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物语 16-End
作者: micchi,收录日期:2006-04-03,939次阅读
这一回里,流川应该是二十五岁了。想到他刚出场时,还只有八岁,不知不觉,这故事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第十六章 夏蝉
今上虽然年事尚幼,却天资聪慧,十分贤明。他时刻不忘已故上皇遗言,常思量仙道之事。无奈藤真太政大臣身为摄政大臣,大权独揽,因此宫中不如意之事甚多,今上幼小的心中常感痛苦。已故上皇曾命今上照拂晴公主的生活,故此今上十分重视这位皇姐。常赴梅壶院探望。他亦为这位公主的前途担忧。其实来向晴公主求婚之人中,身份高贵者甚多。诸如藤真权大纳言、樱木右卫门督等,时常不顾一切,偷偷寄送情书。然而先皇曾有遗言将公主嫁与流川右大将,因此今上未敢擅自主张。他想:“此人早已表示无意接收这位高贵的皇女……”心中甚觉烦闷,他就下了个决心:索性让公主自己选择夫婿吧!此种想法,未免太孩子气了。
三条院主人仙道公子担任了晴公主的保护人,暗中照料她的生活。他也真心的为公主的前途担忧。至于公主本人呢,只是一味闭居深宫,悼念已故父皇,悲痛之情,无时或已。仙道对公主怀着愧疚心情,因此十分关心她的情况,即使是最细微之事,也都为她考虑到,因此梅壶院上下都对这位大纳言怀有无限好感。
匆匆一年又过完了。三月间,今上终于决定将公主下嫁樱木右卫门督。世人都认为这桩婚事门当户对,他们真心艳羡樱木卫门督的鸿运。然而晴公主心中只管觉得可耻,她心中时常思量:身为高贵无比的公主,自身际遇实在奇怪之极。如此漂泊不定,不知九泉之下的先皇心中作何感想。这位卫门督原也是少年英俊,然而恐是身为武官之故吧,此人似觉缺乏一种优雅风趣,加之生有一头怪异红发,同那位大将相比,不免稍有逊色。晴公主为此自伤命薄,无论如何,此事已成定局,如之奈何!
公主下嫁之后,仙道流川如释重负。此后两人长久不赴宫中探望。盖因藤真太政大臣一手遮天,两人对入宫之事,颇感乏味,因此只管在家中消磨时光。三条院中时常临时举办各种法会,大纳言有时召集著名的文章博士,吟诗作文,聊以遣怀。暮春的一天,春云叆叇,气候宜人,三条院内樱花盛放,处处嘉木葱茏,藤花绕廊,池水边棣棠花交错掩映,水鸟悠然畅游,这情景美不可言。仙道闲暇无事,便对流川言道:“如此美景,岂可不来欣赏?”于是决定在庭院中观赏春花。身边侍女亦多为风雅之人,她们真心羡慕主人的风姿,都赶来殷勤服务。
此时和风骤起,几树樱花纷纷飘落,竟如下雪一般。几个容貌娇好的女童身着白面红里的常礼服及棣棠色罩衫穿行其间,她们选取最优美的花枝,奉到仙道和流川面前,向两人献花。仙道微笑着说:“百花之中,樱花花期甚短,却最为人所重视,想是为了‘易零落’之故吧。”(注)说时姿态优雅不拘,随意可亲。然流川心中不悦,他想:可以说的诗歌很多,何必引此不祥之句呢?便沉默不言。
仙道向他注视,但见他身着淡紫色常礼服,内衬色彩优美的衬袍,默默坐于一旁,似乎衣裾之上也流泛着高贵气息。他随手将樱花插在流川冠旁,欣赏他的容貌,又说:“观此盛景,只觉甚可恋慕,越发叫人难于舍弃……”言罢随口吟唱“徒自添烦恼……”(注2),声音异常优美动听。然流川只管觉得可恨,心中厌恶此人态度莫名其妙,他终于忍耐不住,忿忿的说:“岂有此理,你尽管去‘入深山’吧!”这轻嗔薄努之相,实在可爱。仙道将他揽入怀中,哄慰道:“都为了你这‘意中人’,教我‘碍难舍弃’,(注3)你却丝毫不肯同情于我,想来好恨啊!”流川被他说的红晕满面,便起身退入室内。仙道尾随而入,扯住他的一幅衣袖,含笑道:“何必这样生气呢?你这孩子脾气不知是谁养成的,未免太过轻率了。”流川面上显出不快之色,这任情的模样十分可爱,仙道便于一旁欣赏。他推测流川心情,觉得很可怜爱,心中暗想:无论如何,我决不会舍弃此人。
************************************
到了五月,朝中突发变故,太政大臣病倒了。此大臣年事已高,因此众人十分担心,纷纷为他举办法会等事。权大纳言亦焦虑非常——藤真家族所以繁荣,全赖此太政大臣鼎力维护之故。皇上也很担心外祖父的病情,时常派使者前来慰问。然太政大臣毕竟已是风烛残年,到了六月中,便悄然逝世了。朝野上下大为震动,这位大臣在世时权势显赫,因此各处均派使者前来吊唁。三条院亦有使者来访。此人是个右近将监,权大纳言竟破例接见。见他身着墨色丧服,冠缨卷起,反添清秀之相。使者上来书,但见上面写道:“惊闻噩耗,不胜唏嘘之情。遥想君心,正是:
明知世事皆无常,
丧服初换心更悲。
还望节哀。”郑重的写在一张白纸上,墨色疏淡有致。权大纳言心中不满,想道:“此人与我父一向不合,可知他心中得意。”如此用心,未免过分。他匆匆回信一封:“辱承慰问,愧不敢当。然我心恐君未体察分明。正是:
初添丧服思故人,
却恨夏蝉不解哀。
蝉声扰乱我心,不免语无伦次也。 ”仅此寥寥数语,草草写在一张宝蓝色中国纸上,字迹十分清秀。仙道看了来书,对流川道:“他怨恨我们呢,此人心中所想,实在叫人难于猜测。”流川答道:“他的怨恨乃理所当然,然不免太过锋芒毕露了。以后……”他说着低下头去,似乎为仙道担心。仙道心中却想:此人真敏锐啊!如他所言,今后对那人不得不加倍当心呢!
