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维申

作者: 哥本哈根SR,收录日期:2010-04-06,1284次阅读

我叫藤真健司,一生呆过三个地方(如果算上现在这个,那就是四个了)。但我的家只有一个,塞尔维申。那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最沉痛的回忆,最光荣的回忆,最屈辱的回忆……

我出生在博灵,G国的首都,并在那里度过了我年少时全部时光。那段时光说不上痛苦,也说不上快乐。大概我唯一感念的就是我的中学物理老师,那个我已然忘记名字的老头儿, 把我带到了那个美丽的殿堂前,尽管他没有领我进去——我到现在还怀疑他自己是否进入过,但不管如何,没有他,大概就没有我之后的一切欢乐与痛苦,没有他,大概我永远遇不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总之,我在博灵待到大学本科毕业,成绩还算好。慕那个人的名声来到了塞尔维申,故事开始的地方。那个人叫仙道彰。他与我不同。我的名字只被学物理、研究物理的人们知道,而他家喻户晓,而且是从很年轻时就开始了。曾经有一次聊天,我说他已然成为物理学的代名词,他自嘲的笑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罪过就是使物理变得世俗化,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个人平时说的话,可信度趋于零,关于他这辈子最大的罪过,我至少听过三个版本,另一个是他写了那封信,造出了那样东西;还有一个是……原谅我选择性地忘了吧。

扯远了。我开始了解他,是在很久以后的事了,也许是在我们离开了塞尔维申,逃到王子屯的时候吧。但在那时,我只知道,塞尔维申是物理学的耶路撒冷,他是物理学的教皇,后来,他成了我的上帝……其实他很年轻,只比我大一岁,但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当他已经因他那令人震惊的理论享誉世界时,我还只是一个本科毕业生,期盼着成为他的学生。世界上真的不缺乏天才,到了塞尔维申两年后,我就又遇见了一个,和仙道完全不同,但却毫不逊色的另一个天才,但对很多其他人来说,他大概是撒旦吧……虽然上帝一直坚称他不是。

我还记得第一天到塞尔维申时,忐忑不安的我被学长带入一个带有许多小隔间的大屋子,指着角落中的一个说:“这就是你的天地了。”我可怜的两平米的小天地……第一天,我没有见到仙道,这其实是很正常的,据学长说,如果我能在一个月内见到仙道,那就是我的造化了。我起初以为,那是因为仙道太忙,或是摆架子,后来才知道,他生性如此。客观的说,他不是一个好老师,他对学生总是缺乏应有的热情,当然,那个人是个例外。那个人本科一毕业就被他亲自请来;那个人一来就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在仙道办公室的旁边;那个人来之后一个月,那间办公室成了我的,因为他开始与仙道合用一间办公室……人遇到同类,大抵如此吧,尽管表面上看,二者如此不同。仙道其实很温和,他的其他学生从未见过他发火,我很幸运,因为我见过,唯一的一次,但那个人更幸运,因为那次是为了他。其实在我心里,仙道是一个很称职的导师,虽然他不会主动地去教导谁,但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智慧,会感染到另一个人,让那个人也觉得有了灵气;自然,前提是那个人不算笨,至少也是世人眼中的小型天才——原谅我用这个诡异的词,但真正的天才,这辈子我只见过两个,是的,只有两个。我说的是事实,至少当年的塞尔维申,就是个众星拱月的地方……我很荣幸自己是其中一颗,算是金星吧;其实大概算得上是水星,因为原来的那颗水星,早已撞到太阳的最深处了。咦,刚才还是拱月,怎么一下子变成太阳了?看来我真是变傻了。唉,来到这个地方,天才和凡人,也没有区别了。

在塞尔维申的第一年很平淡,我每个星期都能见到仙道至少一次。每次都是我亲自找上门的,带着一堆问题和他讨论。我不会像那些学长一样,等待机会垂青的,我一直坚信,机会要自己创造。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功,大概就是,每一次重大的决定,我都是正确的)。仙道不会主动去找谁(有个人是例外),但如果一个人找上门,他不会拒绝,甚至会表现的很热情,至少对我是如此。后来,每个星期被我烦,大概成了仙道的一个习惯,以至于有一个星期我没去时,他还托人打听了一下我是不是病了……那时我真的是受宠若惊。不过,自从那个人来了之后,他对我似乎就并不怎么需要了,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现。我曾经想过再试一下一个星期不去找他,会发生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我怕若是不去,一个星期后,他就不会再需要我了,甚至不会再记得我了,因为他找到了更接近他的人。在到了王子屯之后,我曾经和他说过当时我的心情(那时我们已经不是师生关系了,而是同事,也是同居者,这件事以后再说),他笑着说我杞人忧天,他说我也是很特别的。后来想想,我自己也觉得当时的恐惧有些莫名其妙,但我的确增多了去他那里的次数,我怕他忘了我。

