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美术馆 1-4

作者: tenka,收录日期:2006-04-03,918次阅读

冬天还没完全过去,二月的东京已经开始下雨,而且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连播报天气情况的那个主播都阴郁的说:这雨就像永远不会停一样。大概是因为气温的原因,水气在城市中氤氲不去,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高大建筑像被浸泡得发软,时不时散发着阴沉的腐败气息。
仙道彰靠着窗户发呆,自嘲地想,原来他始终是不喜欢这样的城市的,表面上光鲜亮丽,让人艳羡,略做冲洗却显出这么狼狈不堪的原形。
电话突兀地响起来,仙道一愣,立刻走到床头拿起听筒。
“……”
“啊,是的。”
“……”
“已经全部准备好了,明天上午晚一点的飞机,中午以后到吧。”
“……”
“是吗?好的……”
“……”
“啊,谢谢,明天见。”
挂掉电话,他又开始出神。总觉得有点恍惚,似乎将要去做的事只是这个身体自己应承的任务,而他的脑子却不能完全确定它的真实性。
“彰?”弥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刚才是国家队来的电话吗?”
“哦,是啊。”仙道讪讪地回答,他发现自己的心不在焉过了头。
“东京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吧?”弥生走过去,挨着仙道坐下来。
“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把你处理好呀,这回集训时间那么长,真担心弥生会耐不住寂寞啊。”仙道朝床头一倒,懒洋洋地笑起来。
“是吗?我看是有的人自己底气不足吧?”虽然比仙道年长几岁,但既然说所有的女人在自己所爱的男人面前都兼具着母亲、情人和妹妹的多重身份,而像弥生这样善于拿捏分寸的女人当然就更懂得如何适时地转换自己的视角,因此,她现在的神情已经完全没有刚才那种无微不至的慈爱贤淑,转而呈现出一种少女般的娇媚。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说:“诗人总是说思念本身是浪漫的,而这浪漫到底能不能转化为更深刻的爱情,关键在于完成思念的人是否心意相通。你觉得呢,彰?”
仙道半仰着头,微微垂着眼睛看了弥生一会儿,那种恍惚感又缠绕住他,他听见自己说:“晚饭好了吗?真饿呀。”
“啊,好了,来吧。”即使聪明伶俐如弥生也无法任何时候都不着痕迹,她那一瞬间的失望和惊慌被仙道尽收眼底,而对方脸上相继出现的些许歉然,更像一根不起眼的鱼骨扎进了她的心底,虽然细微,但只有承受它的人才知道,那种难过是连语言都无法描述的无助。但是她是相田弥生,所以她不会叫苦,她若无其事地笑,牵着仙道的手在餐桌前坐下,为他布菜盛汤,和每一次两个人的晚餐没有不同。
吃完饭,仙道冲过澡,从行李当中翻出机票放到上衣口袋里,他留意了一下航班号:1127,他的心被刺了一下,闪过一阵酥麻。他胡乱地揣好机票,坐到床头,用手支着额头。他想,东京的天气实在是太糟糕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雨呢。
他开始翻相片。
其实仙道的相片并不多,他自己也不是特别喜欢照相的人,应付媒体的东西不但有限,而且最后也辗转不到自己手上,和弥生结婚以后虽然常被要求一起去拍照,但两个人的工作性质聚少离多,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纪念。倒是高中打球那一阵子,女孩子们喜欢举着相机拍来拍去,还有不少被当中礼物偷放到自己的柜子里。
“在这里呀……”他看着一盒子几年来几乎没动过的相片,从层层叠叠的堆积里找到一个角,两根指头拈起来,一拖,压在上面的相片悉数滑落。
印象里,这的确是唯一一张有他的相片吧。台灯的光线有些昏黄,算不上悠久的影像竟然也蒙上了一些沧桑的光晕。
那是高中二年级IH大赛神奈川预选赛结束后的合影,五个人的最佳阵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他站在了他的身边,两个人的表情都不怎么自然,输了的赢了的各自想着心事。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专注的样子,目光却不知道聚焦在什么地方,没看着镜头,也没看着前方,倒好像,看着看照片的自己一样。其实,那个时候的他们,本来就应该是站在彼此身边的吧。
“RU-KA-W……”看着手中的相纸一阵颤抖,仙道才发现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有多少年,他没有听见过自己叫这个名字了?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细小的声音,像某种坍塌之前的第一处碎裂,微弱到不可见,但却清楚地知道它确实是发生了,就在刚才,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彰?”仙道一抬头,弥生的脸有一些模糊,他赶紧低下头,略微无措地收拾散落一地的相片。
“啊,我果然还在青春期啊,竟然为那种小孩子的热血伤感。”他自我解嘲地说,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有点不对劲。
“嘁,你本来就是个小鬼。”弥生意义不明地叹了口气,说:“不过,那时候的神奈川啊,真的让人怀念。如果现在不是做了出版社的编辑,我可能还会跟着你们去报道这次世界锦标赛啊!”
“是世锦赛的预选赛吧?”仙道笑起来。
“那有什么关系,我老公是正选球员兼队长哎,说是我的世锦赛也不过分吧?”弥生把相片盒子接过来,放进柜子。
“女人的虚荣心真是可怕。”仙道咕哝着走到行李箱旁边,找了个角落把那张照片塞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东西注定是要被带走的。也许,东京再大,也藏不住所有的隐秘和过往吧。
“要早点休息吗?明天可要乘飞机啊。”弥生铺好床,坐在床边看着仙道。
仙道还在盯着行李箱看,含混地应了一声。
那一晚,仙道的梦里是一场不曾停歇的大雨,那样的雨声和那样的雨势他这一生都再也不曾遇到。虽然是在梦里,但他清楚知道,这样的雨,不是东京的雨,下着这样的雨的夜,也不可能,是东京的夜。
梦里面的仙道,没有想过醒来。

千叶在大多数日本人的概念里都是观光客的游览胜地,尤其是秋天的枫叶是最著名的景色。但是把国家篮球队的集训安排在这里,实在是出人意料。仙道把行李放到训练基地的宿舍里,按照惯例先赶到篮球馆集合。这时,不少已经聚集在篮球馆里的队员正在三三两两地议论集训基地驻地的事了。
“你好,我是**的**,你就是仙道队长吧?”一个粗壮的小伙子过来打招呼,带着浓浓的大阪口音,这个人仙道以前似乎见过,大概是在地区大赛里吧。
“是的,你好。大家都来的差不多了吗?”仙道四下里看了一圈,东京的两个队友已经到了,看到他就点点头,其他大多数人也都或多或少打过照面,叫得出来名字的却不多,但是很明显,他以为第一眼就会看到的人并没有出现。
“啊,你是倒数第二位呢。”**笑着说,“我听以前在东京打球的朋友说过,仙道队长可是出了名的迟到天才,没想到今天却很准时。”
“是吗?”仙道笑得不以为然,心里有些发软地想着,怎么那个人也会迟到吗?
