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昨天的事

作者: rvl,收录日期:2006-04-03,852次阅读

(一)

所谓吧,谁都不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昨天的水渍还残留在仙道的朝天发上,今天的河面又已作了倾盆势。月亮一黑,太阳一白,就敷衍过两圈二十四小时生物钟。看见明天的微光也无心去拉——先活过今天再说。

只是,今天也活得不轻松啊。仙道想。不过,还好上帝听到他的抱怨,让时钟走勤一格,把刚才还死盯住自己的眼睛给转眼皮下去了,虽然待会儿还得转上来。

离比赛开始还有十分钟,仙道接过彦一递来的毛巾,擦一下脸,心里诧异赛前练习时渗出的汗水怎么还留着——以前可是不出三秒就被流川的杀人眼光给蒸发掉了。往湘北的休息区看过去,却见流川早把球衣当睡衣梦游到不知今夕是何夕,任彩子的纸记扇在头顶雷霆万钧简谐振动也稳如泰山。其定力之非常,高野山住持亦不能及。 “这小子也太夸张了吧,几分钟都能睡。”越野一脸看马戏团的表情,“快要比赛了啊。”

仙道一笑,不置可否,继续看流川表演睡功以酬观众,直至十分钟后裁判一声哨响才落幕散场——几乎在同一时间,仙道就感觉那灼人的目光又扫过来了,雷达一样——天知道他是怎么在一瞬间就找到他的位置的,半点刚睡醒的迷茫都没有。

流川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到中线处,赤木引退了,樱木还在疗伤,湘北的跳球任务暂时落到他身上。 仙道从旁边走过去,回眼时刚好看见流川紧抿的嘴角上单薄的温度,开始打球后会局部涣散开,整张脸就更加寒到无表情,只剩一双眼睛活生生地闪啊闪的,压在眉毛下面,形影相吊。他的形,他的影。其它都是云烟,过眼就散了,消了,凝不成形,下不了雨,遮不了影子,就继续茕茕而立。这头的沉重到了那头变成无足轻重,无足轻重的视线停留在眼睛里,成了孤独的隐喻,从人们似懂非懂的混沌是剥离出来,自成形象,脚下还是那个影子——不是每一个人都明白的,他们认为,而且的确是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切开流川的血管,定会看见每个红血球都拍着球在里面横冲直撞,绝对宗教献身式的狂热,牵绊着,并且络绎不绝。 我要打败你。流川接过宫城的传球,目光扫过来。仙道一扬嘴角,似笑非笑。流川说要打败他——参加了全国大赛又怎样,学懂了传球又怎样,流川还是只说要打败他。若只是那黑色的瞳孔也就罢了,连根根睫毛上也都挂满“打败你”三字迎风叮当作响……流川说要打败他,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以后也必须站在这里等他来打败他?没什么优越感,累人倒是真的。谁知道什么时候流川成了云端之人,他还站在云下淋雨。也许会有这么一天,也许没有——或者就是明天了,也极有可能是今天,比赛才刚开始五秒钟,流川至少还有三十九分五十五秒的时间来爬到足以俯视他的高度……当然了,昨天的他的确还在两人的较量中占据着优势,而明天又是在十几小时之后去了,今天——今天也还定格在流川扫过来的一眼中,暂且慢慢过吧。

练习赛刚结束,仙道正打算开溜就被田岗教练捉住。

“仙道,你现在是队长……”田岗教练摆出审问姿态。

仙道一听就开始走神,他想也许下次可以换他来作开场白,虽然不一定多好,但至少会有点新意。

接下来的内容也不外乎鞭子与糖果——这两种东西仙道都不喜欢,分开看不喜欢,放到一起更不喜欢。他的痛觉神经极度发达,兼之心理状况再正常不过,看见鞭子落下来是会躲的。还有,他不喜欢吃甜食。 “……所以,就算比赛输了,也千万不能轻言放弃。”田岗教练作结案陈词。

仙道应了声“是”,又怕他不满意再展口才,便再加了句“下次不会睡觉迟到了”才出来,转回体育馆,看见流川站在更衣室前。

流川?仙道一愣。流川刚才不是已随队回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正想着,对方已听见声响转过头来,他只得先的招呼:“嗨。”

流川看他一眼,又低头去看门锁,“忘了东西。”他说。

仙道叹口气,上前开门,看流川走进去,再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个护腕,他打球时一定戴着的那个黑色护腕。一边往外走,一边检视护腕,目下已然无人。 “喂。”仙道叫他。

流川停住转身,满眼满脸的不耐,眉头也压沉二分之一,显然只把仙道当钥匙,取出护腕就是物尽其用。

“没事。”仙道笑着锁上门,看流川的眉头又下沉二分之一,直把上下眼皮压成一条缝,“一起走?”