那个人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时,是在我到了塞尔维申一年后。某个周五的下午,当我再次带着一堆问题进入了仙道的办公室时,出人意料的事,仙道打断了我的提问,开始和我聊天……那是第一次聊与我们的物理无关的事。他兴致勃勃地说他在上午的讲座上,碰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学生……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眼中的光芒……那个学生说他的理论有错误,坚持要他当场推导一遍。请他去演讲的老师一个劲儿的圆场,仙道说,他觉得那老师头上的汗滴很有趣,于是就没说话……他总是这么奇怪,这么没良心。在看够了那个老师头上的汗滴后(其实我知道,他是在心中演算完毕),他说,他开始在那个学生的注视下,在黑板上重新推导……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个学生忽然打断他,说,这里没这么简单。是没那么简单,仙道当时才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尽管无关全局,但直觉告诉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的理论所不能解释的那些问题,大概就可以解决了。但关键问题是,即使仙道这样的天才,在当时也不能一下子想出那个问题的解决方法。我现在大概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虽然他当时并没有给我描述。有极大的可能是,他笑得一脸阳光(用那个人的说法是一脸白痴),挠着朝天的头发,说,“这位同学真是慧眼呢,这个问题嘛,我暂时还没考虑,有兴趣的话,我们私下聊一聊?”仙道那天下午跟我说,那位同学也不知道答案。现在的我,大概也能想到那个人当时的反应,翻翻白眼,说:“没兴趣。” 我不知道那场讲座是如何结束的,仙道没有讲过,他只是说,他的理论很快就可以完善了。那天下午,他真的很高兴,虽然表面上并不明显。他那个人,看起来对任何事都很淡然,领“诺奖”的时候也不见有多高兴(我记得我领那个奖时,紧张或是兴奋得浑身都在抖);但我知道,他是真正地爱着物理,爱着等待他去照亮的黑暗的一切。仙道还是低估了那个问题的难度了,事实上,那个问题,是在那个人来了一年之后,在他们两个的合作下完满解决的。那个人也因此拿到了“诺奖”,比我要早两年,我不嫉妒,即使是他和仙道共用一间办公室,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我都不嫉妒,毕竟,他是我承认的两个天才之一,他是我的上帝最关心的人。那天下午,我好奇地问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仙道挠挠头,抱歉地笑了笑,说,“我竟然忘了问这件事了呢。” 他在骗我,我知道;自那之后他常去我的母国交流,他说,我的母国这一领域的相关工作发展得很好。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去找那个人。但我自那之后一直没有再说起这件事,或者说,我刻意地忘记了这件事,直到一年之后,学长告诉我,一个从G国来的本科刚毕业的学生,占了老板旁边的一直空着的办公室。那时,我才知道,那个人,叫流川枫,来自我的母国。

流川枫来了之后,塞尔维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更加融洽。不只是我,仙道的其他学生也感受到了。直接的原因自然不是流川枫,他是个另一类型的天才,就是那种有交流障碍的类型。他来了半年,也没见和几个人说过话。其实很多学生,都对这个目无尊长的家伙非常反感。但他有着自己神奇的功效,他的出现使老板笑得越来越多,更重要的是,越来越真实、容易接近。几个同学笑嘻嘻地问我:“老板是不是恋爱了?” “我怎么知道?多工作,少管闲事!”我当时摔了这么一句话,就扭头走掉了。后来一个朋友说,从没见过我的态度那么差……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那个年龄段的人们喜欢拿这些八卦来消遣,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好好工作。但当时的我,就是莫名的火大……现在看来,当时的心情是很明显的,我大概差点没再加上一句:“关我什么事?问流川枫去!”那个时候还真是幼稚啊。

其实,接触的时间久了之后,我渐渐发现,流川枫这个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讨厌,尽管我心里的芥蒂始终没有消除。在他和仙道开始用一个办公室后,我去找仙道讨论问题时,经常能碰到他。一般情况下,他们是在讨论或是争论问题,或者两个人默默单独工作,除了那一次,是很后来的事了,大概流川已经来了近两年了,距离他的离开也不远了,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场景,当时的流川有些尴尬,仙道倒是一贯的泰然自若,开始和我讨论问题,那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仙道的话没听进多少,脑中全是那两个人的亲吻,如此和谐。自那之后,每次进屋我都会敲门,直到里面传来仙道那温和的“请进”的声音,即使在流川离开之后。 一般情况下,当我进去时,他们都会停止讨论,或是停下手头的工作。流川枫从来不会主动插嘴,除非仙道问他的意见。但他会默默地听着我的问题,有时会微微皱眉思考。在这一点上,我很感谢他,因为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对我的问题的丝毫不屑,尽管有时候这些问题对他来说真的是小菜一碟,仙道自然也不曾有这种表现。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当我提出一种思路来解决某个问题时,仙道觉得很不错,他笑着鼓励我继续做下去,又指出几个可能遇到的问题,便转过头去看着流川。那时的我很紧张,我担心那个会骂仙道白痴的流川会毫不留情的批判我的想法——这是他经常做的事,他是那种只认真理,毫无人情的人,我那时是这样认为的。我不怕自己的想法被人批评,我自以为还算心胸宽广的人,但流川枫是个例外,尤其是在仙道的面前。幸运的是,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可以做下去。”我差点当时就长舒一口气,软在椅子上。现在想想,流川枫的认可大概比仙道的更为珍贵,部分是由于它的稀有,部分是由于我对他的特殊定位。之后,流川枫毫不留情地说仙道提出的一个问题是根本不需要担心的,仙道愣了愣,在纸上算了一会儿,笑着说,果然如此呢。流川枫又骂了一句白痴,倒是低下头工作,不再参与我们的谈话了。现在再想想,在指出仙道的错误之前,流川枫根本就没有动笔呢,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尤其是对于数字的敏感性以及思维的敏捷度方面,流川枫是更胜一筹的。自那之后,仙道经常关心我这个工作的进展,流川枫也几次带给我灵感,虽然都是只言片语。当初在提出这个思路时,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它有这么大的价值,但越到后来,我越发现,它引出了一个全新的思维方式。我正是凭借这一成果,拿到了我的“诺奖”。

