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1有奖征文]寄居
作者: 骅谵,收录日期:2006-04-06,769次阅读
(上)
仙道再见到流川时天微凉。
那天上午十点多,仙道照例从公司里溜出来补早餐,照例一手端了杯咖啡,一手拿了个汉堡,照例一边吃一边走向街角处的那个报刊信息栏。只是例外的,他看到信息栏前站着一个人,一个故人。
那人和仙道一样,着装很正式,手里拎着个公文箱,只是除了里面一件雪白的衬衫外,全身上下是一色的黑,很低调,却在周围的红男绿女中显得很突兀,看上去绝世而独立,至少在仙道眼中是。
仙道的嘴角微微地扬起来,快步走上前:“嗨,流川,好久不见。”
流川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不语。
“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仙道啊。”仙道咧着嘴笑着说。
流川看着他的脸,微眯起眼睛想了想,然后展开眉,淡淡地笑着说:“陵南的那个7号,是吧?你好。”
“难得你还能记起来啊。嗯,快十年了吧,你还是老样子啊,一点没变。”仙道呵呵地笑,喝了一口咖啡。
“十年了吗?你也还是老样子。”流川还是淡淡地笑。
仙道突然惊觉流川其实变了很多。十年前的流川是绝少笑的。只在球场上,他眼底燃烧的火焰和年少的激情是那样的流光溢彩,让仙道一时目眩神迷,多年以来,念念不忘。眼前的他,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眼中却始终只有淡淡的冷漠,仿佛与那淡淡的笑毫不相干。而且,他终究也学会了与人客套,毕竟十年了,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也难免染上生活和岁月的印迹,何况他不是。
流川扫了一眼仙道手中的汉堡和咖啡,说:“你……”
仙道收拾着思绪,下意识地拉了拉西装的下摆,辩护般地说:“我不是无业游民啊,只是习惯出来……喝上午茶。”
流川露出了然的表情,说:“哦。”又是淡淡地笑。
仙道忽然觉得有很深的凉意,很不舒服,想要摆脱,于是左右一望,发现流川正站在“吉屋出租”前。
“怎么,你要租房子?被现任房东赶出来了。”仙道笑着说。
“我刚从……东京回来。”流川垂了一下眼。
“东京不好吗?干嘛离开。不会是伤心地吧?”仙道咬了一口汉堡,呵呵地一脸坏笑。
“工作调动,公司决定的。”流川收了淡淡的笑。
“那我收留你好了,我那里空了一间房。”仙道说的时候有点紧张。
流川看着他,默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一个人,还是有别人?”
“嗯?”仙道没料到流川会有此一问,语无伦次起来,“我?……没别人……一直……”最后的音量淹没在咖啡里。
“那就暂时打扰你一段了,等这边公司的宿舍安排下来了我就搬出去。”流川说得很客气。
* * * * * * * * * *
其实仙道的房子并不很宽敞,一个小客厅,两间小卧室分立客厅两侧,门对着门。因为仙道自己是单身,买大房子太浪费,也太空荡,容易觉得孤单。本来还打算只要一室一厅的,是仙道的老妈说方便她过来看他。其实,仙道买这套房子主要还是因为他喜欢它的阳台,很大很长,环绕了整套房子的三面。两间卧室和客厅都与阳台相通。仙道闲下来的时候就从阳台这头走到那头,他说这样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就像从天上看人间。
那天晚上七点多,流川给仙道打电话说:“公司里的交接已经办妥了。你再说一下你家的地址,我自己过来。”仙道就慢慢地细细地说给流川听,因为他记得流川以前对于路线方面的问题有点迷糊。
十点多,流川才到楼下,仙道下去接他,问:“怎么这么久?”
流川说:“我到寄存处去拿行李,回来时那个司机带我绕了一大圈。”
仙道帮流川拎着行李箱进了屋,又打开一边的卧室门,说:“这是你的房间,看看还需要什么?”
