过一旁,回身见仙道公子身着灰色无纹锦袍,很是素雅,便问:“你穿这个作什么?”仙道公子有些局促,终于说:“无论怎样,我与内大臣也算姻亲……”便红了脸,不肯再说。流川见他神色古怪,言辞莫名其妙。已知其心,亦不免脸红,便一把推开他,起身到门边,眺望院中晨景。其实对于内大臣之死,流川并不甚悲伤。因其幼年虽母生活,极少与生父见面,后来又入三条院居住,与内大臣一家来往甚少,因此在他心目中,亲近而可依靠之人,想来唯仙道公子而已。
众侍女送来早粥,两人一面用餐,一面商量家务之事,其时新年将近,照例应有诸般庆祝活动,但因今年有丧在身,故此一概皆免,倒也省力。仙道公子笑道:“既然如此,就谢绝访客,自己庆祝新年。元旦是你生日,活动照旧,但不宜铺张,彼此祝贺足矣。这样,今年就可过个清净年了!”流川亦觉如此安排很是有趣,于是两人议定,别无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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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将至,三条院上下一片忙乱,今年虽然免去许多庆祝,仍有不少工作,因此人人忙碌不停,只有两位主人和桦君最为清闲。
一日午后,仙道公子和流川闲坐于西殿,虽然元旦将至,流川丧服未满,只穿一些颜色暗淡的常礼服,仙道公子觉他如此装扮,反添无限清丽俊雅,最适宜观赏,便端坐一旁欣赏他的种种姿态。流川被他看来看去,很觉厌烦,便拉过一条茵褥,侧身躺下。仙道公子微笑着看他赌气似的模样,觉得很有些孩子气,亦傍他躺下,伸手将他抱在怀中。流川瞪他一眼,甚是不满,却无可奈何,且天气寒冷,靠在仙道公子怀中颇为温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仙道公子与他谈笑,流川只是不理不睬,于是仙道公子起身唤侍女中将君、中务君前来。此二人相貌优越,才气不凡,最为仙道公子所赏识。见中将君身着表红里白的礼服,内衬梅色及黄色衫子,露出重重叠叠的袖口,极为美观。中务君则身穿暗红色外袍及棣棠色汗衫,亦颇优雅。两人坐在帘外,只见仙道公子自帘内探出头来笑道:“不要象这位大将般装模作样,快进来吧!”两人微红了脸,只得膝行入内。仙道公子遂取过中务君手中的纸扇,见上面用泥金绘着一轮淡月,寥寥几笔花草作点缀,亦有题诗,便笑道:“不要是哪个殿上人送的才好!”中务君以袖掩口,满面娇嗔,道:“哪有此事……”中将君亦道:“老爷如此胡闹,真叫人没有办法啊!”仙道公子听罢,便和她们谈笑,又悄悄向流川窥看,见他以袖掩耳,微有怒意,不由微笑,觉得达到目的。便示意两人退出,然后对流川道:“你不肯理睬我,我只好和她们说话,谁知你又生气!唉,想来好恨啊!”流川见他与侍女调笑,原本生气,听他如此说,便知他是故意引自己嫉妒,越发气愤,起身将他推出帷幕。仙道公子见他红晕满面,样子很是生气,便觉怜爱,道:“你总该对我笑一笑,或说些什么才好。似这般一味冷淡,真叫人伤心。”流川闻言,恨恨道:“你再作如此无聊之事,我决不理你!”仙道公子听罢甚是开心,道:“你原来如此在乎我。”言毕伸手揽住他,两人一同作些游戏,或读书消遣。是夜仙道公子照例留宿于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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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十二月底,仙道公子与流川在西殿赏雪,其时正是元旦前夜,再过一日便是流川十九岁生日,仙道公子一时童心,决计与他一起守夜。