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灯 1-20
作者: 芥之川,收录日期:2013-06-24,7131次阅读
兰陵出,噬血九千仞。零零壹)弃婴
北齐天保七年,冬。
邺城已下十日大雨,寒风凛冽,极目凋敝,周全荒凉之盛。汴梁河水势节节上涨。国势灰败如寒风瑟雨中之邺城,丝毫也不能惊动皇都中的皇帝。三台宫殿仅修建即动用十万民夫,奢华劳民之极。
皇帝整日不理朝政,饮酒作乐,所谓主昏在上,则臣庸在下,朝中身居显位的达官贵人更加着紧纵乐,乐坊楚馆整夜掌着吉祥灯,穿红着绿的舞娘立于金盘翩然起舞,姿态婀娜飘摇,又有歌姬摆琴吟唱,声如乳燕,鸣鸣啾啾,和着窗外凄凄冬雨,透着脂粉靡靡的暖意。
于是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之声也一并消匿于红缕翠钿的和乐中。
年老的妇人挽着袖子,死死把住女子的双腿,尖利的高喊,“用力——!姑娘用力——”
鬓发散乱汗湿额角的女子无力的摇晃着头颅,如具被随便摆弄的尸体。
整整两个时辰的阵痛和挣扎已使她力竭。
然而静不稍瞬,她突而大叫起来,嘴唇咬得血流,手指死死攥住被角,“嬷嬷,嬷嬷——道蝶——道蝶痛啊——”生产的苦痛令纤弱的女子不由软弱的啜泣起来,渐渐这啜泣变成了干嚎,她在床榻上徒然僵硬挣扎,眼泪顺着脸颊滚在软絮中。
老妇肥胖的面庞上不见半分怜惜,冷然哼一声道,“用力!我叫姑娘用力!哭,哭有什么用!”
道蝶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嬷嬷的声音模糊的几乎听不清,唯独她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
她不知不觉伤心的大哭起来,一串串断了线般的眼泪滚落,凄凄迷迷的咬着苍白嘴唇,口中含糊不清的念道,“孩子……这该死的……这该死的孩子……”
七道蝶一点也不喜欢腹中这个孩子。
他令她臃肿,呕吐,被嬷嬷和姐姐们冷嘲热讽,哭泣。
现在,竟还想要她的命!
她咬着牙,对孩子的恨意让她憋足了气,让她在心里尖叫,想要将腹中迟迟不肯出世的孩子一把抓出来掐死!
孩子的啼哭声随着她彻骨的恨意一起,猛地响彻在乐坊阴暗的阁间,散发着潮湿沉落的房子里漂浮出浓浓血气。
身材肥胖的老妇抓起呱呱落地的婴孩,沾了盆里的水帮孩子擦去血迹。
水早已凉透了,冰凉的水点到孩子身上,小小的婴孩哭的更加厉害。老妇人在这哇哇的哭泣声中,没好气的数落起来:“姑娘!不是老身说你,老身将你教养出来,可不是给道蝶姑娘你接生来的。”手上的动作逐重,刺拔拔的浑浊眼珠注视着床上的女子,转了一转,冷笑道,“老身将姑娘教养出来,可是为了给老身赚些养老的钱,姑娘倒好——”手拨开怀中婴孩漆黑的额发,冰冷的帕子拭过去,“姑娘倒好——”
阴暗阁间忽的传来她的惊叫,旋即再无声响。
道蝶觉得自己已死过去,身体黏腻,四肢僵冷,她太累太乏,想要眯眼小憩,嬷嬷在耳边说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
可老妇的这声惊叫宛如要将天幕也撕破,令陷入沉迷之中的道蝶不得不挣扎睁眼相望。
教养嬷嬷举着那刚出生的婴孩,手足颤抖,目光惊惧之极。
道蝶心有不解,有气无力道:“嬷嬷,何事惊慌?”
老妇人将怀中的婴孩狠狠的塞到她面前,眼珠瞪得极大,仿佛遇到了什么天下最最骇人之事。
小小的婴孩此时已止了啼哭,裹着雪白的单薄襁褓,小小一张脸儿粉白,如釉玉一般颜色,小小一点鼻子小小一点嘴,眼睛尚未睁开,落得一排密密的睫毛,乌黑头发。
生产的痛楚过去,道蝶带着些惊异神色伸出手指去触碰婴孩的小嘴,柔腻触感令十七岁的女子不由的发出咦的一声。
教养嬷嬷此时已转过神来,脸色阴沉难看的吓人。
许久之后她道:“姑娘可瞧见了么?这孩子,是个堕天。”
稚龄母亲手指拨开的额发下,裸露出眉间胎记。
血红火焰丛丛,九道堕天纹。
道蝶记事来就跟着教养嬷嬷身后习学琴琵鼓乐歌之舞,为叫官人欢喜多多打赏,除此而外,识字不过百来。
但她听过堕天。
堕天是妖,杀戮无情的妖孽掌控九丛火焰,地府之火。堕天妖星,戾气孤重,必要害人。
乱世出堕天,亡国之昭。
小小婴孩洁白额头上,血红堕天纹,妖艳摇曳。
道蝶的手像是被火舔过,一下子缩了回去。
她看着孩子的眼神,既恐惧,又失措。
片刻后她又哭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嗫嚅着,“嬷嬷——嬷嬷——嬷嬷快想法子弄走这孩子啊……”
老妇人眼珠睁大,眼睛不住的看着襁褓中的幼儿,拿不定主意。
为今之计,上策自是将这孽子弄死,道蝶还是要在乐坊唱曲舞蹈的姑娘,岂能因为一个孩子,教人撵她们母女出去?
可她又实是害怕,唯恐这天降的妖星,并非那般容易弄死,若是出个差错,日后这孽子寻回来讨她性命,她如何惊吓得起?
斟酌再三老妇人将心一横,走到榻边,兀自合手朝那孩子拜了一拜,口中念念有词道:“堕天堕天,实非老妇人与道蝶姑娘心狠,咱们也是不易,你跟着反是受苦,不如由天定你命,许还别有出路。”急急的扯了旁边薄被,将孩子速速包裹了,慌里慌张去寻出边角一个烂旧竹篮,将孩儿置放进去。
道蝶乌黑的眼珠凄迷,怯生生喊道:“嬷嬷——”
老妇竖起手指来比划她噤声,指指篮中婴孩,晃晃手,又指门外。
楼上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人多眼杂,若要旁人瞧见这孩子,当是大大的不妙。
道蝶眨眨眼,看教养嬷嬷转身拧了门要走,突地又喊:“嬷嬷——”
老妇有些不耐,浑浊老眼盯着她冷笑道:“怎么,姑娘莫非又舍不得这妖星?”
道蝶在教养嬷嬷刺拔拔的眼神下退缩下去,从怀中取出一方璧玉来,展在手心握了握,怯怯应道:“这是——这是他爹施于奴家之物——”手指滑过璧玉光滑的璧面,“索性留于这孩子罢。”
老妇劈手将玉夺去,只见玉石莹透光洁,暗色里流露灼光,显是稀世名贵之器,回头怒瞪道蝶道:“老身倒不知,姑娘还攒了这样的物事——”把玩此玉,心念稍动,想要据为己有。
便是此刻,篮中的婴孩伸出小拳头咿咿呀呀叫唤了一声,额发睡着他动,拂于一旁,又露出殷红的堕天纹来。
老妇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妖星不许老身夺他之物么……将那玉石丢进篮中,侧耳听了半晌外头动静,楼梯上一阵脚步,随即极静,只剩哗哗雨声。
她便扯了蓑衣披在身上,轻手轻脚推门去了。
零零贰)树子
大雨下了十来日,昨夜渐渐停了,又刮了一夜大风,风声呼啸作响。从凉城往邺城官道上积得都是水洼,一夜北风,水洼上俱结上冰冻。一条大道来去,天亮半晌,浑不见半个人影。
路上开茶社的老掌柜惯来早起,打点茶社,趁着这会儿没客的功夫,蹲在烧的热烫烫茶炉边抽袋烟暖手,眼睛瞧向外面,悠悠叹了口气。
他在这官道上开茶社多年,并无半个儿女。年头逢着乱世,光景不好,今儿这个是皇帝,明儿那个是皇帝,到处打仗滋事,到处死人,叫人没法活。
敲敲烟袋,听到外面马嘶声,老掌柜便忙不迭佝偻腰身站起,去瞧究竟。
门外停下一马,从马背上跳下个男子,显是要留脚喝茶。老掌柜打着千儿赔笑的朝他作揖道:
“贵客临门呦……”烟袋插在腰带上,手脚麻利的要去牵马。
落脚的男子亦回礼于他,笑道:“不劳您老,我自己来就是。”说罢引了马去栓在木桩上,拍拍身上灰土。这男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衣衫朴素的很,面色生得倒沉郁清俊,眉宇间一方正气,叫人没来由生起敬意。
老掌柜笑眯眯撑了着满脸褶子,候在门边,待他栓好了马,就殷勤的给他开门,口中道:“天气冷。给您上壶热茶暖暖身子?”
这男子迈步入内,捡了干净桌位落座,听有相问,便微微一笑道:“甚好。”
不消片刻热茶已上,就着热茶烫了茶盏摆好,老掌柜殷勤给客人添水,空落落茶社只就这一位,四壁清冷,煞煞都是肃冷萧条之意。
男子将热茶慢慢饮尽,将手捂在杯壁上,双眉微蹙,不知所虑何事。
老掌柜吸着旱烟静待一旁,他年纪大,情知天下事,有的能多嘴,有的不该问,万般的祸事都由一张嘴生出。
一壶茶饮尽,男子起身来结账,掏出一锭银,好好放在桌上,转身要走。
老掌柜颤巍巍的起来喊道,“多了……多了……几文钱的茶……”
男子沉郁一笑,乃停身道:“昭某返京,眼看着就进邺城……于此得掌柜一壶热茶相待,驱寒换暖。世上事,今日有明日无,何须计较一锭银?”推了门出去,自引马跨坐,独自去了。
此人名为昭子光。三年前尚在京中任散郡公,只因素来清肃公正,弹劾朝中太保姬空,姬空谗言于帝君,皇帝震怒,将其贬为清都郡丞,往北方与长夏交界的西岭做官。说是贬职,倒似流放。西岭之地,与长夏只隔区区一道洛溪,长夏被尊游牧之王,长居北方,民风朴素,北齐之军鞭长莫及,古来西岭难得安生,所谓清都郡丞,不过是周旋于北齐皇室和长夏之间的受气包。
三年后他被召回邺城,拜散骑常侍,由从五品升从三品。
但他毫不为喜。奸臣姬空在朝中犹如参天之树党羽甚多,深得皇帝宠信,一时风头无二,他与姬空积怨,此番进京拜职,实不知前途凶吉。
昭子光骑在马上,举目眺望,灰压天色下都城邺的宫楼玉宇衰败凋落,不由的长叹一声,心中万分踟蹰。
旋即他的目光落在一旁枯树林中。
通向邺城官道两旁原遍值枫树,此季隆冬,树叶已落光,光秃秃树枝枯瘦嶙峋直指天际。树影憧憧,昭子光隐隐瞧见一物,悬挂于枝干上,不似鸟巢,风一过,这物缓缓摆动。他顿了片刻,不觉策马过去,绕过旁枝,到那棵树前,身子直起来仰视,竟是小小一个竹篮。
昭子光暗忖道:倒似有人挂上去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挂到这里。
他为官数载,清廉耿直,一朝受小人的冤屈,对官场生出冷落之意,一时间于万事万物都不喜过问,方这般一想,便又转念,摇头道:昭子光啊昭子光,你多管闲事,落得如履薄冰的下场,还要由着性情么?
待要打马离去,又觉不妥,如此三番,终是在马上起身,去够了那竹篮下来,提到面前,揭起这篮上所覆锦被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昭子光不觉一怔,原来这竹篮中竟有个小小婴孩,如此寒冬,这孩儿不知挂在此处许久,怕已冻死了。
当下忙摸摸被面,倒不见得潮湿,想来未曾淋得雨,四下张望,也无人踪,口中喝喝将马驾到树丛背面,避开官道,才又小心揭开被子来瞧,那篮中婴儿乌发遮额,小脸儿白白的没个声响,昭子光暗自打个突,再又轻轻去试这小娃儿鼻息,相试之下不由一喜,手指上尚有温热,想来孩子呼吸气弱,鼻息轻微,但无论如何,这小婴孩定是活着的了。
昭子光出生士大夫,只是家族日渐衰败,少年时读书极勤,后又拜了官职,这些年来只身在官场起伏摇摆,竟只有一个老仆役跟随伺候,再无半个亲朋。
他年纪渐长,已知官场腐败,由不得自己,只落得形影相吊,何等孤寂凄凉,而立之年,膝下并无半子慰藉。每每思及,也只能苦笑作罢。
哪知这番回京,竟这般奇遇,由树上拾到个孩儿,倒似老天成全他一般。
昭子光将这孩子由篮中抱出,恐天气冷着他,便解开外衣来,将婴孩暖在胸膛,待要提马离去,又拍了拍脑门,自言自语道:“昭子光,你怎的糊涂起来!”这年月,怎会好好的有个孩子悬在树上,想来定是有什么缘由。
想到此,他便又跃下马去,弯腰去看那竹篮,定睛一瞧,篮中还有一物,莹光闪烁,瞧着倒似一方明玉,想来是这孩儿家人所置,昭子光去拾起细看,待辨清璧玉上的兽纹,不由得心中突地一跳,竟是脸色也煞白了。
他站在那里,暗自定了好一会儿神,又将怀中小婴孩搂抱到眼前,抚开孩子额发,想瞧个究竟,这却倏地露出那孩子额上血红妖美的堕天纹来。
他本心生惊异,瞧着那玉石已知这孩子来历非常,待瞧着这堕天的胎记,反而失笑起来,将孩儿拥入怀中,摇了摇头,喃喃轻语道:“孩子啊孩子,天定你命不该绝,天寒地冻,仍能等来我昭子光,岂非是你我有缘?也罢,我膝下无子,你又孤苦伶仃被抛掷在此,从今往后,便做了我昭子光的孩子罢。”
言毕他将那竹篮和锦被高高挑起,掷得极远,翻身上马,快骑而去。
昭家的老仆役何伯年已七十有六,身形极瘦,却也还康健,三年前昭子光被贬外任时,留他在邺城守着家宅。何伯年纪大了,每每打扫房舍,想到少爷独自在那蛮荒之地受苦,不免伤心垂泪。故而接到诏书,得知少爷要调回京里,已早早几日将家中擦洗的干净亮堂,连书房卧居也都置换了新的,这日算算少爷也该归家来了,天不亮就起来,独自候在门外。
这何伯虽为仆役,在昭家多年,也知道官场的黑暗厉害,少爷这番调任回京,朝中全无半人说情,只借着昭家祖上的荣膺,而朝野之中,谁不畏惧姬空权势,哪还有半个人敢在昭府前驻留?他立在门外半晌,眼见着门可罗雀,毫无半些迁升之喜,心中未免也有些愤愤,只讲腰杆挺得笔直,好叫自家少爷远远的就瞧见。
这般候了好几个时辰,风又刮得大了,正在焦急,眼见南面一骑而来,马上汉子黝黑清瘦,却不是自家少爷是谁?何伯喜得手脚颤抖,呆了半晌,颤巍巍的迎上去,还未开口,倒落了泪来。
昭子光早已瞧见自家老仆,眼见何伯比三年前分别更显苍老,哪有不伤感的,忙忙的跳下马去,搀扶了老仆役,笑道:“何伯,这番就又要日日相见,给你增烦恼了!”
何伯抹了抹眼角,正色道:“少爷说哪里话……这三年……少爷……”
昭子光见他又要难过,忙打断他,抬腿往府中走去,口中念叨:“这一路风寒,当真是冷的紧,何伯你生火没有?”自己过了大院,往堂屋去了。
老仆役牵着马随在他身后,连连的应声,将府门闭了,马栓好喂了草,慢悠悠的过了院子到堂屋来,主仆两人四目相交,再无旁人。
那何伯本想同自家少爷絮叨些家常里短,熟料昭子光却朝他摆了摆手,自将冻得冰凉的手暖上一暖,这才去解了外衣,从怀中小心的抱出个不足月的婴孩来。
何伯哪里料得这一出,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瞪大眼睛道:“这……这……”
昭子光讪笑道:“何伯,还不来瞧瞧我家枫儿么?”
他一路行来,心中下定主意,既然天叫他昭子光遇到这孩子,便是熬着辛苦,担着天大的祸事,也要将这孩儿养大成人,堕天堕天,想来人人都惧怕堕天,他昭子光却偏生不怕。
但这小娃儿来历非凡,若是叫他随入昭家,又万万不妥。他思前想后,索性家中只有一个老仆,编派个缘由,却也不难。
何伯泪只忍不住落,忙忙的拭着道:“我只到少爷……我只道少爷……”他只道少爷至今未曾娶亲,并无子嗣,常常埋怨自己无脸去见地下的老爷和太太,竟未想而今少爷归家里来,竟连小少爷也一并有了,心中欣慰不胜,身形颤颤的踱步来瞧。
那小娃儿倒是爱睡,一路在昭子光怀里颠簸,也未醒,只睡得沉沉,睫毛深密,白肤翘唇,虽极幼,脸庞尚未长成,这般略略的瞧来,也当是极美的一个孩子。
何伯欢喜至极,用袖角去擦泪,口中道:“……莫惊了小少爷……莫惊了小少爷……”又转身去,想要将火升的旺些,暖着孩子,却又想到这屋中闭气,怕呛着孩子,怎么都是不好,来回走了几循,才有想起一出,奇道:“怎不见夫人?”
他以为昭子光定然是在西岭任官,娶了妻室,而今归家里来,自然应当带着妻儿同行。
昭子光也不点破,只做悲痛忧伤之态,叹息道:“夫人体弱,半路产下枫儿,便已故去。”低头看怀中孩儿,目光中大为怜惜疼爱。
何伯呆了一呆,去看那小娃儿,将脚跺上一跺,转身就要出门。
昭子光不知因故,喊道:“何伯?”
老仆役摆手嚷嚷:“少爷真是糊涂,夫人既故去,这家中再无半个女子,小少爷眼看竟未足月,老奴这得去为小少爷寻个奶娘,莫让孩子饿得哭了……”脚步急匆,就要出门。
昭子光一惊,忙起身去追他,将老仆拉回堂屋,细细的掩了门扉,蹙眉道:“不好。”看何伯将眼一瞪,又是小时候训斥自己的摸样,当即指了指怀中孩子,招手让老人来看。
何伯待走到他跟前,昭子光伸出手指去,抚开怀中婴儿额头来。
血红的九丛堕天纹妖冶之极。
内室一时间再无动静,昭子光将孩子贴在怀中轻抚,悄声向何伯道:“何伯,怎样?”语气淡然,面上毫无惊动,有如这孩子额上不过是在寻常不过的胎记罢了。
但他委实知晓,这堕天之说,自古就有,何伯虽是家中的老管事,但人心怕妖邪,若是何伯惊惧,却也不能怪罪。
老仆役双目圆瞪,显得骇然异常,听到昭子光询问,略微呆了片刻,沉声道:“小少爷怎的——怎的有这——”
昭子光只对老管事苦笑,再静一回,何伯点头道:“老奴明白。”
昭子光不动声色,反问:“明白什么?”
何伯哑声道:“小少爷就是小少爷,既是我昭家的骨血,便没有什么堕天的传言。老奴只管当他是我昭家六脉单传的命根。只是,”他沉吟片刻,看向昭子光,目光深忧,“若是被旁人瞧见——”
若是被旁人瞧见,这孩儿岂非大祸临头?
昭子光只等他此言,当即将头一点,说道:“何伯,你既待我昭家如此,子光不敢隐瞒。枫儿,是昭子光的孩子,这孩子命中只怕坎坷,日后也不知际遇如何。但此番,咱们总得有个对策,好叫这孩子平安长大。我一路带他回来,再无别人知道,府中人口稀少,倒也无妨人多嘴杂之灾。既无人知晓来,便无人知晓在,咱们将枫儿藏在府中僻静之处,好生将他养大,好么?”
老仆役正是担心如此,哪有不肯的,伸手去捋了胡须,心中已有打算。
零零叁)鬼魅
天保十年,朝政极为动荡,皇帝病体沉疴,已到了不能问政之境,朝野之黑暗,可谓炼狱。昭子光每日上朝,眼见姬空愈发权重倾国,又见国势颓靡,民不聊生。他一人之力,可谓蝼蚁,如何撼动大树矣?虽心有忠君之念,也是徒劳,每日回到府上,亦不能开怀,心情郁卒之极。
仕途既如此,昭子光索性将精力都转向幼子。孩儿得来非凡,昭子光不敢将其入籍昭家,故指川河为姓,置地为名,给孩子起名流川枫,昭子光将其视为己出,疼爱非常,就连在书房习字念书,也单臂抱着枫,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行事之间,隐隐有些晋朝名士的狷狂雅达之意。
何伯知他心中苦闷,只叹气摇首,不置一词。
那小娃儿从进昭家,就只爱睡,平时无论何伯或是昭子光抱他,小娃儿只睁着漆黑眼睛瞧上一瞧,就合眼沉沉,极少啼哭。待到一岁,昭子光教他说话吐字,这孩子极慧,倒比平常一岁小儿记得许多,可仍是爱困,口中吃着甜糕,竟也能睡着,只将昭子光看的大为惊奇。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日被破烂竹篮悬在树丫上的孩子悄无声息的就长大了。
流川自记事起,就从未出过府。家中除了爹爹和何伯,也再未见过第三人。若是别家孩子,小娃儿心性,自然难免好奇多嘴,这孩子倒似天生异于旁人,性子沉静之极,既家中人口稀少,也不以为异,倒仿佛全天下人人家中都是如此这般,从不多说一句话。
何伯年纪大,见识也多,却未曾见过这般古怪的孩子。旁家小公子若是这等年纪,正是淘气的时候,爬墙爬树,也是有的,自家小少爷这性子,未免太过好静了些。
老人存着这样的忧虑,每每昭子光出门,便不由多着紧瞧着枫儿些,却瞧越惊奇,如此三番,再也忍将不住,待这日昭子光回到府里,正换着宽衣,老仆役立在一旁,很有些欲言又止。
昭子光见他面色犹豫,微笑道:“何伯要说什么,不必吞吞吐吐。”一边系了腰带,去取了一卷书,展开来看。
何伯瞪他一眼,沉声道:“少爷整日里就是读书写字画画文章,可曾烦恼过小少爷么?”
昭子光听闻挑眉,将手中书册放下,奇道:“我刚才还去瞧了他,枫儿怎么了,莫不是顽皮惹了您老的嫌弃?”
他不说倒好,一说起来,何伯满肚子郁卒都尽数倒将出来,因叹气道:“若真是顽皮淘气,我老头子倒还不说什么,可——可小少爷这性子,未免也太静了些,倒叫老奴怎么办才好!”说着将头一并摇了摇,显得无奈之至。
昭子光这下更是奇了,在椅上坐下道:“怎么,性子静不淘气也不合何伯你的心意么?”一面说一面微微笑起来。
何伯还是瞪他。
原来老人日间在府中打扫罢了,眼瞧着日头渐起,当伺候小少爷起床洗漱,就颤巍巍的往最里的东厢阁间去。
他还未到东厢阁,倒看到小娃儿自己起了,衣衫束得甚是乱七八糟,只将那许多的布团在一处,往腰上打了个结巴,眼睛也未睁开,一路揉着往前屋来。
何伯想只怕是饿得醒过来,瞧着一点丁大的孩子往这边迷迷糊糊的走,模样儿当真可怜可爱之极,当即将流川拉住,去给孩子解开那腰间的结巴重新系。
待系好了,小流川只道:“谢。”继续迷迷糊糊往前屋去。
待洗漱完毕,吃了早饭,孩子揉揉眼睛道:“困。”便滑下高椅,又回房去睡了。
这一觉想来香甜,睡到正午才起,倒也乖觉,独自往父亲书房去习字,何伯恐饿着他,寻了来问:“小少爷若饿了,不如先用饭?”
小娃儿抬眼看他,唔了一声。
因不知这唔是用饭还是不用,老仆役只得站在书房那里干瞪眼,等小流川习完八十一个字,这才朝老人抬起沾的满满乌七麻黑墨汁的小脏手来给何伯看,仍旧是一字:“脏。”
小小娃儿生粉雕玉琢,眉眼清丽脱俗,,一如画中走出般,举着小手眼睛忽闪的样子天真稚拙,好不叫人爱惜。可是,何伯在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少爷怎总一个字一个字说话,再不肯多半句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孩子?
昭子光听完老人念叨,只笑的前仰后合,抬眼时看到倚在门扉旁边的白衣小人,便招手道:“枫儿,过来爹这边。”
小流川便奔到父亲身边,扑进昭子光怀中,转头去看何伯,一双漆黑生辉的眼睛,晶莹生辉,长长睫毛微微覆下去,咬着小小嘴唇。
昭子光将他抱到膝上坐好,抚着孩子乌软纤细的头发,柔声道:“枫儿今日做了什么?”
小娃儿眨眨眼睛,伸出小手指来数给爹爹听:“睡觉、早饭、睡觉、习字、午饭、念书。”他年不过四岁,一股脑将今日所做之事全数道来,声音娇嫩稚拙,动听非常。
昭子光捋须微笑,接着问:“那枫儿念了什么书?”
小流川长长睫毛覆下去,略静了片刻,答道:“枫儿念了孔夫子的《论语》。”
昭子光展眉轻声问道:“唔,那么夫子都说了什么?”
小小孩儿眼睛灿如天星:“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昭子光不觉一笑,再问他道:“枫儿可知,什么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么?”
小娃儿皱了皱眉,想了半晌,语音清脆的答父亲:“大约是夫子说,早晨闻道,就算晚上死去也不打紧。”小小脸庞转向昭子光,“所谓闻到,必是夫子所求的大途,若能寻到大途,晚上即刻死去也无妨。爹爹,枫儿解的对么?”
昭子光心中一惊。
流川早慧,能认字时便过目不忘,他也乐意带着孩子在书房整日流连,无论枫儿有何惑,昭子光必细心作答,如此一来,枫儿可谓日进千里,如今竟能解出孔子的论语,昭子光目光触及孩子柔软额发后隐约的堕天红纹,一时不知悲喜。
呆了好一会,昭子光才转向一旁目瞪口呆的何伯笑道:“如何,我这枫儿聪慧,世上再难找出第二个,性子静些,又有什么干系?”说罢抱着孩子起身,走出书房。
此时北齐已历三主,皇建元年,权倾朝野的奸臣姬空终被新君所除,皇帝随即大刀阔斧,整顿吏治,朝野振奋,一时风气颇为清明。
昭子光为官清廉公正,广有美名,又兼书香门第,饱学鸿儒,当得起一方名士的声誉。新君登基后诏令有言,国子寺可广招学生,讲习经典,置直官员,进行督课,便点名要昭子光兼国子寺大夫,教授国学并礼典。
这一来昭子光每日需得在国子寺耗上大半日,他胸中丘壑,指点国子寺诸世子士大夫裔的文章进学,倒非难事,只是流川年幼,他牵挂家中幼子,想到何伯年迈,又无半个兄长提携,枫儿生来性子清冷得很,如此下去,只怕连话也不肯说了。
每思及此,昭子光回到府中,便更加用心教导流川,除却国子寺授课同政务,其余时日都与幼子同处,一道用饭,一道习字念书,父子天伦,也其乐融融。
这日里国子寺无课,时日正值酷夏,日头极大,昭府院中一颗老树生的枝桠繁茂,苍郁非常,蝉伏在树上嘶鸣,昭子光既难得清闲,待用了午饭,就领着流川在去院中捕蝉。
因天气热,何伯只给小流川穿着件薄薄的长衫,袖子宽大,高高的捋到肩上,露出孩子雪白细瘦的手臂来,五岁小娃头发也长了些,老仆役就学着邺城时下兴盛的,置了一顶蝉翼小帽来,将流川头发尽数拢起成个髻子,再正以小帽。
这孩子越是长大,便越是妖美,雪白额上的堕天纹鲜红如血,衬着小流川剑眉星目,白肤翘唇,当真漂亮极了
他虽好静,毕竟也不过五岁的幼童,听到爹爹要捕蝉,待站到树下仰头去看这参天巨树高耸入云,小小脸颊上顿时流露出希翼之色。
何伯去寻了捕蝉纱来,自己也拢着手往上看,眼睛但瞥到一旁父子两个都是好兴致的模样,顿时呵呵一笑。
昭子光弯腰去将流川一把搂抱起来,驾到肩上,再将捕蝉纱交给孩子,口中道:“爹爹就给枫儿做个大马,枫儿来捕,好不好?”说毕慢慢往树下去,双臂扶着流川,唯恐孩子坠下地来。
捕蝉这事儿小流川从未做过,第一次当真有趣的紧,听到父亲这么说,小小孩童当下仰着头,漆黑眼珠穿过树枝,去寻那蝉的所在,旋即眼珠一亮,挥手就去粘。
他年纪太幼,这捕蝉纱的竿子又太长,这般用力过猛,蝉是未捕到,倒是狠狠敲在树干上,竿子震动,将他小手打得麻痛。
昭子光在下头问道:“可伤了手么枫儿?”
小流川极倔,第一番出师不利,暗自生自己个的闷气来,听到父亲询问,手痛也不肯说,小小牙齿咬着嘴唇,握住捕蝉纱,再寻蝉之处。
昭子光知他性子骄傲,也便沉吟不语,只围着树走,突听到上头流川道:“爹爹。”脚下顿时一停,只听极轻的扑的一声,捕蝉纱上已粘了一只蝉来。
虽不过是一只蝉,昭子光却也朗声大笑,夸奖幼子道:“好枫儿!”
他父子两个绕着树来玩,日头虽盛,竟也不觉得热,何伯站在一边,看他两个玩的高兴,转身想去厨房盛了冰凉的绿豆汤端来。
他这方一转身,就听门上传来三声响,有人在外头朗声道:“国子寺学生三井寿,拜会昭先生,天热酷暑,还望先生不吝启门。”
昭子光在京任职已五旬,从未有半个人上府拜会,何伯听此一言,愣了一愣,转头去看昭子光,还道是自己耳聋昏聩,听错了话。
那外头之人候了半晌,接而朗声再道:“国子寺学生三井寿,前来拜会昭大夫。”
昭子光面色一凝,心中顿吃一惊,一把将肩头流川放到地上,沉声道:“枫儿回东厢去。”
小流川转身便跑,白影一闪就不见,昭子光这才整理衣衫,亲自往门扉处去迎。
门打开,外头站着个轻袍缓带的少年,,宽袖长裾,手上一柄折扇,十分纨绔之姿,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的倒好,俊眼修眉,神采飞扬。只下巴上一道深深疤痕,添了几许邪妄混痞之气,一头发散散挽了一髻。
何伯在邺城所见达官贵人家的世子,大多这幅轻佻之相,只道此人也是如此,不由冷哼一声。
他不认识这三井寿,昭子光却十分识得。此君乃是北齐名将三井律的曾孙,其祖父、父亲,都是盖世将才,有万夫不当之勇,执掌兵权,挥斥方遒,素来为北齐皇帝所倚重。便是如姬空那般权倾朝野之人,亦不敢开罪三井家,三井寿乃是三井律的曾长孙,昭子光早听过此子威名,有道是五岁开弓,七岁猎虎,十岁惯通兵法,绝非寻常士大夫子弟可比。
只是此子性子里委实有些古怪之处,昭子光原本不信,待做了国子寺大夫,亲为其讲学,七七八八倒信了九分。
他不敢怠慢三井寿,开了门已做笑脸道:“寒门之地,劳三井将军久候,着实惶恐。”
三井将扇一收,咧嘴一笑,退后一步,向昭子光行学生的大礼:“先生为何这般说,寿贸然前来,叨扰先生午休,惶恐的理当是寿。”说毕深深拜下,礼数周全之极。
昭子光赶忙挡他的礼,将他往府中让:“将军礼重了,这便快请!”又喊何伯,“何伯斟茶。”
三井在院中停步,四顾当下,昭子光府上再无长物,亦不像个官家府上,倒更似寻常百姓之家。他心中有感,不由轻叹道:“先生果如传言,担得起两袖清风之名。”
昭子光既不为自家清寒羞愧,也不为三井之赞得意,轻声应道:“天下苍苍,有这容身之地,老朽已是足慰平生。”
三井目光一转,便瞧见丢在树下的捕蝉纱,咧嘴一笑道:“先生好兴致。”待要起步,眼神一凝,却是看到滚落在一旁的蝉翼小帽。
这帽乃是邺城贵家子弟时兴的打扮,集市都有,倒是寻常,只是昭子光家中并无小童,不知因何有这顶小帽?
昭子光也瞧见这帽,情知是方才慌张,想必枫儿已来不及拾这帽,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三井心念一转,收回眼只做平常,昂首往堂屋去,故意大步,由得昭子光落在后头。
待入了堂间,三井落座,何伯奉茶退下,整间堂屋就只剩这师生二人,三井将扇子弃在一边,捧着茶盏来轻饮,茶喝一盅,这才慢慢开口道:“先生寒舍雅居,果是陶冶情操之所。”放下茶盏,“我视先生为恩师,恩师面前,本不敢放肆,但寿生性不爱拘束惯了的,若是放浪形骸起来,还望先生不要责怪。”说罢他起身,将外头那件华贵的外衣解开,丢在地上,只穿着轻便纱袍,自己跪坐到外衣上。
昭子光早知他性格怪诞,常做惊人之事,也只由他解衣席地,自己索性也跪坐到地上,摆出清谈之姿。
三井沉吟片刻,轻声道:“先生授课良久,寿有不解,望赐教。”
昭子光言:“请讲。”
“先生说天道,是为天道者,人心也。人心之所向,道之处。寿心中有惑,不知所谓人心之道,往何处寻?”
昭子光平日只见他顽劣放肆,常常慨叹三井寿怪人也,而今突听三井这番问,心下顿失一惊。他在国子寺讲学天道,是应着国学孔孟的大典,并未深讲,却不知三井有此一问,心中暗忖: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一时堂上无声,昭子光沉默不答。
三井候了片刻,笑道:“先生也无答案么?”