流川伸手去按门边的开关,灯没亮。仙道说:“哦,卧室里的灯我都没有装灯泡,因为我都是在客厅里呆着,进卧室就倒头睡。”
流川摇摇头说:“不行,我睡不着。”
仙道觉得很奇怪:“关了灯才更容易睡着吧?”
流川把脸转过来,正对着他,说:“不行,睡不着。”眼睛很固执。
仙道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执着的流川。他抓了抓头,说:“那就只有把客厅顶上的灯拿下来装上了。”
流川马上说:“好。”又让仙道意外了一回,他以为流川会很客气地说,那就不用了,太麻烦你了。仙道开始发现自己不懂得流川,因为十年的空白。
装上灯之后,流川开始收拾行李,仙道就靠在门边上看他。流川把衣服一件一件地从箱子里拿出来,竟然不是黑的就是白的。仙道笑着说:“你不用这么黑白分明吧,怎么其它颜色的一件都没有?”
流川没有抬头,一边收拾一边说:“不会搭配。”说这话时,他的语气让仙道觉得有点冷。他很想伸手过去帮流川把头抬起来,看看他的眼睛,以证明他是不是真的就说得很冷,还是只是自己的错觉,但终于忍住了。
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仙道早上总是睡过头,其实原因很简单,睡得太晚,一定都要到凌晨两、三点时才能睡。他自己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依稀是有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晚没睡着,第二晚差不多四、五点睡的,第三晚是两点多,再往后就成了习惯。
那天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仙道照例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午夜电影,却剧终了还没分清主角和配角,然后发现家里还是那么安静,安静得似乎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抬起一条手臂枕在脑后,眼睛投向那个卧室紧闭的房门,目光落在门下方那一线的光亮上。那线光亮仿佛是滴入水中的色彩,渐渐晕成一片,让他觉得有些恍惚。
仙道深吸了一口气,关掉电视,站起身来,在黑暗中走向阳台。他在踌躇,因为只要从这里拐过去就可以到那间卧室的窗前,但又恐怕万一被流川发现以为他是偷窥狂。他在原地停了很久,没有听到一丝的声响,确定流川已经安睡,然后对自己说,只看一眼,权当作对新舍友的关怀。
事实上,仙道在流川的窗前一直站到三点。流川没发现,因为他一直没醒,但一直睡得不安稳,抓着被角的手,一时捏紧,一时松开,眉头也时松时皱,似乎在做一个什么梦。每当他眼边睫毛的阴影动一下,仙道的心就跟着颤一下。仙道第一次觉得那扇玻璃窗像一座界碑,窗内是十年前,而窗外是十年后。这让仙道感到冷,也许也因为此时更深露重的缘故。
第二天早上,仙道起床的时候,流川已经到公司去了,晚上七点多才回来,进门看到仙道,就淡淡地笑着说:“你已经回来了。”以后就再没开口。仙道想和他说些什么,比如这十年的经历,但他总不知怎样才能问出口。因为流川淡淡的笑的背后,那淡淡的冷漠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整个晚上,流川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处理公文,而仙道就在客厅里看电视。再往后,流川睡了,仙道就到阳台上去看他,又一直到三点。半个月下来,流川总共和仙道说了十五句话,句句相同。仙道总共在阳台上站了十五夜,越来越冷。仙道不明白的只有一点,为什么流川总是睡得不安稳,会不会是因为灯光刺眼的缘故。
生活中总是会有意外的。这天晚上一点多,突然停电了。仙道站在阳台上没敢动,因为流川说过没灯光睡不着,仙道怕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几分钟后,流川“啊”地叫了一声,听起来很痛苦。仙道想也没想就跑回客厅,一把推开流川的房门,冲了进去。流川一见到他,呼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喊了两个字。仙道没听清是哪两个,但他肯定那是一个人名,却绝不是自己。微微的月光下,流川的眼神很惊恐,仙道感到心很疼,说:“你怎么了,是我。”
流川听到他的声音,眼里的惊恐纷纷退去,浮上来的又是冷淡。“是你,我没事,一个梦而已。谢谢关心。”
在仙道看来,那个惊恐的流川是可接近的,就在刚才,他冲进门的时候,就像突然闯入了流川的世界,一脚跨进了十年前他们同在的那个世界。现在这个冷淡的流川用一瞬间就在他们之间又筑起了一道新的无形的门,只留下一点门缝,用来送客出门时说再见的那种门缝。一瞬间太快,仙道一时适应不过来,觉得自己像站在十年前和十年后的交叉点,手足无措。是进?还是出?