其实我的思路和流川枫更早一点提出的另一思路,后来证明是等价的。当时的我,确实是有些沮丧的,我又一次输给了他。有一次在餐厅遇上,他停下来跟我说了一句:“你的思路更有应用价值,因为我的一般人不懂。”说罢,就走到一张桌子边,一个人吃了起来,留下几乎石化的我,哭笑不得。后来想想,他是想安慰我,但那种奇特的表达方式,真是令人无语,虽然这的确是事实。我的理论更符合一般人的思维,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应用得更广泛,但流川一直坚持他的理论更为本质,仙道大概也是这种看法,虽然他没怎么说过。

流川枫真的是一个很奇特的人。每个人都把仙道视作教皇一般尊敬和崇拜,他却经常骂他白痴,仙道也从来不生气,只是一个劲儿笑,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真的挺白痴的。在我看来,流川枫最大的功劳大概就是让我们看到了仙道凡人的一面,看到了他犯傻的时候。记得有一次,仙道,流川,我还有另一个学长到拜耳采尔去滑雪。那是流川喜欢的活动,刺激、高速,符合他猎豹般敏锐的直觉与思维。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冲到山下,这是常有的事,不管是在滑雪,还是科研方面。仙道就不喜欢这种活动,用他自己的说法是,危险而且累,躺在床上看《神曲》,或是拉小提琴,大概是他更喜欢的活动。他和流川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天才,这一点我说过很多次了。他们两个的合作常常是仙道帮流川定好方向,于是流川就以人们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出去了。有时候,我觉得仙道更像是一个哲学家。不过,流川并不是很听话的人,就像那个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的决定,我一直觉得他自作主张做的决定,都是错误的,尽管他自己不认为,而仙道对此不置可否。

先不提这些让人难过的事,讲那件有趣的事。这件事充分地反映了仙道在某些方面的脱线(这是我在这个新地方学到的新词儿,我觉得用来形容仙道很合适),很适合做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所谓的名人轶事之类的。这事发生在那次滑雪之后,我们四人在山顶的小屋打扑克,带赌钱的那种。流川枫这个人是不管做什么都带着数学思维的;我和学长也觉得,作为一名科学家,打牌时纯碰运气太掉价了,至少要估算一下概率之类的;仙道似乎不那么想,娱乐而已,那么认真干嘛?于是,我们三个都紧皱眉头,暗暗估量着形势,只有仙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奇怪的是,仙道输的并不惨,老实说,他并没有输,我们几个人差不多。最后一局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算得仙道有很大的概率拿不到好牌,流川枫更是对他自己的计算深信不疑。但仙道只是一个劲儿地加赌注,毫不犹豫。很快,我和学长对自己的估算产生了怀疑,败下阵来,流川枫在又坚持了几个回合之后,面对仙道信心满满的笑容,也终于不再那么自信,把牌扔了,说:“亮牌吧。”于是,我们三个都眼睛睁得大大的,要看仙道拿到的是什么牌。仙道很有气势的甩下一串,笑着说:“同花顺。”我和学长都感叹命运不济时,流川枫却一语惊醒梦中人:“白痴,少了个七。”一阵静默后,我和学长终于忍不住了爆发了,我笑的直不起腰,学长直接在地上打起了滚。流川枫也似乎带着隐隐的笑意,骂了句白痴,转身到桌子旁倒水喝。仙道自己有些迷茫,挠着头,说:“哎呀,怎么会看错了呢,明明是同花顺的啊!”刚有些平息的我和学长,看到此时的仙道,又笑得喘不上气。现在想想,那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仙道了吧。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就在我,以及其他人都渐渐已经习惯了流川的存在的时候,他离开了。那天是流川来到塞尔维申的二年七个月十一天,仙道说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那天,当着我的面,流川和仙道说,他要回国。那时,我的母国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邻近的一个小国,那样的敏捷,真是流川枫喜欢的风格呢。我们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回去,那是他的祖国,祖国需要他。但没有一个人理解他,包括仙道。我的母国,作为二十多年前那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这些年来,经历了许多屈辱;重新强盛起来的她,终于按捺不住要再次屹立于世界的顶峰。那个民族是严谨的,高傲的,倔强的,不服输的;流川枫是那个民族的人。我不是,我从来没有把母国看做自己的家,在来到塞尔维申之前,我没有家,就想我的民族一样,四处游荡。终于,我有了塞尔维申,我怎么可能会离开他呢?绝对不会。仙道自然不希望流川离开,他当时微微有些不冷静,但还不是发火,他说:“你的祖国是在侵略,你不应该回去为虎作伥。”流川枫淡淡地答到:“我只是来告知,不是征求同意。”我至今还觉得,那是他最没有表情的一次,又是他表情最丰富的一次。他的眼睛里,似乎纠缠着很多情感,却一种都看不清。仙道没有再拦他,到这个程度上,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了。流川枫就那样离开了,就像他来得时候一样突然。后来,我曾经想,也许,仙道那个时候应该用感情而不是道理来留住他。流川枫是个重情感的人,虽然这一点我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但我相信,仙道很早就明白了。但他没有那么做,或许,仙道也有不自信的时候,不知道流川枫对自己的感情和对祖国的感情,哪个更深;也有害怕的时候,他害怕当拿出情感做赌注时,输得什么都没有。他平生第一次希望认认真真地赌一把,他平生第一次计算自己赢的概率,这一次,他中途放弃了,对于赌注来说,他算出来的概率不够大;或者他根本算不出概率;又或者,不管多大的概率赢,只要不是百分之百,他都输不起。