昭子光斟酌良久,轻声答道:“大道人心,人心求安。将军之惑,无人可解。老朽混沌,尚不能作答。”
三井冷冷一笑,自己斟了茶吃,放下茶盏时反问他:“主不定,国不安,人心惶惶,天道渺渺,却是不能答。”眼中精光一现,有暴戾之气。
昭子光仍旧不语。
两人枯坐片刻,三井起身。
“寿之惑,先生既不能答,当自寻。此番来拜会先生,一是问疑,二是作别。寿不日将往军中,平定西南叛党,这一去怕是许久不得见先生了。”他看向昭子光,顿了半晌,接着道,“先生清廉正直,为寿所敬仰,但如今政非清政,主非明主,仕途灾祸,旦夕之间,还望先生保重,他日三井寿若凯旋,定再来拜望先生。”说毕再向昭子光拜学生的大礼,深深一稽,转身往堂外去。
三井出来的极速,眼角见到白色衣角一闪过旁边厢房,看身影不过是个稚龄的幼童。他心思转动的快,听闻昭大夫府上闹鬼,有好事者夜探,见过白衣的小童飘然而过,脸色极白,行走无声,如今合着那顶小子的蝉翼小帽一道,三井已知昭子光府上必然有个孩子,只是昭子光既不肯令这孩子为世人所知,想来也有因故。
他低头轻轻一笑,摇着折扇,翩然而去。
零零肆)灾祸
三井寿出生世家,所谓权势凶险,仕途多舛,官场沉浮,他自幼便亲眼目睹,深知这其中的厉害。昭子光为人,过得清廉刚直,不与旁人同流合污,固然是高山仰止,然朝堂之上,既无靠山,又无仰仗支撑之人,国君喜怒不定如猛虎,一朝有难,也是寻常,故临行军中时,思虑再三,说出那番警醒之语,为的是叫先生小心。
却哪知一语成谶。
北齐第三位皇帝高演登基翌年深秋,皇帝与北郊骑猎,玩性正浓,谁料突然惊马,狂马嘶叫乱奔,将马上年轻的帝王摔坠下去。
皇帝重伤,宫中如临大敌,整日灯火高悬,太医院国手进进出出。
如此拖了数日,终是重伤不治,年二七便驾崩,谥号孝昭。
孝昭帝崩前,为保全其子高百年,将幼子太子位废除,大位传于其九弟长广王高湛。
新帝登基后改皇建二年为大宁元年,卜一登基,朝野便暗藏许多杀机,许多王亲贵胄对新帝心怀不满,其中尤以平秦王高归彦为盛。
平秦王乃是五朝元老,善于见风使舵,朝中又称他为不倒翁,新帝初登大宝,高归彦升为太傅兼司徒,全然不将乳臭未干的高湛放在眼中。平日里上朝,高归彦总是带着三名部下,全副武装入宫,府上整日的宾客如云,大臣竞相巴结讨好,一时北齐天下之大,有“不识新帝,只识太傅”之说。
昭子光身居正三品,每日亲眼目睹新帝和太傅明争暗斗明枪暗箭,心中已知事端要起,回到府上常默然不语,临窗眺望,忧虑不安。
果不其然,那新君岂是任人宰割的主,情知高归彦乃是反复无常之人,若不加以控制,日后必有灭顶之灾。这长广王还是皇子时,就同朝臣魏收、高元海私交甚笃,登基后二人更是其肱骨,既要对付高归彦,自是每日里招二人进宫不提。
四月后,新帝突然下旨,罢免了高归彦的官职,将其贬到翼州去做刺史。
那晚邺城起大风,幔帐飘摇,树影憧憧,风沙走石,昭子光牵着流川的手站在府中,抬头看看天,轻声道:“倒是要变天了……”
所谓乱有天兆,高归彦情知大事不妙,与其被高湛折磨而死,不如做个鱼死网破之争,数月后,平秦王带着精锐骑兵,神不知鬼不觉杀到邺城门下。
当时天色已黑,守城兵士只听得马蹄笃笃,犹如千军万马包围,个个大惊失色,只将城门紧闭,不放进任何一人。
高归彦仰头看这被死死围住的城池,发出一阵狂笑,一骑飞出,大声高呼道:“先帝去时,这天下六军百万师都在本王手上,孤王若是想要叛乱,那时便可,何须等到此时?如今孤王回京,不过是清君侧,望我皇将魏收和高元海这两个奸臣的头颅割下来,来宽慰孤王的忠君之心!”
他呼喝数声,城门上没有丝毫动静,随即突然灯火大亮。
新帝高湛在宫中听闻高归彦围城,当即换甲直奔城门而来,此刻正站在城楼上,由上往下俯视这逆贼,听到高归彦这般说道,高湛不由得哈哈大笑,发出一声冷哼。
四周弓箭手早准备齐全,见皇上手臂一挥,突的万箭齐发,高归彦哪里料得这出,底下士兵多半被射的措手不及,死伤无数,撒腿就跑。
高湛披着铠甲站在城楼上朗声道:“诸将听着,谁为寡人活捉狗贼高归彦,赏万户侯。”
那些兵士在城上看到高归彦丢盔弃甲的逃命,早是群情奋起,听到皇上这般说,还有不肯卖命的么?城门大开,四面喊杀之声,城中军士便如潮水般直扑败军而去。
高归彦陷于包围,当夜即被擒住。
高湛恨极高归彦,次日天方灰亮,就有更子传报,邺城各家百姓都被叫醒,站在街头,看着逆贼高归彦极其高家子孙十五余口,均被缚在囚车之中游街。
那高归彦衣衫褴褛,被打得皮开肉绽还罢,竟又被木板叉住两颊,鲜血横流,不能说话,跪在囚车里,神情极为萎顿。
当日邺城南门,高归彦满门十五人全数被杀。
昭子光心知,这肃清叛党之事,皇帝心中只怕还远远未曾满意。朝野之上,才去姬空,又来和士开,政局黑暗,如同迷雾重重,使人不能展颜。
那侍中和士开先祖乃是西域胡商,本姓素和,后留居临漳,定居中原。新帝未登位时,便爱好下棋作乐,和士开极善此道,两人互引好友。和士开其人轻言巧辩,又善弹胡琴,新帝既除了高归彦,又宠信和士开,亲于朝堂上道:“今有和士开,为人开明信达,视为良臣,当赐万户侯。”
朝堂上诸臣面面相觑,那和士开眉开眼笑的出列拜倒:“我主非天人也,是天帝也。”
高湛心中甚为得意,笑答:“爱卿非世人也,是世神也。”说完抚须大笑。
昭子光冷眼旁观,情知天下又落入奸党手中,心中灰败。
此后新君依和士开所言“珍惜少壮之年,横行玩乐,一日快活敌千年。国事尽可吩咐大臣,何必自己劳心费神”再不肯日日上朝理政,三四日才摆一朝,也不过做做样子,回宫后则继续玩乐。
和士开把持朝政,奸谄日至,宠爱弥隆,前后赏赐,不可胜记。宫中流言四起,传其与胡皇后通奸。
月余,新帝强乱太原王高绍德之母,并杀太原王,埋于游豫园。
再有月余,河南王高孝瑜因谏劝胡皇后不该同和士开握槊,开罪了和士开,便进谗言,高湛大怒,酒宴上令河南王豪饮三十七大杯,令人在其回府路上毒杀。高孝瑜烦热闷躁,难受之极,投水而死。
河间王高孝琬听闻兄长被毒死,心中怨恨悲愤,被和士开得知,又向高湛进言:“河间王在府上扎了陛下的草人来射。”皇帝命人审问,和士开再进谗言,诬告河间王藏匿宫中图形,唯恐有谋反之意,皇帝怒极,鞭打河间王后亲手杀之。
昭子光已越来越感觉到皇帝肃清异心余党之情炽盛,连诛诸王,已将废太子高百年呈在最前。
河清三年夏,皇帝临朝那日,有地方官员来报,说是多处看到“白虹贯日”“赤星见”,不知何因。
皇帝听闻,闷闷不乐,视为不祥。
那日下朝,昭子光正要上马,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唤道:“先生留步。”待转身去看,却是废太子,乐陵王高百年。
昔日孝昭帝在位时,太子亦是国子寺学生,同昭子光有师生之谊,如今虽危机四伏,昭子光为人正直,却不肯做那瞻前顾后之徒,君子坦荡荡,当即留步,回礼道:“乐陵王有何见教?”
高百年神色苍白,强笑道:“和先生说话,哪敢谈见教二字。”摆摆手示意自己的随从不要跟上,只独自牵了马与昭子光同行。
两人离朝堂逐渐远了,高百年方才压低声音问道:“今日堂上,皇上听闻地方来报异象,实为不悦,不知先生可看出来了么?”
昭子光唔了一声,没有接口。
高百年继而道:“自两位宗兄被杀,本王已知,必逃不过这祸事。”说罢面色凄然。
昭子光受孝昭帝的恩德,心中时常存留提携护佑太子的想法,但他不过一介微臣,这皇帝决断,又如何更变?听高百年这般说,不免也是凄然,当即安慰道:“乐陵王不要杞人忧天,且放宽心,天数异象,不过是自然之景,如何就祸事到乐陵王身上?”
高百年眼中有泪,深深朝他一鞠:“先生乃是当世聪敏之人,还望先生教我避祸之策。”
昭子光长叹一声摆手道:“这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哪里去寻桃花源,以为乐陵王居。”说完拂袖告辞,上马而去。
那乐陵王自幼长在皇家,于宫闱之间的杀机,哪有看不出的,如今地方异象,皇帝视为不祥,心中不安,自然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三日后,博陵人贾德胄入朝,告发废太子乐陵王谋逆。
原来高百年幼时,曾请教此人书法,贾德胄让他在纸上书了几个“敕”字来解字。这敕字有皇帝之令大意,贾德胄带着乐陵王所书敕字入宫,当做证据,献给高湛。
高湛因为天数异象,早存了杀废太子高百年以镇压灾祸的念头,如今既有罪证在此,更无放过高百年的道理,速传侄子进宫,虐杀之。
乐陵王之死又不同于其余皇嗣,他是孝昭帝的长子,高湛的侄儿,就算当了谋反的大罪,实也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之口。高湛杀侄后,连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都是皇兄和被虐杀的诸王世子满身是血前来索命。
一来二去,高湛心中烦躁,即刻招和士开来解。
和士开听完皇帝的忧虑,微微笑道:“陛下怎么糊涂起来,昭昭日月朗朗乾坤。陛下是真龙天子,鬼邪莫敢近身,哪里有妖鬼作祟。臣替陛下解这梦,却是陛下心中存了忧患所致。”
高湛奇道:“何忧患?”
和士开沉吟片刻:“废太子党。”
高湛将眉头皱了一皱,他虽因废太子谋逆而诛杀高百年,但心中着实不相信,以高百年和善的性子,会闹出什么废太子党。
和士开见他不信,竖起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昭字。
“散骑常侍昭子光,是废太子的恩师,又深受先帝的恩德,为人刚直,在朝中颇有清名。有人曾见废太子于被杀前几日朝堂下与昭子光商议密谋,臣所虑者,便是这昭子光。”
高湛平素并不理会朝政,但与昭子光公正肃清的威名是有耳闻的,所谓昏主惧忠臣,大都如此,而今再听和士开一言,心中顿时后怕起来,暗忖道:这昭子光既是废太子党,留着此人,当是大大的不妙。
他这番一想,旋即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向和士开道:“既如此,杀了昭子光。扫清余党。”言毕挥手,令和士开自去办理。
那夜并无什么不同,昭子光亦如往日一般,用过晚饭,同流川在书房讲课。稚龄小儿已长大到十岁,身形纤细,慧黠难言。昭子光同爱子交谈,常觉流川有惊世之才,日后当堪大用,每思此,都颇为自傲。
当夜他正捉着流川的手,纠正孩子写字的指法,突地书房烛火猛的一跳,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阴风,将那火苗也吹熄了。
乐陵王被杀后,昭子光隐隐察觉祸事临头,此时忽然异动,心中顿时一惊,不由朝屋外喊道:“何伯?”
老仆役正在院中打扫,听到叫唤,应了一声,却发现整个府上的灯烛,不知怎的,俱是灰灭,不由大觉奇怪。
此时四下漆黑,昭子光握着流川的小手,走出屋门,沉吟片刻吩咐老仆道:“去带枫儿躲进暗室,我不去叫,都不准出来!”
流川看到父亲暗色中脸色铁青,心知有异,轻声喊道:“爹爹?”
昭子光伸出手抚摸孩子的头发,将一物塞入流川手心里,示意幼子不要惊慌,又催促何伯:“还不快去?”
何伯点了灯牵着流川小手往暗室去,又有不解:“少爷为何不同去?”
昭子光苦笑一声:“我的贵客,岂有客临门而主不在的道理。”眼睛转向流川,目光中大为怜爱,深深的凝注了孩子许久,摆了摆手,令何伯他们去了。
当日后夜,府外脚步声重重,火光四起,旋即府门被踢开,佩剑的士兵约莫二百余人将昭府团团围住,为首者太傅和士开脸上笑意森森,往府内走来。
昭子光一人独坐院中,一壶茶,一只盏,自斟自饮。听到嘈杂之声,脸上毫无惊动。
和士开笑道:‘昭大夫别来无恙?“
昭子光冷眼看他。
和士开从怀中扯出圣旨,高声念读:“有废太子余党,为首者散骑常侍昭子光,存谋逆之心,是为大罪,按律当斩首。”念罢还是笑:“怎样,昭大夫死到临头,可有什么话要说么?”
昭子光负手而立,目光徐徐转过府上,突地大笑不止,和士开目光阴冷,手腕一转,兵士们一簇而上,押解昭子光。
零零伍)招魂
流川和何伯在暗室里不知藏了多久,也不见昭子光来唤。这暗室建的甚为隐秘,又听不到上面动静,只将何伯急的团团转。
如此熬了一宿,眼见着熙光从暗室的狭缝中透来,想必外头已是白日了。
流川一宿未合眼,此时拿定主意,当即站起身来,向何伯道:“我出去瞧瞧。”转身就要往楼梯上爬。
何伯哪里肯,一把将孩子抓住,颤声道:“万万不可,若是外头有什么差错,伤到小少爷,这三长两短的,老奴怎么向昭家先祖交待!”
流川一双眼睛黑嗔嗔的看他,手腕翻转,手掌微微松开,展开手心上那团物事来给何伯看。
借着熙光,却是一团白面也似的东西,流川见何伯不解,便道:“这是爹给我的,人皮面。”
人皮面乃是江湖行走的绝顶高手,用了古怪手法制出来的易容之物,名字听得吓人,却非当真是人皮所制,不过是借着来说此物何等机辨巧妙,敷在脸上,与人脸无二,也瞧不出端倪。昭子光因见爱子渐渐大了,困在这方寸之地,难免歉疚不舍,四处托人求这一张人皮脸,曾抱着流川坐在膝上道:待得了这人皮脸,枫儿便能出去了。
流川去倒了一碗水,将人皮脸置在碗中,只听噗噗几声闷响,那白白的一团物事渐渐铺开,他用细细手指去取出来,捻了四角,慢慢敷在脸上。
再转来时,何伯只看见一张木木然无奇的面容,那人皮脸契合之处,便是连他这同流川相处十年的人竟也瞧不出。
办完此一桩,流川又要上扶梯,何伯心中担忧,因喊道:“老奴也随小少爷你一块儿。”
少年转头看他,神色虽木然之极,一双眼睛却吸尽星辉,漆黑明亮,灿若天星,见老仆也要跟着自己,流川摇头道:“旁人认得你,不妥。”见何伯还要说话,当即轻声稚气安慰他,“我去找爹爹,就回。”说完身形极快,扶着长梯哒哒哒爬到暗格,侧耳细听,外头毫无动静,旋即推开槅门,往外一跃,将门闭上。
他虽才十岁,昭子光将他教的极好,昨夜父亲神色仓促,孩子便猜祸事临门,固跳出暗室,只贴着暗处悄悄行走,索性他身子细瘦,脚步轻极,一路行来,毫无声响,也未遇到半个人,待转过一侧厢房,往正屋来时,所见满地狼藉,书房书简,都被掷在院中,桌椅翻倒,竟连院中的大树也被砍了许多枝桠下来,并无父亲身影。
流川只顿了片刻,心中就做了打算,因恐正门外有人守候,少年去拖了桌椅,草草搭了个落脚,摇摇摆摆的顺着爬上大树,再由着树冠爬到外墙那侧,往外头四下一瞧,均是无人,当即跳到墙垣,再由墙上落到外头去。
他心中焦急,不知爹爹去到哪里,隐隐有些不祥之感,沿着那面墙跑去,转过巷子,直奔大街。
这孩子从未出过府,也不知身在哪里,眼前所见,到处是人,却无一人相识,无一人可问,茫茫然半晌,便沿着大街一侧,往前走去,暗忖道:昨晚出了大事,爹爹不知去向,我需得仔细听,或许有人知晓。固一路竖起耳朵,只盼着听到昭子光三个字,好做打算。
正朦朦胧间,只听街首有人敲更,大声喊道:“今日午时,废太子余党昭子光游街!今日午时,废太子余党昭子光游街!”那更嗡嗡响声不绝于耳。
流川立在那处,心中一片茫然。
待那更锣敲过,街上人都往一处跑去,似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尚不解,耳边听到囚车轱辘声,身后推推搡搡的,将他一把推到最外。
远远的囚车过来,人人伸头去看,那囚车里面关着个男子,面容清矍,神情肃冷,发髻凌乱,却不是昭子光又是谁。
流川看见父亲困于囚车之中,不禁一呆。他自小长在昭府,于外界毫无瓜葛,于世事也一窍不通,心思单纯明净,自以为天下只有坏人要犯,才会困在囚车里被人围观,爹爹是天下最好的人,怎的也被关在囚车里。
小小孩子惘然之极,眼见囚车过来,不由得往前几步,要去喊昭子光。
那押送囚车的兵士看到个木木然的小童往囚车走来,不由一鞭甩出,口中骂道:“哪里来的野孩子,倒叫囚车碾死你!”这鞭子抽的凶悍,流川被鞭子扫到,一下子跌到在地,也不觉得痛,一双漆黑眼睛盯着囚车里面的昭子光,咬着小小嘴唇,神情极是哀戚。
昭子光眼角瞧见这孩子,立时便认出乃是爱子。他情知将死,并无惧怕,此时突见流川,想到枫儿还是稚龄,何伯又老迈,家中合着再无半个亲戚帮携,这般小小孩子,日后如何是好?一时双目酸涩,心中悲苦,落下泪来。
囚车行的快,流川片刻已被落下,他出来寻找爹爹,爹爹却在囚车里,十岁孩儿不知怎么将父亲解救出来,唯有尾随着昭子光的囚车一路跑跑走走,不远不近的跟着。
昭子光昨夜下了大狱,当夜就定下了谋反的罪名,今日午时游街三巡,押往邺城南门斩首。今日游街,不过是高湛和和士开想出的名头,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罢了。故而一面巡街,那文官摸样跟在后面的人就骑在马上,摇头晃脑的念诵昭子光的条条罪名。
流川随在后面,听到父亲一条条的莫名罪状,小小手指死死的握拳,着实悲愤之极。
这番巡街三回,囚车转向邺城南门,此地乃是死囚斩首之地,前番在这里丢脑袋的便是平秦王高归彦满门,斑斑血迹尚且留在木桩上,如今又要斩首。
那个念罪状书的文官先跳下马来,昂首往台上督刑的案司后面坐下,再有扎着红巾扛着大刀的刽子手走上台来,站好地方,这才由兵士押解着昭子光,踉踉跄跄,提上台去。
此时午时已过,天色突然暗淡,天光不现,一阵狂风大作,隐约乌云滚滚,像是要下暴雨。那监斩官捂着头上的官帽,覆手瞧了半会儿天,又瞧瞧被摁在那里的昭子光,复又坐下,清了清喉咙,正要喊话,眼睛瞥到一个瘦瘦小小满脸木然的孩子往台前走,不由一呆,高声喊道:“喂,谁家的小孩子快些领到后头去,这是杀头行刑,看什么热闹!”
那后面围观的一个老者伸手去拖了流川往后,苍老声音嘶声道:“别看啦,孩子,快些回去罢,这杀头可不好玩,没来由污了眼睛。”声音中颇多无奈。
流川不动,一双漆黑眼睛盯着台上的父亲,身体颤抖,不能自已。
那监斩官再候了片刻,从筒中执了一签,抛向地上,喊道:“时辰已到,犯人昭子光即刻斩首!”
木牌啪嗒落到地上,侩子手大刀抬起挥落,流川眼前一红,就看到父亲人头落地,一腔鲜血喷得满地。
那血淋淋一颗头颅骨碌碌从台上滚落,台下众人大声惊呼,往后散去,唯独流川上前,眼睁睁看着爹爹的人头滚到自己身边。
十岁幼童只觉四周忽的一黑,万物空寂,心神俱灭,眼中所见,独有父亲的头颅,当下弯腰去,将昭子光那颗头颅抱在怀中,任由血沾得自己满身。
旁人眼见这孩子竟去抱住那头颅,个个惊恐莫名,心道只怕这孩子看到人被砍头,吓得厉害,得了失心疯了么?眼中所见一个全身缟素穿白的幼童,搂抱着血淋淋的人头,衣衫上点点血迹,孩子脸色木然,无悲无喜,这景象诡异得很,一时无一人出声。
旁人怕,流川却不怕,他待抱住爹爹的头,就往尸身那处走去。
监斩官也是惊吓的不知如何是好,正要令两边兵士上去喝骂,天上突地雷鸣电闪,不一会儿,下起瓢泼大雨。
这场雨来的及是时候,那监斩官本就只是监斩,也无别的打算,旁生出一个诡异的孩童,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被这大雨一浇,便忙的跳上马去,带着押送囚车的士兵一行,急急惶惶的打道回府。
那些围观之人也是一片惊叫,噼里啪啦的四下散去,片刻之间,整个南门就只剩下流川一人,孤零零站在雨中,怀中抱着父亲的头颅,守着父亲的尸身。
这孩子独自在大雨中凄凉凉的站了许久,浑身冰冷,衣衫尽湿,四顾茫然。他自出生再无别个亲人,唯独昭子光和何伯两人照料,对昭子光的依恋之情,只怕比别的孩子更胜,而今昭子光惨祸,自此阴阳永隔,再无爹爹可寻,他心中的悲愤,竟不知如何发泄才好。
也不知立了多久,流川将袖子举起来擦掉面上雨水,咬住嘴唇暗道,总要将爹爹从这上面弄下来才是。
他自幼念书,懂得人有生魂,入土方能为安,性子又倔强执拗,既下定主意,就是再艰难困苦,也必然要做到。这南门离城门很近,外头就是通向别处的管道,昭子光时常说些在别处做官的故事给流川听,只京城不自由,别处都能苦中作乐。
他一人抱着只血淋淋的头颅在雨中出城,那些守城的士兵个个面面相觑,如见鬼魅,又看这孩子神情沧然,面色木沉,都在心里稀奇道:难不成这小孩子是得了失心疯么?
流川在城外走了许久,寻到林子后一方荒地,就将昭子光人头好好的摆在一边,对着父亲的头颅拜了一拜,又转身跑去城中,去拖昭子光的尸身。
那尸身没了气,沉沉的重如石头,流川只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挪到城外,将父亲的尸身同头颅摆到一道,自己卷起袖子,十个手指去挖地。
那雨下得大,泥土松软,虽是如此,土里也难免有石块根茎,不消一会儿,流川十个手指都是泥泞出血,他也不痛,只咬着牙发狠的挖,挖不动便拿一旁的石头凿,自己都不知挖了多久,竟然给他挖出一方大坑来。
他起身看了看这坑,转头去看凑在一起的昭子光,对着父亲的尸体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爹爹,枫儿不孝。”又连着磕了几个,先去挪了父亲尸身到坑里,再将头颅抱住,一道跳下去,细细将身体和头拼好,这才爬上去,默然望坑中昭子光许久,慢慢将一旁的土一把一把撒在尸体上。
将父亲的坟冢垒好时,瓢泼大雨已止,小小孩童跪在昭子光坟冢前,漆黑双目毫无光彩,愣愣的不知该往哪里去,心中既悲且痛,又累又倦,索性伏在父亲坟冢上,迷迷昏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生,流川只瞧着父亲一人独自往前去,任由自己怎么喊他也不应声,便在梦中极快速的追赶爹爹。眼瞧着就要追上了,伸手去牵爹爹的手,还未用力,噗咚,爹爹的人头竟落到地上。
流川一惊之下,猛的坐起身,才发现已不在父亲的坟冢前,身上已换了干净衣衫,便连手指伤处也已包扎好了,微微茫然四顾,瞧见何伯正背对着自己拭泪。
听到动静老仆役转身来,伸出枯瘦大手抚摸流川的头发,眼睛红通通的道:“可算是醒了,把老奴急的,成什么样子?”声音嘶哑难听。
流川看着他竟仿佛忽的苍老了十岁,整个人犹如风中的枯叶般瑟瑟发抖,知道父亲故去,何伯心里的悲痛,并不比自己少,他性子清冷,寡言少语,却也抬起小手去抱住老人。
何伯将他身子拥在怀中,想到少爷一生为官清廉,待人谦和,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老爷夫人若泉下有知,不知要如何的伤悲,顿时垂泪。待又想到昭家总算还留下枫少爷这条六脉单传的命根,又稍觉慰藉,将孩子瘦小的身体不住的轻轻拍着。
流川由他抱了半晌,这才问他:“咱们在哪?”
何伯轻声道:“老奴在少爷坟冢前寻到小少爷,不敢耽搁,收拾了细软,就立时出门……”抚了抚流川的细发,轻叹道,“谁料小少爷你烧的厉害了,老奴哪敢怠慢,忙寻了这家店住下,请了大夫问诊,守了三日……”
他年纪大了,说话反复,但此刻不在邺城,当是定然。
原来昭子光因乐陵王之死,难免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昭家没有旁门亲友,虽是有心要将枫儿寄住他处,也是有心无力。灾祸突然,也不能对老仆吩咐叮嘱。
何伯那日等流川久不回,即知家中遭了大难,若论忠心不二,这何伯十分当得起,少爷故去,他又太老,小少爷还这般年幼,只怕守不到流川长大,老人寻到流川,暗自做了打算,因昭子光所言,这房亲事乃是在西岭定下的,流川母亲虽半路去世,想来西岭那处,必然还有这孩子的母家,若是能寻找外祖姨舅,那是最好,就是寻不到,只怕找到个一亲半友,若他大限将至,生老病死,这孩子也不至无人教养。
他心中有这打算,盘缠细软都拾掇好,只等流川身子好了,便要带着孩子,直奔西岭。
零零陆)流离
邺城到西岭,不眠不休日夜赶路,需七日。而世道昏暗,国无明主,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崇山峻岭之中,多有铤而走险的草莽,打家劫舍,杀人取物。
流川既是昭家独剩的命根,何伯哪里肯让小少爷出了差错的,万万也是不敢夜里行路的,主仆二人只穿了最寒酸的衣裳,做了最无奇的打扮,路资都妥妥的收拾齐当,白天行路,晚上住店,若遇到山路,更是小心翼翼,如此这般,走走停停,甚是缓慢。
这会时节深秋,那西岭在极北的地方,越是往那里近了,早晚冷的越发厉害。赶路辛苦,世道不太平,何伯难免担惊受怕,再每每想到受冤而去的少爷,和孤苦伶仃的小主人,夜里都长吁短叹,暗自拭泪。他年界八十,哪里受得这等颠簸担忧,眼瞧着到了北边,随即病倒。
老人平素身子骨煞是硬朗,小病从来没有,而今突然一病,就十分厉害,转眼之间就躺在客店,不能起卧,日夜不停的咳嗽。流川去请了郎中来问诊,只道是风寒,需细细的调理,开了些舒缓顺气的药方,每日煎了药服。
谁料吃了几日的药并不见好,老人反而脸色发青,呼吸不吸起来。那客店掌柜倒是个热心的人,看流川幼小,何伯老迈,这一老一小赶了许久的路,又是外乡人,平素里颇多关照,偶尔也来探望何伯,说些宽慰病体的话。
那流川每日抱着各色草药,来来回回从楼上客房往楼下厨房去煎,再端着药罐摇摇摆摆的回房给何伯服用,这日格外跑的次多,那姓童的掌柜看了几回,便叫住他道:“昭少爷,何伯怎的啦?”
童掌柜因听何伯说主家姓昭,又不知他家的事,既何伯称流川为小少爷,便叫流川为昭少爷,流川也不更正,听到他问,就停下来,长长睫毛微微垂下,摇了摇头。
他脸上敷了人皮脸,看来木然无奇,但一双眼睛如同琉璃珠般晶莹闪烁,当真惹人怜惜,童掌柜哦了一声,从柜面后面走出来,提着袍子角道:“我上去瞧瞧他老。”又揉揉流川的黑发,看孩子往厨房去了。
流川在厨房守着药煎好,去找了布包住滚烫的罐子,慢慢往楼上客房去,那药黑乎乎的一大罐,小孩子不喜欢闻,总将头撇开,但一想何伯喝了药就慢慢好了,心中甚是欢喜。
待走到房前,拿肩顶开门,却看见童掌柜独坐在房中圆凳上,抚着长须,面色沉凝。
流川性子聪慧非常,童掌柜这般脸色,已有计较,将药罐放在台上,走过来道:“是何伯病不好吗?”
童掌柜见他小脸在厨房熏得花猫一般,一双黑眼睛亮极,只看着自己,再抬头去瞧病沉沉的何伯,心中委实为这孩子的将来担忧,沉吟许久,将流川拉到自己面前坐下,轻声道:“昭少爷,你何伯的病,只怕不好。”
原来童掌柜少时在药房做过伙计,也跟着郎中后面学些望闻问切的皮毛,虽不能看病出诊,却还懂些,他如今来瞧何伯,老人脸色暗沉,气息微弱,风寒来的凶险,偏生又逢着心情郁卒,拖的日久,反而瞧着不好起来,病来如山,怕是扛不住。
他一面说,一面盯着流川,唯恐说了这话,惊吓到孩子,也好出言安慰,谁料眼前这孩儿看起来年幼,气质却极沉静淡漠,听到自家老仆不好,脸上毫无惊动,只眨了眨眼。
童掌柜心中暗道:哎呦,这孩子当真出奇!便慢慢站起来,柔声道:“我是外行人,只怕是危言耸听,你只好生照看他老,这病去抽丝,慢慢调养,或许过了些时日得好呢?”说着转身,往门外走去。
流川目送他不见了身影,去合了门,拿手去试了试桌上的药罐,再找了只小碗,用勺子一勺勺的盛了半碗来,端到何伯榻前。
何伯这几日只觉不好,人是昏沉沉的没一点气力,但周遭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倒还明白清楚,不至糊涂。他躺在榻上,因听了童掌柜那般说法,再听到流川往自己身边走来,便咳嗽起来。
流川在他榻前顿住,道:“何伯,吃药。”说着将小碗搁在架上,伸手去搀扶老人起身,帮他靠在被褥上,再捧了药碗给他。
何伯一阵接一阵的咳了半晌,眼瞅着流川一张小脸黑一块白一块,暗自忖道:苦了枫儿。一臂接了碗去,却不喝药,先伸出手来抚弄流川漆黑的头发。
流川拿一双乌黑眼珠看他,如只小猫儿似的,以为何伯怕苦,当即说道:“这药不苦。“语气笃定之极,眼珠一转,又想何伯定是听了童掌柜的话,心里计较,又道:“郎中说无妨。”
何伯见他口气笨拙可爱,呵呵一笑,又咳嗽了数声,慢慢把药喝了,重新躺下,昏昏睡去。
这一夜店外刮了大风,吹得树丫子哗哗的摇动,店中伙计都起来,挨门挨房的提醒住店的闭好窗户,楼上只听得咚咚咚响,伴着外头大风,甚是不安生。
何伯当即悠悠醒了,突觉身上比白日里轻便,只是口渴,自己慢慢坐起来,四下去寻流川,只见孩子伏在塌边睡得甚是香甜,因想到这娃儿自小爱困,这几日睡得都不好,心中怜惜,慢慢的起来,将流川长靴和白袜脱了,抱上榻去,掩好被角,再慢慢到案几边斟了茶水来喝。
他躺了许多时日,从未如此时这等头脑清明的,也是睡不着,索性站在窗前向外看,只隐隐看到外面夜色漆黑,树影憧憧,被风吹的胡乱摇摆,张牙舞爪,如同恶鬼一般。
老人自言自语道:“世道不好……世道不好……”将头摇着,慢慢走回塌边。坐在那里细细的瞧着熟睡的流川半晌,突地落下两道泪来,哑声道:“好可怜的枫儿……”
其时三更,万物俱静。
流川一觉醒来,已是清晨,店外早起的走卒小贩沿街叫卖,伴着对楼茶舍伙计打千揽客的招呼声,雾蒙蒙的光由窗外透进来,屋子里尚且昏昏的瞧不清楚。
他揉揉眼,才发觉自己躺在榻上,忙起身坐起,看到何伯和衣躺在旁边,怕吵着老人安睡,自己轻手轻脚的往塌下爬去,双脚落到地上,胡乱的穿了长袜,提好靴子,又回头去看何伯。
这一看之下,流川顿时生出些古怪来,但瞧着何伯一动不动的歪在那里,倒似僵了一般。
他只道老人多半是冻着了,伸手去扯被褥来,手指碰到老人身子,忽的一惊。
手指所触,老人的身子俱是僵硬冰冷,毫无半丝生气。流川心里噗通噗通乱跳,伸手到何伯脸上去试他鼻息,也是无半点气息,老人显已故去多时了。
若是旁家小孩遇到这等事,自然要害怕伤心,放声大哭,流川却只咬着嘴唇,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在一处,朝榻上的老仆拜了几拜,旋即转身,去细软包袱里面找到被何伯收了去的孝带,绑在额上,推了门下楼去。
这孝带原是昭子光故去,何伯与他绑在额上的,但离了京城,老仆恐惹人注目,就收了去,此时何伯去世,却又要拾捡了用。
流川从客房下楼,到童掌柜身边,朝胖掌柜深深一恭道:“我何伯昨晚故去了,小子年幼,不懂出丧的规矩,能否请掌柜做个指点?”
