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灯 41-60
作者: 芥之川,收录日期:2013-06-24,3740次阅读
肆壹)修罗一之仓看到此人鬼面长仞,已知来者为何。天所谓冤家路窄,如今倒应验了。眼看那晋阳就要失守,此人陡然现身,竟生生将他攻势一窒,此子厉害果决,一之仓聪于西宁围堵粮草兵马早已见识,此人若不先除,便是拿下晋阳,也要生出变故。他手臂一收,正欲扑向晋阳周军尽数撤回,拥在他身后。
一之仓在马上朝流川微微颔首道:“西宁王怎么有兴致来看本帅攻打晋阳?不知这满目荒凉惨败之象,可还入得西宁王的眼?”
流川默然不语。
一之仓嘿嘿一笑,心中流转千般念头,暗自抽出腰上箭囊里一只末矢,长弓已握在手上。
流川冷冷看他动作,突然伸出细细手指,按上自己左肩,旋即手指悬在喉前,斜劈而下。
此前为救三井及粮草,他曾生生忍受此人一箭,那箭羽何等歹毒,若救治不当,他流川枫便已是个断臂的废人。如今射箭之人就在面前,流川先抚旧伤,再做割喉,端然告之一之仓,今日流川枫必取他性命。
那天边朝霞初露,天色放白,银甲鬼面的少年手指收回,突然之间马蹄如风,九千仞长刺于前,夹带着呼啸寒风,直扑一之仓而去。
流川枫之威名,北周军已是无人不知,他身下两兵器九千与黄泉更是传的人人色变,周军看他一人杀来,一时之间竟无人敢近前格挡,反是为他凛然彻骨的杀气所惊,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一之仓情知此战不免,弯弓搭箭,倏倏倏三支末矢直射流川胸口,咽喉同手腕三处要害。
流川冷笑一声,九千仞掷出,以其锋芒狙杀手腕那一箭,身子凌风扑腾,在半空中翻卷,靴尖一勾一挑,一支末矢被他踢得变了方向,斜滑而去,左臂在半空中一转,人复归马上,末矢死死被他扣在手掌。九千仞与第三支末矢相击,银光一闪,将其箭尖切了一半,流川手臂一伸,长仞执在手上,右手慢慢举起末矢箭,真气凝于手掌,咔擦一声,箭翎被他生生折断,弃于马下。
一之仓不敢有失,箭弓再弯,五尾末矢搭在弓上,齐齐射出。那箭一般长短,一般力道,侧观如同一面箭棱筑起的墙壁,攻向流川周身。
流川九千横于前,手指抚上腰间银带,将其抽出,九千仞长竿从下落下,一面银墙屹起,仞尖突转,刺向箭墙正心,他座下马匹往后退了数步,移转之间,一尾极细极长的剑从协下飞出,半空中叮叮叮响声不绝于耳,剑花飞起数点,逼向一之仓。
一之仓看到他这等傲然风姿,陡然忆及那日此子全是染血来到他军前,白衣已成了红衣,周身血腥杀气,分明不是人,乃是立地修罗王重生,世人多畏他末矢阴狠,这少年全不顾自身性命,也要完成使命,锐气之盛,师兄弟中唯独泽北可力敌,而今再逢,此人武功仿若又高出那时许多,九千仞横劈直刺,称心如意,更无人能敌了。
那黄泉叮叮当当,挽着一道剑花,在半空中如银练舒展,看似已脱流川掌控,然少年指尖与之似又有一线相牵,转瞬之间,九千仞已将那面箭墙刺个七零八落,黄泉扑的闪过一之仓额心,轻轻的一划,流川手臂一收,剑已回复手心。
再无动静。
银甲的少年静静坐在马上,九千仞刺进地里,手指轻轻拂过黄泉,将其系回腰上,云破天开,一轮血红红日乍现。微风忽起,将他披在身后的黑发吹得猎猎飞舞不止。
樱木立在晋阳城上,蓦然睁大双眼,看那千军万马之中一之仓的末矢箭哒得掉在地上,扑起尘土纷纷。旋即一之仓人也同他箭矢一般,坠落在地上,从额心至下颌隐隐现出一道细细血线,这线越来越深,将他面庞分裂成两个,鲜血扑溅。
流川漆黑的眼珠寒意凛冽,转过眼前万余北周军冷冷说道:“我今狙杀一之仓,尔等可愿下地狱与他为伴?”声音冰寒刺骨。
那些北周军素来畏他杀气,主帅战死,军心涣散,恨不能立时弃了兵刃,逃命去罢,哪里又愿意随一之仓一起死了的,流川话音才落,地上呼啦啦跪得一地,晋阳终是未曾落于他人之手。
樱木花道回头看向城中一干伤病败卒,转向城下,跪得都是俘虏,他不识那骑在马上银甲之人是谁,只是这人一来,一之仓便止攻势,北周如临大敌,乃是毋庸置疑,再见出招,长仞细剑寒光交切之间,连眼睛也要看花了。樱木生性好武,见到这等对决相斗,真是看得目不交睫,双拳死死握起,手心都是汗水。
流川所领五千兵马原本以为必是一场死战,哪里知道自家将军勇猛至此?竟独身杀灭一之仓,将一干周军引为惊弓之鸟,各自翻身下马,收缴兵器不提。
流川骑在马上瞥了一之仓尸首一眼,淡淡道:“将此人尸身送回宇文邕处。”眼珠微微一转,看向晋阳城头,微微蹙了蹙眉,暗自道:这红头是谁,怎的呆呆趴在上面?莫非便是那白痴樱木花道?
韦儒中在他身后亦是奇道:“这晋阳太守难不成战死了!我家将军千里至此,解了晋阳之困,怎的这半晌也无一人出城相迎,连城门都闭得紧紧?”
樱木耳力极好,于韦儒中这番话倒听个一字不漏,登时恼了,立在城墙上砍刀直指韦儒中骂道:“你这混帐,红口白牙他,竟咒老子死!”声音又大又响,隔得甚远也听得清清楚楚。
韦儒中也是炮仗脾气,被他一喝骂,也是恼了,将眼一瞪怒道:“我骂的是晋阳太守,管你这红头小子何干?”
樱木翻身立在城墙顶处,双臂叉腰,仰天大笑了一阵得意洋洋道:“不长眼的黑皮混蛋,你仔细听好了,我便是这晋阳太守樱木花道!”也不知笑了多久,才收敛笑声,一双暗褐眸子盯住骑在马上默然不语的流川,砍刀又是一指,轰隆隆的道,“这瘦巴巴脸上戴着怪面的是谁,怎么装神弄鬼,好好儿的不拿正脸待人?”眼珠一转,突然又是一阵怪笑,摇头晃脑道,“哼,你们道我樱木花道是傻瓜么,谁知道你们什么来路,说不定是刚才那伙的合谋!”
韦儒中听他言辞于流川不敬,更是恼怒,喝道:“喂,不准对我家流川将军不敬!”
樱木呸了一声,他原本眉宇英挺生的俊朗,这下倒现出“花太岁”的痞气来,全不把韦儒中放在眼中,一双鹰般的眼珠只一味瞧住流川,大声道:“骑在马上装神弄鬼的那个,你可敢取了面具来与我瞧看么?”将砍刀一举,“若是不敢,便是阴谋诡计,且给我滚!”
流川生平最受不得激,听他此言,暗骂一声好白痴!冷哼一声,细细手指抚上面首,摸到耳扣处,轻轻摘下,由得他看。
这樱木其实早已认定来人必是友军,若是北周军马,何必杀死那一之仓聪来换他一个小小的晋阳,他虽不知一之仓聪品级如何,但眼见此人一死,北周军马溃败如同决堤,便料此人当是军中官职极大的重臣。至于为何非要见流川真容,却不过是他私下里的执念罢了,只暗中觉得,此人杀气凌厉,气质从容清冷,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如此人物,若是连长的什么摸样也不知道,他樱木花道日后岂不徒呼哀哉?一双眼睛看流川慢慢摘下面首,登时双拳紧握,手心都是汗水,一时心情激荡,自己也不知,到底这人应该长的什么样子,才配的那般凌厉无敌的身手。
他一双眼不错目的望住流川,看到那面具挪开,一张清丽绝尘的面容端然现在眼前,轻风拂动,吹得此人乌黑柔软的头发漫天飘扬,突然只觉胸口一凝,宛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差点连砍刀也把捉不住,掉下城墙去,只目瞪口呆的瞧着城下马上这人,全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流川帐下无一人见过他的真容,如今将军既肯摘下面具,亦是齐齐望去,这战场上千人万人,目光触及流川,都是愕然,目中露出十分惊叹神色,一时之间,竟无半点动静,人人都似恍惚了一般。
那樱木瞧了许久,突地啊一声大叫,一张脸陡然涨的血红,手臂指住流川,磕磕巴巴道:“……你……你难道……难道是哪里修行的妖精……化成了人形不成……”
樱木花道不若是个少年人,既不念书,也不爱美色,只听世人赞女子极美,当以“美若天仙”四字加以形容,他看向流川时,心头恍惚便只有这四字,然马上之人两道漆黑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彻寒清冷,傲然孤洁英气勃勃之姿绝非柔弱女子可比。然此人偏又银甲皓白,脸颊上毫无半点血色,就像是昆仑山头的白雪,而他的眼睛,就像草原夜晚的星光一般明亮,他静静坐在马匹之上,便似一副图画般说不出的好看,便是他左手握仞的姿势,在早晨的晨光之中,竟也是一个绝世的手势。
美,且美得不像人。分明是个妖精。
流川听他不说话则已,好端端一开口便说自己是修行成人的妖精,心头登时大怒,嘴角一撇道:“白痴。”手指一转,那方青面獠牙鬼面已扣回脸上,身形陡然一转,众人来未来及回神,他竟已纵身跃起,使了爬云梯的手段,身影于半空中轻轻几点借力,站到樱木面前,一拳揍向樱木,口中冷冷道,“该打!”