几秒之后,仙道便明白这是一道没有选择的选择题,自己只能退回身后的世界,于是他说:“有事随时叫我。”轻轻带上房门退了出来。
仙道回到客厅,陷在沙发里,闭上眼独自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一种复杂的心情就像藤条一样纠缠着他。他为那扇刚打开便关上的门感到无力,又为所窥探到的那一点点有些微的欣喜,起码他开始了解:流川有一个故事,而且是一个结局不太好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仙道听到流川的卧室门“咔”一声响,然后是开门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是朝着自己这边来的,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自己面前。仙道的心跳得又慢又重,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但他没睁眼,他在等着,让流川去掌握说话的主动权。可是流川一直没开口,安静无息得让仙道觉得刚才那一些的声响可能是幻觉。
终于,流川说:“你……”
失控地,仙道的眼迫不及待地张开,喉咙里迫不及待地发出声音:“什么?”
显然,流川对于仙道的反应有点讶然,顿了顿才说:“没什么,黑了睡不着。”
“难道你会怕黑?”仙道尽量放松着语气,试着和他开玩笑。
流川把头撇向一边,说:“是。”
“那以前晚上停电的时候你都怎么过的?”仙道想要了解。
“以前不怕。”
仙道还想再问,但流川的表情表明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仙道指了指他身旁的另一个沙发说:“坐,我陪你。”
流川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也学着仙道的样子,把自己窝在里面。
一室宁静。流川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仙道说:“就这样睡吧,我在这里。”流川像个听话的小孩子,慢慢地合上眼睛。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流川的脸有些苍白却很平静。仙道虽然不知道那平静下掩藏着什么,但此刻的流川看上去是温柔的,特别是当有微风吹过,他的发梢轻轻摇动的时候。仙道看着这张脸,没有一丝的睡意。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夜他的失眠,也是因为流川。
那天是县大赛,湘北对陵南。那场宿命般的赛事在自己的心中永不磨灭,不论是失去进军全国的机会,还是遭遇在传闻中如同神话一般的流川枫。他的冷静,他的骄傲,他的坚定,他华丽的身法,他挑衅的眼神,他飞扬的黑发……他的一切一切,在暗夜中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把自己的心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于是,人生第一次的,失眠了。
后来,仙道又见过流川几次,路上偶遇或是刻意等候,但仙道都没有对流川说过。刚开始是因为自己没准备好,后来是因为怕流川没准备好。每次见到流川,仙道总想着还有下一次。再后来,流川突然消失了,有人说他是去了美国。仙道很后悔,后悔没有去争取一个结果,哪怕被否定,也总算是有结果。仙道知道,自己失去了有流川的世界。接下来的日子,仙道过得很平静,中学毕业,进入大学,又毕业,工作,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生活得平常又正常,一晃也就过了十年。直到那天,流川又如同神话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在恍若与青春相逢的一刹那,仙道看见了岁月的慈悲。
现在,流川就在眼前,那么近,呼吸可闻。但是,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额发间微微发亮的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他又梦见了什么?这十年他到底有怎样的经历?仙道想要知道。突然,“啊”的一声,流川又低叫着惊醒。仙道的心又揪了起来,他起身过去搂着流川,像哄小孩子一样:“没事,没事,我在这里。”
朦胧中,流川在挣扎,奋力地推他,语气很愤怒:“你走开!你走开!”