这时,篮球馆里忽然静下来,仙道抬头一看,原来是堂本教练进来了。仙道知道他以前是秋田县山王工业的教练,手下出了不少优秀的篮球选手,从高校篮球界引退后,又被地区球队聘请过,至于这次调任国家队主教练的事,也早就被报纸连篇报道了。倒是跟在堂本身边的那个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年轻人让毫无心理准备的仙道大吃一惊。
“花……花……”仙道努力想、努力想……高个子,戴眼镜,翔阳高中……先前在队员名单当中并没有看到还有神奈川的选手啊。
“你好,仙道彰,又见面了。”对方反而先叫出他的名字,并且伸过右手来。
“是啊。”花形透。仙道在心中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有点过于紧张了,怎么会这么迟钝来的。
“怎么,看到老熟人的反映就是这么两个字啊?”花形笑起来,双手抱到胸前,说:“我现在可是国家队的主理医生,你应该对我恭敬一点吧?”
“啊?”仙道更是惊诧,这个人,当年跟随在那个身兼教练和球员两职的藤真健司身边,一直雄心勃勃想要打败海南吧?居然……
“怎么是‘啊’?”花形推了推眼镜,心中不由得梗一下,却笑着说:“你以为谁都会拿篮球当饭吃啊?”
仙道愣一下,不好意思的笑了。他想,自己这两天的脑筋是怎么了,对什么事情都缺乏基本的判断和理性。
花形见他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皱皱眉,随和地拍了拍他的肩:“当初神奈川的那伙人,现在还在打球的好像也就只有你和流川枫了,不过,你们也的确不负众望么。”他停了一下,惊讶地问:“怎么,那家伙还没到吗?”
仙道点点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其他的队员已经列好队,仙道走过去,站在排头的位置,带着大家向教练组的成员行了礼。
堂本教练看了看表,说:“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虽然还缺一位队员没到,但我们还是先开始。”他简短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接着开始介绍教练组包括医务组的人员跟大家认识。其实这里的球员年龄相差不多,虽然来自四面八方,但对于高中时代的山王工业却都如雷贯耳,说到堂本的话也就更不会陌生。
“那么我们接下来就请本届国家队的队长仙道彰来跟大家熟悉一下吧。”堂本的目光看过来,但仙道却不由自主地朝大门的方向望去。
千叶的天气和东京是天壤之别,阳光已经像春天一样铺洒下来,空气里一片白亮。这时,从篮球馆敞开的大门望出去的那片白亮里,渐渐出现一团模糊的阴影,慢慢地幻化成一个人形,高瘦的身材,长而直的腿,笔挺的脊背,还有,终于可以看清的一头黑到反光的头发。那一瞬间,仙道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是被扭转了时空一般地回到16岁那年的春天,他站在流川当时看他的位置,看着曾经的自己变成流川向他走来。他想,这如果不是幻觉,那也一定是奇迹吧。他们,居然,真的,再次在人生的道路上相遇。
流川枫的样子几乎和当年没什么变化,刘海依然那么长,一双冷淡的眼睛谁也不看。只是,仙道发现,他比以前更加苍白和瘦削。倒是流川一眼也没有看他,就像不知道他的存在,径直走到队伍前面,向堂本恭敬地鞠了躬,又一言不发地站到队伍的末尾。
球员里开始有人小声议论,认识他的人大概见惯不惊,不认识的人就觉得有点看不顺眼了。
“啊,既然这样,队员就算到齐了。”堂本看着流川思索了一下,又和花行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又开口:“那么,仙道,该你发言了。”
仙道上前一步,转过身来。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沉稳而不失弹性地在空气中连成句子:“大家好,我是仙道彰,能和你们一起在这里参加本次集训,代表日本去参加世界级的比赛,我感到非常荣幸……”但是,他的心却沉下来,像沉到水底一般,很快就听不到那些浮华的声响,只有身体里面的血液,有节奏地冲击着他的耳膜,一下一下,就像心脏在体外一个很远的地方跳动一样,呼吸得那么困难。他知道,他早就知道,这一天到来的话,一定会,变成这样。
简短的集合不久就结束了,时间也差不多快下午4点。堂本宣布今天余下的时间由队员自行安排,不过要在晚上8点之前归队:“你们还是去看看千叶的美景吧,我想这里会比东京或者大阪更能让人体会到你们到底是在为什么拼搏。”他和助理教练说了几句之后,又对正在解散的队员们说:“明天的正式训练会有许多媒体来参观,你们不要给我出丑。”
队员们哄笑而散,仙道转身去找寻流川的身影,却发现他已经被花形叫住,两个人边说边往宿舍楼走去。
“嘁!”仙道怏怏地一个人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他以前一直以为一个男人到了22岁就该成熟了,但他现在猛然发现,一个人会不会成熟并不是年龄可以决定的事,而当一个人面对自己不能释怀的人和事,会不会成熟就更不是时间的问题。更何况,那个人,是流川,那件事,是他的青春。
如果是个男人的话,就不要这么脆弱而可耻吧。最后,站在楼顶看着即将西沉的落日,仙道对自己说。

“哗!”场外观看的记者们一片惊呼,连一些球员都有些回不过神。刚才那个飞身上篮,流川的身体就像没有重量的羽毛一样,在防守队员的头上飘过,而后来的落地也轻巧得失真。仙道喘着气,汗水从眉毛滑落到眼睫上,他难奈地一眨。传球的人是他,刚刚过了中场,而流川也顶多在他前面2米不到,怎么可能完成那么远而飘的跳跃呢?
