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作者: rvl,收录日期:2006-04-03,822次阅读

“你是仙道?”

我睁开眼,站在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白色粗衫的少年,年龄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有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

“天下第一剑客仙道彰--是你吗?”

见我躺在地上不动也不答,少年又问了一遍。

“是。”我点点头,同时注意到少年那独特的嗓音,像溶在空气里的月光,淡淡的,冰冷的,苍白的。

“打扰你休息,不好意思,”少年一脸的歉然,“我只是想告诉你,三日后你就得死了。”

“死?为什么?”我抬抬眉,不可置信地问道,像是听到这世上最可笑的无稽之谈。

“因为我要你死。”很认真的语气。

“我和你有仇?”

“没有。”

“有人收买你作杀手?”

“不是。”

“那,是为什么?”我有点好奇了。

“我只是想要初涉江湖的人最需要的东西。”

“初涉江湖的人?”我眨眨眼,改换了一下睡姿,“原来是想成名啊。江湖上的大人物并不少,你怎么不去找他们?”

“他们并不是天下第一剑客,要杀--”

少年微微一笑,竟是十分的好看。

“--当然要杀最好的。”

我也笑了起来:“那又为何要定在三日后?”

“人死前总有想完成的愿望吧。我给你三日的时间,去做你最想做的事吧。”

好狂妄自大的小子。

我闭上眼:“无名小卒。”

“杀了你以后就不是了。”少年顿了顿,又道,“我叫流川枫。”


我斜靠在树上,看着眼前十三个男人的身体在剑下四分五裂。

他们是来找我寻仇的。正值动手之际,那个叫流川的少年缓步挡在我们之间。

“你们不能杀仙道,他现在还不能死。”少年平静地道。

“凭你?!”为首的男子冷哼一声,一双判官笔已越过少年的身体直取我全身九大要穴。

我没有动手。第一,这个男人还没有要我命的资格。第二,我想看看这个少年自负的资本。

然后,我就看到了十三具尸首。

好凌厉的剑招。

好冰冷的剑意。

好无情的剑手。

“好剑法。”我赞道,“真想再看一次。”

“不必惋惜,还有机会的,三日后你还可以亲自体验到。”少年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迹,一边很认真地说道。

又来了,狂妄的小子。

我一笑,转身离去。却见少年还站在原地未动。

“怎么了?”我问他。

“把他们葬了。“少年说着,已开始动手挖土。

“你不会是在说笑吧?”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有点惊讶。

“生有衾,死有穴。不管他们生前做过什么,死后亦只是一具尸体罢了,自当有一个归宿。”

我不再笑,只静静地看着。良久,缓缓问道:“那么,你呢?你可曾想过死后谁人来葬你的尸身?”

“我?”少年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挖土,“我死时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待十三人全被葬下,第一日已结束。



我带着少年来到扬州,那里住着越野--天下第一的暗器高手。

如果说我还有朋友的话,那么就是越野了,有着万贯家财,不世绝学,沉默寡言的男人。

看了我和少年一眼,越野就面无表情地吩咐仆人把我们带到客房安顿下来。

晚上,越野破天荒地找我对斟。以前都是我死活赖着他要酒喝。

“他,很危险。”

一坐下,越野就冷冷地道。

我一愣,随即笑道:“还危险到想杀我扬名江湖呢。”

“那你还带他在身边?”

“有意思嘛。”

“疯子。”越野瞪我一眼。

“说真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我靠近他,故作神秘状,“如果他知道这里有一个天下第一的暗器高手,说不定就会放过我呢。”

说完,我仔细审视着越野的表情,却只看到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让我好失望,“喂,喂,也让我看看你吃惊的表情嘛。”

越野不语,只埋头喝酒。好一会儿,他道:“你,可有把握?”“什么?”我装傻,却被他狠狠一瞪,只得道,“别忘了明年上一柱香。”

越野的脸色一沉,一字一句地道:“你,会,输?”

“喂,你别搞错了。我是叫你为流川上一柱香。”我把酒杯注满,然后一饮而尽。

“我从未败过。这,你应该知道。”



喝完酒回房时,发现少年正倚在廊柱上看我。

“怎么?怕我跑了?”我笑着问他。

少年点点头。

“我像是个怕死的人?”

“谁知道呢?当死亡真正临近的时候,你说不定就会怕了。”

我慢慢走到他身边,问道:“你为什么想要扬名江湖,枫?”