流川走了之后,仙道问我要不要回去,我笑着摇摇头,那一瞬,我看到他的眼中一丝安心——终于还是有人会留下来的,终于不是只有他一个。我怎么会留下他一个呢,我这辈子都不想留下他一个。但是,命运不是人能掌控的,我最终还是撇下他了,不过,那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又问我为什么。“那是他的祖国,却不是我的。”我淡淡地答道,“你见过母亲对儿子赶尽杀绝的吗?”那个时候,我的同胞们正被政府追捕,迫害;很多母国的科学家,自然是我们民族的,逃到了塞尔维申。按理说,塞尔维申应该更有活力,塞尔维申应该创造出更大的成就;但是没有,有什么办法呢,塞尔维申的灵魂失去了动力;塞尔维申的教皇动摇了信仰;我的上帝,想要休息。

很快,G国的军队就要打到D国,也就是塞尔维申所在国了。仙道通过自己的名望把很多人送到了M国,那里比较远,也就比较安全。仙道他不会走,他也没要求我走。他这个人,从来不会把难题丢给别人,总是把责任一个人担下来,于是,他说他需要我,实际上,我们两个都清楚,是我需要他。流川走了之后,我的上帝不会再需要别人了,但我还是希望能够留在他身边,陪伴他,照顾他,永远,只要他不赶我。他自然不会赶我。那个时候,他变得和以前非常不一样。在我的心里,他从来不会慌乱,不会着急,从来都是一副悠闲的样子,不管有多少事都游刃有余。那一阵子,他却出奇的忙,忙得丢三落四,忙得废寝忘食,忙得衣冠不整。我不忍心看到他失去光芒的眼神,但不得不承认,那一阵子,我的生活充实而又满足。我帮他整理办公室,帮他整理演讲稿,帮他润色论文,和他,我们两个人,讨论问题。我承认我很自私,我的快乐,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但我那个时候,真的希望生活就这样继续。G国的军队如此迅猛,很快,D国,仙道的祖国,就沦陷了。那个时候,M国方面发来很多封邀请信,请仙道马上到M国避难。那里给他提供了充足的资金,最先进的实验室,还有他的一大群熟人和学生。但仙道拒绝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还是会和他一起,留在塞尔维申,甚至死在塞尔维申。其实,G国是很重视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武器方面,所以对于塞尔维申的实验室以及科学家们,还是比较客气的。但我和仙道还是有很大的危险。因为我是那个民族的人,G国要赶尽杀绝的那个民族,仙道也算半个。我以为,大概我们很快就会被拘捕,被关进那些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死神的召唤了。但事情有了转机,因为流川枫回到了塞尔维申,更准确的说,作为G国的首席科学家,拜访了塞尔维申。

那天微微下着雨,下午同流川一起来的另一个G国科学家做了一场报告,或者说,就是一场炫耀——炫耀战胜国科技的突飞猛进,展示战胜国既往不咎的博大胸怀。那种冠冕堂皇的报告,流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他其实没什么变化,还像是我在餐厅碰上的那个高傲但却毫无恶意,冷漠却不令人讨厌的流川。仙道没有参加那个报告,他也是个高傲的人,怎么能忍受那些蝼蚁在他的头顶上炫耀?报告之后,流川枫说他希望能够私人拜访一下仙道,就到家里。我无权拒绝或是同意,而且,就想流川枫以前说的,他只是告知,不是征求同意的。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就转身离开了。其实,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依然不讨厌他,但我知道,我们两个人呆在一起,不论对哪一方,都是煎熬,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而他,那个被称作“冷心肠”的人,大概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仙道家吃饭,饭后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在饭前就已经和仙道说了流川枫要来的事,他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晚上的聊天,他一直心不在焉,知道响起了缓慢而又坚定的敲门声。我匆忙起身开门,打开门后又迅速到厨房倒水,我知道自己在躲什么。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从厨房里拿出水来时,一切都很平静,看出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流川已经坐在了桌边的另一个凳子上,看见我,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把水接了过去。我觉得也许我应该走了,但丝毫移动不了,时间就好像停滞了一般。