堂本示意对抗赛结束,由仙道和流川带领的正选一边大比分获胜,仙道的表现自然让大多数队员都心悦诚服,而流川的气势更是让那些对他颇有微词的人刮目相看。
“听说队长和流川以前是一个县的吧?难怪配合那么默契。”集合的时候,**在仙道耳边小声说。
“唔,是啊。”仙道若有所思,在刚刚几十分钟的比赛里,他和流川的配合的确流畅,但是,他们的眼神,却几乎没有过碰撞。大概是凭着身体在感觉吧,他想。
“对于大家今天的努力,我表示感谢。”堂本说,他精练地分析了一下战术素养上的缺陷,又指出了几个扰乱节奏感的常见毛病,随即宣布上午的训练告一段落。然后,堂本又带领全队感谢了媒体的支持,同时也谢绝了他们给队员做专访的要求,表示适当的时候会再邀请他们来观看训练。
记者们离开之后,堂本说:“好了,做秀的确比做人辛苦吧?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下,调整状态,下午的训练会残酷起来的。”
果然,几个小时之后,堂本教练终于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和强调集中力的技术练习交替进行,当中竟然没有任何休息时间。由于日本并没有职业篮球手,平时在地区代表队里都是定期训练,就算是还在大学球队打球的人,日常练习强度也有限。因此,尽管大家都是有着10来年球龄的老球员了,但对于这样的情形还是有些吃不消。
“仙道。”第七轮限时折返跑开始不久,场边的堂本冲他点点头,示意他过去。仙道看到一些球员眼中露出羡慕的神情,挥挥手,笑着跑开了。
“怎么?”他随手捡了一瓶运动饮料,在堂本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来。
“你觉得队员们素质怎么样?”堂本支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训练的情况。
“啊,不错。”仙道含糊地回答,他知道堂本并不真正想听他的意见,球员是他挑的,他自己更清楚他们的素质怎样。而且,就堂本个人而言,有个在美国打NBA的弟子,哪还看得上国内的这些菜鸟。
“日本虽然不是篮球强国,但在亚洲的水平却并不落后,上一届国奥队你虽然没参加,但当时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所以,有了那样的成绩做基础,我们这一次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堂本并不是当时国奥队的教练,但他很清楚那批球员的情况以及后来的发展。他看了看仙道,说:“你可能也发现了,入选这支国家队的国奥队员并不多,流川枫是我最看好的一个。”
仙道点点头,他知道,在任何时候,流川都不会让看好他的人失望。
“你也是。”堂本说,“你们两个,是我个人认为最适合做这只球队核心的组合。”
“我会尽力的。”这个话题让仙道有些心烦。
沉默了一阵,堂本专注着场上的情况,而仙道咬着瓶盖子发呆。
“但是,流川也是我现在最担心的球员。”堂本忽然这样说,似乎在他自己的思考里,也正在做一些抉择。
仙道惊讶地看着他,他知道流川高中一年级就和堂本的弟子们交过手,而且那一年的湘北还压倒了势头正盛的山王,堂本应该很清楚流川是个怎样的球员,他不可能会怀疑流川的能力和状态。
“流川在国奥队的时候曾经出过一些事,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不过当时的主教练也很器重他,没想到会因为他而失去再次晋级的机会,所以专门提醒我要小心使用这个球员,但我并不希望他的才华被埋没……”
“等等,我不太明白。”仙道张大了眼睛,嘴唇绷得很直,身上的汗也冷下来,整个人处在一种警觉的状态里。
“他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轻易把一个球队的重心放在他身上。”堂本看了仙道一眼,目光相当锐利,他和仙道的交情不深,但他一直知道这个人除了球技无懈可击,人也是聪明绝顶,所以他才放心的信任他。
“不可能。”仙道说,声音不带起伏,“从各方面来说,他都堪当重任。”这么多年来,即使是当初和流川他们是对手的时候,他也没听任何人说过不信任流川的话,他受不了这种质疑。
“这正是我需要你协助我解决的问题。”堂本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流川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仙道也在看,于是说:“你注意到上午的最后一个上篮吗?那不是一个正常状态下的人能做到的。先不说现在只是集训而已,即使是最关键的比赛,也不需要一个人去赌上性命,而且,是在稳赢的情况下。或者说,在我看来,流川的每一次投球,都像是把自己的一切都投放了出去。这种极端的做法,不是我以前看到的流川枫。”
仙道不得不承认,堂本说的正是他心中顾虑的东西。虽然流川对篮球一向是无止尽地专注和付出,但那种投入和现在的他是不同的。对于仙道来说,又尤其不同。以前在一对一的时候,仙道就发现,流川是一个在打球的过程中不断和篮球、和自己、和对手交流的人,每一分钟都是一个成长和追求的过程。然而,他现在看到的流川,尽管在技术和意识上都更无可挑剔,但他就像是一束升上了高空的礼花,在愤怒的绽放,仿佛要在那一刻把自己的一切全部燃烧殆尽一样。这样的球员,对于一个球队来说,的确是可怕的,因为连他自己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能力的释放。
“很少有人知道,在国奥队的最后一段时期里,流川不得不由队医24小时观察治疗,帮助他改善精神状况。但即使这样,最后还是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由于当时整个球队正是以他为战术核心,所以难免一溃千里,当然,这也说明其他队员自身缺乏一些应急反映的能力。不过……”堂本的声音变得相当严肃,他直视着仙道的眼睛说,“我仍然希望他能够成为我的皇牌之一。”
仙道没有说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震惊中不能自拔。他的头脑里混乱的出现一些声音和影像,两年前的国奥队,他以举行婚礼为由拒绝参加,他知道在那里会遇到谁,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为什么要那么急着结婚。但是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流川,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甚至,不曾关心过一场比赛或者报道。
“在神奈川的时候,你们曾经是很好的对手吧。”堂本的声音温和起来,像是思绪也回到了那个时代,“听泽北说,他在日本遇到的最好的两个球员都在神奈川,应该是你们吧。”
仙道看着手中的塑料瓶子,它已经被自己捏变了形,奇怪地突兀着一些棱角。
“正好花形医生也是你们以前一起打过球的,我希望,你能配合花形,帮助一下流川。我相信,你们能做到。”堂本说着,对助理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流川朝这边走来。
仙道又听到自己的血液开始冲撞耳膜,一声响过一声。口干舌燥。
“啊,休息一下,感觉如何呢,流川?”堂本递了一瓶水给流川。
“还好。”他仰着头喝水,没有看仙道。
“今后,你和仙道队长要一起肩负场上战术实施的调动工作,有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地方呢?”堂本问,看了仙道一眼。