那童掌柜见他额上所系孝带,心中难免一愕,再听他这番言辞,声音童稚,而气量冷静,哪里像个十岁的小童。他是个善人,自不推辞,也还了流川一礼,尾随孩子上去。
这主仆两个既是外乡人,流川又太小,童掌柜万事从简,只在店后置了地方,当做灵堂,叫自家伙计一一去做了拜祭,又暗自支了银两去请棺材,只一日设灵,次日便起葬,由四五个伙计置着棺材,往县外十里地的荒郊去掩埋,自己换了素服,牵着流川,一并在后头跟着,一行人散了纸钱,到了荒郊,将棺材下了地,置了坟冢起来。
流川立在冢前,看孤零零一个土包,便去寻了一块木牌,将手指咬破,在上面慢慢写道:昭氏何一,那血在木牌上越写越淡,孩子就再咬破,慢慢把字描完,把木牌立在何伯的坟冢前。
自己默默的瞧了半晌,暗自对自己道:流川枫,从今而后,你便只有一个人了。
他心里难过,却绝不肯哭,手指攥的紧紧的,心想爹连杀头都不怕,枫也不什么都不怕。
那何伯原是带着他去西岭寻母家的亲友寄养,如今何伯离世,只剩他一个,西岭离此尚有好些日的路程,流川眼见童掌柜料理何伯的丧事,再不肯给别人添麻烦,何伯既入土为安,须当告辞。
这般想到,从袖中取出四锭银来,交到掌柜手上,一锭棺材钱,再一锭人力,两锭房钱。交了银两,朝童掌柜深深一恭,道别要走。
童掌柜心头一片茫然,朝他问道:“孩子,你倒是往哪里去?”
流川道:“我去西岭。”说毕转身,再不回头。
何伯带流川去西岭,不过是因着昭子光在西岭为官三载,娶了妻室,昭家如今无旁系亲支,西岭既为昭夫人故地,想来说不定还有些人丁,好叫他主仆两个在西岭安顿下来。
老人存着这般的念想,到后来竟说的十分笃定,仿若只要到了西岭,便有流川外祖家前来帮衬。那流川自幼由昭子光亲手教导,,常听父亲说起西岭,风土人情,于中原大是不同,但与流川母亲这一事,不知为何,就从不提及。流川虽才十岁,毕竟早慧,暗自已有计较,定是娘亲在西岭也无半个亲人,若是有,父亲回到京中,路途遥远,亦当书信往来。这些年家中清静,从未有来半个亲戚,西岭外祖那一门,想来是空。
而今何伯故去,天下之大,再无流川枫的容身之地,既无处可去,索性不如到西岭,也算圆了何伯的念想。
只是想来容易,若要到西岭,对一个十岁幼童而言,也未免太过艰难了些。流川从未出过门,不识往西岭的路径,走着走着便迷路,他性子坚忍,走错了路就返回,另捡别的路走去,因身上盘缠甚少,腹中饥饿也不轻易取来用,只挨着饿赶路,遇上溪流小河,当停下来喝得饱饱的一肚子水,再往前赶路。
所幸这一路走来,倒是未遇上歹人,旁人看他年幼瘦小,孤苦无依,也颇怜惜,不去刁难这孩子,兜兜转转,走了好些日子,乃到得一处村落,触目所及,极尽荒凉,村中都不过是些低矮的茅舍,行人衣着,也同别地不同,想来是远离了北齐中原之境。
流川走到这里,已是又累又饿,又不知下落何处,故站在村口处四下张望,微觉踌躇,总觉应该找个面善的人来相问。但这村中人口稀少,不过是些老者,赶着些牛羊,又有一群孩童,正在前面玩耍。
正四顾间,突然听到那群孩童爆出一阵大笑,随即都从地上拾了石块,丢向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乞丐,其中一个孩子一边丢一边大叫,显得兴奋之极。
那群孩子往那乞丐身上丢完石块,又去吐口水,拍手围着唱着些童谣,那乞丐也不躲闪,坐在地上,只拿手臂挡着脸,样子极愁苦。
流川冷眼瞧了片刻,站在一边,冷冷的哼了一声。
那年长的孩子原先便瞧见他,待听他哼,立时弃了那乞丐,来围流川,上下打量半晌,也朝流川吐了口口水,讥笑道:“哎呦,哪里来的小乞丐!”流川这一路来,衣衫长靴早就破烂,一张小脸也是脏兮兮,倒也像个乞丐的样子。
流川被他吐了口水,伸手将他一推,那孩子措不及防,往后倒了三步,险些跌倒,待站稳了,不由的大叫起来:“小乞丐倒会打人,大家打他!”这一声令下,别的孩子哪有不遵从的,都往流川身上扑去。
昭子光自未料幼子有朝一日竟要同村中顽童打架,并未教过流川拳脚,只一味的诗词琴操,习字画画,如今这许多孩子一并扑来,他性子虽倔,别人揍了自己,也当揍回去,却哪里敌得过,双拳难敌这七拳八脚,终是被按在地上一顿好打。
那群孩子见他摔倒,又凭的添了许多脚,这才一拥的散去了。
流川从地上爬起来,自将嘴角边血迹拭去,拍掉衣裳上的尘土,于那乞丐身边坐下,默然不语。
那乞丐一直瞧他,突然开口道:“怎的不去追打?”
流川长长的睫毛垂下去覆住乌黑眼珠,冷冷应道:“打不过。”他平白无故受了这般的屈辱,心中怒极,但也晓得寡不敌众的道理,既然打不过,只需记在心里,日后定然加倍讨还。这乞丐问起,便实言相告。
那乞丐将头一点,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流川亮晶晶的眼珠瞧他,一字字的说:“我路过此地,要往西岭去。”
那乞丐闷哼一声冷冷道:“此处便是西岭,你还要往哪里去。”
零零柒)故人
昭子光数年前在西岭做清都郡丞时,此地虽处极北,对接长夏大草原,但那时北齐初立,君王勤奋,百废待兴。与长夏族开市结交,互通有无,倒也是一派祥和。但自高湛登基,和士开把持朝野后,北齐就如同大厦将倾,谁还理会西岭这边陲子民的生计?因和士开谗言,将长夏、西蒙、达达汗木草原各族,都称之未开化的蛮夷,平素多有纠葛,高湛又好战,兼之北周近年来多有异动,对北齐呈觊觎之势,皇帝担忧边境夷族同北周勾搭,来攻中原,每每派兵前来打压,西岭与长夏之隔,不过一道浅浅的洛溪,军队常年往来不断,民不安生,但凡有些家业的,无不举家迁徙到别处去了,留在这里的,多是些家中再无壮丁的老弱幼,干些杂活,或同长夏族偷偷交换些生计,过得艰难,这偌大的西岭人走地空,就如同小小村落般。
流川哪里想过这一出,只听这乞丐说明,登时一怔,举目四下瞧望,心头茫然之极。
那乞丐一直瞧着他,见他一惊,似觉得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奇道:“莫不然你以为此处是何地方?我看你小娃娃孤零零一个人到处乱跑,却要在西岭做什么,你说出来,我且听听。”
流川听他这般说,漆黑眼珠看了看他,旁人若是见到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同自己说话,多半当做是疯言疯语,他却不然,既别人有心想帮,理当诚实以告,咬了咬嘴唇道:“我来寻亲……”那乞丐将手一摆:“罢了罢了,小娃儿好生胡说八道!这西岭二十来户人家,十余年再无一口人来一口人走,此地生此地死。我瞧你年幼,只怕还不到八岁,哪里出来你的亲戚,小小年纪莫胡言乱语,快回去找你的爹娘去罢。”
流川轻声道:“我爹娘都死啦。”想到昭子光,小小脸庞上顿生凄然之色。
那乞丐再不言语。
他二人枯坐片刻,这乞丐才又说道:“你爹娘既死,家中便无半个亲人,倒叫你一人寻来这西岭?”这一回口气大为柔和,便连瞧向流川的眼光之中,也颇生几分怜惜之意。
流川摇一摇头。
此刻天色将昏,村中各家都赶回去晚饭,户门紧闭,来往再无一人,独剩流川同这乞丐两个,流川抬眼看着黑压压的一方天横在头上,自己孤身一人,既不知要往何去,也不知该下落何方,正恍惚间,那乞丐突地起身唤他道:“还不走?”一面呼喝,一面昂首往村那头去。
流川怔愣片刻,起身随他,这乞丐走路极快,瞬时已依稀只能瞧见个背影,他年纪小步子小,一路追他,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西岭。
西岭坐南朝北,村中那条路原先是北齐通往长夏的官道,而今世道混沌,倒也无官来走,往北出西岭,目之所见,不过是一大片枯草嶙峋的荒野,数顶圆圆的帐篷耸在草地上,黑乎乎也不见丝毫光亮,似是无人居住。
那乞丐嫌弃流川走的太慢,到了岭外已不再向前,待流川赶上来,就去握住孩子的手,清喝一声,脚下如风,流川只觉身体一轻,倒像是被他提起来,再未回神,又被丢下,两人立在一处帐篷外面,那乞丐唔了一声,自己当先揭了篷子进去,霎时那帐篷里一阵光亮,他才又喊流川道:“还呆在外头,莫不是想要叫狼叼去吃么?”
流川在外头眨眨眼睛,旋即揭了篷子钻进去,眼前忽见,却是好好的一处人家,油灯悬在帐篷顶上,整个篷子照的透亮,地上铺着厚厚毛皮,垫的又厚又暖,那乞丐站在一隅,将外衣脱下来。
流川朝他看去,顿时大吃一惊,他原先只道这乞丐既穷且困,也没仔细瞧,现下这人将外衣置下,舒展了筋骨,只听咯咯几声,他面前竟出现个老者,身形极肥胖,肚子浑圆,须发皆白。这老者也不理他,自去穿了皮毛外衣,才慢慢走过来,去蓬沿拽下一只风干的兔子,席地坐下,往篷子正心一口铁锅里丢去,再把铁锅勾到上面,点了火。
他忙完这阵,转头去看流川,忽的一笑道:“怎的,小娃儿害怕么?”
流川性子倔,听他出言相激,便哼一声道:“谁怕你。”漆黑眼珠却还瞧他。
老者呵呵笑了半晌,拍拍身边皮毛道:‘那便坐下,呆呆站在那里,倒是要我老头子请你不成?“他话音未落,手上不知使出什么古怪,流川只觉有人勾着自己的腰带将他往前一拖,随即便趴倒在地上。
那老者呵呵大笑,抚着胡须,将他提起来好生坐好,从旁边取了一杆烟,放到嘴里,吧嗒吧嗒吸了几口。
流川静静坐在一边,不住拿乌亮亮的眼珠斜睨他,毕竟是小孩子心气,方才吃了一跤,此时正该腹诽,暗忖道:不知这老公公整日吃什么,怎生得这般胖?
他小孩子正苦想,一旁老者已开口道:“小娃儿瘦骨伶仃,倒来嘲笑我老头子胖?”说着突地转头,小小眼中精光一现。
流川被他猜中心思,登时眼睛睁得极大,那老者不过是吓唬他一吓,如今但见炉火映照之下,流川一双眼睛如点漆一般,瞳仁剔透,目有霞光,一张木然小脸也被映得红扑扑的,说不出的稚气可爱。他冷眼瞧流川片刻,忽然出手,猛地去抓流川手腕。
流川见他扑来,待要闪躲已来不及,手腕被握住,如何也挣扎不开,那老者也不做旁门,只将他小手掌展开来,拉到炉火跟前,细细的瞧,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将流川手甩开,狠狠的吸了几口烟,口中念道:“堕天……堕天……”一双眼睛盯着流川,如看个妖物一般,又是惊奇又是喟叹,神色复杂之至。
流川将手臂藏到身后,亮晶晶的眼睛瞪他。
这孩子约莫长到七岁时,有一回睡醒,觉得肚饿,自去厨房找东西吃,路过昭子光书房时,却听到父亲和何伯轻声交谈,正是说到堕天。那时他且年幼,并不知堕天是何,站在门外,只听到父亲悠然长叹道:堕天性妖,出世必有大劫。盛世天下乱,乱世天下亡,是为最不祥。枫儿带堕天纹,又慧极,我恐他际遇之奇,非我能料,也不知日后要惹出什么大乱来。略顿一顿,又道,但他既我子,当视为寻常孩子那般教导他指正他,你日后若瞧着什么奇怪之处,也不要大惊小怪就是。
流川那日听罢,似懂非懂,但隐隐也察觉,自己只怕同别人不同。今日再听这老者说出堕天,当真确信之极,反问他道:“什么堕天?”
那老者神态复安详之色,默然吸了几口烟,一双眼睛看着流川,十分欲言又止。
一时间整间帐篷就只有炉火舔着铁锅,发出滋滋之声,那兔肉烹得烂熟,透出香气来,暖融融的飘散在整间帐篷里。
老者起身将铁锅提下来,熄了炉火,又在地上坐下,思虑许久,来问流川:“你爹娘是何人?”他因见着流川掌纹,隐隐现出一个杀字,心知此子命格迥异,再想到流川所言父母俱亡故,是才有此一问。
昭子光犯的谋逆大罪,何伯怕牵连到流川,只不许他同别个说父亲名讳。这老者问起,流川心中略微迟疑,转念又想,爹爹什么也没做错,是混蛋皇帝诬陷好人,我若连他的姓名也不敢同旁人提,叫他知道,定然伤心。如此想来,当即应道:“我爹名叫昭子光,官拜散骑常侍,做过国子寺大夫。”他不知母亲来历,说到这里,就住了口。
老者吸着旱烟喃喃道:“昭子光……昭子光……奇了奇了,昭大夫从哪里得来这小娃儿?”饶是他见多识广,睿智非常,也难想昭子光回京奉职时,于树上拾到这孩子。他沉思许久,突地澈明,暗中大叫道,这小娃儿定然不是昭子光亲生,是了,昭子光只骗他说他母亲是西岭人,他在西岭为官,我倒也逢时,哪里见过昭子光娶了哪门的女子为妻?只因没有这个女子,这孩子是旁处得来,他心中有心要教养这个孩子,才编派了这等谎话,是故这孩子如今也不知晓母亲的来历。
这样想来,事事皆顺,将烟杆放下,柔声问流川道:“唔,昭大夫与我数年前有一面之缘,孩子,你身上可有什么东西,随身携带,若是有,只拿来给我老头子瞧一瞧,兴许是你母亲的什物,也未可知。”
流川心思单纯,他既说 昭子光相识,倒叫孩子生出亲近之意,可他所说的东西,却并没有,便要摇头,心思一动,又想起一物,低头从胸前拉出一枚璧玉来道:“我只有这个。”猛然想到昭子光说此物不可与人知晓,忙用手捂住,神色十分为难。
这老者眼力极佳,他扯出那方璧玉,已瞧得明白,乃是一块上好无暇美璧,通体鲜翠,世所罕见,非寻常可得,上面栩栩如生,雕得乃是蝾螈。
蝾螈本是水生,陆上也可行走,身形纤细修长,四脚,身无鳞,双目突起,于水中游巡,陆上如飞,相传体中有剧毒。因它行走时长尾摇摆,速度飞快如风,有龙化兽之谈,正是北齐皇室所爱之物。
老者看到蝾螈,又是一惊,暗自道:这孩子不但是个堕天,竟莫非还是高家的孩子不成?却不知是那一脉所出,母亲有何来历,怎生又由昭子光抚养?
这般多的疑团抛在他面前,缠缠卷卷,条条可疑,他脑中心念急转,向流川道:“你爹说的没错,快些收好。”目光游移,不知是否应当告知这孩子生世,但这孩子命格之诡谲,来历之离奇,当是笃定,再瞧瞧流川漆黑生辉的一双眼睛,只怕这孩子样貌也非他所见,想必昭子光也疼惜这孩子,不肯叫世人察觉是堕天。
他想了一阵,抬起头来,流川一眨不眨的瞧着他,面上露出好奇天真之色,老者暗想,这孩子太小,如何说得清,待他大些,倒也无妨。起身去提那锅兔肉来,置在流川面前说道:“吃的饱饱,就去睡觉,”因见流川开口要问,沉下脸喝道:“小娃娃家,不要问东问西,快些吃!”自己转身去找了帐篷一角,躺下睡了。
次日天方蒙蒙亮,那老者已起来,迷瞪着眼睛看流川在角落里缩得一团,睡得正香。他呆呆的瞧这孩子半晌,忽的由地上拾了一物,手指使力,朝流川打去,却是一枚圆圆的石子,正好击到流川额头上,力道不大不小,流川只觉额上一痛,登时就醒了。
那老者冷冷道:“随我出去。”肥胖的身子一摇,已到了帐篷外头,流川虽不知他情由,也揭了蓬门出来。
他昨晚到这里时,天色昏暗,并没有瞧得清楚,现下屋外敞亮,日头升起,原来所处乃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远远有条细细沟渠,淙淙流水趟过,只是这草原上枯草迷离,毫无繁盛之景。
他自小长在邺城昭府,哪里见过这等荒凉广袤的情景,一瞧之下,但见头上一方青天无垠,地从脚底延伸到远处,连边际也瞧不着,当真是天为盖,地为席。
那老者由得他看够了,这才冷然道:“莫要发呆耽误了打架。”说着将他衣领一提,身形一晃,疾向西岭村里驰去,片刻之间,两人已进了村落,昨日里那帮顽童正在村首玩耍,年纪最大的那个嗓门儿甚是洪亮,欢叫之声也格外听得清楚。
这老者将流川往地上一搁,瞧了那群孩子数眼,转而对流川道:“你昨日在这里挨了打,今日便一一打回去。”话音未落,手上一个使力,竟将流川提抛而起,掷向那个为首的孩童。
那孩子只见有谁扑来,便即向后一退,流川方踉跄站稳,那孩子已识出他来,顿时大叫一声:“啊,小乞丐又跑来找打!”
他这回却未叫同伴一拥而上,只瞧着流川瘦弱,不成气候的紧,一人足矣应付,倒要在小伙伴面前长些威风,大叫一声之后,忽的一拳就朝流川身上砸来。
流川昨日既挨了他揍,心中自有戒备,见他挥拳而向,身子忙闪到一边,也未多想,脚下使个绊儿,那男孩儿一拳挥空,力气又使得太足,被绊得差点摔个四脚接地,好容易打着晃儿站稳,模样儿甚是狼狈。
他没打着流川,一时大声嚷嚷起来:“哎呦,小乞丐使阴招害人啦。”嚷着劈头去扯流川腰带,存心要叫流川摔倒,好压在地上,一顿死打。
那流川于打架上毫无章法可寻,可身子纤细灵巧,倒非常人能比,但见这孩子抓向自己,将身一矮,学着他一拳飞出,口中怒道:“揍你。”
这拳来的突然,连他自己也是未想,直直打到那孩子肚子上。
他一击即中,两人都是一呆,那村童立时撒起狠来,呼喝道:“大家一起上,揍这小要饭的。”说毕朝一边围观的伙伴使个眼色。
那些小村童早就跃跃欲试,哪有不应的,一时七八个孩子一起扑来,流川闪躲不及,又被扑在地上,也不知多少拳脚噼哩吧啦朝他抡来。
那老者原先只站在一边瞧流川同别人打架,面上不惊不喜,此时但见一群孩子围攻,飞身而来,衣袖挥出,将一群小孩震得尽数摔在地上,自己去提着地上流川的衣领将他拉起,口中骂道:“怎的这般笨!”一面大骂一面带着流川转身而去。
零零捌)安西
往后一连好几日,这老者都是天一亮就将流川打发起来,先带到村中,同那帮顽劣小童打架。 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瞧着,直待那帮孩子一拥而上,这才过去将流川带走,每回定然要破口大骂流川甚笨。
流川性格刚毅骄傲,初一时自然日日落于下风,可第二日便支撑的更久,后来便是三四个孩童一道上来,也未必扑得到流川。
那老者依然冷眼相瞧,既支撑的久些,也由得流川去打,直到打不过了,才过来带他走。西岭这地,村民因常年和长夏游民结交,孩子都生的野,粗略的学了些草原上摔跤的把戏,或者贫贱人家,哪里那般娇贵,便是瞧见了,也道是小孩子互相玩耍打闹,不过是喝止罢了。如此一来,流川每日必去打架。
他这样过了十来日,不但躲闪腾挪,都来的极为迅疾,连力气也比以往大了些,生生将昭府瘦小精灵的少年,练出些凌厉之气。
南北朝士大夫教养孩子,莫不是带着两晋的风骨,文弱、飘逸、哲哲君子。昭子光清肃公正,与教养流川上也不能免俗,颇重清雅脱尘,不喜动粗。那老者却显然不吃这套,流川初时打架,他每回必数落昭子光教养的不是,只恶言冷声的道:“我还以为国子寺大夫教出什么样的娃娃,谁料你爹却是个笨蛋,只叫你读书习字,操琴下棋,纸笔书画,与这打架倒一窍不通。哼哼,读书习字,操琴下棋又有什么好,不会打架,还不是被旁人欺负!”
他一说昭子光,流川亮晶晶的眼睛登时瞪他,一老一小的性子倒是一般儿的相像。
流川可与四五名小儿扑打中从容进退翌日,那老者依旧早早起床,却并不提带流川再去村里打架,只拿了旱烟坐在帐篷外头吸。
西岭偏北,正接着长夏草原,时节清冷,已到了冬日,草原上荒草衰败,大风呼啸,放眼望去,连番的枯草被风吹得席卷,一片昏黄黯淡之景。
这老者极目远眺,忽的站起,振臂长啸,声音苍凉凄哀之极,啸罢又仰天大笑,笑声也如许寂寞。
流川早知他性情古怪,立在帐篷边见他笑的连泪也落下来,只咬着嘴唇沉默不言。
老者转身瞧他,大声喝道:“小娃娃,你说这老天长没长眼?”
流川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看天上,一方青空恒古。他幼时常听何伯讲故事,说道三十三重天上诸神仙罗汉如何的法力高深,救人水火,若是好人得救坏人遭殃,便是老天开眼。可父亲昭子光是一等一的好人,还不是给混蛋皇帝杀了,那诸神仙罗汉又跑去哪里?可见老天也不是时时都开着眼罢,这般想来,摇头道:“我不知道。”
老者冷哼一声,蔑然道:“自然是没长眼,那还用说!否则天下这许多坏人,怎不见雷霆震怒,将他们个个都劈死?”
流川乌亮亮的眼睛瞧着他。
老者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抚他头发,将身矮下,轻声问他道:“娃娃,我有好大的本事,但凡教会了你,天下再没人敢欺负你,你可要学?”
流川长长睫毛垂下,想了想问:“能给我爹报仇吗?”
那老者眼中精光一现,瞧着这小娃儿的目光中又是惊惧又是兴奋,低声道:“你要报仇?”
流川将头用力一点。
“杀你爹的,可是这天底下最最位高权重的皇帝,如此这般,你也要报仇么?”
流川仍是将头用力一点:“位高权重有什么稀罕,这混蛋皇帝是个昏君,我日后定然要将他杀了!”在他小小的心里,只想到混蛋皇帝在,像爹这样的好人都要遭殃,不如不要的好。
老者先是一笑,旋即又冷冷道:“杀了这个皇帝,明日再换那个皇帝,个个都一般儿的混蛋。哼哼,这混沌世道,倒是该一同换了的好!”
流川似懂非懂,沉思不语。
那老者既说要教他本事,却也并不说空话,当即将流川拉到帐中,由自己所睡身下扯出一块破破烂烂的山羊皮来,铺展在帐篷之中。
流川伸头去瞧,只见那羊皮卷上隐隐约约画了好些小人,或倒立,或凌空,或腾挪闪跃,姿势怪异之极,他瞧了一会儿,抬头道:“公公,这人在做什么?”
那老者正自抚须,听他相问,先把脸一沉,怒道:“小娃娃叫我什么?哼哼,你叫我公公,我有那么老么?”狠狠瞪流川一眼,沉吟道:“我姓安西,你既同我学武,自当尊我敬我,唔,便叫我一声伯伯吧。”
小流川暗暗翻个白眼,心道你须发皆白,看起来比何伯还老,怎有这般老的伯伯。不过只是个称谓,却也不必反驳,当下就只低头瞧那些画。
安西盘腿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瞧着流川。等流川瞧了会儿,安西问他道:“可瞧出什么了?”
流川摇头。
安西登时又怒,拿烟杆在他头上一敲,骂道:“你这娃娃看着聪明,怎的如此愚笨!”刷的将那皮卷扯到自己面前,昂首傲然道:“这是身法。一共九十七招,今日便交给你,需得苦练,记得滚瓜烂熟,”说罢站起身来,拿烟杆往腰上一别,负手往外头走去,口中接而道,“我要出门,回来再看你长进,若有半点偷懒,哼哼。”
他说走就走,肥胖的身影一展,人已在十丈开外,流川追出帐去,早瞧不到了。
昭子光饱学鸿儒,家中有万卷。流川早慧,俱已看得。又授幼子长琴短笛,十分通晓。再又教导书画执棋,但凡名士学问,均一一授于流川。但所谓武学,又是别类。他书香门第,谦谦君子,只论理,拳脚不雅,故不动。是故流川长到十岁,如今方是第一回得见武学的招式身法,与昭子光所教毫无瓜葛,也无人指点,他又太小,全然看不懂来由,安西既去,剩他一人,他性子好静,倒也不觉得空寂害怕,独自坐在帐中,一双乌黑眼睛反反复复瞧那皮卷,暗自记住那人变动,不知不觉,大半日过去也丝毫不觉。
那草原入冬,瞬息万变,午时过去,天色突而昏暗,天空铅云密布,枯草颤栗,连帐篷中也黑昏昏的,流川从地上起身,将油灯点了,剪了灯芯,转身出帐去看,茫茫草原上不见半点天光,那洛溪的水早结了冰冻,风寒刺骨,愁云惨淡。
他独自站了片刻,天空突然噼里啪啦的坠起冰珠来,一颗颗浑圆剔透,硬似生铁,噗噗的滚落在地上,随即冰珠忽止,乌云翻滚,不一会儿,竟飘起雪花来。
这雪下的极大,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伴着大风,整整下了一夜,整个长夏草原上再也见不到荒草,天色绽起清辉,白茫茫的积雪铺展到天尽头去,四野极静,无半点声音。
流川那一夜看招式身法看到半夜,虽是不懂,但那卷上小人如何跳跃,如何翻身,如何倒立,倒记得清清楚楚,当下揭了帐篷门出去,跃到雪地上按照昨夜所记,一一练来。
大雪下过四日后,安西回来草原,毛发蓬乱,胡子上都积满冰雪,往帐中一坐,毫无半些别后寒暄,只将腰上烟袋取下来放在身边,便同流川道:“练的如何,且使来我瞧。”
流川即使了所记招式来,安西冷眼看完,冷声道:“乱七八糟,不知所谓,再练!”
如此再练了十来日,又被安西喊去演示,此时尚仍不知变通之由,不懂贯通,但若论招式齐整,却是一目了然。
安西面色稍柔,吸着烟袋道:“磕磕巴巴,仍需再练。”
便又再练一月。草原上的大雪下了两回,再去安西面前一一使来,前招后继,俱是分明。
安西待他练完,轻轻唔了一声,起身道:“过来同我比划。”还未等流川回神,一掌便击向他胸前,流川腰上一摆,堪堪避了过去,两人在帐中来回,不过十余招,流川便被摔在地上。
安西顿下身子,摇头道:“你这娃娃身子太细,搏击之术只怕终非所长。不过若练得熟了,便是没了兵刃,双拳近身,旁人也奈何你不得。”想了一想,从袖中取了一本册子,丢于流川,冷然道:“这是我的三十五式剑法,乃我毕生心血,剑术之意,贵在心有剑身无剑,这剑术深奥,与搏击大不相同,我当一一教你。”又拿烟杆去敲流川头,厉然哼道:“小娃娃好生学,若是有半点偷懒,瞧我不打折你的腿!”
流川因习了搏击之术,那剑术上的变招虽不知复杂了多少倍,却也并非毫不懂得,此回又有安西从旁教授。这老头性子怪异诡谲,一时喜一时怒,传授时更是严厉百般,稍有不对,非但冷嘲热讽,破口大骂,还变着法的罚了流川,但若欢喜时又极好,草原上天气寒冷,风大雪厚,他恐冻着这娃娃,去猎了十七八只兔子,将兔皮剥了,给流川缝制了一件外衣并一顶孩童小帽,因年纪大了,并不会针线功夫,缝制的甚是粗糙,但瞧着流川将帽儿戴在头上稚气可爱的模样,老人面色上也依稀有了几分柔和之色。这般的一会打骂一会疼爱,草原上的冬日熬过去后,那流川不但身子长高一截,连那路诡异莫名的三十五式剑法招式,也都学毕。
那安西仍旧如教授搏击之术一般,将流川叫到面前,一一练来,目光如电,只怕稍有差错,又要暴起,但少年直将三十五式全部使完,并未出丝毫不对。老者盘腿坐在地上,吧嗒吧嗒吸了会儿旱烟,抬头瞧瞧帐顶,眼神复杂之极。
他自沉默许久,起身去拿了那册剑法,丢在炉火之中,眨眼之间,就烧成了灰烬。
安西默默瞧了那炉火片刻,转向流川道:“我只道我那不肖的逆徒死后,天下再无人能练成这三十五式啦……”一双眼睛瞧着面前身形纤细的少年,心中隐隐察知这少年根骨极佳,灵台清澈,非当世别的孩童所能敌,但又想到流川堕天的命格,又生出些许惊恐之心,暗自道:安西安西,你将这孩子教的很好,只怕他日后就要拿着你的三十五式将这天下杀的血光冲天,支离破碎,安西安西,你怕么?旋即又冷冷想道,我怕什么,我若是怕,当日便不必杀了那百余口,在此地躲藏几十年,从来都是好人遭殃,坏人得势,便是血光冲天支离破碎,又有什么好怕?
虽是这般想,但忆及这些年来一人凄苦荒凉,毫无半些生机来历的游荡在这陌生之所,世上再无半个亲人牵挂,心中怎不凄然?
他心中所思,着实复杂,慢慢抬手去抚了抚流川乌黑的头发,喟叹道:“娃娃,剑术都已学完啦,如今缺的,不过是心法,这却不急,日后再教你也不迟。我来问你,你可知道张良么?”
流川坐在他身边,乌黑的眼睛眨了一眨道:“他是汉高祖的谋臣,大汉开国的肱骨。”
安西唔了一声,再问他:“那你可知他与黄石公的典故?”
流川乌亮亮的眼睛清辉四射,轻声说道:“他替黄石公拾履,黄石公三试后感他挚诚,授他《素书》。”语声娇嫩,甚是动听。
安西呵呵一笑,心道这孩儿乃是大学士昭子光所教,拿这些来问他,却是难不倒,这孩子聪慧,只是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当真叫人哭笑不得,我只再接着问罢。当下点头,再问:“那《素书》又是何物?”
流川长长睫毛微微垂下去覆住眼珠,一字字道:“《素书》共一千三百三十六言,分原始正道、求人之志、本道、宗道、遵义、安礼六篇,当是安邦治国的良方。”
安西见他说话可爱,忍不住拍拍他头,笑道:“这《素书》所得不易,后又遗失,世人只知它是奇书,并不能得见,我这里倒有拓本,并一些诸葛武侯的阵法及些奇门遁甲之术,你可愿瞧?”
流川忽的抬头,小脸上甚是狐疑,这些兵书谋略都失传久矣,他年纪虽小,但也知极难求得,并不肯信。
安西哈哈一笑,起身去,这回却是把炉子搬开,在地上摸了半晌,循着一处,指上运力挖去,那地看来坚硬如铁,与旁的并无区别,但他手指去挖,霎时泥土松动,不消半会儿,摸出个油纸的小包,放在流川面前,将纸剥开,里面几张帛布,密密麻麻都是字。
流川心中讶异,面上却丝毫不现,仍是狐疑的瞧着。
安西不由又去拿烟杆敲他脑袋,怒道:“这等好东西,旁人我倒不肯给他看,你这娃娃,做得什么表情!”又笑问他:“我将此物都送与你,好是不好?”