仙道先打破了沉默:“好久不见了,流川,你没怎么变化啊。”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像往常那样笑着,看不出感情。他顺手拖出另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他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流川没应声,看着仙道的笑容愣了一会儿,淡淡的说,“我们单独谈谈吧。”
我正要起身,被仙道拽住,“不用,藤真不是外人。”仙道答道。
“嗯”,流川应了一声,算是承认,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他是在考虑该怎么开口,不管他要说什么,在此时此地,在战胜国的首席科学家和被侵略者这样的对话双方下,都难以打破尴尬。仙道的眼中,又不经意地流露出他曾经的那种温存和鼓励的眼神,我知道,这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G国不会破坏塞尔维申的研究秩序,你们两个也不会有危险,只要……”他又开始考虑措辞,这对他这种不善言辞的天才来说,实在是太难了点。
“只要我们听话,合作?”仙道接话道,带着些许讽刺。
显然没有料到仙道这样的反应,流川枫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其实任何人都不会想象到仙道用这种刻薄的语气说话。只要事情涉及到流川枫,仙道的表现总是会出人意料,不论是犯傻,还是发怒。
“我是指,到德国大使馆登记一下,没别的。”流川还是镇定下来,回答道。
“流川先生,人们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低估弱小国家的人们的爱国心!”仙道说话时,手微微有些抖,看得出,他想尽力表现得正常,但无济于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流川先生可以离开了。”
流川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的坐着,他在等仙道平静下来,因为那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谈,他不能冲动。我一直以为,仙道是最冷静的那种人,因为他对大多数事情都不在乎;后来我才明白,流川才是更冷静的人,因为他在关键时刻有着超凡的自控力和意志力。

沉默了一段时间,流川终于开口了,“我希望可以冷静地谈一谈。你说过,争吵不利于问题的解决。”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注入仙道的眼睛中,不再冷漠,也许是受了目光的安抚,仙道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还未等我回答,并拿起衣架上的大衣和雨伞,出门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只是一个人坐在桌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开门的声音。仙道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进来,脱下湿透了的大衣,扔到了沙发上,自己也坐在桌边,点上了一支烟。流川站在门口,也没有撑伞。仙道的冲天头发淋湿了,耷拉了下来,使他显得更加憔悴。流川微微有些喘,面颊有些红,看得出来是一路追过来的。我急忙站起来,走到门口,想把他拽进来。他不肯动,只是注视着桌边抽着烟的仙道,雨水从他的发丝上滴落下来。
“仙道,我不想惹你生气。但,人们也经常犯另一个错误,就是低估不巧处在非正义一方的人民对他们祖国的热爱。”流川声音不似平时那般平稳,到最后,已经有了明显的颤音。我可以体会当时的他,到底压抑了多少情感。我甚至想去抱住他,安慰他,但此时的仙道却出奇的冷酷。
“我不低估您的爱国心,您爱您的国,我爱我的国,两不相干。”刻意装出的尖刻语气中,隐不去纠缠的情感。
似乎没有听到仙道的话,流川还是站在门口,继续说。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听流川说那么长的一段话,缓缓的,带着微微颤音又极力隐忍的话,让我每每想起都会心疼。仙道自然也会心疼,但那时的他,怎么就能那么无情呢?我曾经一直想不明白,流川走时,最能理解他的是仙道,是仙道让我不要怪他,是仙道告诉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流川的苦衷不比我们少。那时那个宽厚的仙道,到哪里去了呢?其实,仙道一直都理解流川的选择,越是理解,越是难以接受命运的这种安排,两个人的选择都没有错,那么,难道相爱是错,相守是错?让他生气的,不是流川,是命运,捉弄人的命运。但命运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让他朝哪儿发泄?流川也无处发泄,于是他不停地说着,说着从来没说过,也永远不会再说的话。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年愿意接受你的邀请来到塞尔维申吗?你知道为什么G国的科学家都对你如此尊敬,直到现在还在为你的安全奔波吗?其一,因为你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当时,你是极少数愿意与G国交往的人之一。上一次战争已经结束四年了,我们却仍然是弃儿。”
他说:“我出生在G国,G国养育了我。G国是我孩提时的一张张脸,是我摔倒时扶起我的一双双手,是鼓励我引我上路的一个个声音,是紧贴着我与我交谈的一颗颗心,是我的母亲,不管她多么丑陋。G国有我寡居的母亲和兄弟,有我从小到大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我应该为他们怎么选择?”
他问:“再战败一次吗?再让伴随着我长大的噩梦重现吗?仙道,我的童年是在慕城兵荒马乱的内战中度过的。还要让更多的孩子挨饿吗?让他们再经历那些我学生时代的夜晚吗?在寒冷的冬夜,手脚并用,匍匐着爬过敌军的封锁线,只为了给饥饿的全家找一点吃的。”
他说:“我无力阻止我的母亲被一些人迷惑,难道我就应该放手不管,看着她受苦受难吗?”
他说:“我从不想参与他们的屠杀与掠夺,我只是想支撑起G国物理学的一片天空,我不想让他在落回上一次战争后那种被动的局面。我只是想让G国的孩子,在战争中依然能够体味物理学的美妙,就想我的中学老师曾经做的那样。”
他说:“我知道,D国也有挨饿的孩子,也有被迫害的人,很多国家都有,我可以为我的罪行下地狱,但我不是上帝,我管不了那么多。”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再见,仙道,我一直爱你。”这是流川的最后一句话,他转身走进了雨幕。
流川说话的自始至终,仙道都没有出声。他一直注视着流川的眼睛,仿佛要把那眼中的情感永远刻在心里,流川走后,他低下头,只是喃喃道:“我也是,流川,我也是。”
后来,战争结束后,当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当他被视为物理学界的败类、魔鬼的时候,当他成为教科书中教育孩子们只有聪明还不够,还要正义和善良的例子的时候,他都不曾辩解过什么。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解释一下,就像他曾经向仙道解释的那样。或者,为什么仙道也不让我把那次谈话的内容公开。后来我明白,流川其实从来都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就像仙道后来评判自己时一样,他也不认为那些理由可以减轻他的罪过。对仙道的解释,不是希望得到他的谅解,他其实知道,仙道一直都理解他,谅解他,他只是希望仙道知道,他是重视他的,重视他的看法,他的感情,愿意为他解释,为他说这辈子从未说过,也不回再说的话;他只是希望唯一一次不再把脆弱隐藏在冷漠的外壳下,毕竟,那是他的仙道啊。而仙道知道,那种脆弱,只能在他面前展露,他不想让世人看见,因为,那是他的流川。