(二)

一起走,一起走出校门,一起走上电车,才知道两人的住处是同一方向。

车上没有座位,两人拉住扶手站在过道上。

车还未动,流川已合上眼,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睁开的了。仙道百无聊赖,目光在几平米的空间转圈找出口,转了两圈一无所获,车外是太阳下的光谱,车内是人眼上的光谱,根本两个频率,窗上茫茫然一片白,自己站在这里倒横成一片风景。当然,还有流川。仙道看见几个女孩子一直往他们这里看,不时低头谈论两句,然后就笑起来,不成形的调子洒在地上,拖曳了一车厢。 拖到仙道这里,把他散漫的心思牵成一串往上提了提。自己是什么样的,流川是什么样的,他突然想看一看。本来是不该有这好奇心的,应该早就习惯这种眼光了吧,他也好,流川也好。不,流川用不着习惯,他一早便睡死,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仙道彰和流川枫站在这里接受万众(?)瞩目,原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却因为站在他身旁的是他而变得奇怪起来。他想,好好去看他一次吧,用别人的眼光。 于是,他看见他过长的浏海,阳光贴在上面,像一绺金色的流苏,灌注末梢,倾斜到一边去了。他还看见他锐利的眉型,毅然绝然地往额角延展,延展,至于无穷。如果他不高兴了,如果是你让他不高兴了,他的眉头就止不住地往下沉,沉到压住眼睛,看人是从眉毛底下——两小时前他就是这么看他的。

他让他不高兴了。湘北赢了,流川也没输给自己,可他偏偏就是不高兴。不知道流川心中那个仙道彰是强到哪个地步,以至于流川念念不忘要打败他。可那不是我吧,而且也不能怪我吧,仙道想,又不是鱼竿,想拉长就拉长,扯一下朝天发也不能立时就变强——可流川是变强了的,技术上,精神上。看到仙道和他不在同一增长率,就不高兴了,一心认定他有放水。仙道笑得越无辜,流川瞪得越厉害。 打完练习赛道别时,仙道就像那次初赛时一样伸出手。而流川也只在他掌中停留相同时间,一拍而过。想到这,他又去看他的手。

他看见他手背上凸显的青色血管,看见他皮肤下潜藏的力量。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狂妄的生命力更让人震撼的。可这震撼却是不可保留的,画家也没法把它固定下来,总有一天会消失无形——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吧,流川再无法抓起篮球的时候,它就整个儿地飘落下来,如覆盖在黝黑泥土上的初雪,蜿蜒过这个山头,那个河谷,巨大的白色尸身,远看去是完整的,走近了才发现上面杂乱的脚印,一片片地踩碎了,早就碎了,太阳出来再碎成一滩水……然后,它也变成昨天的事了。 流川还在睡,对他的注视不作反应。这小子不会睡死了吧。仙道听见电车进站的声音,隐约记得流川上车时说过是在这里下车,于是伸手拍他肩膀,还没反应就加重了力道。谁知这一拍,流川竟倒了下去。毫无预兆地一倒。

手上突然失了着力点,这下换仙道反应不过来了,等到他支起流川的上半身,听到身边例行公事的尖叫,他的脑袋还是慢一拍。 搞什么啊,就算要晕也先打声招呼吧,还是说这次是真睡死了……而且,还这么地重!抱流川下车时,仙道的脑袋仍没转回来,拐了几个弯,和神经彻底分开,不知走迷到哪儿去了。



(三)

流川躺在急诊室的时候,仙道几乎逛完整个医院。他静不下来,一静下来就想起谁说的睡眠是死的形象。他被求生本能驱策着奔走不停,没遇见一个病人一个护士,天一黑,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躺到床上去,他们每一个人——包括那个没等天黑就睡死过去的流川,都用这种形象来提醒他人类最终的结局。