他来的好快,樱木只觉眼前一花,面上已挨了一拳,这一拳又快又准又狠,一个没防备,倒将他揍得往后趔趄,差点摔个跟头,面上顿时火辣辣的肿胀起来。
这一痛倒叫他心头好生怒起来,暗自道,这小子生的瘦巴巴的没什么斤两,脸色又那般苍白,我还道……我还道他定是个斯文之人,哪知竟这般野蛮?一时面上痛的更厉害了,转眼往流川看去,面前银甲的少年一双漆黑眼珠在面具后冷冷的瞧着自己,似有十分不屑之色,他大喝一声怒道:“你这小狐妖,生得像个仙子,怎的这般凶恶,竟偷袭你樱木大爷!”右手握拳,便要还击,脑中突又浮现流川容色,清雅脱俗的全然没有半分烟火气,这拳头伸出,又收回,龇牙咧嘴道,“罢了罢了,小狐妖尖牙利齿的好生厉害,大爷我不和小孩子计较,权当自己摔了罢!”
他话音未落,流川飞起一脚往他身上踢去,怒道:“白痴,你说谁是狐妖!”手上又是一记飞拳揍他。
樱木自觉自己多番忍让,这粉妆玉琢的小子全不领情,还要相欺,暴喝一声,撇了砍刀扑向流川,也是一拳揍去,眼见流川纤细倔强,心头油然生出要制服这小狐狸的念头,一手摁住流川手腕,另一手去拽他面具,口中道:“小狐妖小狐妖小狐妖小狐妖,哼,你这小狐妖还敢不认?且看我扯了你狐狸尾巴出来!”
两人如此这般,竟在晋阳城头厮打起来,谁也不肯用上内力功夫,你一拳飞来我一拳飞去,倒如孩童玩耍一般,打得尘土飞扬,城内城外诸人都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架你来我往了不知多久,说不出的畅快淋漓,樱木花道生平从未遇过这等人物,耳旁听到流川喘气之声,出言嘲笑道:“小狐狸撑不住了罢,还不快快服输?”目中隐隐露出喜悦痛快之色。
流川哼了一声,情知自己内力终是短处,比不得面前这等怪物,眼珠一转,手指上掐了个巧,待樱木双手拍来,他轻轻一点,樱木浑觉身上一震,竟被弹出几丈外,脚下一个没站稳,噗咚摔了一跤。流川看他这跤摔得狼狈,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拍了拍手冷冷道:“不必磕头了。”说着一个转身,飘然而下。
那樱木莫名其妙吃个暗亏,还背上给他磕头的名声,哇的怪叫一声,扑到城墙上破口骂道:“你这狡猾狐狸,竟暗算大爷,不服不服,且来再战。”
流川暗自翻个白眼,身已落在城外地上,翻身上马,一副不与白痴计较的摸样,把个樱木气得哇哇大叫不止。
一之仓聪的尸首由一队北周俘兵送至宇文邕处,将个宇文邕惊得面色倏白。他两次强攻北齐,虽不至说是万全的把握,也当得七八分天机。哪里料得两次攻打,都被这平白里出来的流川枫搅成一锅浑水,如今一之仓折损,他北周先失大将,又失三万兵马,并州突厥亦敌不过此子,早早败逃,只剩深津泽北领着十万人马尚在西宁城同三井寿较量,倘若那流川枫此时引兵相助于三井寿,只怕又要再折损兵马良将。
他平素同一之仓信任之极,若论脾性相投,还胜过深津一成许多,而今看到爱将尸首冰冷,一如当日松本战死无差,手指死死攥住椅角,将流川枫三字咬得粉碎,暗自道此人一日不除,我宇文邕便一日不可得中原坐天下!恨不能立时将流川杀了作罢。
那队俘兵跪在帐中,瞧他脸色阴晴不定,个个一般的惊慌,头都伏在地上。
宇文邕咬牙几许,怆然道:“这流川枫当真这般厉害……我宇文邕……我宇文邕此生便不得……不得入主中原么?”
那伏在地上的兵卒小声道:“主公,流川枫有话相告,小的不敢说。”
宇文邕蓦然一震,眼珠一转,直起身来道:“但说无妨。”
那兵卒犹豫半晌,磕了个头道:“流川枫说主公当世枭雄,他日必有作为,如今……如今却不是时候。”说毕连忙又磕了个头。
宇文邕沉默不语。
晋阳之围解后翌日,宇文邕撤离攻打西宁的十万军马,修书一封与西宁将军三井寿,言明一年内两军各自休整不再交兵,这北方三城的危难之局,从并州到晋阳,再至西宁,全数化解。流川枫的威名从前番杀松本捻,挫泽北荣志锐气,如今击退阿莫韩,令其如丧家之犬般逃奔而去,再狙杀一之仓,令北周宇文邕帐下损失两员大将,几万兵马,北齐上至君主,下至寻常贩夫走卒,无人不知这少年的名头,只说这少年将军有倾国之姿,在沙场又如修罗王重生,不是凡间俗子,怕是天上的星宿落地,相助北齐君主。一传十十传百,说的好似人人都亲眼瞧见一般活灵活现。
那高纬原本便与三井寿不合,只是总需仰仗三井,抗击北周,现下流川枫横空出世,眼瞧着威名胜过三井,怎不令他大悦,圣旨接连几道,先封其为万户侯,再着封兵马元帅、领并州、晋阳、西宁三地兵马司,赐兰陵王爵。圣旨下时,恰逢八月十五中秋即至,高纬一心拉拢流川,压制三井,便又令人宣他二人回邺城共赴王宴。
肆贰)王宴
邺城入秋以后滴滴答答下得好些时的秋雨,天气微有些凉薄,晚上风起飒飒,吹得院落里树木瑟瑟战栗,抖落一地淡黄的叶片。
边境大捷的消息好似给北齐这等走到末路的王朝服下一剂续命灵药,风雨飘摇的邺城或许是为着中秋节至,隐约透出些喜气来。
兰陵王奉旨与恩威侯进京面圣的消息传得皇城大街小巷人尽皆知,酒肆茶馆里人人交头接耳的谈资无一不是这位白衣胜雪,戴鬼面执寒仞,凌厉清冷的少年将军。便连诸位朝廷重臣亦多提及,唯独一处迥异。
长夏王所居长桥别苑落地浮花街。这蛮夷王原是押来做质子,地位低贱受欺,却因生得极俊、极爱笑、笑得极好看、说话极动人这四个极,再又偏偏讨太后、太姬夫人、贵妃的眼缘,至此无人敢提质子二字。居华府豪庭,吃穿用度均沿袭诸王侯,太姬夫人时常宣他进宫说笑解闷,称其为干儿,喜爱不胜。如此得宠,一而再的自然便流言四起,关乎长夏王乃宫中女眷身边玩物的音讯就从未断过,后宫淫靡,谁知道他每回进宫里,做的什么龌龊勾当,长夏王仙道彰这六字若被谈起,也都是讥嘲不屑鄙夷语气,这般没有骨气趋炎附势之徒,原为天下所不齿。
流言起落,如鱼柱越野植草等无不气得咬牙,恨不能将那咬舌闲话者切碎了解恨,仙道听罢只微微一笑,照例如常,府上昼夜灯火通明,奏丝竹管弦,十分醉生梦死。
天色渐昏下来时,越野往书房去寻仙道,穿过长廊已看到点起的灯火,脚下微顿,立在门前轻声道:“王汗,今夜王宴,此时应更衣了。”
仙道在里面唔了一声,片刻无动静,越野停了片刻,见门扉虚掩,轻轻推开往里看,却瞧见仙道只穿着一件湛蓝的袍子,伏在案上,手里握着小片刀,不知在做什么把戏。听到脚步也不抬头,手臂微微摆动,似是雕刻。
越野不解道:“怎么?”慢慢走过来,借着那浮动的烛光一看,登时一愣,旋即微微一笑。
那仙道数月前因着机缘巧合,得了一盏古琴,通体由沉香木所制,香气淡而清远,全无别的花样,既古朴又雅致,端的是盏名琴,仙道于此琴爱惜无比,放在书房,偶尔弹些曲子,多半是对着琴发呆。越野深知王汗的琴课都是由流川所授,想必见了此琴,又忆及流川,也不点破,今日瞧来,猜的必是无错,仙道伏在这琴上,小片刀游走,那琴面上栩栩如生的显出五爪枫叶的花纹来,雕得甚是精妙。
听到越野轻笑出声,仙道抬目看他一眼,收了小片刀丢在一边,吹掉木屑,手指抚过琴弦,发出噔一声悠远琴音,他垂下睫毛轻轻一笑,向越野道:“更衣。”转身往外头去。
越野随他出来,还是发笑,口中道:“今夜便要见到流川公子,却不知王汗现下心境如何,怎的想起在琴上雕起枫叶来?”
仙道边走边拍打袖上木屑,眉毛弯弯的只是微笑,也不理他取笑,转向内室去。
天色鸦黑之时,城中又开始落于,淅沥沥的小雨无声无息,织得细细密密,看似波澜不惊,交睫之间,便濡湿了头发。这高纬有心拉拢流川,自然要摆出十分的姿态,朝中凡四品以上官爵者尽数赴宴,只为这位绝代之兰陵王接风洗尘。这宴设得极大,又听闻此位将军之于琴棋书画俱通,合着也要附庸风雅,称了那小兰陵王的心意,御花园里当得夏末秋初,大朵洁白的异域栀子花开的硕大绚烂,正是尾声,放眼望去,白得好似每株树冠上结的都是团团雪,似真似幻,正配那兰陵王素衣,这宴便摆在园中,只苦了一干宫中宫婢,花园青苔结径,再落了雨,委实滑得很,还要手脚利落来回伺候诸位大臣,一时园中又是人声,又是人影,乱得一团。
仙道独自坐在暗处打量四野,倒也真是匠心,那些个栀子花比常见高大,结了花朵,累在树上,憧憧百花里系了丝绦,将拢了琉璃盏的夜明珠悬于树上以为照明,明珠生辉之中,花瓣一如白玉透明,再兼香气四溢,细细小雨中,清香扑来,令人心旷神怡。各人坐席效仿魏晋名士之风,都设于花树下,又令宫中执事们撑着雨伞立在诸人身后代为挡雨,暗淡明光之中,人如置身飘渺海上,起起伏伏,明明灭灭,寂灭幽静。
诸臣皆到场后,高纬才堪堪落座于王台,他每回设宴必带穆美人,想来此宴为将军所置,女子不便,竟难得没有美人相陪,身上明黄的龙袍上绣着舞爪青龙,光彩鲜艳。
诸臣忙起身向皇帝行礼,高纬摆手笑道:“今夜这宴,朕也不过是个陪衬,众卿不必多礼。”一拂袍子坐下,冲着和士开微微点头,眼睛转向左手两方长席,仍是空落落,当下沉声问身后宫内侍道:“兰陵王与恩威侯还没到么?”
