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把盏桂花酿 4-7
作者: 骅谵,收录日期:2006-04-17,929次阅读
四
仙道心下明白流川白日里虽将他二人轻言放过,但也不会就此作罢,必会再来探个虚实,只是没想到他做得如此光明磊落。仙道心中坦荡,自也站在窗前不避不闪,与流川默然相对。
但见那流川一袭白袍笼罩在月光之中,周身泛起一片清辉,竟让仙道看得呆了一阵,觉得仿佛不在人间。待梆子敲过二更,流川转身离去,仙道又独自站了一会儿,才去睡下,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一觉到天明。
第二日,第三日,流川仍是踏夜而来,二更即去。
第四日上,仙道便在院子里等他。仙道在石桌上摆了一壶酒,两个空酒杯,坐在石凳上拿个酒杯自斟自饮,待流川来后,便把另一个杯子也满上,却不招呼流川过来,犹自独饮。
快到二更之时,流川举步走到仙道对面坐下,端起那为他准备的酒,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直视仙道。仙道却不瞧他,微笑着又为他斟满,自己也端起一杯,看着杯中,道:“此酒名曰‘断虹’,取自欧阳修《临江仙》中的一句——小楼西角断虹明。”说着,把杯子凑近唇边,抿了一口,才将目光慢慢移到流川脸上,望着他的眼,继续说道:“下一句是——阑干私倚处,待得月华生。”流川听罢,眼珠微动,却不说话,垂下眼皮,将杯中酒饮尽,把酒杯倒扣在桌上,起身离去。仙道目送他的背影,心里竟弥漫开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自此以后,流川再没来过,仙道知道他已相信自己,但每每夜晚开窗,看到月下无人,反倒怅然若失。
日子仍是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彦一对那日破庙中的事也已渐渐忘却,不再提及。
这天深夜,彦一起来解手,回房去时忽听得门外有响动,急忙叫醒仙道:“你听外面什么声音,莫不是有贼吧?”他顺手抄了根木棒,跟着仙道摸黑到门前,猛的一开门,一个人一头栽了进来。
“啊——”只见那人浑身是血,月光之下甚是可怖,吓得彦一叫了出来。
仙道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蹲下身子,翻过那人一看,竟是流川!!仙道托起他的头,连声叫道:“流川!流川!”
流川听到他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吃力地张口,说了声:“我……”头一偏,便晕死过去。这时仙道冷静异常,低声对彦一交代:“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说完,俯身背起流川,飞奔出去。待彦一回过神,朝门外叫道:“你要去哪儿呀?”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村后破庙里,仙道背着流川,借着月光来到那观音像前,腾出一只手握住观音掌中的玉净瓶,向左转了转,没有动静,又向右一转,只听“訇”一声轻响,那观音像竟往一旁缓缓移开,露出身后一个密室来。
五
仙道背着流川闪身进去,那观音像又自行回复原位。密室内漆黑一片,仙道吹亮从怀里掏出的火折子,四下里一照。这密室中有两张石床,上面只铺了一张草席,床头有一两件简单的衣物。两张床间有一张陈旧的方木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和一个包袱。仙道将流川在一张石床上轻轻放下,点燃了油灯再折回床边。
仙道撕开流川的衣服,察看他的伤势,发现他肩上、背上、腹上都剑伤。肩背上倒只是些皮外轻伤,而腹上之伤甚是严重,几乎是穿腹而过。
仙道见那伤口兀自涌血不止,呆了一呆,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伸手抓过桌上的包袱,打开一看,竟是一包野草。他掐了一片草叶嚼了嚼,觉得口里有些发麻,便知此是镇痛止血之物,抓了一把塞进嘴里使劲嚼烂,将其轻轻敷在流川的伤口上,然后又撕下一块长长的衣襟把他整个腹部都缠了起来。