流川虽觉此举无聊之极,但终于不曾拒绝,于是两人一同坐于廊下。不觉夜色渐浓,仙道公子命人将守夜灯点亮,微笑着对众侍女言道:“如此雪夜,需有灯火照耀,方显生动意趣,然若一味用许多灯火,弄的好象白昼一般,则太过浅薄,终不足取。”隐隐灯火映照下,隐约可见庭外红梅娇姿,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景致美不可言。流川靠在仙道公子肩头,微有倦意。他此时身着淡红色衬衣,外罩萱草色常礼服,样子正和梅花相映衬,他低垂着头,一头青丝波浪般披散下,映着灯火,光彩艳艳。仙道公子便身手将他搂在怀中,抬手轻轻抚摩他的头发,两人这般恩爱光景,真叫人难于描绘!不多时,听得院中喧哗之声,流川顿时惊醒,目视仙道公子,两人皆不知所为何事。只见桦君摇摇摆摆跑过来,一手拿着木棍,天真的说:“爸爸不睡么?我在打鬼呢!”许多侍女及女童跟在他身后,样子皆惶恐不安。仙道公子觉得这个儿子甚是可爱,便招手道:“过来吧,外面很冷呢!”于是命众侍女将灯一起点亮,笑言道:“既然如此,也顾不得清幽之趣了,姑且点来御寒。”于是华灯齐放,映的雪地如同白昼。流川原本默然坐于一旁,此刻忽然清醒,见庭外一片银光,景色甚是凄清,乃言道:“如此度过一夜,未免太乏趣味!”言罢竟想起身进屋,仙道公子立刻捉住他的衣袖,柔声道:“今夜与众不同呢!你难道叫我独自守夜?”样子很是诚恳。流川无法,只得愤然坐下,仙道公子便命侍女拿来茵褥及熏香所用暖炉,环顾庭外,积雪甚厚,不觉宛尔,抬手指着庭外,笑道:“大家不如去堆雪球,我们来比赛罢!”于是将众侍女分为两组,对流川道:“我们各自一组,看看谁比较厉害呢?”流川转过头去,好象在说“无聊”,仙道公子握住他的手,样子很是得意:“小枫一定怕输呢!”流川生性好强,闻听此种言语,焉有退缩之理?于是结起裙椐下摆,到院中去滚雪球,互相投掷为戏,一时庭中欢声笑语,相斗良久,许多女子力气不济,纷纷退出,到一旁去滚雪球,堆了许多雪人,桦君便在其中奔跑,样子异常开心。只见仙道公子与流川二人浑身上下皆是飞雪,样子狼狈不堪,然两人皆争强好胜,不肯停手。桦君究竟还是个小孩子,不胜劳顿,于是缩于廊下,样子很可怜爱。朦胧夜色下,见流川面颊微红,不停向仙道公子攻击,样子如同一个孩子。两人皆觉好笑,似他们这般高贵身份,竟如此任情胡闹,真乃世上罕见。于是不约而同的停战,身上衣衫尽湿,样子滑稽古怪,只得换上新衣。这一夜三条院上下都没有睡,大家都随意不拘的做各种游戏,直到黎明时分。次日院中一片混乱,只得到正殿为流川庆祝生日。仙道公子送流川许多礼物,有极其华美的礼服,亦有许多珍贵的古书,数目繁多,难以一一记载。
第十三章 暗潮
不觉新年已过,然今年不知何故,朝野上下竟完全没有喜庆的迹象。自前内大臣流川逝世之后,这个职位便一直空着,于是大家私下里纷纷议论:这个职位想来定然非仙道公子莫数了!此人身份高贵无限,近来又一向蒙今上另眼看待,更何况家中还有一位前程似锦的公子,安能不令人艳羡?想是为此之故,三条院车马往来较往年更为平凡——这真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事情!然仙道公子年纪越长,越发稳重事故,对此种情形一概装作不知,只尽心招待而已。其实他近年来颇觉宦场无趣,私心里竟开始向往无拘无束的隐逸生活了,若非膝下尚有幼子,恐怕他就要和流川一同离开京都,效仿前人作为了吧!
转眼已是三月,三条院上下装饰一新,到处春意盎然,种种繁华景象不胜记录。这日天气甚好,晴空一碧如洗。仙道公子清早起身前往西殿,照例没有带随从。他沿着回廊慢慢行走,随意不拘的观看庭院中景色,但见院内岩石千姿百态,皆如画景。远近绿树,漫庭紫藤,池边棣棠,花团锦簇,一派生机。当此美景,仙道公子不由为之目眩神驰,随手折下一枝紫藤,感叹道:
“‘何须寻访蓬莱岛?