那宫内侍轻声道:“回皇上话,方才传话的报,两位王爷方才天黑进城,还需更了衣裳来见圣上。”
高纬点头道:“派人在宫外相候,不可怠慢了朕这位小兰陵王。”
那宫内侍应了声是,小跑而去。
北地同邺城约三日路,并州晋阳西宁才历战事,诸事繁忙,军务冗杂,待诸事皆吩咐去办再行赶路,已是不容片刻耽搁,快马而来,到邺城时却也天黑时分。
两人一路风尘仆仆,到城里又淋了雨,衣衫尽湿,自然不能如此这般直往皇城见小皇帝,那流川于邺城无一亲人,三井便将他拖去恩威侯府,打理衣裳。
这恩威侯府落座邺城之东,地势巍峨,府邸威严,都当城中诸王之最,可惜三井家男儿多战死沙场,到他这代,男子只剩他一人,因常年在军中,与这府邸,倒似别人家客栈般生疏。家门人口凋零,他祖母年迈,独居府中,不喜同朝中权势者相交,偌大的王府空荡荡的十来个使唤下人,空寂得很。
老太妃每天晚上于南安寺礼佛,这时亦是不在府中,府门大开,值守小厮跑得不见人影,两人将马拴在门前一路往里去,连半个人也未碰到。
三井走了一程,不由得撇嘴骂道:“这帮小子又跑去躲懒,便是将我堂堂侯府搬个空,也未必知道!”哼了一声,一脚踢开自家内室,摸黑寻了灯来点着,握在手上,四下里一瞧,面上浮现微微暖色,待了半晌回头朝流川挑眉一笑道,“来者是客,流川,请上座。”将臂横在面前折了折腰,嬉皮笑脸毫无半点正经,未等流川开口,却又忙直起身,口中道,“哎呦,可别不长眼,你小子现下一颗心早飞到别处去了罢?”
流川犹自不解,漆黑眼珠自白首后环视四周,茫然道:“什么?”
三井嘻嘻一笑,转去别屋,片刻回转,手上捧着一套素白衣衫,展开来盖在流川头上,嘴里仍旧没皮没脸的打趣道:“今夜王宴,那位长夏王仙道彰自然在座,小流川,你不想见他么?”看流川扯下衣裳,便停在他面前,举灯看他。
流川听到仙道名字,长长睫毛轻轻覆下,露出星星点点快活喜悦之色,转身到一边,解下身上湿漉漉的外衣来换。
三井提着灯立在他身后,但见他纤细身影如一道修竹,乌黑头发披在素白衣衫上,说不出的清澹雅致,面色微微沉郁,眼色也渐渐寂灭,半晌低头自嘲一笑,暗自道:三井寿,你向来自诩潇洒豪迈,怎么如今倒含酸带醋起来?笑中诸多苦涩,唯他自己知道,轻轻的一叹,悄悄退了出去。
两人换了衣裳,搭理干净,眼见天色更深,再不能耽搁,当即转身往外去。流川身上白衣乃三井特别遣人吩咐而制,用的俱是洁白如云的天蝉丝,轻柔飘渺,便连衣带也清雅莫名,他原本就纤细飘逸,这衣裳复又制得极好,两厢合意,素衣的少年虽带着森森的白首,亦也似帝子临阁般,三井暗自打量,眼中露出温柔之意。
正解了马缰跨上马,由外头袅袅娜娜进来个藕色衣衫的女子,手上提着精致的琉璃灯,一头乌发绾成个灵蛇髻,星眸晶莹,白肤小口,美貌之极。
这女子听到人声,先是一怔,却不见害怕,提灯往他二人身上看了看,眼睛看到三井,面上登时显出欢喜之色,喊道:“侯爷!”声如莺燕鸣叫,煞是动人。
三井咧嘴一笑,朝她点一点头道:“小丫头溜到哪里玩,天黑才回。”打了个回马,见她要说话,又道,“我赶着进宫,先走啦。”说罢看了流川一眼,双腿一蹬马肚,两骑飞驰而出。
小雨下到夜深时,隐约停了下来,御花园的青石小径上都是雨水沉落,夜风流转。宫内侍跑进跑出,已不知往外迎候了多少回,正是焦急之时,便看到两人于不远处落马,往这边行来,这宫内侍进宫不久,人却机灵,猜到是那两位正客无疑,小跑上去,先行了大礼,垂眉笑道:“奴才正想着呢,二位王爷便到了……”说着偷眼往那素服者看去,世上皆传这兰陵王天人子姿,见者忘俗,他一瞧之下,只看到惨白的一盏面首,面首后黑沉如夜星般的眼珠在自己面上一转,便看向别处,眼中都是清冷寒意,叫他不由一颤,呆了一呆,忙在前引路,往御花园去。
脚步近时,已听到清幽琴声寥落起奏,奏的乃是《龙翔操》,铮铮琴声旷远宁静,合着沉落的夜色和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意境更深。宫内侍一路小跑在前,三人沿着长长青石径而来。众人已等候了大半夜,此时一并转瞧而来。
那宫内侍引了一截,悄然退至旁边,其后玄衣男子一头长发尽数束起,以一支银蛇簪别住,眉眼俊又邪气,嘴角似笑非笑,下巴处一道极显眼的疤痕斜斜延伸到里头,无端又添邪妄之色,自是那性子古怪的恩威侯三井寿。
三井身侧的那人浑身却似拢着一团烟雾般,素衣上连半点花纹也无,衣裾甚长,身形纤细高挑,一头漆黑长发束也未束,披在身后,行走无声,如踏水云间,姿态清雅难言,晚风一起,他那素白的衣裾连同乌软长发一并飞舞于风中,其风华已是绝代,只面上带着一盏惨白的白首,独露出一双眼睛。
仙道同这素衫人目光相交,只觉呼吸一窒,此人虽连面也未现,仙道当下却已确凿无疑,当是自己的流川,再不做他人想。
只因当世之人再也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清明寒澈的如他长夏草原夜里最亮的星子般。他自流川奉旨回邺城起,便恍惚不知是真是梦,一时想到就要相见,欢喜不胜,再想到那人倘不是流川,心念落空,该如何是好,一时喜一时忧,夜里坐在群臣之中,一颗心突起突沉,连玩笑话也说不出来。
流川乌黑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一停,长长睫毛覆下掩住眼珠。
此时细雨聚停,花瓣上凝的都是雨水,承受不住,端然滑落下来,一颗透明水珠映着夜灯,眼瞧着就要落上流川衣上,这少年突地衣袖轻轻一动,伸出细细手指,于半空轻轻一拂,那滴水珠倏然落在他指尖,圆滚透亮,流川凝眸看了一看,手指轻挑,那水珠忽自半空飞溅而去,恰落在一旁乐师琴弦上,琴铮发出叮一声轻响,余音久久。
夜风忽气,白衫的少年于诸人恍惚之间已近面前。长长衣袖自风中拂过,空气中花香更烈。
三井双手相叠,略微躬了一躬,眼见那高家小皇帝已瞧流川瞧得眼睛也不转了,心中冷笑一声,懒洋洋笑嘻嘻道:“微臣拜见皇上。”
众人随他这一声,方才堪堪收回神来,仍不住往流川身上瞧望。
北齐王宴素来端着和乐的架子,众臣可不必行三叩九拜的大礼,三井为避向昏君下跪,在邺城时躲懒不肯上朝,唯独王宴才肯现身,也是这个道理。他自行了礼,看高纬虚虚的应了一声,便往一旁落座。
高纬双目凝在流川面上,眼看他也要同三井一般的行礼,忙起身走来笑道:“兰陵王实为朕仰慕,便免了这礼罢。”
流川淡淡道:“臣谢。”看到一旁三井拍拍旁边的席座,身影飘然而去,在案前坐下。
高纬于他冷清姿态仿若毫不介怀,顿了一顿回到位上,举起面前金杯,向流川一抬道:“这一杯,朕敬兰陵王。”
流川长长睫毛微微一眨,轻声道:“臣不会饮酒。”
高纬呆了一呆,旋即哈哈一笑,仍是不见怒色,只柔声道:“这是御酒,并不烧喉,爱卿既不会饮,只饮此一杯,可好?”
底下诸臣哪里见过皇帝如此柔和的神色,不由得面面相觑,流川却毫不觉自己得了什么颜面,微微蹙一蹙眉,眼珠转向面前满满一杯,待了片刻道:“也罢。”说着一手举起杯,白色衣袖一挥之间,整个脸俱被遮住,微微揭开白首露出嘴唇,浅浅饮了小口,复又放下,再不肯饮。
高纬轻声道:“这酒如何?”
流川撇了撇嘴,实话相告道:“苦。”
高纬哈哈一笑,群臣听他这话说的甚是孩子气,想到这兰陵王不过是个少年,倒少了许多渺茫无极之感,忽视一眼,随着那高纬一道,哈哈笑了起来。
仙道坐在暗地看流川说那字时眼睛晶莹生辉,竟暗暗转来瞪了自己一眼,活似一只龇牙咧嘴的小狐狸,心中不觉又是一荡,如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便当真要
扑过去抱他一抱,亲他一亲。
皇家王宴与三井寿眼中,素来最是无趣。葡萄美酒夜光杯,皇帝昏庸,于天下疾苦毫不挂心,朝臣奸妄,满嘴阿谀奉承讨笑逗趣,他独自于一旁自斟自饮,与身旁一干人等所论何事充耳不闻,三杯下肚,却隐约有些醉意,一手撑着额,嘴角一丝冷笑,看向身边。
他心中委实知道,此一桩王宴,与别人意味如何,自有不同,然对这席间两人来说,便宛如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那流川自现身宴上,长夏王的眼睛再未离开过这素衣的少年,好似只需这般瞧着流川,长夏王就已醉了。
将指尖琉璃盏抛在案上,三井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向着高纬徐徐起身,摇晃了一下,带着些醺意道:“皇上,臣醉得厉害,便先告退。”说罢袖子一拂,转向流川,嘴角微微露出嬉皮笑脸的意思,头凑到流川耳旁道,“你自是不肯同我回去的,是不是?”