仙道松开双臂,只抓住他的肩,摇了摇他,说:“是我,是我,我在这里。”
流川定定地盯着他,终于清醒过来,有些颓然:“是你。”
仙道放了手,退回自己的位子。他有些焦躁,他从没想到会用“颓然”二去描述流川。他想要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的故事让流川变成这样。
流川却将脸别向一边,把目光投向窗外,躲避着仙道无声的注视,显然他不想对此做出任何解释。
仙道突然觉得很恼怒。他张了张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自嘲地想:我有什么立场对他发火?他又有什么义务向我解释呢?他闭上嘴,可流川的姿态让他很不甘心。他苦苦思索着要说一句什么话来打破这个僵局。最后,他说:“流川,我喜欢你。”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电光。流川猛地回过头来直视着仙道,一秒、两秒、三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就在仙道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流川终于开口了:“你晚了十年。”
仙道的心像被突然掏空了,排山倒海而来的悔恨呼啸着将他吞没——那时,流川竟然……竟然是等着他的!如果当时自己多跨出一步,突破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十年的人生又会怎样改写?到如今……如今又怎样?仙道极力控制着,声音很不稳:“现在……我还是喜欢你。”
再一次陷入静默。仙道很不安,非常不安,指尖不受控制地在微微地颤抖。他在等待着,等着流川的答案。不,应该说是等着流川的审判,是万劫不复还是能逃出生天?第一次,仙道感觉自己对一切都失去了掌握,因为他根本无法预算即将面对的结局会怎样主宰他的下一个十年、二十年。
“我……”流川的声音同样不稳,仿佛有另一番难以言表的抑郁心事,“我……有别人。”
蓦地,仙道嘿嘿地干笑两声。他觉得很累,就像刚跑完三万公尺,连喘息都力不从心。不过——仙道对自己说——这还不是绝境,对吧,最多……最多算是死缓吧。毕竟,流川只说有别人,并没说对我完全没感觉,是吧。至少,十年前他曾等过我。
仙道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他需要给自己一个希望来支撑起一片天,或者说是一个理想。其余的,暂时,他不想再深究。再看流川,他半垂着头,不知是在想着其它的什么人和事,还是只是累了。仙道勉强笑了笑,轻声说:“对不起,是我扰了你了。累了的话就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然而,一整夜,仙道没睡,流川也没睡,相对静坐,各有各的心事。仙道明白,那个人便是流川午夜的梦魇,他给流川留下了一道伤痕,深得连像流川这样的人都藏不住,是否算是刻骨铭心?一个让流川刻于骨而铭于心的人。仙道心底泛起一丝酸涩,不得不承认,他嫉妒他,同时也有些感激他。若不是他,流川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又何谈处于同一屋檐下?他给了流川一道伤痕,自己才有机会去为流川抚平它,或者,在这过程中,流川会重新开始接受自己呢?仙道的嘴角又微微地扬起来,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第二天晚上,流川刚睡下,仙道便去敲他的房门。流川迟疑了一下,说:“请进。”
仙道推门进去:“打扰你了。”
流川坐起来,问:“有事?”
话音未落,仙道伸手“啪”地一声摁掉开关,灯熄了。
流川又惊又怒:“你干什么?!”
(下)
仙道很平静地说:“希望你从今以后睡觉都不用开灯。”
流川很生气,翻身下床与仙道对峙着:“不关你的事,打开!”
“不。”仙道坚持。
“哼!”流川绕到他身后,自己把灯按亮。
“啪”地,仙道反手又把灯关掉。
“请你出去!”流川再次开了灯,语气很冷,眼睛也很冷,散发着寒气和怒意。
仙道没再伸出手,他站着没动,看着流川冷冰冰的眼睛,有点心痛。他问道:“那个人,就那么值得你怀念吗?”
流川的目光呆了呆,冷而强硬:“与你无关。”
仙道不退缩:“不是的,对不对?如果他真的值得你怀念,为什么你怕在黑暗中见到他,总是惊醒?你在逃避什么?”
流川像被针刺到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狂怒起来:“你滚出去!”