太政大臣葬礼过后,朝廷照例开始考虑新任人选。皇上心中思量:事已如此,除三条院主人外,更有何人可堪此重任?况父皇生前亦有此意……于是不动声色,委任仙道为朝廷后援人,担任太政大臣之职。消息传出,朝野震动。仙道公子屈居前太政大臣威势之下,由来已久。世人纷纷不平,而今忽然时来运转,三条院上下顿时门庭若市,繁华非常。长久以来始终沉沦的家臣人等,乍逢喜事,无不快意,他们都说:“早应如此!今上虽然年幼,却是一位贤明君主呢!”至于公子本人呢,只管觉得无趣。他想:“宦海沉浮,究竟有何意趣?我总想在有生之年,同心爱的人度送随心所欲的生涯……”那位藤真权大那言愈加愤愤不平,然此事已成定局,他只有在心中暗恨了。
注1:古歌:“只为易零落,樱花愈可珍。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
注2:古歌:“沉浮尘世间,徒自添烦恼。何当入深山,从此出世表。”
注3:古歌:“欲向无忧山路去,碍难舍弃意中人。”
第十七章 桦君
(本回描写流川二十六至二十七岁之间的故事)
殿上童子桦君,如今到了行冠礼的年龄。桦君为人优雅可爱,皇上及诸王公大臣都对他另眼看待。仙道公子常为这儿子的前途担忧。他想自己在世时固可保他一时荣华,然当此末劫之世,一旦自己死后,桦君失却了有力的保护人,生涯势必孤苦可怜。因此他决议暂不授予桦君官职,而让他研习学问,做个有识之士。父母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实在让人感动。
桦君十二岁上行冠礼,场面盛大。改装后特许上殿,皇上十分看中他,御赐六位爵位,在宫中担任侍从职务。此子风姿俊美,酷似仙道公子。虽然年仅十二,然而少年老成,已似大人模样。仙道命桦君入大学寮学习,于是聘请著名文章博士教导桦君。桦君体谅父亲苦心,刻苦研习汉学,诗作中常表现高远之志。人皆言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仙道公子心中亦十分欣慰。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三条院上下一片繁华景象。时值岁暮,各处事务繁忙,这宅院内并无女主人,所以万事均由仙道流川二人躬身调度,因此两人终日忙碌。不觉已是元旦,盖因国丧方过,因此今年一切均从简行事。太政大臣父子三人赴宫中贺年。世人见他三人英俊不凡的相貌,无不极口称赞:“这样盖世无双的美男子齐聚一家,真乃前世积福善报了。”
世人多趋炎附势之辈,见仙道仕途得意,重揽大权,便争先恐后,前来奉承。故此三条院外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如此反觉杂乱不堪。三人却只管闭居家中,进行种种庆贺之事,如此更富情趣。这日桦君清早起身赴西殿探望。他走的是西边回廊,遥见庭外飞雪漫天,几树红梅映雪开放,暗想浮动,姿态美丽之极。桦君便命随从折取数枝,预备奉与流川。这时已近流川所居西殿,只觉室内飘来一阵“梅花”香气,十分清爽宜人。桦君望着红梅,心有所感,便吟诵“春夜何妨暗”(注1)之古歌,那晨光中的姿态实在优美。
院中凡是身份高贵、年长稳重的侍女,都选去照料小公子的日常生活。在西殿供职的大都是些青年女子和女童,因此这里景象繁华。此时内室格子窗都关着,只有西面一扇尚未完全关闭,大约是为了欣赏红梅之故吧。殿前几个身着淡紫色衫子及红梅色上衣的女童往来穿梭,可知流川尚未起身。桦君感到奇怪:怎么睡得这样迟?他心中好奇,便从格子窗向内窥看。原来昨夜仙道公子留宿于此,此时两人方始起身更衣。桦君隐约望见室内情景,但见父亲靠在寝台边,随意不拘的穿着几件白色夹衫,外面披着暗红色常礼服,带子随便系着,额发零乱,姿态优雅可爱,竟像少年人一般。桦君平日见惯父亲的威严气度,只觉叫人难于亲近。故此觉得此情此景分外可亲,他便放肆的窥看了。只听仙道公子对屏风后的人说道:“好冷啊。今年天气很特别呢。”说着伸手拉开屏风,见流川靠在柱后,身着胭脂色的常礼服,色彩艳丽。见他不知何故红晕满面,容貌十分动人。两人不曾料到有人窥看,便靠在一起亲密的谈话。望见此二人亲昵情形,桦君心中大感奇怪:“何以如此不成体统?这不像是父子,倒象是一对情谊深切的恋人!”然而望见流川姿态,心中不知何故,总觉难以平静,只觉心中怦怦乱跳。他心中惶恐:“莫非我也起了不良之心?”
仙道公子环顾室内,见格子窗尚开着,便道:“难怪这样冷。窗开着,外面望得见呢。”便上前将格子窗关上。桦君连忙退避一旁,庆幸未被父亲发现,否则将受何等谴责!流川闻言整理衣衫,将帘子卷起,见桦君倚在廊外,手持一枝鲜艳的红梅。面貌竟同身边人全无半点分别。他便招手命他进来。桦君恭立阶前,伸手奉上红梅花枝:“弟适才摘得红梅,见其姿态可爱,未敢独自赏玩。父亲也在此么?”流川由此推想方才情形也许被他窥见了,顿时红晕双颊。桦君偷偷的向他注视,心中暗想:“怪哉!身为男子,竟生成如此美貌,实在叫人难于舍弃……”他真心的羡慕这位兄长的风姿。
仙道公子走出来接过红梅,见桦君立在廊前,风度俊雅。他觉得桦君这个儿子很可爱,便笑道:“起的这样早。这梅花好漂亮啊,怎么会生的这样美丽呢?”便命桦君进入内室,三人一同作种种游戏,这一日就此度过。傍晚时分,夕阳映在残雪之上,远处梅花疏影横斜,这情景分外美丽。桦君回自己所居之东殿,雪花飞上他的衣裾,那光景美妙不可言喻。仙道望着他雪中的身影,心中颇感怜爱。便对流川道:“他的姿态很可爱呢。你当此年龄之时,亦是这般俊秀……”说时向流川注视,含情无限,随即吟道:“百鸟争鸣万物春……”(注2)嗓音非常美妙。虽然如此,其实公子正当盛年,丝毫无愧于“光之君子”的美誉,反觉比青年时代更加优雅大方。流川心想:“何必说此颓唐之语?”便道:“此乃怨妇之诗,你真无聊啊!”他表示不满。公子揽镜自照,但见镜中面影如旧,丝毫未有衰老之相,颇感欣慰。便道:“自己浑浑噩噩的活着,并不认为老之将至。直到看到子辈都长大成人,方始恍悟。”说着戏笔似的在一张薄薄的白纸上写道:
“当年稚子今成器,
昔日檀郎今老矣。”写罢喃喃道:“可怜啊!”
