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旧事 第一部

作者: 哥本哈根SR,收录日期:2010-04-06,1624次阅读

第一章
已近三月,寒风依然凛冽。巴黎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形色匆匆的人走过,大都风衣紧裹,帽檐低压,使气氛显得更为压抑。店铺的门也大都半掩,店主躲在内屋靠着壁炉窃窃私语,偶尔有人推门而入,才磨磨蹭蹭地裹上大衣,颇不情愿地踱出来。

房屋之间的过道里,揽不到生意的一群车夫凑在一起聊天,偶尔对着拉着客人跑过的同行起哄。一个年轻车夫叼着烟,被簇拥在中间。

“三井哥,你又有什么新鲜事儿,给我们讲讲呗?”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孩子边搓手,边问道。他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眼神却热烈期盼,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敬之情。周围的车夫也朝这边看过来,显然都很期待。

“切,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跟你说了也是白说。还是多拉几年车,什么时候身子板有我一半了再说吧。”叫三井的车夫拍拍胸膛,又朝那孩子胸膛打了一拳。那孩子趔趄了一下,揉了揉胸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旁边的车夫也哄笑起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朝孩子说:“彦一啊,你也甭指望到三井的一半了,能有我一半也行啊。”

“你这身子板还没长开,就该在街上卖卖报纸啥的,你家里人咋还叫你来拉车呢?”另一个人插嘴问道。

叫彦一的孩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我姐说拉车比较有男子汉气概。那些卖报纸的,我姐说他们都病怏怏的,不好。”

第一个说话的那汉子笑着开口道:“你姐我见识过,比你都有男子汉气概。”

这话又惹来一阵哄笑,有人又冲着说话的汉子说:“我看啊,比你都汉子!”于是大家笑的更放肆了起来。那汉子瞪起眼来,压着声音说:“怎么着,不服单挑?”

“挑就挑,怕你不成,打打还暖和。”说罢,两个人扭打起来。大家都知道是闹着玩,也乐得看热闹消遣。

被簇拥着的青年扔掉烟头,拿起身旁的帽子,冲围观的众人摆了摆手:“你们热闹着,大爷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戴上帽子,边搓手,边朝车子走过去。围观的众人中,有几个人转过身来,冲他笑着嚷道:“又去接你那俏弟弟啊?”没搭理他们,那青年已经拿起车把,准备出发了。刚才的孩子从人群里挤出来,边喊边跑向他:“三井哥,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青年嘟囔了句,“真麻烦的小鬼!”,拉着车小跑着,等彦一跟上来。

两人迎风大步跑过巴黎的街道,偶尔地搭讪中,稚气未脱的声音和桀骜不逊的语气交相呼应,给这死气沉沉地城市带来了一丝生机。

“听说流川哥考进高师了,真厉害!”

“嗯啊,那小子是个干大事的人,虽然也还是个小孩子就是了”三井笑着答,语气中颇有些骄傲的成分。

“流川哥就好像是那些贵族家的少爷一样呢……”彦一添了一句。

“别拿那些不学无术,禽兽不如的人和流川比。”三井有些生气,彦一及时地闭了嘴,跟在三井身旁,一时无话。

“彦一,你羡慕那些人吗?”三井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凶,开口问了一句。

“啊?!”彦一显然还在为刚才的事懊恼,愣了一下,支支吾吾不敢说什么。

三井慢慢停下来,彦一也跟着停下来,看着三井。此时的他神情严肃地仿佛变了一个人,彦一有些紧张,放下车子搓了搓手。

“羡慕是正常的,但,彦一,你记住,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荣耀的事!”三井冲着彦一说,“等着吧,彦一,有一天,当我们和那些人在同样的环境下,有同样的条件时,我们一定能过得更好!”

彦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家去吧,别跟着了。”三井拉起车飞跑了起来,彦一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去干,尽管他还不太确定那是什么。

三井已经到了高师的门口,倚着墙,从口袋里掏出烟叼在嘴里,又拿出火石。风有些大,偶尔的火星瞬间就被吹灭。

“XX的,这鬼天气。”三井有些不耐烦。一只手伸过来,一把夺过了火石,“白痴。”淡淡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笑意。

三井笑着抬起头,朝站在面前的学生肩上锤了一拳,说道:“臭小子,怎么跟哥哥说话呢,这么多年学白上了。”边说边拢起手遮住风。那年轻学生也不说话,拿起火石摩擦了几下,烟终于点着了。他把火石塞给三井,转身走到车旁,拿起车把。

“哎,你别碰,我的车认人,别人碰不得。”三井叼着烟夺下车把。那学生有些不满,哼了一声。

三井拉起车,慢慢走着,那学生跟在身旁,低着头,不怎么说话。身旁一些车夫拉着贵族少爷们从身旁跑过,偶尔有一些回过头来冲他喊,“三井,接上俏弟弟了?”

三井就单手冲他们挥挥拳头,喊道“小心明天撕烂你们的嘴!”

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出校门,在两侧的路缘石上打闹嬉笑。他们有的高声谈论着晚上的歌剧,或是周末的舞会,兴致勃勃;有的讨论着刚看的一本书,甚至为之争得面红耳赤。仿佛一股新鲜血液从那高耸的大门中涌出,涌入巴黎的大街小巷。

冲着身旁经过的一些正争论着哪家的小姐比较漂亮的贵公子们不屑地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社会败类”,转过脸冲着低头踢着路上石子的学生说:“喂,小枫,没人欺负你吧。”

那个叫枫的学生显然有些不满被看做小孩子一样,冷冷地哼了一声。

三井笑着摇摇头,冲身后努了努嘴,说,“上去吧。我跑跑也暖和。”

身后传来了响亮的声音,“流川!”一个年轻人面带笑容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那年轻人穿的也是学生装,但口袋上的鹰状纹徽透露出他不一般的身份。他冲三井点了点头,向流川问道:“你朋友?”三井哼了一声,转过了身。那年轻人也没在意,依旧满脸笑意,说:“别忘了明天的晨读。”流川含糊地嗯了一声,转身上了车,冲三井说,“还是那儿。”

三井掐灭还未抽尽的烟,塞到口袋里,拉起车跑走了。身后传来那个学生的喊声:“明天见,流川!”

