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之月,西之阳
作者: rvl,收录日期:2006-04-03,1151次阅读
(一)在NBA的选秀大会上,流川成了那一年的选秀状元,而仙道则是排在第十七顺位。
选中流川的是上赛季排名倒数第二的芝加哥公牛队。
选中仙道的是上赛季的冠军洛杉矶湖人队。
一个是已逝去的神话,一个是新崛起的王朝。蜂拥而至的记者明显对后者要感兴趣得多。这就像是一个行走在沙漠中的人,无论身后延伸的脚印有多么的深刻,他也只能望着前方坦荡的平原。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NBA就是这样的沙漠,用一个个的强者,一个个的王朝来延伸自己的领域,用他们的崛起、辉煌、殒落来延续自己的存在。凯尔特人完了,有湖人。湖人结束了,有底特律。底特律泯灭了,有公牛。现在公牛逝去了,还有新生的湖人。他日,湖人溃败了,不知又可听到谁家新人笑。
人们同情地看着流川。
可怜啊,竟被这样的烂队挑中。若是转不了会,这孩子的一生就完了。一颗潜在的巨星是如何凋落在一个弱队中的,已是不需再用眼睛去确认的事实了。
真是可惜了这孩子了,每个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响起这样的声音。
流川倒是不在意,被排名倒数第二的队选到也好,仙道那处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也好,别人投向自己的充满怜悯的眼光也好,他不在意的。接过公牛的队服,微微点个头,就算是这么着了。走下台,坐回座位,眼睛已是睁不开。厄长而枯燥的选秀早已像海绵一样吸走了他所有的耐性,只要知道是哪支球队就可以了,剩下的签约完全不关他的事,交给经济人就行了。
“流川先生,您在首轮第一顺位就被公牛队选中了,请问您有什么感想?您会考虑转会吗?”一个记者将话筒伸到流川的面前,眼里闪动着恶意的光芒。
流川抬眼看他,也不说话,细长的瞳孔中反射着周围的镁光,冷冷冰冰的。
记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必竟吃这行饭多年,瞬间职业素质又占了上风,勉强笑道:“您这算是默认了?”
四周的记者都围观过来,准备抢夺第一手的新闻。不远处的仙道也注意到这边的状况,停止了与记者的问答,看着流川。
一片静默中,流川忽然开口了,用比他那反射着镁光的眼睛更冰冷一万倍的声音说:“21岁。”说完,就站起身,也不打招呼,向入场口走去。
“什么?”记者跟在他身后,显然是没有听懂。
“白痴。”
“啊。。。。。。!?”
流川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一屋子的人,冷冷冰冰地道:“乔丹被公牛选中的时候。”
这话一说出来,记者们像炸了锅似的。
顺带一提,那一年,流川21岁,仙道22岁。
(二)
仙道回到饭店的时候,流川已经会周公去了。
仙道也没叫他,只拿上睡衣进了洗澡间。
21岁。
什么。
乔丹被公牛队选中的时候。
仙道躺在浴缸里,头歪在旁边,朝天发承不住热水的压力软软地耷拉在脸上。微微睁开眼,看着对面墙上镜子里隐约的人影,但眼上尽是白色的水珠,眼外全是朦胧的水气,一切看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
突然,仙道心里钻出一股莫名的焦燥,他用手抹了下脸,想把那人影看清楚,可手心、手指上全是水,这一抹上去,反而更是看不清了。
仙道呆了呆,他想起流川的脸。
乔丹被公牛选中的时候。
说这句话时,流川的脸是模糊的。
那时,站在不远处的仙道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为此还不顾形像地揉了揉眼。再看过去,仍旧是模糊的。
耸耸眉,仙道困惑起来。
流川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虽然他一天到晚除了打球就是睡觉,没睡觉的时候也是闷在那里不说话,但他决不会因此而被忽略掉。根本用不着做任何事,对别人来说,他本身就是一块强力磁铁,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围着他转。他自己倒是不在意,只一个劲儿地朝天看,那里有他的日本第一高中生,NBA球队,世界冠军。害得大家只能待在后面看他的后脑勺。
可偏偏每个人就都还心甘情愿地去看了。
但,就是那个流川,就是那个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流川竟面目模糊了。却也不是模糊得与凡人一般,而是好像变成另一个人去了。
仙道摇摇头,站起来,他的头已被泡昏了。
躺在床上,半天没睡着,仙道转过头去看流川。
两张床隔了一米远,中间还放了个台灯,投下的阴影刚好就在流川脸上,望过去只是漆黑一片。仙道瞪着那片黑暗,像是瞪久了,就能在那黑暗上灼出个洞来,然后就可以把流川从里面拉出来。可瞪了半天也没见着个火星,反倒是自己的眼睛像要被吸出去。
刚才的焦燥感又上来了。
“流川。”
仙道开口叫道,声音闷闷地。
对方毫无反应。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
可仙道就像铁了心似的,一直“流川流川”地叫个不停,一声比一声大。换成别人早就醒了,只可惜对面是个名叫“流川”的黑洞,声音飘过去,就被吸得没影了,连个回声都没有。
仙道气不过,明天大家就各奔东西了,这家伙竟睡得比什么时候都好。他下床过去,从后面抱住那黑洞,大吼了一声:“主力!”
流川一个手肘顶过来,仙道早有防备,稳稳接住。流川转过身,眼睛直直盯住仙道,好一会儿,冷冷地道:“板凳。”
两人不说话了。
像公牛那样的弱队,流川去了,一定是绝对主力。
处在巅峰期的湖人,仙道去了,只能做个板凳球员。
可湖人会夺冠。
而公牛却会连季后赛都进不去。
也不知是谁比谁更不幸。
仙道笑了笑,一口白牙在黑暗中益发显眼。他揉揉流川的头发,说:“我会比你先拿到冠军戒指哦。”
流川扭过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拨开仙道的手,下床走到窗边去。
屋里还很黑,可窗外已接近凌晨。
流川看见了月亮,冷冷淡淡地挂在那里,苍白,透明,破晓的晨雾渗透其中,像是夜空中朦胧的瞳孔。
流川沉默地看着那眼睛,那眼睛也沉默地看着他。仙道在后面沉默地看着流川和那眼睛沉默地互看。
仙道好像听见流川说了句什么,他看着他走到床边,穿上外套,提上行李,开门出去了。
那个时候,仙道终于看清了从昨晚开始就模模糊糊的流川的脸,那是过去每一时每一刻都令人印像深刻的流川的脸,清清楚楚地,一点都不模糊。
门关上的时候,仙道已看不见那只眼睛,太阳出来了。
而流川也不见了。
仙道还在留屋里。
流川在月亮那边。
仙道在太阳这里。
(三)
流川站在机场上。
那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偶而有几个工作人员从他身边走过。飞机的轰鸣声远远近近地跳跃着,跳进耳里,震得全身都发疼,跳到天上,就把那些混浊的气团撕成两半。
流川站在那里,抬头看天。
那天的天也没什么特别,所以以后好几年,流川都不曾想起。倒是6年后他站在领奖台上举起总冠军杯,看着周围汹涌的人潮时,他想起那片天来了。
那天的天延伸到机场四周的铁丝网处就被截断了。流川站在那里,看着开阔的机场,看着和机场同样开阔的天空,好似那里就是世界的边缘,而他已走到了道路的尽头。人群从他身边流过,飞机从他头顶飞过,而他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的,不是大家都认识的27岁的流川,是大家都不认识的21岁的流川。
流川走出机场,叫了辆计程车:“联合体育中心。”
就在流川坐在计程车里的时候,他的经济人正坐在公牛队经理克劳德的办公室里。
合约已经谈好了,一年450万美元,勉勉强强,差强人意。如果流川表现不错的话,经济人倒颇有信心在以后的赛季帮他把这个数字再往上翻两番。
本来还算和谐的气氛,在克劳德拿出一份计划书后,就被破坏殆尽。
“这是什么?”经济人把计划书关上,脸色微变。
克劳德拿起桌上的报纸看了一眼,笑了:“这小子第一天就语出惊人啊,不错,不错。”
经济人不作声,那是一篇关于流川在选秀会上放言的报导。“公牛王朝会因乔丹二世的来到而再度降临吗”,不知是哪个记者写的,题目倒挺煽情的,却让经济人的胃扭成一团。
乔丹二世。
不知流川会怎么想。那小子除了流川一世外谁都不想当。
“现在我们需要激活球队的市场。”克劳德换了个姿势,以便他矮胖的身躯在转椅里躺得更舒服,“这几年赛季成绩都不理想。”
是差到底了。经济人在心里默念。他把计划书放回桌上,说:“所以你们安排他去参加义卖会,到慈善机构去。。。。。。”
“这是回馈社会,没什么不好。”
“问题不在这里!”经济人勉强压住怒火,“你们安排他把以前乔丹做过的一切全都重来一遍,你们想把他变成第二个乔丹吗?”
