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作者: rvl,收录日期:2006-04-03,904次阅读

他始终不曾对他笑过。

仙道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有些不甘心,就跑去捏流川(熟睡中)的脸,把流川的嘴角扯出一点弧度来。只是这样一来,原先光洁的地方就被扯得陷下去,成了深浅不一的阴霾。看上去不但不像在笑,反而有点像在哭。而流川若是想起这件事,其实他根本就半点都没想过,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赏一拳给吵他睡觉的仙道,顺便扔出一句几乎成本能的“白痴”。

该怎么说呢,每当这时,所有曾经的疼痛又开始展现出它本身固有的姿态了。但他不是在他身边么,他不也在他身边么,可是在身边的他和他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以至于后来的分分合合都有变得无辜起来,连一声“对不起”也轻易省下来了,所有的对错都预先被原谅了。不对不对,应该说谁都是没有错的,因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从没受过伤害。因为不知道,所以连你来到我面前也是不知道的。


很寂寞吧。没有人会这么对仙道说。连当事人都不知道的事,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仙道右手拿着鱼竿,左手微拉着鱼线,等鱼竿弯曲一点就松手弹出鱼线到远处的海面。鱼线脱离手心从紧绷到松弛那瞬间的缓冲时间,很短,转瞬即逝的那种。但仙道可是一有空就会跑来海边的,这个瞬间就无休止地在他手里重演。演啊演的,瞬间也还是瞬间,没变成永恒,只留了些微妙的连触感也称不上的印象在头脑里,像极了目光追随着向篮框划弧线的篮球,短时间涌现出来的微微的紧张和期待。

但是仙道不曾感觉过这种情绪,他什么都不知道呢。钓鱼的时候,仙道站在岸上。打球的时候,仙道是人在场心不在。尽管他拿着鱼竿,尽管他拿着篮球。但他站在岸上,分明高出海面一截了。但他站在场上,分明别人都被比矮了一截了。鱼一定会上钩,球一定会进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那可是他下的饵,他投的球啊。哪,把手指合起来,局势就轻松在掌握中了,当然不必有期待,结果是必然的。更何况,仙道笑起来辐射出的能量连太阳也逊色三分,一个人站在高处也不会不胜寒。

待到鱼上钩了,仙道的笑容就更深一点,连平时淡薄的眉眼也跟着深沉起来。“哎。”等到往上扯的时候 ,仙道才察觉出一点不寻常,今天的竿特别地沉,看来不是普通大小的鱼。然后,仙道还没反应过来,他正想着暂时保持不动,让鱼挣扎累了再拉它上来呢,突然地,鱼线就断了,毫无预兆地,忽然地就断了。长长的透明细线在天空紧紧地划了一个抛物线后就失了力量,软软地摔落下来,挂在鱼竿上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就像个单纯的意外。本来也是。

“断了啊……”仙道喃喃说着,还特意为这纯粹的意外再加深了一下笑容。他的人生可是很 少有意外的,可他不但连那条意外的尊容都没见着就让它溜了,还浪费了一个好好的鱼钩作了对方的嘴环。有点……亏大了。

“喂。”

听到这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所以仙道真没回头,只是嘴里不停念叨着“我还要钓鱼呢”。

“鱼钩都没了。”流川走到他身边,看着半截鱼线,眼睛转一下,手上的篮球也跟着转一下。

仙道晃了晃鱼竿,开始收拾东西。真的是一场意外,以前从没有过,所以懒得带备用鱼钩,否则就可以以此为借口拒绝流川了。不过,多半没用的,流川比鱼难应付。

流川是个单纯的意外,只是仙道不知道。

很寂寞吧。没有人会这么对流川说。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流川骑在车上,难得地没有睡着。坐在后面拿着鱼竿提着钓桶的立体式收音机还在源源不断地发射单向电波:“……千万不要睡着啊,流川。……我说我来骑车你又不要……上次,撞到电杆,上上次,撞到轿车,上上上次……”