此处即胜众仙乡。’我也太不知足了!”随即进入内室。不料流川已起身,正坐在帘边,斜倚着柱子,观看庭中景色。见他身着淡绿色的无纹衫子,外罩白色常礼服,鲜艳夺目。他这时尚未梳洗,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光彩艳艳,美不可言。仙道公子随手将紫藤插在他鬓边,笑道:“想来‘人面桃花相应红’当是美丽之极了,倘若是‘人面藤花相应紫’,那可是一件恐怖的事情!”说罢坐在流川身旁,望着他微笑不语。流川不去理会他的取笑,取下那枝藤花在手中把玩。想起他所说的“人面藤花相应紫”,觉得无聊,于是将紫藤插在他襟旁。两人一同欣赏晨景,虽不闻言语之声,但这般默默共坐的光景亦甚美好。
此时天已大亮,众侍女都照例前来伺候。又有许多身着紫菅色或抚子色衫子的女童,三三两两穿梭于庭院之中,小心折取花枝。此景颇为赏心悦目,仙道公子饶有兴味的观赏,一面与流川闲谈,流川颇为不耐,于是举起袖子掩住脸,倚在仙道公子肩头,姿态无限高贵美丽。仙道公子微笑着揽着他的肩膀,流川一头瀑布似的黑发披散在两人身上,这情景简直要令观者误以为是神仙下凡!庭中众侍女都聚在一处,见两人这般恩爱缠绵,她们都真心地艳羡呢!
有侍女送来早粥,仙道公子笑道:“啊呀!真是耽误事情!我竟然也象小枫一样发呆了!”流川轻哼一声,起身进殿。仙道公子随之进入,见他坐在妆台前,便过去替他拢起鬓发,众侍女忙奉上梳具。仙道公子望着镜中流川倒影道:“你昔年曾有‘潮落潮生无定时’之语,今日看来,却又如何呢?”一面为他梳发。流川忆及往昔之事,微觉脸红,过了一会儿,低声答道:“该是‘潮落潮生亦为君’吧?”他平日极少说此种风流绮语,此言一出,顿觉难以为情,遂别过脸去。然而即使是这任性之举,在仙道公子眼中看来也是非常可爱的,何况又听到他的答诗,虽乃仓促之作,此诗难与前诗相和,但体会他诗中深意,不由心花怒放。于是仙道公子轻轻握住流川双手,见他仍是红晕满面,便忆起他幼年时种种娇憨可爱之姿,当年自己苦苦相思,岂知两人竟有今日?可见宿缘非浅。
一时用罢早膳,两人一同入朝,今日宫中无事,两人甚是清闲,于是悄悄躲到仙道公子在宫中的值宿所去。不料藤真中纳言尾随而至,此中纳言自那年秋日为其妹向流川求婚遭拒之后,一直忿忿不平。不仅如此,其父藤真左大臣也对仙道公子颇为忌惮,孰料爱女竟钟情于他的养子。这女公子一味向父亲哭诉,左大臣毫无办法,只得令中纳言向仙道公子提亲。这位左大臣乃是非同寻常之人,其长女承香殿女御乃是当今皇太子之母,身份无比尊贵,所以他才如此傲慢。在他心目中,深以此为迂尊降贵之举,满以为对方会一口答应,岂知竟遭拒绝!左大臣素乃心胸狭窄之人,愤恨无极,常常道:“岂有此理!此人太也狂妄!若非有皇上在……”于是万事都要向仙道公子为难。
此时中纳言见两人偷偷溜走,心中暗觉好笑,转念又想,这仙道公子昔年向以风流闻名,为何近几年来却并无任何薄幸之事传出?莫非他有了特别秘密的情人么?若果真如此,倒是很好的把柄呢!——原来他认为仙流二人悄悄去约会宫中女子,于是便尾随跟踪——他这揣测实在无聊!
这处所离正殿甚远,并无何等身份高贵之人在此供职。藤真中纳言愈觉奇怪,见格子窗开着,便悄悄向内室窥看。其时室中不甚明亮,藤真中纳言隐约望见仙道公子与一人相依偎,靠在帷幕边,那人面目看不分明,然而身材高大,一望可知非寻常女子。只见仙道公子嬉笑着将那人抱在怀中,甚是亲昵。那人身子略偏,露出半张脸来,竟然便是流川。他含笑靠在仙道公子怀中,这情景即使是满怀不平的中纳言看来,也觉得美好。他心中暗想:“若非亲见,真令人难以置信!虽然是父子,可流川早已不是怀中的婴儿了!这简直不成体统!”他生恐两人发现,匆匆逃离,仙道公子与流川两人尚茫然不觉,身处禁地,这两人也太疏忽大意了!