“哎,其实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傻到现在跟他们起正面冲突。哼,是仙道家的人吧,那只鹰看了就恶心!”听到后面没有声音,三井回头看了看,流川低着头,看样子是睡着了。“那帮游手好闲的人,你可千万别跟他们学坏了。”也不管流川听没听见,三井继续说着,“也少惹他,离他远点儿。”微微压低了声音,“他家那心狠手辣的老头子现在是权势熏天,听说和皇帝有一腿。”

流川一直低着头,闭着眼,三井的话他在听,但始终没有吭声,脑海中一直浮现的是那人衣服口袋上绣着的鹰。

“仙道,仙道彰。”几不可闻的声音无意识的念出这个名字,手在口袋里紧了紧。

第二章
穿过几条街道后,色彩褪去,又恢复了那种灰蒙蒙的色调。三井拉着车大步跑着,想着车上正睡着的人,忽然感觉到一丝寂寥。路在脚下延伸,一时仿佛到不了头,那一刻,三井真的想就这样一直跑下去,没有理想,没有目标,就像七八年前那样,每日清晨送流川到他卖报的地方,在巴黎的大小街道穿梭一整天后,再把流川拉回家。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了。流川十四岁以后不再卖报纸,也再也不肯坐他的车。

“哎,臭小子,怎么突然肯坐我的车了?”三井高声问道,纯粹想打破有点压抑的静谧,并没指望流川能在睡梦中回答。

“就到这儿吧,我自己走过去。”出人意料地,流川答话了。三井回过头,对上流川晶亮的眸子,显然,他并没有睡过。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三井有点慌乱,停下步子,车把不知放还是不放。

“想自己走走。”一如既往的简明回答,由不得反驳,容不得协商。

三井叹了口气,放下车把,等流川下来。不知从何时起,流川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和流川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那个小时候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流川转眼变得陌生。大概,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吧,三井苦笑着在心里想着。

“白痴,是我自己的问题。”已经下了车的流川带着些不耐烦的口气,对正唉声叹气的三井说。

抬手在流川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低声骂道:“臭小子。”不出所料的换来了冻死人的眼神。是自己想太多了吧,不管流川现在有多少自己已经理解不了的心事和烦恼,他还是那个和自己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弟弟。

“不必等我吃饭了。”流川扔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他显然不想面对此时的三井。最近的日子里,他时常想,父亲让自己读书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再也不能像三井还有他的那些兄弟们那样,可以无忧无虑而又充满激情地生活。他们不认识多少字,更不会懂得这样那样的理论,但他们至少不会迷茫,不会思前想后,犹豫不决。每每三井从他那个什么秘密帮会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的理想和事业时,流川都会隐隐有一丝羡慕。他也有自己的理想,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估量着实现梦想的代价。但不管如何,他感谢父亲的这个决定,至少,又见到了他。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那个常常在梦里回到的地方。剧院的招牌还在,十几年来,经历了风吹日晒,上面的字迹已然模糊。门口的海报还是几日前的,一角已经脱落,在风中摇曳不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熙熙攘攘变成了门庭冷落,夜夜笙歌散尽,只有寂寞的木门还在风中不知疲倦地唱。仿佛在一夜之间,却又不知不觉中,巴黎少了她曾迷人的浮华与奢靡,透出些令人敬畏而又惶恐的沉重。就连那些终日纸醉金迷的贵族们,也嗅到了这一丝令他们不安的气息,隐隐意识到,他们引以为豪的巴黎已经度过了她那不识愁滋味的青春年华。

流川抬头看了看这个承载着自己童年的地方——每日在剧院门口,抱着厚厚一摞报纸,静静地站着,盼望着晚上来接自己的三井,从他送下自己离开那一刻起就开始。他从来没有学会吆喝,也不肯凑到人身旁央求,只是沉默地看着木门开合间的人来人往,听着剧院中传出的悲欢离合。那时,一些衣着华丽、举止优雅的贵妇有时会对他投来同情的眼神,甚至过来嘘寒问暖,再好心地买份报纸,塞给他超过报纸价钱的金币。那是出于女人的母性天性,三井当时是这样跟他解释的,至少三井自己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好事。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当时是出于什么呢?

忽然注意到,在剧院门口的墙角处,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蜷缩着瑟瑟发抖,怀里抱着一摞报纸。那一瞬,他觉得自己面前仿佛是时空的门,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口袋里金属的冷冽将他拉回了现实,握了一路的金币已然沾满了汗。他拿出那枚金币,上面的花纹被他的指尖勾勒了无数遍,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再次用力攥了攥手,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向那个孩子。脱下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孩子惊讶地看着他。从那孩子明澈的瞳仁中,他看到是自己,又仿佛是另一个人。把金币塞到孩子手里,说:“这些报纸全买了。”淡淡的语气中,掩藏不了细微的激动。

“谢谢您,先生,可是,您的钱够买我全天的报纸了,我找不开。”那孩子还没从寒冷中恢复过来,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预定明天的吧。”一切仿佛那一日的重演,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流川下意识地重复。也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冷漠,犹豫了一下,流川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泽北”,那孩子恭敬地答道,又小心翼翼地问,“您是哪家的少爷吗?”