这时,他无法挂得上招牌笑容,只看见死亡的气息从睡眠者的梦境里泄露出来,充斥着被单的皱褶,墙壁的裂缝。整个医院都在里面沉沉浮浮,每一个荡开的水纹再卷起更大的水纹。而他是一艘看错灯塔的船,一封投错地址的信,再不安份也只能等在这里。

急诊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护士探出头,叫:“那个……的家属。”中间停顿一下,显然是没记住流川的名字,干脆直接省略跳过。

仙道如获大赦,百米冲刺上前,又被怪责脚步声太重会吵醒病人。

也许吵醒了反而好一点,连同整个医院一起。仙道意欲不良一回,往里探头看流川,刚看进去,门就砰一声关上。仙道吓一跳,回过神,一个戴眼镜的医生已堵在眼前,俨如门神。

“你是?”眼镜门神抬头仰视仙道。

“他朋友。”仙道低头俯视眼镜门神,心想这样说也许不合适,他和流川称不上是朋友,可也总不能就说是对手吧,没严重到这地步。仔细想想,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是。停一下,又问:“他没事吧?”

“这个嘛……”眼镜门神卖关子,转而去看仙道的肩膀,那里和他的视线持平。

仙道只作不见,抬头改视他处,俯视太久脖子会痛的。

“他在睡觉。”眼镜门神说完,自觉气氛不对,镜片一闪看到仙道脸上冬雷阵阵,立时一个急旋,转到那个护士身后,确保进了安全范围,才又开口:“不是普通的睡眠。”

如果现在流川醒过来,第一句话恐怕就是——

白痴。

又不是白痴,睡个普通的觉还会跑医院来,付上一笔就诊费,躺在诊台上被人摆弄一番,再找个病床去做梦?仙道开始笑,嘴角扬得太厉害,连原本嵌在眼里的笑意也一并抢光:“不是普通的那又是什么?”说完,自觉耐心再被磨短二分之一,大有负增长趋势。

“现在还不知道需要进一步作检查才行所以今天晚上必须留院。”眼镜门神脸上出汗,滴到镜片上内外一起闪,不用仙道放长线,供词自己乖乖上钩,一个接一个连标点都省去作鱼饵。

“不用了。”背后突然冒出声音,清冷到可以从空气中抽出丝,一根一根钻到人耳里,通体冰凉。仙道吓一跳,差点以为那是流川的声音。

一个女人站在几步开外,向他们轻缓地鞠了一躬,说:“我是流川枫的母亲。”仙道注意到苍白的墙灯下女人同样苍白的肤色,还有那种远离世人不知游移在何处的神情。极似流川。

“这是那孩子的老毛病了,休息一晚就没事的。让各位操心了。”女人说着,再转向仙道微微一笑,“这位就是仙道君吧,谢谢你打电话通知我,真是麻烦你了。”

仙道客套两句,又注意起女人清冷的音调。他从流川的运动袋里翻出电话号码打过去里,接电话的应该就是她。但那是没听出来,隔着两个听筒,绕上一圈电缆,声音难免变质,现在听着,倒也和流川没有二致。

可是这样,仙道又怀疑起来。流川一家是从哪个世代掉出来的——哪个世代——冰河期?也许。——错落到现在,十一月的神奈川。夏天还好一点,可以节约冷气,可现在是冬天……仙道打一个寒颤,感觉运动外套的保暖功能骤失。

流川家——禁区。仙道想。一辈子都不去。

(四)

人类到底是亚当的子孙,不仅如此,每根肋骨都是进化论的雏型,以前是采禁果,现在就闯禁区。禁果吃下去不见得比毒药甘美半分,一头好端端的头发,倒平添作了三千烦恼丝。禁区闯进去也不见得就是睡美人的床榻,也许正上演小红帽的戏码而不自知。总归一句话:自找。被踢出伊甸园纯属活该。