夜凉如水,灯光如豆。仙道坐在流川床边,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看着他尖削的下颌,细致的眉梢眼角,不禁心里一荡,伸手抚上他苍白的脸颊。一束冰凉从指尖传来,仙道眉头一皱,低头细看,才发现不知何时流川额上已是冷汗密布。此时此地,仙道身边也别无它物,看着流川的嘴唇正由白转紫,身体微微发抖,胸中一阵酸痛,便缩身上床,将流川紧紧搂入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仙道见流川虽仍是昏睡不醒,但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体温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心想天差不多该亮了,便轻轻放开他,出了庙去。
刚走回酒栈,彦一就冲上前来:“你带他去哪儿了?我一个晚上都不敢睡……”仙道不理他,拿过纸笔写了几行字,递过去,说:“你按这个方子去抓两副药,熬好了放在屋内,我自会回来取。”说完,便出门去,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到作坊里提了瓶酒才快步离去。
仙道斜着身子坐在床边,扶起流川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一手端了碗,一手托了他下巴喂他吃药。此时流川仍然处于昏迷状态,药一倒进去就又顺着嘴角两侧流下来,根本喝不下去。仙道放下药碗,看他脸色苍白憔悴,毫无生气,不由双眉紧锁,心忧如焚。
愣了片刻,仙道重又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转过流川的脸,把唇贴在他唇上,将嘴里的药慢慢哺入他口中,待他咽下才离开。如此三番,喂完一碗药,将他轻轻放下躺好时,竟已用了大半个时辰。
夜里,仙道仍然依照白日之法喂流川吃药,一碗将尽之时,仙道见他眉头微皱,睫毛轻颤,心中大喜,却不说话,只含笑瞧着他。
流川眨了眨眼睛,迷蒙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竟如此暧昧地躺在仙道怀里,两人脸孔相距不过寸许,呼吸可闻,便要伸手隔开些距离,不想臂上发软,竟是抬不起来。仙道知他心意,往后坐了些,仍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身子。
流川正要说话,忽觉口中苦涩,满是药味,抬眼看仙道唇边也有药汁的痕迹,低头又见到仙道手中的药碗,心下了然,雪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潮红。仙道见他发窘,便避开喂药之事,柔声道:“你好些了吧?”
流川别开脸,也不答话,突然面色一沉,目光如冰,冷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仙道微微一笑:“你先安心养伤,待你好些我自会告诉你。”流川自知伤势沉重,无力相逼,他不肯讲,多问也无益。他刚刚苏醒,这会儿又已觉得头晕脑胀。明知仙道断不会加害于他,便任由仙道扶着躺下沉沉睡去。
第二日,流川一睁眼就看到仙道趴在床边,嘴角上扬,似乎睡得很是香甜。流川也就躺着不动,只拿眼瞧他:他似乎……长得还不错,眉毛很浓,眼角有点弯,鼻子很端正,嘴唇……嘴唇……流川想起喂药之事,不自觉又别过脸去。
他一动,仙道便醒了过来,坐直后,笑问道:“还好吧?”流川挣扎着要坐起来,仙道看他脸色知道他不要他帮忙,也就自坐着不动。流川靠着墙,面无表情地盯着仙道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仙道仍然笑道:“我不但知道这里,还知道你是个杀手。”
六
仙道此言一出,流川脸更冷。仙道也收起笑脸,淡淡说道:“这个很容易。在庙里躲雨之时,我看到整座佛像都布满灰尘,偏那玉净瓶却洁净光滑,想当然是有人经常触摸它,而且庙里到处都结满了蛛网,而佛像和后面的墙壁之间却没有,也理应是常常移动之故。再者,那天晚上在庙前与你偶遇,联想到村里流传的那些鬼魅之说,自然而然就会猜测这破庙之中有密室,而你便藏身于此。想到了此节,加上前晚你重伤倒于我家中,你的身份就显而易见了。”
流川正要说话,几声清脆的铃铛声从外面传来,仙道继续说道:“这是彩姑娘给你送信来了吧。”流川脸色由冷转惊,仙道也不等他问,一气说下去:“可能也是天意,我和那彩姑娘有一面之缘。那日在庙里见到那钗我便知是彩姑娘之物。你和那樱木要那钗何用呢?多半是用来传递消息。彩姑娘置身于烟花繁华之地,既便于隐藏身份,消息又灵通,那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应当是她接单子,你们动手杀人吧。况且她还有一条直通绣房的暗道,真可谓人不知鬼不觉,来去自如。不知我说得对否?”