流川望见他所作之诗,不由回忆起当年两人相逢之事,而今想来,万事都如梦中。他便在这张纸的后面写道:
“年来往事历历过,
犹如身处睡梦中。
年光如梦。”他的笔迹很像仙道公子的,只是更富气势。仙道看罢,伸手抚摸他的长发,觉得异常柔顺美好,便道:“无论如何,我总舍不得你。”两人互相依偎,共话往昔,这情景即便画也画不出来。
****************************************************
匆匆又过了一年,年后诸事繁忙,且说那日所窥见的流川的面影时时浮现在眼前,桦君似觉心中平添一分相思。他常感奇怪:“何以如此难于忘怀?”便找种种借口,前往西殿请安。那日所见的情形,他总想再看一次。心中常如此想,日常习作之诗及所作之古歌,自然都是些苦于恋爱之词句。仙道公子看了,心中觉得有趣。他对流川说:“这孩子才这么一点年纪,已经懂得恋爱之事了么?我看他饱受相思之苦呢!”流川也觉得有趣,两人闲暇无事之时,常常谈论此事。
桦君每当独处之时,常常神思恍惚。他觉得此种居心实甚可恶,心中暗想:我就把这种悖论的恋情深埋心底吧!桦君少年英俊,宫中供职的女子中,不泛身份高贵、容貌优美之人。她们向桦君表示爱意。桦君心想:此种女子之中,或许会有特别优越之人吧。他有时和她们逢场作戏,但流川面影时刻萦绕心头,片刻难忘。他从不对任何人认真。那些女子心中未免怀恨,常常来信诉恨。
仙道有时看到,不免训诫:“你不可随便招惹此种女子!少年人爱好风流,在所难免。但倘若过分耽好此种事情,则恐于你前程不利。”桦君心想:“听说父亲自母夫人过世后,再无偷香窃玉之事,莫非情之所钟,一深至此?哎……为人在世,真好苦也……”他心中常郁郁不安。仙道公子察觉他此种苦情,心中亦时常不快。他对流川道:“公卿之子到了这个年纪,大都缔结良姻,只是你至今独身,世人纷纷讥评。我心亦长感不安。此子如此,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时心绪烦乱,大约想起了晴公主之事吧。流川对他十分同情,答道:“大约他早有意中人,你我只需细心查访可也。”他回想自身之事,只道:“你我二人既已结缘,何需理会外人评议?”仙道觉得此人毕竟与众不同。他想:“此人容貌之美,事无其类,然我倾心于他,决非因其外貌之故。此人看似冷淡,其实对万事皆有主张 ,见解高明,且计虑深长,世事应对自如,实乃不可多得之人物。我身何其幸也!”他觉得此人在自己身边长育的一点缺陷也没有,实乃十全十美之人。于是两人共同商议桦君之事,如此计较,却不知桦君真正心事,无论如何,此事实在是可悲的。
(TBC)
注1:古歌:“春夜何妨暗,寒梅处处开。花容虽不见,自由暗香来。”
注2:此古歌下一句为“独怜我已老蓬门。”见《源氏物语》注释
第十八章 残柯
如今朝代更替,从前赴伊势修行的斋宫理应返京。这位斋宫乃前代亲王之女,地位特别尊贵,世间声望甚高。此次返京,世人对她均十分重视。他们纷纷猜想:也许此人会入宫呢。
然这位斋宫身边并没有身份特别高贵的后援人,倘贸然入宫,定多痛苦,因此她独居在京中六条一带,生涯倒十分安乐。原来这位前斋宫容貌艳丽,性情优越,太政大臣年轻之时,亦曾同她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后这位大臣觅得那枝红叶,就同这前斋宫断绝了关系。前斋宫心怀怨恨,终于独赴伊势十余年。蜇居伊势期间,前斋宫潜心修行,它事一概不问。而今重返京都,似觉万事皆在梦中。
太政大臣仙道闻听此人返京消息,回想年来往事,颇觉感慨。他便对流川言道:“昔年未结识你时,我便已识得此人。此时我倘前去探望,你不会怪罪吧?”流川一向不知他尚有此等往事,心中颇觉无聊。他并不甚重视此事。然仙道恐他心中不快,故此多方开导:“请你放心,我现在岂肯同那时一般任性行事?此次乃是一般访问,决不会耽搁……”如此用心,流川反觉奇怪。原来流川其人沉默寡言,每逢意外之事,总在心中反复推量,决不行诸于色。因此外人不能分明察知他的心情。他心中虽有不满,却不肯表示出来。仙道便放了心,他想:“如此小事,此人一向不曾芥怀……”他便放心地微服访问前斋宫了。
前斋宫所居六条宫邸乃其父亲王所遗留,原本十分华美。然而多年不曾有人居住,未免稍嫌荒凉。庭院中古木阴森,光景甚是凄凉。仙道不由得回想起十余年前此处情景,随口吟道:“
嘉木亭亭已如盖,
故地重游人非昔。”吟时态度优雅大方,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异常令人感动。
十余年不见,前斋宫似觉此人比昔年更增添无限高贵风度,加之新任太政大臣,平添一分气势与威严气度。反比青年时代更加俊美可爱了。前斋宫回想当年旧事,深觉可耻。她想:“从前自己与此人结下恶缘,世人尚会以两人少年轻狂为由,加以谅解。而今两人到了这个年纪,又何必如此呢?”她就命人在屏风外设置一个座位招待仙道,她自己则躲在帘内。仙道不免抱怨:“为何如此疏远呢?把我当作陌生人招待……”前斋宫于是命侍女传言:“岂不闻‘恋情倘染色,虽浓亦可观。’乎?”(注1)