少年皱了皱眉,似乎并不习惯别人这样亲密地叫他。

我笑了:“不高兴了?这三日内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这可是你说的。”

剩下的尾音消失在少年的唇边,我吻了他,带着一贯捉弄人的微笑。

出乎意料地,少年并没有涨红脸,也没有爆发出来,这让我有种恶作剧不能得逞的遗憾。

“什么味道?”少年开口问道。

“呃?”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这里。”少年指了一下唇。

我看着他,看着苍白的月光在他眼里和唇上沉默地跳跃着。

“月光的味道。”我答道,声音有些沙哑。

“我娘也这样说过。她说我出生的那一天就是满月。她尝到月光的味道了。”少年的声音有些遥远,冷冷冰冰的,不可捉摸,“我全家被杀的那天,也是满月,我也尝到月光的味道了。”

“``````知道仇人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看到兵器就知道了。”

我想了想,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帮你找出仇人,你取消和我的决斗。”

“不行。”少年很干脆地拒绝了,“复仇,是为了爹娘。成名,是为了我自己。”

说完,少年认真地看着我道:“你放心吧,我会给你挖一个墓穴,不会让你暴尸荒野的。”

“然后呢?让后人指着墓说这是天下第一剑客仙道安息的地方?”

“不。我想他们会说这是让天下第一剑客流川扬名立万的坟墓。”

狂妄的小子。我笑着说。

月亮缓缓沉入寒夜中去,第二日结束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看到我从清晨开始就呆呆地站在窗边看雨,少年很好心地提醒我应该好好地享受所剩不多的时间。

“喔,你不说我倒忘了,还有一个地方我想去呢。”



沉香阁--扬州数一数二的风月场。

我把少年拉进去的时候,看到他脸上现出一种奇特的表情。

“怎么?从没来过?”我笑道。

少年不答。

我点了两个当红的姑娘。一名月华,一名红月。

“月光哟。”我笑着将月华拥进怀里,向少年眨了眨眼。

少年推开红月,皱着眉道:“你确定你有足够的体力应付这里和决斗?”

我没答他,只是笑。

末了,少年叹了口气道:“算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只是别误了时辰。”说完,就走出门去。



我推开门,少年正背对着我站在廊上,他已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时辰。

“喂。”我叫他。

没有回答。

“生气了?小孩子。”我走到他身后。

少年缓缓转过身来,清亮的眸子里有一种我无法捉摸的光芒。

“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回越野家?”他问。

“越野家。”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少年的眼神已明确显露出警告的讯息。不能问。

“那我会去找你。”少年转身离去。

“两个时辰。”我一把拉住他,看着他的眼睛道,“离决斗还有两个时辰,不要忘了。”

少年忽然笑了:“你不必这样急着送死。”

“狂妄。”我放开他。但却无法放开残留在心上的感觉。

那是

不安。

将视线投向楼下,我看见两个成名已久的江湖人物。年家二兄弟,哥哥使盾,弟弟用矛。



雨一直下着,像是不会停。

两个时辰已过去,而少年没有出现。

“越野,”我找到他,“我要年家二兄弟的行踪。”

半个时辰后,一封简函送到我手上。

我站在雨里,看着眼前两个新砌的坟墓,旁边散落着折断的矛,碎裂的盾,还有,满地的血。

顺着血迹,我找到了少年。

他伤得很重,只是眼睛仍旧清澈漂亮。

看到我出现,他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扶着剑想站起来。但是雨水让泥土变得松软,剑斜了,他摔倒在地上。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左腿断了,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膝下的部分像扯线木偶一样摇摇晃晃地吊在他身上。

少年用手抹了一下沾在脸上的泥水,将剑重新插好,用左腿支撑着身体,将右腿屈起来,用手肘抵着膝盖,立起了半身,但很快又摔了下去。

我沉默地站在雨中,看着他沉默的努力,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的血顺着泥水流到我脚边的土里,混杂着雨水,没有浸下去。

少年不停地重重地摔下去,泥水溅得很高,弄脏了他的衣服,看去如黑色的丧服。这时,我忽然发现,比起白色,其实,黑色更适合他。

他对我说想成名江湖,然这光天化日下让人无处遁身的江湖又岂容得下他?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提前三日向对手示警。

掩埋敌人的尸体。

守在屋外,因为怕我逃跑。

--除了剑,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从来就没有入过这个江湖,入过这个俗世。

正因为如此,他应该将自己藏起来的,藏在黑暗里。就像不落凡尘的孤高的冷月,永远只能做那寒夜的心。

他只能待在那里。

到底过了多少时间,我不知道。也许很长,也许很短。雨还在下,而少年终于站直了,不很稳定,但也没再摔下去。

少年很平静地笑了笑:“爹娘的仇已了结了,现在该轮到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你想做什么?”我走到他面前。

“杀你。”

“你以为现在的你还能做到?”