我默默地看着在桌前发呆的仙道,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终于,我不能在忍受这份沉默,小心翼翼地问到:“流川他,说什么让你生气的话了?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生气。”
他有些惊诧地抬起头,似乎才发现原来还有个人在这里。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站起来,到抽屉旁翻找着什么。片刻,他拿着王子屯给他寄来的邀请信,说:“我们要马上动身去M国,去王子屯。”
这话于我来说无疑一声炸雷,我从来没想过会离开塞尔维申,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死在这儿的准备。但我没有反驳,我尊重任何仙道的决定,并且会一直追随他。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了塞尔维申,坐上了去M国的船。令我惊奇的是,我们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和盘查。以仙道这样的名声,只要有人稍一注意,就会发现他,但我们顺利地坐上了船。大概这是流川的安排吧,我当时是这样想的。也许流川昨天晚上和仙道说的就是这个,他让我们离开塞尔维申,所以仙道会生气。我的猜测是错误的,那是在我们到了王子屯之后,仙道和我讲了那一晚的谈话。之所以要到了王子屯才肯说,部分是为了防止我们的谈话被德国人偷听,给流川带来麻烦。其实,那天晚上,流川就应该考虑到这个问题的,但后来两个人的情绪都如此激动,都顾不得了,流川就那么站在门口,毫无顾忌地说了那么多话。还好,后来的事情说明,那晚附近没有人。

在王子屯,仙道和我受到了很隆重的欢迎。仙道只提出一个要求,希望给本科生讲他和流川以及我的理论,这自然是王子屯的人求之不得的。仙道在塞尔维申从来不给本科生上课,只有偶尔的讲座。王子屯的人还给仙道一幢校园里面的小别墅,环境很幽静,正合仙道的口味。看起来,仙道对王子屯很满意,他笑着对负责的人说,这儿比塞尔维申条件要好多了。但我知道,在他心里,塞尔维申是不可替代的,我也一样。

欢迎会结束后,仙道带着我来了他的新居,里面的各种生活用具很齐全,完全不需要仙道烦心。我有点明白M国为什么发展的那么快,为什么那么多科学家都愿意来这儿,因为M国明白科学的重要性,他们从不吝啬把钱花在这上面。仙道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儿,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 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G国要研究那种武器了。”我当即愣在了那里——那种武器吗?那种仙道的理论中预言的武器,杀伤力巨大到可以夷平一座城市的武器?“绝对不能让G国抢先。”仙道说道。
“这是流川说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在负责?”
“不,他没有明说,但他问我,一个有道义的科学家,能否从事原子能实际利用的研究。G国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一直没有人能领导这个工作,你也知道,G国的大多数精英物理学家,都是你们民族的人,除了他。”
“我觉得流川也许不会……”我试图解释什么。
“我不想冒这个险。他自然不想这么做,但你也看到了,他没得选,G国的武器计划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尤其是,在他……不想输的情况下。”
我忽然觉得此时的仙道,出奇的冷静,做着他很少会做的利弊分析,这样的仙道,让我觉得有些陌生,和可怕。但我内心里,是支持这个计划的,我从来都不喜欢我的母国,在她想把我的同胞们赶尽杀绝之后,更是痛恨她。我希望让她尝到教训,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很快起草了一份致总统的信,敦促M国发展原子武器。仙道在那封信的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时签名的还有很多其他的科学家,大家都毫不犹豫,毫不怀疑自己是在从事一项正义的事业。后来,当我来到现在待的这个地方,终日无所事事的时候,曾经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件事。流川枫,在做这件事之前,至少彷徨过,犹豫过,迷茫过,而我们呢,我们想过吗?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享受着为正义奋斗的神圣感和研究的快感,丝毫不曾为那个“应不应该”的问题烦心。就连投放武器的时候,我都没有迟疑。我甚至为没能把武器投到G国而感到遗憾,因为在武器研制成功时,我的母国已经投降了。

