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把盏桂花酿 1-3
作者: 骅谵,收录日期:2006-04-17,1183次阅读
一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圆润如玉,光华似水。
“难得今夜月色如此撩人,王兄,你我二人何妨效法古人,吟上两句,也不枉费了这番良辰美景。不知王兄意下如何?”
“李兄也有此雅兴?小弟我正有此意。可惜此间无酒,你我无法体会前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境。
”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我今日回来之时,看见村口新开了一家酒栈。”
“如此甚好。”
夜色中,王李二人迤逦而行,来到酒栈前。说是酒栈,它真的只能算是一个可供人暂作歇息,饮酒解乏的小小所在。总共两间茅屋,一间稍大的自是摆放了一些方桌长凳,供客人落坐。左面稍小的一间用一挂竹帘隔为前后两半,前一半用作酿酒的作坊,后一半则是店主和伙计的睡房。茅屋外还有一个刚整理出来的小小庭院。整个酒栈虽说简陋,但整洁实在,井井有条,一眼看上去也有几分让人舒服的朴质之美。
看到他二人走近,屋内走出一人前来相迎。此人身长颀立,温文尔雅,饶是一身平常布衣,眉宇间也自是有一股掩不住的俊逸之气。王李二人心内都不禁暗忖:不想这小小酒栈之内也有如此钟灵的人物。当下也不敢倨傲,向那人一揖道:“想必这位兄台便是此间的老板了。”
那人也拱手还礼,面色极是温和:“小小陋室怎敢自称老板。鄙人姓仙道,离乡到此,借贵地开个酒栈,方便路人,聊以生活罢了。”
姓王的书生道:“原来兄台是外地人。”
那自称姓仙道的人答:“正是。因家乡不太安宁,又没有什么亲人,只图个清静栖身之处,便来到此地。”
姓李的书生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们这个小地方倒是清静,一直以来,村民们都还算本本分分,安居乐业。只是这两个多月来……”
仙道听他话里有异,微微一笑:“兄台有话,不妨直说。”
那李生似乎面有难色:“不知怎说才好。我也未曾亲见,只是略有耳闻罢了。这两个多月来有人看见半夜里时有黑影在村后破庙中出入,白天结伙去察看又不见半点人兽的痕迹,才疑说是有鬼魅。村民都担惊受怕了一阵子,但又不曾有哪门哪户遭遇祸事,这才稍感心安,只是那破庙便无人敢靠近了。”
仙道不以为然地笑道:“世上之事,无奇不有。它不来招,我不去惹,自能相安无事。”说罢,转头向屋内还在洒扫收抬的伙计招手:“彦一,先把那些放下吧,拿两瓶好酒来,今晚我们和这两位兄台畅饮几杯,也不负了这佳节明月。”听那伙计应了“哎”一声后,又笑着对王李二人道:“今晚就让在下做东,谢两位兄台抬爱,在此佳节来到敝处,在下荣幸之至,请勿要推辞。”
那二人见他如此,便也乐得顺水推舟,打了一揖道:“那就承兄盛情,恭敬不如从命了。”
直至半夜,王李二人起身告辞,仙道便也不再多留。待那二人走后,彦一凑近仙道:“你看那鬼魅之事是真是假?”
仙道已是微醺:“你可真是耳聪目明啊。那你说说看呢,可信不可信?”
彦一略作思索:“多半是胡诌的。”
仙道一哂:“这央央世间,哪能有这么多的鬼怪。再说,那庙里供的可是神佛,鬼怪一去岂非自投罗网?让我说肯定是人在装神弄鬼。”说罢,转身进屋,走了两步,却又掉过头来对彦一警告道:“此事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可插手多管,以免生出事端,惹祸上身。”彦一“哦”了一声,留下收抬残杯剩酒。
自酒栈开张已是半月有余,往来过客,时多时少。主仆二都非求金之辈,有客来时自依礼招呼,无客之时或自斟自酌,小饮数杯,或闲然对奕,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这日傍晚,酒栈打烊之后,仙道见所卖之酒有些品种已所剩不多,便嘱咐彦一道:“今晚我去寻些花草来做酒引,你自留待屋里照看。”
凭借对花草气味的辨别经验和淡淡的月光,仙道在暗夜里信步而行,只觉万籁俱寂,偶有几声虫鸣,心内一片空灵,极为安适。忽听得村内“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之声清晰入耳,心想三更已过,也该回去了。抬头再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不料隐约中一座饰有飞檐的房屋正在五十步开外,屋内不见透出一丝亮光,不似有人居住,想必此间便是那村后的破庙了。仙道急忙转身,还未跨出一步,已有一冷硬之物抵住了自己背心。仙道心里一惊,便不再动弹。
如此顿了几秒,只听背后有声音冷然响起:“你是何人?”