克劳德缓缓摆动着他的秃顶,眼睛里放射出在经济人看来属于纯肉食动物的光芒:“第二个乔丹?不,你错了,先生。对,我不否认他在某些方面是很像乔丹,那种高傲的姿态,那种独断独行的打球方式,都很像乔丹。但是--”
克劳德身子微微前倾:“在能力上,乔丹比他强一百倍!”
经济人铁青着脸不说话。正因为对方说的都是实话,所以更没有反驳的余地。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选他?比他好的新秀不止一个,选他不过是为了公牛的市场收益。当然,王朝还是会复苏的。但不是现在,不是在流川手里。没有人会期待流川为公牛带来除了钞票以外的任何荣誉。”
几年后,经济人提起这段对话的时候,流川脸上也没见个颜色。
经济人很是奇怪,被说成这样,一般人都会生气,更何况自尊心极高的流川。平常一遇事就发火,怎么独独在这上面没个脾气。
倒是在一旁的仙道笑着说:“他这个人啊,乔丹二世也好,流川一世也好,都入不了他的心的。他只是在打球罢了。”
经济人听了也不言语。
仙道看着他,又说:“那时候你怎么回绝那赚钱计划了?经济人不都是想法子赚钱吗?”
经济人瞪他:“我有三分之一的英国血统。”
英国人,高傲、自尊的英国人。
仙道一笑:“可我听说英国人种族歧视很严重,怎么你对他挺不错的?”
经济人又是一瞪:“我还有三分之一的中国血统。”
“哦,”仙道感兴趣了,“你家是多国部队呀?”
经济人再一瞪:“多国部队里没中国。”
“喂,再瞪眼珠就掉下来了。”仙道已笑得直不起腰。
流川在一旁任他们闹,没说话。他抬头往上看,天空就在那里,深邃,静穆。
(四)
人类是诸神的玩具。诸神创造了不同的人。他们躲在云层上,颤动着翅膀,窃笑着,看着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往四方散去。走的方向不同了,走得远了,每一个也就不同了。
仙道也在抬头看天,看洛城的天。但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天气,合适的话,也许可以到海边去试试他新买的渔具。
仙道不是流川。他看天不会看出除了天以外的任何东西。对仙道来说,这个世界映到他眼里,经过神经中枢,穿过大脑皮层,就只剩下一条简简单单的公式。所有的人事,只要放到公式中去,加个2减个1再乘个方,得出的结果,表现出来就是仙道的处世之道。
当然,这样并不是说仙道在敷衍人生。相反,他每时每刻都很勤力地计算着公式,计算出最精确的结果一块一块地铺在面前,铺成他的平坦大道。这其中,大多数的结果都足以令仙道自豪。比如说,他的笑。比如说,他手中的这根渔竿。
以前那根渔竿放在纽约那边的大学里没带来,不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再用了。一下飞机,仙道就直奔商店,他要买新的渔具。在什么样的地方,得拿什么样的渔竿,放什么样的渔线,用什么样的渔钩,钓什么样的鱼。纽约的渔钩甩到洛杉矶的海里,只会把鱼吓跑。
“年轻人,你喜欢钓鱼吗?”站在商店门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问仙道。
仙道微笑答道:“是啊。”对待老年人应该是微笑加尊敬——仙道公式第八条。
老先生有些奇怪地咧着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钓鱼啊,认为那是在浪费时间,没那耐性呢。”
仙道继续微笑:“那是因为他们只是想把鱼钓起来,而我是在享受等待的过程。”
老先生呵呵地笑起来。
两人延着街道一路走去。仙道与老先生谈笑着,心里却浮上些旧事来。
不喜欢钓鱼,没耐性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在说流川嘛!那个超没耐性兼忘恩负义的小子!
“喂,我陪你一对一这么久,你也该陪我去钓次鱼吧。”
一次打球的途中仙道向流川说。
流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仙道,看得仙道心里直发毛,不停地怪自己算错了公式,竟提出这样错误的要求来。
“不去。”流川下结论,“我没有老年痴呆症,坐在那里发呆几小时。”
仙道几乎被他气死。你不去就不去吧,还拐着弯儿骂人。我老年痴呆?你还面神经瘫痪呢!
偏偏流川还站在他面前,一副“你陪我打球天经地义,我陪你钓鱼岂有此理”的眼神。于是仙道脑中的公式因此短路发生重大故障,计算出一个令仙道后悔终生欲哭无泪的结果来。
仙道往前走了一步。
上天作证,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怎么会知道往前走一步会因为脚一滑而倒下。他怎么会知道倒下后会压着流川。最重要的是,他怎么会知道压着流川后会吻上流川的嘴唇。
安静。安静。安静。
一旁的流川枫亲卫队很安静。压在流川身上的仙道很安静。被仙道压在身下的流川更安静。他推开仙道站起来,拍拍尘土,捡起篮球,走人了。
仙道呆呆地看着流川完成这一系列动作,面部表情倒真有点像患了老年痴呆症。本来他的仙道公式已经计算好,只要流川赏他一拳,就可完美平息此事了,虽然他并不想挨揍,而且听说流川的拳头也不是吃素的,但也总比处在这种尴尬的境地好吧。可那小子竟二话不说走人了!
仙道简直要哭出来了。喂,好歹你也做出被狗咬到的神情(你是狗吗?),至少表明这是一次意外事故,好平息一下亲卫队的怒火嘛。你不顾自己的名誉,也要考虑一下我的生命安全啊。那天,仙道躲过流川枫亲卫队的重重狙击跑回家,却悲哀地发现连屋子外都被设下埋伏了。。。。。。
“年轻人,你笑得很愉快啊。”老先生说。
仙道脸上应付着,心下却大不以为然。他的笑容是经过计算的,是让别人愉快,不是让自己愉快的。更何况还牵涉到那个八字不合的流川,就更不可能了。
转过街角,看到一个篮球场。美国和日本不同,到处都有街头篮球场。仙道和老先生停下一来,看着场上追逐的人群。
一个年轻的男孩突围出来到了篮下。
“该传了。”仙道默念。那男孩面前挡着两个对手,而在他左边已有一个队友跑了上来。
可男孩却选择了强行上篮,硬是突破了两个人的阻拦。得分。
怎么和那个家伙一样。仙道皱皱眉。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轰鸣声,抬头看,一架飞机正掠过天空。
“东边吗。。。。。。?”仙道望着飞机远去的方向,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到地自言自语道,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怃然。
“那是往南飞的。”老先生跑出来杀风景。
仙道忽然有点想念流川。
(五)
“快一点!快一点!加快脚步!”教练在场边扯着嗓子吼。
这是开始体能训练的第27天。离球季开赛还有一段时间,球员们都还没有归队,所以公牛队上层给流川安排了体能训练课程。其实几年NCAA打下来,流川的体力比高中时好了很多,但仍不足以应付NBA的球赛。体能教练来的第一天,看到流川立即大叫:“Oh,My God!”几十年的体能训练生涯对教练来说,似是在烤牛排。去掉牛排上多余的部分,加上调味料细细去烤,待出炉后,莫不是色泽鲜亮,令人垂涎。在教练眼中,若奥尼尔是一等一的上好的牛排材料的话,流川就是肉类市场中的劣质商品。太瘦了。于是严格的训练计划很快就出来了,连三餐食谱都是队医制订的。流川也不说什么,每天训练照做,东西照吃,可体重计上的指针就像被黏在那里了,扯都扯不动。牛排教练顿对自己的烹饪技术大失信心,报告上去,上头回复说,增加基础练习,不过体能训练还是得照做。结果牛排教练只得每日对着体重计干瞪眼,恨不能代替流川站上去。
流川把牛排教练扔在脑后,一心一意地切割着时间。
这一秒的前半段,球在地下。这一秒的后半段,球在手上。一秒一个回落。一秒一个起伏。一秒一下。一秒一下。一秒一下。
撞击,又弹开。球声在地上摩蹭,球声在手上打转,忽然地就断了,下一秒又在篮框上复苏。“哐——”的一声,像是生命延生之初的谛哭。
跑得更快,跳得更高,跃得更远,冲破这个空间去。球架散了,墙倒了,房垮了,篮球在天地间跳跃,心脏在胸腔中鼓动,世界在流川眼前无限地延伸出去,干净单纯,一如他现在的眼睛,照映出来,就是全世界的答案。
流川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可偏偏这世界倒映在流川的眼里就有了些超然的意味。窥进那两颗黑色的玻璃珠里,挖出长串的密码,涂到音乐家的指挥棒上就是一篇乐章,放到画家的笔下就是一幅妙笔丹青。所有所有一流的二流的三流的不入流的艺术家都知道,那是——感性。可流川又千真万确地不是一个感性的人。浸在空气里,别人用鼻子呼吸,他用全身呼吸。眼睛一眨,整个世界无处遁形,全都涌过来,却也就停在睫毛上,传不进脑子里,抖一抖,就掉到地上,地上是水泥,没有土壤,掉下去也发不了芽。繆斯神殿倒了也不关他事,照样踩着残砖断垣走过去,走过去,前面是他的篮球馆。
“可以了,今天就到这里。太激烈的话,在比赛前受伤就不好了。”牛排教练看着窗外,“你的101号忠狗又来了。”
经济人站在球馆外无辜地冲着流川笑。
今天坐在车上,流川很难得地没有睡着。经济人不解,但也没去问他。这时,他们的车刚好驶过贫民区。
经济人的胃微微有点痛,从阳光灿烂的体育馆出来,行到这里都会这样,这里是月亮的背面。靠在门外,蹲在墙角,从窗上探出头来,大人,小孩,每一个人都盯着他们,也不说话,就那样沉默着,盯着他们。
经济人呼一口气,专心驾车:“现在还看不到,不过球季开始后,这里会比平时热闹一些。这儿的人没钱买票,可小孩子想看球,他们的父亲就带着他们站在球馆外,等着球员出来。那时的人太多了,又有警卫,所以他们也不会挤进去,就站在人群外,远远地望一眼。你们这些球员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看着你们,就像看到自己的美国梦实现了一样。流川——”
微顿一下,经济人又犹豫着开口:“流川,我知道这些话不中听。你一直认为你是在为自己打球,可球在你手上是你的,打出去后就不是你的了。你必须得知道你是在为别人打球,流川。”
流川的头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睫毛偶尔颤动两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六)
仙道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相当优秀的人,否则就不会有这样出众的容貌(这好像应该感谢你父母吧),超凡的球技,外加天才的头脑。当然了,他此生最大的成就感始于仙道公式问世的那一刻(虽然用在流川那里只会有挫败感),在别人还只停留在单纯的生活状态时,仙道已学会了怎样使用生活,他清楚地知道生活的突破点在哪里。
两个月后,在体育馆里再见到钓鱼店外的老先生时,仙道迅速启动第八条公式:“您来这里钓鱼吗?”