“闭嘴。”流川冷哼一声,埋头继续与脚踏板奋斗。

流川没睡觉的时候就打球,打完球就睡觉,来往两者之间用的就是这辆车。打球,骑车,睡觉。睡觉,骑车,打球。隔出一块专属地来,整一个等边三角形。世上最牢固的图形呢,刚好够流川一个人站在里面,他不出去,别人也进不来。 至于所有的人事么,原本都是不记的,奈何禁不住流川胞姐一天二十四小时无间歇广播(没办法睡觉了),只好勉强搬了些进来,可是专属地太小,根本放不下所有的人事,流川就挑挑拣拣,留下些重点,其它全扔掉。到了后来,干脆连挑拣的过程也省了。又要打球,又要睡觉,又要骑车,流川可是很忙的,没时间去打理这些事,所以也不再花心思,想也不想,来了新的,就扔旧的。以至于很多事,本来可以放到黄昏星夜雨天用来温馨浪漫惆怅的事,到了流川那里就突然凭空消失了。消失得理所当然,因为他忘了,忘得比前尘往事更彻底,它们就更没存在的理由。 十六年来,流川一直安静地活在他那一片小小的范围内,脸上是万年不化的寒冰,连带着把他的一切都冻起来,以至于他的出现对人们来说都变成一种审慎的暗示。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如此想着的人们自然是发现不了什么变化的。当然,流川本人是有点察觉的,他知道有什么不可思议地苏醒过来了,并且游移冰下,至为轻松。但他不知道这意外产生的东西是什么。后来打着球,睡着觉,骑着车就忘掉了。

仙道是个单纯的意外,只是流川不知道。


“那个时候,你笑了呢。”打球的途中,仙道突然这么说。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流川自动把仙道的话过滤掉,只牢牢盯住他手上的球。

仙道矮下身,球从左手换到右手:“就是在对山王的时候。”

那又怎样。流川也放低了重心,看见仙道又把球换到左手。

“第一次看到你笑。”仙道一点也不急着进攻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因为话跟着球一起一跳一跳的,还是球跟着话一起一顿一顿的,手指上轻微的烦躁一路传到嘴里,倒尝出点苦味,“不能再笑一次?”

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流川的眉头皱起来,干脆直接出手抢断,眼睛里快冒出火了,窄窄的瞳孔盛不下,单薄的眼皮关不住,窜到空气里,把太阳的影子都给削黯淡了。仙道一笑,侧身护住球。 球在两人手里不再是抛着,抢着,闹着。每一次阻截,第一次闪避,都变得柔韧,变得意味深长。可是他和他都不知道,听到脉搏跳太快,权当作了缠战的结果。他的浏海上还是他的眉梢上错落的汗水,雕刻出少年意气的形状,落进连贯翻腾的影子,那般的快乐,肆无忌惮。可是他和他都不知道,看到快乐在阳光下闪闪灭灭,权当作了破碎的残片。


“走了。”流川骑上车。打完球,现在该回家睡觉了。

仙道和他的鱼竿钓桶留在球场上。太阳跑到云后去了,影子也跟着一起褪色,灰色的轮廓浅一点又淡一下,一会儿就该消失了。看着流川的背影,仙道突然又开始锲而不舍:“喂,再笑一次嘛。”否则不甘心的啊——这后一句倒是没说出来,在舌尖上悬了一阵就溶化了,没留下什么味道,仙道也就不去在意。不知道该去在意。从来都是别人为他争风吃醋,所以仙道不知道什么叫嫉妒。 流川在车上听见了又是冷哼一声,心里的不快涨停板了。今天那家伙不知是不是吃错药了,一整天废话不断,球也没好好地打。笑?他当然会对着泽北笑了。那样的失败,赤裸裸到了彻底的地步。他完美的,天才的历史瞬间达到饱和,然后下一秒就是不可阻止地一溃千里,连溃败的方式都是彻底的,赤裸裸到了无奈的地步。 就在那个时候,他笑了,吓大家一跳。