仙道听得询问之声,便料想一言半语之间,那人不致置己于死地,心中大宽:“我只是村口卖酒之人,无意闯入,万望海涵,饶我性命。”
“卖酒之人为何深夜到此?”
仙道听他声音冷而不失清亮,估计不过十七、八岁,便道:“我是来寻酒引的。少侠有所不知,酒引的好坏决定一坛酒的优劣,而在下最喜以花草作引。更深露重之时,天露微曦之前,花草最为清新怡人,酿出的酒也定是清冽甘醇,无半点腐败将逝之气。”说到此处,仙道顿了一顿,将手伸入衣内。
看他动作,那少年手指一拨,原来抵在仙道背心的乃是一柄长剑,此刻只听“嗤”一声轻响,剑已出鞘寸许,映着月光,寒光乍现。
二
仙道听得身后响动,忙道:“少侠不要误会,在下只是想证实所言非虚,别无它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囊,解开绳结,递到身后。
那布囊中所盛恰是半掊深秋桂子,在微黄的月光下略有浸腊之感,花瓣之上果然是湿意盈盈,甚为娇憨可爱。不过倾刻,馥郁之气已经氤氲开来,让人只觉花香袭人,心旷神怡。
少年沉默片刻,又道:“你既无心到此,为何又急于离开?”
仙道答道:“只因前日听村里人传言这破庙之中有鬼魅出入,突然到此,心下也不禁骇然。我本但求闲淡,以度余生之人,今日之事,定会守口如瓶,不肯泄露半句。相反,我若今日死于此处,必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于少侠也未见得有何利处。况且,你我也算是未曾谋面,不如就此别过,经后两不相干?”
仙道说完,缄口以待,身后仍是一片静默。过了半晌,他才慢慢转身去看,哪里还有半点踪影。
俗语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很快,这个小小酒栈便因其酒口感醇厚,气味怡人,色泽明亮,回味悠长而闻名遐迩,吸引了远远近近的人前来沽取品评,以至于出现了酒栈整天都门庭若市的状况,这倒令主仆二人始料不及,彦一倒还觉得热闹无所谓,仙道却对这喧闹的生活感到头痛不已。为了不受此打扰,仙道不得不定下一个规矩:每日卖酒只限于辰时至午时,其余时间闭栈不开。
这日午后,仙道和彦一正临窗对奕。看那仙道含笑而坐,气定神闲,彦一却抓耳挠腮,显然已处于劣势,正作没奈何处,忽听有人叫门:“店家,店家……请问有人在吗”彦一如蒙大赦般站起来:“不知是什么人来了,我去应门。”打开门来一看,却是一个年轻女子。
彦一笑着问道:“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到酒栈自是来买酒的,难不成来买缎子?”
彦一冷不防被她一噎,心想这女子好生无礼,便也拉下脸来:“今日时辰已过,明日请早。”说完就要关门。
“哎,”那女子向前一步,把手撑在门上,打量了一下彦一,“你只是个伙计吧,叫你们掌柜出来说话。”
“你……”
“彦一,不可鲁莽。”说话间,仙道已经踱了出来,伸手把门打开,看那女子身形娇小,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容色清丽但稚气未脱,便作了个揖,微笑着道;“刚才在下的伙计冒犯了姑娘,姑娘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那女子见他态度温和,礼数周到,也笑着道了个万福:“小女子冰儿有礼了。先生果如我家小姐所料,是个谦谦君子,”目光又在彦一脸上一转说,“不似一般山野村夫。”
仙道伸手拉住又要发作的彦一,含笑道:“冰儿姑娘要见在下,不知所为何事?”