愣了愣,仿佛鬼使神差般,流川平静地答道:“仙道家。”

泽北把流川的披在自己肩上的大衣脱下来,塞给流川,转身一边跑一边喊道,“仙道公爵吗?我知道在哪里,明天您不用亲自来了,我给您送过去。”

没来得及说什么,流川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送到那里去啊,七年前的报纸送得过去吗?仰起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仿佛怪兽的血盆大口,正迫不及待地吞没这腐朽陈旧的一切。黑暗的后面真的是一个新世界吗?是那个理想中的世界吗?流川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真可恶,竟然要下雨了啊。”年轻的学生有些不满地朝身旁的友人抱怨,“本来还想多转转的。我听说安西先生最近出了本小册子,还想去书店买一本呢……哎,藤真,你听说过安西这个人吧。”

“托您这个陛下御封的‘贵族中的叛徒’的福,我知道那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被叫做藤真的年轻人有些不屑地说。

“其实,安西先生是革命派中的温和派啦。”年轻人笑着解释,“那些整天叫嚣着革命的人,虽然理想远大、意志坚定,却是些鼠目寸光之辈。安西先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提出了许多合理的社会构建和权力分配原则,并且不急于以暴力手段予以实施……”

“得了,仙道。”藤真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才懒得听你讲那些什么权力制衡,民主选举,也懒得和你争论。我都怀疑,我在你和花形两个‘叛徒’之间夹着能活多久。”

虽然带着打趣的口吻,仙道听得出那其中淡淡的迷茫和不满,乖乖地闭了口,两个人默默地一路走着。

“我到家了,明天晨读别迟到。”藤真的声音唤醒了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的仙道。他抬头看看黑压压的天空,声音低沉地问:“我们还能像这样并肩走多久?”藤真没有答话,默默地走进大门。他不知道答案,没有人知道。

第三章
再漫长的冬天也有过去的时候。路旁的泥土中,点点嫩绿冒出了头,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店铺的老板们也终于恢复了招呼生意的热情。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朗,仿佛阴霾从未存在。

仙道和流川并肩走在校园里,沉默不语。自从花形因为父亲去世而继承爵位,退学管理家族事务开始,晨读也就中断了——本来,没有花形这种对学术无比积极的人的推动,像仙道这种懒人才不想每天早起,而藤真更是不愿意和三个跟自己对着干的人天天混在一起。藤真的父亲在高师开始招收平民学生之后,早就不想让藤真继续呆在高师,现在更是借着老花形公爵的去世的机会,开始让藤真也接手家中事务。所以,四人组中,如今只剩下仙道和流川。

而更令仙道伤脑筋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流川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一点奇怪,连藤真都察觉出气氛的变化,打趣说他们两个在一起时,周围的空气中飘荡着“他人勿近”的味道。最初吸引他的是流川的眼睛,仙道自己是这么说的。看惯了上流社会中的尔虞我诈,那双眼睛的清澈如此特别;同时,那双眼睛在面对他时又没有贫苦人常透露出的悲切或愤恨——相反,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和某种他读不懂的亲切;还有如猎豹般令人着迷的锐利与危险。

空气中弥漫着初春泥土的芬芳,人的心情也像冬眠的土拨鼠一样,被撩拨得蠢蠢欲动。仙道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上的课是多么无趣。试着打破令人尴尬的沉默,仙道装作不经意地说:“今天天气不错啊。”

“嗯。”简单的答复,流川没有放慢脚步。

“现在郊外的风景应该很不错吧。”有些不甘心,仙道跨一大步到流川面前,挡住了他的路。流川微微皱了皱眉,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准备绕过仙道继续向教室走。

有些不满流川的冷淡,仙道一把抓住流川的胳膊,又在流川冷冷地逼视下讪讪地松开手,“其实,拉丁语课挺无聊的不是吗?”依然不死心地问。

“还行。”流川低下眼,终于开口了。仙道觉得流川的声音有些奇怪,似乎有点发颤。不会要发怒吧,仙道在心里暗想,有点后悔惹了这个臭脾气的小子。但仙道呢,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类型,且对于危险的事物,有一种出自本能的趋向性,后悔这个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正要继续开口,流川的目光望入他的眼睛,令他有一时的错愕——是幻觉?仙道觉得流川的目光中有一丝笑意。

转过身,流川扔下一句:“白痴,啰嗦死了。”大步向校门外走去,嘴角微微翘起。呆愣了一秒,反应过来的仙道追上去,重重地拍到他的肩膀上,愤愤地说,“臭小子,你耍我!”。

摊了摊手,流川叹了口气,说,“自己太笨了,我也没办法。”又把仙道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推下去,补了一句,“笨蛋会传染。”

仙道有些气结,又有些惊讶。自己从来不知道,流川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流川就像新大陆一般,令自己深陷——即使知道危险,也忍不住想去探索,去发现,义无反顾。追上前面走着的流川,忍不住看他坚毅、沉静的侧脸。不去考虑未来的种种可能,不再关心前路光明或是黑暗,此时的仙道只是单纯地想体会春天的一切美好——纵使转瞬即逝。

当漫山遍野的嫩绿淹没巴黎的灰白映入眼帘时,连视神经都忍不住雀跃起来。仙道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胸腔都填满了花香、草香、土香,快乐像美酒般溢出,令人沉醉。他张开双臂,像个孩子一般跳跃、转圈,像个孩子一样邀功,“流川,我的决定是明智的吧!”

流川没有答话,他安静地看着仙道嬉闹、欢笑,那灿烂的面孔与许久以前那稚嫩却真诚的脸重叠,一切仿佛做梦,一切又那么真实。他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但眼睛不会骗人……沉静、深邃或是危险,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幸福,满满的……忍不住弯起嘴角。

卸下了冰冷的外壳,这样的流川让仙道有了一种想要拥抱的冲动,不,不只是拥抱。近乎无意识地,仙道走近流川,将他拥入怀中。没有反抗。胸膛紧贴着胸膛,感受着彼此心跳,一声声那么真切,分不清你我。唇落上光洁的额,几不可察的碰触,如同虔诚的信徒对主的亲吻。那样的小心翼翼,依旧点燃了深埋在心中的火种。流川微微一颤,抬起头,目光相对时,一汪深潭已是波涛汹涌。没有犹豫,唇覆上唇,技巧生涩,却在寻求着深入。从未见过这样主动的流川,仙道一时有些僵,无意识地接受着流川的吻一步步深入。

