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把盏桂花酿 8-12

作者: 骅谵,收录日期:2006-04-17,945次阅读

  花满楼。

  不知是不是因为秋风日益萧瑟,冉冉物华休,连日来彩子觉得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这日正懒洋洋地在床里歪着,迷迷糊糊听到那鸨母又在喊:“彩姑娘,有客来了!”彩子往床里缩了缩,对旁边的冰儿道:“去跟她说,今儿太乏了,让我歇歇。叫那人明天再来。”冰儿答应着出了房,谁知刚出去却又跑了回来,在彩子耳旁轻声道:“小姐,是那天那个出了一万两银子的明公子。”彩子一听,翻身便坐了起来:“是他吗?说我在房里等他。”说着便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看妆容,抿了抿鬓发。冰儿见她如此,偷偷笑着出去了。
  彩子端坐在暖椅上等那明公子,只听“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一把扇子挑起绣帘,他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那明公子将扇子一收,对着彩子作了一揖,笑道:“今日唐突佳人了。”彩子不以为然道:“小女子本是待价而沽之人,怎配得上‘唐突佳人’这四字?”

  明公子呵呵一笑:“那日走后,竟日夜念着姑娘的酒。今日能否再浮一白?”

  彩子也想起那日他说走便走,对她这个“花魁”也可算得是一番轻贱,便佯怒道:“我这里的酒可是任谁想喝就喝得的么?”

  那明公子依然是呵呵一笑,道:“看来彩姑娘还气得不轻呢。”转头看见琴台上的古筝,“那就让在下为姑娘抚琴一曲,当作赔罪可好。”说着,便径自走了过去。

  彩子听他拨弦,原来是一曲《广陵散》。曲子虽是普通,但那明公子却将它弹得清越流畅,引人入胜,显然妙于常人。彩子听在耳里,心里对他的好感不由又多了几分。

  弹罢,那明公子拿来起扇子,一拱手道:“在下献丑了,恭听姑娘仙乐。”彩子道:“公子过谦了,小女子愿得公子指点一二。”彩子所弹的弦律颇为凄清婉转,乃是她自己所谱。

  那明公子一边听一边说道:“姑娘心事重重,必是感怀身世,似乎对现在的生活颇有不满,愿隐居山林之意。”走到几案前,就着砚中残墨,提笔便写。彩子听他言语,心里便叹今日遇了知音,和平日里那些想入非非的臭皮囊不可同日而语,竟触动了柔肠,生出几分婉转爱慕之意。

  一曲终了,那明公子也刚好提笔收尾,将那张素笺奉到彩子纤手之中。彩子看那一笔草书写得龙飞凤舞,眼睛一亮,暗暗叫好,再读那文章,竟是以她的琴声为韵律,明里写秦淮八大名妓的境遇,却句句暗指自己,读来婉约悠远,凄美动人。彩子不禁出神叹道:“公子字写得好,文章也做得好。妙就妙在起笔明明是‘骚’体,文末却用‘乱’结尾。”

  那明公子伸手把她纤腰一揽,便将她搂入怀里,在她耳旁哑声道:“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个‘骚’法,怎么个‘乱’法。”趁势在她颊上亲了一口。

  彩子虽在花满楼的日子不短,但一直都做清客,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呀”了一声便要挣出来,岂知她越是挣扎,越是被搂得紧。感受到那明公子身上排山倒海而来的强烈的男子气息,又是自己已然倾心之人,彩子只觉得心旌神荡,浑身发软,几乎无力自持,俏脸红透,宛若一朵秋日海棠。

  那明公子又低声道:“我为你赎了身,你跟了我可好?我娶你做我的妻,也不算辱没了你吧。”

  彩子本已被蛊惑得几乎不能思考,听了此话,只觉今生真能得他相伴是再快活不过了,咬了唇嘤嘤道:“你去和妈妈说吧。”

  那明公子却慢慢放手松开她,默不作声了。彩子不知就里,急急问道:“怎么了?”明公子皱着眉,目光凝重,似乎有什么事难以启齿。彩子见他如此,红着脸说:“你刚才都说……都说……要娶我了,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讲吗?”

  明公子看她满脸担忧之色,终于开口道:“好吧。上次我不是告诉你我有要事在身吗?我是来寻仇人的!”
  “什么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是谁?”