那天晚上,谈完了这些之后,我打算离开时,仙道叫住了我,他说让我留下来住吧。我当时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是啊,天色有点晚了。”“我是说,你以后都留在这里住吧。”仙道补充了一句。我忘了我当时的反应是什么,也许没什么反应。大概仙道被我傻傻的样子逗乐了,笑着说:“反正这房子也这么大,你到校外找房子也不方便,在这儿住,我们还可以随时讨论问题。” 是啊,仙道考虑的很全面,我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我就住了下来,和仙道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那许多年。

仙道和我在那个时候产生了最大的分歧,和他在一起后,我只有两次违背了他的意愿,这是其中一次。仙道虽然力主M国尽快制造原子武器,但其实在整个过程中,仙道并没有怎么参与。仙道是一个纯粹的理论物理学家,对于技术活不怎么有兴趣,也不太擅长。而我可以说是一腔热血的加入了这项工作,发挥出了从未有过的研究热情。但是,他起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他的理论计算 使我们坚定了原子武器是可以在实际中,在不算长的时间内制成的。现在想想,G国明明起步更早,却没能造出原子武器,很大的原因是流川的计算结果让人们失去了信心。他的计算表明,原子武器的制造所需要的原料是根本不可能在短时期内获得的。当原子武器制造成功之后,仙道和我的分歧就更大了。我力主给尚未投降的R国投放原子弹,以敦促他投降,给他们点教训。现在想想,当时的我只是把没能发泄给G国的仇恨迁怒到了R国上。而仙道,只是希望把试爆成功的新闻大肆宣扬,认为这就足够时R国害怕,并投降了。不管如何,他从来不希望他的理论所预言的武器,真的沾上鲜血。

当然,最后的事实是按照我的想法进行的,毕竟,我的想法也更符合急切希望结束战争的政治家们的观点。我当时以为,仙道一定会勃然大怒,他最不希望科学家涉及杀戮。但仙道并没有生气,他说我的做法可以理解,他不会怪我,因为我的本心并不坏。但是,他也理解流川枫的做法,他却为他生气了。

战后,仙道希望立即回到塞尔维申,我也是。但王子屯的人极力挽留,考虑到在战争期间,那儿的人们给了我们如此多的帮助,仙道答应再呆两年。这两年,大概是我最痛苦的两年,这两年,使我最终放弃了最初心中的想法,使我决定,不再回塞尔维申,不再陪在仙道的身旁。那两年里,作为战胜国,又是正义一方的我们,人们始终崇敬而赞赏。而流川,我们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他总是被人们谩骂的,他是G国政府的刽子手,是恶魔的帮凶。我知道他不是,他从来都是善良的,尽管外表冷漠。那时的他,大概又重复了少年时的噩梦时光,但就像他少年时不曾放弃一样,现在,他也一定不会放弃。他一定在努力地重建G国战后的科学体系,努力使G国在战败后,能继续保持科学界的尊严。

战后的一段时间内,在人们的追捧下,我从来没有反思过我的行为到底是否正确,我也一直以为G国没能及时制造出原子武器是因为他们人才的流失,以及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信念,虽然我曾经怀疑过,流川这次的动作为什么会这么慢,但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那天早上,我起床下楼时,看到了早已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仙道。他的手有点抖,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我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仙道了,自从离开塞尔维申之后。报纸上公布了G国的机密文件,里面有一部分是流川对于原子武器可能性的报告。仙道把报纸递给我,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中,背微微地抖着。我大致扫了一下报告的内容,有些惊异,“这是天意吧,流川也会犯错误啊。”我感慨了一句。仙道没有抬头,臂弯里传出闷闷的声音:“他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不明白仙道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流川的能力,但我没说话,因为我不知道仙道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和你谈到流川吗?他当堂指出了我的一个计算疏漏。”还是闷闷地声音,于我却是一声惊雷,“难道……这就是……”我的声音也忍不住发颤。原来,这就是流川的方法,流川借以阻止G国原子武器的方法。当时的他,希望和仙道达成协议,两人共同阻止G国和M国的原子武器发展。他相信我们,我们却怀疑了他的能力,虽然并未怀疑他的真心。那个人是流川啊,他想做的事,总会努力办到的吧,用任何方法。我真的没想到,他竟然用了这样的方法。很巧妙的方法,没人能指责他什么,那个错误很隐蔽,很少有人发现。也很狠毒的方法,用牵起他们的缘分的错误,击碎了仙道的信念。在这之前,虽然并不十分认同自己的做法,但至少,仙道觉得是出于无奈,无路可选。这个报告却如此醒目的告诉仙道,而且只告诉仙道,其实,还有另外一条更好的路可以走。只有仙道知道,流川可以犯任何错误,都不可能犯这一个,也正因为只有他知道,他伤得才最重。