也不知怎的,他往日里酒量极好,今日偏生浅尝即醉,一双眼睛凝注流川漆黑的双眸,看到少年极长的睫毛微微眨动,安静的回望自己,突而觉得头也隐隐做起痛来,连流川如何应答也不想听,再呆不住,转身就走,湿滑小径一路往外,三井寿将那白衣的少年独自丢在身后,自己每走一步,都觉得口中泛苦,心间酸涩。
肆叁)关雎
这宴席到得夜深才散,主客两位,恩威侯以醉先退,这兰陵王只挨到宴席一半,再也撑不住,毕竟是少年心性,天生便爱睡,索性拿手撑着下颌,竟当着皇帝与诸臣的面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
仙道只见他脑袋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一般,显是又急急赶去会那周公,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好笑,暗自道还是这般爱睡,眼瞧着已是后半夜,当即起身,自饮干杯中酒,微微一笑道:“皇上,仙道有一事相求。”
高纬亦有了醉意,挥挥袖道:“何事?你但说无妨。”
仙道一本正经的做了一稽,笑道:“回皇上,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困了。”
高阿那肱坐在他一侧,听到这句,噗的笑出声来,起身搭住仙道肩膀嬉皮笑脸道:“往日咱们陪皇上玩闹整夜,也不见你困倦,今日怎么倒嚷嚷起困了……”眼见仙道嘴角带笑,突然洞明,啊了一声,脸上笑意轻浮起来,点着他道:“莫不是你这小子看上什么美人儿了,私自藏在府上,怕人家等得急,心急火燎的要赶回去不成?”一面说一面转向自己身后的穆提婆,两人眉来眼去,都是嗤笑。
仙道于他打趣抱之低头一笑,旋即抬眼道:“成皋王既晓得小弟这番心思,不去同皇上代我求请,反来取笑于我……”喟叹一声,不住摇头。
穆提婆唔了一声,将高阿那肱手臂扯开,朝仙道使眼色道:“咱们什么关系。成皋王给你使绊子,我帮你便是。”说罢转向高纬,也行一礼,笑道:“皇上,臣也困了。”
高纬原本想将流川引到自己这帮宠臣之中,如若那般,岂非更亲厚无间了?哪知这兰陵王丝毫也不懂他心意,席上所提女人、金银、笙歌都恍若无丁点兴致,好不叫人败兴!听到穆提婆呼困,再看流川睡得迷迷糊糊,慢慢起身,摆袖道了声:“散了罢。”自己由两个美人宫婢扶着,嘻嘻闹闹的往后宫去了。
天子既退,按着往日规矩,理当先送和士开。待和士开带着侍从而去,其余诸位,以流川爵位最尊贵,自然应先送流川。偏不巧这位兰陵王竟还未醒,旁人宴上同流川连半句搭讪也捞不上,已知此人性情冷漠,谁也不愿上去,穆提婆见仙道笑眯眯立在一旁十分快活悠然的摸样,便拍他一下,努努嘴道:“我的长夏王,你既当得太后和太姬夫人‘玲珑七窍心’美誉,便请上去送兰陵王回府罢?”
仙道长眉微微一扬,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抬手去蹭蹭鼻尖轻声同他咬耳道:“小弟自认没得罪郡公,何苦整我?”说罢撇了撇嘴。
穆提婆同高阿那肱都是嗤笑,两人齐声道:“谁整你呢,还不去!”抬手将仙道往流川案前一推,力气使得甚大,仙道一个趔趄,好巧不巧,扑得趴到案上,险些不曾摔上一跤。
那穆提婆同高阿那肱笑得更是欢了,抱臂站在旁边瞧仙道怎生去碰个一鼻子灰,笑也笑不出来,何等有意思?
仙道这一趴趴得倒好,整个长案都被他撞得颤了一颤,流川本正瞌睡,被这一晃,反倒醒了,抬手揉揉眼睛,来看哪个胆大妄为之徒搅了自己小睡,眼珠转去,正对上仙道笑嘻嘻一张脸,两人凑得极近,便连仙道黑的发蓝的亮晶晶眼珠里那个带着白首的流川枫,亦瞧得清楚分明。
仙道对上他面具后面清澈眼睛,眼神已是温柔之极,随即眼珠一转,忙站起身来,拍了拍长袍,朝着流川微微一笑。
仙道彰原本生得就俊,待年岁渐长,更是面如冠玉一般,太姬夫人常笑言天下女子俱挡不住他一双俊眼这般轻轻一看,若是笑起来,更是无人能抵了,谁料他才不过一笑,便已听到素衣少年冷冷骂道:“白痴。”登时一呆。身后穆提婆与高阿那肱两个等得正是这一出,听到流川开口,已笑的东倒西歪,旁人以他俩为尊,也都忍不住嗤笑起来。
这仙道反应极快,一呆之后立时又笑眼弯弯,抬手去蹭蹭鼻尖,满面俱是无辜温柔之色,柔声道:“啊……兰陵王当真是……口舌厉害……得很呢……”
流川起身往园外去,听他如自言自语的这般说法,陡然停下身来,漆黑眼珠在他身上顿了片刻,一闪而过的黠光,淡淡道:“嬉皮笑脸,不是白痴是什么?”话音未落,身影突然一转,众人只觉面前一道白光忽起,凝目间素服少年早不知了去向,独剩被引为“白痴”二字的仙道一脸茫然的站在面前,眼睛眨了一眨,回身去看穆提婆和高阿那肱。
穆提婆已笑得坐在地上,只嫌肚子疼,指着仙道道:“快快去制牌匾,上面书作‘白痴’二字,挂在他府前,此乃兰陵王所赐,谁敢不尊?”
仙道朝他扮个鬼脸,笑眯眯道:“兰陵王所赐,自然当尊。穆郡公速去请匾便是”说罢伸了个懒腰,朝高阿那肱挑了挑眉,笑嘻嘻的转身而去。
此刻已至丑时,邺城城门早已关闭,街上各门各户均门扉紧合,半个人影也无。那些个饭馆客店门口倒还点着灯笼,有个把店房扯着长凳倚在门前瞌睡值夜,更夫举着更子缓缓的穿城走道,铛铛的敲打更子,声音越发显得空荡荡的。前夜里下得一场雨,这会儿空气里都是凛凛秋寒,风声一起,将那些鹅黄灯笼吹得四下晃荡,光晕拢在地上,也昏黄破碎的紧。
流川停下马来,凝视街旁这些灯笼,眼中俱是沉寂之意。眼前这城分明乃是自己所生所长的处所,然而于他眼中瞧来,这些街道酒肆歌坊茶馆,却又何其陌生。恍惚回到十岁时,同何伯在暗室里藏了一夜,爬墙出门去寻父亲,看到昭子光押在囚车之中巡街,那时街上人头攒动,四面喧嚣,听念昭子光勾结朋党意图谋反的罪名,他随着父亲的囚车跟到南门,亲眼瞧着爹爹的头颅被一刀砍下,血淋淋一颗人头滚落身边被他抱住,血染得白衣濡湿,那等惨烈之景,而今想来,仍犹抬首便见。
他凝目半晌,暗自道:若爹爹不死,做与不做兰陵王,又有什么稀罕?长长睫毛微微覆下,心中一片寂寥。
他默立半晌,正待转马离去,一阵微风忽起,身后已多出一人。流川眼色一沉,手肘飞向身后,手掌已握成拳,倘使肘击不中,手腕翻转,此人也当受他一掌。
身后那人见他手肘击向自己,发出低声轻笑,全然未放在眼中,只伸开臂膀猛然将流川拥进怀中,口中笑道:“枫做了兰陵王,可比往日更凶巴巴了……”声音醇厚温柔,不是仙道是谁?