藤真左大臣闻知此事,甚为得意,心中暗想:“原来如此!此人一向道貌岸然,不意私下竟如此荒唐!”想到今上对仙道公子亦非全力维护,心下大慰:“此人毕竟不成器,无足为虑!”他彻底的放心了。
转眼已是五月,天气日渐炎热。朝廷终于任命藤真左大臣为内大臣,同时藤真中纳言也升任权大纳言,和仙道公子比肩了。此种安排大出众人意料,先前向仙道公子大献殷勤之人均觉后悔,纷纷转而投靠新任内大臣。藤真一门家势愈盛。仙道公子看在眼中,不免日渐担忧。他深知此内大臣为人,心中暗想:“浮世难料,不若隐退,也免受辱于匹夫。”他颇思离开京都,然而每每念及,却不忍叫流川与自己一同忍受漂泊之苦,终于作罢,只是越发觉得人事可畏了。
一日午时,今上忽然谴来使者,宣仙道公子入宫,不知所为何事。于是仙道公子立刻动身面见圣上。今上在偏殿召见了他。今上年纪已长,身体虚弱,斜倚在茵褥上接见仙道公子。想是身体不适之故,他的脸庞清瘦了些,反添无限清丽高贵。他微笑着注视这许久不曾召见的弟弟,见他穿着宝蓝色常礼服,风姿俊美,不由于心中暗暗感叹道:“当年父皇偏爱此人,并非毫无道理啊!”遂对他说:“不要拘束吧!坐在这里。想来也有很久没有见你们了!近日宫中的乐会,你们不大参加呢!”他说时态度和蔼可亲,一手轻摇纸扇。然而仙道公子心中甚是不安,诚惶诚恐地答道:“令皇上担心了……”他终于镇定下来,便从容不迫地应对了。于是两人商谈诸般事物,直至深夜。此时格子窗都开着,新月清辉洒入内室,景色清幽无限。今上起身到廊外观看,见庭院寂寂,夜色幽碧,月华如洗,却微有凄凉之感,遂吟道:
“清光如月我亦羡,
却悲世事羁我身。”恐是作者误记,然而身为帝王,作此种悲凉之诗,毕竟是不详的。
今上吟毕,入内笑言道:“先皇诸子之中,除你之外,大都有亲王爵位。想来父皇也认为你是栋梁之材。将来改朝换代之际……”他说到此处,便不言语,只是望着帘外出神。仙道公子细心揣摩今上语中之意,竟是要让位于太子了!想到自身与藤真内大臣之矛盾,心中越加不安,只是暗暗打定主意:“将来无论如何,定要保护那人!”今上见了他这心神不宁的样子,笑道:“啊,莫非三条院中有人在等你么?如此良辰辜负,太也可惜!”仙道公子满面红晕,低头道:“哪有此事?皇上取笑了。”
于是终于告退,于拂晓时分赶回三条院。仙道公子此行很是隐秘,流川亦不知详情。直到次日清晨,仙道公子方才去了西殿,流川见他似乎心事重重,很为他担心,问道:“怎么了?”仙道公子久久的便注视着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将来若我不在,你会好好照顾自己么?你从小就没离开过我身边,真让人担心啊!”流川闻听此语甚是不悦,觉得他仍将自己当作幼儿看待,愤愤地说:“这样无聊!”心中却想:“这个人真令人无法安心,无论如何,我决不离开他!”或许这位大将心中,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吧!