于是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在那笑容里发掘出一点绝望的意味来,就像山王被击败后,他们又齐齐地将那笑容称为从绝望中复苏的自信一样。永不知疲倦的世人的玩笑,有点荒谬,有点可爱的直率,和流川半点不沾边。

天晓得——连天都不晓得,只有流川自己知道,那根本压抑不住的奇妙的求胜欲,像是狩猎般的兴奋感,是怎样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涌到他的嘴唇上,在那里完成了最终的蜕变。泽北荣志。他想。然后那刻薄的嘴角就真的挑起来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会了。他的身体已经牢牢记住了这种要超越,而且势必会超越一个目标的感觉。 但是流川不曾想过,第一个让他败北的人不是泽北,而是仙道。可他却从没把仙道当成一个目标。想要战胜的信念也好,没完没了的一对一也好,就是没当作一个目标来看待。当然了,这些念头流川没想过自然也就不知道了。从来都是别人对他大喊“我爱你”,所以流川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仙道的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黎明的声响在黑暗里飞快地涨潮。两三秒后又退去。再涌现,再消逝。无休止的晨曲。恶梦。

伸手摸一下眉梢,好像这样就能抹去做梦的痕迹。其实是恶梦也无所谓的——因为不记得,眼睛一睁,就跌回人间。流川要去美国的消息是听彦一说的,送别会在赤木家,晚上七点开始,十一点前结束。因为赤木要连夜赶回东京的大学,因为三井要去打工,因为宫城要充当护花使者,因为过了十一点樱木就会赖着不走了……最重要的是,如果流川就在那里睡死了,会没有人去叫醒他(不敢去),会误了飞机——彦一大撒情报网,只可惜打了大网的海草,真正关于流川的事少得可怜,没从网眼里漏出去实属万幸。 晚上八点,仙道搭上往湘北高的公车,衣袋里放着从彦一处拿来的地址。公车上人很多,仙道被挤到窗边。玻璃窗面跟着车身震动,映在窗上堆积的云块也跟着一起抖,抖一下,就掉一块遗在空中作坍塌状,浑忘了下一刻的聚敛。云散了,天空突兀出一块,刚才还下了会儿雨呢,万万千千的雨丝洗出一轮湿漉漉的月亮。仙道看着,忽然想起流川冰冷的脸和他浮了层薄雾的眼睛里流动的焰火。 怎么浇不熄呢?仙道想。


赤木开门看见是仙道,愣了一下,还没开口,一颗红头就突然冒出来:“扫把头,你来干什么!如果是想当间谍的话,本天才……啊哟!”

“有什么事吗?仙道。”赤木把樱木拧到一边,让仙道进来。

“我听说流川要去美国了……”仙道站定,环视一周人群,没看到流川。

赤木把流川指给仙道看,心里有点惊讶,不知道这两个场上的劲敌什么时候突然惺惺相惜起来了。 还没到十一点,流川已经睡着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垂着头,雷打不动的姿态,好像他根本就不是这个宴会的主角——连配角都不是。

仙道默默地看了流川一会儿,突然不想叫醒他,叫醒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一旁坐下来,又想起让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我到这里来做什么?仙道想。刚开一个头就没了下文,一个理由也想不出。

仙道做事需要理由,就连错误也是。他可以原谅自己有理由地犯错,但绝对不能饶恕自己毫无理由地犯错。可是,现在,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个让他坐在流川身边的理由。此时此地,连自责的理由都没有。 忽然,仙道的左肩一沉。一看,是流川的头偏过来了,压在肩上沉甸甸的一靠,压得仙道的心也沉下去了。偏是流川过长的浏海还密密地覆盖在仙道的左胸上,这下心脏连透口气也不行了。“不会就这样窒息死掉吧。”仙道想。他站在高处轻松惯了,所以不知道那是难过。