反应过来后的仙道开始试图夺回主动权,却遭到了流川激烈的反抗。渐渐地,亲吻几乎变成了啃咬,两个人都已倒在地上,衣衫皱褶不堪,沾满泥土。此刻,抛却任何所谓的技巧经验,也不顾什么规矩礼仪,不需要浪漫的点缀或是理智的约束,只是两只小兽,在天地之间,用最原始地方式表达着他们想要亲近的欲望——这一刻的主宰,是生命最深刻的本能。

在两个人都快要窒息时,仙道从流川的身上起来,在他身旁仰面倒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偏过头看身旁躺着的流川,胸膛剧烈地起伏,却依然紧抿着唇,平时显得有些苍白的面颊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握住流川的手,得到了意料中的回握,热量和心意在彼此间传递。仙道转过头,看着广袤的天空,多么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就这样手握着手,心连着心,蓝天白云下,只有你我。

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没有人想先打破这份幸福的宁静。但夕阳的余晖无情地催促着人们,一天已经过去,路还要走。终于,流川先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将要落入地平线下的夕阳。尽管不情愿,仙道还是坐了起来。本来就浅淡的绿此刻完全被残阳染成了血红,刚刚露头的嫩草此刻仿佛置身火海。竟会有赞美夕阳壮丽的诗篇,此刻的仙道不能理解。

“该回去了。”又是流川先开口。

“嗯。”仙道闷闷地应了一声,起身拍打身上的土。

梦境再美好,总是要回到现实。尽管人们自欺欺人地宣称冬天已经过去,仙道和流川都知道,真正的寒冬尚未来临,它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到时候,这份刚刚萌芽的感情,将何处容身,又是否能够经受烈火的炙烤和寒风的侵袭?两个人默契地避开这个问题,一路无话。回到巴黎时,已经入夜,空气中带着初春的微凉。

“我从这边走了。”流川在一个路口停下。

“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在流川转身之时,生出莫名的恐惧。猛地上前一步,从背后抱住他,紧得仿佛要把他融入自己的身体。

小心的转过身,手抚上仙道的背,耐心地等待着他平静下来。

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渐渐松开,仙道抬起头时,已恢复了往日的笑容,“枫,明天见!”

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一次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感受着那真实的触感和手心传来的温暖。转身离开时,强迫自己不去回头,脚步不受控制地加快。此刻,丝毫的迟疑都会导致彻底的沉迷,而他还不能放纵自己。

站在街口,望着流川,连同时短时长的影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仙道才默默地转身。“会幸福的。”他在心底告诉自己。

第四章
坐在教室里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笔,藤真时不时地望向窗外的学校大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怎么修理放了他一天鸽子的仙道。还没开始上课,教室里纷纷嚷嚷地都是学生讨论昨天布置的小组作业的声音,更是让藤真心烦。但当他真的看到仙道和流川出现在校园中时,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怒气,听不见周围的烦扰。

拉长的树影下,两人并肩走过,跳跃的光模糊了容颜,深深映入脑海的只有仙道眼中的飞扬和流川目光里的温柔。周围匆匆跑过的学生让缓步而行的两个人仿佛融入了永恒的背景,任凭树叶日渐茂密,又由绿变黄,缓缓飘落,身影依旧。

看到这一幕,藤真忽然想起那天仙道在自己家门口问的话,“我们还能并肩走多久?”。依然没有答案,却忽然从未有过地渴望,渴望永远。

陷入沉思的藤真显然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入教室的仙道和流川,在仙道和他打招呼时才回过神来,早就忘记了准备好的台词,有些懵懵地看着两个人坐在过道那边。两人刚一坐下,老师就走进来开始上课。没有心思听老师在上面说什么,时不时地瞟一眼过道对面。流川一直在很认真地做记录,仙道偶尔附到他耳边说些什么,边说边笑。流川每次都不耐烦地推开他,却掩不住嘴角隐隐笑意。
“啧啧,真没想到,连流川枫这样的人,也能被仙道腐化,不愧是仙道公爵的儿子,啊?”被忽然凑到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藤真才意识到,自己身旁还坐着别人——是南烈伯爵的二儿子。

藤真一向讨厌南烈一家的人,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心里却在想,谁腐化谁还说不准呢。流川不是容易妥协的人,更不会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立场和信仰;况且仙道的观点和流川向来是比较一致的,自己才是枪口一致朝向的那个。

南烈显然并不在意受到的冷遇,继续凑到藤真耳旁说:“难道你真的以为仙道如陛下所说的是个‘叛徒’?”。

依旧没有搭理南烈,藤真却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虽然自己经常为“叛徒”这件事挖苦讽刺仙道,但却从来没有担心过他会背叛自己所在的阵营。就想仙道自己所说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改良派,最受不了那些整天嚷嚷着革命的狂热分子。“他们只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煽动利用的傻瓜而已。”仙道曾用略带怜悯的语气感叹道。

“依我看,这从头至尾就是一计,不然,陛下和仙道公爵何以会纵容他到现在呢?”南烈依然自顾自地大放厥词,“看样子,收效不错嘛,仙道那小子果然有两下子。”

啪的一声合上书,藤真起身走出教室,完全不在意周围人诧异的目光。

“脾气还挺大的。”南烈笑吟吟地看着朝这边看过来的仙道,无辜地摊了摊手。

又是啪的一声,仙道也站起身,走出了教室,留下讲台上的老师,有些迷茫。

藤真正站在走廊的窗户旁。仙道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那家伙惹你了?”