第十四章 花宴
本回描述流川二十二至二十三岁之间的故事。
话说今上宫中曾有一位梅壶女御,乃是前代皇女,身份特别高贵。这梅壶女御容貌优美,气品高雅,甚得今上宠爱。恐是生的太过完美以至招来鬼神嫉妒之故吧,这位梅壶女御入宫不久即患重病辞世,只留下一位年幼的晴公主。今上一向把这公主视作女御的遗念,加以无限宝爱。此时晴公主年仅十三岁,还很幼稚,这位公主并没有可靠的后援人,因此今上十分为她的前途担心,颇思为她寻求身份高贵的保护人。
自从上次秘密召见仙道公子以来,今上的身体日渐衰弱,常常生病。年来常怀出家奉佛之志,此时愿心更加坚定,他已决议让位于太子,以便专心修道了。于是在京中营造寺院,作着种种准备。他所忧虑的只是晴公主的事,这位晴公主容貌酷似母亲,有无限高贵秀美之相,加之正当豆蔻年华,姿态天真烂漫。今上看了十分伤心,他不愿让这般美质埋没,因此决心为晴公主寻求一位夫婿。然而在臣下中寻求此等人选,乃十分不易之事,今上颇多烦恼,出家禅位之事迟疑不决,不知不觉一年又过去了。
次年一月,今上在梅壶院为晴公主举行了盛大的着裳仪式,世人纷纷盛传公主将在着裳仪式后正式下嫁,于是前来求婚者众多,藤真大纳言、樱木右卫门督等纷纷上表请求,今上用心选择评定,诸事忙乱不堪。他心中暗想:“倘若三条院主人前来求婚,则不妨允许,然此人血缘太近,恐人耻笑,他家那位公子人品优越,可惜只是个近卫大将,倘能再加晋升……”他踌躇不决。
转眼已是三月,今年不知何故,宫内春花开的特别美丽,今上在承香殿女御处举行樱花宴会,皇太子及藤真内大臣皆参与此次盛宴。仙道公子闻之,心中烦闷,本欲避免同席。但此次观赏美景,未便一人向隅,故仍携流川勉强出席。
是日天气晴和,春色怡人,宫内樱花如云霞般盛放,美丽之极。诸亲王公卿聚在一处,大家探韵赋诗。其中仙道公子和流川二人所作与众不同,别出新意,众人无不真心赞赏。这日仙道身白色中国绫罗的常礼服,内衬淡紫色衬袍,衣裾甚长。流川身着红面白里的常礼服,这本是寻常的打扮,然而在他穿来却别有一番风味,特别引人注目。两人并列在一起,这情景光彩夺目,令人疑心身在仙境。其时流川正在朗诵诗文,态度从容不迫,落落大方。藤真内大臣心中十分不快,然而他望着大将的美妙姿态,亦觉感动。“倘若此人态度稍微柔顺些……”他心中如是想。
今上望着流川大将优美从容的姿态,心中想:“我家那个难于抉择的公主,就嫁与此人吧!”他已下定决心了。因此特别赐予流川一枝极美的樱花,赋诗道:
“日暮山樱态正美,
春风何事不来寻?
莫非还有比这更美的樱花么?”
流川从容答道:
“山樱托迹青峰上,
春风无力岂敢寻?
我非爱花之人。”
他采取这样的态度拒绝,今上心中十分不悦。藤真内大臣嫉妒非常,悄悄讥评道:“岂有此理,拒绝高贵的皇女,难道他竟想向吉祥天女求爱么?”
仙道闻听答诗,心中甚是欣慰,然而亦不免为流川的前途担忧。当此末劫之世,若无强有力的保护人,生涯势必诸多失意。他为了两人之间的秘密恋情,终日愁叹,此种心情毕竟是痛苦的。
傍晚时分,两人一同回到三条院,仙道照例留宿于西殿。这天晚上他怀着比往常更深切的爱情,恳切的对流川言道:“皇上心中定然十分不快,此举未免太过无礼,无论如何,放弃身份高贵的公主是可惜的……”流川沉默寡言,他丝毫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心,因此态度十分强硬,终于开口道:“我不欲作‘背誓受天殛’之人。”此外别无他话。仙道心中甚是感动,笑道:“莫非我乃‘区区不足昔’之人?”(注1)两人相处年月已久,感情和睦,彼此间决无半点隔阂,这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伴侣啊!
今上求婚遭拒,心中烦闷,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晚他到晴公主处探望,但见晴公主正无心无思的看着图画,她身穿棣棠色衫子,容姿秀美,鬓发冉冉下垂,正是高贵无比的公主模样。今上亲切的同她谈话,言及日间之事,今上道:“不管怎样,我总希望你今后与众不同,熟料此人如此……”
遂吟诗道:
“巨怜细草孤寂苦,
憔悴苍松未忍消。
可怜啊!”
