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系列之寻找洛阳

作者： 三叶草，收录日期：2006-09-16，946次阅读

许多年前，大概是熙宁年间，在流川和仙道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住在洛阳南边的碎叶城里面。
流川的眼睛是漆黑的，但是它们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他常常保持一样的姿势坐在窗前，听仙道跟他说城里的东西。那些白色的云朵，那些飞落的扬花，那些嬉笑的孩童。仙道对流川说，以后，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所以虽然流川没有办法看到，但是他却可以感觉得到，真的仿佛通过仙道的眼睛观望这个美好的世界。
仙道和流川的母亲是在同一年死去的。熙宁四年。刚好十一月，初雪下落在碎叶城里面。
他们各自母亲的葬礼也很安静，只有城里的人过来，默默地站在大雪里面。他们的母亲是很好的两个女人，有些老人躲在角落无声的哭泣。
仙道左手冰冷，他牵着流川的右手，发现流川的右手也是冰冷冰冷的。仙道伸手抚摩流川的脸颊，说，以后我们要相依为命好好生活下去，好么？流川视线模糊，说，好。
大雪开始迫不及待的降落下来，覆盖她们已经冰冷的尸首，埋在坟墓里面，雪花明媚的开始绽放，开出妖娆的印记。

在大宋疆域的北边，有一个叫作西夏的国家。那里的人骑健壮的马，头颈上面挂着耀眼的银器。宋和西夏之间的战争是在庆历四年结束的。
可是战争是没有结束的时候的，暂时的平息不过是虚妄的假象。为了很多的目的，战争终于还是会爆发的。只要是有朝代的存在，那么就也同时会有战争的存在，至死也不会方休。所以北方苍白的天空上总是回响着忧伤而又激烈的鼓点，那里隐隐约约会透出红色，像血一样的颜色。是西夏兵的也是大宋兵的，也许是很年轻的兵士，头颅被砍下来，身体被战马踏过，睁着无辜的眼睛，沉重的倒到狼烟四起的战场上面。那些温热的血液就流到天上，将天空染成了红色，几百年几千年也褪不了，出其不意的总是泛现出浓郁的色彩。
仙道和流川的父亲是一道去北方参战的。战争结束了，碎叶城被抓去征兵的人只回来三个，一个断了手臂，一个失去了一只脚，还有一个疯了。而他们的父亲没有回来，听说连尸体都找不到了，在北方荒芜的土地上面失去了生命，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仙道推开流川的门，他正赤着脚坐在窗台上面，眼睛漆黑，窗外的大雪猛烈迅速的落下来。仙道说，流川。他走上去，手里握着一块玉佩，放到了流川的手里。流川抚摩着手里的玉石，说，什么？仙道露出微笑，一只手握住了流川的手，温暖而又干燥。他说，这个是我娘说给你的玉，她说，叫我们永远都在一起。流川将玉石系到了腰带上面，颜色温润翠绿，很是好看。

在这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里面，流川感染上了风寒。流川看不见，在黑暗里痛苦的低吟，他每天要喝三大晚焦黑而又浓稠的药汁，是城里的郎中开的药房。非常苦，难以下咽。流川每天只能喝下一碗半，还有一碗半他就偷偷的去浇灌窗边母亲生前种下的牡丹花。他听母亲说过，牡丹是最华丽的花，在遥远的都城洛阳里，开得满城都是。他闻到了风寒药涩苦的气味混合上了牡丹的香气。
仙道进屋的时候，见桌上放着三个空碗，里面只有一点残渣。他微笑，笑容好看，说，乖，这么苦的药都喝完了。他看见床台上的牡丹，竟然开出近乎碎裂的晶莹花朵。他在流川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说，真奇怪，牡丹怎么在冬天开了。流川说，我不知道。仙道问，你觉得好些了没有？流川说，恩。然后他点了点头。
流川的风寒是在一个早晨突然好起来，这一天，碎叶城里面来了几个军官，是来征兵的。
战争果然又开始了。北边戴着银器的西夏士兵再次举起了兵刃。
碎叶城每家出一男丁，无男丁者女丁顶替。征兵十五万，否则全部活埋。皇命不可违，不可，违抗。
碎叶城里到处都是送别和哭泣的人。连那些刮过来的风都仿佛带着哭泣的声音，那朵开放着的牡丹在一夜之间凋零。
流川眼睛看不见，所以免去了兵役。他睁大眼睛，但是看不见即将离去的仙道。
仙道抚摩流川的脸颊，掌心温暖而又干燥，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自己。然后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低着眼睛温柔地看着茫然无措的流川，眼角是温柔的心痛。
流川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仙道说，你等我七年吧。如果七年后我没有回来，那么你就不要再等我了。
流川说，你是我的眼睛。
仙道说，我会活着回来的，等那个时候，我们就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就不分开了。