流川冷哼了一声,道:“何必问我,你去外面拿那钗来一看便知。”
仙道走出密室,果然看到那钗插在庙内木柱之上,钗上用丝线系个纸条。仙道拔下钗,却不拆那纸条,拿来着又走进密室。刚走流川床边,突然眼前白光一闪,颈上只觉一凉,定睛一看,不知流川从何处寻了把长剑在手,此刻已架在他肩颈之间。
“你是何人?”流川冷若寒冰。
“身在何处,即是何人。”仙道看着他的眼,微笑道。
“说!”流川手上加重,剑已划破仙道皮肤,渗出殷红的血来。
仙道垂了眼皮,默了片刻,深深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本也是江湖之人,只因厌倦了纷争,不想再参与那些勾心斗角,才躲到此处,希望能过些宁静淡泊的日子。没想到果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偏又在这里遇见了你。”说到此处,仙道仿佛自嘲般笑了一下,“你说,这是命么?”说罢,抬眼看流川时,目光里竟似包含了柔情万千。
流川听他说得恳切,想起他救命喂药之恩,心中一动,脸色也渐渐柔和,将那剑慢慢收了回来。
仙道将钗拿给流川,流川当他面拆了纸条,上面一行娟秀的字迹:樱木在我处,已无大碍。流川看完递与仙道,仙道皱眉道:“樱木也受伤了吗?”流川点了一头说:“我和他遭到暗算,不过任务还是完成了。”
“只是差点命都没了。”仙道接口道。流川听他语气虽淡,话里却似有千言万语,心里前所未有地涌起一腔柔情蜜意,沉默了半晌,张口道:“你那‘断虹’,还有么?”
仙道笑道:“我只带了瓶‘君心’来,此酒性质醇厚大度,养气补血,甘甜温和,于你的伤势大有好处。”
流川道:“果然是君子之心。”
“对啊,”仙道声音蓦的转轻,“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
七
再说那在彩子处养伤的樱木。
那夜他与流川受伤走散后,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花满楼附近,恰被站在窗边的冰儿发现,将他带了回来,无人时就让他躺在里间的床上养伤,有人来时就把他藏在衣橱后的夹壁里。
这天,彩子和冰儿正在给樱木换金创药,忽听见一阵喧哗从楼下传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刚把樱木扶进夹壁藏好,就听见那鸨母来敲门:“彩姑娘,我的彩姑娘,你快开门哪,下边都快翻天了。”
彩子示意冰儿开了门,那鸨母便舞着个丝帕子走了进来,叫苦不迭:“哎哟,我的彩姑娘,你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哪,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那些公子哥们闹散了!”彩子给她倒了杯茶,笑道:“这是怎么了?连妈妈都招架不住了。”那鸨母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说:“你自己听听看。”彩子走到门边,侧耳细听。
“彩子你好大的架子,装什么清高!老子我今天就非见到你不可!”
“不就是银子么?爷有的是!!”
“再不出来,老子就叫人上来抢啦!”
“是不是房里藏了个野小子,还没穿好衣服呢!哈哈哈哈!”
…………
彩子听了只淡淡一笑,对那鸨母道:“妈妈别急,他们送钱来给咱们花,咱们总得给个面子收下才好。您去跟他们说,谁出的钱最多,我便见谁。人多不好收拾,一个还不容易打发吗?”听了这话,鸨母似乎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进了自家腰包般眉开眼笑:“好好好,我这便去。”待她转身,彩子便敛了笑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不一会儿,楼下争先恐后的竞价声便句句传来。
“我出八百两!”