  “这你就不要管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等我把这件事解决了,我便来替你赎身,和你远走高飞。”

  “告诉我是谁,虽然我帮不了什么,但也可以为你分一点忧吧。”


  破庙密室中。

  流川躺在石床上。仙道慢慢拆开他腹上的布条,查看他的伤口,越拆越是分外小心。虽然明知流川咬着牙不肯回答,他还是不时地问一句:“痛吗?”

  “还痛吗?”流川突然开口。仙道一愣,抬头见流川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便伸手摸了摸前两日被流川划破的地方,又继续拆到布条,笑道:“你若肯亲一亲便不痛了。”冷不防流川真伸出手来抓住他颈后的衣领,用力向前一勾。仙道怕压到流川腹上的伤口,急忙将双手支在他身子两旁的空档处。两人的脸迅速贴近,流川歪了头,张口在那道细细的疤上轻轻一吻。

  “你……”仙道震惊之余,只觉一阵温暖的悸动从颈上传遍全身,心里一时有千丝万缕,竟说不出话来。

  流川看着他的表情,皱了眉不解地问:“更痛了吗?”他的双眼黑不见底,执着,坦率。仙道突然觉得那是一片深潭,此刻就算溺死在里面也能无悔一生。

  半晌,仙道缓缓开口:“为什么这么做?”

  “你叫我亲,便亲了。”

  “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吗?”

  “我相信你。”

  “若我叫你从今以后一辈子都陪着我呢?”

  “好。”

  “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就答应了?”

  “不知道。”

  仙道忍俊不禁,轻轻地笑了。流川觉得莫名其妙:“笑什么?”仙道扬着嘴角,呵呵答道:“没什么,只是手麻掉了。”

  “白痴,你坐好啊。”

  仙道给流川换好了药,便扶他也坐起来,又拿出两壶酒来。流川道:“今天这个叫什么?”
  仙道一手执了一壶,答道:“这个是金风,这个是玉露。”
  “你不是说品酒一次只能喝一种吗?”流川奇道。

  仙道浅浅一笑:“你知道秦观的《鹊桥仙》吗?这首词中有两句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两种酒就是由这首词而来,为这首词而酿,一定要搭配起来喝,才能品出香醇,才‘胜却人间无数’。”

  流川伸手要过“金风”,说道:“是吗?”仰头要饮,却被仙道用手拦住道:“别急,先饮‘玉露’,再品‘金风’。”

  流川不解:“有区别吗?”

  “本来是没有,不过这首词的最后两句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不喜欢。我们先‘玉露’后‘金风’,那最后两句便可改为‘两情若是久长是,更应在朝朝暮暮’了。”说到这里,仙道顿了顿,握了流川的手,目光炯炯,唤了声:“流川……”

  “嗯?”

  “跟我走吧。”

  “好。”

  “真的吗?”

  “白痴,我答应过陪着你的。”流川的眼睛亮晶晶的。

  仙道叹了口气,喃喃道:“你真的是一个杀手吗?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明净的一双眼呢?”

  此时无声胜有声。

  突然,“訇”一声响,密室的门开了。“流川!”红头发的樱木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陡然进入昏暗的密室让他觉得有些眩晕,闭眼定了定神后,才看到流川身边还有一个仙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樱木满面怒容。

  “他救了我。”流川淡淡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底细你都清楚吗?”

  流川摇了摇头,说:“我要跟他走。”

  “什么?!”流川的话对樱木来说不啻平地一声雷。“你也要走?!”

  仙道听闻,坐直了身子:“还有谁?她吗?”

  “关你屁事!滚出去,我有话问流川,待会儿再和你算账。你若敢跑了,我就……”

  “樱木!”流川不悦。

  仙道轻轻拍了拍流川的肩,微笑道:“不妨事,你和他好好说清楚,就当是临走告别好了。我在外面等着,有事随时叫我。”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路过樱木身边时向他扬起嘴角,颔了颔首。樱木把头撇向一边。

  密室的石门重新关上后,樱木快步走到流川跟前:“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他很好。”

  “他究竟是谁,你不觉得他的身份很可疑吗?”

  “不重要。”

  樱木咽了口气:“你一定要跟他走吗?”

  “是。”

  “什么时候?”

  “他说走,便走。”

  “彩子也说要离开这个地方,你知道吗?我真搞不懂你们两个都中邪了!”

  “她?”