“我家小姐最爱先生所酿的‘点绛唇’,今日特遣我来买些回去。”
仙道歉然一笑:“承蒙你家小姐抬爱,在下不胜荣幸。但恕此时无法从命,惟恐此例一开,日后多有不便,还望小姐和姑娘体谅则个。”
“我家小姐自然知道这里的规矩。但小姐说了,品酒即能知人,先生能酿出‘点绛唇’这样的酒必非凡夫俗子。既能有幸尝到先生之酒,也算是与先生有点缘分,愿能结交先生这个朋友。既是朋友,何谈买卖,希望先生能带上一坛‘点绛唇’到我家小姐处小聚片刻,吟诗作画,拨弦弄箫,谈古论今,无所不可。也不算破了先生的规矩。”说罢又道了个万福。
彦一听了此言,不禁哼了一声,道:“你家小姐好大的架子!”
那冰儿面露骄傲之色,对彦一冷笑着答道:“我家小姐便是花满楼的彩子彩姑娘,二位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仙道笑道:“彩姑娘色艺双全,陵南城内外方圆百里何人不晓。我纵是刚到此地,也常常见到过往客人谈论时均是满面倾慕之色。听说有些人一掷千金也只能隔帘听琴。今日彩姑娘邀在下见面,实是受宠若惊。只是这路程不近,天色也……”
“门外已备有马车,只需一个时辰就可抵达,天黑之前自会再把先生送回来。”冰儿不容他推辞。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彦一也在一旁央求还要辞谢的仙道。他毕竟还是小孩心性,听说可以去名噪一时的花满楼,早把之前的龃龉抛诸脑后了。
那冰儿甚是机灵,趁彦一纠缠仙道的空档把马车招了过来,向着仙道做了个请的手势,略一鞠躬:“先生请上车。”
仙道虽觉不妥,但又拗他两人不过,只得答应:“那好吧,我们早去早回。彦一,去抱两坛‘点绛唇’来。”
花满楼处于陵南城中最为繁华热闹之地,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雕梁画栋,一派富丽堂皇。客人出入如织,均是衣着华美的富贵纨绔之人。行到正门口,冰儿却并不停住,而是绕到楼侧,才请仙道二人下车,穿过一条曲折的窄巷,来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门前。“这是我家小姐专用的通道,以避开大堂里那些无赖的纠缠。”冰儿一边解释一边从腰间香囊里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门锁,又领着他二人上了十数级木梯,才来到一个绣楼的外间。
仙道笑道:“真是曲径通幽啊!”一言未毕,只见里间珠帘打起,走出一个笑盈盈的女子来:“有劳先生大驾了。”
仙道看那女子粉面桃腮,光彩照人,眼波流转之处,但觉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因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彩姑娘了,果然是倾国倾城之貌,名不虚传啊。”
那彩子毫无扭怩之色,施施然还了一礼:“正是小女子,多谢先生夸奖。今日冒昧请先生前来,一是因近日念‘点绛唇’的滋味,二是想和先生交个朋友。如今亲见先生,果非俗人,小女子身份卑贱,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岂敢,岂敢。姑娘出淤泥而不染,卖艺不卖身,艳冠群芳,满腹才情,仙道惟恐高攀不上。”
“那就多谢先生抬爱了。听先生口音不是本地人士,不知仙乡何处?”
“身世漂零,不提也罢。”
“先生为何以酒为生?”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罢了。”
“原来如此,难得先生超然物外,淡泊名利。”
闲谈之余,仙道见她云鬓之上,并排插了三支银钗,这倒也稀松平常。奇的是一般女子银钗上所垂之物不过珍珠,宝石之类,她却每支上都缀着一个小铃铛。仙道想了想,也就不以为意了,各有所爱罢了。
日偏西时,彩子吩咐马车送仙道二人回到酒栈,一宿无话。
三
几日来相安无事,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彦一与仙道对奕,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甚无趣味,便提议到出村走走,看看周围环境,熟悉一下地形。
仙道和彦一信步而行,绕来绕去,来到一墙破壁前。仙道仰首一看,心内一惊:这不正是那破庙的后墙吗?转身便要拉彦一离开。刚走出十余步,突然之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倾刻间,暴雨已是如豆般砸了下来。彦一反手拉住仙道:“来不及了,进庙避一避吧!”仙道一愣,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叹了口气轻声自语:“此时也,数也,命也。”彦一只顾急着找路进去,风雨之中不曾听见仙道言语,更无从得知他心中所想了。
进得庙里,只见蛛网遍结,裂壁残柱,灰尘布满,一片破败颓然的景象。
彦一一边揩抹被雨打湿的衣服,一边抱怨:“这个鬼地方,平日里可能也只有鬼才来。”
仙道正色道:“既来之,则安之。庙堂之内,不得胡言乱语。有地方给你我避风雨已是恩惠,怎能埋怨?”