流川哼了一声,撇嘴道:“放手。”
仙道学他也哼一声,撇嘴道:“偏不放。”手臂反倒收的愈发紧了,双腿一踢马肚,骏马嘶鸣一声,飞奔出去。
马一路往前狂奔,马上两人却暗地里较起劲儿来,流川睫毛覆下,瞧见仙道手掌已扯了马缰握住,左手一扬,便向他手背拍去。仙道手掌一撤,突而翻转手心,去抓他手指,流川岂肯令他得逞,手臂轻举,雪白衣袖一拂,一道清风微卷,扑向身后仙道面门。仙道身形一矮,避开他掌风,眼见得风起时流川乌软漆黑的头发亦被拂起,飘舞宛如丝帛一般,心中一荡,忍不住在他发上轻轻落了一吻,却哪知流川尚有后招,一击不中,手指一点,他正分心,顿觉脑门一麻,哎得喊了一声,身子往后倒去,噗的落在地上,踉跄站稳。
黑马失了重量,自然脚力渐缓,奔了几步,便停下,流川打马回身,马儿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哒哒的往他面前近来,戴着面首的少年乌溜溜的眼珠里俱是狡黠得色。
仙道唉声一叹,抬起手来蹭了蹭鼻尖,突然身形一转,往马上流川身上扑去,口中笑道:“枫也下马来陪我罢!”身形跃起的一瞬,手臂直转,去握流川手腕,要将流川拉下马来。
流川长袖轻轻在他脸上一拂,轻声道:“别闹。”这一送何其清雅温柔,衣袖柔软一如轻云,仙道眼睛一闪,脑门上有被弹了一指,只听噗的一声,那流川倒仍旧好端端坐在马上,他却又跄踉落地。
仙道连挨了他两指,索性立在地上,一手去揉脑门儿,一面朝流川撇嘴,最后往地上一蹲,好似生起闷气来。
流川知他素来机巧,最会耍花招,在马上翻个白眼,冷冷道:“白痴。”
仙道撇嘴闷声道:“这多半会儿,枫已骂了我三次白痴了……”暗自磨了磨牙,瞧准了流川没着紧在意的当儿,身形又起,非要将他拉下马不可。
流川见他才一提气,眼中水光潋滟,突而轻声道:“仙道?”声音又清又脆。
他这一晚才头一回这般叫他,仙道不由一怔,唔了一声,微微扬起两道长眉,正要询问,却见流川长长睫毛轻轻覆下,一道莹光直窜而至,暗自啊了一声,也不知所来何物,唯先避过罢,身子直溜溜的翻了个身,那物事贴着他身下飞过,骨碌碌滚了好一截,仍旧莹光闪烁,竟是一颗龙眼般硕大的夜明珠。
仙道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时弯着眉头看向流川,发出轻轻笑声。
流川从马上飘然跃地,走到仙道面前立定,仔仔细细看他半晌,乌黑眼珠透亮如星。
仙道奇道:“怎么,枫?”又是一笑,“我脸上便是写了字,天色漆黑,你也不需这般仔细瞧我。”
素衣少年淡淡道:“你笑了整夜,还未笑够?”长长睫毛微微交错,声音清淡安宁。
仙道听得此言,心中突地一跳。自己在邺城呆了近两载,日日周旋于危机之中,打点上下,时时刻刻顶着这副笑脸,时日一久,竟如同面具长在脸上了一般,再也取不下。他深深凝视流川片刻,涩然道:“枫,我现下除了笑,竟不知自己别的模样究竟如何了……”
素衣少年仍旧静静瞧著他,突然道:“我助你。”伸出细细手指扯住仙道脸颊,猛的用力往两边一拉,便听仙道啊的发出一声大叫,当下松开道:“好了。”眼珠里一闪而过的狡黠。
他两个在外面折腾许久,也不知闹出多大动静,越野一早已听到马蹄声,正是要开门的当口,却听到外头说笑,不忍煞了风景,便一直守在别苑门口。哪知这两个玩闹得倒连门也不肯进来,他待了半晌,听到仙道大叫,再也撑不住,将门扉拉开没好气道:“三更半夜,王汗打算带着流川公子在外面呆一宿么?”一面说,一面转向流川,点头见礼。
仙道两边脸颊火辣辣的,正欲往流川身上扑,看他探出头来,忙站的好好的,对他粲然一笑道:“自然不是。”去握住流川手腕,往苑中走去,走了几步,回头朝越野眨眨眼,做了个“喂马”的口型。
他别苑里昼夜点着华灯,因不喜各处送到府上的女子,另置了别间于她等相住。长桥别苑便只他同三个随侍罢了,这苑原为各处亲王世子进京觐见圣颜时居住,置地阔广,廊桥侧殿,都修得精雅之极,苑中随意可见名姝奇葩,漆黑夜里,从远处看来,这苑落竟好似神仙洞府一般。
仙道素来对所居之地好坏精巧华美与否不胜挂心,此时流川便在身侧,却忽然觉得面前苑落原是这般赏心悦目,走着走着居然如在长夏那般蹦蹦跳跳起来,绕到流川面前,自己一面倒退往前去,一面凑过头来与流川说道:“枫,我有一件极好极好的东西要送你,猜是什么?”
流川长长睫毛动了一动,想了半晌,轻声道:“琴?”
他这字才出,仙道脚下一停,深深瞧住他,未发一言。过了半晌仙道才柔声道:“你怎知便是琴?”
流川淡淡道:“我也不知道,心里这么想,便这么说。”
仙道低头一笑,转身推开书房门扉,慢慢退到一边。
他书房也无什么特别,不过一面极大的桌子,四面都是长架,空落落的随便置了些物件,偶有些书卷也都乱糟糟的堆在桌子一隅,不过是些儒家道理,看似十分不得主人青睐,并未瞧看过。另一隅置着一顶青花的瓷器,里面插着些画卷,除开这两物,便只有一尾弦琴,置在正心,琴木暗紫,弦筝纤细,露出幽静之意。琴身毫无半点装饰,唯独琴心处雕着一枚五爪枫叶,看来雕得时日不久,雕工也略青涩,好在刀力不错,却也栩栩如生。
仙道自己伏在桌上,手指去挑了挑琴弦,一手撑着下颌看向流川道:“前些日路过街上,有个老人家正卖此琴。我本来不是什么清雅脱俗之人,至于琴嘛,除了枫你教我的那些,旁的更是半点儿也不懂,只这琴名好听,名唤做九夜灯,传言更是妖气,竟是禹王那位九尾狐化身的爱妻女娇的琴。我见名字好听,意思也有趣,便置来。谁料歪打正着,这琴音幽落旷古,余音绕梁,数日不绝,枫,你可喜欢么?”
流川长长睫毛覆下去掩住乌亮亮的眼珠,轻轻唔了一声。这少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性子清冷,既肯应声,可见当真是喜欢,抬起细细手指抚过琴弦,弦丝轻颤,发出叮的一声清音。仙道看他眼珠里露出星星点点的悦色,心下欢喜不胜,往他面前又凑了一凑,一双温柔眼睛看着流川,好似只需这般瞧着这个少年,自己已是心满意足。书房里点的昼亮的两盏鹅黄灯盏火焰摇摆,将他面前素衣的少年惨白的面首竟也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蜜色,一头黑发逶迤而下披在身后,仙道只觉他整个人如在烟雾之中,恍若转瞬交睫之间便要羽化飞仙而去,心中一惊,失口喊道:“枫!”陡然出手,将流川拥住,双臂颤抖用力,简直是要将面前少年嵌入身体里,口中喃喃道,“我……我还道自己在梦里呢……”
流川最不喜与人亲近,被仙道拥住,即要挣脱。听到此言,反而顿住,他初至邺城,一路已听到许多有关长夏王的说道,无非是与和士开穆提婆高阿那肱这些个奸臣同流合污,又占着长得好这般便宜,巧舌如簧讨得胡太后与太姬夫人欢心,将自家血海的深仇一并忘得干净,倒与那下旨剿杀全族的皇帝跟前甘心做个跳梁小丑,这等无骨气图苟活让人戳脊梁骨的长夏王,怎不让世人讥笑?
长长睫毛动了一动,慢慢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仙道背脊,笨拙的拍了拍。
肆肆)桃夭
孰料那仙道拥他半晌,毫无罢手的意思,待心绪定下来,倒抬起手指绕他发丝玩儿。流川岂是那等温柔脉脉之人,等了片刻,扬声道:“仙道彰。”手掌一转,从仙道背脊上移开,一掌将面前得寸进尺的长夏王推开,亮晶晶的眼珠火光四射,冷冷道:“出来比一场。”全未等仙道应声,身影轻轻一闪,已飞出
书房,跃至苑中。
那书房正对着苑心,不知应了哪位王世子的喜好,种得满满一大片美人蕉,花枝修长繁茂,怒放时如火如荼红黄金三色交织,当真算得奇景,只是秋日一至,花朵早开的败了,独剩下肥大的叶片恹恹的卷着边,无精打采的立在秋节里。被深夜整座苑落憧憧摇摆的灯火映照得忽明忽暗,那些个衰败纤细的花茎俱照得一片昏黄,倒也别有些志趣。
流川四下看了一眼,显是与面前这地境极满意,眼见仙道随跟出来,漆黑眼珠陡然一亮,衣袖一拂,身形轻轻一转,足尖借点旁一束美人蕉花茎,好似草丛中灵雀般一抖羽翼,白色衣衫漫天飘扬,鹅黄灯笼里,长发飞散,素衣轻雪,一阵微风四起之间,漫漫渺渺直扑仙道面前。
他招式之美,贯来无以复加,兼之喜好白衣,身骨较寻常少年更纤细一倍,安西所授搏击术无论何等简便,由流川使来俱是清雅莫名。可仙道同他在长夏草原也不知比试过招了多少回,这小子出招愈是似真似幻似仙似妖,暗中所含招式便也愈加凌厉。若是被他这等障眼法蒙住眼睛,那多半有的苦头吃。于是流川衣袖飘飘扬扬还未至面前,他脚下已连动了三处方位,暗合着生、机、变,身子林立于地,以腰上之力挪移飞转,先行化去流川长袖飞卷拍向面前的数道掌风,旋即手掌拍出,只听啪的一声,两人已对了一掌。
流川轻功之妙,当世只怕无人能及。身形在半空飘然打了个转,长裾漫天,一击不得,丝毫也无气馁,真气凝于右手指尖,左手细细手指在半空轻轻做出举杯之姿,第二招转瞬既至。做陶舍翁“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的醉酒之态,腰上一动,竟在半空中陡然一跌,宛如饮得踉跄,足尖连着数点,整个人身子便要落下地来,在离地数寸时又凌空而起,足尖连点仙道膝上穴道。
仙道目光含笑,柔声道:“枫,你如今使这招,愈发像个神仙了。”话虽如此,毫不敢怠慢,纵身跃起,双臂直如鹰翼,在半空打了个回旋,连翻了三个圈,一掌拍向流川肩上。
流川睫毛一动,身形已随仙道变招而动,如被飓风吹得往后疾退,衣袖端然一挥之间,双手尽从袖中弹出,十指合在胸前,腰微微一低。
仙道赞道:“好一招‘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我可当不起。”话音未落左臂一抬,手腕翻转,手指抓向半空,脚下生风,直迎向流川。
流川眼眸一闪,连变三招,身形回旋横扫仙道下盘,手指轻轻几点,突而收掌,以袖鼓起劲风,拍击仙道面门。真气激荡之间,白衣少年乌黑发丝尽数散开,长长衣裾亦被激的绽开飞舞,衣袖卷起波涛般的浪花,令人目不暇接,陡然一凝,手掌直拍,迎向仙道攻势。
仙道舌头一伸朝他扮个鬼脸,故意哎呦一声,手臂突而一折,以自家手肘格挡他这一掌,左手五指仍旧往流川身上抓去。
他两人往日比试,于各自招式俱已知晓分明,两个人都一般儿的少年脾性。流川性子执拗,仙道却也毫不相让,若是一招未曾应对得当,回去帐中必然整夜思索破解之法,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之于流川的比试,便要这般斤斤计较,只隐隐觉得若是有一日若令这少年觉得同仙道彰过招也不过如此,生了疏远漠视之意来,自家要如何难过心伤!是以但凡同流川比试,仙道从不敢有半点敷衍草率,比十回,便十回的尽心尽力,比一百回,也就一百回的尽心尽力。
他这一抓却又不同,安西的搏击术招式繁多,若以他那位师傅所授十来招应对,早一败涂地。偏巧这仙道聪敏之极,乃是世间一等一的武学奇才,于举一反三,临机应对的机辨,旁人十个也比不过他一个,这一抓自是灵机一动,也无章法,他内力又佳,五指斗转,便至流川面上,顷刻之间,已将那盏惨白的面首抓了下来。
这一下并非仙道本意,但觉五指所得之物冰滑,不由得啊了一声,他爱极了流川,视如心中神邸一般,丝毫不敢生出半点亵渎之意,现下竟将流川所缚面首抓了下来,一时脸上俱是迷惘。
流川亦是微微一怔,情知今番自己又落了下风,也不气恼,小小嘴角微微一撇,收了招式,暗自道:下回赢他就是!细细手掌伸到仙道面前,淡淡道:“还我。”
仙道忙双手将面首奉上,一双眼睛看向流川,两道长眉略略扬起,正要说话,眼波所及,身子陡然一窒,竟呆住了。
面前少年黑发轻扬,衣袖翻飞,微明的灯火之中,脸庞皎白胜过冰雪,睫毛极长,一双眼睛简直像浸在水中的夜琉璃一般澄澈,仿若一个深湖,浮漾着千流云般的梦境。仙道彰便只看了一眼,已觉得自己身在梦里,梦见了梦里的人,醒来发现不必再梦,原来梦中之梦非梦,而是天下真有这样清丽绝俗之人,掌灯照梦醒。
他每每想到流川,不知多少回暗中思忖这少年真正的容色,又暗自责怪自己鲁莽,要安排怎样怎样的面孔,来衬流川那双吸聚星辉的眼睛才好?这般那般,样样都是不妥。如今真得见,方知这少年本便是从天上来,总有一日,也当回天上去。
全不是人间之人。
他耳中一片嗡嗡之声,突而如同失聪,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心脏剧跳,好似要炸开来一般,
流川伸手去扯那面首,却不知怎的被仙道死死攥住,怎生也扯不出来,两道黑剑眉微微一蹙,小小嘴角微微一撇怒道:“白痴,还我!”说罢瞪仙道一眼,丝毫不觉自己这般容光突然叫别人瞧见有何不妥,眼见得仙道也不知发什么怔,漆黑眼珠一转,索性伸出手去,揪住仙道脸颊往两旁一拉,口中冷冷道,“白痴!”