仙道闻之,心中暗想:昔年过分荒唐。已惹世人评议。何况到了今日这把年纪,岂可再行此无聊之事?他便不再强求,斯文一脉地端坐于帘外谈话。然而他心中终不满足:“多年不见,不知此人变成何等模样……”他心中很好奇。
熟知当年旧事的侍女都为太政大臣抱不平,她们说:“啊呀,这不成样子。这位大臣身份如此高贵,小姐这样简慢,实在是太失礼了……”小姐心中亦觉十分惋惜,然而她终于不肯出来会面。仙道深恐在此久留不便,又恐流川心中别有误解,匆匆座谈片刻,就此告辞。此后他时常派人前来慰问。他想起宅邸中种种荒凉可怕情状,便派干练家臣前往相帮整理,暗中照拂前斋宫的生活。前斋宫受他如此优待,闲暇无事之时,偶尔寄书以示感谢。这前斋宫原是个风雅女子,为人极富才情。仙道将同她通信视作一件乐事。因此两人之间书信来往渐渐频繁。
时值三月。今年京中特别寒冷,仙道身为太政大臣,政务清闲,况其身份尊贵,不便四处走动。因此他终日闲居家中。流川身为近卫大将,常需赴宫中值务。今上对他十分器重,时常召唤他到御前,竟难得有片刻空闲。因此两人之间相处时间日少,不免稍嫌冷淡。仙道甚感不满。这日流川便以避讳为由,留在三条院。恰在此时收到前斋宫来书。信呈倒时,仙道正在西殿同流川闲谈,他心中颇感狼狈。若拆信呢,恐前斋宫信中所言令流川不快。不拆信呢,又恐流川心存芥蒂,这倒是对他不起的。便对流川道:“你来拆阅此信吧。此种事情同我的年纪太不相称,自己也觉讨厌。”
流川见此信用桧木色高丽纸写成,系在一段枯树枝上。随手拆开,但见内中写道:“近日屡屡蒙君惠赐,我心实甚感激。然遥思往事,正是:
残柯经冬憔悴损,
乍逢春风分外悲。
我身正如此枝。”墨色浓淡有致,气品高超。流川看了心中不快,便将信丢给仙道,自己横躺在帷幕旁。仙道看罢来信,不免暗暗叫苦。不料前斋宫竟于此时寄送如此书信。他推想流川心情,甚是不安。于是暂不回信,膝行到流川身旁,对他说:“哎,她信中所言不过一时感慨,事情并非如此……”但流川举起袖子掩住双耳,表示厌倦。仙道见他这般孩子模样,觉得此人深可怜爱。他便伸手为流川整理额发,着意温存:“你这种孩子脾气,真不知是谁养成的。你倘心中怀恨,就该明白的告诉我,做人应当坦率才是。”他说时态度异常诚恳,然流川只管背转身子,狠狠道:“真无聊啊!”他心中真正怨恨了。
仙道无法,想到迟迟不答复来书是失礼的,他便草草和诗一首:
“春风乱入梅花里,
无意再拂寻常枝。
难怪你伤心啊!”写时故意大声吟诵,意欲让流川得知:“无论如何,我心只系于你一人。”流川觉得他采取这样的态度,状似敷衍,反觉可恨。他暗自揣测:“近来我常入宫,或许这期间……”于是心情越发郁闷了。尽管仙道多方劝慰,仍无济于事。
自彩夫人逝世以来,仙道始终未有续弦之意,亦未曾有过受人非议的风流行径。世人均觉奇怪。如今公子位极人臣,倘无一位身份高贵的正夫人,似觉不相称。如今前斋宫来了,世人纷纷议论:“原来如此。想来三条院女主人之位,非此人莫属了。”
流川闻之此事,觉得如真有其事,仙道总不会对自己隐瞒。熟料他竟毫无表示。流川越觉此事当真,回忆年来仙道对自己种种关爱照拂之情,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旦完全断绝,自己势必成为无足轻重之人。他心中不快,便以方向不利为由,终日闭居宫中,不回三条院了。
仙道却想:“他竟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而痛恨我,实在出乎意料之外啊!”他觉得流川太过敏感,于此事不免过分嫉妒了。因此颇感不满:“此人也太倔强了!”于是并不给流川写信,也不派人访问。两人之间如此任性赌气,实在不像为人父兄的行径。
自流川幼年起,两人便朝夕相处,未尝稍有分离。如今一旦为对方所疏远,彼此心中均感痛苦。仙道闲居在家,更是不堪相思之苦。
某日傍晚,微雨初晴,云破月来,姗姗可爱。仙道漫步至西殿,但见院中数枝红梅疏影横斜,半开半调,姿态美丽动人。不由回想起十一年前某个冬日傍晚,自己同流川新婚初夜,亦是这般景象。当时流川面影宛然在目,仙道心中奇怪:“我对此人爱情如此深厚,何以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呢?”他已开始后悔了。
西殿内比平时更觉冷清,到处一尘不染,室内暗香浮动,衣架上挂着几件流川常穿的淡色常礼服,色彩甚是鲜艳。仙道终于忍耐不住,取过砚台,在一张淡紫色中国纸上写道:“独居无事,诚如古歌所云,我心深有‘方知戏不得’之感。推想君心亦是如此。然君之于我,态度异常冷淡,从不开诚布公。须知:
宿缘似海深,千秋不变情。
不知君心中,何故意不平?