之后的近两年,他积极地致力于世界无核化运动的推动,虽然作为一个科学家,他没有足够的权利决定这一切,但他用他的名望,使人们渐渐重视这一问题,使很多科学家开始反思这一问题,不再参与原子武器的进一步开发。之后的近两年,他力主王子屯大学和G国的大学开展交流项目,帮助G国科学界的重建,虽然他自己从来不肯去。之后的近两年,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着那封写给流川的信,却从未寄出。而之后的近两年,我的心中充满了罪恶感,他人越是称赞,我就越是感觉到自己的黑暗,直到有一天,当我发现我因为在研究过程中的过量辐射而得上癌症后,才有些安心,毕竟,上帝是公正的。我没有把病情告诉仙道,那时,两年之期快到,他也要回塞尔维申了。我第二次做出了违背他的决定,我说,我不想走了,我觉得M国的科研条件很好。仙道对我的决定没有说什么,他从了都尊重我的决定,并且从来不会生气。他的房子在他走后就成了我的,他走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这座大房子里游荡,抚摸着,感受着仙道留下的一切痕迹。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在剩下的不多的日子里,我要真真切切地为我自己活一次,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给仙道写信,写死后留给他的信,不再去顾念他看了这些信后的感受;我写回忆录,回忆我在塞尔维申的快乐时光,反省我内心的斗争;我写了一本教材,写给所有对热爱物理的人们,尤其写给那些虽然不是天才,但是像我一样终生追求者物理的美妙的人们;最后,我写了遗书,把我的信给仙道,把回忆录的稿费捐给了无核化组织,把教材的稿费留给了王子屯的物理学院,把我其他的一切东西,包括我自己,送回了塞尔维申。
在仙道走之后不久,给我来了一封信,说塞尔维申的一切都很好,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功劳,他对塞尔维申的爱,不会比我少。我没有回信,反正不久,他就可以看到我的一大堆信了,里面有我这一辈子想说,却还没来得及说,或是不敢说的话。
不久,我就来到了我现在待得这个地方。这里很好,没有杀戮,没有仇恨。我每日都会看着仙道,看着他在塞尔维申努力地工作,重新使它成为物理学的一个重要中心,虽然以前的盛况不可能再重现了;看着流川,每日慕城努力工作,使G国的科学没有一落千丈;看着他们,一个在闲暇时无尽的思念,一个一遍遍修改不曾寄出的信件。我幸运地看到流川寄出的邀请函,邀请仙道到G国访问;我幸运地看到,仙道接到邀请函时那傻傻地,不知所措的表情;我幸运地看到,仙道解开心结,来到G国,受到热烈的欢迎,因为,在这次战争之后,他依然是第一个给没有抛弃G国的人。我幸运地再次听到了两个人的谈话。
仙道说:“对不起。”
流川说:“谢谢你。”
流川说,如果不是仙道,如果不是那次塞尔维申的不愉快的谈话,他就真的犯下无法原谅的错误了。对了,仙道那个时候,只对我说了流川的问题,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回答。“你当时说,气势汹汹地说。”流川有些玩笑地学着仙道当时的表情和语气,“若是用来杀人的话,我宁愿死。”流川接着说:“我才不会像你这个白痴,用死去逃避,我会用生命去阻止。”
仙道自嘲的笑笑,带着点悲戚,说:“但最终,用它杀人的,是我,道貌岸然的我。” 我看到流川站起来,走到仙道身边,蹲下来,抱住他,轻声的说:“你没有,我知道你没有杀人。我们都没有,我们都无愧于心。”我看到仙道抬起头,用当年一样深情的眼神看着流川,流川却故意躲开,站起来,语气里微微带着笑意,说:“你这个老家伙,在塞尔维申,不过是个吸引人的摆设了罢。”仙道愣了愣,流川接着说:“我好想也没什么用了。”
“是啊,现在时年轻人的天下了。”仙道笑着站起来,从背后抱住流川,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们是不是也应该为自己活一次了呢。”流川反过身,事隔多年,我再次看见了那和谐的吻,缠绵的吻,深情的吻。这次,我不会再觉得不舒服,我为他们两个高兴,我感到欣慰。大概,人来了这个地方,心就会变得宽广起来了吧。

之后的那个周末,仙道和流川乘小船出海度蜜月,却发生了不幸的事。船翻了,两个人不知所踪。报纸上大肆报道,科学界如闻惊雷,纷纷感慨两个科学巨擘的离世是科学界的巨大损失。当年塞尔维申的人们更是悲痛万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开始怀疑上帝的公正性,为什么他不肯让两个人刚刚开始的幸福再延续一段时间呢,真的是天妒英才吗?我不理解。

我在这里等待着他们,我相信,如果他们来了,一定会来找我。我安慰自己,也许上帝希望他们在这里享受不受干扰的幸福。但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他们没有来,于是我欣慰的笑了,上帝果然是公正的,因为,他们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去下面那个黑暗的地方的。他们在某个天知地知,他知他知,连我都不知的地方,像童话的美好结局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我在这里等着他们,我希望等得越长越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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