这一拉倒生生将仙道从梦里拉了出来,只觉两颊火辣辣的剧痛,忙抬手去揉,眼睛转向流川,素衣少年眼珠里盛着盈盈星光,一闪而过俱是狡黠之色,显然是对扯他脸颊觉得有趣之极。
仙道瞧着他星眸流转的淘气神色,心中又是一荡,暗忖道:若是日日能瞧见他这般欢喜的摸样,便是痛死又如何?凑过头去,在流川眼眸上轻轻吻了一吻。
这一吻原是本心,流川只觉他嘴唇在眼睫上一停,睫毛不由的微微动了动,一双澈明眼珠转向仙道看了一眼,伸出手指碰了碰方才他嘴唇所留之地,奇道:“怎么?”面上一片天真之色。
仙道温柔凝视他,轻轻说道:“枫,我喜欢你呢……”声音好似梦呓一般。
流川点漆也似的眸子流光闪烁,唔了一声,当下突然也凑过来,将嘴唇在仙道眼眸上碰了一碰,淡淡道:“我也一样。”丝毫忸捏也无。
他两人在草原时,仙道对他钟情已深,可那时流川年幼,一味的心思单纯澈明,全不知他心意。世上之情大多如此,如什么愈是要紧珍贵,便愈发的诚惶诚恐,唯恐稍有差池失了去。仙道打小悠闲随性,从未将什么人瞧得如流川这般重,流川枫一日日长大,更是澄透清明,在仙道彰眼中也便更加尽善尽美。爱得极了,竟连喜欢二字也不肯轻易出口,生怕因自己这等隐秘之极的心思,令流川觉得烦恼厌烦,疏离了自己,只暗自打算计较,能同流川一生一世待在一处,便是流川枫不知道仙道彰有此念想,那又怎样?他只远远瞧着流川,亦也欢喜不胜,别无所求了。谁知族中突遭了灭顶的大难,被迫同流川分离,再见时这少年随三井寿踏风而来,仙道彰只能作旁观,心中生出何等荒凉惆怅酸楚的意境。
如今听得面前素衣少年一句,一双眼睛倏然睁大,怔怔的瞧着流川,身如在梦里般恍惚,喃喃道:“枫也……一样?”
枫也喜欢我么?
流川枫当真也喜欢仙道彰么?
素衣的少年静静立在美人蕉丛之中,鹅黄灯火柔软轻倏,微风四起,将他漆黑的头发吹得飘拂不止,
心口剧跳,欢喜的似要炸开来一般,就好像一股甘洌的清泉陡然从心底涌出,通向四肢八脉,仙道仰头啊的发出一声大叫,身形飘然而起,跃至半空之中,竟任由自己直直的摔落,噗咚一下栽进蕉丛中,再没了动静。
流川不知这人发什么疯,静静待了片刻,仍是不见动静,当即衣袂一拂,飘然而至,落在他身边,低头看他。
仙道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一点气息也无。
单纯的少年蹙了蹙眉,轻声道:“仙道?”
没动静。
他便再喊:“仙道?”声音冰脆,隐约有迷惑之音,顿了顿,蹲下身来想看这人到底在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仙道突然睁开眼睛,手腕探向他,猛然之间出力,将流川拉了下来。素衣的少年因无防备,当即趴了下去。
小狐狸翻身便要起身,仙道抢他一步,身子一翻,情势已有不同,竟是整个身子都压在流川身上,眼见流川一拳揍向自己面门,忙“哎呦”一声,眼疾手快的抓住这小子手腕握住,笑嘻嘻的低头瞧着他。
仙道的眼睛又温柔又明亮,眉角眼梢都含着亮晶晶的笑意,好像全身都在笑,好像要将天上那些星星都笑得叮当叮当。
吃了暗亏的流川眨眨眼睛,听到仙道在耳旁轻声道:“枫……”
流川撇了撇嘴。
仙道伸出手指来,揪了揪流川的鼻子,便如他们当初在长夏草原比试完了招式,一起躺在柔软茵碧的草地上,清风微扬,远处羊群悠闲的吃草,发出咩咩咩的声音,大朵的洁白云彩从头顶飘过,天空瓦蓝,一望无际。
那时仙道一时抬起头看看天,一时转过头去,看看流川,扯了草茎来刷流川长长的睫毛,又忍不住揪这小子高高的鼻尖。
流川瞪他一眼,清亮点漆的眼珠更似娇嗔,哼了一声道:“白痴。”
仙道撑着下颌看他,眼波温柔深邃。
后院里两个主子打架打得风生水起,久别重逢何等欢欣喜悦乐在其中,可害苦了越野。耳朵竖着听得半晌,仿佛是没了动静,暗自定了个主意,抓起前堂案上一面白玉盏,里头胡乱摆些瓜果,往后苑里去。转过长廊瞧见书房门扉大开,里面半个人影也无,不由得一怔。
还未待回神,却听到自家王汗轻声细语道:“……我那时啊,便已经喜欢枫你……喜欢的要害病了呢……”无比惆怅的语气,待顿了顿,又道,“枫那时定然什么也不知道罢……”
流川抬起手指盖住他面容,淡淡道:“白痴。”
换来仙道一阵低笑。
越野心中之惊,着实非同小可,暗忖道:原来,原来王汗竟是……竟是喜欢……喜欢流川公子么……难怪每回我瞧见他忆及流川,总似那般寂寥的摸样。
他为人诚实,转身便要离去,耳边却又听到流川轻声道:“你那时说,不肯再与我做耐吉,要我做你的弘格尔,可是真话?”脚下不禁慢了下去。
仙道道:“自然是真话,你若不信,只管拿刀来剖开我的心瞧。”
流川长长睫毛动了一动道:“啰嗦。你若想我做弘格尔,只需明言,我怎会不应?”小小嘴角微微一撇,瞪仙道一眼,接而道,“我既听不懂何谓弘格尔,又怎应你?”
仙道呆了半晌,猛地将流川拥进怀中,自己抬起手臂来狠狠捶了脑门一下,懊恼道:“我当真是笨死了!”不由得抱住流川,连转了好些圈,口中大叫道:“枫,我好快活,快活的便要死掉啦!”
越野同他自小一道长大,从未见过仙道这等欢喜不胜的样子,轻笑着摇了摇头,悄悄退回前堂去了。
三井这一夜委实算作辗转反侧。他同流川一并受昭回京,兰陵王在邺城并无王府可居,在恩威侯府借居,自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在王宴上弃流川独返,心中苦涩难当,只恨不能立即将这素衣少年带走,妥善收藏,绝不肯令旁人知晓。然三井寿毕竟当得上光明磊落四字,仙道遇流川在前,喜欢流川在前,事事俱在三井寿之前,君子当有成人之美,怎能做那等横刀夺爱,落井下石之事?
可他回到府上,并未有一刻安生,无时不细听府门动静,生怕流川回来府上自己不知道,熬了整整一夜,终是半点声音也无,眼见得窗前渐渐光明,好坏也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披了衣衫踱出卧房,往前厅去。
三井老太妃年纪已高,身体倒硬朗,只是年老觉少,天不亮已起来,正在前厅同丫婢轻声说话。见三井转到堂前,面上神色甚是倦怠,当下招手让他过来面前,颤巍巍的起身去抚孙儿头发道:“三郎怎么,回到祖母这里也闷闷不乐么?”