流川像是不可思议般地看了看堂本,终于把目光转向仙道,只是一扫,便又移开了。
“没有。”他说,声音如同干裂的冰块。
“嗯,要多想一想。你们两个应当熟悉对方的打法和习惯,而且我从你们的配合上也看出相当的默契,虽然有几年没在一起打球,但还是要尽快磨合啊。”堂本看了看表,又看了看仙道。
“我想,我们应该没问题的,我会找流川仔细讨论。”仙道面不改色地对堂本撒谎,他想赶快结束这种比相对无言更加可悲的谈话。
堂本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很快,训练结束。不少队员立刻摊倒在地,好一点的也是筋疲力尽地往更衣室走。
仙道本来想离开,但一转眼就看见流川抱了篮球站在篮下。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就在流川刚刚起步助跑的时候,他从后面跟上,瘁不及防地从他手下抄过球,转身就往反向的篮球架跑,流川想都没想就追上去,眼看只差一步,仙道一个急停的同时人已经跃起,随手将球飘飘地抛出去,而流川根本就没有踟躇,一直加速跑到篮下,高高地跃起来,在空中稳稳接住仙道抛出的球,“嘭”的一声,死死扣进篮筐。
还留在场内的几个球员吹起口哨来,喘着气叫好,有人兴高采烈地拍着手。
他们俩站在同一条三分线内,中间隔着一个圆。
汗水顺着流川的发丝往下淌,在发梢处凝成水滴,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和那刘海后的眼睛闪成一片。仙道的嘴里泛起一种苦涩,他想,他终于肯看着他了,就像以前一样,那么专注,完全的心无旁骛。因此,他一动也不动,仿佛维系在他和流川的目光之间的是一根玻璃纤维,一晃就会碎掉。
终于,不知道是谁忘了关上篮球馆的大门,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吹来,携带着二月尽头的寒冷。仙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看着流川的刘海被风掀起一个弧度,又迅速地下坠。流川慢慢垂下目光,转身走向了更衣室。
自始至终,他们,无法说话。
仙道发现馆里已经空空如也,他嗤笑一声,走过去,俯身把那个刚才还在他们手中传递过的篮球捡起来,端详了半晌,又来回摩挲了一会儿,终于放下。

“嗯,当然。”花形坐在桌子跟前,一边讲电话,一边从窗户望出去,奇怪世界上竟然会有千叶这么美的地方,与其说是人间仙境,倒不如说是仙界里的尘世,虽然现在的季节算不上色彩丰富的时节,但触目所及的景色,无处不显示着变幻的生机。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能把自己的心情和电波那一边的人分享,但他又想,所谓思念,不就是因为不能实现才变得缠绵吗?
“……”
“你是不相信我这个东京医大的研究生吗?”对方显然是说了什么扫兴的话,花形的目光收回来,落在右手指间转动着的钢笔上。
“……”
“那是因为体育医学领域里,没有比我更适合篮球队的人了吧。”他知道,每次说到自己被选中成为这支国家队主理医生的事,藤真都会跟他抬杠,他也乐得陪他打嘴仗。谁让他当初光顾着成为国奥队医务组成员而放弃准备考研,人家常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但人生的道路上,谁是魔谁是道,谁又说的清楚,他花形透也并非一个光说不练的绣花枕头。
“……”
“……”花形刚还想说什么,听筒里已经传来无机质的嘟音,他无奈的笑笑,挂掉电话。一转头,发现仙道彰正站在门口,靠着门看他。
“我敲了门。”仙道打了个手势表示抱歉,然后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在躺椅上坐下。
“你不舒服?”花形从置物柜里拿了个纸杯,接了一杯热的矿泉水递给仙道。他当然知道这家伙会不舒服才怪,大概是躲清闲罢了。虽然相处不过两三天,但他已经发现仙道彰还是和高中时候一样,自由散漫,目无纲纪,对待身边的人看起来相敬如宾,实际上是拒人千里。要说变化,那就是他发挥起自己的这些恶习来技巧更加纯熟,笑得更加心安理得。
“刚刚是在跟‘小情’打电话吗?”仙道对花形的揶揄也不以为意,叼着纸杯冲他眨眨眼睛。
“怎么?”花形拿了一张空白处方,随手画着玩。
“我可没偷听你讲话,只是觉得你的表情怪恶心的。”仙道夸张地扬扬眉毛,喝了一大口水。
“嘁!我看是你想老婆吧。”花形懒得理他,不过话一出口,想起自己一贯以来的惊讶。他实在想不通像仙道这样的人怎么会大学还没念完就结婚,对象还是一个比他大那么多的女人。虽然藤真的解释是越是天才越有恋母情节,他偷偷瞟了仙道一眼,却不由得为这种蹩脚的解释打了个寒战。
仙道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把纸杯放到桌子上,在花行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实际上,”他说,眼睛望向窗外,“我想问你一件事。”
“关于流川?”花形头也没抬,继续鬼画符。
“啊?啊!”仙道张张嘴,又点点头,样子有点滑稽。
“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花形觉得这家伙时不时就有点神经性紧张,难道也是天才的表征之一?“你不问我才觉得怪呢。堂本教练跟我沟通过,说要我们在流川的问题上配合一下。我想他也跟你讲了。”
仙道看他一眼,有些不快地把头转向一旁,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谁出卖了一样,对于流川的事情,总是别人比他先知道,再由别人来跟他说:啊,是这么回事。因为这个原因,他一度很不情愿向花形打听什么,但他知道,孩子一样闹别扭丝毫于事无补,而且,即使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吧。
“老实说,我对堂本教练的想法持保留意见。”花形抬起头来,放下笔,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让一个既无医学常识,也没有病人病史经验的人参与到治疗中来,我并不认为对病人会有多大帮助……”
“对不起,请不要在我面前用那两个字。请叫他的名字。”仙道语气僵硬地打断花形,对方直视着他的眼神顿了一下,但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好。”花形简短地回答,接着说:“而且,我想你们即使关系交好也仅限于高中时代,分开这五、六年,你们谁也不了解谁。”
仙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起了变化,只是花形却站起来,重新倒了一杯水给他。
“当时的很多朋友都没联系了。”仙道喝了口水,低声说。想起刚刚分开的时候,他只要一想到将来会有另外一个人陪着流川打球,给他做饭,叫他起床,甚至是惹他生气,自己都会情绪失控到浑身发抖,可是现在,被别人当面揭开伤疤,他却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嗯。所以,我想,即使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也不会有太大帮助。”花形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在对流川病情的认识上,他和藤真有着很大的分歧,但谁也不敢说自己绝对是对的。他当然希望有人能帮他解开死结,但他同时也担心仙道的加入会扰乱他的观察和分析。关键在于,他现在也还没有决定,到底将赌注押在哪一边。“我希望,你能先和流川有一个相处的时间段,然后再慢慢介入,而不是听了我的讲述以后,先入为主地带进一些情绪。”