“是啊,也许真能钓到什么也说不定呢。”老先生呵呵笑着。
“比如说——总冠军戒指?”仙道微笑着,随老先生走进练习场。他已在半小时前知道了老先生的身份,湖人的助理教练,塔克斯·温特。
蒂龙一个矮身,从费希尔的手上夺到球,在科比上来封堵之前,直传篮下,奥尼尔转身轻松得分。
“现在的湖人很强大,优秀人才也不少,但比起巅峰期的公牛,还缺少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老温特站在场边,问一旁的仙道。
仙道咪起眼,手指关节弯成一个微妙的弧度。食指中指无名指向内屈起,拇指浮在食指上方3mm 处,手心缩进去,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那是全人类都知道的,拿着钥匙开门的手势。
眼前一张舒适的大床,却无法安眠,手中一杯陈年的美酒,却食之无味,在痛苦和厌倦间剧烈摇摆。我们称陷入此一处境的人正身在烦恼中。而仙道就正被这样一种情绪侵扰着。他在犹豫着,他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去打开老温特给他设置的门。门后是什么呢?也许是放在温暖的炉火旁的一张椅子,安睡上面,耳边是时钟的滴答声。也许是拿着毒苹果的皇后,等待着白雪公主吞下那死亡的禁果。门后是什么呢?是什么呢?真是——让人烦恼啊。
但,仙道又是快乐的。烦恼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并不是常有的经验,所以他快乐地体验着这来之不易的情感波动。全身的细胞不遗余力地吸收着现时的记忆,然后储存到公式中去。五秒,四秒,三秒,二秒,一秒。结论出来了。
“线。没有把点连接起来的线。”仙道打开门,门外没有舒适的躺椅,没有恶毒的皇后,甚至不是老温特本人,只有十个男人和他们头顶桔红色的圆球。
“这正是湖人的致命伤。”老温特做了一个地道的美国式耸肩,“没有一个人愿意退居二线,做个勤恳的传球队员。他们都想成为最好的进攻点,所以反而建立不起最好的进攻线。”
一直到训练结束,老温特和仙道都没再多说一句话。其实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决定人生的一刹那,对别人来说也许是一场豪赌,但仙道却没有入赌局。仙道是不做没有把握的事的,而赌博本身又是绝对不会是可以完全被人把握住的事情,所以仙道不是在赌博。他只是在一个适当的时间适时的地点发现到生命环上的突破口,然后把人生引向了那个方向而已。
仙道选择成为线。
三个月后的一场比赛上,仙道又再选择了一次。代价很大,其直接结果是导致他坐了整整一个赛季的冷板凳。但是那场比赛上,他发挥很好,简直是太好了。
太好的一场球。
(七)
凌晨六点二十七分,流川正在做梦。
流川是很少做梦的,他太疲倦,打球时的兴奋沉淀到球场外,扭曲几下变成一条白色的长廊。流川走在廊上,廊灯在他头顶摇晃,四周没有窗,阳光挡在外面,人声进不来,偶尔从墙壁的裂缝里泄漏出的风,就是吹落了廊灯,也吹不动流川的头发。
篮球馆的3 1/2门衔接着长廊的入口,流川放下篮球,就是进到另一个空间,他得在里面过他没有篮球的日子,吃饭,应付人事。白色的墙壁上密密麻麻爬满着流川的生活,可是里面没有篮球,幸好也没有睡觉。一天走下来累积的疲惫像升起的泡沫漫过头顶,如果在睡觉时再活跃几下大脑,做个什么梦,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去。
可流川现在的确是在做梦,一只刺猬在他梦里四处乱窜。
五分钟前,一丝细不可闻的电话铃声爬到流川耳里,畏畏缩缩地敲他的耳膜。
流川闭着眼摸到电话,抡起要砸。一副世界末日到了而他就是灭世魔王的样子,睫毛下面精光四射,就是隔着眼皮也看得到。可是转念一想,又或者是队上有事找他,于是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起话筒,说声“喂”。声调冷得可以冻起全芝加哥的电话线。
“嗨!”对方像是早已料到似的,一点没受寒气影响,一副加州阳光口吻。
流川一听是仙道,翻手要挂电话。
“等一下!”仙道大叫,“你要挂了,我还会再打!”
流川起身去拔电话线。
仙道猜到,但在电话断以前仍锲而不舍:“我还会打手机。。。。。。”刚说完又后悔。
流川跑去把手机关了。
重新躺回床上,流川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才的一番折腾,不知把睡意赶到哪里去了。一会儿,流川下床去把电话线插上。
不到三秒,又听到仙道在那边笑,好像这也是在他的计算中一样。
“实在困的话,就睡吧。我说话你只当在做梦好了。”仙道体恤对方。
流川依言闭上眼做梦。他的头发比几个月前短了一些,经济人说头发长了怕打球时迷了眼,硬拉他去剪的。他的右手枕在头下,黑色的发丝瀑布似地流泄下臂弯,隐隐暴露出白色的岩石。左手连带着话筒挂在耳边,话筒有一大半悬在空中,像是要滑下去,却又差那么一微米的距离还垂在手上。
窗外没有下雨,只有空调滴水的声音。流川在梦里蜷起身子,睡衣磨擦着被单,唏唏嗦嗦地响。
仙道在另一边听到了不禁笑起来,想起在纽约住一起时,流川睡觉老是让被子滑到地上,好心帮他盖上,还嫌仙道吵醒他,小孩儿心性地要揍人。
这不过几个月前的事,现在想来却恍如隔世。他站在西岸边,他立在东礁上。弱水三千,船浮不了,桥立不起,就是喊一声,这声音也会掉下海去。
仙道也没再扯那些有的没的,他说:“流川,圣诞的时候一起回纽约去吧。”
等了一会儿,听到话筒里传来流川闷闷的声音:“不去。”
仙道问他:“哟,回我话了,醒了?”