  樱木的神色少有地变得郑重而焦虑:“她要我们做最后一次,为她这辈子的归宿。成功,她便退出江湖,归隐山林;若失败……她也没说会怎样,但我看她那个样子,这一次对她来说恐怕是生死攸关。我们从小相依为命……”

  不待他说完,流川便去开启了石门。随着石门缓缓移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仙道关切的脸。四目相对,空气也为之凝滞。终于,流川垂了眼,开口道:“我暂时不能跟你走了。”

  “这次任务的对象又是谁?”

  “你别问,我不想你知道太多。”流川抬起头来,目光坚定,“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就在酒栈等我,事情一了结,我就来找你。”

  仙道捧了流川的脸,欲言又止,看了半晌,忽地展眉一笑:“我们的‘金风’、‘玉露’还没喝呢,来!”说着,执了流川的手走回密室。樱木听了他俩刚才的对话,想起彩子托付的事,心下有些黯然,看他俩进来,也自站着不动。

  仙道拿过喂过流川药的那只碗,先斟了些“玉露”,又往里倒了些“金风”,笑道:“朝朝暮暮也好,不能朝朝暮暮也好,已经‘胜却人间无数’了。”说完,仰头喝去一半,将剩余的递与流川。流川没有说话,眼一闭便一饮而尽。

  “你们……”樱木看得莫明其妙,忍不住出声。

  仙道听他言语,拿起两壶酒,一前一后掷给他:“你虽只一人,试试也无妨。”

  樱木看那两个瓶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便问道:“有什么奇怪吗?一定要一次两种,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喝。”

  “这算什么奇怪。有一种酒,斟的人与喝的人若是情深总重,喝完之后便会堕下泪来。”

  “是吗?你会酿吗?”樱木大奇。

  仙道却似乎没听见他的问话,回过头深深看着流川,一字一句地说:“记住今晚我们喝过的酒,住今晚我们说过的话。”说完,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喂,你还没回答我呢。”樱木心有不甘。

  “是谁?”流川冷冷一句。

  樱木一愣,走近流川,站定了:“赤木城主!”
  “嗯。”
  “你‘嗯’什么‘嗯’哪,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问原因从来不是你我的责任。”

  “但是这一次要他命的是彩子,而且他是湘北、陵南、翔阳三城之主!”

  “……”

  “根据彩子的消息,那‘赤木府’守卫森严,这也都罢了。最可虑的是他那两个肱股之士。一个叫做花形透,心思缜密,武功盖世;另一个更被当作神人,天地万象,无所不知,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之外。除了赤木本人竟是谁也没见过,连名字也不为人知,只知道赤木称他为军师。正是靠了这一文一武,赤木才会有今天的显赫。流川,这一次……恐怕要大费周章了。”饶是樱木自封为“天才”,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此刻面上也有些阴晴不定。

  流川默了默,说:“今夜去探一探。”

  二更时分,万籁俱寂,流川和樱木身着夜行衣,来到赤木府外,一纵身便跃到围墙之上。府内一片漆黑,只有屋角和回廊里挂着的灯笼透出点点红光。流川和樱木看清了四下里没人,便无声无息地跳下去,伏在灌木丛后。流川低声道:“我左,你右,三更时回这里会合。”

  赤木府森严的防备果然不是徒有虚名。长长短短的回廊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纵横交错,亭台楼阁星罗棋布,整个府邸宛若一座迷宫。流川右手按剑,猫着腰,脚步放得极轻。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避开巡逻的卫兵,迅速地穿梭于各处,细细记下地形。

  再说那樱木,他来到一间屋子的窗下,正要往里查探,忽听到一队卫兵的脚步声正向他逼近。樱木急忙屏住呼吸,施展轻功,跃到屋顶之上。待卫兵走过,他了口气,却闻到一阵香气从身后传来,借着月光一看,原来他到了赤木府的后花园。根据以往的经验,樱木猜测赤木的卧房极有可能就在附近。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穿过花园,进了一个小院落。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精致华贵的屋舍。樱木心想:难道这便是赤木睡觉的地方?我果然是天才,得来全不费功夫。现在半个卫兵都没有,真是天赐良机。

  几朵浮云飘过遮住了明月。樱木站在窗边,将耳朵贴在窗棂上,凝神细听,屋内没有半点响动。他猫腰来到门前,从软靴里摸出一把短刀,插进门缝,轻轻往上一挑,门闩便被挑开了。将门无声推开几分,他便闪身进去了。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樱木心里暗自好笑:堂堂的赤木城主竟满屋脂粉气。他全身戒备,手里握紧了短刀,轻手轻脚走入内室。内室最里靠墙处是一张床,帷帐紧闭。这时,天上的浮云已经散去微黄的月光斜斜透进来,照在丝质帷帐之上,反射出一光亮。樱木在床前站定,右手举起短刀,伸出左手轻轻捞起帏帐,安睡在内的竟是个女子!!