彦一吐了吐舌头,双手合十,面向着庙里所供的佛像拜了两拜,嘻皮笑脸地说:“弟子无知,菩萨慈悲为怀,不会与弟子计较的。”
仙道看他模样,不禁宛尔。抬头看那佛像,依稀是观音大士,只因长期未加修缮,金身已剥落得斑斑驳驳,所剩无几,不过那手中的玉净瓶倒还光滑圆润。佛像之上也是积灰甚厚,所幸还没有结上蛛网,否则就更加难以辨认了。
庙外雨下得哗哗作响,夹杂着雷鸣闪电,不似有一时半会儿便能作罢之意。彦一见墙角横放着一根三尺多长的粗木桩,便想把它移过来暂且坐坐。用力提起一端,却猛地打了个趔趄。原来木桩已被老鼠从另一端啃空了,看似很重,实却是轻。彦一稳住了重心,正在自认倒霉,不想却从那空的一端“咕咕噜噜”掉出一个物事来。他放下木桩,捡起那物事,竟是一根女人用的银钗。“想不到这破庙之中也能捡到宝。喂,你快过来看啊。”
仙道接过那钗,看到钗头悬着一个小铃铛,觉得甚是眼熟,低头一想,可不正是那花满楼彩姑娘的发上之物吗?仙道心念转动,面色陡然一凛,对彦一低喝道:“此地不宜久留!”彦一兀自把玩那钗,对仙道之言不得要领。仙道正待拖他出去,却见眼前一晃,一黑一白两个人影闪进庙来。
庙里气氛突变,四人面对面僵持而立,只是与彦一独自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同,其余三人则是神情凝重,相互打量。仙道看那两人均是身长八尺,气宇不凡的少年。身着白衣之人稍显瘦削,剑眉高挑,一双星目黑不见底,清亮异常,雪样的肤色在白衣的衬托之下更无半点血色,面若冰霜。那黑衣人体格颇健,浓眉大眼,精光四射,却是一头奇特的红发,在黑衣之上似乎快要燃烧起来了。
那黑衣人乍见彦一手中的银钗,“唰”的从身后抽出一把长剑,直直向彦一颈上刺去,手法之快,让彦一想要叫一声都来不及。谁知他快,那白衣人更快,他把剑轻轻向上一挑,便将那已在彦一颈边的剑尖无声荡开。那黑衣人怒道:“流川,你为何阻止我?”被称作流川的白衣人脸色未变,淡淡道:“师父遗言,不可滥杀无辜。”
“但他手上有……”
“那并不代表什么。”流川口气仍是极淡。仙道听他二人说话,已然想起这流川即是那晚在破庙前所遇之人,正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彦一声音在一旁响起:“这……这是我刚刚才……才捡到的,既是你们的,还……还你们就是……”说着,战战兢兢地将钗递与那黑衣人。那黑衣人听他说话,竟毫不领情,又举剑欲刺,流川伸手按在他肩上,冷喝道:“樱木!”
仙道见状,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道:“在下二人确不知这钗是两位的爱物,偶然拾得,自当完璧归赵,不敢心存贪念,占为己有。”便从彦一手中拿过那钗,送到流川手边。那流川也不看他,只抽过那钗,冷冷道:“走。”
“哪有这么容易!”樱木仍不肯罢休。
仙道对着樱木一揖到底:“我们乃村口卖酒之人,在下名叫仙道,他是酒栈伙计彦一。少侠若是赏脸,我二人愿以酒赔罪,酒栈之门随时为二位而开。”
“有什么稀奇,我……”
“走。”流川打断樱木的话,对仙道冷眼一句。
是夜,彦一仍心惊不已,对仙道之举大惑不解:“如此凶恶之人,理应避都避之不及,你倒好,不但自报身家,还叫他们到这里来,不是引狼入室,自寻死路吗?”
仙道恍如未闻,沉默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似乎看着一个极遥远而飘渺的所在,出神道:“命,可以逃么?”
彦一见他容色不同往常,诧异道:“你,怎么啦?”
仙道朝他淡淡一笑:“我没事,你先歇息去吧。”
仙道静坐了半晌,觉得有些郁闷,便起身走到窗边,支起窗户,却见庭院外有一人在月下孑然而立,见他开了窗也不躲避,微风过处,衣袂飘飘,可不正是那流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