仙道知道自己触到了他心深处从不为人所知的最痛的那一处,他有点不忍了。他觉得自己很残忍,硬要去揭那个还是鲜红色的痂,让流川的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此刻他只能硬起心肠,坚持下去,否则之前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流川也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让他站在这里说话。然而,面前的人是流川啊,自己怎么能舍得让他这样痛。仙道的眼睛柔和起来,恳切地说:“流川,我是在帮你,请你相信我。这样下去,他会永远是你的噩梦,你永远也不会好起来。你会甘心就这样半梦半醒地怀着恐惧过下去吗?就像在灯下入睡,永远也不能踏实。”
“这是我的事。”流川的眼睛越过仙道的肩膀,看着别处,口气不像刚才那样冷硬。
“那么请把它分一半出来,让我当成我的事,行不行?让我帮你。”仙道很温柔。
“我不需要。”流川有些软弱。
仙道缓缓抬起手,轻轻关上灯。流川动了一下,又站住了。仙道说:“不用怕,我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这句话,仙道说过多遍了,这一次,特别的温柔而坚定,像,一句誓言。
流川看着仙道,黑暗中,眼睛亮晶晶的。终于,他慢慢地躺回床上。仙道的心欢欣不已,不因为得到流川的信任,更因为流川开始尝试放过自己。
这夜,仙道就蜷在流川屋角的沙发里休息,流川稍有响动,他都会及时赶到,告诉流川他在他身边。直到东方发白,流川才渐渐地睡得安稳,仙道也才放心地睡去,醒来的时候流川已经走了。一看表,心里叫了声糟,急忙换了衣服,胡乱洗了洗脸,出门上班去。
一周过去了,仙道渐渐觉得精神有些不济,而流川的情况却并没有太大的好转。这天夜里,流川再一次地惊醒,仙道安慰了他离开的时候,恍惚间脚下一滑,一时没站稳坐在了他的床边上。仙道急忙回头去看,流川已经醒了,眼睛睁得很亮。仙道刚要解释,流川冷冷地开口:“请起。”
仙道知道他误会了,站起来笑着说:“刚才不小心,差点摔了。”
流川看了看他,然后指着他坐过的地方,平静地说:“不管怎样,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仙道愣住了,这句淡淡的话让他十分伤心。他是那么急切、真诚地掏出自己的心,没想到只能自己捧着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根本送不出去。好半天,仙道才能说出话来:“我知道。”
流川坐起来,对他说:“不要再白费力了,没用的。”
仙道退回屋角的沙发,苦涩地问:“他到底有多好,才能让你这样忘不掉?”
流川沉默着,没答话。
仙道自嘲地笑笑说:“至少比我好,对吗?”
这次流川说话了:“他没什么好。”
流川的话让仙道很惶惑,输给一个“没什么好”的人,让他有点惊慌失措,就像面对着一个隐形人,他无处不在,自己却不知该从何入手。
“为什么?”仙道想知道为什么。
流川似乎陷入了回忆,又或者是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缓缓地说:“他说他什么也不会,对别人都没用,就好像是为我一个人生,一个人活的,只对我一个人有用。”
仙道开始有些许的明白。流川固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现在是,从前也是,他心中的执念是他独守的,不受他人影响摆布的。所以,他要的人也应该是他独有的,只对他一个人有用就好,别的又有什么所谓?
仙道说:“所以,没用比有用好,是吗?”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哽,咽了咽继续说下去,“那……如果我说……我也愿意以后只为你而活、而生,在你心目中,是否有一点点的可能……比过他?”
流川的眼睛动了动,说:“没用的。”
“为什么?”
“因为……”流川的嘴唇在抖,脸色苍白苍白的,仿佛正承受着无法言喻的痛苦,“他死了。”
仙道很震惊,他终于明白流川为什么会离开东京,为什么他的衣服只有黑白二色。旋即,他被一种绝望击倒了,一个活人能和一个死人争什么?死了的便是最好的,没人可以撼动或者改变。
但是还有一点他不懂:“那为什么你不愿意梦见他?为什么关于他的总是噩梦?”