……被踢出来,但是,至少还不太冷——算我赚到了?仙道自我安慰。

他正躺在床上,听冷空气在外面撞玻璃,一下一下地,单调的章节,单调的温度。还好,它到不了他这边,只在窗外起伏。他抬起眼,看见冷空气背后透明的夜空,以及夜空上面冬天的星座,然后,他转动一下身体。 再转也没用,这是流川二号的床,明显不是为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人设计,仙道缩起身子,开始想念自家大床。人真是不能预测明天的事的,明天——他起身借窗外路灯的光看一下钟,三点多了,已经是今天了。就这么说吧,一直到昨天为止,他还料想不到今天他会在流川家过夜,还是占了流川弟弟的床来睡。当然,流川有弟弟,也是昨天的他不知道的。

昨天,在医院里,流川的母亲说:“我丈夫到静岗去了,要下星期才回来。我一个人恐怕没法把儿子带回去。仙道君,可以拜托你再帮一次忙吗?”还是一副清冷的音调,不是求人的态度,话却说得诚恳,又在情理之中,让人拒绝不了。 算了。仙道让步,送他们回家就走应该不至于被冻死。抱起流川走出医院,外面已有一辆车等着。女人打开车门让他们坐进去,自己再坐上驾驶座。

车子发动起来,流川的身子晃一下就往下滑,仙道伸手撑住他,环上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女人看一眼后视镜,就转开视线,车开得快且平稳妥。

仙道快要睡着了,今天发生的事多如海绵,把他身上能吸走的能量全吸走,撑一下眼皮也觉奢侈。不,干嘛要勉强睁着眼呢,睡一下也是好的。可是意识却背离本能飞速而去,清醒得过分。他的眼睛闭着扑克不见什么,耳朵里也没有声音,他的身体已经睡着了,连一根手指也懒去移动,可他还醒着。意识盘旋在头顶悸跳,往下俯看身体。 “小枫上高中后,一直过得很愉快。”女人突然开口,声音沉如夜色。

仙道惊醒,睁眼,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说起这个。流川高不高兴谁知道。掀开无表情的皮肤,下面淌着无表情的血,脸上的肌肉只有在吃饭时才不是在冬眠。真要说的话,也只是压低了眉毛看人。那是不高兴——要高兴了,难不成还把眼睛翻眉毛上去?再说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仙道牵一下嘴角,还没笑又放下。心灰意懒。

女人倒是不介意仙道沉默,转一下方向盘把沉默也调成和弦,伴着她的音调,清冷地从空气里钩出一堆线头。她开始发问:“你们是同学?” 仙道说:“不是。”再想一下,又补充:“我是陵南高中篮球队的。和流川君也不太熟,只在球场上见过几次。”不等对方发问已是和盘托出。突然想起眼镜门神,觉得他刚才被自己苛待至此,有点可怜,现在易地而处,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你们是对手?”

“……可以这么说。球场上的。”

女人就笑起来,她对仙道说“谢谢”,然后专心开车,不再说话。

仙道从后视镜上看到女人的笑,他说不清这笑容里有多少故意的成份——或者半点都没有。半明半暗的微笑,投影到心底哪个角落里去了,不知是哪个角落,一片澄明,看得清每一颗陈旧的灰尘下面更陈旧的灰尘,是昨天复苏的一部分……他没有看流川笑过,可是若流川笑起来,大抵也是如此了。会是如此吗?终究是想像不出,这样温柔的表情若是出现在流川脸上——会是怎样一种象征。怎样的象征! 仙道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否则,流川一定会从指缝中漏出去,跟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建筑群一起被甩到沉沉的城市中,变成众多建筑物中的一幢,一幢又一幢,惊人地相似,再也寻不回来。

怀中人抱紧了,卡在喉咙里的话却一时防不住:“真的是休息一晚就没事了?”不经大脑就直冲出来的话,其结果就是没头没脑,在车里瞎转半天找不到该去的地方,一个猝不及防撞在墙上,却还不是回音壁。 “到了。”女人把车停住。


看到开门的人,仙道不得不花上二分之一秒的时间来调整脸上移位的零件。他现在双手都抱着流川,抽不出空,若再丢个眼珠下巴什么的,可就捡不回来了。

女人介绍:“这是小枫的弟弟。”