晴公主年纪尚幼,还不懂得为自己担忧,她只是一味觉得可耻,便在砚台一端上写道:
“细草生长苍松畔,
自幼承恩岂忍别?。”
写时态度娇羞,今上觉得这女儿实在甚可怜爱。“不如让她出家,以免俗世烦恼!”他心中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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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内大臣于家中举办花宴,特别邀请仙道和流川参加。这日宴会比较起宫中的宴会来,更觉随意不拘。原来内大臣家向来爱好时髦,即使是小小的宴会,亦精心准备,务求排场阔绰,更惶论这样的盛会。世人无不艳羡他家繁华气派的景象。
宴会后,藤真大纳言、兵部卿亲王等举行蹴鞠游戏,这原是一种不甚文雅的游戏,只有那些青年武官参与。结果选定偏殿东北角一处开阔场地举行。每逢此种游戏,流川大将必然不肯落于人后。这日他照例兴致勃勃的参加,但见他动作优美,在众人之中特别醒目。那位藤真权大纳言原也是个矫矫不群的美男子,然而同这大将比起来,似缺乏一种牵扯人心的风度。然这大纳言乃是个爱好风雅之人,况且仕途一帆风顺,今上及皇太子都对他另眼看待。
其时天气和暖,春云叆叇,一干少年在广场中奔跑嬉戏,樱花纷纷落下,拂满众人衣袖,这光景美不可言,故此内大臣家许多侍女躲在廊后窥看。她们重叠的衣袖露出帘外,如同云霞一般美丽。内大臣家的三女公子,即恋慕流川大将的那位女公子,亦躲在帘后欣赏。这位女公子乃身份高贵的正夫人所生,在许多子女中特别受内大臣宠爱,芳龄大约十六七岁,容姿秀美。她虽然向往流川大将的英姿,然而像侍女们一般争先恐后的挤在帘内,毕竟不成体统。因此这位女公子站在稍稍靠里的地方向外观望,但这举动毕竟是轻率的。
不多时流川退到廊下休息,三女公子闻到他衣袖芳香,心中迷离不定,暗自吟诵古歌“只有疏篱隔……”(注2)她深恐被人发觉,悄悄退入内室。
流川生的异常俊美,人品又十分优越,因此四处恋慕者甚多,然而流川为人稳重,向来无逢场作戏之事,因此她们都怨恨这大将冷酷无情。诸如晴公主及三女公子如此情形的,数不胜数。此种纠纷真不知该如何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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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二月,今上突然患病,朝野上下皆忧心牵挂。皇太子常常前往探视,这位皇太子今年还只十五岁,然而品格高贵,容貌清秀,一望可知乃无比尊贵之人。皇上常常和他谈话,偶而言及仙道公子,未免伤感:“此人与我谊属至亲,又为治国安邦之才,先帝将他降为臣下,盖视其为朝廷后援人之故。今后你若即位,定当多多倚仗此人!”说时久久的凝视着皇太子。皇太子心中颇为不安,或许皇上早就知晓藤真家与仙道公子之间的不睦了吧。于是他表示决不违背父皇嘱托,皇上心中稍安,然而御体日渐衰微,终于于次年二月削发为僧,将帝位让与皇太子。
这期间仙道曾赴上皇处访问,但见他容颜清减,已改了僧装,心中甚是伤感。上皇病势沉重,竟已无法走出帘外,他对仙道公子表示关怀不舍之意,并诚恳的请求他照拂晴公主的生活:“惟有此女教我难于舍弃,吾弟当体谅我心,代为妥善照管……”仙道表示接受,然而不知上皇究竟何意。“难道他仍想将公主嫁与小枫么?”他心中如此揣测,十分为难。
新帝登基,时事更换,万象俱新,藤真内大臣升任太政大臣,众家臣亦平步青云,独有仙道公子一门日渐冷落。仙道公子年方三十三岁,便任大纳言之职,原可谓得意,况藤真太政大臣现今总揽大权,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因此虽无晋升,也乃意料中之事。但流川竟亦没有晋升,仍是近卫大将。仙道公子每思及此,便觉不安。正在此时,忽然传来上皇驾崩噩耗,诸王公心中无不暗想:“新帝年幼,朝政大权必然旁落他人。那位太政大臣向来刚愎自用,今后形式真是不堪设想!”因此人人心中忐忑不安,尤以仙道公子为最。自先帝驾崩后,他屡经不如意之事,愈感前途飘渺,不知此身何往。欲待留守京都,由恐更遭不测,因此国丧之后,他终于决定暂时离开京都了。
注1:古歌:“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殛。”