我心‘如焚’,实甚痛苦。”此外又絮絮叨叨,写了许多。(注2)
信送出后,仙道心中反觉焦虑,深恐流川漠然不理。这一晚直到深夜方睡。不料次日清早流川的回信送到,信中有云:“
口称宿缘深,心中早忘情。
我是从前我,君非昔时君。”仅此一诗,别无他语。此诗虽有怨恨之意,然仙道十分欣慰。他想:“如此坦诚诉恨,倒比从前可爱的多。”于是动身赴宫中迎接流川。
是夜照例留宿西殿。在这小别期间,仙道觉得流川似乎比从前更加俊美了。他便怀着比往常更深厚的爱情对他起誓:“今后决不再作此无聊之事。”流川答道:“但愿你心中有主见才好。”说时语调犹有怨恨之意。但见他随便披着几件白绫衫子,透露肌肤,作随意不拘的家常打扮,这光景美不可言。仙道横躺在他身旁,一手拉住他的衣带,笑道:“你若常肯如此待我,我心岂会无主见?”流川被他说的红晕满面,便转身躺下了。此种言语恐是笔者误记,总之是不该公布于众的。
注1:见《源氏物语》:“恋情倘染色,虽浓亦可观。我今无色相,安得请君看?”
注2:古歌::“欲试忍耐心,试作小别离。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
十九.法会
不觉春季已过,天气渐渐炎热,今年流川身体时常不适,仙道公子异常担心,他派人请北山中的僧都,为流川备办种种祈祷。年来流川从不曾生病,然而今夏他的身体似乎异乎寻常,并不能分明说出什么病症,只是时常觉得胸口憋闷。不知为何,仙道公子常想起昔年彩夫人逝世的情形,他深觉不祥。
到了六月,流川的身体并未明显好转,他不常入宫,终日闭居西殿休息。他本就怕热,今年更是不适,时常热的发昏,加之心绪恶劣,身体越发衰弱了。仙道公子终日忧虑,四处为他备办种种祈祷,然而并无特别效果。
这日傍晚,新雨方停,天气稍稍凉爽,流川略觉舒适,便命人将格子窗都打开,坐在室内观看院中景色。夕颜花带着露水,样子深可怜爱。他便起身到庭院里,折取一支放在一把白色纸扇上赏玩。这时仙道公子来了,见他出来散步,便道:“好得多了,不管什么病症,总要逐渐好转,才能令人放心啊。”态度异常欣喜。
流川想:此人为我如此担心,将来……他觉得不祥,便不再多想。这大将心里本来并无此等伤感情绪,然恐近来身体不适之故吧!他时常想多年来自己和仙道公子相依为命,早已习惯,一旦阴阳相隔,虽然两人相约生生世世长相厮守,但势必悲痛难忍。因此时常心情不快。仙道公子察知他的心情,便多方劝慰,说道:“无论如何,你不会比我先走的吧。”
此时新月破云而来,冉冉可爱,四下里有不知名的虫鸣,光景十分幽雅。流川倚在廊前,眺望院子里的抚子花,那若有所思的样子非常惹人怜爱。他近来身体不适,稍稍消瘦了一些,越发显得清俊高贵。仙道公子坐在他身旁,心里十分担忧,他想,此人生的十全十美,我早就担心会招致鬼神妒嫉,如今身体异常不适……他心如刀割,随口吟道:
“夜凉鸣蛉急,我心惆怅多。
不知爱我者,闻此意如何。”吟时断断续续,那种颓唐的语调十分惹人怜爱。
流川觉得,让他过分忧虑,心中不安。便答诗道:
“昔年即约长相契,
不作负心变节人。
你可以放心了。”他的态度很坚决。
仙道公子笑道:“你近来偶染小恙,我便诚惶诚恐,因为你从来不曾生病,所以我很担心。”于是这晚他留宿西殿照顾流川。
到了七月,流川的身体略微好转,正值仙道公子四十大寿,他多方筹划祝寿之事,实甚劳顿。仙道公子恐于他身体不利,多方劝导:“我听说四十岁生日过分庆祝的人,寿命多半不会长久,所以切不可铺张,莫若等我活到五十岁时后,再一起庆祝吧。”流川表示同意。然而身份高贵的人做事都须循例,四十大寿这等大事,即使是毫不足道德地方国守,也会欢欣鼓舞的庆祝一番,何况仙道公子这等地位尊贵之人呢。流川体察仙道心情,多方考虑,决定举办药师佛供养,一切设施都很体面,包装经卷的丝绸,乃至盛放经卷的竹盒都尽善尽美,皆有流川亲手调度,桦君亦分担了部分工作。斋期圆满,举办贺宴,家臣都赶来效力,三条院上下人声鼎沸,几无隙地。
仙道不欲流川过分劳碌,因此贺宴之事,皆由桦君一手办理。此子年纪虽轻,然异常老练,因此两人都很放心。寿筵当天,桦君东奔西走,忙着四处调度指挥,三条院正殿布置的富丽堂皇,有盖着中国绫罗的桌子及檀香木制成,镶嵌金银的头花台,乃流川亲自设计进献的。其余名贵礼物数不胜数,就中最数圣上亲笔题诗的屏风,因珍贵非常,故此摆放在礼堂正中。
乐队于未时来到,奏万岁乐等舞曲,由御赐的踏歌人表演,这光景美不胜收。到了日暮时分,改奏高丽乐曲,由流川和桦君共舞青海波祝寿。两人身着色彩鲜艳的礼服,后椐托的极长,桦君正值少年,技法精良,姿态优美。流川稍稍年长,似觉更富优雅之趣。两人身影渐渐没入红叶林中,仙道远远瞥见流川面影,想起昔年与他共舞《秋风乐》,往事历历在目,不觉心头感慨万千。他见流川退下休息,便命他坐在身边,因四周人甚多,不便向他诉说心情,一手拉住他衣袖,悄悄言道:“觉得不舒服么?”