流川六七岁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仙道看着那小孩,突觉毛骨悚然。这房子不会是个铸模机吧,怎么从里面出来的人全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如果自己进去了……一会儿……顶着张流川的脸走出来……这一想,不禁脚步迟疑。可女人已站在玄关处说请进,仙道只得进去。 出乎意料的,除了一个搁在地板上的球,流川房里并没什么和篮球有关的东西。

据彦一说,流川上富丘国中时拿过县大会冠军,还是MVP。仙道转了一圈,没找到奖杯纪念照什么的,走到桌旁,看见几本课本,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和它们刚出厂时毫无二致。

“流川君啊……”仙道发感叹,发了感叹对象感叹词,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填充内容。不,或许只要说一句流川君就够了,就是全部了,再加上别的反而成了累赘。当所有人都为名誉学业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他却什么都不要,睡觉是经济基础,篮球是上层建筑,长长短短之人生也莫过如此——可这莫过如此的人生现在却是被谁折出皱褶了?拍一下(或者不拍也一样)就晕过去,是什么病?

仙道记起他那个碰了壁的问题。“真的是休息一晚就没事了?”他问。

女人正在为流川盖被子,听到说话就直起身看仙道。“仙道君……”女人又开始笑,温柔地,仅有的一丝无奈也只在那上扬的嘴角蚀出一圈细密的阴影。她在寻求妥协。

“到底是什么病?”仙道几乎有点咄咄逼人了,他觉得自己在女人柔弱的微笑面前变成一个无理取闹的暴君——多么勉强荒谬的主题,他为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答案变成暴君。可是,不能妥协。如果他停止追究,从这个房间出去再不回头,如果这么做了,他会错过一些东西——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需要答案。

女人不响,低头盖好被子,仔细端详一下儿子,就回身走出房间。仙道也跟着出去,顺手关上门。

女人走到外间坐下,说:“仙道君想知道些什么?”

仙道一愣,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爽快地切入正题,刚才脑子还正处于临战状态,现在却已出师未捷身先死。

“关于小枫的病是吧?”老实说,不能称作乐观。“不等对方反应,女人已自顾自说下去。

剩下的时间,仙道都处于梦游状态,脑子一直就没清醒过,不知道困住自己的梦魇倒底是女人说话的内容还是她说话的态度。

说不吃惊是假的。流川得了一种不能称作乐观的病,而且是自己从没听说过的病名。症状么,就是睡觉,和普通人一样。只不过,别人睡完会醒,他却不会——总有一天就永远睡下去,大脑,心脏都跟着一起睡到再也叫不醒。当然,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一天是哪一天,或者今天或者明天,或者,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以上是女人的说明,直让仙道如哽在喉,吐不出,咽不下,再一看女人一副聊家常的神态,更是开始消化不良。

“流川……他知不知道?”

“知道。”

仙道无言以对,想起这一家人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忍不住说:“你们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女人神色古怪地盯着仙道,双手抚上胸口,撑住心脏,每一根手指都因承接了那强有力的脉动而更加沉稳。“没有人能够直面死亡而无动于衷,仙道君。没有人。”女人说,“不管是小枫,亦或是我。”

“……”

“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好,房子和车的贷款都还没有还清。本来是不该要第二个孩子的……”

“本来是……”仙道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在阻挡什么东西到来,没来由地心里一紧,不知是为了阻挡不了而难过,还是因为明知阻挡不了却还是要去阻挡而难过。

“对,本来是的。但是,”女人始终微笑着,源源不断的笑意像泪水一样从她脸上倾泄而下,“现在,我们不是都知道了吗,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他,而我们却还得活着……不能老想着昨天的事,人总要往前看的……”

人总要往前看的,因为明天即将来临。

时间太晚,仙道没有回家,在流川家住下来。流川二号听说自己必须要把床贡献出来给一只刺猬,脸立时一沉,从旁边经过时还冷哼一声。仙道现在想来心里还犯悚,大感长江后浪推前浪,假以时日,此子冷漠程度必在其兄之上。

……不能老想着昨天的事,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被留下的人……

女人最后如此说。

对她的话,仙道是赞同的。人不往前看,是活不下去的。不过,现在,一想到光是睡个觉都能死人,仙道已开始失眠——可是,这怎么行,人不睡觉也是会死的,所以还是睡吧睡吧,明天,啊,不对,已经是今天了,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不快睡不行了……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因为今天已经来临。