不想说话,藤真摇了摇头,依然朝窗外看着。南烈说话的口气很让人讨厌,但自己也的确有着与他类似的想法,只是方向相反。流川出现在这样一所充满了贵族的学校里,到底是为了什么。虽然高师宣布开始招收平民学生,但由于害怕受到贵族的欺压,很少有平民学生愿意来。况且,高师的大多数老师也是保守派或改良派,流川完全没有必要来这里接受这种“腐蚀”。开学不过一周,就成功地让仙道注意到了他,又顺利地成为他们四人小组的一员,直觉告诉藤真,这是一种有目的的接近。

出于贵族的礼仪以及对仙道的尊重,藤真没有对流川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但却保持了足够的警惕。近两个月过去了,藤真觉得从潜意识里对流川的警惕越来越淡,他不得不承认,流川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并且丝毫不令人讨厌。尽管为人冷淡,流川与大多数贵族学生的相处还算融洽。英俊的外貌和优秀的学习成绩显然加了印象分,但流川的沉默和隐忍也是重要的原因。这丝毫没有让藤真放心,反而使他更加担忧,尤其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仙道一天天陷入。他宁愿流川是个整天叫嚣着宣传革命的人,尽管讨厌,却如仙道所说,是受人蒙蔽的傻子。

“喂,到底怎么了,一句话不说。”仙道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出。对上仙道关切的眼神,忽然涌出一时的冲动,藤真抓住仙道的胳膊,用力晃了晃他,急切地说:“仙道,你醒醒!”

仙道一脸茫然地看着藤真,挠挠头傻笑了一下,“我……我怎么了?”

“你自己知道你怎么了。”看到仙道一副什么都没意识到的样子,藤真更加着急,“你就从来没觉得流川的出现有些奇怪?”

明白过来藤真在说什么,仙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沉默片刻,仙道盯着地板,开口道,“一开始有些怀疑,接近只是因为好奇。”抬头有些歉疚地朝藤真笑笑,“你知道我是这种人,可是……相处了这么久,流川是什么样的人你看不出来?”

“流川越完美,我就越担心。”藤真避开仙道的目光,“我只是在理智地分析。”

“可……我更相信感情。”

有些惊诧地抬起头,对上仙道认真的目光,听仙道幽幽地开口,“况且,他从来都不完美……总是那么理想主义,执拗得要命。”仙道有些无奈的笑笑。

谁不执拗呢?坚忍的流川,看似随和却在众人各种目光中我行我素的仙道,抑或不顾家人强烈反对,在自家农场实行改革的花形?在历史的大潮中,对每一个不想随波逐流的人来说,信仰就像救命的稻草,无暇也不敢去思考那稻草是否美丽,甚至不在乎那可能是带有锐刺的荆棘,固执地抓住,纵然鲜血淋漓。每个人都有要用生命守护的东西,而再破旧的东西也要有人守护。无数次地被仙道辩得哑口无言,无数次地几乎被他说服,却依然固执地抗拒着新思想的侵入,坚守着那些古老的誓言。明明是最任性的自己,却在这里侈谈理智,藤真有些自嘲地想。

下课铃声响起,一大群人从教室门口涌出,从身旁经过的南烈打了个响指,用轻佻的语气说:“啧啧,仙道,哄好旧情人了没?”在遇到仙道和藤真的目光后,南烈看出这两个人目前的心情不佳,识趣地走开,又在几步外不甘心地添了几句。“别光顾着调情,再不抓紧,作业要完不成喽!”说罢,跑去追前面的人群。

流川是最后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的,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两个。藤真忽然觉得有些别扭,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转身离开。

“等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仙道的手已经抓住自己的胳膊,目光却朝向另一个声音的发源地。

“小组作业。”流川缓步走过来。

用力地拍了一下额头,仙道恍然大悟状,“不是说昨天公布题目吗?”

“所以你就把我叫来学校,然后自己玩失踪?”这个时候才想起昨天被放了一天鸽子的事,压抑了很久的情绪有了释放的出口,心中的沉重可以暂时忘却,藤真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们这些执拗于不同方向的人,却还执拗地渴望着并肩,只能在岔路尚未来临时,执拗地避而不谈,避而不想,难得糊涂。

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支支吾吾比划着说不出话的仙道,心情大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任性趁年少啊,约会是青春必不可少的调味品,本爵爷也不是不通人情的,是吧?”说罢,又转向流川,扬了扬眉毛,“嗯?”

不出所料地迎来了惊喜的和冻人的目光,满意了的藤真适时地结束了话题,冲流川问,“题目是什么?”

“1782年2月的市民暴动。”淡淡地语气。

“啊!?”同时发出的声音,却是两种不同的感情。

“蛮有意思的,是吧?”仙道朝藤真扬了扬眉毛。

有意思个鬼,藤真心里想,嘴上无奈地说,“那就找资料去吧。”早听父亲的话,直接退学好了,还非得上完这一学期,在这儿遭罪,真是自作孽。

“抢没了。”依然是流川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好像事不关己。

藤真和仙道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涌而出的学生是去干嘛了。手扶上额头,藤真忽然觉得太阳穴跳得厉害。祖宗唉,不去抢资料,却在这儿权威一般冷静地宣布已经抢没了,一个比一个难缠。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勉强维护住了他贵族的优雅形象,藤真也故作冷静地问,“接下来怎么办。”反正自己不在乎成绩,随那俩人折腾吧,懒得操心。

“藤真,你难道忘了全巴黎最大的私人图书馆在谁家?”仙道笑着看他。

“老头子……”藤真怀疑仙道公爵会不会允许他们用,况且还带着一个平民。

“他才不管哩。”仙道摊了摊手,又狡黠地笑了笑,“说不准,还能搞到当年的机密。”

藤真忽然有些佩服仙道公爵,竟然能忍这个儿子这么久,真不愧是贵族的楷模,值得自己学习。

“我有那天的报纸。”流川也开口。

“什么报?”藤真问。

“各种。”冷冷地回答。

“啊,流川你还有收藏报纸的习惯啊?!”仙道有些吃惊地问。

“是那天的报纸比较有纪念意义吧。”暴动,可是他们的理想,藤真心里想,没有说出后半句。

“不管啦,不管啦,有就好,差不多够用了。”仙道一手揽住流川,一手搭在藤真的肩上,拽着他们往外走,“下面呢,就去老头子的图书室挖宝喽。”

阳光透过窗户,空荡荡的走廊地面上,三个人影,并肩而走。

第五章

仙道轻轻推开门,往里探了探头,父亲貌似不在。长舒了一口气,踮着脚走进大厅,四下望了望,朝身后的藤真和流川招了招手。流川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进家门还跟做贼似的。

“彰,做什么呢?”一个温柔的女声女声从身后响起。流川一愣,被藤真拉到了一旁,让开了门的位置。公爵夫人挽着公爵的手臂,两个人都穿得很正式,似乎刚参加完什么场合回来。公爵夫人没有看他们俩,只是朝仙道走过去,而公爵淡淡地朝他们俩扫了一眼,也走进了屋。流川转头看了看藤真,他脸上还保持着刚才出于礼貌而摆出的僵硬笑容。藤真揉了揉脸,朝流川挑了挑眉,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说着,“真是流年不利啊!”