流川说:“梦呓。”声音仍是闷闷的。
仙道笑了。笑声长长短短地延伸出去,穿过海底电缆,绕过珊瑚的尸坟,领先鱼群跃到远方的流川那里。
“梦呓当不得真的。”仙道笑着说。
美国有一句玩笑,说当一个篮球选手转为职业运动员时,他的门外已守着一群狼。所以小羊们的当务之急,是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经济人。
流川的经济人身负牧羊人的神圣使命,救流川于水火之中,谁知拉出的不是温驯的小羊,却是一头食人兽。最糟糕的是,此兽性格古怪,惹得全世界都和它犯冲,只可怜了夹在中间的经济人。
经济人把报纸揉成团,扔到垃圾筒里。上面说流川从不裸身出现在更衣室里他的队友都可以忽略记者的照相机换衣而他不可以想当年乔丹也是这样由此可见流川就是乔丹二世等等等等诸如此般云云。经济人怀疑此人专属公牛御用记者,只可惜没证据。
经济人夫人在身后叫他:“不去叫流川起床吗?训练要迟到了。”
经济人应着,却迟迟不动。直到夫人第三次催促,才磨磨蹭蹭地住流川房间挪。一边挪,一边寻思下午再去买一个人身保险。
本来流川是买好房子搬去住的,经济人上门造访,还以为进了难民营,几乎被吓死,而流川就坐在一堆垃圾中间喝过期的牛奶。
至此以后,为了保障流川的生命安全,经济人每日都往他家跑,打扫洗衣做饭,俨然一个全职保姆。晚上睡觉也失眠,就怕警局打电话来说流川死于入室抢劫,那小子可是连进出家门都记不得上锁的。这样一个月下来,经济人清减不少,身体差了,脾气也不好,难免在夫人面前抱怨几句。
经济人夫人也不生气,挺着怀孕的肚子往经济人面前一站,轻描淡写一句:“叫他来这里住不就好了?”
见夫人如此支持自己的工作,经济人大受感动,当天就跑去跟流川说了。幸好流川除了篮球以外怎么过日子都无所谓,也就跟着来了。
可自从流川入住后,经济人发现自己的辛苦更胜以往。不但他的生命安全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担负起叫流川起床这一危险任务,而且他的自尊更是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经济人夫人坦诚,怀孕中的母体每日看见丑人会影响胎教,但假如换成流川的话就没问题了云云。
忆起近来种种伤心事,经济人怀着无比悲壮的心情推开流川的门,却意外地发现流川正在讲电话。
流川对着电话说了一句“不去”就挂了,转过头来看着经济人:“有事?”
“训练。”经济人皮笑肉不笑,学习流川惜字如金。
流川“哼”一声,又闭上眼睛。
(八)
“你认为世界第一的球员会是怎样的球员?流川。”
每次比赛前,流川都这样问自己。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微笑。
那时体育馆里的灯全都熄灭了,现场播报员正声嘶力竭地介绍主队的球员。黑暗里,没有人看见流川的微笑。然而就是在黑暗外,人们也是看不见的。流川的笑是那么压抑,嘴角不曾上扬一下,眼里不曾漫出一点,却独独盘旋在眉梢上,轻轻一挑,再不着痕迹地放下。浮出的表情放到天平上不足一根羽毛的万分之一,然而表情下的心情却灼烈得足以把羽毛烧成灰万次有余。
“。。。。。。一百八十七公分,来自纽约的Keade Rukawa!”播报员几乎把嗓子叫哑。
流川向球场中心跑去,聚光灯直直照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映出一轮白色的光圈。光圈外2/3的座位上坐着的观众高声尖叫着,1/3无人的空位上满载的过去的王朝的荣光低声恸哭着。它们在黑暗中澎湃成汹涌的巨浪,向流川涌过去,涌过去又被挡在光圈外,那围绕在流川身边的光圈,苍白,沉默,一如选秀第二日凌晨的月亮。
那天流川站在窗边,他说:“你认为世界第一的球员会是怎样的球员?流川。”
然后微笑,刻在篮球上,刻在生命里,直至天长地久,有尽头的天长地久,结尾处是命中注定的死亡,中间是偶然性的悲剧。
他们并不是太熟。
“哎,是前辈啊,得过去打声招呼呢。”周冲流川一笑,往达拉斯小牛队的休息区走过去。
流川往那个一米八三的背影看了一眼,转身继续他的赛前练习。
流川是公牛的主力,但却不是领导者。队友们任教练在那里跳脚跳到残废,也不给流川传一个球。流川也无所谓,你不传球,我还不懂自己去拿么?几场比赛下来,大家各自为政,成绩自然亮红灯。这样一来二去,球迷不满了,公牛上层也怕犯众怒,遂下了最后通碟,才偶尔有几下零星的传球,可就是那几下传球,也是勉勉强强,绵得像雨天里的饼干。
几个星期前,公牛对奇才。流川看见一个男人。男人坐在贵宾席上俯视全场,用当年还披着23号战袍时的目光看着众人。
流川看着,忽然旁边一个声音说:“在神的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回过头,看到一头黑色短发,一双黑色眼睛。
流川不置可否,记得他是最早传球给自己的人之一。后来又才知道他是个中国人,大家都用他的姓叫他,叫他周。他的进攻,防守都不算好,唯独三分球还不错,偶尔会成为教练手中的奇兵,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板凳上。
两人说过话,也没熟络起来。倒是经济人热情非常,教导流川多考虑现在的处境,必竟篮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难得有人先找他说话,务必想法保住这条人脉。
流川两眼一翻,一句“白痴”扔过来,砸得经济人晕头转向。
经济人拿他没法,只得亲自去联络感情,竟还开创出三方对话局面。
真的是不明白的。
在俗世中拉扯着的经济人不明白,像流川这样纯粹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生命构造,不明白一个人要怎样做才能单纯地抱着理想一直走到流川这么远。
流川就是理想本身。成功与否,都是存在着的。这样足够了。也许。经济人想。
(九)
洛城天空下巨大的房屋。悬在头顶不停闪烁的计分板。白色照明灯后面黑色的天花板。鞋底擦过地板,留着水渍,迸着火花。
仙道坐在场边,看比赛。看湖人的比赛。
高高跃起的球员。舞动的啦啦队姑娘。从一人遗弃到另一人的篮球。坐在场边看湖人比赛的湖人队员仙道彰。
仙道看湖人比赛,也看看湖人比赛的自己。
局内的局外人。
场上的十个人,每一个都是上帝。拍一下球就是马太的福音,投一次篮就是创世纪的钟声。
万千亚当夏娃止不住地狂欢,仿佛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开始生活过,而从这一刻起,上帝为他们洗礼,赋予他们新生。
仙道不是神,也不是蒙赐者,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场边当他的凡人。天国的圣光照不到他身上,只有顶上的照明灯毫不吝啬地放射着能量。眼皮半耷拉着,嘴角一扬得个薄薄的微笑,下一秒又厌倦了。
菲尔.杰克逊说,仙道君你的传球意识很好啊,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啊。然后每场比赛安排他上场五分钟。
五分钟,还不够做个热身。上去下来,整场比赛就不关他的事。湖人18胜5负也好5胜18负也好,赢了不是他的功劳,输了也不用他负责。整一个外人眼中的局内人,内人眼中的局外人。
前几天,彦一打了国际长途来,说起话还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末了,来一句“大家都会很好的”说得仙道犯迷糊。
这个--这个“大家”是谁啊?仙道想。鱼住、越野、田岗教练他们吗?或许还有指留在神奈川的其他人。可听彦一的语气,好像把自己和流川也算进去了。
这怎么可能?
流川就不用说了,活脱脱一个真空无菌品。可自己竟也在大家中吗?仙道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大家中,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认为自己不在大家中。本来平时是不会费神去思考这类问题的,可那天偏偏有点钻牛角尖。一钻就钻到电话上去了,决定找流川同病相怜一下。
结果打过去又什么都没说,一个做梦,一个胡诌。最后说到圣诞回纽约,对方也只回一句“不去”,再问,又来一句“梦呓”,闷声闷气的,有点像小孩子。突然发现那小子也有可爱之处,结果就把大家自己整体个人什么的给忘了。
仙道在场下天马行空,另一边场上还毫不间歇地进行着世人创球球创世人的运动。今天马刺的状态不错,双塔把奥尼尔、科比防得密不透风,连球都没碰几下。其他队员也尽皆被挡在外围,只得远投,命中率的自然不高。第二节结束时,湖人已落后马刺15分。
“仙道君。”中场休息的时候,菲尔.杰克逊把仙道叫起来,“你准备一下,上场后想法撕开他们的防线,把球传到奥尼尔,科比手上。”
仙道起身脱下运动外套,老温特过来拍拍他的肩:“就算比赛会输,可这对你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好好干,年轻人!”