仙道没有说话,他看着自己摊开在面前的手掌,陷入思维的泥沼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被遗弃和孤立,并不是被花形拒绝或者是被流川冷落,他觉得自己被属于他和流川的过去,还有那两个16、7岁的少年所抛弃了,它们像躲避苍蝇一样躲避他,让他觉得既心如刀铰又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想,即使是他们各自生存的几年来,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也许,报应现在才开始。
“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如果要帮助流川,首先要让自己坚强吧。”花形忽然有点当高中辅导员的味道,也许是眼前这个仙道彰太像一个迷失的孩子,才会让他突生出这种老成自大的感觉。
“那么,”仙道站起来,从桌椅之间退开。他望着花形的眼睛,问:“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他现在是好是坏?”
花形迟疑了一下,把手搭在仙道的肩膀上,边往外走边说:“我想,不会更好了。”他打开门,又说:“也不会更坏。”
仙道愣了一下,扯开一个酸涩的笑,挥挥手走了。花形听到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就知道是自讨苦吃”,不由得诧异地想,原来仙道彰是这么在意这次谈话呀。他一直以为,这个人,是没有心的,原来,只是很少拿出来用而已。

白天的训练在有条不紊中正常进行着,流川的情绪谈不上明显的变化,但他的状态却一直比较稳定,他在球场上的气势更无形当中成了鼓舞队员士气的强心剂。时不时能听到有人说:在可怕的流川面前,稍稍示弱,可能会被教练踢出国家队吧。这样一来,堂本尽管依然忧心忡忡,但也不急于求成。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情况的逆转,往往只需要最后的一点时间。他会给予他信赖的人最充分的时间。
仙道的队长做得也还算稳妥,虽然不像堂本想象的那么尽心尽责,但显然这个人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来解决问题,比如说球员间的不和,战术布置中的平衡,看起来从不指挥别人行动的仙道,只是把自己本身当作一种语言而已。难怪有球员会感叹:好像只要看到仙道就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似的。
“有没有想过要去美国发展?”这一天,训练结束后,堂本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仙道这个问题。
仙道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双手托着透明的塑料水瓶,仔细地端详着,里面的液体略微泛着金黄色泽,水纹漾出好看的波光。
“我没那个资格。”过了一会儿,仙道笑着说,眼睛里有一些球员面对教练时的歉意。
“你当然有!”堂本有些不快的惊讶,在他看来,仙道偶尔在不经意中流露出的骄傲和冷漠,是一个人自信到有点自负的表现,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不是他的能力确实有限,就是他在说谎。仙道显然不属于前者。“你知道,我的弟子当中,确实有人已经在美国打球,相比于他,你并不逊色,甚至在某方面,显得更有头脑。其实,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更应该对自己的前途有个清醒的认识。”
“谢谢。”仙道的眉头轻微地一皱,抬眼看了看堂本。他知道这个人和田冈不同,并不是因为对他的喜爱才盼望着他的杰出,因此他也试着尽量平和地对待他提出的问题,但是,他却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说:“我并不如你想象地那么有头脑,教练,或者说,这就是牛顿和达芬奇的区别,我不是牛顿,我也许比别人更懂得科学,但我并不热爱它。”
堂本恼火起来,他大概清楚仙道的意思,他的表述方式虽然隐晦到让人无法动怒,却明确地传达着“篮球不是我的信仰”的信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球员,背负着所有人的信任,对待职责也算中规中矩,但在他完全可以带给大家更大惊喜的时候,他却坦白说:对不起,我不想那么做。
看教练迟迟不发话,仙道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开始寻思怎么给大家找个台阶下。
“对不起,打扰了。”就在这时候,花形忽然神兵天降似地出现在教练室的门口,看到仙道欢喜地回头看他,他动了动左手手指,做了个“你又欠我人情”的手势。
“那我先走了,教练?”仙道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不是那么及不可待。
堂本深深地看了面前这个让人迷惑的年轻人一眼,这才点点头,示意他离开。
拐过走廊之后,仙道走得很快,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手心里也起了薄薄的汗,他不是心虚,只是在后怕。美国。这个词不是禁忌,但却是利刃,深深的一刀,埋在他心底,不知情的人还是别碰为好。现在,他更想到室外去吹吹千叶初春的清风,毕竟他急着想要面对的是未来,而绝非过去。
吃饭的时候,花形却主动来找他,一落座便老实不客气地发难:“你刚才怎么堂本了?我可看不出这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不满。”
“没有。”仙道简单的回答。他的确没有不满这个人。
“那你为什么拿话刺激别人。”说起来有点好笑,花形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喜欢孩子气地把所有关于以前神奈川的人和事划在“我们”这个圈子内,这之外的,当然就是“别人”。
仙道看了花形一眼,心想,谁刺激谁啊?但他没说话,有些事情,你认为是这样,但别人看上去偏偏相反,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早就懒得解释。更何况,今次的事件,他更不觉得有让别人理解的必要。
两个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似乎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好吧,仙道,我知道我没立场。”花形叹了口气,推开吃了一半的盘子,握了水杯在手里,目光却很沉着地落在对方脸上,毫不让步的样子:“但作为这个队的成员,我想提醒你,被你操纵在手中的那个东西,也是我的梦想。”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带着玩笑地口吻说:“你不要欺负人。”
仙道先是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但很快就认命般地笑起来。“我才是被欺负的人吧?”