流川摇头道:“我不要。”
安西登时一怔,原来这些兵法谋略治国之策的拓本,乃是安西年轻之时,寻遍天下之所,耗费半生之力所得。但他生平喜武恶文,这些兵法奥妙,对他犹如废纸一张。但所得精贵,毕竟舍不得丢弃,也就随在身边,哪只日后闹出天大的风波,爱徒叛逆,欲偷而加官,家中老小,皆因此被杀,到头来一场空,独留了这些祸根。他逃到长夏草原,牧民不认得他,见他疯疯癫癫,谁也不与他往来,当然也不知他身上有何物。这些拓本埋在这里,已过了好些年。安西本打算带着一同入土,不想遇得流川,这小娃儿如今年纪方小,日后还不知要做出天大的事来,所谓物尽其用,或许天意使然。
他打算的倒好,流川却不领情,小孩子性子倔极,既说了不要,就撇开头去,连瞧一眼也是懒得瞧,只把安西气得哭笑不得。
索性他与流川相处日久,与这小娃儿的性子,倒也摸得熟了,情知这孩子最是嘴硬心软,吃软不吃硬的主,这会儿说的笃定之极,也不必勉强,来日方长,总得一日交了这些与他便是。想到这出,安西又将拓本放回原地,仍是原样埋好,吸着旱烟道:“唔,我要出门,你独自在家,仍得将那些招式勤学苦练,回来仍旧是要瞧的,若有半些忘却,瞧我不打你。”同前番一般,交待完毕,人已出去,肥胖身躯极为灵活,在半空中如雀鸟扑腾,即刻就不见踪影。
零零玖)长夏
不想安西这一去,竟去了许久,忽忽寒冬已过,春日又来,那荒突突的长夏草原渐渐长出一面嫩油油的草茬来,放眼望去,毛茸茸的青草地在天光之下愈发勃勃生机,见之令人欣喜,过了一冬的兔子从洞里钻出来,撒了欢儿的在草地上飞奔,啃吃青草。
流川一整个冬日每天早起练功,待到肚饿,便返回帐篷里,取了安西挂在篷子里风干的兔肉丢在铁锅里煮来吃,过了晌午再去练功,晚上天黑再就着月色练几个时辰搏击,随即睡去。他自幼长在中原,中原士族讲求饭食华美,汤羹肴俱备,那兔肉悬了好些时日,每天吃来,甚为无味,好在这孩子心地质朴,对身外之物毫不记挂在心,既有的吃就再不求其他,只贪恋武学,安西走后这西岭之境也无人同他讲话,也无人同他作伴,只把那沉默寡言的性子,倒修的十足。冬去春来,安西仍未返家,流川小小孩儿无人无友,蒙安西收留,老头脾气自然古怪,流川却难免有依恋之情。因此每日早晨练完功,自会去外头走上一段,四顾相望。
这日练罢剑招,只觉天气暖洋洋的甚是熙和,一轮太阳透着帐篷顶映进来,照得地上的皮毯子上都是光晕。流川便将头上小帽丢在一边,脱了毛皮的小袄,只着一件长袍,走出帐篷去。
他此时年已近十一岁,许是日日练功,倒不似初来此地那般苍白羸弱,身量颇长高了一截,安西冬日里给他制的长袍原先还覆在靴上,这忽儿也短了,月白的袍子角翻飞,露出靴子尖来。
他在草地上慢慢走了一程,便席地坐下,看四周青草繁盛,万物复苏,阳光抛洒,连那结了一个冬天冰的洛溪水也兀自潺潺流淌,发出清脆水声,心中当真平安宁静之至。
如此默然坐了片刻,不远草地上忽而动了一动,一只灰毛兔子正竖着耳朵,离着流川七八步远啃着草根。
流川漆黑眼珠瞧着那灰毛小兔,瞧着它肚皮甚肥,想来冬天定是食得饱饱的睡着,不禁颇觉有趣,当即慢慢站起身,屏气凝神,朝那灰兔走去,原是想近些瞧那兔子摸样,熟料才方一动,那兔子立即警觉,撒开四蹄,往远处飞奔而去。
也是他小孩子心性,立时生出几分好胜之心,将嘴角一撇,脚尖一纵,身形轻跃,去追那兔子。
他平素练功,并无一个对手切磋比较,丝毫不知自己武功究竟怎样厉害,此时去追那兔子,腾跃之间,身体轻巧之极,只消片刻,已跑在那灰兔前面。
那兔子自然不肯被他捉住,旋即猛然转身,又往别处逃奔,流川身子在半空中飞转,仍旧追他,几个来回,兔子均是逃脱不及,正是要打转儿,流川往前一扑,双手按在它毛乎乎的身上。
那兔子陡然被擒,四脚乱蹬,只想逃走,少年细细的手指双手合力抱住它,一个翻身躺在草地上,将兔子举起来,瞧着它瞪着眼睛无可奈何的样子,漆黑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便在这时,一阵马蹄飞腾之声已到近前,那马跑得甚快,马上之人许是未料得忽然出来个少年,急急拉住缰绳,马嘶鸣数声,前蹄在地上踏了好几下,才住了脚程。
马上之人当即朝流川喝了一声,嘴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名堂,却一句也听不懂,只口气颇为凶恶。
流川从地上跃起,将兔子抱在怀中,冷眼看他,倒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头发极短,脸阔鼻方,双目如炬,正瞪着自己,见流川望来,嘴巴里又咕哩咕噜,说了句什么。
此刻又有几匹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骑马之人相貌各异,打扮衣着倒同这汉子差不多,一行人都在流川身边停下马来,开口询问那汉子,也是叽里咕噜,不知所云。
那帮人互相说了片刻,就都转头往后面瞧去,流川顺着他们看,只见不远处另有一马飞奔着往这边骑来,那马颜色极好看,宛如洁白的云朵一般,马匹飞奔,就如云朵飞腾,显是上好的良驹。
那马脚力更快,须臾之间已到这里,马上坐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双眉浓而长,鼻梁高挺,丰神俊秀无伦。他似乎一路骑来都在微笑,嘴角眉梢,都带着亮晶晶的笑意,着实温润之极。
这少年停了马,眼睛已瞧见流川,长长眉毛先是一扬,露出讶异之色,旋即从马上跳下,牵着马走到流川近前,上下打量他,旋即开口道:“你是汉人?”出口却是汉话。
流川乌黑的眼珠瞧了瞧他,见他眼睛清亮眉眼弯弯,也不知何事这般好笑,将嘴角一撇,懒得理会他。
这少年却并不着恼,仍旧弯着眉梢道:“我是仙道彰,你叫什么?”等了半晌,见流川不搭理自己,不由得有些讪讪的,伸出手去摸了摸鼻子。
他身后那些青年平素里见他都是如何如何讨人欢喜的样子,今日吃瘪,甚是稀奇,再看仙道讪讪的,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仙道脾气倒极好,被笑话也不恼,朝流川眨了眨眼睛。
那个黑发的青年在马上扬声叽叽咕咕同他讲了几句,仙道回头答应,一群人扯了马缰,踢着马肚,飞驰而去。
仙道待他们走远,才又开口道:“黑头发的是阿拉格木旗旗主的儿子越野,短头发的那个是哲哲阿木旗家的植草,块头最大的是巴颜赫拉旗家里的鱼柱,你别瞧他狠巴巴的,其实心软的很。”一面说,一面扬起嘴角,向着流川道,“呐,我是仙道彰,你叫什么?”见流川仍是不答,这仙道将又黑又亮的眼睛转了一转,笑嘻嘻的凑近他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看你比我年纪小,可不能就此占我的便宜呐。”
流川性子最倔,受不得激,听他这么一说,登时将小嘴一撇,冷冷哼了一声道:“流川枫。”暗自里翻个白眼,心想是你自己啰嗦个不停,谁爱占你的便宜。
他既报了名字,便抱着怀中灰兔往自己帐篷走去,谁料那仙道牵着马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流川停身,转头去瞪他。
仙道似是就待他转头来看,当即将马丢在一旁,自己跑到流川面前,笑吟吟道:“流川,你可算理我了呢。”
那流川回头,不过是嫌弃他跟在自己身后,实实算不得“理会”,因此听仙道一说,反而到惹得流川一怔,长长睫毛垂下去覆住乌亮的眼珠道:“不准跟我。”
仙道笑眯眯道:“好,不跟就不跟。不过——”转折刚出,见流川抬腿又要往前走,伸手扯了小孩袖子,“流川我还没说完呐!”
流川性子单纯,哪里遇到这种曲里拐弯的人,自遇到仙道便一直在耳边咕噜咕噜说个不停,不由怒道:“白痴,你吵死了。”
仙道听他叫自己白痴,顿时伸出手来,去揪流川的鼻子,嘴角抿起来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教训他道:“小孩子可不能说哥哥是白痴呐!”
小孩顿时一双漆黑点漆也似的眼睛杀气腾腾的怒视仙道,突地运指如风,细细五掌直点仙道胸前。
这却是安西所授搏击术中最浅显的入门,习武之人讲求气贯周身,元神凝于一发,这一招叫做送君千里,借力使力,叫面前的人飞出丈外去。流川年幼,力气尚不及,并不能使到十分,但也足以令仙道彰摔个四脚朝天。
谁知仙道见他一掌拍来,身形往后一撤,脚下疾退了寸步,足尖点地,凌空一转,便避开了流川这招。
他这一避非但力道运用极妙,于时于境当真也是把握得分毫不差,落到地上时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只摆摆手道:“好凶,好凶!流川,我错了还不成么?”
流川一招既出,已知这少年身上怀有至高武学,他随安西练功,并无半个对手比划,此刻陡然遇到强手,岂有放过之理?将灰兔好好的放在地上,由着它跑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仙道,可比方才瞧的认真许多,随即退后一步,冷然道:“你会武功。”这句话说的笃定之极,停了一停,又道,“那正好比试。”
话音堪落,少年身形已动,纵跃而起,左手凝神,运力于指,旋即身影一晃,直逼仙道额头而去。
仙道见他身影纤细,于半空中飘忽而来,月白长袍纷飞,漆黑头发飘舞,真有如空虚幻化一般,然一道劲气却也直袭而来,当下身子一摆,使了个穿山之术,只等流川一掌拂来,就如同被风吹开四五丈般,飘然而过,落在别地。
流川这一招乃是搏击术之九,送君千里终有一回,春风拂面为君洗尘,此乃洗尘拂,看似柔和之极,宛若给人拂去衣衫灰尘一般,暗含着八道机辨,稍有不慎,便要着了道,仙道使穿山术,身子打横,躲过流川这一掌,再使过云雨,扶摇而去九万里,也是以柔克刚的招式,借着出招之人的力道化险为夷,置于安全之境,再做他招。
他这招变通之巧妙,当可谓灵犀一动。
旁人若是连番击不中,难免会生出些怯意灰心,而流川心地单纯坚韧,自与旁人不同,既两击不成,少年漆黑眼睛光芒更炽,竟如霞光般明媚生辉,透着隐隐的雀跃之喜,仿佛能遇到这般强的对手,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仙道本来玩笑之意甚浓,待瞧见流川眼睛,却不由心中一窒,暗道:这小孩子眼睛生的真好!
流川哪容他胡思乱想,第三招已至,这番变招,化掌为拳,乃是搏击之术的后十招之一,是安西由陶渊明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中所悟,其姿容清雅莫名,先以掌轻抚,腰上凝力,做折菊之姿,实为攻对手下盘,暗含着脚上功夫,流川年幼,使来仍有稚气,但他身子纤细,衣衫素雅,黑发雪肤,这般清清雅雅中暗自含着的机关变化,若是寻常人,自当呆看他身姿,着了道去。仙道见他出招,已知此招甚险,见他细细手指轻轻拂来,当即做了个劝进酒的姿态,袖子一展,手腕翻飞,去拆这招,下盘也不敢怠慢,流川足尖来踢他膝上穴道时,身形翻转,与空中一转,已到流川身后。
他虽躲过这招,却还未完,流川凌空而起,下半招竟已攻来,这“悠然见南山”之意境更古旷深远,半空之中的少年衣袖如云,淡然举目,然而腰身突变,半空中堪堪一折,身子旋即翻飞如梭一般,一时只见流川月白长袍飞舞,半空中白光四起。
仙道自小跟着师傅练功,却未见过这般飘逸轻灵的招式,他与流川对了数招,已知这小小少年身上武学极深,此时再见他使的这等招式,不由得微微扬眉,这却慢了一拍,流川一掌飞来,当即摔个结实。
小孩在半空中翻身落地,看到仙道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衣上尘土,当即翻个白眼道:“白痴,发什么呆!”小小嘴角一撇,样子甚是可爱。
仙道初一时见他,不过是个寻常汉人少年,一张小脸甚是淡漠,只眼睛奇亮,吸聚星辉,叫人忍不住去看。此时流川一双眼睛比初见时更为晶莹剔透,再将小嘴一撇,木然冷漠的一张小脸倒也十分生动起来。
仙道见他嗔怒,就朝他做个揖,弯着眉毛道:“是我输了。”
流川将头一摇,认认真真回他道:“不,是我输。”方才那番过招,小小的少年心中已懂得,自己所学,招式上并不落于人,然随机应变以招应招却实不如仙道。他心地最是单纯明净,既不如别人,输了比试也没什么打紧,一面说一面席地坐下。
仙道也在他身边坐下,支着头朝天上看了半晌,这才开口道:“流川,你方才的招式是你师父教你的么?”
流川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安西究竟算不算是师父。
仙道见他对自己点头,表情甚是柔和,不若初见时那般冷冰冰的不爱搭理,心中顿觉欢喜,当即又道:“那他定然是一顶一的大侠了罢?”
流川亮晶晶的眼珠眨了一眨,小小脸庞上露出些茫然之色,奇道:“大侠,那是什么,很厉害么?”
原来他和安西习武,就只知安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这西岭又无人认得安西,又无人称呼,并不知大侠是何物。
仙道顿时一愕,旋即笑道:“没什么,我师父也说,大侠不过是空物罢了。”待说到自己师父,不由得去摸了摸鼻子。
原来仙道每回同旁人说起自己师父如何如何,旁人必然相问他道,既然你师父教出你来,却不知名讳叫什么,是什么来历。偏生仙道五岁时被那老头收去做徒弟,武功自是学的一分不差,那老头脾气怪异,来时不通名,去时不通姓,他竟丝毫不知自己师父的名讳来历,更不知从何说起,故而如此这般,人人都当他胡说八道,即不肯说出师父的名讳,便实言相告就是,何必拿旁的搪塞。
如今他既又扯到自己的师父,顿时转眼去看流川,生怕流川也这般好奇相问,他却答不上来。草原牧民生来豪爽亲切,不爱遮遮拦拦,倘若流川也当他搪塞,岂不糟糕?
熟知流川只听他说什么空物,并不明了。略将头点一点,唔了一声,就无下文,长长睫毛微微合起,瞧着地上,安安静静,也不知再想什么。
仙道心中更为欢喜,忍不住道:“流川,你真好!”
他话音未落,肩上突的一沉,转头一看,登时失笑,原来那流川不知何时竟打起盹来,许是低头甚是不舒服,索性将脑袋搭到这边,借了仙道的肩膀一用。
仙道心中哭笑不得,轻声喊道:“流川,流川?”声音柔和。
小孩将脑袋动了动,口中咕哝道:“不许吵……揍你……”鼻息沉沉,已睡得熟了。
零壹零)竹马
那日过后,素来安静空旷的长夏草原仿若一夜之间便热闹起来。长夏族以放牧为生,小孩子自出生便长在马上,三岁小儿的骑术也精湛之极,他们世世代代,随着水草迁居安生,流川来此之时,正值深秋,长夏族大举迁往别处过冬,而现已是春时,风吹草长,自然便迁徙回来。
一批批迁回来的牧民赶着牛羊马群,车上架着毛毡,携着老小,有说有笑,显示回到故地,倍觉亲切。那些毛毡帐篷一个个在草地上立起,天穹之下,随处可见一片片雪白的羊群,马匹四散飞奔,有骑着马的少年驰马而过,马鞭轻轻扬起,发出啪啪之声。
流川自小到大,哪里见过这般多的人,每日里瞧着那些牧民家的小儿互相玩耍打闹,在空旷的草地上摔跤扑腾,当真茫然非常。
可对仙道而言,这等景象何等常见,他早瞧了好些年,再也无甚稀奇。往些年回到这里,父亲都极为忙碌,顾不得他,仙道便伙着各旗家的,在草原上骑马,或者索性卷起袍子,就着羊皮靴,在洛溪里捞鱼捉虾。初春的溪水冰凉,鱼虾也都是些小的,常常扑腾个来回,弄得衣衫尽湿也毫无所得,他年已十六,正是飞扬跳脱不爱拘束之时,越野植草鱼柱又都比他大个四五岁,因着身份年纪不同,对他反而恭敬陪同更多,久而久之,仙道极是无趣,也就作罢。
故此自识得流川,倒叫仙道生出多少欢喜来。每日天初亮就骑上白马往外跑,一路飞奔,远远瞧见流川的帐篷,也等不及马慢慢停下,自己由马上立起,一个飞跃,人如弓箭,直窜到流川帐篷门口才罢,待回头瞧自家的马儿,还在撒蹄跑着呢。
只是回回都闹得动静颇大,又是马嘶,又是蹄声,待揭了门钻进去,流川一掌已至跟前,仙道知他武功甚高,哪敢怠慢,便即忙不迭的躲闪,两人总得在帐篷中打得鸡飞狗跳遍地狼藉方住手。
这日自也如此,两人一掌相对,只差点将安西帐篷天顶也震的飞出去,整个篷子里再无一件齐全的物事,到处毛皮飞舞,连那枚悬下来的铁钩也被拧得如同麻花一般。
仙道往后撤步,笑眯眯的弯着眉毛道:“流川,再打下去,你就没有地方住啦。”说着弯腰去拾了地上骨碌碌乱滚的铁锅,去将那钩子拧回去,再将锅挂好。
今日比试,流川仍是输他几招,小孩将亮晶晶的眼睛眨巴一眨,冷冷道:“我总有一日打赢你。”旋即也弯腰去收拾。
他两个倒也快,只将破的皮毛拼凑到地上,再妥妥的压实,滚得一地的东西依样放回便罢,待收拾妥当,仙道即随地一坐,支着下巴笑眯眯的看流川。
小孩正抱着安西那件大皮的袄子置在角隅,转头时见他又在笑,当即将小小嘴角一撇道:“白痴。”
仙道从地上跃起,走到流川身边,将头凑到他面前,又黑又亮的眼珠转了转,轻声道:“流川,咱们来做耐吉,好不好?”
耐吉乃是长夏语,意指最亲密无间的好友。
流川想起仙道同自己说过,越野和植草便是耐吉,若是植草受了什么委屈,越野当真是宁可舍弃自己,也必然要同植草一道承担的。只他性子颇为冷淡,待仙道着实算不上亲密无间四字,不知仙道为何要引自己为耐吉。
他心中不解,小小脸上顿生狐疑之色,一双乌金色般的眸子瞧着仙道,仙道最是心思机敏,兼之流川单纯,有什么心思都写在眼睛里,直叫人一瞧便知,便即伸手又想去揪流川的鼻子,小孩狠狠一眼瞪他,只有作罢,笑着说道:“所谓耐吉,便是好友的意思,所谓好友,就是对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啊。”
流川心中暗道,谁待你同别人不一样了,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仙道见他不信,偏要叫这别扭小孩信了不可,便问他:“流川,你可同别人与我这般对招么?”
那流川从小到大,所识才不过六七人,哪有人同他过招,仙道一问,确当没有,当下摇了摇头。
仙道再问:“那可有别人日日来你这里同你玩么?”
流川瞪他一眼,只能再摇头。
仙道点头道:“是了,都没有,流川自然对我与旁人不同。至于我嘛……”他用手去摸摸鼻子,笑眯眯道,“我从小有越野植草鱼柱一起,但他们因我是长夏王的世子,哪里会同流川你这般待我,就如我是个普通人一般,只叫我舒服自在?整个族里,人人都道我说不上我师父的名讳,是不肯说而非不知道,流川你却不这么想”说到此处,他将两手一拍,笑嘻嘻道:“这便成了!我与流川,当是天生的耐吉。”
流川听他一番话,真称得上“啰里啰嗦,胡说八道”八字。可转念间,想到仙道这般好的敌手,若是自己不同他做耐吉,他一不高兴跑掉,日后再来寻差不多的,定是难上加难。耐吉不过是旁人的称呼,若自己当听不见,便是听不见,自与流川枫毫不相干。但仙道这般好的对手,却不能让他溜了去。
他心里有了打算,顿时眯起漆黑眼珠,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仙道听他答应,不由得大喜,正要张口说话,却看见流川瞧着自己,那眼光极为狡黠,如同一只正在算计的小狐狸般。
果不其然,算计毕了的小狐狸剑眉一挑,冷冷道:“做耐吉也无妨,只你日后需日日来陪我过招。若是偷懒——哼!”嘴角一抿。
仙道天生性子里最是无拘束懒散惯了的,昔日那位道人教他武功,每日只执着长棍跟在他身后暴跳,才督促他日益精进,待师父一走,又闲散起来,哪知这却挖了个坑,将自己埋进去,偏偏小流川最是认真,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再无回寰,仙道想到日后每天都得打得精疲力竭,顿时蹲在那处垂头丧气。
约莫大半月,整个长夏族皆以返回草原,扎起帐篷,放出羊群马匹。草原牧民,讲求族人即家人,尊长夏王为最尊贵的王汗,历代长夏王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王汗下分四旗,乃是草原上最最善于骑猎搏击的勇士,再有八丘,十二旦,二十四佤,丘、旦、佤中所生男子,自幼便学习骑术射箭摔跤,个个都十分彪悍,平素也做为中军之力,保护长夏子民。
这族中并无郎中大夫,全族皆信奉巫师,巫师皆是四旗之中年老的长者所任,这些长者多长寿,为长夏王做算卦卜问相面告天之术,再又见多识广,寿泽绵长,亦代族中牧民开方问药。历来长夏巫师都被称为伯翁,十分受到族民敬重礼待,因卦问之事,本属通天之智,并非是长者就可任,如此长夏的伯翁,只剩下一位,乃是巴图亚拉旗的阿穆尔,如今也有九十八岁年纪了。
阿穆尔老人自上一任长夏王时便做巫师,到仙道父亲又一任,乃是族中学问见识最为渊博之人,便连寻常琐事,长夏王亦时常相问,待仙道稍微大些,更将唯一的世子交于阿穆尔老人做学生,学习长夏文、长夏族史及长夏经。
这长夏人口众多,迁徙当是大事,长夏王先行开拔,到得草原后,诸事繁杂,都得一一相问,并未理会仙道,如今迁徙已毕,牧事和顺,长夏王当即便来到阿穆尔老人帐中,瞧瞧仙道的学业。
他只当这世子必然恭恭敬敬,听伯翁讲述长夏族浩荡的族中大事,哪只那阿穆尔老人正独自在帐中看经卷,再无别人,就连伴着仙道一起听学的越野植草鱼柱等,也是不见踪影。
这长夏王性子豪迈,为人刚直,四下一看,向阿穆尔老人问道:“伯翁,彰儿呢,怎不在此听学?”
阿穆尔老人起身向他行礼,微微笑道:“王汗,我已好几日未瞧见世子了。”
仙道自小聪敏之极,举一反三,灵台澄明,世间少有的慧根,只是性子散漫顽皮,长夏王忙于族务,长夏王妃又早逝,这孩子整日就在草原上撒着性子的东游西荡,旁人都拿他无法。
无人管教世子,这长夏王草原汉子,脾气粗犷,难免过于严厉,只恐打骂教不出长夏未来的王汗,这才将仙道托付于阿穆尔老人,只盼着仙道勤勉好学,将来做最好的王汗,却哪只几日功夫,这小子又溜得没个踪影,
长夏王一时怒从心起,回身问身后两名随从道:“世子都跑到哪里去?”
那两个随从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世子每天天一亮就骑马跑了,午饭也不见,直到天黑才回来……”见长夏王脸往下一沉,后面那句“看来心情颇好”是怎么也不敢往外说了。
长夏王哼了一声,迈步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沉声吩咐道:“速去将彰儿找回来。身为世子,到处乱跑,也不知在哪里闲逛,成什么样子!”
话音才落,已有人在不远处搭话道:“父王找我?”
长夏王将头一转,正看到仙道站在七八步外,弯着眉毛看向己,身边还立着个少年。他心中正是恼怒,便大步朝仙道走去,口中喝道:“哼,你这小子,整日里游手好闲,父王问你,你为何不去听伯翁授学?你这些时日都跑到何处去!”
仙道扬起眉,将头转向身边那少年,笑道:“我去找我的耐吉啊。”眼睛里俱是暖洋洋的笑意。
长夏王听他一说,两道浓眉不由一蹙,也去瞧这少年,却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子,脸上无甚表情,显得寻常之极,唯独一双眼睛点漆般黑亮,灼灼如星辉般莹澈,一头漆黑头发只用细绳束在肩后,穿着件极素的长袍,个子高挑,只是过得纤细了些,瘦巴巴的没什么斤两。
他心中讶异,暗自道,莫瞧着彰儿整日悠闲散漫,自小却是个古怪性子,心高气傲的很,若非一等一的人,这小子哪肯结交,却不知这小孩子什么来历,竟让他引为耐吉!
心里不解,不由得朝这素衣少年又多瞧了几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夏王才复又转向仙道,高声道:“就算是去寻耐吉,怎能耽误了听学?这便去找伯翁赔礼!”这忽儿口气已大为柔和。
原来草原上男子多以广交朋友为荣,长夏王少年时也爱四处寻着差不多大的孩子结交, 玩耍,只是长夏王汗,生来在族人眼中便即高人一等,实难寻着耐吉,互为知己,慷慨同义的,他冷眼看来,这瘦巴巴的小子自然没什么长处,然而看着自己的眼神,却着实冷淡平常的紧,显然在心里并非当他是尊贵的王汗,自然也不将仙道视为尊贵的世子。天下人颇多高低贵贱之分,小孩子家小小年纪,已学的趋炎附势的嘴脸,最为长夏王所不喜。故而瞧着流川那倔强清冷的样子,倒叫这王汗暗自赞许。
他生性豪爽正直,当真是一等一的好人,既然是仙道的耐吉,看起来又是个好孩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抚流川漆黑乌软的头发叹道:“这孩子……倒是瘦了些……怎的这般轻俏。”向着流川抚须嘱咐,“孩子,日后你需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长得健壮些才好,这草原风起时很大,若将你吹了去,可不叫你爹娘四处去寻?”这一句却已是长辈同小孩子开的玩笑话。
流川听他口气,倒将自己看做小娃娃,登时朝他瞪了一眼,嘴角一撇,将头别向旁边。
那长夏王见他摸样极可爱,哈哈大笑,抬步而去。
仙道待父亲走的远了,才朝流川道:“我父王就是如此,你看他长得黑胡子大个子,心里可喜欢小孩子,流川,父王定然很喜欢你罢。”说着微微一笑。
流川漆黑眼睛眨一眨,反驳他道:“谁是小孩。”心中颇是懊恼。
他早上又同仙道比试过招,使得是搏击术第十九、二十四和六十七招,本来搏击之术讲求虎虎生风,只他身形与别个不同,太是纤细,那安西真是武学奇才,竟将原本动用内力的搏击之术按着流川的身形运气之法,重又做了修整,本当是一等一的高明武学,却不知为何,仙道都一一拆得,故此小孩便又输了比试。
两人先前打赌,若是流川胜,仙道过了午时需再陪他过招,若仙道胜,却要流川陪着一同去阿穆尔伯翁那里听长夏文。既是流川输了,君子一言驷马一鞭,小孩心中大不乐意,倒也乖乖陪他回来。
仙道拖着他手腕钻进阿穆尔老人帐篷之中,见老人盘腿坐在那里看经,立即站住,先行礼道:“伯翁。”
阿穆尔老人早听得脚步,唔了一声,合上经卷,将头抬起,朝着仙道看了一眼,又转向流川,微笑道:“世子,这位小朋友是你的耐吉么?”他年轻时也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如今年纪虽大,听力尚好,想来是听到仙道在帐外所言了。他一面说一双眼睛打量流川,沉吟不语,目中若有深忧。
仙道点头道:“是啊。”说着扯了流川在毯子上坐下。
阿穆尔老人站起身来,取了两只长杯,给他们两个斟了羊奶,又回到坐上,将经卷塞到旁边,向着仙道道:“世子,上回咱们说到先祖从阿纳达山取了活水,返回草原来啦,是不是?”
这长夏族史,既古老又漫长,中间掺杂着各种传说和神话,仙道每次听完,都大为混沌,全然不知先祖都做了什么,这才闹着流川也来听,听伯翁提起上回,也不晓得上回到底说到何处,吱唔含糊了一声,便转头道:“流川,这是羊奶,你可爱尝?”
小孩将杯子举到面前,闻到一股腥膻之气,顿生不喜,将杯放回摇头道:“我不喝。”
零壹壹)逍遥
那阿穆尔老人原先就瞧出他与长夏族小孩生的不同,长夏族人,多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男子兼有一种彪悍豪迈之意。仙道虽尚未成年,但高大挺拔,形容矫健,日后必然也是一等一的男儿。这流川固然也是小孩子,可身形纤细,行走也不若草原少年,大步生风,只一步步,腰肢笔挺,每一步都如计算好一般,再坐下,亦是十分有礼。这伯翁年轻时也同几名派来西岭的中原官员交好,只听闻汉人士大夫,自幼便修姿容,注仪态,讲求坐有礼,站有姿,君子当有修竹之风。如今待看见流川,细细揣度,这小小孩子,定然是自小便修得这般姿态,如此算来,非但是个汉人,只怕还是汉人士大夫族人,魏晋以来,士大夫族皆已人口凋敝,更加贵不可言,这小孩子出生名门,当是无错。
这样想来,顿生一惊,暗自道这小孩子不知什么来由,怎生在我长夏?
他这般惊动,仙道全不理会,但听流川说不喝,便将那杯羊奶同自己那杯一起,放得远远的,转向阿穆尔老人道:“流川是汉人,喝不惯羊奶,也没什么打紧。”说着又生好奇,问流川道:“那流川你们汉人平素都喝什么?”
流川撇嘴道:“茶。”答得颇为简洁。
仙道知他不爱说话,若是问的烦了,定然要骂自己是白痴,那茶是官家之物,雅士才品,西岭边境,都是贫民,就算往年同长夏互市,也并无茶来交换,他生到一十六岁,并未见过这茶为何物,心中大是好奇,托着下巴想,不知这是什么名堂,总得寻来看一看才是,不然什么都不知道,流川又要说我是白痴啦。
想到这处,转眼去看流川,又想到流川于长夏族诸事也是不甚明了,他两个既然日日都呆在一起,便是一日一问,自然也能将汉人那些古怪的礼法玩意问个清楚,又着什么急。不由得微微一笑。
阿穆尔老人将仙道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他自这位世子出生时便看其长大,最是晓得仙道那等万事不萦于心的性子,但见他对流川如此关怀,暗中又生忧心。
待授课完毕,他便寻了个理由,将仙道唤回帐中。师生两个席地而坐,面面相觑。
阿穆尔老人眼睛瞧着那两杯羊奶,又瞧了瞧仙道,笑道:“世子相当关怀自己的小友呢。”
仙道但笑不语。
阿穆尔老人又问:“世子既然将别人当做是自己的耐吉,便是生死之交,却不知世子可知这小友的来历么?”
仙道早就发现伯翁暗中打量流川,此时待问,只把眉毛一扬,暗忖道伯翁这人年纪一大,反而婆婆妈妈起来,如要相问,直接问来便罢,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旋即朗声应道:“自然。”
阿穆尔老人一扶手:“世子请讲。”
仙道便将流川来历一一说明,口齿清楚,言辞甚为达意简洁,待说完,顿了顿又道:“我知伯翁心里定然在想,流川枫一人空口无凭,又无对证,谁知真假?偏流川是个极别扭的性子,再不肯说谎骗人,他既然说他爹娘都死了,再不可能活着,既说来此地寻亲,再无他念。流川这么说,仙道彰就这般信。我既同他做了耐吉,年岁又比他长,自然当对他极好,好叫他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人,愿全心待他。”他抬头瞧向阿穆尔,微微一笑,“伯翁,我所言如何?”
阿穆尔老人心道惭愧,神色肃然,眼中略有敬意,将手按在胸膛,略微低头道:“世子之言,深得草原男儿本心,为我所敬。”
仙道起身向他行了礼,转身就要出去,阿穆尔老人当又叫他道:“世子不妨再坐片刻。”
仙道回身奇道:“怎么?”
阿穆尔老人起身,去帐篷一隅的木箱边,慢慢启了箱子,从里面抱出一尾长琴来,走回仙道面前,弯腰将琴搁在地上。
那长夏牧民,多能歌善舞,短鼓和胡琴更是男女老幼人人皆会使,只未见过这等器具,不由俯身细看,伸手去抚摸那细细弦筝,弦乐轻启,其音清越动听,与草原之音不同。
阿穆尔老人笑道:“这琴却也古旧,乃是我数年前同一个中原商贾哪里换来的,当日他曾为我弹此琴,真是清幽深远,只是我愚笨,不能弹它,就置在箱中,如今世子的那位小友,我暗自瞧来,倒是中原士大夫族家的小公子,琴操之奏,想必对他极是寻常,世子不妨将它送于你那小友,也略听听汉人的古琴之音。”
那琴身暗褐,上有浮纹,不知雕得什么,样子精巧,仙道心中欢喜,忙向阿穆尔老人拜了一拜,抱着长琴转身出去。
流川瞧着仙道兴冲冲抱着具古琴放在自己面前,登时眯起漆黑眼珠,先瞧瞧这琴,再瞧瞧仙道,脸上无甚表情。
仙道眼巴巴瞧他,见他毫不理会,就伸手去扯流川衣袖道:“流川,这是你们汉人使的琴。”
小孩皱皱眉,小嘴一撇,冷冷道:“那又如何?”
仙道眉头弯弯笑道:“那你弹来我听听。”
流川翻了个白眼,脸转到别处,不理会他。
仙道知他性子极倔,若是不想弹奏,就是说的天上的花都落下来,也不会换他一句白痴二字,将眼珠转了一转,挪到流川面前,弯着眉毛还是笑:“流川,你若弹琴,我日后定然每天陪你过招,再不偷懒耍赖,如何?”
小孩眼睛顿时亮晶晶的,咬着嘴唇,暗自琢磨了半晌,点头道:“好。”
他正身去对那琴,转眼瞥见仙道喜上眉梢之色,究竟心地纯澈,当先提醒他道:“我许久不弹,只怕生疏,你还是别高兴的太早。”
说罢起身去,将手置在水中洗净,拭干,又才坐在琴前,长长睫毛垂下来,竟连呼吸也幽静如无般。
仙道正要开口,不料唇上忽的一凉,流川细细手指正按在他嘴唇上,做了个噤声之意,亮晶晶的眼珠瞪他一眼,将手指收回去,低头去调了琴弦。
随即琴声忽起,弦鸣轻扬,其音细细,如细雨霏霏,悠悠洒洒散落而下。忽而转音,又有鸟鸣,其声啾啾,穿梭雨中,扑腾上下。雨声溅起,沙沙淅淅,再有风起,吹起乔木,树木摇摆,树叶微响。正要细听,突然万籁俱静,雨已静止,风回旋而轻,倦鸟归巢,四野无声,此时月出树梢,光洁皎白,昭昭清清,世间清平,无喜无悲。
仙道还未回神,其音已止,流川将手从琴上移开,长长睫毛微微翘起,看他一眼,未出声。
仙道也看他,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待片刻,仙道突地吸一口气道:“流川,你……你怎的……怎的能……能弹得这般好?”
流川微微皱了皱眉,瞧了瞧琴,又瞧瞧仙道,奇道:“好?”表情一时迷惘。
仙道将头一点:“我啊,简直从流川的琴声里,看到雨水飞鸟树木月亮,我虽是头一回听琴,但也曾听我长夏的乐师拉过胡琴,那时却未觉得如此。自然是好极!”
流川看他说的挚诚,必然不是违心,然而他自三岁就由昭子光教授琴操,方才所弹奏,不过是琴操入门的浅显之音。他从小练习,虽久不碰琴,依然未忘,幼时也为昭子光弹奏,昭子光不曾说过弹得好还是不好,如今突然听到仙道所言,当真迷惘之极,一双漆黑眼睛眨了眨,低头去抚了抚琴弦。
这下倒是仙道奇了,问他:“难道你从小到大,弹琴时竟无人赞你么?”
流川脸色如常,淡淡道:“我小时只有爹爹和福伯两人。”昭子光有言,琴音如君子的德操,琴声旷古高洁,其志也当如此。故琴如人,自然不会来赞美他的琴技。
仙道忆及他同自己说过,从小就住在府中,来西岭前从未出过门,也未见过旁人。自己正热热闹闹同草原上的小儿打闹嬉戏之时,只怕流川正独自一人在书房中习字练琴,顿时心中恻然,心道,他从小便没见过别人,出来之后,又没弹过琴,自然无人赞他。我怎的这般笨,还来相问,日后定然要百般的逗他欢喜。
他一心要将此言岔开不谈,当下转口问他:“流川,你们汉家除了有茶,有琴,还有什么?”他本来只常听伯翁说道汉家汉家,这汉家究竟与长夏如何不同,随口说来,何等苍白寡淡。如今既遇流川,这汉族少年处处透着同他不一样的清雅幽落之意,令他对流川所出的汉家,生出百般向往,只盼着若是能瞧一瞧伯翁口中浩瀚阔大的中原汉室,使一使流川平素所用之物也好。
流川听他相问,垂下睫毛,冷声道:“还有一个该杀的混蛋昏君。”
仙道只觉一阵杀气突地扑来,从听说中原人甚为忠君,皇帝就犹如明神一般不可侵犯,一时不解,问道:“你们汉人的皇帝很不好么?”