注2:古歌:“思君君不觉,心苦口难言,只有疏篱隔,从无见面缘。”
第十五章 蔓草
(本回描写流川二十四的故事)
不知不觉,那位容姿绝世的彩夫人已逝世多年。仙道公子每每回忆起这位夫人,心中总是不胜愧疚。他对这位夫人本来并无何等深厚的爱情,只是这位夫人心地善良,容貌艳丽,乃不可多得之人物,况且为他产下了一位清秀可爱的小公子。可见两人之间宿缘非浅。流川每想起这位长姐一般的夫人,心中亦颇恋慕,因此两人将小公子视作夫人的遗念,共同照拂养育他。
小公子桦君年方十岁,已开始习学种种学问,天资颖悟,进步极快。这小公子容貌秀美,优雅大方,酷似仙道公子,十分可爱。仙道十分钟爱这孩子,桦君没有可靠的保护人,仙道和流川倘若离开京都,则小公子的生涯势必十分可怜,因此两人一时未忍成行。仙道多方考虑,决定稍待些时日,等到这小公子长大成人,则两人方可隐居深山,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涯,眼下只得暂且隐忍。然而久居京中,不如意之事甚多,因此两人决议离京一段时间,虽然仙道公子不曾对外宣布行期,但三条院门庭冷落,上下一片忙碌,出行已成定局。
六月初,天气十分炎热,仙道公子和流川乘着车子,悄悄自三条院出发,前往长谷寺进香。这车子并没有任何前导,只有几个随从骑马跟随其后。车上挂青色帘幔,有如平民一般,甚是寒酸。这般微服出京,在他人眼中看来,无不以此为可耻之事。然而车中两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兴致勃勃,于自身境遇全不在意,无论如何,这乐观达命的态度毕竟是与众不同的。
路边盛开着许多带露的扶子花,仙道命人折取一枝,放到白纸扇上观赏。但见这花瓣十分美丽,姿态柔弱可爱。他便将花插在流川冠旁,这时流川靠着车壁,正无心无思的睡着。仙道便横卧一旁,欣赏他的睡颜。他觉得无论何种花,总比不上此人的无限高贵清丽之相。
途经北山,两人一同拜访山中寺院,那般僧都们见公子如此微服私访,都觉感动。又在内心暗暗为公子鸣不平。“真是岂有此理!那位太政大臣太也无礼!”他们私下纷纷如此评论,实在有失出家人身份。随从们都出来喝止:“静些!”
北山中原有一所旧邸,乃流川幼时住所。昔年流川入三条院后,仙道公子曾命人修缮此院,以为纪念。今时再加访问,见这邸内蔓草丛生,荒凉可怕。盖因仙道公子一向难得光临之故,室内设备亦不甚周全,只得命家臣稍事整理。两人就在正室中暂时休息,直到日暮时分方始起身。此时红日西斜,晚风送凉,舒适宜人。两人倚在格子窗前,眺望庭院中的景致。但见四周一片寂静,古木荫荫,流萤点点。这深山宅邸比较起京中富丽堂皇的三条院,似觉更富幽雅之趣。庭院中的蔓草,只因长久不曾有人修剪,荒芜之极,幽暗不可名状。流川膝行到廊上,伸手将帘子卷起,望着庭院中的荒凉景象,回忆起幼时生活,感慨万千,一时只觉恍然如梦,随口吟道:
“蔓草生山里,欣欣日向荣。
独怜阶前客,何处了残生?”
吟时断断续续,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异常惹人怜爱。仙道闻之,深怪此诗颓丧,答道:“你说什么?须知:
‘人间沉浮事,蔓草岂知情?
迷途不日返,云开见月明。’
当此无常之世,万事惟有忍耐。然自昔年你我结缘以来,未尝稍有分别。莫非你忍心留下我一人?”说时倚在柱后,不胜伤感。但见他披着一件白色单衫,外罩萱草色丧服,随便系着带子,透露肌肤,光景美不可言。比较起庙堂之上一丝不苟的严肃情形,这随意不拘的姿态反而更加可爱。流川望着他这般风姿,心中暗想:“我即使远赴黄泉,也难于舍弃此人……”
其时明月初升,月光清丽可爱。然公子嫌其不详,将格子窗关上了,又命人点灯,室内亮如白昼——他深恐此处有鬼怪之物,因此严加防范。无论如何,两人身份如此高贵,却居住在这样荒凉可怕的地方,毕竟是委屈的。仙道公子从来不曾居住这样荒凉的寓所,除了滔滔不绝的和流川谈话之外,无事可做。这一晚两人通宵不寐的闲谈,又作种种富有风趣的游戏,次日照例睡的很迟,直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
公子一行人兼程赶往长谷寺,好容易到达了椿市地方,大家忙着准备明灯,备办种种丰厚贡品,诸事无不极尽精美,足见心甚虔诚。初次夜课开始之时,仙道和流川前往大殿,这里非常遭杂,到处挤着许多无知无识的平民。大约是因为从不曾见过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的缘故吧,他们互相交头接耳,这情形很不雅观。两人的座位设在佛像近旁,但见法师身穿黑色僧装,手持念珠,发出微妙庄严的声音,这光景实在令人感动。仙道公子便诚心祈祷,为流川供奉明灯。僧众通夜诵念,庄严郑重,终夜不绝。