  情况突变,樱木一下子无措起来,呆了一呆。月光落在那女子的脸上,凝脂般的肌肤泛出独特的光泽,深蹙的娥眉仿佛不胜凄楚。樱木竟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杀戮之心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怕一动便碰碎了这一室的轻柔。忽的,那女子的眼角有一物闪闪发亮,仔细一看,竟是一滴眼泪。樱木的一颗心狂跳不止,想起不知在何时何地听过的一句话——女人是水做的。

  直到三更的梆子从远处隐隐传来,樱木才猛然惊醒,缓缓放下帷帐,转身跨出一步又回过头拉起帷帐,伸出两只手指将那女子眼角的泪珠轻轻抹去,才终于走了出去。樱木将门恢复原状,沿着原路返回,与流川会合。

  回到密室,流川凭着记忆用剑在地上划出他在赤木府中走过的路线,划完又把剑递给樱木。樱木一路划过去,到了后花园,手上渐渐慢了,划到那小院落时,樱木脸上竟呈出一片迷离,放了剑,张开手掌,看着那两根手指发呆。流川从没见过他这等模样,不知就里,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樱木正想着心事,忽被流川一问,顿时满脸通红,搓着手吞吞吐吐地答道:“没……没事,突然有点……抽筋……”

  流川也没在意,只盯着地上的图,说:“下面呢?”

  “下面……下面不知道了,中途浪费了一点时间,到这里时就已经三更了。”

  “哦,”流川用力眨了眨有些疲倦的眼睛,“我累了,明日再说。”说完,缩身上床,倒头便睡。

  第二日午后,流川和樱木正分析赤木府各处的布局。忽听外面一阵银铃响,樱木精神一振:“彩子那边有新消息了。”说着,便去开门,只见一个女子手持银铃,笑吟吟,
  俏生生地站在门外,正是冰儿。樱木拉她入内,确定后面无人跟来,才又关了门。

  冰儿见流川坐在床边,浅笑道:“好久不见,你上次的伤怎么样了?”

  流川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淡淡地说:“已经没事了。彩子叫你带什么话来?”

  冰儿格格一笑:“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这么冷淡。我们这许久没见了,进入正题之前怎么也该互相关心关心吧。相形之下,樱木人就比你好多了。”

  流川不置可否:“你是知道我的。”

  樱木在一旁揶揄道:“他是千年冰霜,只有对着……”

  “樱木!”流川出声打断他,又对着冰儿道:“说吧。”

  冰儿与樱木对视了一眼,含笑撇了撇嘴,说道:“今天上午,赤木城主派人给小姐送来张贴子,说今日是赤木城主他妹妹十六岁生辰,请小姐过去参加晚宴,为客人们助兴。赤木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今日大摆宴席,说是庆贺生辰,其实也有她择婿的意思。”

  “那出席宴会的人想必都是年少英俊啦,你也可以趁机挑一个啰。”樱木笑道。

  “你少贫嘴!像赤木那样的人,婚嫁看的是权势,不是人才。他对妹妹再怎么疼爱有加,也敌不过坐稳他那个位子来得重要。传闻他那妹妹长得可是闭月羞花,倘若嫁个糟老头,才真要叹红颜薄命呢!”

  樱木还要说话,蓦地想起昨夜里见到的那个女子,胸中一闷,勉强扯了扯嘴角。

  冰儿见他两人都不作声,也就没再说下去,问道:“你们这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流川用剑尖在地上地图的中后部划了一圈,说:“这一块还不清楚。”

  冰儿道:“今晚我设法去查探一下,赤木府里上百的丫头,应该不会注意到我。”

  “你行事千万要小心,别把小命丢了。”樱木叮嘱了一句,流川也一脸慎重。

  冰儿格格一笑:“放心了,我这么机灵,怎么可能出事。我来这儿送信也不下百回了吧,可有过什么差错?”