流川咬着嘴唇不说话,漆黑眼珠杀意毕现。
仙道见他全身都是凛冽寒意,伸出手去,轻轻按住流川肩膀,柔声道:“流川既然说他是该杀的混蛋昏君,那他定然不好,唔,我自然帮你。”
那北齐皇帝将昭子光冤杀,着实令小流川恨极。但他此时尚且年少,若说该杀,要从何杀气,如何去杀,当然另当别论,不过听仙道说的慷慨,流川心中也顿生出些许暖意来。
如此这般,每日里两个少年白日里照旧过招比试,再去阿穆尔老人那里听些琐碎冗长的长夏先祖如何如何,流川心情若好,也偶尔弹琴或教仙道写几个汉字来,风吹着草原的草长得茂密繁盛,夏日一忽的就来到了。
仙道那一日早晨跑来流川帐中,却显得比往日更加眉开眼笑,巴巴的凑到流川面前笑嘻嘻道:“流川,咱们今天不比试,好么?”
小孩哪里理他,劈手一指去点他额头:“白痴。”不比试还跑来,找打么?
仙道忙伸手去抓他手腕,脚下连着踏了三次方位来对流川的指,两人再次开打,帐篷里物事滚的满地。
刚待拂开流川手指,小孩眼中精光一闪,手已握拳,砰的一拳直朝仙道面上招呼过来。
仙道暗自吓了一跳,平素只见流川一招一式飘然临尘,哪知这小孩子一拳打来,倒也是虎虎生风,本来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再不敢分心。
流川这拳乃是从搏击之术中变换而来,糅合了草原小儿的摔跤对拳招式,只求出拳快准狠,管你是谁长的什么模样有何见教,只管挨着一顿乱揍揍个鼻青脸肿就是。
他这拳来的堪急,一不小心就要中招,仙道一时连退了几大步,眼睛一转,脚下使个绊儿,轻轻一勾,本也是草原小儿的小伎俩,随即手臂一转,去抓流川的腰,看准时机,往才身上一扑,登时将流川压在身下。
可惜他虽扑倒流川,脸上却没躲过一拳,呼的一声,正中左眼,立即就钻出只乌眼圈来。
这一拳挨得甚是结实,一时之间,倒在地上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挨打之人自是一愣,打着的也是一呆。谁也没觉着这般拧巴的倒在地上面对面可有什么不妥。
约莫片刻,流川怒道:“还不快滚。”在下面抬腿就要踹他。
仙道这才想到要痛,捂着左眼,跳到一边。
流川被使了绊儿,正当生气,但又打中仙道,小孩暗自掂量,似乎自己占得便宜更大,又看仙道捂着左眼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儿,不好拉脸生气,只将小嘴一撇,转身就要出去。
仙道哪给他走,眼睛也不捂,伸手去抓他道:“流川,咱们玩儿去罢?”
流川瞧他一眼,见他拉着自己衣角,样子颇傻,开口骂他:“白痴。”
仙道听他声音清脆,殊无怒意,从地上起身,拉着流川就往外头跑去。
他二人问一户牧民借了两匹马,跨骑上去,仙道一骑绝尘,当先往草原那头飞驰,流川不解其意,只能随他,渐渐驱马赶上,转头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仙道伸出手遥指远处:“这草原尽头,有大山,有林子,相传山中有专吃小孩儿的山神,长得凶恶非常……”说到此处去看流川,哎呦一声。
流川眼睛眨一眨,正要再问,仙道哎呦哎呦好几声,拍了拍腿道:“我却忘了,流川你怕是山神最爱吃的小孩儿,若是被山神吃掉可怎么好,还是快些回去罢!”
流川知他相激,偏生这小孩子最受不得激,仙道如若不说,他或者不去,这般说起,自当要去,撇过脸哼了一声,暗道谁是小孩儿,只怕山神吃的是你罢。
两人你追我赶,遂向草原尽头驰去。
零壹贰)遇险
这长夏草原,坐落西北,甚为宽旷辽阔,往西乃是同北齐交界的西岭镇,往东乃是一带狭长沙漠,往南却是长夏族每年冬日过冬之所,这往北,草原的尽头,有一座高山,名叫不周山,相传乃是上古大神跟随盘古开天辟地,搬动巨石做山,挥袖挪动天河为水之时,一个不小心,由指尖落下的石头渣,落到此地,化而为山,因搬山大神名为不周,故记作不周山。
不周山前有座极茂密苍翠的林子,也不知几百年的树木生长节高,名为不周林,又叫困死林。却是因着林子中树木都生的差不多,瞧来瞧去,竟无区别,又无路途,任何活物钻进去,只在自己方寸之地打转,时日渐久,走不出林子,倒要活活饿死了。这才又名困死林。
因着困死林和不周山傍着长夏草原,长夏族的小儿一出生便听长者们说这故事,如何如何的凶险恐怖,仙道自不例外,但他天生胆子就大,又聪敏异常,并不肯信,暗自想来,既然无甚活物出来,便无人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何来困死一说?若是有人只瞧着那人进去,不见出来,也许不是困死,是自己从山那边走开了,或者到山里去,被山上的野兽吃了呢?也未可知,如何便认定是那林子作怪?
既有此念想,必然要亲自进去瞧瞧,但越野鱼柱植草等人,哪里肯陪他进去,只摇头作罢。仙道一人又无趣,渐渐将这想法搁在一边。如今有了流川,流川的身手又高明非常,他两个一起,自然要去。
他两个一路飞驰,毕竟少年身子,重量颇轻,马负重少,跑的便快,一路踢踢哒哒,仙道又几次三番前来探路,再无波折,只消一直前行,这样走了大半日,已跑到草原尽头。远远的瞧见一方树林,黑压压的茂密之极,想来定是传闻中的困死林了。
这一路来,仙道已啰里啰嗦,将族中传闻同流川说罢,如他所想,这流川当真也是个胆大至极的性子,听到从无活物活着走出来,就生了几分好胜之心,暗自想,旁人是旁人,我却是我,不过是一片林子,又何可怕之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心反而更重几分。
两人又打马跑了一会儿,渐渐到得树林边,抬头看去,森森古木参天而植,时日盛夏,正是生长繁茂,树冠密密叠叠,无数棵树往前方延伸而去,那些树冠交叉在一起,竟好似长成一大朵绿云般,其状蔚为壮观。
流川和仙道均从未见得,仰头瞧了半晌,心中都一般儿道,果真是几百年的树罢!
仙道当先跃下马去,走到林边,探头望向里面,只见太阳从树隙招照进去,倒非十分暗淡,只是里面不知什么情况,马这般高大,想必不能行进,就将自己的马匹牵到旁边,缰绳绑在一棵树上,回头朝流川微微一笑。
流川也便下马,同他一道系了马匹。
仙道摸摸鼻子道:“这就进去啦,流川,我自然护着你。”他本来想到流川身手之高,难寻敌手,但又一想流川不过是个小孩儿,自己较为年长,理当相护。
流川哼了一声,自己先跨进去。仙道忙跟上他,去捉住他手腕握着,轻声道:“可不能由着你乱跑,若是丢了,我上哪里找去。你又不认得路。”
他这话尚有几分道理,流川本非长夏族人,自小不住在这里,于此地自然不如他熟悉,小孩咬着嘴唇不言语,将手腕从他手心抽出,倒也乖乖随着他走。
那树林也不知长了好些年,树木俱是粗壮,枝桠横生,下面又生荆棘灌木,长得枝枝楞楞,初一时方好,走着走着,便无径可寻,仙道由腰上抽出腰刀,在前面劈开灌木枝桠,一路向前。
他那刀日日佩在腰上,刀绞极为普通,不过是上好的鱼皮,缝了古怪的花纹,如今抽出时,刀身如银月般,寒光闪闪,利刃灼灼,俨然是世间奇刃,去劈那些灌木,自然是小觑了它,只听得噗噗咔咔,逢着刀必然砍得落在地上,毫无拖泥带水。
流川随在身后看他挥刀,赞道:“此刀很好。”
仙道微微一笑点头道:“这刀是我历代长夏王所佩,名唤夜歌,本来当是父王所系,我十岁时同他打赌打胜了,他便送与我。”回头瞧见流川乌黑眼睛瞧着夜歌,便将刀垂下,递给他道,“你若想瞧只管瞧便是。”
流川接过夜歌,见刀背光滑如水,似能将人影子也映照出来,细细手指抚上刀背,却听仙道在一旁呼道:“小心!”食指以为刀刃所伤。
凡是厉害兵器,便都带见血杀伐之意,流川不过是食指近了那刃,竟也划出细细的一道伤口,即刻便流出血来。他不由得唔了一声,将刀还给仙道,将食指放在口中吮吸,
仙道心中大为懊恼,抓过他手指要看,流川却已将手收回,手指握起,淡淡道:“有什么打紧,快走。”随即当先向前去。
仙道走在后头,想到他细细手指抚过琴弦,如何清雅莫名,转瞬已为利刃割伤,心中着实闷闷。
如此走了数步,又是密密生出的灌木来,仙道连忙到他前面去,拿夜歌一气乱砍,两人走走停停,所幸林中并无他物,只是枝桠密集,小树丛生,既有夜歌,却也不是难事,不消一顿饭的功夫,已走出好远一截。
他们骑马行了半日,入林又走了好半晌,渐渐的日头西落,林中光色暗淡下来,想来外头必然也已是黄昏时分。这一路走来毫无稀奇之处,更无惊险可言,倒是一路砍伐树枝,倒像个樵夫一般,再有林中无风,又是盛夏,十分闷热,只将仙道折腾的满头大汗,流川额角也流下汗来,漆黑头发贴在鬓边,脸色愈加苍白,他素来体力不好,过招时也不能久耗,否则必力竭,仙道想到这里,脚下一顿,回身拉住流川,往地上一坐。
两人歇了片刻,仙道觉得脸上麻痛,伸手去摸,却是那些灌木划到脸上,划出些伤口,被汗水一浸,颇有些痛意。他举起袖子擦了擦脸,转头去看流川,小孩静静坐在身边,一语不发,小小脸蛋苍白的半些血色也无。
仙道一看之下,暗自道,怎么他脸色这般白,倒不要生病才好?这般想来,手已伸到流川脸颊上。
他这一下全然凭心所出,流川待察觉已来不及,倒叫他捧住脸蛋。
小孩一掌拍开他手骂道:“白痴。”自己先站起来。
仙道倏地将手收回,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一双眼睛看着流川,轻声喊了一句“你……”摇摇头,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也随着流川站起身来,跳到他身前,扬了扬手上夜歌,仍旧前头开路。
这般又走了一程,真是汗如雨下,仙道又抬手来擦拭面上汗珠,手指待触及自己脸庞,突然咯噔一下。
他方才去触碰流川面颊,只道有什么差错,但又不明所以,如今摸到自己脸上,恍然彻悟。方才手指所触,乃是冰凉凉光滑滑的一张面皮,这原本无错,但流川发髻濡湿,不知为何脸颊上却光滑之极,便连一丝黏腻也无,岂不古怪?
他心念闪动,急转之下,顿时心地洞明,忖道,啊,我知道了,我看到的流川,想必不是真正的流川!他定然——他定然——猛的将头转去,瞧向流川。
那少年请冷冷的跟在他身后,漆黑长发拖在背上,月白长袍依旧干干净净,面色苍白,一双眼睛漆黑生辉,明媚如霞光潋滟,长长睫毛轻轻颤动,微微覆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仙道看他片刻,又将头转回,一握刀柄。
他初见流川时,心中不免奇怪,这小孩子脸上甚是平庸无奇,却不知为何生的那样一双眼睛,点漆也似的,直叫人见之忘俗,如今想来,这张脸上岂能好端端莫名只生一双极美的眼睛,想必流川的鼻子,嘴唇,都当好看之极,只是不知做了什么古怪,倒叫人瞧不见了。
他这么一想,真恨不能立时揭下流川面上之物,瞧一瞧身后这少年真相,手指颤抖,心情激荡,只对自己道,仙道彰,你既同他是耐吉,就是生死之交,若要求他给你瞧瞧真面目,想来也不是存心刁难……想着想着,慢慢又转过头去。
流川见仙道一人站在前面,既不往前,也不往后,不知在发什么呆,扬声叫他:“白痴,怎么?”
声音清脆冷淡,隐约却含有焦急关怀之意。
仙道正要开口同他相问,待听到他声音,忽然将那心思抛却到九霄云外,抬手敲了自己一锤,暗暗念叨仙道彰啊仙道彰,他既然不用真面目示人,想来是有极大的苦楚,你既是他的耐吉,又何须执着于面相,难道流川长的难看,你心里就失望,若好看些,你就格外欢喜不成?这算什么想法,真是混账!
流川叫了一声,见仙道仍旧发愣,抬头去拍他一下,转到他面前,一双漆黑眼珠凝住他瞧了瞧,又抬头去四下相望。
这一看之下,不由也是一怔。
却不知何时,他和仙道竟走回原处去了。
这一察觉,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仙道挥刀在一边树上劈出一道十字,对流川道:“这里的老树俱长得一般儿摸样,下面生的灌木,也都是枝桠横生,劈来劈去,直叫人觉得,所见皆是不多,如何分得清,现下咱们在树上写字,凡是见到这字,就知路走得不对,再寻那没写字的,如此一路向前,定然出得去这林子。”
他生来聪颖,遇到离奇古怪之事从不惊慌,反而比未遇到时那般嘻嘻哈哈优哉游哉的模样儿更沉得住气,流川听他说的在理,抬头望头顶树冠缝隙中瞧了瞧,只见所透进来的熙光已暗淡的不成样子,嗯了一声,轻道:“天黑了瞧不见,快走。”
两人加快脚步,但凡所遇树木,都在枝干上劈上极大的字来,如此走了一程,再未见到之前所劈到树上的字,应是没往回走。
此刻夕阳已沉,这困死林大约因为茂密繁森,半些光也见不到,若想再往前去,倒需找了东西照亮才是。
仙道想起自己袍子里尚有一块打火石,正是用处,将腰刀插进刀绞里,四顾去寻能点起火来的干枯树枝。
正在这时,立在他身边的流川突然轻声换他:“仙道。”
这一声极细极轻,隐隐含有紧迫之意,仙道会意,懂得周围必然出现了什么状况,令流川不得不出言提醒,当即将身体绷紧,慢慢慢慢转过身来。
只见那黑暗树丛之中,隐约有两点幽幽绿光透来,那光晃了一下,又消失,旋即又出现,离着他二人不远不近,忽明忽灭,十分诡谲。四野无声,谙沉幽寂。这光隐隐的动了一下,再出现时,已比方才离他们更近了。
随即,又显出两点幽幽绿光来,那绿光越来越密,无声无息的围拢而来,像是无数孤魂点着灯笼飘荡夜巡。
仙道再不迟疑,大喝一声:“上树。”同流川两人飞身而起,倏地跃到近旁的树枝上。
便在同时,那点点绿光已扑至他们方才所立之处。
是狼。在草原长大的仙道明白,是夜里从林子那方游荡出来捕食的狼群。草原上往年常见,后来牧民们骑马守夜,看护羊群,但凡见到狼,举叉就刺,不知道杀灭了多少头,渐渐也就少了。
而此刻,围在他和流川树下守株待兔的,约莫有十来只之多,幽绿的眼睛鬼火般漂浮在树下,发出低低的嚎叫。群狼夜游,想必白日里甚为饥饿,或者群中有身怀小狼的母狼,狼王当带着整个族群,出来觅食。
长夏的老人们常言,狼是极歹毒凶恶残暴和狡诈的动物,隐隐尚且带着些妖气,狭路相逢,能避开,还是避开的好。它们善于群体出动,前扑后堵猎取猎物,并非一味靠利爪獠牙取胜。
他同流川两个被围在树上,林中黑沉沉,目不能视,不便贸然出击,顿时就占据下风,而树上固然安全,若群狼抱定死守之心,又不能一味相耗。
他想到这一出,索性张开双臂去抱了抱所傍大树的树围,两手指尖不能相触,想来是棵参天古树,这枝桠也必极韧,当下坐到树枝上,拍拍身侧向旁边招呼流川。
一拍之下,顿时心中一凛,身侧空空,哪里有人?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仙道又立起,高声喊:“流川?流川?”声音中大为焦急。
他声音方响起,就听到流川应:“白痴。”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原来他两人同时跃起,都自往挨得最近的树上躲去,夜里太暗,全然无法瞧得对方跳到哪里,只能先上树再计,故而仙道跃到这边的树上,流川却在那旁树上,距离倒也不远,只是瞧不见对方。
仙道听他答应,心中略微一松,但两人既隔开,各自都被狼群围住,想要脱身,愈发难了。
两人在各自所处的树上默然半晌,仙道方徐徐开口道:“这里太黑,瞧不清动静,也不知有多少狼。”向着流川说话的地方望去,轻声安抚道,“不过咱们自然能找到法子脱身。”
流川在别处未应声,在枝上微微倾身,向下看去,那狼目中透出淡淡幽绿光芒,倒似点了些灯,他静下心来细细数了眼睛,又去瞧仙道那棵树,扬声道:“十一只。”
仙道轻轻一笑,“这狼王定然是带着它的王后妃子爱妾嫡子,轰轰烈烈的举家出游来着,当真是盛事啊盛事!”说罢突然提声,“流川,可惜你没有带琴来,否则当要为这狼王及其家眷们奏上一曲逍遥游,岂不是你们中原常说的那什么……啊,雅事?”
流川听他胡说八道,还打趣群狼,当即翻个白眼,连理会也不去理会他了。
拾叁)雏飞
仙道闲扯够了,这才拍了拍袍子,从身上取出那打火石,握在手中,沉吟片刻。
他心知四周都是活树,打火石小小的星点火光怎能将其烧着,就算盈盈点亮,若要就着这光除了群狼,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少不得等到次日天明,再做打算。但一想流川不在身边,这小孩子又爱困,若是半夜里突然睡了,从树上落下去,可怎么好。
他心里犹豫了片刻,心道,我且瞧瞧流川再说。啪的一声,将火石互击。黑暗之中,突地绽起些微星火,在空中灼灼的烧了片刻,旋即灭了。
就着这火光,仙道不过是瞧着自己所在的处境,丝毫也照不得流川那处。
他顿时着恼,暗自责怪自己只知道贪玩自在,非要拖着流川跑到这密林中来,如今一时被困,他两人平安逃出,当是最好,倘使流川遭受什么危险,还算得上什么耐吉?
如此想来,往身边树干上倚靠,喃喃道:“流川,我真是笨……”
流川正迷瞪着眼睛坐在一旁的树上,四周极静,仙道喃喃细语也听得清楚明白,小孩皱了皱眉,听他说自己笨,冷冷一嘲:“那是自然。”
仙道本埋怨自己,听到应声,却暗地里磨起牙来,大声说道:“你平日里冷冰冰的一天也说不到一句,旁人只被你骗到。唯独对着我,何等的会泼凉水,莫非咱们是前世的冤家对头不成?”
小孩在不远处哼了一声,以示鄙视。
仙道坐在这首,慢慢慢慢,轻笑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夜色更深,一轮明月静静升到树上,树下群狼突地骚动起来,围着两棵树不住的嚎叫扑爬,似是急于将他二人从上处弄下来,饱餐一顿。
流川本来就爱困,白日里和仙道跑了一天,又钻林子,只想睡觉,那狼吵吵闹闹,却不肯止歇,小孩一时怒从心起,随手折断旁边树枝,往下丢去,口中咕哝道:“叫你吵!”
他练功时日已久,一招一式,都不经带着内力,抓住那树枝时也未多想,手腕翻转,树枝就抛下去,却听下面一声嚎叫,不知出了何故,这一叫甚是凄惨,倒将流川从迷迷瞪瞪的睡意里惊醒,垂头去看。
不远处仙道显然也是失惊,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流川只闻到一股血腥之气散在空气里头,暗自皱起眉,心道,莫非下头有狼饿极了,竟咬了同伴么?怎的这般难闻?
他哪里知道,自己一条树枝掷去,那短短一截便如暗器般,正好射入一只狼的眼睛,那狼吃痛不起,眼中流血,在地上滚成一团,不住哀嚎。
这狼叫个不停,只吵得流川头晕脑胀,其声哀戚,回荡在树林间,夜色谙沉,格外令人毛骨悚然,流川忍耐片刻,索性再折了一截树枝,倏地打下去。
仙道只听啪啪啪不绝于耳,想来那狼叫的太吵,将这小孩子的困意全数吵得净光,正拿下面的狼出气。
这般丢了会儿树枝,下面嚎声渐止,仙道心中奇道:莫非连狼也怕了咱们的流川小少爷么?他侧耳听了一会儿,扬声询问:“流川?”
小孩自然听到声音渐止,唔了一声,低头去看,只瞧着下面黑乎乎的影子打转儿,不知在做什么名堂。
他瞧了片刻,再想到方才所为,心中一动,不由轻声念了一声:“仙道……”
仙道正在暗想,听流川轻呼,忽而洞明,就如有人点了一盏明灯般,当身站起,道:“我知道啦,流川。”手指去折了一截树枝,将腰上长刀拔出,将两头削得尖利,随即按在掌心,手腕翻转,向下方轻声道,“好东西来了。”手指一弹,将其射出。暗夜中隐隐破风之声,仙道连折数段,一气削成两头尖尖,一阵连发,即听得下面一阵秫秫穿梭之声,显然那狼群已知道这物事的厉害,吃了暗亏,不肯坐以待毙,纷纷躲闪开去。
仙道知狼群避让,便停住手段,略一思索,向流川那处道:“流川,咱们这就一举送了狼王殿下及其亲眷西去修仙,如何?”他心中已有计较,再不肯耽搁,若是早一刻脱了这群狼厮守之阵,当是最好不过,沉吟片刻,接着说道,“你掩护我,我跃下树去。”
流川自然知他心意,然群狼虽畏惧他们的暗器,却未必肯散,底下不知还有几匹,又黑乎乎的瞧不出究竟,便是他射了暗器,难保黑暗之中,未射到狼身,倒击中仙道,摇头道:“不好。”
仙道见他忧心自己,微微一笑,柔声道:“无妨,我自然能令你瞧得见我所在。”说毕将夜歌破空一划,黑暗之中,一道寒光如银。仙道双手紧紧握住刀柄,沉声道,“你只消见到我刀光落在地上,就不必管我,管他是皇帝还是皇后,太子还是爱妃,我只管切了作罢。”生怕流川不肯,轻喝一声,当即从树上跃下。
流川之间白光划过,仙道抽身而下,心中骂道这白痴,手上连着数段断枝,击向地面,将那群狼迫开,好叫仙道落在地上不必被狼扑到身上。等到仙道落地,刀光斜劈,自然住手,回头去看横在一旁的一段粗桠,出手劈下。
那群狼原先畏惧他二人所发之物,皆闪躲不已,但仙道落地,群狼腹中饥饿,哪里管得许多,只呜咽数声,尽数从一旁扑来,将他围在中间,仙道一目闪过,除却流川射死一匹,被他射伤一匹,尚有九只,其中一只个头极大,双目碧光,想来正是狼王。
他身置狼群中心,眼睛转去看了看那只头狼,将下巴一抬,冷冷微笑道:“且让我见识狼王的本事。”说毕身形掠空,直跃数丈,长刀破风,由半空中直劈,杀意毕现,去斩这头狼。
那狼王长嚎一声,俯身躲闪,仙道哪肯饶它,袖子一卷,夜歌在半空之中滴溜溜打了个转,追着头狼再次劈去。
他深知擒贼擒王,若不斩了这狼王,群狼势必苦斗,夜歌直追头狼,夜色之中只听闻嗖嗖数声,血光四起伴着寒光凛凛,夜歌当是宝刃,已将头狼的脊背切开。
那头狼呜咽一声,翻滚在地,一旁一条灰狼突地扑向仙道背心,利爪闪过,脖颈上昂,就要去咬仙道后背,再有一狼窜来,直扑仙道小腿。他此时正斗那头狼,哪里分得心,眼看就要遭殃,就听身后倏的一响,一直长枝竟将其中一狼死死钉在那里,血溅得仙道一身。流川已飞身跃来,半空中轻轻打了个转,一腿将那匹灰狼踢得飞滚到七八丈外。
他来的何等及时,一现身就立毙一双,目中冷光,比夜歌的寒芒还要冰冷三分,那狼血也溅得他月白长袍上星星点点,血光温热,素衣的少年面容苍白,杀意毕露,立在仙道身后,漆黑眼珠扫过其余数狼,冷哼一声,一时竟将余下六匹尽数镇住。
仙道强援既到,再无后患,夜歌直劈向欲逃离的头狼,刀光过隙,将那狼身狼头劈得各自滚成两团。他握住夜歌,转身去刺近旁一狼,夜歌噬血,刀锋更厉,那狼连嘶嚎也无,旋即毙命,另一狼见大势已去,发足狂奔逃去,仙道夜歌抛出,正刺到狼身,顿即瘫软。
顷刻间,立毙九狼,身上血污几乎将二人浸得湿透,仙道回身去看流川,那少年正抬起袖角,拭去鬓边汗珠,昂首朝他看来,四目相交,仙道微微一笑,伸手去抚了抚流川汗湿的黑发,往夜歌那边走。
这刀刺的极深,仙道用力一拔,狼血喷薄而出,竟喷得他一头一脸,仙道忙用袖子去擦掉脸上血污,喊道:“流川。”
小孩走到他身边,冷眼瞧他,嘴角一撇,翻个白眼。
此刻大敌已去,仙道存心逗他玩笑,指着头发扁扁嘴:“流川,你看我,头发上都是血……”模样儿好不惨兮兮。
流川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他片刻,轻声道:“我有法子。”去握住仙道的夜歌,漆黑眼珠黠光一闪,仙道只觉一道寒光,发髻散开,流川出刀何等迅速,竟将他头顶沾了血污的发尽数削了去,登时,这长夏世子显出十分古怪的冲天发来。
流川看他头发尖尖,怒指向天,轮廓可笑之极,饶是他性子冰冷沉静,眼中也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来。
仙道又好气又好笑,啊的一声大叫,扑向流川,流川不防,被他扑在身下,两人在林中滚成一团,仙道伸手去呵他痒,口中只道:“瞧我怎么治你。”
流川还嘴硬:“是你自己说……”突觉脖子一麻,不由得缩起来向旁边避开,抬手去推仙道,“滚!”
仙道哪里肯住手,也不知闹了多久才罢,却还不肯起身,只索性仰倒在流川身侧,抬头瞧着头顶漆黑一片,树影憧憧,轻轻唤了一声:“流川……”
身边小孩起身,抬腿踹他一脚,又闻到身上血腥气,不禁皱了皱鼻子。
他两人折腾半宿,如今既无危险,不免倦意袭来,只地上狼尸遍布,好不叫人难受,旋即又跃上树去,各自寻了个舒服的所在,合了眼迷迷瞪瞪的睡去。
这一夜再无动静。
翌日清晨,林中乍现曙光,鸟鸣声啾啾,在树丛中跳跃。仙道被那狼血熏了大半夜,着实不能安生,当下睁开眼睛,在树上挪了挪身,伸个极舒服的懒腰。转首看去,流川尚自倚在一旁,睡得甘甜,仙道想,这小孩子真爱睡,微微一笑,从自己这处慢慢往流川那边挪去,想要闹他。
他方一动,突然听到下面极轻脚步声,顿时一凝,知道林中有人,当即屏息,身子往树后一晃,朝下看去。
不一会儿,林下隐隐传来人声,倒是两个人,正一路走,一路拌嘴。
其中一个道:“师兄,你何不多盘桓些时日,想来那长夏王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也未可知,他若想通,自然知道,主上给他的这条路,当是光明大道。”声音尚有几分稚气,语气轻快。
另一个声音却沉,低低应道:“泽北师弟,你哪里懂,主上原就未指望长夏王答应与我北周合力,攻打中原,如今不过是让咱们前来试探,也好谋划对策。主上等得焦急,怎可耽搁?速速赶路要紧。”
仙道在树上听他两人之言,似是北周宇文邕座下之人,竟是从长夏草原劝说父王不得,匆匆赶回北周去的。
他昨儿大早上便出门,自然不知父王帐中来了生客,听他们这般言论,长夏王当是未曾许诺,要同北周合力。只是宇文邕素来多谋狡诈,这二人回去,想必又生别计。
想到这里,不由抬头去看了看流川,流川不知何时已然醒了,也正转头,同他相望。
底下二人走着走着,突然住口,身形一顿,想来是行到这里,满地狼尸,自然生疑。两人对看一眼,其中一人纵身暴起,身形直窜旋身扶摇而上,口中喝道:“什么人,快些出来!”
仙道看他招式,其气混凝,其芒锐利,当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底下那人当也不差,情知此番逃躲不得,倒不如见机行事,眼珠一转,哎呦了一声,摸着脑袋,从树后钻出来,摇摇晃晃的站在树丫上抱怨道:“流川……你又打我……”声音颇多哀怨。
流川翻了个白眼,心道这白痴不知要玩什么把戏,且先瞧着,也不说话,依旧倚在树干上。
那人身影一晃,跻身在一旁的树上,一双大眼瞧瞧仙道又瞧瞧流川,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朝下打了个呼哨喊道:“师兄,是两个小孩子。”
仙道听他喊下面那个叫师兄,当是那师弟泽北,但瞧着这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修长,穿着一身玄衣,一双眼睛极大极亮,有如好奇孩童一般,不知怎地,头发却剃的光光,甚是奇怪。却不知泽北心中瞧他一身藏蓝袍子上又是血污又是树叶,一头朝天发怒指天空,散下的发垂在肩后,也是一般的奇怪。
泽北看仙道半晌,又去瞧流川,却不过是个小孩子,眼睛眨一眨,指着下面道:“喂,下面的狼,是你二人杀死的么?”
仙道伸头望下看,摸了摸鼻子,茫然道:“什么狼……”突然又哈哈一笑,指着泽北道,“你……你这人……哈哈……见了大狗……竟……竟认做狼么……”捂着肚子蹲在那里,笑的前仰后合。
泽北一时心中恼怒,暗忖什么大狗,那分明是狼,这少年非但装束古怪,怎么脑筋也疯疯癫癫。袖子一甩,再不愿同仙道搭话,只向流川一抬下巴道:“你们下来。”先跃下树去。
拾肆)避敌
流川已知仙道之意,那树甚高,泽北跃下只消须臾,他却随着仙道,慢慢从上往下爬。也不知爬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地上。
泽北双手环在胸前,正等得好生不耐,他身边站着个玄衣的男子,个头同他相当,五官周正,二十来岁年纪,也是光秃秃的一颗脑袋。
仙道将眉一扬,指着这人道:“你也是和尚么?”
泽北站在一旁,大眼一瞪没好气道:“这是我师兄松本,什么和尚,疯小子找打么?”
松本朝他抬了抬手,一双眼睛看看仙道,又看流川,一时表情莫辨。他比泽北大了数岁,在师门中排行第三,若论武功,比泽北差上一截,但论江湖阅历,却比这小师弟强上许多,此刻但瞧着仙流二人,一个疯疯傻傻,一个还不过稚龄少年,不由皱了皱眉。
仙道正东张西望,一时也见到狼尸,咦了一声,去扯流川的袖子道:“你看,大狗全死了……”表情惊异。
流川翻个白眼,抬腿踢他道:“白痴。”
泽北头一回听他开口,并不知流川惯来张口便是这句,还道仙道真的疯了,一双大眼看看仙道,问道:“他真是白痴啊?”
仙道心中道你才是白痴,你师兄弟都是白痴。脸上却犹有笑容,笑眯眯的看着流川。
松本见这少年着实疯疯癫癫的紧,目光一闪,陡然出手,去抓仙道胳膊。
他有心要试探仙道是否装疯卖傻,手上带着劲力,若稍有不对,当即就下杀手,立时毙了仙道再说,泽北身影一晃,也到流川面前,一掌拍向流川后背。
仙道于松本倒无谓,只担忧泽北对流川猛下杀手,一双眼睛转过去,自己胳膊被松本握住一拧,顿时痛得哇哇大叫,不住的喊:“流川……痛……流川……我痛……”眼睛一眨,竟要大哭。
他这般鬼喊鬼叫,着实惊天动地,非但松本一愕,连泽北也是讶异,去瞧流川,实不知这少年为何这般娇弱。
流川眯起漆黑眼珠,泽北手掌离他不到半寸,若是含力拍下,登时便要了他性命,他却不觉,走到仙道身边,又踹他一脚怒道:“哭什么哭,吵死人了!”