流川甚感疲累,一言不发,悄悄退进内厢房躺下了。仙道甚是担忧,他想,倘若流川为自己之事加重病情,则将何等惶恐!他便不顾一切,尾随进入内厢房,但见流川随便躺在茵褥上,样子非常痛苦,他便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你怎么了?哪里难过么?”然而流川并不回答他,大约劳累太过,他很快便睡熟了。这时节众侍女都在外面看踏歌表演,并没有亲近的人在身旁,仙道便自己照顾流川。到天亮时,流川身体略微好转,他才放下心来。
他秘密唤桦君进来相帮料理。桦君诚惶诚恐,他想:这个人近来一向衰弱的厉害,莫非……他不敢胡思乱想,匆匆赶来服务。他回忆起年前那个冬日清晨窥见的流川面影,总觉难以忘怀,忍不住想,这个人要是不在了,父亲将何等伤心!
这时众侍女都已赶来,忙忙碌碌,给仙道送上早粥,然而他一点也不想吃,只管担心流川的身体。他命桦君请京都附近所有寺院的僧都为流川祈祷,又准备各种供养。流川坐起身来,脸色十分苍白,连果物都不想吃。仙道非常担心,劝道:“这可怎么办呢?多少吃一点吧!”他看了流川这模样,懊悔得恨不能立刻死去。流川本人呢,只是无知无识的躺着,他觉得此次病症和从前不同,并没有哪里特别痛苦,但是浑身无力,心绪异常恶劣。忍不住想:或许大限来了吧……然而他见仙道为自己异常忧虑悲伤,心中不忍,便勉强振作起来,略吃些果物。
到了傍晚,请到了高僧来为流川祈祷,流川觉得略微快适了些,他听着厢房外僧人庄严的声音,心里回想起昔年仙道公子失意之时,两人共赴长谷川的往事,其实仙道有诗云:生生世世长相契,共赴极乐登莲台。当时面影,如今宛然在目。他想,我若先他亡故,则此人意志薄弱,不知将何等伤心……他很为他觉得可怜。但此次病症和以往不同,自己心里分明清楚,故此异常悲伤。
八月底,二条院西殿的枫叶渐渐转红,流川的身体已衰弱的利害,仙道也几乎累出一场大病,然而他总怀着希望,认为流川很快便会好转,两人的心情实甚可悲。某日傍晚,夕阳西沉,暮色苍茫,四周景色清幽可爱,仙道打开流川居室的格子窗向外眺望,但见庭院内久不曾有人搭理,略显荒芜之像。他心里觉得颓唐,对流川说:“夕雾景致很好,起来看看吧!”
其时流川身着棣棠色衫子,靠在青松柱上,久病未愈,不加冠带,散在肩头的发端略略稀疏,肤色异常白皙,那孱弱模样正像刚刚蜕皮的幼虫,然而平添无限高贵之相。他略眺望窗外景色,便用袖子遮住脸,躺下了。仙道膝行至他身边,他见流川消瘦的利害,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他嫌不祥,装作眺望景色,举衣袖拭去泪水。
流川便握住他的手,轻轻叹息。众侍女都躲在屏风后流泪,她们中许多人是从小看流川长大的。见他今日情形,安得不悲从中来呢,因此越发伤心。此时恰逢桦君前来探视,他见众侍女都竭力忍住眼泪,下了一跳,心想:“难道……”
仙道在内室,便命他到庭中折取一枝红枫。桦君奉命,把枫叶放在怀扇之上,命侍女呈上。他隐约见到流川情形,也忍不住眼泪直淌,便举衣袖拭去泪水。仙道给流川看这红叶,勉强笑道:“今年红叶无人打理,却比去年长的好了。你要快些好起来,陪我一起欣赏才好。”
流川接过红叶,见这枚红叶上隐隐带着几滴露水,将消未消,那光景甚是惹人怜爱,便随口答道:“最近但觉异常恶劣,大概……”然而他恐仙道过分伤心,不再说下去,只提笔在那红叶上题诗一首:
“我身命无多,正如叶上露。
却怜恋我者,临行未忍顾。”字迹颤抖,几乎难以辨认,他将这题了诗的红叶藏到砚台中。然而仙道分明已经看见,他打开砚盒,见了这诗,便道:“你正病中,不可作此颓丧言语。”然而他泪眼模糊,几乎不能辨认字句,便匆匆退出内室,来到廊下,把玩这枚红叶,想起昔年访得流川时情形,那泪水恰似断线珍珠般滚落。
九月初,仙道特为流川在三条院举办祈福法会,讲《法华经》,所用经文均由仙道亲手书写,并附有文采优美的愿文,诚心向神佛祈祷流川身体康复,两人得以长相厮守。讲经开始之前,仙道扶流川进佛堂,流川靠在仙道身上,看着堂中供奉的异常精致华美的佛像,后方悬挂着曼陀罗图。佛前供奉着银制花瓶,内插鲜艳莲花,四周香气环绕,此外各式器具无不尽善尽美。这些事物都由桦君一手调度。
讲经开始,众僧齐声朗诵《法华赞叹》,声音响落梁尘。这情景任何人见了都感动不已,况流川正在病中,他久病不愈,近来心情变得柔和多了,似乎比从前更加多愁善感,大抵是因为仙道的缘故。他听了僧人的朗诵声,心有所感,却不能分明说出。庭外天色渐暗,烟霞之间隐约露出红叶,四处虫鸣阵阵,婉转凄凉。此时奏兰陵王乐曲,表演者施展技能,技法精良,繁华热闹,在座诸人无不感动得潸然泪下。