  流川也不再多言,只道:“我们等你的消息。”

  冰儿笑嘻嘻地说:“知道了。你不要老绷个脸嘛,我都从来没见你笑不定期,你笑起来说不定比我还漂亮些,干嘛这么吝啬呢。”

  流川不言不语,依然淡着脸。

  冰儿抿嘴一笑:“算了,算了。我先走了,小姐还在等我。”说着,拍拍樱木的肩,便开门走了出去。

十一

  赤木府已是一派的灯火辉煌。府门前的大片空地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的宾客相互寒喧的声音使得府门口显得有些嘈杂。
  冰儿扶着彩子下了马车,二人便直直向府里走去。“花满楼彩子姑娘到——”门子响亮的报名声乍然而起,人群刹时间便安静下来,纷纷回头去看彩子,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随之而起:“看见没,这就是花满楼的花魁彩子。”“果然不是凡品。”……彩子一脸平和,对这些场面早是习已为常。只见她轻提了裙角,带着冰儿矜矜持持进门去,留下身后这片啧啧之声。

  穿过府内的前庭,便是个大厅。在这大厅之中,有一个男人最为引人注目。他身量伟岸,一双炯炯的虎目不怒自威,虽然只着件青色的府绸长袍,但腰间那一条璀粲的金丝腰带便充分显示了他尊贵的身份——他便是那三城之主赤木。

  彩子款款走到那人面前,施施然道了个万福,朱唇轻启:“城主别来无恙。”赤木面色霁和,伸手虚扶了一下,微笑道:“又劳烦姑娘了。”“城主说哪里话,这是小女子的荣幸。”赤木颔首,微偏了头对身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道:“带彩姑娘入席。”那家丁立即上前,走到彩子身边,弯腰拱手道:“彩姑娘请。”彩子又向赤木行了一礼,道:“谢谢城主。”便跟着那家丁出了大厅。冰儿紧随其后。
  原来这宴席设在府内的后花园。这后花园中有一个呈半圆形的颇大的池子,圆心处有一个小亭,池上横跨了一座汉白玉的小桥,将小亭和弧形的岸边连接起来。

  这个小亭大半悬在水上,另一半连着一条回廊,曲曲折折通向花园深处,严格说来,应该算作一个水榭。正因傍水而立,因此唤作“聆水亭”,宴席的主席便设在此处。水池的弧形边上数十张长条几依次排开,上面放了些时下的水果鲜花,这便是客席。

  天色已有些擦黑,宾客们也已陆陆续续入了席,仍然是永不翻新却也永不过时的寒喧。忽然有人连声道:“唉,来了,来了。”众人都停了那些不知所云的交谈,伸长了脖子去看。

  远远望见回廊曲折中赤木正向亭中走来,他面上似乎带些些笑容,正与一个挽在他手臂内的女子轻轻说话。那女子身形娇小,体态轻盈,着了一件鹅黄的衫子,微风将衫子上的一层细纱吹得飘飘摇摇。在他二人身后,还有一名男子,众人皆知这便是宫城——虽未宣布但已是赤木内定的城主接班人。

  转眼间,这三人已进了亭子,宾客们纷纷起身行礼。赤木走到亭边对众人抬了抬手,那客席间便安静了下来,只听他朗声道:“多谢各位贵客赏脸参加舍妹晴子的十八岁生辰宴。晴子是我如今唯一的亲人,是她一直陪着我用双手打下了现在的江山,其中的的酸甜苦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借此机会,我要先敬三杯酒,一杯谢天,一杯谢地,一杯告慰泉下父母。”立刻,他身边便奴仆端了个盛着三杯酒的托盘上来。只见赤木取过第一杯,伸指在杯中蘸了酒向天空弹了几弹,取过第二杯尽数在亭中的地上,而第三杯则倾入池中。做完这一切,赤木向对岸众人道:“各位请自便。”说完便转身落座。这样,宴席就算正式开始,各式各样的珍馐佳肴如流水般上了桌来。

