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夏季征文] 天净沙
作者: 灰茶,收录日期:2008-08-25,998次阅读
题目内容:牌面:力量。人类对于自己所需面对的难题,有着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勇气,这就是该牌的意义。来吧,拿起你的笔,勇敢地把它们写进你的文里!征文元素:古装/客栈/菜刀于是我想第一个抽,第一个发文才完满……吧……
天净沙
我已然老眼昏花,那几骑人马绝尘而来之时,我只看见平地上莫名的滚滚黄尘,呼呼风吹,它就斜着,像是大漠着了火也是冒黄烟一样。所以我叫了两声,想说着火了,然后扑腾开去。
从那株比我还老的树上的窝飞到屋顶上,年轻的时候需要挥七下翅膀,现在需要十一下。挥到五下半的时候,我听见了人的吆喝声,低头看,就看见了马,很瘦,真的很瘦,我从没有见过马的脸上能瞧见颧骨凸出,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颧骨,但我想我看见了,其中一匹扑闪着眼睛,他的睫毛很长。
古道,西风,瘦马。齐了。今天是个沧桑的日子。
我飞到檐下,想想,又飞到柜台那里,可以看见整个店子。来了几个武士打扮的汉子,来我们这里的都是这样子的人,漠上的风能吹破夜,漠上的大太阳能晒得屋板翻起皮来,女人和小孩来的话会死的,书生应该躺在江南的水榭里饮酒赋诗,只有亡命天涯的人才会来这里,因为这方圆百里只有这么一家客栈,没有办法。
他们的生命底色晦暗深沉,所以需要血来添上亮色。
我那么老了,见过很多这样子闪着嗜血光芒朝气蓬勃的眸子,所以现在盯着他们也只是想:左手边那两个身材不错。掌柜的当年也有这风范来着。
掌柜的记着帐,头也没抬,我一转头就看见他青布包头巾里漏出的头发,有些灰白了。
那几个人吵吵嚷嚷地坐下,他们有佩刀,用牛皮或者鹿皮套子包着,有斑驳痕迹和毛糙边角,跟我们店里的桌椅一样,记录年岁。
我们店里?呵,我跟掌柜的他们实在混太熟了,我想起年轻的时候跟自己说要做一只傲然冷漠的乌鸦,不要叫人看轻了,可当我在那棵树上快要饿昏过去的时候,掌柜的施舍一只馒头就让我死心塌地留在这里了。
这就是生活,我想要生活的前提是要活着,我给掌柜的看门作伴,或者可能他拿我当个宠物逗养,他给我食物,以及让我不是孤单活在一望无际里,每天早上有人说早上好我能回声“哇”,很公平。
那些人要了包子牛肉和酒,然后高谈阔论,说的无非是江湖和女人。
我都快要背出那个说话顺序了,我不明白为何这些所谓的江湖人的生活会这么乏味,不同的人于不同的时间来到这里说的却是相同的话题,先从永远都是快要于某某山举行的武林大会讲起,接着是当今的泰斗,而后是新秀,而后是魔教,还有美艳神秘的女杀手,强大的兵器,一轮过后开始怀念过往,也就是所有武林必须有的传说。
听这些不如看掌柜的记账有趣,其实这里实在没有什么人,这么多年下来我相信掌柜的没有记满一本账簿,但是掌柜的会把那支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又蘸,他会在砚台上画画,黑色的墨汁点在黑色的砚台上,渗进去,了无痕迹,节约资源。而我的乐趣就是猜他画了些什么,我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在画我,还有更长一段时间他画过一只眼睛。
“呵,这事儿是我从丰玉那里偷听来的消息,保准你们不知道!来来……”一个留着拉扎大胡子的汉子身体往前凑,不忘闷上一口碗里的酒,见众人都很配合地围做一圈静待高论,他嘿嘿一笑,鼻子跟眼睛都挤做了一块儿,“你们猜猜,今年湘山武林大会的奖品是啥?”
众人轰地议论开,七嘴八舌说起来,无非就是什么秘籍什么宝剑,我听过最夸张的也就是一位什么第一美人。
大汉一一否定了众人的猜测,昂首挺胸,待四个肉馒头下肚,众人催了几巡,他才眼睛一瞪,随即一眯,幽幽吐出两个字,“屠、虫。”
众皆哗然,我也跟着呱呱叫了起来。
他们很不满有一只乌鸦打断了他们的讨论,都瞧过来,掌柜的连忙赔笑脸,“这位大侠,那屠虫是个什么东西。”
那大汉哼了一声,颇不屑地咕哝了几句,眼底很是骄傲的神色,“乡野小民真是……听好了,屠虫!那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把宝刀!”
掌柜的放下笔,像是来了兴趣,“哎?好好的刀叫啥屠虫啊,忒的难听了。”
旁边有人插嘴了,“你懂什么呀?那虫说的是大虫,那宝刀是用来杀老虎的。”
掌柜的“呵”了一声,叫了好,就不再提问了。
那汉子也不管,继续海侃,“当年安西老爷子造这刀的时候,可说了这刀自个儿挑主人,邪乎着呢。丰玉那些毒人专喜古怪的东西,肯定是要对它下手的。”
这故事……真耳熟,对了,原来以前那些个客人说的魔刀的名儿叫屠虫。接下来的话我可听过百儿八十遍了。
“呵,他也不怕?听说当年拿了这刀的人都死了,南烈、河田、御子柴……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都那么离奇死了,当年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可不都是它招的!”