还是那样的目光,这么多年都没变,流川想着刚才仙道公爵那一瞥。自己没有好奇地探究别人的习惯,却对仙道父子充满了好奇。如果说对于仙道是出于爱,那么对于仙道的父亲,到底是为什么呢?从小时候看到仙道公爵的第一眼起,流川就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觉得似乎能看懂仙道公爵冷淡与威严背后的真实。所以,这么多年来,不管三井如何地向自己灌输仙道公爵的残忍与冷酷,自己总是不能彻底地恨或是讨厌。

在听到母亲声音的那一刹那,仙道一下子从鬼鬼祟祟状态变得光明正大起来,手挠着后头,笑着朝母亲说,“学校有作业,要查资料,所以想用一下父亲的书房。”说罢,问询的目光朝向父亲。

“嗯。”仙道公爵没说什么,转身又看了看藤真和流川。

“我同学,一起做小组作业的,藤真你认识,另一个是流川。”仙道赶忙解释,又笑着添了一句,“学校图书馆的资料都被抢光了,作业两天之后就要交了唉。”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向仙道公爵。

藤真手扶额头,无奈地低声朝流川说,“这家伙对付你的手段和对付他家老头子的如出一辙呢。还偏偏每次都管用。”

“不要弄乱了。”仙道公爵开口,显然是同意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流川觉得公爵的语气也柔和了。

“我说,仙道这种人是不是你们冰山系的克星啊。”藤真在一旁一边小声开玩笑,一边拽着流川往屋里走。仙道站在楼梯口朝自己笑着,好像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哼,就这几招,无聊,流川心里暗骂。已经转身要走进侧厅的公爵忽然在门口转回身来,问,“什么题目?”

“啊?”仙道愣了愣。

流川的心提了提,他能感觉到藤真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也紧了一紧。目光看向仙道,发现他还是笑着的表情,很平静。

“哦,关于1782年2月的那次市民暴动。”没有丝毫隐瞒,似乎也没有丝毫担心。事实上,的确不需要担心。仙道公爵应了一声,又朝自己这边瞟了一眼,就转身走向侧厅了。

藤真松开流川,快步走到仙道跟前,问,“刚刚真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会编个什么题目呢,竟然就说实话了。”

“我都说过了嘛,老头子从来不管的,我以前看的更过分的东西他都不管。”仙道笑嘻嘻地说。

“那还鬼鬼祟祟的。”流川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偷偷摸摸从来不是自己的作风。

“省得惹麻烦嘛。”仙道说,“他是不管,可是冷飕飕的眼神一飘过来,我就难受。唉,老头子的心思,我是摸不透啊。”边说着,边上楼梯。

走在楼梯上,流川环顾四周。这是流川第一次走进一个贵族的家中。房子很大,但不会让流川惊讶或是羡慕。让流川忍不住去看,去感受的,是这房子处处散发出的简洁与冷冽。不似一般贵族家的奢靡,也没有附庸风雅,鲜明的棱角中赤裸裸地表现出一种决绝,是仙道公爵的风格,流川心里暗暗评价。

“要不要先去我的房间看看。”仙道已经走到二层,从栏杆上俯身下来,笑着看向还在楼梯中段的流川。

“谁稀罕去你的房间。”
“嗯。”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藤真和流川都愣了愣。

“那你们去吧。”藤真转身朝书房走过去,对于仙道家的布局,他显然很熟悉。

拉起流川的手,仙道拽着他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过去。没有挣脱,满屋的冷清中,手上传来的温暖很舒服。

仙道的房间和他的风格很一致,与整个房子却看似有些格格不入,就像仙道和仙道公爵。里面的家具都有着圆润的边角,深棕色的木质带着特有的温文尔雅。家具上零星摆放的小玩意儿看似不搭调,却给整间屋子染上些生机。深蓝的床罩和淡蓝的窗帘让流川想到了海和天空。

“我打算把床罩换成绿色的,嗯,嫩绿的,就像初春的小草。”仙道在一旁说了一句,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貌似有点傻?”

“不,很好。”流川肯定的回应,朝仙道看过去。他明白仙道的意思,他依然记得那草地和天空。

仙道一下子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说,“不想起来了。”放任身子随着床垫深陷下去。

“该去工作了。”流川转身想走,他不想看到仙道如此惬意的表情,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可能剥夺他的这种生活。不料仙道从背后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拉。完全没有防备的他一下子倒在了仙道的身上。有些生气地想反抗,却被仙道紧紧地抱住,翻身压在了下面。忽然不想挣扎,忽然想要沉沦,因为机会不知道还剩多少。闭上了眼睛,感受嘴唇的温润,舌尖的探入和挑拨。

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两个人一下子僵了,仙道坐起来,才发现门口站着的是藤真。

“搞什么,吓死我了。”仙道有些不满的抱怨。流川暗自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害怕?那还开着门干这种事?”藤真阴着脸说,“你应该感谢我。你真以为你家老头子这么好脾气,还由着你天翻地覆不成?”