“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流川毫无预兆地狂怒起来,像一头凶暴的兽朝着仙道咆哮:“因为和他死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因为在他死后我才知道他是背叛者!因为在我最爱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已有别人!”流川呼呼地喘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仙道从未见过这样失控到完全彻底的流川,他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也不想去安慰他。此时此刻,流川最需要的是爆发,是渲泄。他已经压抑得太深太久,像一张绷得紧得不能再紧的弓,他的精神和意志就是那根濒临断裂的弦。他想放松,却越拉越紧。仙道步步逼近,他只好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是本能的反扑,还是让自己崩溃?一时之间,无从选择,所以爆发,就像拉紧的弦突然被松开时的反弹力,有时会大得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于是仙道一言不发,开放了自己的所有,准备好迎接流川任何猛烈的言行。他明白,不管流川此刻看起来有多么的凶暴,却是他有生以来最软弱的时候。
“你说话啊!你不是一向都喜欢问东问西吗!”流川还在高叫,突然之间泪流满面。然后,他又呵呵地笑,指着脸上的泪水说:“现在你满意了,啊,你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些吗?”月光下,倔强的笑挂在他苍白的脸上,眼泪在有些扭曲的颊上纵横,看上去很诡异。“你说喜欢我就很伟大了,是吗?永远也别指望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仙道显然因为流川最后的一句话受伤了,虽然他早知道很可能是这样的结局,但由流川的口中说出来,他还是受伤了。他苦苦地笑,很奇怪,自从与流川重遇后,他总是在苦苦地笑。面对着流川,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抖,他说:“我从来都不曾奢望过什么。对于你,我根本不敢说我要,我想做的,仅仅是我给而已。”
室内像被忽然抽尽了空气,陡然安静下来,连流川的怒气也似乎找不到触点。他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仙道,脸上慢慢泛起一层讥讽的笑意:“可惜我不希罕。”
仙道说:“我知道,但我只不过想在这里,陪着你。”
这句话仿佛对流川产生了一种魔力,让他觉得很累,透支虚脱的那种累,累得只想一睡下去就再也不要醒来。他看着面前的仙道,感觉很混乱,更加深了对睡的渴望。于是,他说了句:“随便你。”就缓缓躺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太累的缘故,这夜以后的时间里,流川居然没再惊醒。仙道守着熟睡的流川,感觉有点像守灵。虽然他知道这种想法不好,但只有守灵,才能形容出他对流川的感情所达到的纯粹境界,才能表达出他和流川之间如同生死相隔般的无法接通。流川就那么冷冷地躺在那里,冷得让他禁不住想用滚烫的身体为他暖身,是的,他很烫,却不能为他燃烧。
第二天早上仙道醒来的时伸长双臂,正要打个哈欠,慢慢睁眼时却看见流川正坐在对面的床上静静地看着自己。仙道吃了一惊,剩下的半个呵欠不知该呼出来还是该吞下去,伸出的手也定在那里。流川不说话,也不动,平静无波的面孔后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在他这样长久的注视下,仙道局促起来,放下手,咽了咽口水,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你……还没走啊?”
流川像没听到似的,并不答他,连眼珠都没动一下。
仙道有些惶惑,因为不知所措,又无所遁形。
流川说:“谢谢。”
仙道像被突然解放,连空气也通畅起来。他笑了,由衷的那种,忽然想起忘了答流川的话,赶紧说:“不——”才说了一个字,流川已经下床离开了,留下仙道一个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但是,到了夜里,流川仍然被惊醒了。仙道一点也没感到失望,因为他明白昨夜的安睡只是突发事件后的偶然事件,要彻底治愈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实现的。倒是流川有些沮丧。这夜第三次醒来的时候,他又要去开灯,仙道说:“你要相信我,我陪着你一起努力。”
“没用的,我忘不掉他。”流川用手拼命去挤自己的头,就像只要用力就能把他挤出来一样。
“为什么?”仙道拉住他的手。
“为什么?”流川重复仙道的话,带着隐隐的怒意。
仙道说:“因为你爱过他,对吗?那么,最难忘了他的是我,你知道吗?”