  客席那边,众人相互谦让着到亭内去敬酒。彩子自然也要应这个景儿。只见她莲步轻移上了桥,冰儿双手执了酒杯跟在她身后。

  到了亭前,彩子依然先是施礼,然后才进了亭走到赤木三人面前,从冰儿手里接过酒杯,含笑看着晴子,没有说话便用袖子掩了嘴将酒饮尽。晴子尚不太谙人情世故,见彩子不说话,不知她是何用意,显得用些无措。坐在一旁的赤木已是抚掌笑道:“好一个无声胜有声,彩姑娘果然不是俗人,那些个千篇一律的恭维我们已听得烦透了。”彩子抿嘴笑道:“城主过奖了。”坐在另一边的宫城早已是看痴了。


十二

  说起宫城和彩子,这里面还有一段渊缘。早在彩子第一次进赤木府侍宴的时候,宫城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一颗心为她沦陷至今。他曾经派人给彩子送去一封信,表示想要为彩子赎身,希望她能常伴左右。很快,彩子便传回一张素笺,上书:能嫁与少主为妻,此生夫复何求?宫城乍一看欢喜得难以形容,兴奋之后细细一想才看出她婉拒的意思:我是不甘与人为妾的,你堂堂少主又如何能娶一个风尘女子为妻?谁知这宫城是个痴情种子,竟真的拿了这封信去向赤木辞行说要做个平民。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赤木训斥道:“你真要让我这十几年打下的江山断送在一个青楼女子手中?!”这件事弄得沸沸扬扬,全府上下无人不知。后来宫城虽没再提,但每次彩子进府时他一脸痴迷的样子,就算是三岁的小孩也觉察出异样。

  再说回彩子前去敬酒。晴子答礼后,看到她衣衫单薄,便道:“如今天已凉了,姑娘当心酒后易受寒。”说着,便要叫人去给彩子找件衣服。彩子止住她,笑道:“多谢小姐关心,我自备了衣服来的。”她转身对冰儿使了个眼色,道:“去,把车内我那件披风拿来。”冰儿会意,低眉答道:“是。”又向赤木三人告了个礼,便回身下了桥去。

  冰儿出了后花园,正寻思着不知该往何处去,却看见一个丫头端着个花盆从不远处走来。冰儿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

  她悄悄绕到那丫头身,伸手在她肩上一拍,笑道:“姐姐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那丫头被她一惊,吓了一跳,险些儿丢了手里的东西,薄怒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死丫头,这碧玉盆子要是摔了,可是你赔得起的?”回身看到冰儿,觉得甚是眼生,问道:“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我怎么没见过你?”

  冰儿小嘴一撅,嗔道:“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书儿啊,前些日子还到姐姐房里借过绣花样子的。姐姐怎么就忘了。”那丫头一边回忆一边道:“是吗?”

  冰儿哪容她细想,快声道:“怎么没有。姐姐端了这花要去哪里?”那丫头见她娇俏可爱,嘴里又是“姐姐,姐姐”地叫得极甜,便也不再疑她,答道:“我要到城主书房里去,城主最爱这玉兰花了。”

  冰儿心里暗自窃喜,笑道:“我也要到那边去,刚好和姐姐同路。姐姐累了吧,我帮你拿会儿。”
  冰儿和那丫头一路说说笑笑,不多会儿便来到个大园子前,抬头一看,园门上有块匾,上书“思棣”二字,遒劲有力。进了园子,眼前便是一座大屋。冰儿细看那门栏窗棂,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墙群,下面白色石矶,凿成兰草花样。左右一望,皆是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

  那丫头道:“我到了,妹妹要往哪里去?”冰儿将手中的花盆递给她,拍了拍手道:“我还要去别处,回头再和姐姐说话。”

  冰儿等那丫头进了屋,便闪身往那书房背后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记下园子里的地形,没走出多远,又来到了另一间大屋子前。

  冰儿见这间屋子和前面那间书房的风格不大相同,旁边不远处还有一间小一些的屋子,看模样应该是赤木的贴身侍卫休息的地方。冰儿便想:那这间多半是那赤木城主的卧房吧。想到这里,她好奇心大盛:不知这堂堂城主的卧房会铺张成什么样子,待我进去见识见识。她看看左右没人,便溜到那屋子门边,刚要抬脚去,却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她急忙缩了回来,藏到门外的一根大红木柱子后。凝神细听,才听出那说话的声音不是从那卧室而是从旁边的那个侍卫房里传出来的。

  “你又不去么?你还是不喜欢参加这样的宴会。”这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温柔悦耳。又过了一会儿,这个声音再度响起:“你最近是怎么了,我总觉得你有心事瞒着我。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说的吗?花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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