原来三井前还有两位姊姊,都已嫁做他人妇,这一辈中他排行第三,家中长辈都已“三郎”相唤。
三井嘿嘿一笑,转到太妃身后给她捶背,嬉皮笑脸道:“想来是在军营待得惯了,倒受不来好生伺候,孙儿见到祖母,便如吃了忘忧草一般,哪里敢说闷闷不乐?”
话音未落,却听到府门打开,手上不自觉一顿,转头往门前瞧去。
他满心挂念流川,只盼那素白身影落在眼前,哪知道面前翩然而现的却是个穿着红衣的少女,发束金环,裙带翻飞脚步轻盈,伴着朝露,明秀不可方物
老太妃呵呵一笑,朝这少女摆了摆手,转而同三井道:“小怜每日这时定来瞧我,多亏这丫头聪敏伶俐,能说会道,和小雀儿一般,倒给老身解了多少烦闷……”
这红衣少女一双大眼看到三井,盈盈一笑道:“恩威侯?”音色悦耳如云雀。
三井咧嘴一笑,未曾应答,又回祖母身后去,一时心中烦躁不已。
红衣少女立在他身边静待片刻,突然扑哧一笑,柔声道:“侯爷捶背便捶背,怎生锤起椅子来,莫非拳头是铁打的,也不知痛么?”
她这般一说,三井才啊了一声,方觉手上火辣辣的真个有些痛楚,他生性桀骜,瞪这少女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这丫头倒看了场好戏!”去端了茶水来仰头饮尽,随意寻了个躺椅歪到上去,一双长腿架在案上,衣衫散乱,一派不羁。
红衣少女眼波如丝,默默垂立在老太妃身侧,静静听三井同祖母说话,神色间俱是温柔之意。
肆伍)白鹭
三井不知自己个在堂前陪祖母絮叨了多久,渐渐心思恍惚起来。他一夜未眠,此时甚感疲倦,脑中昏昏沉沉,回转着一股失望悲伤之意,若要言明,却又不得。老太妃一手将他养大,瞧见他面色不豫的模样,情知多半有事,只是三郎素性最倔,既不肯说,便是拿刀架在他脖颈上也是无济于事,只得由着他去,微微叹了一声,将头摇一摇,使了个眼色于身边少女。
这红衣少女会意,转向三井嫣然道:“侯爷此番归京,乃是同兰陵王一道,我在坊中也常听得这位兰陵王爷的威名,却不知同恩威侯相比,倒是哪个更厉害呢?”
她音如莺雀,人又生的极美,兼之伶俐非常,深得老太妃垂爱,眼见三井闷声不语,是以出语引他说话,好叫他开怀。只是她生在教坊,平素不过是歌舞乐器的琐碎,于世家书画等所知浅薄,自知若以此等相谈,必得三井暗地嘲笑,于是将那兰陵王引出,提起战场之事。
却哪知这话一出,倒正好说到三井痛处,那两道斜飞的长眉登时皱了起来,唔了一声,竟是连话也没接,不知想到些什么。
红衣少女只得转向老太妃笑道:“常人说兰陵王姿容倾城,摘下面具来,容颜愧杀天下女子,却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只叫人好奇的紧……”
她原本说笑,并无恶意,此话才出,三井突然开口道:“小怜,几年未见,你竟怎的同长舌妇一般叽喳!”嘴角尚且有一丝轻笑,目光已蔑然冷酷无极。
红衣少女登时讪讪不知所措,眼波盈盈转向三井,那男子怫然起身往厅外去,全不觉自己方才言语令她心中大痛,面上倏然露出幽怨之色,低垂下头来,眼中泪光盈然。
这少女倒非恩威侯府上之人,乃是邺城最有雅名的柒坊中一名歌女,名叫冯小怜。四年前她初出教坊,一曲清辞博得邺城达官贵人日夜捧场时,三井寿亦也在座,红衣歌女声如莺雀啾啾,煞是撩人,当夜便有纨绔子轻薄于她,三井平素从不理得这些,那夜多饮了几杯,不知怎的倒难得出手解围。他那时年少气盛,谈笑间羽扇折飞,杀却一干轻薄浪荡子气焰,剑眉星目笑色邪妄,眉宇间隐约睥睨天下的傲气凛冽,冯小怜身处声色场中,又哪里见过这等男子,恰听闻三井府上老太妃独居,她又机灵伶俐,常与恩威侯府上给老太妃说笑解闷。三井为人最不屑那等门第出身,便也从不嫌弃她胭脂堆里的来头,只小丫头小丫头的唤个不停,常嬉皮笑脸说笑,丝毫不知自己如此这般,怎不令冯小怜生出痴心?
她知自己身为下贱,做不得恩威侯府上的女主人,然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寻常,隐隐存得一断执念,尊三井为夫君,就算做个使唤丫头,倘能留在恩威侯身侧,实也心甘情愿。
这般念想,三井不提,她又怎能开口。而今数年未见,才说不得几句,三井面容之冷酷,着实令她伤心,眼见他转身而去,毫无半点温柔留恋,心中只道:似他这般沙场决断凌厉狠绝之人,又怎会对旁人细心呵护?原是怨不得他,终是小怜你太过妄想。幽幽轻叹一声,抬首时面上又是笑靥。
三井起身时心下也是自嘲,不知自己这等无名之火从何而来,待一想到仙道同流川耳鬓厮磨之景,只烧的胸口生疼,立在门厅那处,进退皆是不得。
此时府门外一声马嘶,传来拍门之声,守门的小厮忙不迭飞身去打开来,还未定睛细瞧,只见一道黑影一令白光罅隙飞过面前,骑在黑马上的少年已然跃至府院,身下骏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转了一转。
这小厮不知来者何人,这般胆大妄为,通报也无,马倒踏进侯府,正要叉着腰喝问,眼角瞥见立在阶上恩威侯一双眼睛凝视马上少年,面色柔情百转,瞧来并非气恼。这小厮心念一动,知道不是生人,忙屏气退了下去。
流川从马上落下地来,正待要往厅阶上去,哪知这通身俱黑唯独额上一团雪白印儿的马儿突地嘶鸣一声,侧着脖子拿一双大眼瞧他。
一人一马对视良久,白衫的少年眨巴眨巴眼睛,从袖中伸出细白手指去拍拍自家马儿脑袋,这才转身往厅上去,一双点漆也似的眸子自白首后瞧住三井,忽闪片刻淡淡道:“三井,我饿了。”
三井噗的一笑,抬手去勾住他肩,挤眉弄眼道:“怎的和你那心上人呆了一夜,他倒这般小气,连东西也舍不得给我小美人儿吃么?”唔了一声又自言自语道,“良宵苦短,自是顾不上吃东西……”
流川听他阴阳怪气的紧,当下翻个白眼骂道:“白痴。”撇了撇嘴又道,“饿。”他同仙道过招比试,又听那白痴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的话,天色见亮才合眼睡了片刻,想到邺城人多眼杂,若是叫人瞧见,之于仙道定然有天下的危急,是故独自骑马,趁着天色暗淡,街上行人稀少的当口,飞骑赶回三井府上来。
三井低头发出一阵轻笑,双手一拍扬声道:“可听见了么,我的枫儿饿了,还不速去置了好菜,端来厅上?”一面去揉流川头发,凑在他耳边道:“你倒喜欢吃什么,只管说来,便是瑶池宴,三哥也帮你弄来,如何?”
冯小怜陪在老太妃身边轻声说话,只听得厅前闹哄哄的,府上众人俱被三井指挥得脚不点地端茶倒水来来去去,心中大为迷惑,转身相看时便见三井拉着个白衣少年走进厅来,笑嘻嘻向着老太妃道:“祖母,这小子便是流川。”他昨夜归府同祖母谈天,十句里倒有八句说起流川,如今更似献宝一般的小心翼翼,老太妃当即放下手里佛珠儿,细细来瞧流川。
白衣的少年抬手去取下面上白首,向老太妃行了一礼,待抬起头来时,冯小怜往他面上一瞧,登时浑身一呆,这少年容色之美,只当得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十字,那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凛冽风姿,真叫人目眩神飞,可额上血红殷然的九丛火焰却又何其可怕!
这少年是个堕天。
兰陵王竟有堕天纹。
三井太妃亦也咋舌,不由得探手来将流川拉到面前细看,一时欢喜的脸上褶子也都尽数在笑一般,颤巍巍道:“我老太太算开了眼,天下怎生有这般俊的孩子,真似神佛身旁的白玉童子一模一样。”说罢揉了揉流川头发,对他微微一笑,嘱咐三井道,“三郎你年长他好些岁,是为兄长,理当周全照拂。”
三井应了一声,拿胳膊肘去顶顶流川,面上挤眉弄眼促狭之色,流川暗自拿乌溜溜眼珠瞪他一眼,惹得三井大笑不止。
冯小怜回到柒坊时天色已昏,淅淅沥沥的下得些小雨来,她出去时走的急,窗户也没有关,雨水顺着窗台扫进来,将桌案上的小镜上落得全是水滴,房中一派潮湿阴寒之意。
她独自在窗前立了许久,方才恹恹的将窗关上,隐隐听到楼下馆中丝竹之乐已起,想来是姐妹们装束齐整,吹拉弹唱跳一并使来,叫客人欢喜。她自小被卖入坊中,所见所闻俱是此等,此时听来,却只觉俗不可耐,立在窗前,暗笑自己见了三井寿,竟连身份也忘了,怔怔的想了一刻,不由得落下眼泪来。
她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一忽儿梦见三井骑在白马上飞驰而来,身披玄色衣衫,腰悬长剑,俊眼修眉的朝自己咧嘴一笑,一忽儿又梦见自己穿红披霞,嫁到恩威侯府上,到处香烛摇摆,人人喜气洋洋,待要细看,定睛之间却瞧见王侯往旁落而去,远远儿立着的白衣少年衣带翻飞,一如帝子临阁,额上血红的九丛火焰红彤彤的化作业火烧来,将她全身都烧着了,她惊得大叫失声,去看三井,那男子冷眼旁观,眉目冷酷之极。
这一惊令她睡意全失,登时坐起身来,额上都是冷汗,骇得不知怎生得好。等定了会神,方觉有人已点亮了房中烛火,那女子合上火折子,飘然踱至她榻边,一头青丝蜿蜒而下,如同瀑布一般,身上披着一件浅紫色纱衣,袅袅娜娜轻烟曼曼,鬓角飞舞之间姿容堪称绝艳,一双珍珠般的眸子流光闪闪,柔声唤道:“可是做了噩梦么?”