“九百两!”
“老子出一千五!”
“三千两,谁敢跟我争!”
听到有人一下叫到三千两,大厅静了下来,各人都在暗自盘算为见一个艺妓再出更多的钱到底值不值。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一万两!”声音虽不大,但低沉有力。大厅里顿时又炸开了锅:
“一万两?!”
“他是什么来头?”
“不认识。”
…………
这时,鸨母已是满脸堆笑地走到那人身前,殷勤地说道:“这位公子,请上楼吧,彩姑娘在房里等着哩!”
与此同时,彩子也正从帘幕缝中往外偷看,毕竟,能为一个青楼女子出到一万钱的公子爷儿还是不多见的
。只见那人身长九尺,气宇轩昂,一身青色长衫,腰间挂了个玉坠儿,脚下一双皂底千层靴,摇了一把白面儿纸扇,自有一股不可冒犯的凛然之气。彩子本以为大厅中尽是些猥琐小人,此时不禁暗奇:来这花满楼的竟也有这样的人物。心下厌恶之情已是去了大半。
那公子往楼上踱来,彩子回身藏于珠帘之后。等他进了屋,冰儿便招呼他坐了,重沏了茶。那公子表情淡然闲适,但坐不语。一室宁静,只得茶香袅绕。楼下的人眼睁睁见他上了楼,心中虽恼,却又因不知他端底不敢冒然动手,在楼下骂骂咧咧地喝了两杯酒便悻悻散了去。
待楼下静了,那公子起身对着绣帘一揖道:“在下告辞了!”彩子不由一呆,正要开口,却被冰儿抢了先:“公子给了十万两,就只为上来坐上一坐?”
那公子笑道:“一万虽多,在我而言也不过区区之数。我本无意到此,只是那些言语实在不堪入耳,才冒昧为之。如今事已平息,我自然也该走了。”话音未落,随着几声叮叮银铃响,彩子已打起帘子走了出来,巧笑倩兮:“公子请留步。彩子虽才疏学浅,却也还识得‘感激’二字。公子的眼自是瞧不进那些个金银珠宝的,彩子只得薄酒一杯,多谢公子慷慨解围。”
那公子见了彩子,显然有些惊艳,只不过他涵养极好,只动了动眼珠便收敛了心神,收扇笑道:“也好,到花满楼没喝到彩姑娘的酒也是人生一憾。”
两人说话间,冰儿已将杯盏布好。彩子道:“公子请坐。”那公子却道:“坐就不必了,我还有事在身,喝了这杯酒便走。”说着执起酒杯,饮完赞了声“好酒”,便道:“告辞。”彩子追问:“还未请教公高姓。”那人迟疑了一下,答道:“日月明。”说完便转身下楼。彩子在后竟不知不觉跟到门外。
破庙密室中。
流川此时已喝了药兀自睡去。木桌上除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就只有一个酒壶和两只酒杯。
仙道背对着流川坐在床沿慢慢自斟自饮。他的目光失却了白日里的敏锐,有些迷蒙,思绪似乎飘得极远。他将盛满的酒杯举到眼前,注视了半晌,低低吟道:“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吟完默了一会儿,却又自嘲般低低笑了。
仿佛有些无可奈何,他摇摇头,突然感到一阵凉意,想起躺在身后的流川,便回过身去伸手试他额上的温度。谁知手还没放上去,流川的一双眼竟毫无预兆地睁开了,昏暗中闪闪发亮。仙道柔和地笑道:“你怎么……”
“白痴,你刚才在说什么,笑什么?”
“我……”仙道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时竟答不上来,或者说他根本忘记要答什么,因为他看到——虽然很轻很轻,但是流川在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