撇了撇嘴,仙道有些不爽,但不得不承认,这事儿要是被父亲知道,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自己的确是有些冲动了。

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回头朝流川看了一眼。流川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也站起来,说,“工作吧。”

仙道公爵的书房果然不一般,连藤真都忍不住赞叹。书目的排列方式都是按照严格的图书馆编排体系。

流川在那些书架之间来来回回地走着,手指从一排排的书脊上拂过。仙道公爵的藏书很齐全,甚至连安西先生的书都有,只不过上面灰尘很多,显然是许久没有人看过。流川小心地取出其中很早的一本,拂去灰尘,轻轻打开。仙道忽然从身后探过头来,有些惊讶地说,“咦,老头子这里也有这个?早知道我就不自己买了!”

“你没进来过?”流川一边翻书,一边问。

“不怎么来,其实我不喜欢这里的感觉,我喜欢买书堆在床头。”仙道笑嘻嘻地回答。

流川没有答话,只是把书合上,塞到了原来的地方。刚才翻到的页上,有划过的线,有批注,有署名——凌,仙道公爵的名字。那批注让流川很诧异,也很奇怪。他有些摸不清仙道公爵这个人。又抽出旁边的几本书,依次翻看,发现安西先生某一个时间之后的书,都没有被看过的痕迹,而前期的显然看得很认真。大概是经历了思想的转变吧,流川心里想。

“唉,安西先生的书你不是都看过吗?干嘛还这么感兴趣。”仙道在一旁胡乱翻着其他的书,一边问。

“随便翻翻。”流川放下手中的书,走向另一个书架。

“哎?真奇怪!”仙道拉住他,说,“这本书怎么放在这儿呢?”仙道指着夹在一堆改良派人士著作之间的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说。

“放错了吧。”不觉得有什么,依然走开,准备去找作业需要的资料。

“不是老头子的风格。”仙道喃喃自语道,抽出那本书。

藤真已经在找资料了,流川走了过去,问,“有什么?”

“咦,就你一个,仙道呢?”藤真抬起头,“资料多的很,有许多都是外面得不到的呢,看这个数据统计,似乎不是公开出版物呢,不知道能不能用啊。还有这个,好像是当年的官方文件。”

“他还在里面。”流川接过书,大致翻了一下,果然是很细致的统计,几乎包括了所有参与暴动的人的名单和身份,以及武器等物品的统计。

“咦,你终于出来了,不干正事的家伙。”藤真朝从另一边走过来的仙道说。仙道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没有听见藤真的话。

“喂,怎么了?见鬼啦。”藤真拍了拍仙道的肩膀。

仙道愣了愣,说,“啊,没事,找到什么了没?”

流川在一旁看着,意识到刚才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些问题,但没有开口。

“嗯,常规的东西都有,还有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用。你家老头子这里好多感觉很机密的东西呢,他竟然就这么让我们进来了?”藤真有些不可置信地说。

“啊,机密的东西啊。”仙道反应还是有些慢,显然在想着些别的什么。“没关系吧,都过去这么多年来,还有什么机密啊。”

等他们把所有能带走的书整理好,不方便带出去的抄下来后,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要留在这里吃晚饭吗?”仙道问。

“算了吧,我受不了这里的气氛了,我们还是赶快换个地方讨论吧,在这里气都不敢喘,憋死了。”藤真抱怨着。

“哪有这么恐怖。”仙道不屑地撇了撇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陷入了沉思。

“去哪儿?”流川开口想打破沉默。

“我有个提议,我们去花形家吧,那里现在是他说了算了。”藤真眼中放着光芒。仙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这人还真是虚啊,想花形了就直说呗,又没人不让你去,还一本正经地那工作当幌子。”

“仙道彰,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龌龊。”

“别生气嘛,又没说不同意,挺好的提议的,是吧,流川。”仙道朝流川努了努嘴。

“嗯。”淡淡的应了一声,流川说,“我该走了,下午到花形家集合,我把报纸带过去。”

“哎,我跟你一起去拿吧,你都到过我家了,我还没去过你家呢。”仙道拽住流川的胳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又是这招,藤真有些看不下去,说,我先走了,你们俩商量吧。说罢走出了书房。

“不行。”简单的回应,不容反驳。看到仙道的眉毛一下子耷拉了下来,流川几乎要动摇了。但他还是没有开口,转身走出了书房。不是不信任他,只是还不到仙道和三井能够碰面的时候。他放心仙道,却不放心三井和他那伙朋友,他还不能保证仙道的安全。

“等等,流川,我有话说。”仙道叫住他。

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静静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仙道开口了,“算了,没什么,再见。”

没有回头地走掉了,流川知道仙道想说的是关于那本书的事,但既然不想说了,自己自然也不会追根究底。楼梯口处,看到了仙道公爵的画像,画中的仙道公爵嘴角微微翘起,平时冰冷的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的晕。
“枫!”仙道从二楼的扶栏上探出身来朝他招手。仰起头,嘴角微微翘起,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拂过他一时柔和的面,投射在画中仙道公爵的脸上。流川的笑容只属于仙道,而画中的仙道公爵的笑容属于谁呢?没兴趣挖掘别人的感情生活,但至少明白了,仙道的房间,才是这个大房子的心。

第六章

查找好各种资料后, 他们三人到花形家集合。这是自从花形的父亲去世后,仙道和藤真第一次到花形家。花形家的情形着实让仙道和藤真吃了一惊。据花形自己说,他现在正在进行改革。他先是解除了农民和他家之间的隶属关系,又将家中的农场出租给他们,收取一定比例的收成作为租金。花形的做法得到了仙道的大力赞赏,却令藤真感到不爽。

“你以为他们会感谢你的恩德吗?”藤真生气地质问花形,“这样只会给他们反抗的机会。”

花形低着头,一时说不出话。他一直都讷讷地,尤其在藤真面前。即使不同意他的看法,也难以在他的面前做出有效的反驳。

“可是,藤真,你不认为人们是平等的吗?”仙道笑着替花形解围,“还是说你享福是上帝的意志?”