“是。”

“狂妄。”

我紧紧地抱住他,只是抱得越紧,越能感觉到他生命的流失。随着他的血,从他的伤口中,从我的怀抱里,一点一滴地流失出去。

“他们很强,非常的强。但,我还是赢了。”

只是,代价是我的命,少年笑着说。

我轻轻吻了下他,说怎么没有月光的味道啊。

会有的,会有的,少年说,雨停后,就会有月亮的,记得我告诉你的吗,我出生的那天就是满月啊。

我抬起手,仔细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泥水。他的皮肤冰凉,触着像是抓住了满手的月光,冷冷地刺痛着手上的神经。

擦掉最后的污迹,我看着他,看着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他的额头上,流过他苍白的脸庞。然后,我松开手臂,静静地转过身去。

日后回想起来,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打在地上重重作响。响得掩盖住身后人离去时的声音。

我一直站着,站至雨停,站至月亮出来。

回过身,少年已不在。

月光照耀着他的出生,月光照耀着他的死亡,月光照耀着他死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看着地,雨水带着他的血浸进泥土里。

第三日结束了,不是结束在几个时辰前的决斗时间。而是结束在现在,血浸进泥土里,沉进我心里的时候。


续 偶然

我认为身份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它不代表什么,也不能束缚我的灵魂。但我的一生却沦陷其中。

对我自己本身来说,我是一片没有过去的空白的断层。

对拾到我的商队来说,我是一个身受重伤,左腿骨折的失忆者。

对那个人来说,我是…………

该怎么说呢?

在我自己眼中,在商队人们的眼中,受伤也好,失忆也罢,我都是我自己。

但是对那个人来说,

我不是我。

我是另一个人。


我想我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个满月之夜。

血在空中飞舞,于月光的苍白中浸染上鲜红的帷幕。商队中每个人的魂魄在悍匪的利刃下断为寸碎。

我没有逃。未愈的脚伤只会让我的努力白费。

然而,我也没有死。那个人杀掉所有的匪徒,救了我。

甩掉剑上的血,他缓步走过来,提着衣襟,一把将我拧起来,沉默地盯着我的脸看。

“流川。”他说。

然后,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了流川枫。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那个人不允许我做我自己,也不承认我是流川。

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长得像流川的人,一个替代品。

不过,他还是叫我“流川”。

我也知道他的名字。他叫仙道。

“仙道,你在意的只是这张脸吧。”我问他。

“是。”他应道,连头也懒得回。

“那我要毁了它。”

“别做傻事,”他冷冷地望向我,“你的命是我拾回来的,没有资格来拂逆我。”

“我可以把它还给你。”我说。

他不答。

“我并不怕死。”我又说。

“我有说过要杀你吗?”他笑了,眼里满是讥诮,“让你生不如死的方法不止一个。”



仙道带我走过很多地方。苏州的园林,黄山的云海,长江的滔壑,敦煌的古壁。

“看吧。”他说,“我想让你看的。”

所以我很认真地看着漂亮的景色。

这时,仙道也会很认真地看着我,确认着另一个人是否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了他所希望他能看到的一切。

路过扬州的时候,我们暂住在仙道的朋友越野家里。

看到我的一刹那,越野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仙道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累了。”就走去客房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看着仙道的背影,越野这样说。

“为什么?”我问。

“…………”

“因为,流川?”

“…………”

沉默良久,越野缓缓开口:“三日。只得三日,但,要改变一个人,足够了。”



离开越野家,漫无目的的旅程仍继续着。已不记得有几次长河落日圆,几许大漠孤烟直。

三日,流川只留给仙道三日。这三日成了仙道的一生。

三年,我已跟在仙道身后走了三年。但这三年却什么都不是。



仙道每次抱我,都是在满月之夜。

银色的月光流泄在他的发梢上,隆起的背肌上,滑动的汗珠上。这让我感觉到那苍白的光芒也渗进了自己的身体。

每当这时,我都会问他:“流川离开你时,浑身是伤,是吧?”

“…………”

“他的左腿断了,是吧?”

“…………”

“说不定我真的是他呢。”

然后,仙道笑了。

他说:“你在期待什么?”

他说:“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流川吧?”

我笑,不答。

我想成为那个人吗?我不知道。只是这好像并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已不再是我。



永远有多久,我不知道。但我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

直到那个满月之夜。

仙道看着我身后的目光变得紊乱无比。

我转过身。

站在苍白的月光下的,是沐着银辉的少年。他的面容和我一模一样。

少年说:“继续上次的决斗吧。”

仙道越过我的身体向少年走去。

“仙道。”我叫他。他充耳不闻。

“仙道。”我再叫他。他已走到少年面前。

“仙道。”我最后一次叫他。他的剑已落到少年的剑上。

自始至终,他不曾再看我一眼。

而我亦只叫他三声。

我只跟了他三年。

每叫一声,已是流逝了一年的岁月。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身影。

仙道没有尽全力。他的血已沾满少年的剑尖。

忽地,少年将剑一抛,说,不打了,我找错人了。

仙道问,为什么。

少年说,我要杀的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不是你这个孬种。

说完,转身要走。

仙道追上去,把少年紧紧抱在怀里。

你做什么!少年发怒了,一拳揍在仙道的伤处。

仙道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紧紧抱着少年。他说,枫,不要走。不要走。

我转身离去。

结束了。

我只是很偶然地做了一梦,梦见自己是一个名叫流川的少年。

现在梦结束了,我也该走了。

我不是流川。

我终不是他。

只是,

我不是流川,我又该是谁呢?

我是我吧。

只是,

我又是谁?

满月的光华流泄了一地,朦胧似梦境,或者,这又是一个新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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