“为什么?”这次轮到流川发问。
“因为你爱过他。”
* * * * * * * * * * * * *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滑过,秋去春来,又是夏天。
流川的变化是让仙道感到安慰的,从每晚醒几次到现在几晚醒一次。仙道还是晚晚陪着流川,在夜里看他熟睡的、安详的脸,仙道会会心地笑。早上流川仍然比仙道走得早,但是他会为仙道准备一份早餐,可以在家里吃也便于携带的那种。在仙道面前,流川也习惯了不再掩饰自己的情感,有时他看到某样东西,听到某种声音,或是闻到某种气味,会突然地安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一言不发。仙道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个人。仙道可以包容,但他的心会痛。每当这时,他就会觉得自己、流川和那个他就像一个三角形,这种形状是最稳固的,而对着他自己的就是那个最尖锐的角,轻轻一碰,就痛彻心扉。或者又像是一个三棱锥,流川和那个所在的那一个面是铜墙铁壁,而自己和流川所在的这个却是薄胎瓷器,失手就碎。但当吃着流川为他准备的早餐,他又觉得自己很幸福,应该知足了。他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过下去。是的,当忽略了生活的残缺和阴影时,也许就可以,把这一切叫做幸福。
公司给流川的宿舍是早就分下来的,仙道也知道。但流川没提出要搬过去,他有些舍不得。他也不明白自己舍不得的是仙道,还是仅仅是舍不得有仙道陪伴的夜。仙道当然更不会提起这个话题,他已经不能想象再次失去流川的日子会怎样。
这天夜里,流川躺在床上,还没睡着。窗外忽然有一片光亮。他睁开眼,原来是有人在放焰火。仙道见他醒了,便邀他说:“走吧,去看看。”
流川和仙道是第一次一起来到阳台上。仙道很喜欢看到烟花在有星星月亮的夜幕上飞舞的样子,烟花的生命虽然稍纵即逝,但它的美丽却给在黑暗中期盼的眼睛带来惊喜。
流川是高兴的,他笑着说:“就像过节一样。”
仙道很有兴致地问:“你最喜欢什么节日?”
流川说:“圣诞节。”
“为什么?”
流川想了想说:“可能是冬天里的热闹更让人觉得温暖吧。”
仙道觉得这个论调有点新奇,笑着说:“是吗?”若有所思。
几天后,流川下班回家,刚一进门就被一件厚厚的大衣劈头盖脸地包住了,吓了他一大跳。他本能地伸手拉下大衣,把眼睛露出来。仙道一身寒冬腊月的装束站在他面前,头了还戴了顶圣诞老人的帽子,笑眯眯地对他说:“Merry Christmas!!”流川惊魂未定,仙道一把拉他进了客厅,只见到处都挂着铃铛,墙上贴满了雪花,沙发旁居然还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装饰着各色的彩灯和千奇百怪的礼物盒。四个墙角各有一台制冷机正在呼呼地吹。流川呆住了,他看着仙道,眼睛一闪一闪的,良久,他才说:“大热天的,你……”
仙道呵呵地笑着对他说:“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喜欢。”
流川有点哽咽:“你有没有想到这样不值得?”
仙道叹了口气,望着流川的眼睛,深情而执着:“或许你不知道,对我而言,喜欢你只需一分钟,爱上你只需一小时,而如果要忘记你的话恐怕一生都不够。我只想再爱你多一点,对你再好一些。”
流川扑上去抱住他,没想到用力过猛,两人倒在身旁的沙发上。这个姿势令人尴尬而兴奋,互相呼吸着对方急促的呼吸,蠢蠢欲动。
仙道努力地克制着,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吗?”