那松本和泽北但见流川一语既出,仙道去握住他手,真的就不叫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流川等仙道不哭,方才迟疑道:“他……”伸出细细手指,指了指仙道脑门儿,“有些古怪。”
长长睫毛垂下去覆住亮晶晶的眼珠。
泽北好奇道:“那你怎的和他一起?”他性子爽朗直白,又见流川小脸木然,不像说谎,当是信了。
流川登时甩开仙道手去,朝泽北瞪了一眼,冷冷道:“谁同他一起?这白痴乱跑,我来寻他。”哼了一声,瞥见仙道手又伸过来扯自己衣袖,往旁边挪了挪。
松本却并不好打发,默然注视他俩,突然问道:“怎的都是血?”下巴点了点仙道和流川衣袍。
仙道这厢又握住流川手指,当即笑眯眯应他道:“我正走呢……”顿了顿,摸摸鼻子,“有好多大狗同我玩儿,我正想摸它……唔……死了……”低头扯了衣服细细瞧了片刻,又去瞧流川,哎呦一声大叫,“衣服脏了,死了死了,我娘打我!”说罢蹲在地上,抖成一团。
流川冷眼瞧他,表情极为嫌恶。
松本暗道,想来是这少年乱跑,竟遭了狼,这小一些的来寻他,两人一处,势必又有高人出现,将他二人救了。
他本奉着宇文邕之令,前往长夏草原拜会长夏王,如今已拜会完了,理当速速回去复命,实不愿在这林中多做耽搁,只是那群狼死的凄惨,瞧来都是霎时毙命,出手之人必非等闲之辈,细细盘问,以免留下祸患,却也应当,如今杀狼之人只怕早去,眼前两个少年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年级尚幼,他山王族自来禅佛,男孩儿自出生就需剃去头发,到而立才可蓄之,虽不免杀生害命,但佛家有言,心存一善念,胜造七级浮,沉吟半晌转向泽北道:“不知哪里的野孩子,只怕是长夏族的牧民,且莫管他,赶路要紧。”说着脚下一跃,已闪至几丈外。
泽北唔了一声,随他而去,身形更快,如鹿般健跃,两人一时游走,片刻就不知踪影。
仙道到底深谋,怕他二人不过是试探走开,不敢乱动,只是望着两人远去之处,又咦了一声。
又候半晌,那两人并未出现,四下也无声息,想来真是去的远了。仙道这才舒出口气,情知那不周山自是不必去了,这两人既往那方奔走,只怕山上遇到宇文邕的人马。他是长夏世子,若是被擒,再拿他来要挟父王,岂不麻烦?想到这茬,转身同一旁流川道:“快走。”
两人飞身往草原那方奔去。一番发足,到了林外,两人马匹安静的立在树边,毫无声息。想来那松本和泽北当是由别处入林。
仙道解了马绳,甩给流川,自己跨上一匹,踢着马肚,往长夏草原飞驰而去。骏马休息一夜,马步迅疾,奔腾了约莫一顿饭的时候,已隐隐看见长夏族牧人的帐篷了。
至此才算全然脱险,仙道不再疾奔,由着马儿自己向前,转头看向身侧流川,突然朗声一笑。他二人方才在林中,一个装疯卖傻,一个冷眼冷语,当得天衣无缝四字,又想到流川说他脑门不好,朝小孩撇撇嘴,做了个鬼脸。
仙道回到自己帐中,换了干净衣衫,将散了的头发由一条藏蓝带子系在身后,去向父王问安,那长夏王知他每日游荡,最喜在草原上随处露宿,一夜未归倒也不奇,只不知为何发髻如此古怪,当下瞪着眼打量。帐中其余各旗旗主,见到仙道古怪样子,也无不哈哈大笑。
仙道只陪着笑脸由得长夏王叱责,于自己同流川溜去困死林,如何杀狼,如何遇上宇文邕部下只字未提,他二人这番经历,世上再无旁人知道,仙道仍是每日溜去流川帐中同他玩闹,日子过得甚为逍遥和顺,夏过是秋,秋过冬至,草原上的草泛黄枯败,转眼寒冬已至。
长夏草原刮起秋风时,牧民们都开始打点行李,圈回牛羊马匹,准备同全族一道,迁徙到南方去避冬。长夏族历来尊老,老者先行,再是妇人同幼儿一并,年轻男子都落在最后,长夏王及四旗更是要等全族皆数迁走,这才离开。
那牧民搬去同搬来一般的热闹,架着马车,赶着牛羊,群马奔腾,草原上一整日都是蹄蹄哒哒的声音,好不吵闹。大队人马走后,便渐渐孤寂下来,往日热闹的草原再无四处乱跑的幼童,也无随意奔腾的小马,就连牧民的帐篷,也只剩几顶,留在那里。
仙道身为世子,自然同长夏王殿后,牧民迁徙,原是族中头等大事,他每日随着父亲一道奔走,倒把那贪玩随意的性子收了五分,天黑才能跑来流川的帐篷,仍旧是话多,只说个不停。走前一日,他坐在流川身边,笑眯眯的说了片刻,却突然住口,转头去看他,轻轻说道:“流川,你同我们一道迁到南方,等过了冬天再回来,好不好?”
他自秋日起便想到此事,冬日漫长,流川一人留在这孤零零的草原上可怎么好,自然是同他一道迁走。
流川盘腿坐在帐中,膝上架着古琴,一手支着下巴,一手随意抚过,琴弦嗡嗡,清淡如许。听到仙道这般说,他也未应答,不知在想什么。
仙道起身,挪到他面前,凑过头喊他:“流川,如何?”
小孩撇撇嘴:“我要等伯伯。”安西一去不返,他自然等他。
仙道又好气又好笑,他心中委实希望流川同自己一道往南方去住,柔声道:“那咱们在这帐中给他留书一封,他若回来,自然知道你的去处,怎样?”
流川摇头。
仙道略微皱眉,眼珠一转,又道:“你和我一道,才能日日过招啊。”
流川乌黑眼珠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仍旧摇了摇头。他性子坚韧执着,既然答应安西要在这里等他,君子一言,说到做到,便是想到一个冬天不能和仙道过招比试,难免不喜,却也不为所动。
仙道顿失怏怏,扁了扁嘴长叹一声,情知难以回寰,这般说来,当真是有好一段时日见不到他了。
他二人相处日久,仙道越是知道流川心地纯净,单纯坦白,最是不懂得周转圆滑世故的,若是认定一事,旁物再入不了眼,何事都不萦于心。有时突然想起一招半式,自练自拆,竟连饭也忘了吃,如此想来,难免各种叮嘱,啰里啰嗦,说了大半天,直到夜深也不肯去。流川只听得晕晕乎乎,终是困意袭人,索性躺在毛皮毯子上由他去说,自己合了眼睛睡觉,仙道后来也困,躺在他身边,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次日早晨帐外马声嘶鸣,阿拉格木旗旗主在帐外大声喊道:“世子,这就要走啦!”
仙道转头瞧着流川整个缩在毛皮里,只一把黑发铺在毯子上,尚且好梦,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扯了毛皮斗篷披在身上,揭开帘子走出去。
长夏王及四旗旗主正骑在马上等他,见他出来,都是一笑,仙道扯了马缰飞身上去马在原地转了个圈,他仍是回首,只盼着流川出来相送,等了半天也没动静,不由腹诽道,这小孩子这般爱睡!转念又颇好笑,暗忖:我怎的如此婆婆妈妈,流川若是知道,又要叫我是白痴啦……一拉马缰,随着父亲一道,飞奔而去。
长夏草原秋天极短,冬日甚长,秋草枯败,大风四起。流川每日练功完毕,仍旧穿着皮袄,独自出门,只是空荡荡的草原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那安西已去了将近一年光景,也不知去了何处,竟久不归来。好在这流川枫生性性子冷清,不喜人多,也不爱同旁人相处,便是一人呆在空旷无人之地,无一人说话,整日练功,睡觉,或者抚琴,也并不觉得怎么孤寂难当。
那日下午,草原上黑压压的都是铅云,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吹得遍地沙尘四起。流川在此地居住日久,知道大约是要降雪,起身去点帐中的油灯,刚将火点着,突听得身后呼的一声,不知什么闯进来,转头看去,登时一怔,只见一人已盘腿坐在帐中,衣衫乱七八糟,身形滚圆,胡子拖得极长,正是安西。
他两个分别时,安西固然身形肥胖,胡子拉渣,如今看来,倒似是去野地里呆了三年五载钻出来一般,风尘仆仆,头发胡子,都卷在一起,一双小眼藏在雪白眉毛后面,隐隐约约光华四溅,肚子更大,坐下来不住的喘气。
流川一手举着火石,两只漆黑眼珠上下看他,暗自想道,莫非他竟然去深山里住了么?站在那里不动。
安西喘了好一会儿,抬头嚷道:“娃娃,不要杵在那里,快些寻些东西来我吃!”
流川听他说,当即将铁锅端到他面前,里面煮的香喷喷滚烫的一锅熟烂的兔肉。安西甩开手上旱烟,不做迟疑,伸手去抓来吃。一阵风卷残云,片刻已将一只兔子吃的精光,想来餍足,不由得摸了摸肚子,微微叹了一声,这才慢慢抬头,去看一旁流川,旋即呵呵一笑,抓了抓胡子笑道:“小娃儿竟长得这般高了。”声音颇是欣慰,可立即又拉下脸来骂道,“定然不好好吃饭,还是这么瘦巴巴的没个斤两!”说着瞪流川一眼。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互瞧了数眼,安西拍拍身侧道:“且坐过来,站得那般远,怕我吃了你么?”哼了一声,冷冷嘲道,“你这一身骨头没半斤肉,嚼起来岂不为难我老人家的牙齿么!”待流川在自己身旁坐下,老者眯缝着小眼上下仔细的将身边小孩子瞧了个里里外外,唔了一声,去摸旱烟来吸,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沉声道:“练功练得如何,使来我瞧。”
流川站起身,到帐中宽阔处,将那搏击术同三十五招剑式一一使来,安西一瞬不瞬的瞧完,也不言语,只就抽烟,旋即敲了敲烟杆道:“下雪了,天黑的早,睡罢。”说完袖子一拂,自将灯熄了,倒头就睡。不消片刻,鼾声已起。
流川知他性子古怪,要骂就骂,要打便打,要吃既吃,要睡且睡,从不理会旁人,乃是天底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帐中灯火熄灭,周围一片漆黑,他独自坐在皮毯上,只听到帐外北风呼啸,夹杂着刺刺的落雪声,帐中安西鼾声如雷,正好相得益彰。不知是否帐中多得一人,竟比平时暖和许多,就算黑漆漆的坐在这里,心中也莫名的生出些暖意来。
他听着安西打呼噜,听着听着,也觉得困了,往后一倒,也就合眼睡去。
这一老一少正睡到半夜,那安西鼾声忽止,猛然一个翻身,耳朵贴在地上细听,只听到马蹄声由远处往这边行来,只一匹,行走颇疾。老者眼睛转了转,身子不动,静观其变。
那马不消一会儿,似已奔到帐边,骑马之人在马上原地打了个转,随即从上面跃下。
安西有心试探,手指抓到一物,稍一翻转,丢出帐去,却正好是他家吃饭的铁锅,这锅沉甸甸的,在他手上倒如颗小石子般,倏地一声,直砸向外头那人。
那少年怎料到黑漆漆的竟飞来这件物事,啊了一声,飞身而起,想要避开,帐中安西一声轻笑,袖子左扑右支,帐外那口铁锅也如被他用细线绕著一般,只在空中颠颠兜兜,转了个圈又砸向来人。
那人披着毛皮斗篷,外头狂风四起,落雪纷纷,尚且要躲避这一味朝他脑袋上抡来的铁锅,脚下哪敢耽误,同一口锅拆了半天把式,再也忍无可忍,飞身跃进帐中,口中大叫:“流川,你怎能拿锅砸我!”
拾伍)大雪
这少年跃入帐中,只见黑乎乎一片,顿生警觉,脑中白驹过隙般一闪,暗道,那把式古怪,不是流川所为!这人武功极高,莫非流川出了什么事不成?
他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安危,扬声喊道:“流川?”耳边听到呵呵一笑,笑声粗重,旋即眼前一亮,已有人点了灯火,帐中登时明亮。他顺眼瞧来,只见一个身形圆胖的老者坐在帐中,犹如一只皮球一般鼓鼓囊囊,立在这老者身边身形修长的少年,不是流川又是何人?但瞧着这老者并非歹人,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朝着流川微微一笑,去拍斗篷上衣上的雪。
安西抽着旱烟,冷眼旁观,只见这少年身形挺拔高大,头上戴着一顶上好的貂皮帽子,脱下两条长长的貂尾来,垂在脖子间,俊眼长眉,眼睛明亮之极,鼻梁高挺,嘴角笑意莹然,五官轮廓颇深,并非中原汉人。再看他腰间那把长刀,已知来历,唔了一声道:“瞧不出,娃娃,你几时认得了长夏王的世子。”
仙道见他模样,想来定是安西无疑,只是流川素来以伯伯相称,却不想是个如此肥胖的老者,他心思转的飞快,将外衣丢在帐边,向安西行了草原上拜见长者的大礼。
安西见他礼数周全,心中大悦,吧嗒吧嗒的吸了几口烟,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小眼睛藏在密密胡子后面瞧他,道:“长夏此时定然在南面过冬罢?”言下之意甚为了然,既长夏族都在南面过冬,这长夏王的独生子怎的一个人跑来这里。
仙道在他对面席地坐下,轻声道:“早上看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雪。”他当时担心流川一人,暴风雪既然要来,还是赶来瞧瞧才好,急急忙忙上了马,就往这里骑,心中的关怀之意,却也不必向安西说起,只低头轻轻扬了扬嘴角,突觉身上一动,猛然想起一事来,手探到怀中,眼睛看向流川,笑眯眯说道,“流川,我有样东西给你。”说着手拿出来,却是一只毛皮雪白的小狐狸,眼睛狭长晶莹,身量只有掌团大小,尾巴毛茸茸的极可爱,陡然瞧见诸人都望向自己,这小狐狸吱吱的叫唤起来。
仙道兀自伸出手指去弹了弹它湿漉漉的鼻尖,垂着眉柔声道:“好啦好啦,莫要叫了,你快来瞧,这帐中啊,有一位与你渊源很深的人呐!”说着双手捧着小狐狸,慢慢举到流川面前,朝小孩眨眨眼,“我瞧见它时,流川,你猜它在做什么?”
流川知道此人惯会胡言乱语巧舌如簧,简直能将天上的花都说的飞到地上来,小小嘴角撇了一下,没搭理他,倒是安西吸着旱烟,颇为好奇道:“如何,你一个娃娃家,不要在老人家面前卖关子!”
仙道应了声是,又朝流川眨眨眼,笑道:“我瞧见它时,遍地刮风,正当飘雪,它倒好,只管躲在小土丘后面缩成一团,睡得真是香甜和美,好不快活。我瞧着它,心里却只想起另一人来,那人呢最是爱困,无论怎么的天塌下来地上炸开个大洞,他一见到那周公前辈,当即便忘了旁事,只管睡去,理得什么呢,是吧,流川?”
安西唔了一声,揪着胡子道:“你说的另一人我老头子自是不识,不过眼前这小娃儿,若论爱困爱睡,他若当得第一,旁人就做不得第二,这小娃儿啊,这小娃儿啊——”用旱烟指着流川,立时想起当初小流川站在他身边听他闲扯,他本说的高兴,待转头来,这小娃儿竟生生站在那里,睡得好不开心,直将安西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如今想到这一出,倒不生气,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流川坐在一边,权当什么也没听到,长长睫毛垂下去覆住漆黑的眼珠,带着些许好奇,望着仙道手掌上那只狐狸。仙道扬眉,嘴角笑意盈盈,将小狐狸拱手送到他怀中。
安西站起身,腾挪着圆胖身子走到帐篷门边去揭了门帘子向外看,鹅毛般的大雪逶迤而下,棉絮般的落在地上,帐篷中油灯鹅黄,火焰摇摆,无声的暖意。油灯下席地而坐的少年都没有再说话,一个舒眉朗目,笑容浅淡,一个寡淡如水,黑发泄地,白毛皮的狐狸好奇的探着头,一双狭长眼睛,同黑发的少年相视。
安西将旱烟塞进嘴里,吧嗒吧嗒的吸了好几口,放下门帘,转身道:“娃娃,你这小朋友,待你很好,这般大的雪,赶了几十里地,特来瞧你一眼。”说着小眼中一闪而过的黠光。
仙道顿时讪了,他急急慌慌的出来,不过是因着天要下雪,为此要赶来看流川好不好,走的匆忙,也未同旁人招呼。如今听安西一说,不由得哎呦一声,响起夜色深了,他自己的帐中空无一人,又无人知道,若是父王问起,只怕又惹出事来。
这般想来,忙站起身,向安西和流川告辞。
安西咬着旱烟,小眼藏在胡须后面瞧他,嘿嘿一笑,转向流川道:“娃娃,人家巴巴儿赶来瞧你,这一口热茶也没喝着,就又巴巴儿被咱们撵了出去,忒也不厚道啦!”
流川细细手指挠了挠怀中小狐狸的耳朵,没吱声。
仙道听安西一言,顿时哭笑不得,暗忖道,这老爷子忒也喜欢玩笑。先说我巴巴儿的赶来,只为着瞧流川一眼,意思自然是瞧过了就得速速的离去;我待要走,他又说显得他不厚道,当真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如此一想,转头去瞧流川。
流川依旧席地,懒洋洋的抱着小狐狸,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那狐狸皮毛,这帐篷甚暖,那小畜生舒服的,竟钻在流川怀中,又自顾的打起盹来。
仙道扁了扁嘴,扑到流川身边,轻声道:“流川,我们可是耐吉,你如今有了它,竟然不管我的死活了么?”说的颇是委屈。
他贴的太近,说话时一股暖烘烘的热气都扑到流川脸上,小孩长长睫毛扬起,乌黑眼珠瞧他一眼,冷冷的哼了一声道:“什么死活?”
仙道瞥安西一眼,小声同他道:“我如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岂非是不生不死,死不得又活不成么?”
流川眼珠从安西面上转到仙道面上,奇道:“白痴,你几时这样乖,居然肯听他的话?”
仙道离得他近,淡黄灯火下,流川漠然的面庞犹如度了一层浅浅的蜜,说不出的柔和。许是半夜仍要醒着,这小孩子难得眉目间流出一股迷迷糊糊的乖顺来,再听他声音清淡如水,带着些狡黠之意,只叫仙道没来由心中一动,拿自己扎人的头发去蹭流川鬓角,柔声道:“是,你教训的极是,既如此,我还是乖乖儿听你的话,如何?”
他头发自被流川削去,只根根直竖,刺猬般扎人的紧,仙道自己却喜欢,平素同流川打闹,定然要用头发去蹭他玩儿。只每次都被小孩追打不止,此次仍未学乖,流川心里冷笑一声,竖起一根细细手指,对仙道勾了勾唇角,旋即轻轻一弹,仙道尚未防备,额上一痛,就听吧嗒一声,方才还贴在他身边的仙道身子倏地,差点扑到安西身上。
安西登时大声咳嗽起来去揉自己的肚子,大声道:“娃娃就是娃娃,三更半夜,还拿我老人家胡闹!”
仙道额上大痛,又被安西训斥,当即扁着嘴坐在一边揉脑门,想想终究气不平,扑到流川身边去揪他鼻子,口中嚷道:“哎呀,流川好凶!”
小孩哼了一声,抬腿又要踢他,仙道笑嘻嘻的往后一避,两人眼瞧着又要开打。
安西但觉头晕脑胀,暗自叹了声晦气晦气。旁人都说养娃娃是天下第一天伦乐事,我老头子这厢没有娃娃,平白无故送来两个,长得倒是很俊,怎的这般闹腾?他心里有气,当即怒道:“谁也不许玩,都给我老头子睡觉!”说着袖子一卷,帐中那点灯火倏地熄灭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安西将旱烟丢在一边,暗地里瞪着两只小眼四下一瞧动静,哼哼着躺下,不消片刻,又是鼾声如雷。
这四面俱黑,仙道和流川自然也只能乖乖躺下,毕竟还是少年心性,躺下也不肯合眼,仙道将头歪到一边,嘴角含笑,手指沿着皮毛毯子一路逶迤,去寻流川手指的所在。等探到流川的手掌,便轻轻握住。
小孩暗自挣扎了一下,脚上使坏,踢他一脚。
仙道哎呦一声,正要去揉小孩头发,那安西鼾声顿止,转过身来。他连忙屏息,将眼睛闭上。
也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这个冬日仙道便这般,隔数月必然从南边骑马来瞧流川,长夏王世子每次前来,都带着稀奇的礼物,一顶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一袭上好的貂皮斗篷或是一盒甜丝丝的饴糕,却都不若他跳下马时,流川一掌击来,他笑嘻嘻的见招拆招,两人打得帐篷里物事飞滚,遍地开花更得流川心意。
那安西呆在帐中,每日不过是吸旱烟,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偶尔冷眼瞧着两个少年过招,无论谁输谁赢,谁把式上占得上风,都不言语,由得他二人去。
那只皮毛洁白的小狐狸倒似是和流川很为投缘,小孩每日拿着兔肉喂它,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最爱钻进流川怀中打盹儿。如此一个冬日过去,竟长得圆滚滚极肥,在帐中直如一个毛球儿乱窜。
兜兜转转,一个漫长的冬日就这般平平淡淡的熬过去了。
春日到来之前,降过一阵冰冻,因前人从未遇过这境况,将牧民预备过冬的粮草,全都冻在一起,等到烧了热水,解了冰冻,却又冻坏了好些牧草。牛羊马都是牧民的命根子,饿死一头尚且算是大事,何况几百头牛羊缺了牧草?长夏王日夜忧心,在帐中不得安睡,仙道身为世子,理当为父亲分忧,牧民没了粮草,四旗、八丘都是草原上的富人,粮草充足,救济缺失粮草的灾民,并非难事。但四旗、八丘又如何肯轻易施舍粮草给别人?仙道每日去各旗各丘帐中,同旗主丘主力呈利害,又一一拜访牧民的帐篷,施以宽慰,不知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心思,总算平息此事。
经此一事,年轻的长夏王世子仙道彰如何英俊,如何平易近人,如何善待贫民,宽容温润聪敏机辨的美名,几乎传扬开来,整个长夏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长夏王亲眼见到独子再不是昔日里悠闲玩闹不知世事艰难的稚龄小儿,假以时日,定然能继承长夏王的王座,保全族人,繁昌长夏,心中大为欣慰。
仙道对此却不甚在意,这冰冻之灾来的突然,之后琐碎之事,几乎花费了整整两月来办理,长夏王有意栽培独子长成参天大树,又将许多族中事务交予仙道去做,故春天来时,长夏牧民纷纷算计时候,打起包袱,准备迁徙回长夏草原,仙道向父亲告假,提前一日从南面启程,先行回草原上去。
春天的草原上离离寸草不过才探出个芽儿来,春风和煦,阳光宁熙,当不若他冬日返回时所见凋敝枯败,一派欣欣向荣之意。那仙道却并无心思瞧看,一路只纵马狂奔,风将他肩后长辫吹得飞起,连着斗篷披风,都一道招摇乱摆。跨下的白马直打起响鼻儿,远远看见安西的帐篷,这才渐渐缓下马蹄,慢慢一路小跑而去。
仙道瞧着自己投落在地上的淡淡影子,心里不由一阵好笑,暗自道,我怎的这般心急,这却是为何?
他扪心自问,自己也是一片迷惘,旋即对自己道,既是想不明白,自然日后便懂,反正流川和我,自然在这长夏草原,做一辈子的耐吉,他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他,天下的好友,想来再不会同我们这般无间。想罢微微一笑,手拉住马缰,从马上飞跃而下,三步两步的跳到那顶大帐前,揭了帐门进去。
那帐中却只见安西一人,正吸着旱烟眯瞪着眼睛打盹儿,听到声响将眼睁开来,唔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仙道片刻,突地嘿嘿笑道:“世子数月不见,倒似认不出来了!”
仙道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礼,这才问他:“流川呢?”
安西拿旱烟向外头一指,又合了眼打起盹来。
拾陆)长歌
仙道转身往外头草地上去寻流川,极目远看,一片葱绿的草芽儿在风中,宛若地上铺起一层绿茵茵的毯子来,清风四起,令人心旷神怡,他立了一会儿,暗中想,这般的好天气,那小子不定又躲在哪里睡着了罢?
果不其然,只往草原深处走了约莫片刻,就瞧见一个白衣的少年卧在草地上,旁边趴着一只白毛皮的狐狸,一人一狐,谧然成景。
仙道轻手轻脚的走去,在这少年身边蹲下来,看他漆黑头发铺得一地,长长睫毛合着,肤色苍白,嘴唇淡薄,整个人犹若雾中踱来一般,清冷冷的瞧不出究竟,金灿灿的春阳射在他身上,也似照出个虚幻般,不知是真是假。
仙道凝神瞧了他半晌,瞧着那苍白无色的脸庞,情知此面是假,那流川的真脸当是掩在这假面目之下,微微叹了一声。
他叹气极清,不知为何地上的少年却立时醒了,一双漆黑眼睛睁开来,亮晶晶的眼珠在他面上转了一转,轻声道:“仙道。”
仙道对他一笑,折了一支草茎放在唇上含住,在他身边躺下。
流川点漆似的眸子在他脸上望了望,许还是困,忍不住又合了眼睛去睡,耳边听见仙道轻声唤自己:“流川?流川?”也懒得睁开,只唔了一声应他。
仙道转身坐起来,伸出手去揉揉流川头发,一时抬头瞧瞧天,一时又瞧瞧流川,他一路赶来,总觉得攒了许多的话,想要和流川说,但真叫见到了,心中就只剩平安喜乐四字,倒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呆了半晌,仙道又复躺倒流川身边,眼睛还只瞧着头顶一方湛蓝天色,口中含糊柔声问道:“流川,咱们俩个,定然会在这草原上呆许多许多年罢?”
流川的睫毛动了一动,未曾答话。
仙道便兀自说道:“不知为何,我近日老是想着咱们若是长大了,该是怎样情景。我父王年岁逐渐大了,只怕再过些年月便要由我来做长夏族的王汗。前些日子,族里出了些事情,只叫我一个头两个大。流川,你最是明白,我这人不喜麻烦,只盼着这一生都能清清静静自在悠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无羁绊,就这么逍遥快活的到老到死。我小的时候,总爱和父王说这个,他便怒了,责骂我心无大志毫无长夏王世子的气魄,说我说的都是些混账话做不得数的,可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悠闲自在无牵无挂的过一生,未必就比不得心有壮志要做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他沉默许久,突然一笑,将眼睛闭上,“我怎的和你说这些,你又要嫌我吵你了……”
流川睁开眼睛,转头看他,长长睫毛微微垂下去,不知在想什么,等过了片刻,才开口轻声道:“那你可想到了么?”
仙道一怔,啊了一声,眼珠在流川脸上一转,笑道:“你是问咱们长大的情景么?这个却想不到,不过啊,流川你总是和我一道,咱们俩个必然是在一起,到老到死也不分开,一道变作老公公了罢?”说着挑一挑眉,“只盼你日后成了老公公,可不要再来找我过招打架便是。”
流川嘴角一撇,哼了一声,眼睛转向天上,眼睛澈明空灵,心中想仙道方才所言,微微摇一摇头。
仙道于他一言一动都极挂心,登时问道:“怎么?”
流川乌黑的眼珠看了看他,淡淡说道:“老死不分,天下怎会有这般轻巧的事。”
仙道心中一紧,坐起身来,将眉头暗自蹙了一蹙,突而又是一笑,朗声道:“不轻巧也无妨,反正流川你是我仙道彰的耐吉,咱们若是分开了,就算你这小子溜到天涯海角,我自当寻了你回来便是。”
流川长长睫毛垂下去,神色淡然。
流川比仙道年差五岁,可小小年纪,家破人亡,一路走到这长夏草原,所见不知多少人世苍茫冷淡,世道艰难暗沉,其所历,自非这生在长夏草原,所见都是青空碧草,所交俱是草原上爽朗淳朴的牧民的长夏王世子仙道所能相比,性子自也是更多几分凉薄无情,湛明漠然。饶是如此,听到仙道这番话,面上也不禁露出柔和之意。
待长夏族尽数迁回草原后,又是热闹繁盛的好景。一如仙道所言,长夏王欲令独子早日接手这长夏族的王汗之位,将许多事情,都分与仙道去做,仙道比往年自然忙碌许多,平日里得等好几日,才能跑来安西的帐篷找流川。两人见面必打,有时在帐中,有时在外头草地上,他两人年岁俱增,与武学的领会也更进一层,比试中凛然有绝顶高手不动则已,动则掠火的意蕴,有时小孩儿性子一起,竟施了轻功,在半空之中腾跳飞跃,衣带飘飞,宛若神仙一般,倒叫草原上牧民好生吃了一惊,只暗自道,这世子与他这位耐吉,想来都不是凡胎。
这日流川和仙道又在草原上玩闹,直到天色暗黑才各自回去,流川从马上下来,走进帐中,只看见安西换了衣装,正提了把草原割羊肉的小刀,站在一隅,扯了自己的胡子来割。
流川知他身体宽胖,最不喜精心打扮,胡子生的茂密,却不知为何打理起来,心中没来由好奇,静静站在一旁瞧着。
安西割了胡子,摸了摸短短的一截胡茬,轻声叹了一口气,将刀塞回袖中,来看流川,一双小眼转了转道:“倒是晓得回来,哼哼,认识这长夏世子,可叫你这娃娃性子变得野啦!”说着瞪了外头一眼,仿若仙道就站在那处听他训斥一般,自己呼哧呼哧的坐下,拍了拍身边道,“你来,我有话同你讲。”
等流川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安西抬手去揪胡子,手指抓空,才又想起方才割了去,忍不住又喟叹一声,沉声道:“娃娃,我再问你,那素书奇阵你仍是不肯收么?”
流川摇一摇头。
安西冷笑一声:“什么不肯收,只怕是瞧不懂,心里没个底,这才对我老头子装个样子吧?”
流川天生最受不得激,听他言辞相激,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安西嘿嘿一笑,又去原地翻了他的油纸来打开,摊在流川面前,小眼闪光,笑呵呵道:“你且别瞪我,我只说一句,你那位耐吉世子,当真是个好孩子,我看他性格温和聪敏,最最机辨,听说如今十七岁,倒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只怕过不得多久,便要接了长夏王的宝位。娃娃,所谓物尽其用,这些物事放在我这里不过是个点火之物,你将他送与你那耐吉,叫他读了,日后兴许有些用处也未可知,如何?”
流川想到仙道日后治理长夏草原,不知还要遇上什么事情,这素书既是奇书,又是治国的良策,想来有利,听安西一说,眨了眨眼道:“好。”说着将纸包包起,收在袖中。
安西见他收下,登时大悦,拍了拍衣衫站起,沉声道:“如此最好,我今日就要出门,你小娃娃好生在家里守着,若是回来瞧不见你,哼哼,瞧我老头子不打断你的腿!”说着长啸一声,身形飞转,来去如风,须臾不见。
安西打得主意却好,他只想仙道无论何物,都定是要同流川一道分享,便是得了奇书,想来也不外乎,故此那仙道彰读了,便同流川读了一般儿,只怕那娃娃机辨聪敏,读的更通,倒叫自家这个小子,少费多少功夫去?
正如安西所料,仙道收了素书奇阵,只吵吵不懂,一会儿说此书都是汉人所写,他是长夏人,与汉文不过是说的顺畅罢了,非要流川同解,亦或是又总是在流川耳边说书上阵法兵策,啰里啰嗦,吵个没完,说是仙道一人修习,倒是流川陪他读完整部,书上都是些国策良方,或是兵法变通之理,他两个既不临敌,又不上沙场练兵,读虽读完,也不过是记在脑中而已。
秋天来时,这长夏草原迎来一桩喜事,却是阿拉格木旗旗主的儿子越野同哲哲阿木旗家的女儿巴图巴雅尔定下亲事。
这越野和植草身为仙道身后四侍,彼此又结为耐吉,关系亲若骨肉,每日呆在一处饮酒欢歌,在草原上原本人人知晓,只不是何时悄悄爱上了植草的亲妹子巴图巴尔雅,那巴尔雅姑娘性子活泼,身形矫健,能歌善舞,人人都夸她是草原灵雀,眼睛乌黑面颊红润,自是漂亮之极的姑娘,越野长她三岁,生的颇俊,待到阿拉格木旗去向哲哲阿木旗家送去绸缎羊羔马匹和玉石下聘,草原上的牧民也俱是觉得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长夏人谈婚论嫁,自不若中原汉人那般繁琐冗长,下了聘礼,两家只需合计了良辰,便可设了新毡,燃起篝火,起了婚嫁。草原上人,无论是谁,俱可来观礼饮酒吃肉,无不欢迎倍至,是以各旗各丘家若有喜事,连长夏草原也都是喜气洋洋。
阿拉格木旗乃是四旗之首,越野和仙道更是少年之交,仙道身为世子,理当尽兄弟之谊,那植草领了傧相之职,鱼柱又甘为引马,剩一旗呼尔格木旗家儿子相田太过年幼,把交一事当是这长夏世子无疑。
把交乃是新郎的好友把着新郎臂膀,一道去同在座宾客举杯,宾客回敬,若是新郎不胜酒力,把交就只能将回敬之酒喝光,以证自己好友的情谊。偏偏这仙道不善饮酒,回回必醉,领了把交,想到宴上觥筹交错,不知要喝多少酒,说出些什么混账话,惹来多少人笑话,登时面容愁苦。
流川听他诉苦,暗自撇撇嘴,心道你自己酒力不佳,又做把交,哪里怪得别人?若是闹出笑话,也是活该。
仙道发愁半晌,又想起一出,转头来道:“流川,晚上的婚席,你也去好不好?就坐在我旁边。”
流川摇头道:“白痴,我不会喝酒。”他性子素来乖僻,不喜热闹喧哗,只觉无趣吵闹得很,对婚席毫无兴致。
仙道用要拿扎人的头发去蹭他,倒被流川让过,顿时扁着嘴道:“可是我就是想让流川也去啊……”声音委屈至极。
流川冷冷不语,仙道去扯扯他衣袖,唤道:“流川,你去好不好?”
流川看他两个眼睛对自己眨个不停,面上十分期盼之色,长长睫毛覆下又扬起,冷冷道:“好。”眼见仙道要笑,又抛给他一句,“正好见你出丑。”说着站起身来。
到得天黑,草原上篝火四起,牧歌一片,四野都是喜气洋洋,宾客奔走,互相道贺,旋即一一落座。仙道是世子,除却长夏王之外,长夏族以他身份最尊,设以主位。人皆落座,自有阿拉格木旗家去请世子上座。
诸人待了片刻,就见三匹马朝这边飞驰而来,前头领路的自然是阿拉格木旗家的,后面跟着身穿藏蓝长袍的仙道,第三匹上却是个素色衣衫的少年,黑发白衫都飞舞在空中,正是世子那位汉人耐吉。
三马片刻就到,阿拉格木旗家先跳下马去,牵着马匹到一边,宾客都起身,将手放在前胸,同世子问安,仙道也微微弯腰,算是回礼,随即带着流川,穿过人群,向主位去。众人只见篝火闪动跳跃之间,这白衣的汉人少年身形纤细之极,衣衫上连一丝花纹也无,行走也不若草原上人,每一步都同样大小,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如算计好的一般无差,衣袂飞舞,一头漆黑头发垂在肩后,并无任何装饰,面上也是清冷冷的毫无表情,一点也不像是来参加婚席。这少年容貌平淡,肤色苍白,唯独一双眼睛漆黑无底,澈如明霞,似将天上的星辉都吸聚而去,却也是目不斜视,不看任何人,只跟着仙道,在主位边的席上跪坐下去。
阿拉格木旗家见世子上座,拍了拍手,示意傧相可成礼,草原上众人才又欢歌笑语起来。
那巴尔雅姑娘顶着云霞刺绣的包面,由阿拉格木旗家老妈妈搀扶出来,穿着火红的衣裙,裙角都是珍珠银饰,十分华贵,一路向前,领着往篝火中走来,越野穿着明绿色长袍,头发结辫,也自向她走去,两人站在场地正中,越野握住她手,面上喜气洋洋,众人欢呼不止,新郎自揭去巴尔雅头上包面,将她拥于怀中。
越野带着巴尔雅来,先给仙道敬酒,两人对饮,面庞圆润的姑娘眼珠一转,看见流川,面容上露出些好奇之色来,在越野耳边轻语。越野微微一笑,也斟了一杯,去敬流川。
仙道忙道:“流川不会饮酒。”伸手欲拦。
越野笑道:“巴尔雅说,耐吉是手足,手足如骨肉,自当敬他同敬世子一般,这杯却需流川喝下,世子你也是不能替代。”
流川长长睫毛垂下,顿了片刻,当即起身,双手接了酒杯,道一声:“谢。”说着将酒饮毕。
这草原酒多用麦子和着泉水酿造,其味很烈,后劲又足,流川只觉入喉辛辣之极,身体如被烧了一遍般,连着脖子都滚烫起来,待坐下来时,仙道凑过来问他:“怎样?”