第二天，碎叶城十五万男丁女丁跟着那几个军官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城里站满了哭泣的人。流川捧着那盆凋零的牡丹，坐在城门口高高的台阶上面，远远的听着仙道他离开的声音。一步一步，他说他们是要去洛阳的，就是那个开满牡丹的都城。到了洛阳军营之后，他们再要去边城，靠近西夏的北边。在黄河以北，那里人马肥壮，阳光强烈，沙漠无边。在那里，他们会和戴着古怪银器的西夏兵短兵相接。
仙道说过，虽然你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你的眼睛比任何人都要明亮。因为你的眼睛，没有看到过战争罪恶还有死亡。
夏天的时候，从洛阳来的商人给流川带来了书信和食物。那个商人说是一个叫仙道的军人托我给你的。商人给流川念了仙道的信，仙道说他一切都好，打过一些小仗，已经是一个前锋营的营长了。他让流川好好照顾自己。
流川就吃着仙道从洛阳带来的食物拿着他的信在窗台上面坐了一整天。
举目南望，不见阳光不见洛阳。
这个时候，城里的扬花落了下来，他听见有个老人在街上唱歌，声音荒凉而又苍老。
晓来雨过，踪迹何在，一池碎萍。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仙道以前和流川说过，在上一个朝代，这里有一个伟大的诗人出生。在碎叶城里。他的名字叫作李白。在仙道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笑容清冽，他在扬花下给流川背过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帏望月空长叹。佳期迢迢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字字句句仿佛还在耳边。这首诗流川的娘也念过，她小时候抱着流川远望北方的时候，就念过。扬花落满了她的头顶，和流川的肩头。流川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她悲凉的语调却一直在半空缠绕着，仿佛整个碎叶城都开始哭泣。
长相思，在洛阳。
长相思，在碎叶。

每年的一月一日，流川生辰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商人从洛阳而来，带来仙道的书信还有食物。他说他们已经向边城进军，见到了戴着奇怪银器的西夏人了。黄河就在眼前，从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奔流而来。纷乱的扬花混合着黄色的沙土在黄色上面飞舞。他说现在的他已经是将军。仙道大将军，麾下士兵三十万。所向披靡。这个时候，已经到了第五个年头。看不见的流川坐在窗台上吃仙道带来的食物，这些食物都是经过仙道的双手的，上面有他明亮的味道。七年，七年，你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碎叶城无数的人都在等待远去北方的人们，等他们的归来。
流川就握着仙道的玉石，在黑暗里面等待他的回来。等他回来找个地方，永永远远地生活下去。生活，下去。
扬花的尽头是落雪。碎叶城的冬天又来临了。流川只有仙道的四封信，一年一封，没有多的。他把它们平整地放在桌子上面，有的时候他会想，如果自己的眼睛是看得见的，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和仙道并肩杀敌了呢？想着，他觉得难过起来，为什么自己看不见呢？他听见落雪的声音，迫不及待的，猛烈的。他仿佛听见遥远的北方，无数的士兵头颅被砍下来，伤口像一朵枯萎掉的花。他们的尸体就地腐烂，没有人带他们回到家乡，等他们的人望眼欲穿，但是永远都等不回来他们。就这样，永远都不再归来。其实在战乱的时候，谁还顾得了谁，能够活下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流川的隔壁住了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子。说话温和动听。她会来流川这里坐坐，告诉流川她的名字叫做晴子。她说她的丈夫也在四年前的那一天去了战场，到现在音信全无。她在今天早上的时候被发现死在了一颗巨大的梧桐树下面，嘴角是干涸的血。他们说其实她得了很重的病，内脏都腐烂了。就在下午的时候，她的丈夫的死讯从遥远的北方传来，她的丈夫也是一个将军，死在了西夏一个元帅的手里。尸体没能送回来。流川仿佛听见他们的魂魄在半空相会时发出的幸福的声音。他们一个死在了雪里，安静得死去，一个鲜血流到了北方的天上，天空越加的红艳。