(五)

仙道睡着数羊,一秒一只,数到三千六百零一只,终于睡着,却又开始做梦。

梦里,仙道已二十七岁,结婚两年有余,有个女儿,状极似他,唯不梳朝天发。某一天——哪一天记不清了,梦里什么都清清楚楚,唯有日历模模糊糊,就在这记不清是哪天的某天,仙道回神奈川参加同学聚会。一阵寒喧之后,不免提到当年旧事。

这时,植草就说了。他说,仙道你啊,放弃了打球真是可惜。

仙道刚想顾左右而言他,彦一突然从地下冒出,双眼生辉,遥想仙道学长当年神采英拔打球时神机妙算传球时神鬼莫测上篮里神乎其技练习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实乃我人生之一大偶像……

众人笑说,是啊,是啊。

鱼住插一句,我记得当时有个小子,叫什么来着,流川……枫。对,叫流川枫。一直和你较劲儿,打起球来简直就是不要命。如果他还在的话,或许还会在打球吧。

越野黯然,说,当年的一场练习赛上,我还用看马戏团的心态去看他睡觉的事呢,若是早知道那是治不了的病,就不会那么做了。

众人跟着黯然,是啊,是啊。

仙道大惊,流川得绝症的事不是只有我知道吗,昨天流川伯母才告诉我的,怎么你们……

越野说,什么啊,仙道,流川早就已经死了啊。

众人点头,是啊,是啊。

仙道懵了,可是我昨天才送他回家……

越野不耐烦,说,今天就是流川的十年祭,一边说,一边把手表凑到仙道面前,让他看上面的日历。

仙道瞪大眼,却怎么也看不清,愈加模糊,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再一看,连越野他们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一低头,身上的西装竟变成黑色的学生服。二十七岁的仙道变成了十七岁的仙道。

十七岁的仙道正站在一间灵堂中。抬头,看见流川的遗像,低头,看见流川正躺在脚下的棺木里。

难怪……

难怪樱木会说流川是张死人脸了,他活着或者死了,脸都是一样的。

仙道弯下身仔细观察,研究课题:死者的面部神经和生者的面部神经的异同。

七分十一秒后得出结论:活着的流川就是死掉的流川。因为他活着时,你只能看见他摆出一张吓人的死人脸,而他真死了,却看上去像在睡觉。除了眼里不冒火,嘴里不说白痴。两者毫无差别。

正想着,却听一句“白痴”,直让仙道三魂七魄瞬间丢了九个,剩下一个被吓瘫,跑不掉了。只看见流川的眼睛已睁开,看着离魂状态的自己,又是一句——

“白痴!”

仙道猛一睁眼,正对上流川一记白眼:“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白痴。”

睡……睡?那是……梦?

“是梦……?刚才是在做梦……还是现在是做梦?”仙道向庄周看齐,抬头找蝴蝶,找到一只——流川的拳头留他脸上的。

“痛不痛?”流川问他。

“痛死了!”仙道从流川二号的床上跳起,捂住脸,“干嘛打我!”

“痛就不是在做梦了。”流川冷哼一声,一副此人真是白痴的样子,“走,打球。”

仙道开始深刻反省自己在研究课题时的决定性错误——活着的流川会揍人。而且,又快又狠。


两人跑到附近的球场打球。仙道老是走神,流川揍几次不见效果,干脆撇下他自己练。

仙道站在一旁,看流川一个战斧式扣篮把球灌进网里——那双手……那双眼睛——天知道,也真只有天知道了。二十四小时前他还在想也许流川明天就超过自己了,现在却在想也许流川就快变成昨天的人了。也许真像梦里那样,有一天,他会去参加流川的葬礼,然后,在很久以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他和越野他们谈起,以前有个叫做流川枫的少年,爱球成狂,如果他还活着也许会如何如何,或者该怎样怎样,反正就是不会放弃打球,那种宗教献身式的狂热么……

没有人能够直面死亡而无动于衷。

女人的话没预警地响起来。没——有人么?仙道一愣,定定地看着流川。有什么东西是他过去一直忽略掉的……什么东西,它在他身后的土壤里扎根,暗灰色的茎干上残迹斑斑。只要他转身就能看见它的,可是他却是个不会回头的人,宁愿把它想像成一根虚构的杂草,下一秒钟就该悄然消失掉了。可是它现在却已经把根盘缠到他脚上来了,下一步也许还会遮住他往前看的视线,他不得不回头——