“输?不,我不这样认为啊。”仙道系紧鞋带,“我会让湖人赢的。”
“会让湖人赢,谁?”老温特眯起眼,扬了扬下巴。
“我。”仙道看着他,微笑。
像意识到点什么,老温特往远处的菲尔.杰克逊看了一眼,又回头盯住仙道:“年轻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说着,又上前一步,低声说:“在湖人球员换代之前,他都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了。”
“当然,能钓到鱼是最好不过的了,可等待的过程也是很享受的。”仙道的微笑薄薄的,说出的每一个字也被笑容削得薄薄的,飘在空中,不着地,“这也是过程之一。”
老温特看着他,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喂。那不是你同乡吗?”经济人指着电视。
流川正埋头吃三明治,听到说话就抬头看了一眼。
这时镜头刚好转到仙道脸上。流川看到他脸上被钉子钉住的微笑,薄薄一片,还比不上三明治里夹的火腿。
“白痴。”眨眨眼,流川说。
(十)
仙道运球过中线。
一个换手闪过防守队员,直冲篮下。
邓肯有一瞬间的迟疑。
也许是假装上篮,实际上是传给奥尼尔。
也许。。。。。。
球在仙道手里比卫星轨道还精确,直奔篮网中心。
邓肯大惊,跳起拦截。
桔红的圆球飞过篮框上方。黄色的身影滑过篮网下方。
灌篮。
“得分!加罚一球!”裁判吹响哨子。
沉默了24分钟的湖人球迷开始拼命挤压肺部空气。
“哇,那小子怎么和你一样喜欢在巨人头顶灌篮?”
流川吃完三明治,正在喝咖啡,听到经济人这么说,眨眼的频率从三秒延长到五秒再还原到三秒,然后就是万年长青的经典回答。
“白痴。”
不一样的。
流川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因为一个记者问他:“流川先生,你在矮个头上看到的风景是否无限好?”一句话中夹了不少修辞,嗓音之特别连变声期的哈叭狗亦自愧不如。
流川一个白眼扫过去,强过灭菌光线,过滤掉哈叭狗身上的跳蚤,而哈叭狗碳化成只剩一对眼珠。
他要他看。
就是篮框前竖着一座珠穆朗玛,横着一片阿尔卑斯,也不过那么回事儿。
流川要全世界的人看。
仙道不是。
仙道只要让场上的其他九人看。
布局。
仙道站在罚球线上,篮球一个流星式轨迹落入俗世的篮框。
满场横着,竖着,坐着,立着,全是超高分贝。
仙道展臂,拦下马刺的传球。
所有的肺活量再创新高。
仙道往前跑。
喧哗爬上衣服又滑下来。一切都被扔到眼皮下视而不见。
线。
薄薄的微笑,反面是手术刀的锋芒。
成为线。
切割开马刺的防线,在那孤独的完整的伤痕中注入新血。
不仅仅是串连起珠子的线。
以为是给科比的球,却落到费希尔手上。
线的另一端一定系着胜利的开关。
看似三分,却是吊给奥尼尔的空中接力。
这,不是湖人的三角战术。
秒针,分针,时针开始倒转。时间改变了流向。
老资历的球迷已开始窃窃私语。
“我的上帝啊!”一个满脸皱纹的球迷捂住脸,“是你吗?是你吗?。。。。。。”
是你让这个年轻人再给了我们一次看到奇迹的机会吗?
仙道还在不停地传球,只有在队友被封死的时候才自己进攻。
传球。
传球。
传球。
今天晚上的湖人是仙道的,不是奥尼尔的。
不是奥尼尔的,这正是问题所在啊。老温特摇头。
仙道,你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只传传球,拉拉线,而是真正在传球,像二十年前的魔术师一样奇迹般地用传球来控制比赛。
仙道,你的存在只会打乱湖人已确定的以奥尼尔为中心的三角战术。
一个队只能有一个主角。
几年前,奥尼尔和科比意气相争之时,湖人选择了奥尼尔。现在,今天,又到了舍弃仙道的时候了。
传球。
传球。
传球。
仙道不停地传球。快乐的,不可遏止的,传球。
五分钟后,湖人将以3分之差击败马刺。
六分钟后,菲尔.杰克逊将走过来拍后仙道的肩,说:“干得很好。”然后在以后的比赛中再不让他上场。必竟这位NBA的“禅师”是比“银狐”哈里斯更狡猾的存在呢。
两天后从第25场比赛开始,直到赛季结束,仙道都将坐在场边看湖人比赛,偶尔和老温特聊聊天,脸上是重得嘴角都挂不住的微笑。
(十一)
平安夜那天,仙道还真跑来找流川。
经济人开门,吓一跳,不明白为什么加州阳光海滩会瞬间移动到寒冷的芝加哥来。
“嗨。流川在吗?”仙道闲闲地向他打招呼。
“不在!”
看经济人脸上一排黑线,仙道猜到八九分:“我又不是来骚扰的狗仔队和球迷。”
“你比他们更糟。”经济人瞪他一眼就要关门。
“慢着慢着。”仙道拉住门,指指二楼流川的房间,“你该不会是要我像罗密欧一样爬上去吧?”
经济人坚守阵地:“你把他教坏,我就死定了。”
“教坏?”
“你现在不是还被湖人冷冻着吗?因为打那种球--好痛!”
经济人捂着后脑勺回头,夫人站在身后,脸上正挂着动人的微笑--对仙道。
仙道买了一杯热咖啡,回身看见整个身子都沉在椅子里尚处于梦游状态的流川,走过去,揉他的头:“喂,飞机要起飞了,还睡。”
流川一翻白眼,转头不理他。
“还生气啊,”仙道喝着咖啡坐下来,“就算我吵醒你,你也报过仇了。而且下手还这么重。”一边说,一边把脸上的青紫淤痕指给流川看。
流川“哼”一声,伸手把咖啡抢过去。
“要喝自己去买啦。”仙道歪着头笑,“你经济人把我看得跟病原体一样,不怕被传染?”
流川不说话,只是喝咖啡。喝完了,抬头直直看着仙道的眼睛。
“怎么啦?”仙道靠近了些。
流川的瞳孔表面光滑如镜,圆圆一圈,分明是个“0”,没有头,也不见尾。黑色的镜面连接着世界的根源和终极,光线射进去原封不动地反射出来,仙道的身影倒映上去又一根头发不少地反映出来。流川的眼里停不了世界。
“还打算在湖人待多久?”流川突然开口。
仙道一愣,又笑开了:“流川竟也知道这些事?看来今天要变天,不能坐飞机。”
“白痴。”流川骂一句。他不在意篮球以外的事,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懂。
“你认为我应该离开湖人?”仙道低头去看流川手中的咖啡杯。黑色的残渍黏在白色的杯底上。黑的黑,白的白,比仙道所在的世界纯粹。
“那里不能打球。”流川言简意赅。不能打球的地方面军自然不能待。简单思维得结论。
仙道盯着咖啡杯,像是没听见。
流川一把揪住仙道的头发,强迫他抬起眼:“你来美国做什么?”
“追你啊。”仙道一脸调侃,“拜托放手,好痛哎。”
“我来美国不是为你。”流川松手,转头看着落地窗。窗外飞机起起落落,各自飞去,各自落下,互不相干。
“你来美国也不是为我。”流川把咖啡杯塞到仙道手里,起身往机场外走。
仙道看看咖啡杯,又看看流川:“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难过吧?”
流川停住,也不回头,问:“那你为什么找我回纽约?”等了五秒钟,没人回答,又往前走。
仙道反而愣住。
还小的时候,参加IH赛输了,有人问他:“仙道君,你很难过吧。”仙道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现在,打不了球,流川又问他:“那你为什么找我回纽约?”
为什么每一个人包括流川都会认为他在难过?
他难过吗?或者说他应该难过吗?
“你来美国做什么?”
我来美国做什么?