“好吧,仙道,我不和你争论你和花形的理想。所谓的人人平等是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的空想。”藤真回答,“主提供给我们的物质是有限的,不足以让每个人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差别是不可避免的。”

“那何以见得你就是该享受的那一方,而他们就该受罪呢?”仙道咄咄逼人。

藤真也毫不让步,“我不知道上帝是以怎样的标准决定谁该享福,谁应受罪;我们更没有资格去评价上帝的标准正确与否,仙道。既然我们生于这样的地位,就代表在上帝看来,我们应该享受我们应享的权利,当然也履行我们应尽的义务。事实上,我们也帮助他们管理这个国家,而将社会治理得井井有条,并非他们力所能及的事,你该承认的。”

“其实,只要他们享受如我们一样的道理,他们未必比我们治理的差。”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况且,人人都能够做好和人人都应该来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毕竟,我们需要有人种地。”藤真感觉他已经掌握的主动权,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对于你这个近无神论者,上帝的意志不能说服你的话,我可以给和你举个你最信服的大自然的例子。蜜蜂中,有日夜忙碌的工蜂,也有整日躺在蜂巢中接受别人的伺候的蜂王,而它们的不同命运最初只是来源于他们被生在了不同大小的蜂巢隔间中。倘若它们也接收了你所宣传的万物平等的理念的话,它们的生活恐怕不会比现在更好。”

“况且,果真如您所说的话,您为何不把您的爵位让给他,然后您去种地、卖报或是拉车呢?他的能力的确能够做好你能做好的一切,我相信。”藤真朝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流川挑了挑眉毛,质问仙道,“你明明在享受着这一切并且不愿失去,却还侃侃而谈所谓的平等,不觉得可笑吗?”

“我还未进行实践并非我没有这种意愿,只是我缺乏花形这样的机会罢了。”仙道一时找不出可以支持自己的论据,只是真诚地解释着。此时的仙道的确被花形的改革激起了热情,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做些什么。但此时的仙道还没有意识到,人生中有很多事,是不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展的。

藤真有点想缓和一下气氛,拍了拍仙道的肩膀,笑着说,“得了吧,花形能做到,不代表你也能;贵族的恶劣喜好你一点都没少。”

仙道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朝流川看去。他并没有什么表情。流川此时正在思考着藤真刚才的话。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不能同意藤真的观点,他刚刚的话还是给了他相当大的震动。他想到某一天晚上,参与三井和他的伙伴们聊天的场景。当时的他们义愤填膺,要推翻压迫他们的贵族阶级。

“等我们的革命胜利了,一定要那些整日作威作福的贵族们给我们拉车。”

“嗯,还得伺候我们吃饭。”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胜利后的图景。

当时的自己,觉得那是善良的人民淳朴的愿望,而现在看来,这未必不是一种不理智的仇恨。一个统治阶级的没落是不是另一个统治阶级的兴起?如藤真所说,社会分工是必然的,如何设计一种合理的政治制度,使得这种分工不会异化为另一种压迫,是他们(他、仙道以及花形这样的人)所需要做的事。安西先生在这方面做出了巨大的理论贡献,但如何实现安西先生所畅想的合理有序稳定的政治秩序,不是口头上说说那么简单。而三井和他的朋友们对自己所考虑的东西,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社会分工不等于压迫。劳动人民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耻,令人不满的是贵族和教士们对于人民的压榨。”流川终于开口,未等到藤真反应,又添了一句,“至少,花形所做的令人期待。”后面这句,流川不自觉地降低了声音,因为他觉得这句话有些支持仙道和花形的观点的感觉。

果然,仙道抓住了其中的意味,有些兴奋地对流川说,“你也这么认为?太棒了。对于花形的举措,我是百分之百支持。我们的确需要一些变化,陈腐的一切令人厌倦,不过,总要慢慢来嘛。”

“你自然等得及,但那些水深火热中的人,没有资本和你们耗。”流川丝毫没有留情面。

仙道没有料到流川如此犀利,愣了愣,随后耸了耸肩,笑着说,“我是众矢之的啊。可是,你并不希望看到混乱的局面吧。”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仙道心里很明白流川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没有被困苦的生活剥夺去理智思考的能力和意愿。

“但我更不愿意看到我的家人、朋友继续受到欺凌。”淡淡的语气,失却了刚才的犀利,毕竟他没法否认仙道的推断。他不希望看到混乱的局面。混乱的局面不论对于贵族还是普通大众都是有害无益的,最终获利的往往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

“可是,不是有希望吗?看看花形,也许,用不了多久,大家都能意识到改革的必要性了。陛下已经松口,打算开三级会议了。”仙道带着一丝苦笑,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说服流川,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毕竟,他的周围有藤真一家以及父亲这样的顽固保守派,而皇帝的妥协,不过是一种缓和局面的拖延之计,毫无诚意。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够把不想看到的事情尽量推迟,让他们的平静生活能够延续更久,让极可能威胁到他们感情的危机晚一点到来。

“要开三级会议?”藤真、流川和花形同时开口,语气却完全不同。

流川的声音中微微带着些欣喜,他有着和仙道一样的想法,不管皇帝的诚意如何,至少,事情有了转机,某个时刻不是那么迫在眉睫了。花形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觉得事情正在想着他理想的方向进行。而藤真,有些愤慨,他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想那些粗鲁无知的人妥协,这种妥协在他看来,是一种耻辱。

“嗯,听老头子的意思是这样,最近大概就会宣布了吧。”仙道点了点头,“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也不确定。我们还是做我们的作业吧。”

花形又去忙他的各种事务,而仙道、流川和藤真三个人在花形的书房里埋头苦干。尽管没有人再提即将来临的三级会议的事,三个人在心里都有着各自的想法。既然三级会议的召开基本上已成定局,他们接下来要操心的事,大概就是尽量使自己一派在会议中尽量占据更多的席位,以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学生,彼此面前讨论的只是理想与观点。但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只懂得说空话的人,如何能弄潮于历史的风浪之中。并非刻意隐瞒,各自对于其他人背后的事也大致有了解,只是在此之前,没人愿意戳破。看似并肩的人,早已分道扬镳,能否殊途同归,没到终点之前,谁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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