流川不害怕吗?如果他不曾害怕,别人就会害怕。而仙道彰却已经怕了。为他身上折射出的他的结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生,每日去学校上课,偶尔逃逃篮球队的练习,闲时谈谈恋爱,看到樱花凋落想起昨天看的黑泽明电影里的武士——自己却断不会像他们一样砍头切腹如斩鸡割鸭般痛快。不,连宰杀鸡鸭也是有人代劳的,只需去超市买成品即可。因为是普通的高中生么。就算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昨天的事,结局注定,没有峰回路转没有柳暗花明,也绝不会把死亡当作自己生活的常态。哪座峰上栽的柳,哪条路上插的花,统统不值一提。因为,只是普通高中生。

可是流川不害怕。如果别人都害怕了,他就不用再害怕。他不害怕,就像这绝症不是长在他身上,就像他已不再是一个普通高中生。可他明明是个普通高中生,还得了绝症——没有人会直面死亡而无动于衷,如果说流川也不能成为例外,那么他的动于衷是在哪里,他的眉不动,他的眼不动,他的心不动。他不害怕,多么的天经地义——多么的,多么的岂有此理!

“看什么!”

仙道回神,见流川已停了打球看着自己。“没什么。”他说,眉眼还特地弯起来,花上一秒时间变成和嘴角一个弧度。不正经的典型。

流川“哼”一声,转身拍球。弹起。落下。再弹起。再落下。这一秒的球印,下一秒的球印,些微的差距,重叠了,但无法契合。无法契合的是这一秒的流川,下一秒的仙道。过去一秒了,过去两秒了,三秒了,……这一秒就落到昨天去了,快要落去了——“已经知道了?”流川说。

仙道想装傻,不幸失败。他很聪明,太聪明,眉眼插科打浑弯得再不正经,也是天才的不正经。于是,天才老实回答:“嗯。”

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沉默只得两秒。他一秒。他下一秒。

一秒用完,他先开口:“流川,我有个问题。”

“什么?”

“据我观察研究(梦里),你睡着时的样子和你,嗯……逝世(喔,注意用词)时的样子根本就一模一样。不骗你,真的是没两样……你不认为这个错觉很麻烦?特别是我们,会被误导的。你,嗯……逝世了,我们以为是睡着了,这对你不公平;你睡着了,我们以为是嗯……逝世了,白伤心一场,也很亏哎……我们又不是医生,没办法在第一时间作判断啦……”

一番话,说得流川的眼黑收缩两圈不止,等说完,再看仙道时,只剩眼白。“这也算问题?”流川冷嗤一声,不屑。

“到那时告诉你一声不就行了”流川说。

“耶。”仙道表示不信任,“你怎么知道你……嗯……是在什么时候?”

我知道的。他看向他,眼睛如此说。




(六)

仙道已经对这件事不奇怪了。梦到流川这件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普通高中生仙道彰无法观看——还不是直面——死亡而无动于衷。

昨天晚上,他又做梦了。

梦里,他的手机响起来,接听,流川的声音。流川说,睡了。他说,好,流川你竟没忘记通知我,真是难得,难得。流川笑说,白痴,然后挂了电话。

流川竟笑了。仙道想,也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种事。

第二天,越野一大早就拉住仙道:“晚上睡觉时把手机关了吧。三更半夜地响,吵死了。”现在陵南正外出集训,越野和仙道住一个宿舍。

仙道一愣,问:“昨天晚上手机有响过?”