流川今日起身一整天,劳累非常,因此到法会结束,便进内室躺下了。他回想今日盛状,心想此乃自己在世最后一次,总觉一切都可留恋,随口吟道:
“此生法会今日止,
世世良缘应可期。”到此时候,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也只有仙道而已。
tbc
黑线,我又熬通宵了|||||||||||||||今天又逃课了,我真是个没有意义的人|||||||||||||||||||||
土蛇阿,我为了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万年坑一个,如无意外,下一章节完结了|||谢绝殴打||||||||||
20.空华
狂泪,这篇也有完结的时候么?真是不敢相信啊……但是不管怎么样,照例是要感慨一下的,恩!(点头做严肃状)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米酒会努力的填坑。某土蛇,我的贺文呢?咬
新年将至,三条院上下一片繁忙,众家臣人等皆为流川病情忙碌。仙道不顾体统,每日只管陪在流川身边,眼见他那衰弱的模样,心中时常悲痛,然而总希望流川能渐渐好转,这心情甚是可悲。
这日阴云密布,似乎要下雪的样子。仙道命人将格子窗略微开启,对流川说:“记得从前一个雪夜,你我尽情玩乐之事,自己不能分明觉得,然而时光过得好快啊。”他说时心有所感,样子异常俊美高贵。
流川靠在青松柱上,他穿着好几层柔软的白衬衣,外罩一件表红里白的大礼服,带子落拓不羁的系着,样子恰如一个玩偶般。因久病而精神略显颓唐,看上去反而越发清秀了。他见仙道倚在格子窗边,便说:“大概很冷吧……”声音断断续续,不能分明听到。
仙道便靠过来握住他的手,微笑道:“近来我看你似乎好的多了,这样才好。”他说此话,自己心里也觉得凄凉难耐,然而此等情形,并无其他言语,他便絮絮叨叨,只管说写从前的事情给流川听。流川呢,则靠在柱子上,倘若是从前,两人难得有机会如此长谈,而今流川总觉此身命无多日,即使是微小的事物也觉十分留恋,更何况这自幼相伴的人呢。他便朝朝暮暮亲近他,总希望两人相处时日能再稍稍延长一些,那么此生可谓无憾了。
彼时仙道正说当年两人微服进香之事,因回忆起两人在神明面前许下的愿心,便叹道:“我做人实乃太不知足了,当年得以与你相识,乃是宿世因缘深厚。我却只管希望能与你长相厮守,连佛菩萨都要怪我了吧!但想来你定会体谅我这番苦心,不会先我而去吧!”他顿了顿,又微笑道:“须知你我的因缘是连神明都允许的啊。”说时样子异常天真。
流川心里想,这个人只管回想从前那些琐事,则一旦我死之后,他的生涯将何等凄凉……他觉得心绪恶劣,不知该如何答复仙道,便躺下了。仙道慌忙握住他的手:“很难过么?”他非常的担心。然而流川一个字儿也答不出来,只是看着他发怔,脸色异常青白,额发全都汗湿了,样子非常痛苦。
仙道担心之极,立刻命人请来法师,就在流川床前祈祷,然并无效果。桦君也立刻赶来服务,他想,最近这人衰弱的厉害,难道今天已是大限?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太不吉利,因而努力隐忍,赶到西殿之时,但见众人往来忙碌,一干德高望重的僧都虔心祈祷,场面十分混乱,仙道只管坐在流川身边,一面默默祈祷。他便相帮调度。
黄昏时分,桦君见父亲泪痕满面,掀开帷幕:“你来看看这个人吧。”说时举袖拭泪,样子异常悲伤。桦君心想:“难道……”那眼泪恰如短线珍珠般滚落。桦君生母彩姬去世时,他方当年幼,因此于此等生离死别之事,并无何等深切经验。他想,我只不过瞥见此人面影,就如此难以舍弃,那父亲……他只是替父亲悲伤,年来与此人长相厮守,今后的岁月将何等悲痛。他进了帷幕,但见流川无知无识的躺着,黑发一丝不乱,堆在枕边,那样子异常高贵俊美,然而分明已经没有希望了。他见流川这等模样,心中痛惜无极,竟恨不得能将这身体保存下来才好。
仙道握着流川的手,揩着眼泪说:“此人自幼由我抚养长大,岂知竟有今日!回思年来往事,心里分外悲伤,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和心爱的人生离死别,难道佛菩萨想要我觉悟么?”他泣不成声,恨不能追随流川而去才好。桦君也很痛心,只得努力劝父亲振作。两人一同看守遗体,从前仙道对桦君并不开诚布公,因此桦君不能分明得知流川与他的关系,只管觉得怪异。然如今流川已去世,仙道心中悲痛难忍,便毫无忌讳的向他诉说种种悲痛之情,桦君听他流着眼泪诉说往事,只管觉得父亲可怜。
到黎明时分,流川过世的消息已传出,四方前来吊唁的人甚多。这大将在世时乃是国家栋梁,加之人品特别高贵,因此人们真心怀念他,都说:“这样年轻就去世了,多么可惜!”