在春天的时候，城里来过一个卷发的歌姬，她在流川的窗前要些吃的，声音温柔仿佛流川死去的娘亲。流川摸索着拿出了吃了给她，她说，你的眼睛这么明亮，真不像是看不见的。歌姬说她的名字叫作彩子，是从西夏来的。她的头颈上面带着奇怪的银器，微微的发着亮光。她说，她叫彩子。是来这里寻找她的情人的，一个大宋的士兵，在战争里面为了救她而断了一条腿。她说她一定要嫁给他。
彩子站在窗外为流川唱了一首歌，用西夏的语言，流川只听懂了一句，终年不见君。
这个时候，整个碎叶仿佛又开始哭泣了。远处的桃花开始盛开，又很快开始凋零。
彩子唱完歌就走了，继续一路走一路唱，去寻找那个为她奉献出一条腿的大宋士兵。
流川没有告诉她，其实这个人是碎叶的人。他救了西夏女子的命，救不回自己的。军法处置，株连九族。从此以后，碎叶城中再也没有宫城姓氏的人家。一夜之间全部都死亡。而皇帝都是残忍的，高高在上，人命草芥。
他没有将这个事实告诉彩子，这样至少她还可以有一个希望寻找下去，有一天走不动唱不出来的时候，或者嫁给别人，或者死在扬花里面。这样比起绝望要好太多了。流川是这样想的，想着想着想起了仙道，他现在在遥远的北方，手里拿着兵器，杀死西夏的士兵。他的皮肤一定变得粗糙，他一定在军营里面很孤单，他一定不想这样的。可是面对麾下三十万并且正在不断壮大的士兵人群，他不得不选择坚强和冷静。奋勇杀敌，至死也不方休。
这个世界上一部分人的生必须用一部分人的死来成全。一部分人的出现必须用一部分人的消失来实现。

这一年的扬花落的特别厉害，像大雪一层一层覆盖碎叶城青石铺成的通道上面。流川在夜里听见敲门的声音，摸索着打开。他们说他们是从北方来的商人，身上带着黄沙的气味，声音风尘仆仆。
他们给了流川一块玉石，然后就离开了。
流川摸了摸，上面有一行字，叫执子之手。
他记得自己腰间挂着的那块上面也有一行字，叫与子偕老。
这是第七年。仙道离开的第七年。他说，如果七年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不要等我了。他说，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然后我们找个地方，一直生活下去。
这次仙道骗了流川。

元丰五年，宋军与西夏兵在北方的兴庆城交战，宋军中了西夏兵士的埋伏，大败。所去兵士将领共四十余万，无一生还。

流川脸色苍白坐在城门口高高的台阶上面，阳光巨大的阴影落在他消瘦的脸颊上面。看不见天空看不见阳光。整个世界都是黑的。这一天，从遥远的道路上回来的一些人，是当年去打战的碎叶城的人。一共回来了七个。十五万人，只回来了七个。他们面目枯槁，满眼疮痍。到城门口的时候，一起放声大哭起来。然后整个碎叶城都开始跟着哭泣。
仙道，为什么你没有回来。已经七年了。
流川只身在黑暗里凭着感觉朝洛阳走去。路上有无数的乞丐和流浪的人，身上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战祸连连，没有人可以平静的生活。流川走到山丘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交，将仙道给他的玉石摔破了，他只捡回来一半，上面只剩下两个字了，与子。与子生离别，与子永不遇。
他听到有一人从身边走过，他问，请问，洛阳在哪里？
那是一个很老的老人，头发像白雪一样苍白。他说，你寻找洛阳做什么？那里乱的很，到处都是战争。然后他发现流川是看不见的，说，洛阳在南，那里曾经开满牡丹，现在已经不再繁华。孩子，你还是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留一条命也是好的。
玉石的边缘割破了手心，鲜血就这样寂寞的流了出来，以凝重的姿态蜿蜒下坠。
左右握住受伤的右手，就像仙道握着自己的手。血液从指缝留出来，在地上变成牡丹艳丽的图腾，就像那一天冬天，流川用药浇灌出来的那朵一样美丽。他知道，以后的生活再也不会有仙道了。他已经死在了北方，黄河在他的身边留过，战马在他的身边奔腾，他的眼睛看着苍白的天空，他说，以后，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他看过了洛阳的牡丹。
他看过了西夏的黄河。
这些，流川也看过了。

举目远望，只见牡丹，不见洛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