“你不会忘了吧?你还接了,倒是没说几句就挂了。”越野说。

仙道茫然。

“集训太累了吧。”越野下断言。

又是在做梦吗?仙道怀疑。直到下午训练时传错两个球,弄伤了手指,他才确定踩在脚下的地板是真的。痛死了。他看着伤口想。

其他人还在场上奔跑,四岗教练站在场边正在呵斥不认真的队员。他们那么幸福,什么都不知道,努力地活过属于自己的今天。太阳照下来,每个人都反射着光芒,没有丝毫阴影。而仙道站在太阳照不到的角落,握着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来得这样仓促。他的心理准备还没有成形,还没有成为实体,它已逼近过来,让他狼狈不堪,他只能更深地,更深地将这种官能沉淀下来,像流川一样无表情——仙道的无表情就是他的笑,任何一个保持正常视觉的人都停留在这笑容的表面,抓不住这表面之下一瞬即逝的事实。

他想起那天晚上,对死亡本能的抗拒,想起流川的无动于衷。从他给他打电话到现在已经有多久了?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还是正静静地缓慢地死去?现在耳鸣得厉害,那是什么在响?是他昨晚的笑,还是他一个人独自离开的声音?

怎么办流川真的变成昨天的人了。怎么办?他该回去还是不回去?应该回去吧,去见睡去的流川最后一面,以后是再也见不到的了。可是,从反面来说,既是以后再也见不着的了,又何必去见这最后一面?可是,这样说又有问题了,既是没必要见的一面,他又何必知道这一天是哪一天?他知道了这一天又能怎么样?他能做什么?既然什么都不能做,那么也只意味着一个结果:他不该回去。

不能老想着昨天的事,人总得往前看。

于是仙道没有回去。他只是做了一个伤员该做的事,明正言顺地逃了下午的训练。晚上回来时,看到一屋子凝重的脸色。

彦一用梦游者的表情对仙道说:“流川君死掉了……”

他们都知道了。仙道想。这个秘密被发掘出来了,众人共享,真是公平。

仙道原本做的决定因不可抗力而改变。陵南提早结束了集训,回去参加流川的葬礼。然后,仙道不去参加葬礼的决定再因另一不可抗力而流产。他是陵南的队长,不但必须去,还得带头去。

在告别遗体时,仙道比别人多站了一会儿。流川躺在棺木里的样子和他以前做的那个梦一模一样。第六感发达,仙道想,如果以后失业,也许可以考虑去甩占梦师。那么——下一秒,按照那个梦,流川应该会睁开眼,说个白痴什么的,下一秒……

仙道比别人多站的那一会儿就用去等那个下一秒了,下一秒,下一秒……下一秒,他被后面等待的人给挤前面去了。

出来时,碰见流川二号。必竟是小孩子,对生死没什么具体概念,只知道以后哥哥是不会回来的了。

仙道原本想编一个流川在某个遥远的非常远的再没有比这更远的地方打球的故事安慰他。流川二号却只用了一秒就把他的遥远得不得了的遥远变成零距离。

“如果哥哥不会再回来的话,我就必须得习惯这样的生活。”流川二号说。

连小孩子都知道要往前看。

仙道没什么,跟在后面的越野一众却大为惊异:“不愧是流川的弟弟!”彦一开始掏笔记录未来篮球明星的童年生活。死缠烂打之下,流川二号不耐烦,再暴惊人内幕:他今后的人生目标是世界第一网球选手。

仙道回家,一如往常,吃饭睡觉,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坐在床上发呆。这个房间一直都是这样的么,那个矮桌,还有那个杯子,也都还是它们昨天的样子,一点都没变的么?可是昨天明明已经一去不返了,它们怎么还能和昨天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了。一定有的,为什么他看不出来?阳光一点一点地洒进房间里,多一点,少一点,昨天多了,今天少了,他丝毫察觉不到。杯子里的水分子又蒸发掉几个了,跑了一个,两个……就是跑掉一百个,两百个,他也统统看不出来。连那个矮桌,他昨天不小心把它碰斜了,斜了几厘米?无论如何也记不得了,回不了原位,好吧,就当它明天也是这么放着的好了。而他——就连他,也和昨天那个仙道彰没什么不同,却已必须为了今天而活了。

流川……

流川。

他想起他的无表情,想起他压在眉头下的眼睛,想起他皮肤下潜藏的力量……就像是昨天的事,宛如昨天——也只能是昨天,他无法把他拉到更近,更近的地方。他活在今天,而且为了活到明天,他必须努力地活过今天才行。不能老想着昨天的事,人总要往前看的。

而他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昨天……昨天正带着一种安静的沮丧躺在垃圾筒里,和它同在的,不过是一片刚撕下的日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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