流川低头,轻轻吻了吻仙道的唇。仙道觉得自己快得烧起来了,身体已经达到了沸点。他用力抱紧流川,慌张地吻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唇,像一个被压抑和煎熬了很久男孩,鲁莽而毫无经验,热情却像喷涌的火山,仿佛空气也要被他焚烧殆尽。流川被他的激情冲昏了头脑,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努力伸手将仙道隔开一点,含含糊糊地说:“不对,不是这样的。”
仙道僵住了,像被一个焦雷打中,一动也不能动。不是这样,那一定有那样了,是怎样?像那个人那样吗?仙道觉得像有冰冷的水就要没过他的头顶,那种寒冷和恐惧比死亡更可怕。他的心从沸点突然降到冰点,比室温还要低,冷得他很疼痛,进而麻木。
流川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想解释,却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那个人仍在他们之间。他也不知道,刚才他对仙道的允诺到底是爱还是一时的感动。于是他不说话。
仙道坐起来,他不怨恨流川,因为他知道流川此时心里并不会比他好过。他只是没想到这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什么都可以包容,除了这个。
夏日的圣诞节就这样完结了,比冬天的圣诞节还要冰冷。此后的几天里,家里的气氛都怪怪的。两个人都刻意地对对方特别的好,两个人都刻意地寻找着话题,却偏偏找不到话题,说了上半句就接不上下半句。以往的夜里,仙道陪着流川入睡是那么的自然。现在,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躺在沙发上却像冒犯了彼此。流川回来得越来越晚,仙道也开始把工作带回家做,或者这样才能忽略那晚的不快。
终于,流川打破了沉闷:“我想出去住几天。”夜里,流川突然说,他知道仙道也没有睡着。
一会儿,仙道才开口,他淡淡地笑着说:“也好。”
“那……我明天就搬到公司安排的那边去了。”
“我去吧,你就留在这里。”仙道想了想说。
“你……为什么?”
“因为那边……没有……别人的影子。”仙道努力地抬高下巴,眼睛望向天花板,不让某种液体流出来。
“……好……”
“有事的话,记得给我打电话啊。”仙道突然冲流川笑笑。
“好。”流川也对他笑笑。
第二天流川下班回来时候,仙道已经走了,连同他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从这个家里完完全全地消失,干净得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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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成了这套房子的主人,房子里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如果不算一些残留的气息的话。他每天早晨一个人从这里出发去上班,下午回来一个人看电视或是一个人看公文,再不然就一个人到阳台去看人间。夜里就一个人关灯睡觉,值得一提的是,他没有再惊醒过。他不说话也不笑,因为他只有一个人,没有必要对自己说,对自己笑。他没有找过仙道,因为他一个人没有什么事,仙道说有事的话就给他打电话。一个人的日子无喜无悲,无言无语,一切生活像例行公事般循规蹈矩,像机器般没有温度,像坟墓。
流川在坟墓里住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仿佛他根本没有与仙道重逢过。
这天是周末,流川在客厅里看电视,说不清演了些什么,想换个台,遥控却不听使唤。流川想,该换电池了。
电池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沙发的一条缝里,流川伸手去摸,电池却越是往里陷。再伸长手,摸到了,却不是电池,流川把它摊在手心里,是一颗纽扣。不过一颗纽扣而已,而且不是自己的,自己的衣服上从没见过这样的纽扣。流川看着那颗纽扣,看着看着突然发起疯来。他把沙发的每条缝都地摸了一遍,又把沙发翻个底朝天,然后打开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把地毯也掀了起来,把每一件家具都挪开,像一个上足了发条探测器,生怕放过了任何一丝一毫的角落。最后,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闭上双眼,面前满是仙道的脸,笑的,不笑的,说话的,沉默的……流川终于明白了自己对仙道的感情,在渐渐不再于黑夜中惊醒的时候,仙道已经渐渐驻扎在了自己心里。在恐惧的黑暗中,是仙道走到自己的身边来,诉说着安慰的话,那是多年前想听而终究没有听到,自己因此获得了平安。
那天半夜,仙道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急促得像要马上破门而入。他打开门,是流川。仙道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大汗淋漓的人,一时开不了口。流川喘着气说:“我过来给你看一点东西。”他摊开手,呈现在仙道面前的是一颗纽扣,是自己的,一个钢笔帽,是自己的,一片刮胡刀片,是自己的,一个钥匙扣,是自己的,还有三根短发,也是自己的。仙道看看这些东西,又看看流川,看看流川,又看看这些东西,喉咙像被什么塞住,一句也说不出来。
流川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仙道,我想爱你。”
仙道一把抱住流川,眼中,有温热的液体,于内心深处,缓缓流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