流川几乎快忘掉上次发呆是在什么时候了,还没想起,下次发呆又开始了。可他永远也想不明白那发呆是怎么来的,怎么平白无故地就从打球——乘车(没再骑车了)——睡觉里冒出来了。于是流川也有了些世故的苦恼,多不近情理。

“嗨,RUKAWA。可以过来一下吗?”几个同学下课时叫流川。

流川刚睡醒,正准备去打球,听到叫声就走到他们面前——还没走到他们面前,就停住。三四步的距离,刚好够他们听到他的声音,再远就听不见了。

其实听不见也无所谓,他根本一句话也不会说。同学的开场白还没完,他已经发呆去了。同学坚持视而不见(习惯了),以前讲话时他睡觉,现在改成发呆,哪样都没差,好歹眼睛还睁着的,虽然和闭着也没两样。

流川一发呆就想起以前的事。很多事。富丘的比赛。湘北的练习。输给了陵南,输给了仙道。两分击败了翔阳。两分被海南赢去了。在陵南身上雪了耻,还是不如仙道。淘汰了丰玉。被山王打得落花流水,仙道说“我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你”,一分的胜利。 一切的一切都在翻来覆去,把回忆绷成一条弦。流川发着呆,听不见弦上青涩的音调,听不见那一遍一遍重复的事和唯一的一个人的名字。打球时连神经末梢都充斥着的极度敏锐,转到脑子里也变得呆呆的了,走谜宫似的半天转不出来。其实那谜样的通道并不比周公的棋盘来得更复杂,偏还真困住了流川。他在专属地里呆得太久封闭惯了,所以不知道那是思念。


这一发呆就是十年,直到收到仙道的结婚请帖,才在谜宫出口刹住车。流川二话不说,丢下教练球队,一路从美国飞回日本。 “真回来了啊?”仙道说着惊讶的话,其实一点都不惊讶,会才怪了。他很自然地拥抱了一下流川,心里知道流川会回来,但却不知道这哪来的自信。

流川“哼”一声,请帖捏在手上太久,有点汗留在上面,摸着微微有点湿滑,没有就这样滑落在路上,真是奇迹了。流川没推开仙道,很自然地被拥抱着,心里知道仙道一直在等他回来,但却不知道这哪来的自信。

第二天,流川回美国,仙道去送他。走到车站,流川就不让送了,坚持一个人去机场。

仙道也不勉强,只是伸手扶正流川脸上的墨镜,笑着说:“没被狗仔队逮住,真好运啊。” 流川快睡着了,隔着墨镜天黑了一半,生物钟自动调整到睡觉那一栏。

“哎,我说,你真不能再笑一次啊?”仙道隔了十年又重提旧话,这回没有了篮球一跳一跳,话却还是一顿一顿的。

“白痴。”流川迟了十年才说出这句话,恍恍然地,时间缓下来了,停住,开始倒流,流尽了,重又变回九天的银河,地上的真相就从河底一块块地显露出来。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重的,轻的,握在手上,再真实不过的质感。

……

“流川。”仙道拍拍他的头,“不会又睡着了吧。”

流川一愣,很久以前——一个星期前接到请帖时就再没发过呆,现在竟又开始了。 时间没有倒流过,没停住,没放缓。不会从七秒一下跳到十一秒——中间还有八秒,九秒,十秒。再短的一瞬,还是得占据秒针一格,两格,三格。真相还是没有显露出来。真相——那是什么?一切都还是在水面下静静地不经意地从东往西。是什么呢?还是不知道。

车来了。流川提着行李走上去,回头,仙道站在下面。流川看见仙道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不知是什么,但却不知道一个名字咒语般地从自己嘴角崩落。

仙道留在站台上,抬头,流川站在上面。仙道在流川的嘴唇上看见自己的名字,但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经热起来了。


不知道寂寞。不知道嫉妒。不知道喜欢。不知道难过。不知道思念。 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对两个再也不会见面的人来说,就算真的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啊。



因为不知道,所以连失去你也是不知道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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