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作者: rvl,收录日期:2006-04-03,778次阅读
仙道躺在床上,右手平放在身侧,食指微微抬起,再像他的上司一样缓缓放下。
仙道本来能够做一个成功的男人的,像他的上司那样,坐在巨大的黑色檀木桌后,右手食指敲击在光滑的桌面上,抬起,放下,指尖轻刮着木料,弹出干燥的磨擦声。光线爬上去,时阴时晴,慵懒而干净。仙道应该成为这样一个男人的。他的手天生就是用来牵引别人命运的,从指尖到指背都是浸泡在敬畏的羊水中。尽管在几年前的某天,羊水破裂,流得一滴不剩,却还是有些微的余渍残留下来,固定在仙道的姿态中,随食指上下,运筹帷幄。然而,身下的白色床单再翻百倍价线,也抵不上黑色檀木桌的一条桌腿,仙道的食指敲在这样低廉的床单上,也就失了权威,只能运筹帷幄出一张张低廉的空白支票。
用跌了价的手挠挠头,仙道坐起身,走下楼,然后无甚意外地看见流川忘在桌上的钥匙。
流川是个不记事的人,不提醒着,他真能把什么都忘了。不过,仔细想想,还是有过一段时间,流川是记得带钥匙的。是有过这样一段时间的。
仙道已记不得那段时间是多久以前存在的,也不记得它究竟持续了多久。他只记得,在两人住一起的第二天,为了流川忘在家里的钥匙,他在正午的太阳下跑了五公里,一直跑到流川打工的地方,一路上竟没有想到坐计程车。然后,第三天,流川是带着钥匙出门的。仙道在后面看见,就笑了。那时,他是在迷恋流川的。
迷恋?是的。现在想来,那就应该是迷恋了。仙道拿起烟,点上。
无可救药的迷恋。
整个日本闹得天翻地覆。篮协跑来找仙道,求他在记者面前“澄清”一下他和流川的谣言。
“。。。。。。。流川君已被匡威确定为整个亚洲地区的代言人,仙道君你是他的朋友,也不想看他被流言毁掉吧。”篮协主席可谓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顺手扯来仙道的自尊踩上两脚。
仙道笑笑,竟不觉得痛。他是有自尊的,而且是那样高傲地存在过的自尊。几个月来,早被人们眼中的厌恶切割至支离破碎。刀进刀出,血流成河,连做成急救中心的血库都还嫌多。可现在,就是用鞋底狠狠地踢上去,那干瘪的身体里也流不出一滴血。是血流光了,还是根本就已死掉了?迷恋是麻药,里里外外比罂粟还诱人,陷进去,就溺死了。自尊的尸体漂在欲海上,或许还有其它什么的尸体,可迷恋是那样美丽到眩晕的麻药,仙道的五感迟钝起来,只知晓了自尊的死讯。
张了张嘴,仙道准备说谎,他不想让流川为自己失了前程。
话未出口,颈项却被拉了下去,谎言就那样流泻到流川口中。惊奇之余,仙道忘了反应,甚至不记得周围闪动的镁光是否如情人的嘴唇般冰冷。
切断与这世界的连系,干脆、绝决,在它遗弃他们之前。墙上的秒针失了声,两人的时间是深埋地心的化石,不被发掘,因为古老,所以珍贵。
因为古老,所以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仙道弹弹手中的烟,看着灰烬落下去,尚有余温。窗外有人在弹钢琴,轻浮的音节叮叮咚咚地飘进来,把这个房间给敲空了,又来纠缠仙道手上的烟,黏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后来仙道不再迷恋流川,他爱上他。虽然流川总是冷冰冰的,时常孩子气到让人头痛的地步,而且又开始忘记带钥匙。
这些都是仙道在迷恋流川的时候不曾发现过的。可就算现在发现了,也不要紧。他爱他,所以虽不能再对情人的不是视若无睹,但他可以容忍。墙上的明镜有了污渍擦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劳动一下自己,将头转到干净的那边即可,何必强求镜子移一格。容忍是可以解决一切的。
发现容忍能解决的只是除容忍之外的一切问题时,仙道已和流川生活了很久。这“很久”是多久,仙道是不知道的。很久,很久说到底也只能用时间来计量。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可以久到一生,时间就是用圆规画出的圆,在纸上孤孤单单一个,却是完整的。但若是不爱的人,这“很久”就变成直尺上的毫米线,一条条细细分布在尺面上,隔着标准距离,多到让人心烦。
仙道数着“很久”,从一生数到一年,从一年数到一月,再到一星期,到一天,到一小时,到一分钟,到一秒钟。
一天,仙道和流川生活了一天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仙道和流川生活了二十四个小时了。
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仙道和流川生活了一千四百四十分钟了。
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仙道和流川生活了八万六千四百秒了。
从一数到八万六千四百,一天分成八万六千四百份来过,想一想就累。所以仙道也就不去想了。于是他到底和流川生活了多久也就成了谜了。
采石场的巨石被采石机切割成千块,万块,浇上沥青,埋到水泥地下,填进桥墩里,塞入墙缝中。纵使碎成这样,石头本身却还是存在的。可世上有些东西,却是注定会消失无形,连一条微小的裂缝都是不需要的。什么时候——不知什么时候,流川骂的“白痴”就真的是白痴的意思了。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毫无预兆,仙道吓了一跳,烟灰抖落在手上。
仙道把烟摁灭,站起身,在握住门把时却愣了。刚才抖落下的烟灰还留在手上,覆盖住原来皮肤的颜色,微微颤动着,像还在抽搐的濒临坏死的细胞。
他迷恋着他,爱并且容忍着他,激情是这持续爱情的麻醉剂。可是有一天,当他们开始了真正的生活,爱情却脱水了,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生活是没有激情的,可他和他却都不是安份的人,所以爱情只好渴死。门里是,门外也是。
只响了一声,也只响了一声。门外那人一向没有什么耐性,就连按门铃也是,也只有他才能把铃声扯成一条线般平板。
而仙道站在门里,手搭在门把上,竟也不知该不该动作。流川忘掉的钥匙在他身后的桌上,泛着银白的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