突然一声巨响,整个机场剧烈地摇晃起来。
仙道吓了一跳,赶紧抓住椅子,咖啡杯滚落到地上。
震动很快就停止了。仙道听见有人在在喊:“是爆炸!快报警!”他转过头,黑色的浓烟在候机室外奇怪地扭曲着。
仙道没有看到流川在哪里。
关于《东之月,西之阳》
一、
昨天贴到会堂中去的时候,有大人回帖问是否是HAYAMI大人,吓了一跳,一是因为在此之前还不知道HAYAMI大人是何许人也(罪过啊),二是因为在下在写《东》时,一边写,一边听银英的三期交响乐(在下是超级银英迷),写出来的东西很即兴,事后看来总觉得怎么写得这么怪异,还一直在自嘲。后来RANGE 大人给在下提供了有HAYAMI大人文章的网站(谢谢RANGE大人),在下才得以一见HAYAMI大人的《人间》和《赏味期限》。完全无法用言语形容啊。HAYAMI大人的功力之深厚,在下是绝对绝对自愧不如的。就像纪伯伦说的:“一只青鸟从我心中飞起。”那种感觉。但是,说实话,在下没有看出来写的东西和HAYAMI大人相像的地方,抱歉,和HAYAMI大人比较,心理压力很大的啊,在下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二、
有大人问在下为什么写现代篇?因为古代篇难写啊(对在下来说),完成《三日》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两个短篇足以让在下筋疲力尽(向所有写古代篇的大人致敬)。再加上从小学毕业到现在一直都在看NBA,对联赛里的操作规程比较熟悉,也就用这个作背景了。
三、
朋友一直说在下写的仙流不像是仙流。细数一下,加上这篇,他们在一起的戏份也只有三篇,其它的不是回忆就是打打电话,或者根本提都没有提。
关于这个问题,一是因为在下不会写感情戏,如果安排他们一天24小时待在一起,恐怕连笔都没法提了。二是因为在下认为仙流二人在成为对方特别的人之前,必须是一个独立的人,必须有独立的人格和生活。
啊啊,感觉通篇都是在自我辩解。总之,在下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连带着笔下的人物也很固执。请各位大人包容在下的任性。多谢了。
(十二)
仙道不喜欢悲剧。
悲剧中只有被动的角色。他们在名为痛苦的瀑布下挣扎,逆流而上,想要抓住站在瀑布顶端的命运。可是他们抓不住它。他们怎能抓住它?它高高举起名为希望的鞭子,让爬上顶端已筋疲力尽的人们清楚地看到原来所谓的希望也不过是一场骗局。它从人们的失望的恐惧中摄取快乐,抽打他们,让他们随着瀑布倾泻到更绝望的深渊,然后就歇斯底里地笑。是的,它怎能不笑?那是诸神赋予它的特权,好好地捉弄人类,再狠狠地羞辱他们。
仙道站在红色的雪地上,脚下的男人正定定地看着他。
雪落到男人的眼睛里,没有焦距的瞳孔盘桓着热气,雪化了,溶成细细的水流渗出眼角。
那是死者的眼泪。用最后的生命能量为自己的死亡流一次泪。
那是别人的悲剧。
仙道艰难地转过视线,他还在找流川,一路找来,找到的只有别人的悲剧。
悲剧?是的,这难道不是悲剧吗?举目望去,真是再标准不过的悲剧氛围。看,还在下雪呢。遇到这种事,上天总会落下一点眼泪,以示它的慈悲。于是雪就落下来了,落到死者眼睛里的同时,也落到仙道头上。
仙道捂住胃,他想吐。
记不清谁说过,希望别人遭受不幸,借以显示对这人的同情的人是最差劲的。仙道没有去诅咒过别人的幸福,但现在他又的确处在同情者的立场上。是啊,死神的气息不曾吹拂过他的颈项,甚至连一个小伤都没有,他完好无缺地站在那里,所以他就应该去同情那些陷于悲剧中的人们,像那上天流下伪善的眼泪一样去同情他们。
仙道感到愤怒,他不想和这该死的天气一起同流合污,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也变成悲剧中的人物。他不是在找流川吗?他的心脏是如此剧烈地跳动着,似要连魂魄也一起震碎似地跳动着,撞击着胸腔,越是剧烈留下的空白也越大。最后心撕开了,魂震碎了,流出的,不知是谁的血。他还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恐惧似地微微颤抖着,一直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单调的音节,听那颤抖的频率,应该是哭了,但眼睛为什么又干涩得发疼。他不知道。仙道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竟有这么多。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流川的悲剧--假如流川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分明是别人的悲剧--他却会当作是自己的悲剧。
仙道觉得滑稽,为生死未卜的流川,也为如此矛盾的自己。他们--他和流川竟也有沦落到任命运摆布的地步。他自以为掌握着生活,他自以为超脱了人世,太自信,太目中无人,现在报应来了,注定措不及手,注定无能为力。
那的确是他和他的悲剧。
“仙道。”
仙道想笑,不明白为什么悲剧又突然降格成晚间八点的肥皂剧。今天不明白的事真是太多了。
配合着肥皂剧的剧情,他转过身。果然,流川,喔,不,是他的悲剧正站在身后。
仙道定定地站着,声音也不知扔到哪去了。这可是劫后逢生啊,他不是应该上去抱住流川,说些煽情的赚人热泪的话--如此完美的肥皂剧,他们却都不是称职的演员,不是就只有沉默。这沉默就是他和他的契约。过去、现在、未来从上面流过,存在一时,又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有过什么吗?没有的。白纸黑字,谁都抵赖不了,谁都没法凭空捏造。什么结束了,又有什么生出来了,根扎在空气里,枝叶蔓到身上,太沉重。他们承受着重量,反而没有力气去想那到底是什么。
仙道看着流川,看到他脸上流的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经济人说,只要你少一根头发,他就要杀了我,看到我是没得救了。”
“你怕了?”流川一挑眉,血流改变了方向。
“我不是怕,我是很怕。”仙道一脸严肃,突然开始笑,“这是一部电影的台词,以前就很想用一次呢。”然后把头埋到流川的颈窝里,听他骂“白痴”,手插在衣袋里,嘴角的弧度比平时深一点。
(十三)
一个、两个。。。。。。五个、六个。。。。。。八个、九个、十个--
第十个球在篮框上弹一下,就开始做离心运动。
流川瞪它。只可惜眼睛没超能力,脚下却有万有引力。没进。
流川面无表情地过去拾起球,一个勾手,姿势赛过贾巴尔。
五月的纽约,天不蓝不白,云不厚不薄,阳光不多不少,水银柱不高不低。适合练球的五月的纽约。
圣诞,两人终究还是没看到十二月的纽约。爆炸后,机场暂时关闭。
仙道带流川去医院,然后再送他回家。
经济人嘴角左边的肌肉,从见到流川头上的纱布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处于剧烈抽搐状态。就是现在税率提高50%一辈子领不到养老保险连续听两个小时政治家的演讲,也不能刺激他的面神经如此活跃,活跃,活跃到麻痹。
“怎么会伤到头的?”经济人恨不得来一碗刺猬汤,“检查过没有?啊。。。。。。视神经、大脑、小脑。。。。。。”完全语无伦次。
“哎哎”仙道去拍流川的头,被流川躲开,“放心吧。他要是变笨了,我就养他一辈子好了。”
经济人扯不动麻痹掉的面神经,就开始磨牙:“养他?你以为你在养宠物啊?街角那家商店有卖狗,你怎么不去买一只?”
“两个白痴。”流川横了他们一眼就要上楼,刚上一级台阶,又被仙道拉住。
流川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从上往下看仙道。灯光洒在流川头上,滑过黑色的流海,从白色的纱布边缘滴落到仙道眼里,一闪一闪的,是笑意,深一点,再深一点,从眼里沉到心里,随血液游走全身。温暖的手心里放着冰冷的手背,皮肤紧贴着,产生二分之一秒的错觉,旁边是模糊的人世,中间是清晰的活物,微笑禁锢在血管里循环不止,循环到温暖和冰冷的交界处再无法前进,流川不要。过不去,就只得在指尖上盘旋一阵,又流回仙道脸上,聚在嘴角,弯一点,再弯一点。
“哪,流川。你说得对,我来美国,是为了打球。”
流川歪了歪头,不明白为什么仙道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看到流川的样子,仙道的笑意循环更快。伸手拉低他的头,在纱布上亲了一下,说:“快去睡吧,否则真的会变笨哦。”
流川一挑眉,一脚踢出去,仙道笑着避开,小心地绕过一旁石化的经济人,回洛杉矶去继续坐他的板凳。
我来美国是为了打球。这句话不说出来是深陷混沌的罪过,说出来就是人世残酷的玩笑,然而说出与否都是一个损失。无论是上意识还是下意识,流川能感觉到这种损失。
公牛打进了季后赛,这还是自乔丹走后的第一次。流川就是不跳也能顶到天,当地媒体恨不得把他捧到大气层外。经济人不放心,怕流川有恐高症,每日拿着垫子在地上守望,结果连根NIKE鞋带都没掉下来。流川不在天上,他在球场上。边线外是一个世界,边线内是一个世界,上帝夹在中间,不知该眷顾哪一边。流川倒是不吝啬,把耶和华他老人家赐的恩惠全扔到对面,连声谢谢也免了。在这球场上,流川自己跳起灌篮,别人送的通天塔,他不稀罕,就是有需要的一天,他也自己搬砖自己砌。
入了季后赛,第一个对手是密尔沃基雄鹿队。雄鹿的角比公牛的角长,雷.阿伦、罗宾逊、卡塞尔合成一个迫击炮,轰得公牛溃不成军。
21分的差距,离比赛结束只有不到两分钟。观众开始退场,他们已不需要再守着这个结果。场上九个人的气氛轻松起来,他们也不需要再守着这场比赛。这一赛季,公牛的生命已结束。
偌大的体育馆,只剩下一个人,他是来美国打球的,纵使守不了结果,守不了比赛,他也得守着这个球。
流川高高跃起,球入网还未落地,人已跑向后场开始防守。对手向他说“伙计,放轻松点”他也不理。这里是角斗场,他是为着胜利而来的角斗士。现在胜利消失了,他也不能停止战斗,就是下一刻会被猛兽的利爪活活撕碎,就是注定是要走向死亡,他也得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守着自己孤傲的灵魂。他的灵魂在球上,所以他还得守着球。
我来美国是为了打球。
那么就打吧,打吧。打到遍体鳞伤,打到鲜血淋漓,打掉一身骄傲,打散全部生命。还不够么?那么把这最后的灵魂也拿去吧,放到祭坛上,敲碎,磨成粉,揉进新的血肉,做成篮网就挂在篮板上,做成篮架就放到场边,做成人就拿着篮球继续流血,战斗,直至死亡。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六。。。。。。
流川跳射,在适合练球的五月的纽约继续他的练习。
那天公牛以17分之差惨败。比赛结束的第二天,流川就收拾行李回了纽约,他还没有修完大学学分,这个夏天是不打算回日本了。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又没进。
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筹。
流川微微牵一下嘴角,听到插在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响。打开手机听到对方的声音,流川愣了一下。
“学姐。”
(十四)
流川睡眼蓬松地站在机场口,眼皮强撑一下又合上,头一歪,几乎要站着睡去。刚入梦,突然头上吃痛,睁眼一看,面前是一把似曾相识的巨大纸扇。
“还发什么呆?被记者围攻我可就不管了。”彩子没好气地把学弟塞进车里,“飞机上几十个小时还不够你睡啊?”