流川自己去喝了一口水,摇头以示无事。那厢越野已将身边亲友一一敬完,当下巴尔雅回去新毡,他自己却要去别处,等待宾客来恭喜他。
仙道将手伸到流川额上碰了碰,笑道:“这酒可厉害,你等会若是头晕,怕是酒劲上来,那就乖乖坐在这里,可不准到处乱走,我喝完那一巡,返回来寻你。”说着揉揉流川头发,起身而去。
那旁宾客已经将越野簇在中间,玩闹取笑起来,只推着他朝新毡里唱歌来玩,越野推脱不过,又是喜事,草原上原本爱唱情歌,就端个酒杯,站在新毡外头,兀自唱起来,每唱一段,就有人斟了酒让他饮下,喝毕再接着唱。
仙道站在一旁,听他声音飘飘荡荡的浮在这草原上空,心中挂念流川,忍不住又回首去看,瞧着那素服的人影静静坐在远处,顿生温柔之意,低下头微微一笑。
再过一时,那越野已然口齿不清,想来是开始醉了,口中含含混混,不知所唱,旁人再给他递酒,接过就喝,到后面竟然站都站不住,往后歪倒下去。
诸人都是大笑,暗叹这阿拉格木旗家的儿子太过憨厚老实,竟不知身后还有把交,只把酒给把交喝,推却了便是,如今醉的如泥,半搀扶着,将越野送回新毡。转回身来,都敬仙道。
仙道原本打定主意,能推的就推,能躲的就躲,只一面后退,口中道:“我可不善饮!”旁人哪里管他,上来就是三大杯,待喝完了再敬,吵吵闹闹,你推我敬,乱成一团,这些牧民平时哪里有这般亲近世子的机会,仙道在草原又美名甚众,故而人人都来敬他,待得七八杯下肚,仙道只觉脑中昏沉沉一团浆糊,眼前所视,都是两个三个,瞧也瞧不清楚,走路也是踉跄,情知喝的高了,哪里肯再饮,伸出手去将敬酒之人拒在一边,微微一笑,脚步磕绊的往流川那处走去。
众人见他确实喝的多了,也不为难,各自散在一边,互相斟饮,彼此言欢。
拾柒)意动
流川从未饮过,一杯就醉,不消片些时已是晕乎,身上又热,四周又吵,他又醉着,端着茶盏一口口的饮了一杯清水,只拿一只手撑着头,眯起眼睛来伏在案上。仙道脚步不稳的走来,在他身边坐下,当是一股酒气扑来,流川便往旁边一让。
仙道喝酒喝得舌头都大了,身上也是滚烫,只恨不能跳进洛溪里脱了衣服浸下去,眼睛盯着流川飘飘飞乎的衣袂,不由的伸手去扯来盖在脸上。
流川转头去看,只见这长夏王世子哪还有半分周正的摸样,竟躺在自己身边,将自己衣袂扯在脸上,嘴角笑嘻嘻的,他心里好笑,骂道:“白痴!”许是饮酒,声音轻哑,不若平日清冷。
仙道将他衣袂吹开,一双眼睛极亮,看了看流川,柔声道:“枫,你躺在我身边来。”
流川听他改口相唤,不觉一怔,暗道,这白痴莫不是喝傻了么,也懒得理会,只懒洋洋又想伏下身。仙道等他一会,不知怎地急了,伸手去握住他手腕一扯,口中还道:“枫,我叫你……你怎地不理我……”
他这下力气倒大,流川被扯得身子一歪,顿时踹了他一脚怒道:“滚。”
仙道虽是喝酒,于这招式之间却并未糊涂,看见流川一脚飞来,手腕一转,冲他一笑,突然坐起,飞指点他几处穴道,流川哪想到这一出,没得防备,身子一顿,就觉仙道臂膀横到自己腰上,口中说道:“枫枫,我醉啦,我们躺着说说话吧。”就要拉流川卧倒,怎奈他着实醉的厉害,自己脚下虚浮,又来搂抱流川,两个一起倒在地上,索性地上铺了厚厚的皮毛,倒也无关痛痒,只是这人一臂又伸过来搭在流川肩上。
流川被压住,登时恨得直磨牙,眼珠亮晶晶的骂道:“白痴,快解了我的穴!”
仙道摇头道:“那可不行。”慢慢去寻了流川手指握住,转头来看他,见小孩脸颊气鼓鼓的不知在生什么闷气,奇道:“枫,你生气么?”眼珠转一转道,“那我唱个歌你听,听了你就不生气啦。”
流川心道我将你这白痴一顿死打,自然就不生气了,耳边仙道已唱起来,声音太轻,一概听不清楚,想来真是醉了。他抬眼看去,头顶一片星空清明,四野逐渐静下来,夜色已深,想来聚会的牧民大多回去睡了。
那仙道先呜呜哝哝不知哼了些什么,声音一转,又旁唱别的。流川在长夏住了许久,隐隐听得懂一些长夏话,却听他唱道:
“鄂托克旗的西边
道路远又远,
跟流川见面难上难!
种下柳树苗子就会长大,
多年没有见面怎不急煞!
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
我跟流川离不了!
在柳树荫底下坐上半天,
前世许下好愿的话就能见面!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
把可爱的流川耐心等!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流川的背影了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流川的背影从后面了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流川的背影从侧面了望过了。
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流川的背影从前面了望过了。
你那秋水荡漾的双眼才叫人喜欢
你那褐缎袍子我们不稀罕,
那纯洁的心灵才叫人喜欢。
你那三尺缎子头巾我们不稀罕,
那满嘴洁白的牙齿才叫人喜欢。
你那满圈的绵羊我们不稀罕,
那专一不二的真心才叫人喜欢。
你那珊瑚珠子我们不稀罕,
那诗一般的言语才叫人喜欢
……“
他不唱还好,竟唱的是方才越野被簇到新毡前,同他的新娘巴尔雅唱的那支情歌,只是将巴尔雅都改成了流川。他唱的这般清楚,连词也没有改错,唱着唱着就沉沉睡了过去。流川又好气又好笑,撇了撇嘴,暗忖道:不知这白痴喜欢上谁,倒跑来我这里装疯卖傻,哼,等明日他醒来,再同他算账!
他此时穴道被点,不知几时能解,好在天气初秋,却也不冷,喝了杯酒,倒是头晕,当下闭上眼睛。
那仙道在草原上睡了一夜,再醒来时天光乍现,远处羊群咩咩叫着在草地上游荡,四野都是青草露水气味,因是宿醉,头痛欲裂。他眯着眼睛伸出手来敲了敲额头,坐起身来。早起放牧的牧民见到世子从草地上睡起,都掩着嘴发笑,赶着羊群远去了。
仙道顿时讪讪,自知又是喝醉了不晓得怎的在外面睡去,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拍掉身上草叶,又想起一出,转身往安西的帐篷奔去,将帐帘一揭,口中委屈道:“流川,你竟丢下我一人在草地上睡觉,自己跑了!”说着钻进去。
流川正抓着小狐狸喂它吃肉,听到仙道声音,脸色顿时冷下来,还没等他站稳,身形一晃,一掌就向仙道腰上招呼来,这一掌看似无奇,却是极厉害的把式,待到他腰前,已变了三招,由掌转指,五指细细勾起,如鹰爪一般。
仙道大吃一惊,啊了一声,身子疾起,往后一转,流川并不住手,他只得身形一偏,先行移出帐去。
流川当不饶他,身形一转追出帐来,手指轻轻在空中一晃,袖角一拂,卷起地上一颗石子来,倏地朝仙道额上弹去。
仙道纵身一跃,直窜的丈许,凌空翻了四下,躲他这一石,自觉流川出招诡谲清灵,又比往日厉害许多,不由得暗自伸了伸舌头。
流川袖角一转,第二颗第三颗石头又飞来,如此几许,噼里啪啦,宛如落雨一般,仙道宿醉,正是头痛,哪里变转得来,少不得身上挨了一记,啪嗒往后退了几步。
那石头来的虽快,因着颗粒甚小,却也不痛,仙道伸手去握住那枚石子,拍掉衣衫上的尘土,慢慢荡到流川面前来,手指暗暗把玩小小石头,另一只手却去捂着额头,口中闷声道:“流川,我头痛……”
流川眯起漆黑眼珠,闻言撇了撇嘴,一脸不屑之色。
仙道扁扁嘴接着扮可怜:“流川,我真的头痛……”
流川冷然道:“活该。”想到仙道昨晚又是拉扯又是乱唱,脸色又寒上三分,抬腿又踢他:“白痴!”
仙道自知自己昨夜酒醉,还不知同流川说了什么荒唐的话,做了多少荒唐的事,扬着眉头微微低下头去讪笑,忆及流川一袭白衣请冷冷的随着自己从众人面前走过的样子,心中又不禁一动。
他自己这番心境激荡,每每和流川相处,则必然由衷生出一股甜蜜喜悦的感情,只觉天下之内,四宇之外,再无一人如流川这般同他心有灵犀默契相当,但若单以“耐吉”概之,却又隐约不对。
流川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淡薄,眼睛虽漆黑明亮的有如极致繁星,也嫌太过冷漠了些。可是他的单纯明澈,他的傲骨和倔强,他的意志坚韧和不屈,却是无可比拟的。无论何种情况下,他都能使人觉得,这个纤细修长苍白的少年,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的绝尘之意。无论谁只要认真的瞧过他一眼,也都永远无法忘记。
这就是仙道彰心中的流川枫。
最好的,最无可替代的流川枫。
仙道彰每次想到他的流川枫,都会觉得又甜蜜,又喜悦,又期望,又不安。
他不安的是,不属于长夏草原的,因为命运而漂泊至此的流川,会在某一日,像他无声无息的来这里一样,无声无息而又没有预兆的离去。想要永远守在一起,世上哪有这般轻巧之事。
可仙道暗自又会想,无论流川去到哪,我总会将他再带回这片茂盛繁密的草原来。
这长夏草原历来不过是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牧羊放牛奔马遥歌,草原上的草枯了生生了枯,如此一年又一年,养活了不知多少代长夏人。长夏族先祖在此定居,原是盼着子子孙孙,祥和安宁繁衍不绝,不争斗不杀戮不贪婪不放肆,平和静气的做草原上悠闲的放马人。至仙道父王这一辈,已历六世,从来都是祥和的很,仙道这般想法,却也并无差错。
他四侍分出于四旗,鱼柱最为年长,十八岁时已婚配,越野次之,翌年春日,长夏族再迁回草原时,植草也娶了巴颜赫拉旗家最小的女儿做妻子,而呼尔格木旗家的小儿郎彦一年不过十三岁,尚幼,自不能娶亲。故当植草婚配之后,长夏王眼瞧着自己独生的爱子一日日的长成男子汉,心中未免将仙道的婚事放在心上,当做了全族头一桩大事。
长夏世子身份尊贵,晋朝时受司马皇帝尊,奉为王汗,又称之草原之王。历代长夏王诸子中,只有长夏王正妃所出之子,可被封为世子,从而继承王汗之位。如今的长夏王同已故的正妃乃是青梅竹马,情爱之深,正妃当日在时,便再未娶别的女子做偏帐,正妃故去之后,更是绝了男女之情,只有一子,便是仙道彰,更无汗位之争,仙道当是下一任的长夏王无疑。
是以仙道的婚事,自然是长夏族大事,其所娶女子的相貌、人品、出生、授学、礼仪,都需由长夏王及四旗、八丘各家品论,无一缺失者,方得为王汗之妃。
于是那植草婚后,长夏王既召了四旗旗主,将族中贵胄家中适龄婚配有才德容貌的姑娘的姓名一一报来,每日只在帐中商议,要给仙道选一位怎样的正妃才好。仙道亦不能到处乱晃,需呆在一旁侧听。
他年已十八,自小相貌不俗,有清姿。此时足矣称得上是丰神俊秀之极,身形更比一般长夏男子更为高大挺拔,故而每当骑上他那匹毛色洁白的大马飞驰在草原上时,长夏族多一半的女儿家都仰慕他。这些扎着漆黑发辫脸颊红润性子爽朗的姑娘们,会一边牧放群羊一边为自己的世子唱起情歌,来表达爱意。
但对仙道来说,他自己从未想过此桩,与族中女儿,也多不记得,并不清楚谁是谁家的姑娘,何谈爱慕喜欢可言?反不如每日去寻流川,两人开打打得遍地狼藉,或者卧在流川身侧,看那小孩子闭着眼睛甜睡,自己瞧着他发呆来的更为有趣。因此长夏王同诸人合计此事时,仙道坐在一边,都是一言不发,状如神游。
这番论了好些天,仙道无不如此,若长夏王让他离去,便欢喜之极,转身就走,对自己的婚姻之事毫无牵挂纠缠。长夏王心中嗔怪,暗自计较道:这小子打小便主意多多,最不喜被旁人令着做这做那,我看他对所提女儿家都无兴致,莫不是心中早有所终?想到自己同早亡的正妃也是如此,眼中便只剩那一个,再怎样好也放不进心里,不由的抚须大笑起来。
各旗旗主正是吵吵嚷嚷,听他一笑,都抬头来看他。长夏王摆手道:“咱们也不必忙活,彰儿这小子最是主意多多,说不定早有打算,咱们白操这份心,倒真是糊涂了。”
那四旗旗主都是瞧着仙道自小长大的叔伯辈,听长夏王一言,都是了然,当即点头。
仙道那天从流川处回来,远远瞧着父王立在自己帐门边相候,忙停身拍去衣衫灰尘草叶,这才走到父亲身边,眼珠一转,奇道:“父王怎的不和众位叔叔伯伯们在大帐中?”
长夏王抬眼先看看他那头怪异的朝天发,身后漆黑的发辫不知怎的又散乱起来,衣服脏兮兮的只没个干净,顿时哼了一声,怒道:“你这小子!十八岁了,还整日的游手好闲四处玩耍,好好的一个世子,怎的和个顽童一般?大帐,大帐!你以为我们这群老头子呆在帐中每日是吃茶聊天好玩的么?若不是为着你的婚事,谁爱整日没事,都聚在帐中操心?!瞧你这没心没肺,哪有一点长夏未来王汗的气度姿态?”说着瞪了仙道一眼,看儿子抬手去将散乱的发辫随意的扯了条丝带一束作罢,知道这小子准又是左耳进右耳出,说什么也听不见,心中大为烦恼,转身朝里面去,口中接着道,“你且进来,我有话问你。”
仙道知道父王定又是要为着这家的女儿那家的姑娘同他好一顿教训,不由的长叹一声,抬起手来揉揉脑门,钻进帐中去。
那长夏王在席上坐定了,眼睛瞅着仙道,暗自看这小子如何心定气闲的同自己装模作样。仙道哪知他的想法,自己去倒了水来喝,喝罢拍了拍肚子,觉得洛溪之水,当真甘甜之极,何况他与流川过招,只打得黑天暗地,那小子说睡就睡,连水也不招待一口,真是没心没肺的很呐。这么想着,不由得勾起嘴角,低下头去轻轻一笑。
长夏王看他这一笑,已经有些明白,抬手来抚须,低声呵呵笑起来。
仙道只被父亲笑的一头雾水,走到长夏王面前盘腿坐下,做出十分听从教诲的耐心虚心之态。
长夏王知这儿子自小就会装样子,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同你老子还装什么,我还不知道你这小子肚子里打着什么主意,你是面上一团和气,心里各种不服,是不是?哼,还和你爹摆什么算计?你那心上人是谁家的女儿,只消将她名字,出身,都说来我听便是。”
仙道眼睛眨眨,一片茫然,笑眯眯问父亲:“什么心上人?”自己暗地里扁扁嘴,不知自己何时跑来的心上人。
长夏王唔了一声,斜眼瞧他,父子两个对着瞧了半晌,他扬声道:“我的儿,你也太小看你老子的肚量了罢。我长夏固然对世子王妃的家世人品,素来瞧得极重,但所谓姻缘天定,情由心生,你若是当真喜欢牧民家的女孩儿,只要对方家世清白,人品贵重,父王哪有那般迂腐,自然准你的情就是。”
仙道一时啼笑皆非,看着长夏王,两道长长浓眉微微垂下来,十分无奈之色。等父亲说完,他双手合十,举在胸前,做了个虔诚之意,摇头正色道:“父王,孩儿不是与您扯谎,孩儿心中,当真从未喜欢了哪家的姑娘。”
长夏王立起两道浓眉,凑近了瞧他,突然问道:“从未喜欢?那父王问你,你平日可有思念之人?可有想见而不想分离之人?可有一想到她便心中喜悦无以为继之人?”
仙道心中一动,睫毛覆下去,顿时沉思不语。
长夏王只道他开了心窍,心中大喜,伸手去拍了拍仙道肩膀道:“小儿女家,最是多情,父王且告诉你,我昔日喜欢上你母亲,当真就是如此,每每想到柯尔木雅,我这心里,真是有如泉水流淌,遍身都是喜悦快活,只想每一时都瞧见她,同她在一起,这便是情爱之心了。”
他看着仙道,想起年轻时同妻子放马草原,欢声笑语的快活,目光中顿时温柔不胜,静了许久,才又说道,“我瞧你这摸样,自然是有了,那却不妨同父王说来。”
仙道两道长眉微微蹙起,瞧了父亲一眼,又低下头去,复抬起时,不知打定什么主意,仍是摇头,淡然道:“孩儿当真没有心爱的姑娘。”说罢嘴唇抿起,不肯再发他言。
长夏王冷眼看来,分明是心中有人,又不肯承认,不知这小子心里顾忌什么,死活也不肯松口来说。他心中又怒又气,起身拂袖道:“你说不说?”
仙道抬眼看父亲,轻轻摇头。
长夏王冷冷道:“既是如此,没有便没有。自古男大当婚,你既是我儿子,又是长夏的世子,这婚事也不能再拖,便有父王我替你做主。那阿拉格木旗家的乌云格兰如今一十六岁,是越野的亲妹子,生的好相貌好脾气,当真是我们长夏草原最美的姑娘。阿拉格木旗又是我长夏第一旗,无论家世人品,这乌云格兰与你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就定下来,选个日子,将亲事成了吧。”说着转身而去。
拾捌)情生
仙道自幼既懂,这长夏王世子并非那般好做。所谓高处不胜寒,为王为帝,未必就有许多快活,事事被人冷眼瞧着,众口说辞,这也是错那也是错,想来也没什么好。就是婚姻大事,也不能由自己一人说了算,需得全族人都交口夸赞,那才是好亲事。
但他那时年幼,转念一想,总道自己定然能找到欢喜之人,既合着自己个心满意足,又能盛着全族人的盼望想法去,两全其美固然是难,但若真心去求,却也非没有。
可长夏王才将话说出口,仙道只觉被雷镇住一般,满心都是酸涩难受,父亲如何怒而离去,也毫未瞧见,耳边只反复一个名字,乌云格兰。乌云格兰。越野的亲妹子乌云格兰。
那乌云格兰,是阿拉格木旗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小同仙道他们一同玩耍,再大些自然男女有别,只同别家的姐妹一道去了。生性爱穿紫衣,因容貌俊秀,牧民都爱喊她紫云。仙道小时也同她一处说话,但年岁渐大,又不常见,早不记得儿时的情景,更从未想过,父王将她定做自己的王妃。
他呆了半晌,猛的站起身,喃喃对自己说道:“不,不,仙道彰,你心里已有这人,怎能娶了别人?!”立了半晌,飞身而出。
此刻夜色已沉,草原上昏暗一片,他也不顾,骑上自己的白马,一纵缰绳,白马嘶鸣一声,往安西的帐篷那处奔驰而去。他跨下白马本非凡种,奔跑如风,远远看见安西的帐尖,仙道双手一松,身子纵跃,踩着马背稍微借力,人在空中微微一晃,便已到帐门,不知是否心境焦虑,落地竟是不稳,踉跄的栽进帐中。
那流川正点了灯火,一头漆黑头发垂在肩后,披着一袭极素的白衣,在灯下翻琴谱,细细手指按在长琴上,偶尔轻轻一拨,琴声古朴,无悲无喜。听到动静,便微微侧目而视,见是仙道,复又垂下睫毛,去看那谱。
这琴谱却是安西上次归来,由中原带来。流川长于士大夫家族,昭子光一代名士,家学渊源,都尽数教授了流川,琴乃雅器,素来为德操高洁清澈之人心喜,古有以琴会有,闻弦而交的雅事。流川性子最静,为人也冷淡,那琴声总是请冷冷淡雾雾。安西带来的琴谱上,都是古韵,他幼时便常习,待再看来,想起幼年时父亲亲手握着他小手授以琴课的样子,心中顿生怀念。是故每日夜深,四野俱静时,流川常比照琴谱上的弦歌,静静的抚上半晌,只琴声仍是清冷无波之音。
仙道立在帐门那处,只瞧着鹅黄一点暖暖的光下,流川面上苍白,眼珠漆黑如夜星,一头长发逶迤铺在洁白衣裾上,浑身都是冷清清的月光,犹如身在虚幻之中。
他心中委实一紧,疾步上前去,张开双臂,猛的将流川拥住。
这下发力颇大,流川不由得皱起眉来,撇嘴道:“白痴,做什么!”抬手要去拍开他手臂。
仙道将头埋在他脖颈间,柔声央告道:“别动,我就……一会儿……”声音大有示弱恳求之意。
流川听他声音颤抖,双臂又极用力,暗自蹙了蹙眉,却也未动,只由他紧紧拥住。
仙道只闻到一股清冷的青草之气由流川身上传来,凉丝丝的澈明之极。他深吸一口气,心中不安更胜,不由得喊道:“流川,流川……”
被他死死拥住的少年轻声嗯了一声。
仙道闷声同他道:“我晚上回去,父王他……令我娶了乌云格兰为妻……”说着苦笑一声。
他身为世子需得娶亲之事,前些日也同流川说起,只是仙道只边说边笑,流川也便未记在心上,此时突然再说,少年心中微微愕然,片刻才又嗯了一声,仍是不语。
仙道初一时慌乱焦虑,此时已逐清明,慢慢放开手臂,转到流川面前,一双明亮眼睛看着眼前少年,突然一笑。
流川见他先惊后笑,长长睫毛垂下,手指抚过琴弦,发出叮的一声,只听仙道在自己耳旁道:“我明日自回了父王,他若想要儿子,便绝了让仙道彰娶妻的念头,若是不想要儿子,我便只能不做这长夏世子,去到别处游荡了。”
流川漆黑眼珠盯着他看了片刻,看仙道对自己慢慢扬起眉,露出十分温柔的笑意来,心中一片茫然,似是明白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他澄明清澈的眼珠在灯火下美丽好似深夜最亮的星辰一般,仙道心中大动,只恨不能在他眼睛上面亲上一亲,吻上一吻。只是流川年纪太幼,于他这番情动如何能懂,他若贸然亲近,反而亵渎了这月亮般清冷倔强的少年,只得强忍住心中悸动,柔声道:“流川,我如今只想同你说一句,你听懂也罢,不懂也罢,只盼你记得。”顿了顿,他才又接着道,“我才认识你时,只觉得你性子直率,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黑既是黑,白就是白,从无模棱两可之事。世上人都圆滑,唯独流川枫清澈,我只千方百计,要你答应来做我的耐吉,只因我知道,若此生能得你为耐吉,同甘共苦,仙道彰当不枉一世。可如今,我才不想要你做我的什么耐吉,我只求……我只求你……你能做我的弘格尔……生生死死,与仙道彰两不相分。”
流川先听他说不想同自己做耐吉,微微蹙了蹙眉,又听到弘格尔,更是迷惘不胜。他对长夏语素来一知半解,平素也未同几个长夏人一起说过些子话,所学所懂,都由仙道所出,却并未听过弘格尔是何。
仙道看他眼中澄明清澈,知他不懂,心头酸涩,却还扬眉笑道:“我啰里啰嗦,只怕比往日更似白痴吧?”
流川静静瞧他,眼珠极黑,晶莹剔透。
仙道怔怔的与他对视了半晌,突地起身,柔声道:“天色不早啦,你也该歇着,小心明日起来又困……”见他柔软的额发覆住了眉毛,不由得又蹲下身伸手去微微将其拢到一边,露出面前少年漆黑两道眉来,这眉衬得流川脸色更是苍白,他低下头舒了口气,轻声道,“……流川,我知道我瞧着的,并非是你真正的样子,是不是?”
流川漆黑的眼珠仍旧澄澈无波,长长睫毛轻合一下,点一下头。
仙道修长手指在他额上碰了碰,嘴角扬起,微微一笑,这才又起身,口中絮絮叨叨的说道:“快些睡吧,夜里不许蹬被子。我先去了,流川。”说罢揉了揉流川乌软的黑发,慢慢走出去。
仙道既下了决断,心中已再无旁计。次日清晨一早便起,往王帐中辞绝婚事。
此时诸旗主已聚在王帐,听候世子王妃的消息。长夏王也无他意,便同阿拉格木旗旗主起身道喜,说明仙道有意乌云格兰为妻,需定下吉日,好成大礼。
那阿拉格木旗旗主年逾六十,乃是乌云格兰的祖父,视乌云格兰如掌上明珠一般疼爱。乌云年岁逐渐大了,他心里着实计较要为孙女寻一门极合称的亲事,找一位太阳般的好男子为夫,疼爱她喜爱她,老死不分。这老旗主看着仙道自小长大,对世子的才干相貌气度,都是佩服无比,暗地里并非从未想过仙道和乌云配成一对。只是世子出生华贵,若是长夏王无意,他自然也不能主动来提,如今突听得长夏王这般一说,登时喜出望外,起身答礼。
老旗主只当是仙道自己的意思,想到世子钟情于乌云格兰,天下再也没有这般的好事了,连声同长夏王道:“唉,不敢当不敢当,乌云那孩子被我骄纵坏了,能得世子的垂爱,当真是……当真是……”他一介武夫,与言辞素来不灵光的,一时倒词穷起来。
其余各旗旗主不由得哈哈大笑,都上前来道喜。
仙道掀帐进来时,便瞧着这一幕,便站住身,微微笑问道:“怎的诸位叔叔伯伯都这般欢喜,是我错过什么好事情了么?”
长夏王看到他,哼了一声,抚须不语。其余各旗旗主却都笑着朝他摆手。那巴颜赫拉旗家、呼尔格木旗、哲哲阿木旗的旗主都围上来,恭喜他同乌云格兰的亲事。
仙道也不辩解,只待他们都一一说完,这才垂眉微笑道:“真是乌龙一桩,倒扫了各位的兴,我仙道彰并未喜欢乌云格兰姑娘,自然也无意让她来做我仙道彰的妻子。”说毕转向父亲,双目似笑非笑。
阿拉格木旗老旗主不知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看看长夏王又看看仙道,没了主张。长夏王同他安抚道:“你只管去准备婚事,听着混小子胡说什么,我是他父亲,给他定了这门亲事,还由得他挑三拣四不成?”一双黑眼睛死死的盯着仙道,气势逼人。
仙道还是轻笑,将头微微一摇,轻轻叹了一声。
长夏王怒道:“你阴阳怪气的笑什么,难道你老子说的不对么?”
仙道退后一步,向他施以君臣之礼,冷冷答道:“您是王汗又是父亲,仙道只不过是子民同儿子,自然做主。可惜仙道彰心有所属,此人却不是乌云格兰,我心如磐石,万死不能令其更,王汗又有令,不可违。”突地一掀袍角跪下去,恭恭敬敬对父亲磕了个头,“仙道只能将长夏佩交还父亲,不做世子,不娶非我心仪之人。”说着将怀中一枚暗蓝色玉佩双手置放在地上,转身要走。
长夏王怎知这小子一向无谓,如今却倔强至此?一时又急又怒,抓起一旁的茶盏向仙道掷去,那茶盏里盛得半盅水,尽数洒到仙道背上,他也不停,大步而去。
他立在帐外,放眼青翠草原,羊群如云,天空湛蓝,孤鹰横飞,四野清风,席席而来,心中苦闷,却无可泅渡,想到父亲性子极倔,说话向来不做反悔,自己这番冒犯他长夏王的威严,只怕要闹得整个草原不得安生。
他对流川情之所钟,又可谓不能回寰万死不悔。可流川年纪尚小,于情字一物当真茫然之极,他爱极流川,更不肯令流川为难,当真是纠结之至。
思虑片刻仙道飞身上马,往不周山之地狂驰而去。
他却不知,他昨日深夜去到安西帐中,说了一番话又走。这汉人少年生性极慧,虽是一知半解,却也隐隐知道,仙道心中不肯娶那位长夏王定下的姑娘,必然要做出什么大事来。
他二人自小相交,若论心有灵犀,只怕要胜过这世上不知多少知交好友,那流川素来爱困,自小便爱睡觉,这夜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直折腾了大半夜,好容易天蒙蒙亮时才渐渐合了眼睡上一会儿,又梦着仙道笑眯眯的蹲在他面前,只反复同他道弘格尔三字,他性子单纯执拗,便在梦中问仙道:什么是弘格尔?仙道不答,眼眸中嶙峋孤独之意,站起身来离去。
这么着反复了几回,流川当得醒来,看到帐外天色明亮,想来已是早上,既心有困惑,不如去找仙道问个明白。
他往长夏族的帐篷那走了一段,远远的看见许多人围在王帐门口,不知在说什么,那位容貌威严的长夏王面色不善,似有深怒,隐隐传来世子、婚配、糊涂之词。流川立在那里顿了一顿,暗忖道看这王汗的模样,不知仙道做了什么,需寻了他问明才好。
他正想着,恰看到越野急急的往这处走来,因他去到越野的婚宴上喝过一盅喜酒,稍稍与越野相熟些,当即朗声问他:“你瞧见仙道了没有?”声音十分冷脆。
越野却是奉着王命,正四下打探世子的下落,也想问流川。不想流川反而先开口相问,不由得愣了一愣,奇道:“我正要去你那处问他,怎么,流川你也是未见他么?”
流川摇头以应。
越野唔了一声道:“世子将长夏佩留在王帐,断然不肯——断然不肯应了王汗给他定下的亲事,出了大帐便不见人影,我们也四下寻他。你既未瞧见,我再去别处问问,总得先找到他才好。”正想要走,突然又想到流川同仙道交情极深,非他们所能及,想来流川若是相劝,仙道必然听从,又返回来,眼睛瞧着流川,回头去看了看四周,低声道,“王汗这次当真是被世子气糊涂啦,只说要押着世子也需得完婚不可。我因不在帐中,并不知发生什么,流川,你若见到世子,定然好言劝他,王汗毕竟同他是父子的情分,何至于闹成这样,各退一步,岂非皆大欢喜?”说毕抱了抱拳,这才匆匆走开。
不多一会儿,草原上四面都是马蹄声,长夏王心中有怒,又生怕独生的爱子负气而去,自然令帐下诸人遍地去寻仙道,只瞧着茫茫草原,到处都是王汗侍卫,瞧来倒也颇为壮观。
流川瞧了片刻,独自去仙道帐前,静了一会儿,席地跪坐下来。
他这想法,又和旁人不同。别人担心仙道畏惧婚事,若是跑了,或者同长夏王怄气,不知做出什么来,心中担忧,都是有的。流川却只知仙道素来并非惹下事非一走了之之人,决计没有因着不肯成婚,便丢下一族老幼,独自去往他处的道理。既是不在,想来是有不在的道理,等仙道彰想明白想清楚,自然就在了。与其四下奔走,徒呼奈何,不如等在这里,他若回来,必回帐中,那时再问他,倒也无妨。
他心思沉静,凡事都看得澈明,如此想来,便索性合了眼,任凭草原上微风清起,将他漆黑柔软的额发吹散。
谁料这一待便是一整日,那天色慢慢黑沉下来,黄昏浮光,原野暗淡,月升西山,仙道却仍是没回来。出去寻世子的都一一回来,马嘶声一片,去往王帐复命,再各自归去。牧民们赶了自家牛羊进圈,那草原上逐渐寂静下来。
流川睁开眼睛,只看见灰蒙蒙的夜色之中,一轮凄冷冷的明月照在地上,青草漫卷,夜风习习,偶尔有归家的牧民从马上跳下来,牵了马拴好,钻进帐中,旋即帐中灯火彻明,显得外头越加的黑暗起来。虫儿伏在草间嘤嘤低鸣,有小小夜蛾在月光下扑腾闪烁,又翻滚跌落。
便在这时,有人在不远处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轻不可闻,便如鬼魅一般,然流川习武,听觉较常人更为敏捷,听到这一叹,顿生警觉,一双漆黑眼珠微微眯起。
那声音似是离他近了些,便就在他身后,又是轻轻一笑,仍是轻若烟灰。
流川身形突起,足尖轻轻一点,身子不转,往后急退,倏地一下,便朝那人处去。此人却立时察觉,也是骤然而起,腾跃着往别处跑去。黑暗夜色之中,只瞧着此人腾跃手段高明非常,如鹏鸟一般。
流川漆黑眼睛亮光一现,已辨出此人,正是安西无疑。只是安西回来,却不去帐中,为何独自站在暗处瞧他?流川心中略疑,眼见安西远去,飞身去追。
他二人在宽阔草原上无声飘行了不知多久,只到了四野荒凉之地,那安西突地将身一转,猛然停下来,冷冷道:“追我作甚?”
流川自他上次带来琴谱,两人已有半年未见,此时他突转身,面容青灰,须发都落了不知多少,显得头顶秃枯,胡须凌乱稀薄,一张脸上团着隐隐黑气,倒似中毒极深。月光下衣衫乱舞,脸色枯败,神情凄厉,如同黄泉出来的厉鬼一般。
流川不由得一惊,但他蒙安西不弃抚养,并不怕这疯疯癫癫的老头,便上前去,站到安西面前,一双漆黑眼睛往老头面上看了片刻,冷然问道:“你中毒了?”