“我知道你的想法,仙道。”花形果断地打断他,“篮球不是你的梦想,但今天这条道路却是你自己选的。”他像挥舞手术刀一样,轻易的剖开了那层晦涩的躯壳。
又是沉默。仙道闭起眼睛仰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他平缓下来的嘴唇线条里,隐约释放出一些类似于痛楚的痕迹。花形觉得这个人的脸真是标致,生动起来的时候固然漂亮得耀眼,但如此沉静的时候,那种单纯因为存在而美好的震撼更让人无从回避。他想,比起藤真让人愉悦的魅力来说,仙道这个人的吸引是致命的。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这么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困兽?即使是长年练就了作为医生所必需的冷静和理性,花形还是明显的察觉到自己在心软,他不能如堂本所要求的那样来逼迫仙道。
“好啦,别搞得这么悲壮。”花形把盘子拉回来,继续吃东西,“我不过是想知道,你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
“哦?”仙道换了个姿势,下巴放在手肘上,脸对着窗户,眼睛还是闭着。
“别告诉我说是钓鱼。”花形皱着眉头想起神奈川的两大奇迹:爱睡觉的流川枫和常钓鱼的仙道彰,难道所谓天才就总是干些和自己形象不搭调的事来娱乐大众吗?
“呵呵。是美术,花形。”仙道看起来愉快了一些,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傍晚时分的千叶。
这回轮到花形吃惊,好一会儿才反映过来:“没……想到。”
“你那时又不了解我。”仙道轻描淡写地说。
“那为什么……”花形本来想问为什么放弃了美术,但转念又想,仙道只是在打篮球而已,未见得就放弃了美术,于是,他问:“那现在还有坚持么?”
仙道讪笑一下,不置可否,目光朝另一边飘开去。
“为什么?”
“……因为,最想要的东西要不到,其它的……”仙道没有说下去,他分神了,看上去像在发呆。花形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看见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装的流川枫正端着餐盘在远远的桌子跟前坐下,认真地埋头吃饭,黑色的刘海半遮着他的脸,更显出肤色的苍白。他又回头看仙道,但对方却已经察觉不到他的眼神,与其说他在专注于流川,不如说他正沉溺于自己的情绪,那情绪可能极近,或者极远,总之是那么真切,真切到让花形觉得,自己此刻的存在,是那么的多余。

这一天的午休时间,花形被堂本的助理叫到教练室。在花形看来,堂本这个教练虽然年轻,但却是少见的有条不紊的人,克己,而且律严。他曾经在给队员训话的时候说:想要别人不违背自己的要求,首先自己不能破坏规则。花形深以为然,也深以为不然。他想,藤真一度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却不了解他花形只是以不变应万变而已,事实上,他并不认为按部就班是一种乐趣,至少对他而言不是。
因此,堂本今次第一次打破自己定下的午休纪律,非但自己不休息,还搅扰了别人的好梦,让花形不得不再心中忿忿地想:仙道彰,你这个家伙到底不是盏省油的灯,堂本一直担心着流川,没想到率先让他乱了阵脚的人却是自己钦定的队长。
从医务室到教练室的走廊不算很长,花形的心情却多少有些复杂,他在揣测堂本忽然叫他谈话的意图,可能真的会关系到那两个人今后的命运。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多少是负有一定责任的,不管仙道心里会怎么想,他却不能不挂怀。堂本问的话到底要怎么说呢?花形推推眼镜,皱着眉头想,话说回来,要怪还是昨天晚上自己太冲动了……
当时的时间大概是晚上9:15分的样子,不少球员还在休息室里活动,花形到流川那里做例行的检查。说是例行,也不是每天如此,真要那样,流川不发飙才怪。但出于责任心、关心、担心……或者说,还有那么一点点在藤真面前的虚荣心,花形一直尽量在流川能容忍的程度下尽心观察和研究对策。
他敲了1分钟的门,没人应声。以流川的性格,是不会去休息室和大家混在一起的,篮球馆为了避免球员擅自加练,也每天早早关闭,而且,在每天8:00的禁足时间之后,球员更不可能离开基地。
“这小子。”花形转身,准备到别的地方去碰碰运气,却偶然发现门角下隐约是透出了那么一点暗黄的光晕——灯没关——流川在的——
“流川!”花形有点慌了,他第一时间记起藤真跟他描述过的一些症状,虽然只是个大概,但他就是一阵阵心紧。“流川!”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大起来。猛地,他停住,未经什么思考,他直觉判断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情况,而思维转歇之间,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朝休息室跑去,他要找仙道。没有原因,他需要他,或者说,他觉得流川需要他。
“你出来一下。”仙道被一群球员围在中间,微笑着说些什么,不算心甘情愿的样子。花形也顾不上跟他客气,拽了拽他的胳膊。
“怎么?”仙道一回头,看见花形正为着他的问话不耐地皱眉,忽地就不说话了。他对其他球员略一点头,微笑尚未隐去,却已经僵硬了。
与其说是花形在给仙道带路,到不如说是仙道自己一路小跑到了流川房门前,感觉上如果不是为了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他更宁愿飞奔一场。
嘭!花形跟在仙道身后,刚一赶到,仙道已经撞开房门进去了。
流川没在房间,仙道反手推开洗手间的门,又啪的一声关上。
“仙道!”花形知道流川在里面,使劲拍了拍门。Shit!他暗骂,到底谁是医生?