仙道难以振作精神,只管守在流川身边不愿离开。他想,倘若别人见到我这种痴狂的丑态,必叫他流传恶名于世。他心怀顾虑,便命桦君迎客。前来服务的僧人都渐渐退出三条院,侍女们都换上淡墨色的丧服,有几人自幼供职于西殿,便换上深黑色丧服,个个意气颓丧,泪痕满面。那光景异常凄凉。
三日后遗体火化,三条院一行人前往鸟野火葬场。仙道终日神情恍惚,桦君很担心他,便和他同乘一辆车,以便多方照拂。然仙道此时反异常镇定,他想,流川即已逝去,则悲伤无益。他想起昔年两人所立誓约,真心希望能蒙佛祖召唤,立刻与他相见。
当时月色明朗,天空一片墨色,他穿着深黑色丧服,一手拿着佛珠,眼望着一缕碧烟袅袅升起,随口吟道:
“故人弃我去,身畔尚留香。
宿世因缘在,暂别又何妨。”
他并不哭泣,然那种意气消沉的模样,看来异常可怜。桦君心里同情父亲,他掀开车前帘子,望着那碧烟渐渐消逝,于心中默默念道:
“早知荻花易消散,
片时解语又何妨?”他长叹一声,眼泪止不住流下。
********
葬礼之后便是新年,有侍女换下了丧服,但也大都是些深灰色等并不醒目的颜色。新年因恐不祥,便在仙道居室内张了橙色屏风,此乃丧吉两用的颜色。然仙道本人对此漠不关心,只管常住西殿,整理流川的物品。他看着流川常穿的一件淡紫色礼服,觉得倍可亲爱,就提笔在衣袖上写道:
“此生因缘至此尽,
故人面影如空华。”
他又看流川幼时留下的诗文字画,以及年来两人互通的书信,就中最是那年两人怄气,流川常住宫中,自己曾寄信于他,上书“暂别心如焚”等语,仙道自己心里觉得奇怪,那时与流川分离一刻也觉难以忍受,何以今日竟至生离死别了?如此际遇,自己也觉可悲可叹。然而他心中并不十分悲痛,只管期望早日与流川相见。他把流川的手迹整理成一束,命侍女拿来香炉,亲手焚毁。他痴心想,以后若得与流川相会,则两人于莲台之上,并肩看此书信,倒饶有兴味。他只管计划这等事,众侍女觉得不祥,她们悄悄议论:“老爷虽说多方疼爱大将,但毕竟只是养子,何以如此……”她们觉得莫名其妙,有知情的侍女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便站出来制止。然而她们心中却真正悲叹,觉得仙道也要舍她们而去了。这真是不祥之兆,她们便默不作声,只管看仙道焚毁信件,一面以袖拭泪。
年前照例有讲经大会和诸多供养,仙道不问别事,只管着手准备为流川的供养。他在佛堂之上,听讲《法华经》等,见僧都朗诵经文时的庄严情状,一时心有所感,便退回内室,见流川常坐的地方,那青松柱已变得十分光滑,他便在这柱上题诗道:
“廊前坐畔青松木,
曾有伊人笑倚来。”
他回想流川在世时种种情形,最是病重那几日,穿着几层白色单衫,披着大礼服,倚在这柱上的情景,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想那时流川常觉痛苦难耐,然恐自己担心忧虑,便多方努力振作,其用心今日想来,更觉可悲可怜。他一手扶着柱子,一手举袖拭泪,心中已暗下决定。他恐世人讥笑他因丧子而神志不清,决定从长计议。他深恐为流川流传恶名,因此诸事谨慎小心。
新年期间,三条院上下一片暗淡,然而这一年终于匆匆过完了。
二月下旬,三条院早樱渐渐盛放,仙道独居西殿,闲来无事,只管回忆昔年流川种种情形。他忆起流川幼时在樱花下玩蹴鞠的情景,觉得这三条院处处都是宝贵遗念,难以片刻稍忘。他此时心境恰如古井水,平静无波,然每回忆起昔年诸事,便觉心绪缭乱,因而努力隐忍,这生涯实甚痛苦。然他深恐此时心意不坚,于往生有所妨碍,则此生将难再与流川相见,思之何等惶恐。他的想法外人并不能分明察觉,然一些亲近的侍女及桦君等已知他决意离世,他们都觉得惋惜。
到了四月,天气渐渐转暖,众侍女都改穿棣棠色等不显眼的颜色,只有少数几个经常侍奉流川的人还穿着淡墨色丧服。仙道想人死后就会被这样渐渐忘却,这情形何等可悲。他终日穿着深黑色的无纹礼服,躲在西殿里,难得出门。他命人在西殿修建佛堂,终日为流川祈祷。他亲自在用高丽纸和中国绫罗装饰得异常华美的册子上写下愿文,此时他感情异常脆弱,泪水几乎打湿了衣袖。
好容易熬完了夏天,到了八月末,仙道便开始秘密准备诸事,他颇想到北山,看看昔年觅得那株红叶的所在,然此时心绪何等凄凉,去亦徒劳无益,反添障碍,便多方竭力忍耐,九月初他生病,便趁此机会出家了。
世人听到此种消息,无不觉得惋惜,仙道一家原本都是盖世无双的美男子,人们皆疑心神佛对此三人过分偏爱,岂知竟成今天这种局面。世人纷纷评议:“想来古诗‘只为易零落,樱花愈可珍’之说,分毫不差……”
此时仙道已改换僧装,迁居北山。桦君前来探访,见山中红叶正好,景色异常美丽,几乎令人落泪。他托人向仙道进言,然而仙道并不见他,他倚在昔年修建的居室内,眺望山中景色,隐约见到儿子离去的身影,便将格子窗关上了。他看到自己身着僧装的姿态,心有所感,起身来到廊下,眺望庭中红叶,虽竭力隐忍,然流川面影仍时时浮现心头。他举袖拭泪,姿态异常俊美。他怅望天边,见到鸿雁飞过,心里很羡慕它来去自如,他想像唐明皇那样觅得深怀异术的道士,这实在是痴心妄想。
************
尾声
自昔年有着光华公子之称的仙道公子去世后,三条院渐渐零落下来。此公子人品异常高贵,在世时,人们都真心仰慕他。因此人们都惋惜他的早逝。这公子膝下人丁稀疏,长子流川大将又先他过世,得以继承仙道家声的,毕竟只有桦君而已。如今桦君已蒙今上另眼看待,受封为禁卫中将,又娶得今上的大公主做妻子。他回想流川和父亲在世时的时光,心里觉得难以舍弃。昔年仙道为流川营造三条院,极尽华美。桦君想至少这三条院要维持原来面貌,他便将公主迎来此地居住。
此时正是深秋,三条院流水潺潺,各种红叶树争相竞艳,其美景不亚于嵯峨野之秋原。是日傍晚,桦君前去拜望大公主,他穿着天青色外衣,后椐拖得很长,慢慢走过廊下,样子竟和仙道昔年极其相似。他一直来到大公主的居室外,见一扇格子窗开着,他想起昔年曾于此窥得流川与父亲的隐秘情形,一时心有所感,便向内张望。但见大公主穿着层层叠叠的衣服端坐着,样子异常高贵美丽。他望着大公主那楚楚动人的头面,不觉回忆起昔年流川面影,一时泪流满面,喃喃吟道:
“惆怅故人皆已逝,
此地空余旧楼台。”
吟罢长叹一声,见天际鸿雁飞过,便痴心妄想:“也许这‘翱翔魔法使’知道父亲和流川身在何处吧!”
全文完
哭泣,多么幸福的字啊!!!一度被我弃坑的东西……|||||||||||||||
土蛇,咬牙切齿,这个已经完了!你答应我的贺文要是不交出来我是不会写踩点文的,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