夜课结束之后,两人回房休息。此时夜色正浓,月上中天,冉冉可爱。公子打开一扇格子窗,欣赏这无双美景。流川早已困倦不堪,靠在寝台上睡着。仙道不满的拍手:“月色这么好,怎么不起来看?”然而流川已经熟睡,见他衣衫散乱,胡乱系着衣带。那落拓不拘的样子在仙道看来分外可爱。回想此人幼年时种种娇痴情状,深感两人宿缘深厚。他心中十分快慰,随手在一张怀纸上写道:
“生生世世长相契,
共赴极乐登莲台。”
笔致优雅,情趣高超。两人情深至此,实在令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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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秋天,两人蛰居京中,生涯实甚痛苦。新帝年纪尚幼,理应由太政大臣摄政,藤真太政大臣大权在握,独揽朝政,故此仙道一派多受打击。公子的家臣们都愤愤不平:“岂有此理!我家公子难有出头之日了!”所幸两人气度宽大,对此事漠不关心,只是闭居家中,照料幼子,此外万事十分谨慎小心,故此太政大臣虽多有不满,亦无可奈何。
仙道公子不忍违背先帝遗嘱,常赴宫中探望晴公主,多方照料她的生活。这位公主年仅十四,没有可靠的后援人,生涯势必多孤苦,因此公子十分可怜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关爱。公主闭居深宫,终日想念已故的父皇,思念无时或已。
一日秋高气爽,仙道公子携流川前往梅壶院探问,照例由公主的乳母王命妇接待。但听他对命妇言道:“先帝在世之时,曾将公主托付与我。故此不揣冒昧,前来探访。希望你们不要嫌弃,大家互相亲近才好。”命妇答道:“我家公主年幼无知,但得大人教导照拂,我等皆深以为幸。”这应对很恰当。 王命妇原是个爱好风雅之人,望见两人风姿,便真心仰慕。她心中揣测:“为何不将公主嫁与大将?”她觉两人毫无不相称之处,深悔先皇在世之时不曾玉成此事。
晴公主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秀丽,仪态高贵。她躲在帘后向两人窥探。此时流川身着灰色丧服,内衬深红衬袍,冠带卷起,反添无限高贵秀雅之相。仙道公子则穿淡墨色丧服及暗蓝色衬袍,风度翩翩,微笑的神情异常动人。但见仙道公子容貌俊美,笑起来口角异常肖似已故父皇。她心中想:“可亲近之人,除这位大纳言之外,再没有了。”她窥见流川英姿,便回想起年前花宴之事,心中深觉可耻:“为此人之故,叫我流传恶命于世,我好命苦也。”她在心中怨恨流川薄情,便嘤嘤哭泣,姿态十分惹人怜爱。王命妇望着她,推想其心情,心中亦觉可怜,然此亦无可奈何之事,只有多方安慰开导。
两人略谈了些一般的事情,随即告退。王命妇目送两人离去,随口评论道:“从前参见这位大纳言,并不觉与先帝如何相似。何以今日看来,竟如此肖似呢?这位大纳言年纪越长,相貌越发英俊,真乃奇哉怪也。那位大将……”大约觉得自己太过肆无忌惮之故吧,这命妇并不再说,默默退回内室。晴公主好容易停止哭泣,听见了她的话,回想起适才所窥见的面影,的确与父皇十分相似。她心有所感,随手题诗一首:
“故人登彼岸,手足尚长存。
怜慕不胜情,对影即慰心。”笔致断断续续,着墨不多,气品十分高雅。
两人退回三条院,但见西殿内流水潺潺,红叶蹁跹可爱,胜似人间仙境。仙道公子倚在廊前欣赏这美景,心中却在想象晴公主的容貌。他心中似乎如此推测:已故先皇容貌清秀高雅,晴公主若和她相似,必是个优越的美人,然而似觉缺乏艳丽之趣。流川见他如此心不在焉,十分不悦,板起面孔,表示生气。仙道公子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便在一旁观赏。这日他多方哄骗,总算打消了流川的疑虑。两人情深如此,那位晴公主如何结局,不得而知了。
在此道歉:本文中的和诗,都是偶乱写的,仙仙和枫枫的水平绝对不会这么烂……
另外,偶决定了,这篇里的仙仙和枫枫,只有死别,没有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