流川“唔”了一声,头一沾椅背,眼又合上了,他是真没睡好。彩子交待要避开记者,他就买了夜间航班,结果刚上天就遇上气流,飞机自是不太稳定。这本不算什么,问题是坐在旁边的神父,以为自己要被上天召唤了,从上帝念到上帝的儿子,从耶稣念到耶稣的门徒。流川本来就被飞机摇得睡不着,迫于无奈正在数羊,对方一篇创世纪,害他把羊数成伊甸园里的蛇,于是极端不耐地说了声“喂”。神父被这声音冻得直打哆嗦,差点把圣约翰念成犹大,流川正要往下说,前座的老太太突然探出头:“神父,请你为我祷告。”
随后,流川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多米诺效应,全飞机的人都跑来要求祝祷告。他又不能把他们都扔下去,只好在圣父圣灵的陪伴下,随醉酒的飞机从美国一路颠到日本。
“好了,快下车。”彩子用纸扇敲流川的头,“等见过老师回家再睡。”
流川揉揉眼,头歪到车窗上,细长的瞳孔在揉乱的睫毛下忽闪忽灭。“不是医院。”流川说,口齿不清,含含糊糊的,显然还没搞清状况。
“老师不想住院,电话里已说过了吧。”彩子把流川拉进去。
日后,流川第二次夺冠的时候,NBA为他做了一个专辑。NBA最好的主持人奉命到日本采访。轮到彩子,主持人就问了,在那次“具有历史意义”(主持人语)的会面中,安西老师到底和流川谈了什么,以至于此后的赛季,流川有如神力加身,指点比赛似指点江山,谈笑间,不,只一声简简单单的“白痴”,强手便已灰飞烟灭。
“不知道。”彩子说。
抱着小宫城坐在旁边的宫城,听到妻子像用尺子丈量过的不长不短的声音,忙把话题引到别处去了。
彩子是真不知道的。那天她看着流川进到安西老师的病室,就和安西夫人在外面等着。一会儿,在外地比赛的樱木也赶过来了。安西夫人把樱木带了进去,留下彩子一人在会客室。
这间会客室是和式的,很大,很漂亮,很优雅,设计也是极好的,光线充足,阳光却不会直直射进来。彩子跪坐在白色的垫子上,脚下茶杯里的热气袅袅上升,光线缠绕着白色的水气,湿漉漉地化开,柔和而稳定,浮在彩子的额头上,泛着浅浅的细光。
彩子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可四周明明又是没有声音的。心脏浸在血液里,上上下下地沉浮着,是没有声音的。秒针潜藏在玻璃盖下,湮灭着时间的轨迹,也是没有声音的。文鸟云游去了,知了死在远方,蜜蜂埋在玫瑰花根下,它们都是无声的,独遗了寂静下来。那么多的无声聚在一起,无声也变成有声了。震耳欲聋的寂静的声音。然后就是这声音也消失了。彩子听见樱木的叫喊,好像还夹杂着安西夫人的哭泣,可总觉得像是隔了层纱,那声音越是真切,自己就越是模糊。她想站起来,脑中的命令却传不到脚上,只好坐在那里,又听见袜子开始抽丝。
(十五)
仙道把头往左偏20',往右歪30',往前进40cm,往后退50cm,手中的报纸也跟着镜像反应。
“不像耶。”仙道说。
安西老师去世的消息,是越野打电话告诉仙道的。
“是吗?”难怪流川会突然打电话来说要回日本。
“很快就会见报的,必竟是日本篮球界的元老,而且樱木、流川他们还在葬仪上闹出那么大的事。”
“闹事?”
“那些记者想抢新闻,结果来的人太多,不知怎么地就把遗像给弄地上去了。。。。。。”
第二天,仙道例行公事,观赏完湖人比赛,就去买报纸,然后看到流川的照片。准确地说,是流川揍人的照片。又快又狠的右勾拳,矮个记者的头发像被人扯住往上提似的,整个人比平时拔高5cm。
仙道耸耸眉,又再细看。还真是不错的取景呢,照出主要人物的同时兼顾细节,与地面若即若离的鞋尖,下巴与脖子的角度从锐角到钝角的瞬间转变,飘浮在面部上方的牙齿,还有完美的背景--被樱木摔在地上的摄影机溅起的碎片。差一点就可以问鼎普立兹奖,只差一点。流川。
仙道以前从没看过报纸上的流川,不想看。把个会睡觉,会说“白痴”,平时冷着脸,看到对手眼中又冒得出火花的流川,揉到一堆油墨和纤维中,辗平,折叠起来,放到街上,一美元一份。买回家,铺在桌上,把耳贴上去,听不到脉搏跳,听不到篮球响,听不到骂白痴的声音,风吹过来,也没个波澜,比死水还沉。流川不是这样静止的图像,就是睡得不醒人事了,也能看见生命力在他身上流转不息,鲜活得没有人工的痕迹,不会被增加什么,也不能被夺走分毫,活生生的流川,不会也不能被嵌到这样狭窄的平面中。
可是,看过和没看过却还是不同的。绕过一转,枯叶也能变蝴蝶,鳞粉洒下来,一片一片地闪,一片一片地灭,一片一片的都是哥伦布没发现的新大陆。仙道不知道原来照片上的流川是这样的不同的,可是不同在哪里又说不出。头发长了点吗(懒得去剪吧)?脸色苍白了一点吗(回纽约后一定没好好吃过饭吧)?眼睛更黑了点吗(因为印刷油墨太重了的关系吧)?不,不是这些,但的确是有不同的,仙道也只能确定这一点。而且还不是因为摄影师的关系,那么。。。。。。
是流川自己有所改变了?