旁边有个不太声响的年轻人,忽道,“不是还有流川枫么。”
汉子一拍脑门,“对!还有他!可不最后也死了么!只不能妄断是刀害死的罢了。”
“哎?你们说,是不是那刀选了他?”
“难说,当年他拿了那刀没多久不就被仙道彰给杀了么。”
“瞎说!当初两人悬崖决斗的时候,原是流川胜了的,你想那流川是普通人么?就算不是屠虫选的人,那也是拿着屠虫的人。可仙道这人卑劣,眼看自个儿胜不了了,跪下求饶,流川便放他一马,没想到一转身这小人就飞扑上去,想把他推下悬崖,却不料流川是个硬气的主儿,掉下悬崖的时候闷了一口气愣是拖着仙道同归于尽了!”那人抓起块牛肉大嚼,“这可是我一湘北朋友亲口说的!尸骨无存哪!现在湘北那儿也就一牌位祭着。”
掌柜的忽然抬头,朝我微笑了一下,“喂,我觉得那个仙道彰准比这还坏,单把流川推下山崖怎么够,指不准还把什么一起推下去了。”
我觉得有道理,要么不做恶人,做了当然得做绝。我每次去厨房偷东西吃总知道会被大厨劈,所以要偷就偷牛肉,馒头不入我眼。
“湘北的人当然是帮湘北说话,我看哪……怕是反着来!人仙道怎么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之前流川找他决斗也不是一两回了!据说是一次都没胜过。”有人驳了前面那人的话。
“那流川为啥死缠这仙道不放啊?”
“嘿嘿,面上说要争个天下第一,我看哪……还不是为了姑娘,流川师姐彩子,年轻时候那可是不折不扣的美人。俩人死了倒是便宜了宫城。”
“彩子现在也老了,不过美人就是美人,去年大会我还远远瞧见过一次,风韵犹存啊……啧啧。”
“可是美人迟暮啊……”
掌柜的听得津津有味,颇投入地跟出一句,“韶华不为少年留啊……”
他的眼睛是越画越好了,尽管只有一片墨黑,但我知道就像我年轻那会儿的毛色越长越漂亮一样,那只眼睛也可以变更亮。
掌柜的没事总会叨念些诗词什么的,所以我知道“古道西风瘦马”,还有“断肠人在天涯”,他的声音不大,没有吵到汉子们,他们继续谈论着。仙道和流川到底谁杀谁被撂到脑后,他们开始说翔阳水灵灵的冷面美人……
我发现自己有些耳鸣。低头看看,腿上已经开始褪毛了,露出丑陋的遍布褶皱的皮肤,我想真的,真的老了,老到才听他们闲扯这么会儿就累了,当年可以听上一整天还能绕着房子扑腾一整夜的。我也很健壮过。
他们离开的时候掌柜的挽留他们留宿,汉子们跨上那些能看见颧骨的马,哈哈笑道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后会有期,我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关系,可能他们是没钱。我目送他们,那匹睫毛很长的瘦马的屁股倒是很大,跑起来很有弹性与节奏感。古道西风瘦马而来,而后古道西风瘦马离去,这次我看清了,在他们变成滚滚黄尘之前。
天近黄昏的时候,我又想自己真的老了,因为我开始回忆了,可能我快要死了。
韶华不为少年留。
我少年的时候遇见了少年的掌柜的和大厨,他们浑身是血的自荒漠那头而来,那时候目力很好的我能在他们还是一个小点的时候就开始看,等着他们死去来作为食物,他们的轨迹延绵成两条很接近的平行的暗红的线,连接天涯,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断肠人,发生过什么断肠事,我只是结识了后来的掌柜的和大厨。
他们很狼狈,但掌柜的在笑,大厨的眼睛很亮,我想他们的生命太过光明,所以需要血来增加深沉质地,才得丰富完满。
掌柜的指着树,“流川,你看,枯藤,老树……”而后他晃晃悠悠指上我,“昏鸦。”
大厨翻白眼,“白痴。”
然后掌柜的笑着跟他一起昏过去。
昏鸦的意思难道是见着就会昏的乌鸦?
我决定先不吃他们,看看到晚上的时候他们会不会醒,而后他们醒了,他们找到了水,大厨用他手上的刀削下树皮吃,掌柜的说为了感激我没吃他们他们决定不吃我,但我想很有可能是枯藤老树昏鸦里缺了昏鸦会缺少些个情调。
他们健康了以后就建了客栈,那时候荒漠上的风已经收藏了他们行来的那条血路,消失干净,连接不到天涯了。
掌柜的说,这家客栈叫小桥流水人家,他说“流”的时候搂着大厨笑得温柔。
我的韶华,是每日看着掌柜的在砚台上描摹眼睛,到厨房看大厨切牛肉,他的刀把上刻两个字,我今天才知道那是“屠虫”,他会留出一小碟,我知道晚上的时候掌柜的会拿它下酒。他哼唱软糯的调子,我想是所谓的江南的曲子,大厨从没有跟着哼过,也没有离开过,他们一起看大漠的天,看星星看月亮,看我立于枝头潇洒俊朗的模样,他等他唱完,收拾盘子,然后他们一起洗碗,一起睡觉。
夕阳西下,在天涯这头死去的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还是比较满意,但如果有来世再遇见掌柜的和大厨,我希望大厨以后能多给我些牛肉吃。对了,还有一个愿望,我想看看汉子们如果知道他们吃下肚的牛肉是屠虫宝刀切出来的会是什么表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