安西一双小眼闪烁不断,目光中疑虑重重,静了些许突地哈哈大笑,伸手去捉流川的手腕。
流川看他手指如勾,出招颇狠,袖子一拂,身形后退三步旋然一转,到安西身后去,避开他这一抓。
安西一招空了,却未见怒,反而朗声道:“枫儿,你武学上又精进了。”声音十分欣慰,停了一会儿,又颓然一叹,慢慢将身转过来,手指按住腰带,慢慢扯开。
只见那腰带银白,柔软无骨,被安西慢慢一点点扯下来,竟一点点变得刚直,待到安西将其握在手掌,却哪里是腰带,分明是一柄寒意彻骨的细剑!
拾玖)黄泉
安西低头去看了看手掌上的长剑,手腕一转,劈然将其拍飞向半空,那剑破风而出,发出嗡鸣之声,杀气腾腾,阴寒刻骨,剑身银光如月。
安西撤后几步,沉声道:“枫儿,且收了这黄泉吧。”
那剑如有耳一般,听到语声,突地剑锋一颤,直刺流川面上,其戾气之重,仿若这剑身后立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双手捉着此剑乱砍杀过来。流川左臂拍向风中,看准那剑柄所在,身形如雀,直飞半空,足尖借着剑身微微使力,腾跃翻转之间,衣袂飘扬,如大雾弥漫,旋即出手,抓住那剑剑柄,整个人犹如同剑化合为一,笔直冲向地上,剑身直直的刺入泥土之中。
安西立在一旁,看流川抓住黄泉刺进土中,轻飘飘从半空落在地上,素服衣衫的少年黑发飘舞,身侧细细长剑如月色一般清寒,两个凑在一块,可不是轻寒漠漠,疏风离离八字么。眼瞧着流川将黄泉从地上拔出,不由得轻叹道:“黄泉黄泉,黄泉一出,不闻人声,只听鬼哭……嘿嘿,三十五式,三十五式杀人剑,堕天便要举着黄泉,用三十五式杀人剑,杀尽天下该杀之人,我安西便是成了白骨,倒叫天下人人闻得黄泉之音色变,哈哈,也不枉活这一世!”想到此间,顿时仰面怆然大笑起来,其笑声凄厉非常,亦如大哭。
待他笑够了,拭了拭眼角,却瞧见流川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自己,目光静谧如水,无喜无悲,那柄黄泉倒映着天上那轮请冷冷的月光,竟数笼在这少年身上。
安西自识得他便知这小娃儿性子之沉静,心地之纯澈,都非凡人可比,但仍不免暗惊。
流川低头去看手上长剑,长长睫毛微微覆下,淡淡道:“这剑很好。”
安西唔了一声,他方才一番催动内力,发足狂奔,只将五脏六腑里的毒气都翻涌上来,伸出手强点了身上几穴,按住那毒,微自咳嗽数声,沉然说道:“坊间传闻说这黄泉凡出必索命,剑照鬼魂哭,有地府神兵之名。我也是机缘凑巧,寻得了它,因你我有些缘分,我授了你三十五式剑法,也当赠你一柄好剑,来配这剑招才好。只一门,此剑寒气太重,又无剑鞘,识主而侍,护主之心甚切。你若无杀气,它便柔似一方腰带一般,倘是遇敌,以内心贯之,又是毒刃。我瞧着它似是十分契合你。嘿嘿,黄泉黄泉,好奇怪的兵刃,好厉害的兵刃!想来这世上除了碧落,再无人堪与它做对头!碧落黄泉,碧落黄泉,枫儿,他日你若瞧见那手持碧落之人,当是与你定然有些缘分的!”说着又是连声咳嗽。
那流川只觉手上黄泉嗡嗡嘤嘤,旋即慢慢软下来,方才还是一道银光,此刻竟化作一汪澈水,如睡去一般,他心中对此剑十分喜爱,慢慢抚了抚黄泉,将其系在腰间,素服银带,却也相配之极。
安西默然相视,不断咳嗽,只觉胸中一股翻涌的真气,混着那毒,就朝面门袭来,真是呼吸不吸,难受非常。他年事已高,虽身怀上乘武学造诣,毕竟也不过肉体凡胎的俗人,又扛着这毒行了许久,只疲累无比,叹了一声,席地坐下。
流川看他衣衫凌乱,发须皆秃,连从未离身的一杆烟也不见下落,想来他这番出去,必然遭遇了极大的变故,又看他气喘吁吁,额角冷汗长流,心有深忧。
果然那安西喘了一阵气,轻声道:“枫儿,你坐在我身边,我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说给你。”
流川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安西又是一阵咳嗽,只恨不能将心肝肺全都咳出来一般,流川抬手去帮他拍背,安西咳嗽许久,声音沙哑道:“好枫儿,好枫儿……”目中似有泪光,瞧着流川的眼神,真是古怪之极。
他从前从未叫流川名字,只娃娃娃娃喊个不停,今夜却以名相称,表情又怪,流川隐隐猜到,他要说的那事,自然也同自己有极大干系。
安西顿了些许,这才又开口,眼睛瞧瞧天上冷月,淡淡道:“流川枫,你身上佩着蝾螈璧玉,你不是北齐散骑常侍昭子光的亲生子,你的出生另有缘由。昭子光不过是同你有缘,将你收养了罢。”
这话一出,真是非同小可,流川暗自一惊,失口道:“什么?!”
安西冷冷一笑,双目盯着他,低低说道:“怎么,你心里很是吃惊么?你道我骗你不成?”
流川静了片刻,将心中惊疑尽数压下,轻声道:“你且说,是真是假,我自然懂得分辨。”
安西嗤笑一声,又冷冷往下说去:“你身上所佩的那块璧玉,来历自是非同小可,昭子光大人自然也是知晓的。只因这其中牵扯良多,他心地仁善,既不肯叫你小娃娃流落不测,又觉得命乃天意,人力不可违。故将你视作亲生子一般养大,同旁人只说你乃是他在西岭所娶妻子所生。我这些年四下暗访他当日在西岭为官时的旧交,却无一人记得他曾娶过亲,娶得又是谁家的女儿。所幸这些年皇帝换个不停,西岭旧人也走的七七八八,昭府除了昭子光和他那老仆,再无别人,倒省了多少事!”说道此间,突地一笑,转向流川道,“想来昭大人平素,从未同你提及你那半路产下你便故去的娘亲罢?”他盯着流川瞧了片刻,嘿嘿一笑,“是了是了,世上没这个女人,他又最是挚诚君子,能不说谎,自然是不说的好。岂不知天底下多少谎话,都需别的谎话来圆,倒要为了一个谎,编下多少个谎来!”
呆了片刻,安西又道:“你额上有个红色胎记,样子像九道火焰,是也不是?你养父昭子光只同你说,这胎记别人瞧着害怕,所以你不许出门,是也不是?你现在这幅样子,却是戴着人皮脸,并非本相,是也不是?”他将头摇了摇,叹道,“你身上那块蝾螈璧,来历极为不凡,高欢喜爱饲养蝾螈,此物有毒,不死,水上行走如飞,陆水都能活,那蝾螈璧自然是高欢的子孙才有,这璧上生物阴寒,女子不能佩,非是男子不可。我因瞧着你这块璧玉,这些年每每去到中原,必然暗中打探,可有高家皇族,突然缺失了这璧玉。可是皇宫大内,想要进去岂能那般容易……”面上突然怪异起来。
所谓天下之事,无不漏风的墙,凡有所为,必有所知。安西暗中查探,这些年他每回出门,定然扮作贩夫走卒,混于邺城,明察暗访,隐隐探得北齐那位神武皇帝高欢的长子高澄,曾与邺城歌妓坊中流连,这位被膳奴所刺杀的世宗文襄帝乃高欢正妻所生,是为嫡长子,身份尊贵,自幼聪慧过人,深的高欢喜爱。六岁时,神武皇帝家宴,便将第一块蝾螈璧玉赏给长子佩戴,那璧玉既是父亲相送,自为高澄的爱物,平素从不离身,但不知怎地,后来却不见他佩戴,只推说丢了。为高澄更衣的小奴怕受杖责,更不敢将此事捅了出去,便不了了之。安西得知心喜,自然往高澄那时最爱流连的歌妓坊中寻找知情人,不料却掉进一桩天大的陷阱里面,竟身中奇毒,命不久矣。
他非但武学造诣惊人,于望闻问切的医药也颇有心得,待察觉时,那毒已进了五脏六腑,若是强要调养,反而死的更快,除非拿内力将其困在一处,尚可得数日活头。这般厉害离奇的毒,安西闻所未闻,想到自己不久于世,需得将流川的身世如实告之才好。这世上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日后这小娃儿若是机缘巧合,得遇知情人,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好知道了自己的来历。
他将所查一一说给流川,只觉心头一桩大事终是搁下来,他本一味提着一口气,此时心事罢了,不由得气息翻腾,突然连连呕血。
流川出手如电,点他背后两处穴道,低声道:“快别说话。”说着凝神运气,要用内力,将他体内的毒逼出来。
安西摆摆手惨笑道:“莫要白费力气啦……”慢慢起身,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看了流川一眼,冷冷道,“你与我做了一场师徒……”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生性狂放不羁,不喜束缚,最是性子怪异,本来有惊世之才,原指着做一番大功绩,哪想到正是人生得意之时却陡生变故,妻子被杀,三个襁褓中的女儿俱是下落不明,连最为看重的爱徒也叛离他而去,一时激愤,犯下大罪,杀了无数人,结下滔天的仇怨,为避仇人他逃到这远离尘世的荒野草原来,同长夏人混居在一起,身边再无半个亲人。这番凄苦悲凉的境遇,当真是世所罕见,是故年岁越大,说话越是尖酸刻薄,对这世人,也殊无半些好感。若是说收留流川,也不过是瞧着这小娃儿年纪幼小,便遭了那般的变故,生起怜惜之心。但他素来不信旁人,更不肯同旁人结下什么恩情仇怨,是以连师徒的称谓也不愿与流川结下。
但此时他心知命不久矣,天地茫茫,人活百岁,也不过一个死字,并不畏惧。只是同流川结了三年的缘分,眼瞧着这小娃儿将自己的本事都一一学的周全,为人也着实不坏,如此想来,心中难免凄凉。
可他心肠颇硬,只是稍微凄然片许,又露出那般无谓之色,冷冷的接而说道:“你与我做了一场师徒,如今我就要死啦,人死有一愿,娃娃,我教你一场,你可愿与我了结这心愿么?”他两只小眼瞪着流川,又瞧瞧天上月色,猛然伸出手来,去抓流川的手腕,一下子将其翻转过来,厉声道:“我只让你办一件事,你的身世,自然是要回去邺城,找到高家的皇帝们,才能问明白,他日你若遇上一个右手手腕上有一只红蝴蝶的女子,便立时代我杀了她!”说到此处,安西牙齿紧咬,面上十分狰狞。
流川漆黑眼珠瞧着他,小小嘴唇抿得紧紧,只由得被死死抓住手腕,觉得安西指甲几乎勒进皮肉里,手指颤抖,显然含着极大的怨怒和绝望,一双眼睛里也带着微微茫然。他心地纯澈,想到安西三年来所教所传,心中大为不忍,轻声道:“伯伯,这人是谁,她很坏么?”
安西表情一会迷惘一会恶毒,听他相问,眼睛呆呆看着他,茫然答道:“她是谁么……我竟也是不知道呢……这女子……这女子……她眼睛好似莞儿一般……那么的……那么的瞧着我……莞儿……小蝴蝶……都死了……”
他声音逐渐模糊下去,抓住流川的那只手倏地松开,身子直直的坐在地上,眼睛尚且瞪得极大,嘴角慢慢流出血来,脸上一片诡异轻笑,终究不再言语。 , ;
流川抬起手来,抚上他眼皮,将他双目轻轻合上,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同他尸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同安西不过萍水相逢,两人聚少离多。那安西多时外出,并不长在帐中,若是在,也是好端端的便要大发脾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挑拣流川每样都看不过去,指着鼻子就要将流川腿也打断,旁人若是同安西相处,必然颇为委屈。而流川幼年丧父,无人教养,安西再是暴躁难测,毕竟将他养大,供他吃食住所,猎来野物剥皮为他制衣。这等情谊,在流川眼中,同祖孙无异,如今突然故去,他虽屡遭变故,性子比寻常少年来的更为刚执漠然,也不由的悲然,是以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这小小的少年跪坐在安西面前,一时竟无动静。
不知这番静坐了多久,流川暗忖道,伯伯在这草原呆了许久,可每每提到中原汉家,总是露出又爱又恨之色,爹以前常说,落叶归根至为圆满,他是汉人,需将他放在汉家的地方安葬,让他既能瞧得见长夏草原,又不离了汉家,这才是了。
想到这处,便即从地上爬起,算了算此处同西岭不过是一夜的路程,飞身去附近的牧家马场解了匹马来,将安西尸身正于马上,自己骑在他身后,一臂揽着安西,一臂握了马缰,纵马往西岭的地方狂奔而去。
那西岭小小村落,如今人家更少,时值夜深,当是家家户户紧闭了门扉正在安睡。流川骑着马来的好快,不欲打扰村民,是以远远看见西岭碑牌,就停下马来,调转马头,往西岭旁边的寒山而去。
这寒山乃西岭旁侧一座小丘,山势平平,与其称为山,倒更如岭一般,山上密密麻麻都是树木长草,马行着行着,便不能再进。流川将安西扶抱下马,靠在一株树边,自己翻身而上,走了寸许,四下寻了一块开阔平坦的所在,再解下腰上黄泉,去削了一根粗树干,将头削得极尖,手上使力,挖了一处墓穴来,这才转身去,将安西背起,到穴边,将他放置在里间。
他生平只得昭子光何伯两个亲人,安西算第三位,想到此处,跪在穴边泥地上,瞧了安西许久,那月色甚好,冷冰冰的照在安西僵冷的面容上,投下青色暗影。流川静默片刻,慢慢捧了土去,一点一点将他掩埋,再拾了石子,垒砌一个小小的拱坡来。
这样忙了大半夜,只弄得浑身是泥,鬓角尽湿。流川抬起衣袖来擦了擦额角,抬头看天色微明,乍现曦光,那寒山本来笼罩在月色里,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如今倒有些憧憧的树影草动,随风摇曳起来。他默默瞧了半晌,正待起身去牵了马匹,回去长夏,便在这时,突听到一声动静。
这动静当真是轻细不可闻,但流川自小好静,待同安西处学了招式,耳辨之力也非常人,这般静幽幽的昏暗里,这一声顿让他心生戒备,当即屏住呼吸,身形一转,倏地便隐在树后。
那动静只一下,便没了后音,旋即不远处树上传来一声轻笑。有人自树上飘然落下。
这人落在地上,抬手拍了拍衣袖,口中笑道:“好耳力!我不过袖角勾住一片树叶,竟也被你听去!”声音低沉,带着一股邪妄慵懒之意。
说罢他伸了个懒腰,往流川藏身之处走来,似走得极慢极缓,可转瞬之间,已在面前。
这人身材修长,身量极高,一头长发没有琯发髻,散散的披在肩后,背对天色,他庞笼在阴沉沉的暗地里,只看不真切,然而眉眼生的俊逸邪气,却是毋庸置疑。
这人挑眉凝视流川片刻,突然一笑,依旧用那邪妄声音道:“怎么,小娃娃你是要同我藏猫猫么?”音调上扬,十足嘲讽。
流川称自己作小娃娃,登时瞪他一眼,被这人瞧见,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来。
他两人静默不许,彼此暗中对峙,忖度彼此来历,这人静待了片刻,倦倦说道:“我瞧你好一阵子,自你骑了马来,再葬了那人……”说着一抬下巴,点了点安西的归葬之地,双臂环在胸前,懒散的倚靠了身后一株矮树,挑眉打量流川,接而道,“……你小小年纪——”声音突地戛然而止,一掌直扑流川面门。
他出手好快,暗色之间,流川只听到一阵微风,其人出招之势,当得上轻不可闻四字,而招式凌厉邪妄,却非同小可,他二人隔得不过两步,身后都是丛丛矮树,要避开已是不及,他掌风袭来,流川身子飞转,整个人犹如一枚长梭一般,滴溜溜的旋转至半空,脚下机变,轻点树干,打了个燕子腾,于空中去这人后心,直逼他后面罩门。
这人如身后长眼,流川至他后背,手腕一转,手指如勾,头也不回,急扑流川心口抓去,手指快若闪电,暗暗带着极劲的力道。
流川袖子一拂,使了一个“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袖角卷起长风,有若百鸟倦归,而身子如同孤雀,轻跃腾挪,无论这人手爪如何厉害,便只抓得一股微风。
贰零)浩劫
这人见招式已老,手臂一展,随即变招,手指如电,呼啸携风,乃是极上乘的搏击之术,隐约又带着些小擒拿手的变式在其中,稍有差错,就要被他所拿。
流川看他出招,双目一亮,暗自道来得好。双臂一交,将身上真气尽数灌注于双臂之上,袖角飞舞,来拆他的招。
此人的小擒拿手想来必是家学,根基扎实自然不提,而出招之间,又透着天生的一股狂妄纵情肆意之气,因见流川上前对招,竟笑道:“小心了!”身子急进,瞬势之间,已变了三招。
流川但见他手指所至,袖角扑飞而去,他身子素来比常人更为纤细,安西为他所制的搏击之术又极尽轻灵飘逸之能事,故袖角舒展,昏暗晨光下,这少年姿态舒卷,广袖飞裾,黑发迎风,一双眼睛漆黑晶亮如星,当真如帝子悬临飞舞,似真似幻,美不胜收。两人招式相错,只听啪啪啪三声,流川已迎了他三招,身子在半空中轻轻一转,飘然落在地上。
这人目之所及,低头一哂,已收了招式,待流川转过身来,便轻笑道:“好俊的功夫!”十分由衷之赞。
流川漆黑眼珠瞧瞧他,淡淡应道:“你也不差。”两人方才过招,各自所长所缺,均是明明白白,若论招数,终究是流川占了上风。但这人武学渊博,身法变幻肆意张扬,而变招之老练,实非流川所及,如是再对上一回,则流川自然招招可从容应付,可他身子单薄,于耐力上十分逊色,倘是对方变招不停,支持不住,也未必能胜。他素来为人单纯,自觉君子坦荡荡,心如霁月,无不可对人言,便也如实相告。
这人凝视流川,若有所思。
此时不知何方突然传来嘶喊之声,隐隐有兵戎交错,马蹄丛丛。流川猛然转身四顾,但瞧着远处天边红彤彤的,像是烧起大火来,再凝神一看,顿时失惊,原来那着火之地,竟是长夏草原的处所!
这人随他瞧去,嗤的一笑,倦倦的伸直双臂,打了个呵欠道:“那是三井寿的鹰队杀到长夏草原,奉着高家小皇帝的王命,将私通北周的长夏族剿灭……”
流川飞身而起,跳上马背,一纵马缰,骏马嘶鸣一声,往长夏草原的方向狂奔而去,耳边犹听得那人倦怠慵懒的说道:“我若是你,那般人间地狱……还是不去为好……”
西岭同长夏所隔不远,跨过山涧,已能看到蜿蜒的洛溪徐徐流淌,水流潺潺,天色绽明,日头升起,那洛溪流淌而至,溪水如血水般赤红。风吹过,四面都是极浓郁的血腥之气。
流川情知不妙,马走得更急,跨过洛溪,整个人伏在马背上,不断催马狂奔,那惨叫哭喊之声当真越来越是清楚,他心中之不安,也便越发沉重起来。
马才行了几里,忽的腾起前蹄,嘶鸣不止,不肯再往前去,流川坐在马上,举目看去,哪里还看得见往昔茵碧的长夏草原?竟简直是个修罗道场,遍地尸首横陈,断肢错臂,牛羊乱跑,马嘶鸣叫,幼儿哭喊奔跑,四野之地,到处都是手持长刀的黑衣人,面上系着黑巾,只露出黑洞洞的一双眼睛,行动犹如踩着什么诡异的阵法,或聚合或散开,长刀挥出,血溅一片,天地之间,只剩悲哭。
那些长夏牧民世代住在这偏远祥和的草原上,平日不过牧放群羊,使些草原汉子的摔跤把式,且不说同这黑衣人相比如蝼蚁一般,便是长夏族八丘、十二旦,二十四佤中担负中军之职的男子,自幼便习骑术射箭摔跤,十分彪悍,也非这批人的对手。长夏此番遭劫,族人力敌,男子个个争勇,将弱儿老妇,均围在圈中,徒以血肉之躯挡敌。但这些黑衣人刀法奇诡莫测,出式之快、准、狠,每散开一次,那圈子便小了一圈,又有数百长夏男儿战死。
流川身在圈外,看他们脚下腾挪之迅,彼此以长刀交错为应,竟瞧不出半些破绽,如同一张巨网,密密缝合起来,不要说是人,便是鸟雀,怕也难飞。想起在寒山遇到的那个男子所言,想来定是三井寿手下的鹰队无疑。
那三井寿出生将门,世代都是兵法奇才,于阵法阵列,所知颇深。相传他有近身死士五百人,着黑衣,袖口绣着飞鹰,是为鹰队,个个俱是厉害无比的杀手。每次出战,五百人同出,白天隐匿而息,夜里赶路。攻时以阵法做形,合拢之势,每人所使武功都是一般模样,将面蒙上,只剩眼睛。就算是同行之人,也辨识不出对方模样,只能以手上长刀发出的声音为号,交错一声是攻,两声是退,三声是散。来如鬼魅,去时无踪,五百人同进同退,同行同息,是这位骠骑大将军最厉害的先锋军。
而今这五百鹰队奉着北齐皇帝高纬的圣旨,前来剿杀通敌的长夏族,手下更是毫不容情。死伤之惨烈,便是地上的凄凄青草,也都是猩红。
流川眼见那鹰队中一声清啸,旋即又是轻轻一跳,长刀迎着朝升的红日,寒仞刺目。他心中记挂仙道,明知那鹰队五百人若是转身攻来,便是死战,身子纵起,脚尖在马头上稍一借力,如同离弦之箭,直奔长夏族而去。
那鹰队阵中三百人偏攻,两百人俱守,听到身后风起之势,当即有十人身形急退,半空之中转向,十把长刀破风而来,竟数劈向流川。
杀手之招,又与寻常过招不同。过招留有后手,而杀手只求一击即中。那十把长刀所刺之处,都是流川死穴,若是稍有不慎,便要命丧刀下。
流川面沉如水,眼见长刀攻来,身形一收,手指轻轻一点,生生在半空之中将身翻了个转,再跃丈许,那十刀转瞬便来,竟数交错在一起。便是此时,流川提气而落,足尖点在刀尖之上,手掌翻飞,去拍这十人头顶。
那十人倏地全部分开,此时守阵之中,又有十人飞身而至,二十人同时起身,长刀如勾,轮流来杀流川。
流川冷哼一声,情知此次凶多吉少,他向来性子冷静,即遭死境,为今之计,除却攻杀这些黑衣人,再无他策,心思越发澄明如水,袖角翻飞,刀来他退,刀退他进,腾挪之间,掌势如风,已抓了数人,抛掷出去。但每招俱险,杀气纵横,竟将他漆黑鬓发也割下一缕,那发丝飘飘摇摇散在风中,一把长刀袭来,又纷纷而落。
这二十人见久攻不下,情知遇上极高明的对手,其中一人呼啸一声,又有数十人身形退到这边来,三十黑衣人静立如入定一般,只左手都死死握着刀柄,只待令声一发,便要围攻上来。
若是再攻不下,自然还有四十人,五十人,六十人,那流川一身素衣,漆黑头发如瀑布般披在肩上,静静立在这黑衣人之中,如明月陡然被乌云遮蔽,昏昏而不可见。
这般惊险处境,这少年面上却不见丝毫动容,长长睫毛微微一合,细细手指抚上腰间,做了个调弦之姿,手指一动,腰上那条银白腰带徐徐滑到他掌上。他手指抚过银带,一双漆黑眼睛缓缓瞧了一眼面前黑衣人,手指所过,那条银带竟生生成了一把极纤细修长的软剑,其光寒皓洁,映照着流川的素服,那月光便似从乌云之中,又徐徐升起了。
黄泉护主最切,嗡鸣有声,而戾气深重,最喜修罗场。那些黑衣人眼见这小小的少年慢慢将手上那尾细剑握在手上,剑尖悬地,竟也映照的地上都是寒光,不知怎地,心中俱升起渺渺的阴森之意来,其中一人凌然一动,余等皆应,三十人长刀直刺,身子在后急进,逼向流川。
流川仍旧静立,待长刀之气逼近面上,手腕一转,黄泉飞出。
安西所得黄泉,乃上古之仞,来历纷纷,无人说得。传言这黄泉与碧落乃是一对,由地府神工建炎所制,锋芒不可匹,又名杀生仞。黄泉极软,碧落奇硬,仞出血溅三千尺。
流川长剑飞出,整个人便如同这剑凝而为一,一泓清月照,逶迤飘渺,只听得剑尖破开刀锋,发出嘤嘤轻笑之声,流川袖角飘摇,剑光初雪,所指之处,血纵魂飞。
不过片刻,这素衣的少年飘摇落在地上,衣袂尚且轻舞,面前再无一个活口。黄泉细仞插在地上,剑身轻轻摆动,似乎再向主人邀功。
流川侧目看它一眼,细细手指按在剑柄上,慢慢抬头,看向那鹰队。
这少年陡然之瞬,已杀三十人,而衣衫之上,剑身之间,竟未落得一滴鲜血,一人一剑肃立在此,似乎就是天上孤寂清冷的月光,凄冷冷俏生生的落在地上。
这五百鹰队向来同进同出,既同伴折损,当即立断,二百守队除却阵亡那三十人,尽数从圈中撤出,来攻流川。
这番变阵,只瞧着一阵黑衣翻飞,顷刻之间,那一百七十人如天网落下,浩浩荡荡直扑流川。另三百人仍旧全力剿灭长夏一族。
这少年方才迎敌,便在眼前,长夏人人都瞧得分明。三井寿的鹰队端的是厉害无比,可这少年长剑之势,才真若修罗王降临,是故那一百七十人的守队皆数围攻流川,旁人反而丝毫不觉这少年会落得下风。唯独一人,心中焦急之盛,方才流川对敌,都是生死之间,不能有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高声喊道:“流川,他们人多,你要小心!”
流川正要从地上拔出黄泉,听到这声,却不由撇了撇嘴,循声看去,只瞧见那三百人刀阵大都朝着一人逼去,那人浑身是血,然而招式应对,毫无下风,不是仙道又是谁。
此人安好,对流川而言真是再好也没有,一边将黄泉轻轻握在手中一边轻轻道:“说你自己罢,白痴。”
仙道与他少年友情,将流川看得极重,如今遭遇大敌,虽然情势可危,然生死有命,可与心中至重之人同抗死敌,人生快事,也当不过如此。那鹰队天不亮便攻,杀得长夏族一个措手不及,仙道彰虽为绝顶高手,一人之力,自然不能抵抗,眼睁睁看着族人遭屠,血染草原,又从天昏打到天明,十分力竭。此刻陡然得见流川,犹如一捧清水从头浇来,精神陡然一震,心道,既未战死,便当死战,枫既在此,我还有何可惧?夜歌所出,面前两人登时毙命。
流川话音未落,人已悬空轻起,剑身飞落半空,被他袖角卷住,滴溜溜打了个转儿,袖角舒展,剑脱手而出,直刺逼的最近的那队人马,黄泉厉害,这黑衣人俱已知晓,眼见剑来,阵法大乱,飞身躲开,可黄泉岂肯相饶,剑身飞舞之间,数人血溅倒地。一时夜歌黄泉所出之地,都是杀伐。
那鹰队一击若是不中,旋即变换阵势,再做他攻,便是死了数十人,于攻守之间,仍是相得益彰,毫无慌乱,是进是退,自有章法,三井寿之才,已可见一斑。黄泉乃地府,生人莫可近,而鹰队多死士,当是黄泉在前,也怀着一心要杀流川枫的执念,人死愈多,进攻之势更猛,合力扑来,黑衣纵横,宛如黑色烟雾弥漫,流川一袭素衣周旋,时而现身,时而隐匿,到处都是危机四伏。
那鹰队攻势如潮,却陡然一顿,旋即数百人忽的齐齐退后,仍是将流川围在阵中,却已罢了长刀,不再动手,便连围攻长夏的黑衣人,也悉数退后丈许,静默而立。
数丈之外,一个玄衫男子骑在马上,双臂环在胸前,静静的不知瞧他们杀斗有多久,方才倦倦的挥了挥手,催了马慢慢往这边来。寒山之上,光色暗淡,自然瞧不清,而今日头明亮,马上的男子衣襟当风,披在肩后的头发已束成发髻,腰上悬着长剑,姿态十分肆意,表情十分张狂,而眉眼俊美,又隐隐透出三分冷嘲,七分邪妄,不是与流川在寒山上过招的男子,又是何人?
这人马到近前,那数百黑衣人突地全部单膝着地,口中道:“属下等参见将军,悉昨夜领命剿杀长夏族人,今时已死千余,尚有数百人,长夏王族未有死伤,将军之令未完,属下等不敢复命。”
此人听罢,在马上嗤笑一声,冷嘲道:“被小娃娃杀的这般狼狈,尔等若还敢向我复命,岂非借了豹子胆不成?”他语气甚轻,也不见如何严厉,眉色之中尚带笑意,然而此言一出,莫名带着凛凛杀气,将这数百人镇得俱是屏息而待。
这人待了片刻,又是轻轻一笑,由地上黑压压跪的一地,自己于袖中取出明黄一道锦帛,手腕一转,将其举起,锦帛垂下展开,上面朱笔的圣旨一字一字,写的清楚。
他一双眼睛越过人群,逼视那边的长夏王,两道剑眉轻轻一轩,口中出语十分柔和客气的道:“圣上有旨,长夏族私通宇文邕,欲图谋合力攻我北齐疆域,然此夷族,居我域土,当属谋逆。着世袭一等恩威侯并领骠骑将军三井寿,率西宁驻兵,合力剿杀长夏族,除长夏王极其世子押往邺城,余等族人,不留活口,钦此。”将圣旨念毕,他袖角一挥,将其抛丢在地上,再也懒得瞧一眼,冷冷挑起眉毛轻笑道:“天子之怒,王命在身。王汗,三井寿这厢多有得罪。”说着在马上稍稍欠身,以示礼仪。
他话音落地,身后百丈之外,已黑压压的不知出现多少兵马,想来那高纬自是忌惮宇文邕听到消息,前来相助,竟令这三井寿将西宁将军府所控十万兵卒,领了半许来。
长夏王身先士卒,奋力迎敌,臂上已中了两刺,血流不止。可他贵为草原王汗,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听到圣旨,已是目眦俱裂,环视四周,不过剩下些幼儿老妇,哭啼悲伤,到处都是他长夏子民鲜血尸首,其状之惨,天地动容,如是这般,突地仰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悲怆之极。
他情知这番遭劫,想来是躲不过,可惜他长夏历代先民在此经营繁衍,唯恐杀伐争斗,既不肯亲近北齐,也绝不会同宇文邕为友。如今欲加之罪,竟便将他族人千余人都杀光,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笑之事。他心中伤悲,一时万念俱灰,笑着笑着,那眼泪扑簌簌的从目中落下来。
笑了一阵,他向仙道昂首道:“彰儿,你来。”
仙道收了夜歌,退到父亲身边,看他臂上血流喷涌,不由心生担忧,欲要帮他包裹,长夏王沉声道:“如今哪里管得这些。”一双眼睛凝视仙道。
仙道心知族中遭此大难,对父王不吝天崩地摧,又见他神色宁静,顿生疑窦,轻声道:“父王?”
长夏王伸出手去,拍了拍儿子肩膀,轻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彰儿,我逼你娶乌云格兰,你心里不喜欢她,心里着实记恨我,是不是?”
仙道想到前些日族中尚为自己的婚事发愁,而今想起,真如前世一般,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长夏王柔声道:“是了。你这孩子,自小便有主张,什么事当为,什么事不当为,无不妥妥当当,虽然性子懒散了些,我却实是知道,你是个顶好的孩子。这婚事是你小孩子家自己的事,我一心逼你,真是糊涂的很……”说着微微一笑,仍旧看着仙道,轻声道,“其实我啊,不过是同你置气,哪里便真叫你娶了自己不喜爱的人为妻么?那番不要做世子的话,还是收回去罢,日后若是遇上心爱之人,却定然要好生相待。”
他这么说罢,顿了一顿,瞧着仙道奇道:“可记住了么?”
仙道目有泪光,低声道:“孩儿自当谨记。”
长夏王唔了一声,眼睛徐徐转过众人,落在流川身上,又是微微一笑,轻声同仙道道:“你交的小朋友,我瞧着他很好啊,为人仗义,人常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却肯因着你,身处险境,这孩子心地纯澈,胜过世上许多人,他做彰儿你的耐吉,我儿甚有眼光。”未等仙道应答,他突然退后一步,扬声道:“仙道彰,既如此,你当接你老子的汗位,做了这空荡荡孤零零的长夏王汗罢。”说着将手腕上那条碧蓝的王环摘下,递到仙道面前。
仙道怔怔立在那里,双目瞧着他,未曾接过,眼中悲伤之意极盛,他知独子素来聪敏过人,想必已料得他心事,朗声道:“怎么,我儿不肯做长夏王么?”
仙道微微垂头,眼中泪水倏地落在地上。
长夏王将头高昂,声音仍是明亮高亢,一字字道:“不错,我长夏今为北齐所灭,族人皆数被杀,这长夏王,做不做,不过是空。我儿当需记得,这躺在草原上的尸首,都是我长夏的好男儿,我长夏族人力战而死,并非束手遭劫,便是我长夏自此再无一个族人,我儿也可同旁人直言你是个长夏人。此笔血仇,自有血报。彰儿,你可记住了么?”
仙道将泪拭去,朗声应道:“孩儿记住了。”
长夏王将王环放在他手心上,吐出一口气来,柔声道:“傻孩子,我如今就要去见你的娘亲,同她好生说些话,再领着我地底兄弟族人的亡魂,去见我们的先祖,这般的好事,你难受什么?傻瓜,你如此聪敏,怎不知死容易,活着难,父王让你活着,日后不知要遭受多大的罪,受多少苦,你可承受得起?”
那高纬要押解长夏王回去邺城,自然是要将长夏王视作人质,随意戏弄羞辱,摆在面前。仙道垂首静了片刻,淡淡道:“孩儿受得住。”
长夏王听他声音平淡,隐隐带着隐忍之意,将那最后一点担忧也皆数化去,哈哈一笑,手上长刀横空,直刺胸膛,刀起血溅,怆然落地。
王汗这般慷慨赴死,一旁老弱,都跪倒地上,放声哭喊起来,一时之间,整个草原上,风萧萧兮,都是悲鸣,苍凉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