过了片刻,门打开,仙道横抱着流川走出来。看得出来,虽然被宽大的浴袍裹着,但流川身上一定是透湿,头发上的水还是不断地往下滴。他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和生气。
“我把湿衣服都脱了。”仙道说,声音里没有一丁点温度,像极了某些时候的流川。花形不由得打个寒战,没去看他的脸。“在这里还是医务室?”
“医务室。”花形一边答一边往外走,现在还不到就寝时间,球员一般不会出现在楼道里,但他还是选择走紧急疏散通道。他的思维已经完全跳脱了身为花形的敏感,而完全呈现出一个职业医生的睿智。仙道刚才那两句话刺激了他:最迅捷的临场反映和判断。这个门外汉比他做得好。
“让他平躺好。”仙道一进门,花形赶紧把门关上,按下反锁弹簧。
仙道已经走进观察间,把流川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花形刚想走过来,他便做了个NO的手势,抄过一条医用毛巾,解开浴袍的带子,仔仔细细地把流川身上又擦了一遍。最后,仙道的手停在流川的一头黑发上,他轻轻地用毛巾揉着他的头发,动作柔软地像怕吵醒一个熟睡的小孩。
“好了,仙道,别妨碍检查。”花形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任这家伙妄为真是吃错药了。他一把掀开仙道,迅速地拿了病历、体温表、脉搏计和医用手电过来。仙道已经给流川系好浴袍又盖上了被子,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静静地看着花形熟练地操作那些看上去冷冰冰地器械,记录着代表流川生命迹象的一串串数字和符号。
整个过程中,流川一直紧闭双眼,呼吸极其刻板。他的头发虽然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但在日光灯的照耀下,还是散发着水气氤氲的光芒。
“他为什么这么做?”直到所有的测量结束,花形开始仔细查看记录,仙道才开始说话。花形注意到他的声音很低沉,鼻腔的气息很凝重。“他把自己泡在冷水里,几乎……”
“他在自救。”花形冷淡地打断仙道,他不用看也能推测个大概,“冷水对人的感官刺激很强烈,他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从幽闭的空间里拯救出来。”
仙道一直没有接话,他略有一些迟疑地走到床边,挨着流川冰冷的手坐下,不由自主地把那些泛着青紫色的手指收拢在自己的掌心里,那里面绵绵密密的,全是他紧张到窒息的汗水。
花形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目光回落到病历上,他一边看一边平静地说:“我想我的直觉已经先于理性采纳了堂本教练的建议,仙道,流川的治疗需要你。”
仙道还是没说话,他望着流川的脸,眼神定定的,像魂不附体似的。
“仙道?”花形合起手中的本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仙道的背影。他从桌子前站起来,走了两步,却又觉得实在无法再去靠近那两个人。“我想你应该听过神经性空间畏缩症这个词,既然你说你的爱好是美术,应该不会不知道凡高等人的生平。”他注意观察了一下仙道的神情,对方微微簇起的眉头表示他正在听他说话,于是他继续说:“显然现实当中有着流川最不能接受也不可能接受的事,他一方面强迫自己拼命抵制这种事实,一方面又无法让自己放弃和现实的羁绊,两方面的强势争斗摧残了他的独立意志。而你也知道他是一个缺乏沟通的人,渐渐地,他一个人的时候,特别是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就会陷入某中类似于昏迷的状态……”
“现在?”仙道忽然出声,吓了花形一跳,但他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对。”花形推了推眼镜,又说:“但我不得不说他很顽强,他居然会用那种残酷的方式来强迫自己保持神志清醒。另一方面,他所泥足深陷的那种情绪却更为可怕。”无意当中,花形发现自己叹了口气。
这时,流川的眉头忽然皱起来。因为很少有特别的表情,所以流川的这个反映让人觉得他一定十分难受。仙道握着流川手指的手掌紧起来,他艰难地出声问:“他怎么了?”
“他想回来。”花形有一点兴奋,也有一点惊奇。刚刚做检查的时候,他完全以为必须依靠足够时间的缓冲和药物的刺激才能帮流川摆脱掉幽闭的意识空间,没想到他现在竟又自己挣扎起来。
“他不舒服。”仙道慌忙说,两只手都用上了力,但流川的表情却越来越痛苦。
“这不可避免,要不你也试试和自己拼杀一次?而且必须杀死一方才能结束游戏。”花形全神贯注地观察流川的反映,思维因为感官的高度集中而多变起来。
“别这样,流川,流川。”仙道却似乎并没有听见花形的话,紧张地俯身看着流川的脸,那脸上每个异样的表情都会在他的脸上映射出同样的变化。
“别妨碍他,仙道。”花形有些急了,他不该让这外行来参合的。
忽然,流川的身体挣扎起来,像在荆棘丛中一样痛苦地蜷缩又躲闪,甚至伴随着一阵可怕地战栗!
“流川!”仙道慌忙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都变了调。
“住手,仙道!”花形冲过来,试图拉开仙道的手,但他惊讶地发现那并不是两个成年人臂力的较量,仙道似乎赌了命一般,要把流川从那个深渊里拉出来。
“流川!你醒醒,你快回来!”仙道根本无暇理会花形,流川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仙道彰,你给我住手!”花形也豁出去了,几乎是用打架的姿势架住仙道,“你听着,必须让他自己从那个封闭的空间里挣扎出来!否则流川就永远没救!”
仙道转过来的表情是彻头彻尾的绝望和迷惘,他半张着嘴,目光凌乱,瞳孔放得很大。
“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仙道,他没有。”花形放开仙道的双臂,重新退到1米以外的距离站好,甚至连衣服上的褶皱都恢复了平静。他推了推眼镜,放缓了语调说:“如果让他习惯被别人唤醒,那么以后他一个人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很有可能会永远……回不来。”他顿了一顿,叹息着说:“他的人生还长,但是却没有人能陪他一辈子,是不是?”