“明天见,年轻人。”
“明天见。”仙道脸上的笑容在老温特走到身边的时候调试完毕,时间刚好,连发射频率也完美无缺。
“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去钓鱼吧。”湖人在季后赛一路凯歌,老温特也很轻松。
“好啊。”仙道应着。
是该多用一下这根渔竿的,虽然有点可惜,不过,到九月的时候,又该换新的了。
(十六)
仙道在原地转了三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放行李的地方。屋子乱得一塌糊涂,就是台风过境,也不比流川在这里住一晚的破坏力。仙道想想也懒去收拾,把行李搁在垃圾上,出门去了。
下楼时遇上房东,看到仙道就说:“我看过比赛了,很可惜啊。”房东是纽约尼克斯的球迷,对湖人是不感兴趣的,只不过仙道是他的恩主,自然免不了一番表面功夫。
仙道笑笑,也不答话。有什么好可惜的?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场边,完成一个板凳队员应做的工作——看湖人被国王的铁蹄踩得粉碎。就连脊椎被踩断发出的“咔嚓”声传到耳里,也不过是如交税一般索然无味。仙道听了,说一句“遗憾”也就算交完税了,就算尽到义务了。这样伟大的失败和他真是毫无关系的。
转过街角,远远地看见流川在球场上投篮。急停、跳投、球入网。急停、跳投、球入网。一气呵成,干净、漂亮。才想着投得这么急呢,下一秒已是得了分了。
担惊受怕的永远是旁人,流川的球是不偏向的,追着篮框比跟踪导弹还忠实。
仙道每次看流川投篮都觉得像在悬崖边耕地,重一点,怕脚下崩溃,轻一点,又开不出良土来,十足地九死一生。迟疑间,蚂蚁早爬过来,把种子偷去藏在岩石缝里,长出一颗篮球,在崖上蹦蹦跳跳地抓不住,以为是滚下深渊去了,待看时才见下面端端地放着个篮框。
流川转身捡球,看到仙道,就停在那里挑挑眉。
“哟。”仙道笑着过去,捏一下流川的脸,扯一下他的耳朵,拉一下他的头发。
“做什么?”流川把脸上的刺猬爪打下去,有点发火。呼吸混合在冷冷的目光中,凝成白雾一层一层地堆积在空气里。
仙道不受影响,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白雾“咝咝”响两声就被蒸发得没影儿了。“奇怪了,你好像没变什么嘛。”仙道说。
“白痴。”流川寒着脸转过身,刚走两步又回头拉住仙道,“打球。”
“拜托,我刚下飞机,很累的哎,也不知道心疼一下。”
流川“哼”一声,把仙道扔在身后不理,继续跳投。
仙道找个地方坐下,刚坐好就看见球撞在篮板上,往自己这里反弹过来。伸手接住球,也不还给流川,只是抱定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流川脸上的水银柱又往下降了一格。
这家伙在干什么啊。
流川真有点不高兴,却突然听见仙道问:“安西老师对你说了什么吗?”没头没尾的,又像是要定了答案,不许人不给似的。流川恼火起来,狠狠瞪了仙道一眼。可仙道脸上只剩下笑容的遗骸,皱纹似地一条一条细细地悬在眼角嘴角。风吹着,就展一展,风吹过,又缩到阴影里。遗骸原就是死的,碰上流川的杀人光线也没法再死一次。仙道闭上眼,也不再说话,把它们关到坟墓里,没了天日,阳光底下,不见墓碑。
流川铩羽而归,竟没有发怒,只觉得心情像是浮在水面上,想要着底,只可惜浮得不是地方,偏在一片死海上,半天都沉淀不到生命里。沉淀不到就没了重量,太过轻易地连形体也消失了。于是,心情也不足以是心情了。
走过去,弯下身,把球从仙道手里拍下来,流川不说话,仙道闭着眼。一个人沉默是折磨,两个人沉默是理想,小时候是童话,长大后是神话的理想。不好笑。
“球没进。”流川突然开口,也是没头没尾的,空气分子无规则运动,碰撞一下又分开,到处都是回声。
仙睁开眼,视线中是流川后退的身影。退得很缓慢,一步一步地踩在地上。球弹地,从左手到右手,从右手到左手,交换得很缓慢,一下一下地在空气中刻上符号。然后,流川缓慢地转身,缓慢地出手。球却一下子活跃起来,飞快地,毫不犹疑地入网。
流川转头看仙道,瞳孔闪闪灭灭,流转着白天黑夜,四季也乱了方向。
“啊啊,你不用说了,我知道的,球进了,是吧?”仙道说。
“如果没进呢”流川问。仙道只答他一句“世上没有如果这回事的”。
没有如果的,在六月的纽约。
“都不会给薪水啊?”仙道嘟囔着。上帝对流川真是太好了一点,把他的烦恼扔给自己来解决,这不?还失眠呢。
“如果没进呢?”
如果没进,那之前所做的运球、投篮岂不是毫无意义了?
流川是想说这个吧。仙道想着,又去碰碰流川的脸。这小孩,不管有多大的烦恼,该睡的时候还是就睡了,而且还一定比别人睡得好。
流川微微动了动,仙道吓了一跳,不想步那记者的后尘,赶紧把手缩回来。
“能钓到鱼是最好不过的了,可等待的过程也是很享受的。”自己是这么对老温特说的吧。
钓到鱼是目的,钓鱼本身是手段。使用了手段没有达到目的,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充其量只当是在海边睡了一觉。钓鱼不是理想。
理想?仙道愣了愣,来美国钓鱼的鱼协会员名单上何时有过他仙道彰的名字了?能够这样淡然处之,原竟是因为钓鱼不是理想吗?
来美国打球,却不被承认,上不了场,任谁都会难过的。连流川都察觉到了,反而他自己还毫不在意,比局外人还像局外人。应该难过的,不是吗?还是说太过疲惫所以连挣扎都忘记了?这里是没有奇迹的生活。就算向上天祈祷也无济于事的,祈祷是为求得奇迹,可既然世上过去没有如果这回事的,那么未来又怎会硬生生地诞出奇迹来?于是,只好一个人走在永远都不会发生意外的地平线上,理想拖曳在身后,比影子更黯淡。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抹黯淡的异色一点点地在生活的重压下坍塌,再被遗忘吞下去,连骨头都被消化掉,可还是不甘心,这地平线是巨大的墓穴的甬道,一路走来,连遗忘也被葬到黑暗里去了。于是,理想曾经存在过的最后的证据也消失了。
仙道辗转反侧,忽然觉得脸上一凉,竟是流川的手。
“去打球。”流川说,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的不知是什么。
仙道一愣,还以为这小子睡着了呢,三更半夜地发什么神经。
流川下床穿上鞋拿起篮球,也不等仙道,径直走出卧室。
仙道打开灯看看钟:“喂,才五点半呢。”没人答他,只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
“喂。”
仙道叫流川,后者一点反应都没有。仙道摇摇头,真是拿他没法,一大早就拉着自己来球场。来了后又把自己扔在脑后,自顾自地练习。
“哐——”的一声,仙道抬头,又是一个没进的球,弹在篮框上,斜斜地在天上打转。这时,仙道感到流川望了自己一眼,微一怔,流川已是跳起,把脱离轨道的球再狠狠地砸回篮框。
流川转身看着仙道,篮架在后面震个不停。
“补进就行了。”流川说。
补进就行了。
如果没进的话。
“啊?——”仙道张大了嘴。流川这话竟是对自己说的。
仙道觉得好笑,也就真的笑了,原来竟是自己搞错了?重要的并不是安西老师对流川说了什么。那小子是把理想当饭吃的人,别人的影响对他来说,不过是让饭更加好吃的调料罢了,而最本质的原料是不变的。饭的味道不同了,吃下去,自然脱胎换骨。自己居然还傻到去替他担心。
等一等,听流川的话,竟还有叫自己不要太执着的意思。这可就奇怪了,自己有什么需要执着的?流川自己不就是最执着的人吗,现在竟也说起教来了。仙道笑更厉害了,笑得停不住,脸上笑过留下的尸骸也越堆越多。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才是需要别人来担心的人。
“别笑了。”流川的声音微微有些犹豫,像是找不出话来,最后总算勉强挤出一句,却是“脸皱成一团,难看死了”。
“这样才好啊。等老了以后,数数皱纹,就知道我这一生究竟笑过多少次了。”仙道揽过流川的肩,脸上仍笑着,心中却是凄凉的。
流川拿理想当饭吃,仙道却是想吃都没的吃的。不食人间烟火了,总算还有些修行,就得道升天罢。总冠军的奖杯太沉,不能像风筝一样飞上天,仙道在天上看看也就算了。
这样软弱的自白最后竟真的成了定局。
NBA的记录上写着呢,历史上最优秀的控球后卫之一仙道彰,首轮第十七位被湖人选中,第二年离开湖人与爵士签约。四次闯入总决赛,只可惜生不逢时,活在流川时代,一生未尝冠军滋味。
仙道退役的时候,经济人看他仍旧一脸阳光,叹了口气,对流川说:“他也许该到东部来的。太阳是从西边沉下去的啊。”
流川木着脸不理经济人,上去拉住仙道说:“打球。”
“哎哎,退了役了还要陪你打球啊?”仙道一脸委屈,却还是被流川拉去了。
没了理想,只为打球而打球。流川知道仙道遗失了什么,可他也只是看着,什么都没做。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人,只是走在路上,看到对方,就以为已经一起活过了,到头来却还是一个在晚上,一个在白天,各放各的光。
生命原就不比沙漏里的沙子更尊贵,命运把他们漏下去,不值一提。
两边都是极不愉快的玩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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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终于终于是写完了。可以不用熬夜了,momeries大人不用再催稿了,stain大人不用再说吊胃口了,茶茶大人不用再说1K2K了,大家同喜。
请不要怀疑,这就是结局了(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最后仙流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