仙道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过头看着流川。刚才所有的激烈和冲动都从他的身体上退潮般消失,那张一贯生动着的脸上竟然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能陪他一辈子,是不是?是不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能陪他一辈子,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甚至不能冲口而出,说他会陪他一辈子,哪怕只是,在每次他陷入绝境的时候将他从噩梦中唤醒,他,仙道彰,都不能。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随着所有感觉的消退而变得空虚,似乎是寒风趁机涌进来,把属于他的一切都结成了冰。
“啊……”流川死死咬住的嘴唇间终于破损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像负伤的野兽一样充斥着痛苦和恐惧,鲜血顺着他苍白的唇角滑下来,在他的下颌牵出断断续续的刺眼弧线。
“流川……”仙道听见自己的呼唤被埋藏在胸腔里,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他无法想象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他也感觉不到指甲在握拳的掌心里划烂血肉的疼痛,他只能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生命因为另外一个人而一股股从躯体里流逝的寒冷和恐惧。这一刻,他宁可世上从来没有过这段相遇。
忽然,流川猛地从床上弹起,肩膀失控地抽搐,他本能地想要再次咬住嘴唇,却被一股巨大的刺痛穿破脑腔,变成一声嘶哑地吼叫。完全未经思考地,仙道伸出双手把重重向后仰倒的流川接在怀中,像要替他遮挡恐慌一样俯身护住他。他看着流川的面部神经终于开始缓缓松懈,一丝丝光芒从他微启的双眼中流泻出来,紧接着就淌成奔涌的泪水。
“流川……”仙道听到自己的声音分明带着哭腔,连吐字都不清晰了,一种剧烈的感觉失而复得一般瞬间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过了好久,他才知道,那就是,痛。
“他回来了。”花形冷静地看表,拿起笔飞快地在病历上记录着什么。
流川像在半梦半醒之间一般,想要慢慢地睁开眼睛,双手也微微举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却保持着一种决不放弃的姿态,就连仙道都几乎以为他马上就要抱住自己了。但就在一瞬间,他的手垂落下去,眼睛也紧紧地闭上,就像永远不会再睁开。
“花形!”仙道紧张地抱紧流川,仿佛他马上要消失一样。
“好了,仙道,你帮他躺好。”花形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在病历上奋笔疾书,他已经完全从个人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恢复了一个医生的身份,脑海里翻腾着各种各样的病理分析。“刚才他可是拼了命才挣回来,现在很累,已经睡着了。”
仙道恍惚地看着流川沉静而疲惫的脸,好一会儿才把花形说的一串字符和它们的实际意义拼合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流川放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看了一会儿,又伸手轻轻地将粘在他脸上的发丝拨开。
花形把写好的病历放回抽屉锁上,转身若有所思地看着仙道难掩颓丧的背影。说实话,分开这么久,他的确对以前神奈川的少年们无法准确追溯,但是,似乎总有什么东西,让他无法把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全然分开对待,即使是他自己,也时常在现在的藤真身上找寻当年的热血人生。
“时间不早了,仙道你也回去休息吧。”花形走过去,拍了拍仙道的肩。仙道却被惊扰般蓦地回头,瞳孔瞬间放大又缩小,脸上的表情也从惊诧很快变成些许的尴尬。花形像被刺了一下,缩回手,说:“明天的训练强度也很大,你需要休息。”
时间无声地流逝了一会儿,仙道调整了一下半伏在床沿的姿势,慢慢地转过身体坐好。他用手搓了搓脸,撑着床沿站起来,默默地从花形身边走过。
花形看了看流川熟睡的侧脸,光线让他的眉目隐藏起来。很快,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仙道的背影上,他觉得他似乎走得很慢,几乎每一步都需要经过艰难地决策。
“花形医生,”仙道忽然停下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已经柔和起来,眼睛也恢复了一些神采,因此他说话的语调也开始带着以往的淡淡坚决,他说:“我还是希望能留下来。”
理由呢?因为医生也很辛苦,需要休息?因为你是队长,需要对队员负责?还是因为……花形却知道,他已经没有开口提问的余地和必要。
“那么至少也要睡一会儿。”他摘下眼镜开始往外走,习惯性地捏了捏鼻梁上方的视晶穴,错身而过的时候,他感觉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仙道彰又回来了,略微地强硬和陌生。“我就在外面值班室的沙发上休息,有什么事就叫我。”不等仙道回答,他已经带上门出去了。

评论

<P>貌似是坑……?实在有点遗憾,身为一个神经症与精神疾病系OTAKU(?),对设定本身的探究欲望让我太想知道剧情了,哪怕看不到下文有剧透也好啊(喂)。</P> <P>PS。神经性空间畏缩症,国内变态心理学里似乎没有这样的说法,属于神经症的范畴嘛?至于梵高,我记得似乎是梅毒性脑病,或者说是抑郁-狂躁双相障碍。总之对于疾病本身我好奇死了,如果有一天作者能够有幸看到,不介意的话就给我一点透露吧………………挠墙</P>

龙姬--2011-05-17 15:55:52


<P>最喜欢仙道在餐厅对花形说“最想要的东西要不到,其它的。。。。”时的这段,无数的想象那时仙道的表情,自己总能感到心隐隐的在痛,是为流川在痛!</P> <P>读着文章,能让人觉得仙道的无奈,痛苦。而流川的描述都是通过他人的眼和嘴来传递的,可还是觉得他就应该是这样的。好喜欢这种风格哦!</P> <P>很早就在论坛发现了这篇文章,一直追着却不见下文!很期待大人能继续下文!</P>

彬风--2006-11-30 10:59:43


我很喜欢你的文章啊,不仅文笔好,内容设定的也很合理呢,他们的爱情一路下来是那么温馨自然阿。 还是喜欢你笔下的他们,双方面的互相吸引,那篇超温暖太棒了, 四月美术馆什么时候有下文?

爱风流影--2006-08-10 22:3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