冯小怜一见这女子,喃喃叫了一声:“七姑姑。”将头埋进面前女子怀中。
这紫衫女子嫣然一笑,抬起手来拍了拍冯小怜背脊,又伸手拢了拢鬓边发丝,背光在她榻边坐下,一双眼珠瞧了她片刻,微微摇了摇头道:“怎么睡着也忘了闭门,这夜里多半凉风,倒要吹出病来。”声音温柔之极。正是艳名冠绝天下的柒坊坊主七道蝶。
冯小怜自小同她身后学习歌舞笙箫,以姑姑相称,隐隐似她女儿一般,对七道蝶最为依赖信服,听到道蝶说话,唔的应了一声,抬起脸来看她。
但见烛光憧憧之下,七道蝶身上的紫纱袅袅拖曳在地上,长睫翘鼻,一双眼眸水光潋滟,肤白莹润,一点小口,丝毫也瞧不出她已然三十又一岁年纪了。
七道蝶见她呆呆瞧住自己,不禁一笑,奇道:“怎么?”
小怜仍将脸颊贴在她肩上,轻声问道:“姑姑,你……你可曾喜欢过男子么?”
七道蝶明珠般的眼睛瞧了她一眼,突然嗤得一笑,好似昙花夜绽一般,抬起手来敲了敲她的头道:“小怜你莫非是怀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成?”
冯小怜脸上绯红,娇嗔道:“姑姑总取笑我……”将脸埋进衣袖中去。
七道蝶顿了半晌,淡淡道:“天下男子皆是薄情寡性之人,视女子犹若掌间玩宠,喜欢时千般宠爱万般怜惜,若是哪日不喜欢了,只管弃之一旁,哪管那女子的死活。这等男人我已见得多了。”说罢凝视小怜,柔声道,“丫头,姑姑说的都是真话,千金难买有情郎,既是千金难买,自是十万之中挑不出一个,如这般说,你还要将那般痴心妄想系在恩威侯身上,徒添自己的伤心么?”
冯小怜默然不语,七道蝶陪了她片刻,当即婷婷而起,揉了揉她的发髻道:“你与我皆是命苦之人,何必做彩云追月的徒劳事,且睡罢。”衣袖一拂,便要离去。
冯小怜心中如同塞着一块巨石,悬在胸前,眼见她要离去,不由得喊道:“姑姑,我有一事——”
七道蝶转身瞧她,一双美目尽是询问之色。
冯小怜正要开口,突想起自己离去之时,三井将她送至府外沉声低言道:“今日令你瞧见兰陵王样子,我只说一句,三井寿素不喜人多嘴多舌,你这丫头倒不是坏人,不要同旁人胡言乱语,给小枫惹出什么麻烦,我自当千谢万谢。倘是他日祸从你口出,三井寿的离殇绝不饶你。”他那时面色冷厉目光无情,分明是以性命要挟她不能同别人说出流川枫的样貌及那额上堕天的胎记,这般一想忙摇了摇头道:“也……也没什么……”说着翻身要卧倒。
七道蝶见她神色有异,情知必是有事,又这般吞吐,当即拂身坐在一旁长椅上,妙目冷冷凝了她片些,淡淡道:“什么事竟不能同姑姑说,莫非你长大了,竟不肯信七姑姑了么?”声音仍旧温柔,含有伤怀之情。
冯小怜视她如生母一般,当即道:“小怜怎会瞒着姑姑?”睫毛微微垂下去,吞吐了半天,一时想到三井面色阴沉,生怕自己多言,惹得他对自己更为不屑,一时又暗忖道,姑姑并非多嘴多舌之人,我便同她说了,她自也不会说出去,如此这般,自也不会为那兰陵王惹出什么灾祸的罢?
如此寻思许久,暗自打定主意,眼睛看了七道蝶一眼,细声说道:“……姑姑,小怜原是以为,恩威侯决计不会将谁放在心里的……”说到这处,眼睛里一片凄楚。
七道蝶只静静瞧着她。
冯小怜呆了一呆,接而道:“直到今日我在他府上见到那个人……”她转向七道蝶,烛光之中,七姑姑的剪影烟雾一般浮在墙壁上,长长睫毛轻轻抖动,好似妖精一般,她暗自里拿流川同七道蝶比了一比,心中道,若论柔美,自是七姑姑更甚,可若比不食人烟的清雅脱俗之意,谁又能比得过那人?暗自顿生自卑之心,咬着嘴唇道,“……我瞧着那人,还道他是从天上来。”
七道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起身到她面前瞧她,口中道:“小怜,你怕是疯了么?”
冯小怜嘴角一撇面上一派天真之色,肃然道:“七姑姑以为我在说笑么?实不相瞒,那人一身白衣,好看得似月神一般,姑姑小时候教我念书,说什么掌雪之神,小怜瞧见他,便只想到天上的神子,再无别个俗念,姑姑说,他可是一般的人么?”
七道蝶明珠般的眼睛转了一转,道:“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么?”神色仍是淡淡。
小怜摇头道:“姑姑错了,这人可不是女子,乃是个少年……”她嗫嚅片刻,低声道,“我瞧着恩威侯着紧他的模样,心中已是知道,这少年对恩威侯,当是无比要紧的人物,他瞧见这人的神色,也好似瞧见……瞧见……心上人一般……”
七道蝶静静看她,未曾言语,冯小怜顿了片刻,当即再言道:“那人,那人便是传的天下威名的兰陵王殿下,他——他不但生得美极了,额上,额上还古怪的紧,姑姑,”她的双眼倏然睁大,转向七道蝶道,“兰陵王殿下额上竟生着九丛业火,鲜红的堕天纹!”
她还道此言说罢,七道蝶定又要笑话她胡思乱想,错看了去,却哪知话才脱口,姑姑面上陡然煞白,竟好似见了鬼怪一般,定定的一动也不动。
冯小怜待了片刻,仍不见七道蝶开口说话,心中生出疑窦,奇道:“姑姑怎么了?”说着抬手去推她。
七道蝶被她一拍,回转过来,脸上仍是煞白的毫无一点血色,垂目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绽开一丝极其渺茫的轻笑,这笑容实是阴寒诡异的紧,冯小怜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一双大大眼睛看着七道蝶,好似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七姑姑。
七道蝶瞧着她的目光也一般儿的怪异,柔声道:“你说……兰陵王殿下额上……生得是九丛业火的堕天纹?”目光闪烁,不知思量什么。
小怜点头道:“决计没有错,当真是漂亮得紧,那九道纹都向上烧去,他皮肤白的好似冰雪一般,堕天纹如同红梅花绽在雪地里,直美的叫人错不开眼睛,我瞧了他那纹好些时候,才想起这是传闻中堕天妖星的胎记,登时害怕起来。”她眼睛眨了眨,望向七道蝶道,“姑姑,人人都说堕天是灭世的妖星,是大不祥,此言算真么?”
七道蝶轻轻一笑,抚了抚她的头发,轻轻儿道:“也算不得……什么妖星……”眉宇之间暗含一丝杀伐歹毒戾气,闪的极快,冯小怜一直瞧着她,心下顿时惊骇,错眼已只见她满面柔色,又暗自只道自己晃神瞧错了眼。他两人面对面呆了一呆,七道蝶复又道:“你今晚可算倒豆子般的说了这么多话,还不累么?快些睡罢,今晚所言,不要再同别人说,徒惹是非,可知道了么?”
小怜点了点头,见她紫衣飘摇,闪身而去。
肆陆)妖孽
北地既无战事,天子又十分垂青,流川在邺城所受恩宠,可谓一时无人能及。高纬一心欲令其取三井寿而代之,虽然这少年年不满十五岁,尚未成年,已恨不能将自己坐拥的天下割下几片来,换他压制三井寿时为己所用,尽心竭力。这位小殿下既是头一回进京,自然无王府可居,高纬便即刻下旨,着天下能工巧匠,于邺城东首建兰陵王府做其居,因流川兵器名唤九千仞,瑶琴名唤九夜灯,这王府内置一面阔条条的大湖,廊宇皆悬于湖上,共分作九道廊横跨于湖面,从上往下看去,湖水深不可及,王府故名九道崖。
朝臣既瞧着皇帝垂青兰陵王,怎肯失了巴结这圣上面前红人的时机,一时流川暂住的恩威侯府外车马往来络绎不绝,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每日里吵吵闹闹。三井着实哭笑不得,一概以“本王府上不见生客”为由拒之门外。
这阵势传的天下皆知,连和士开一时也比下去了。仙道那日从和府回来奔至后苑,已瞧见白衣的少年懒洋洋如同一只猫儿似的窝在蕉丛中午睡,一头乌软黑发铺散开去,白色衣裾勾在蕉叶上,脑袋埋在衣袖中,着实睡得香甜,他眼珠一转,嘴角一扬,身形轻起,足尖一点,人已至苑中,蹲在流川身边寻思片刻,伸出手指来绕这少年头发玩儿。
哪知手指才伸到半空,白衣少年轻轻动了一动,乌黑眼珠迷迷糊糊睁开来往他脸上瞧了一眼,含糊道一声:“仙道?”合了眼又要睡,密密长长的睫毛黑蝶般栖在眼睛那里,暖阳下一颤一颤,叫仙道心里痒痒儿的,不由得俯身下去,嘴唇轻轻去吻他睫毛,柔声唤道:“枫?”见流川往衣袖里缩去欲躲闪,又坏心眼儿去揪他鼻子,温热鼻息都扑到流川面颊上,轻轻的道:“枫……别睡,陪我说说话嘛……”
话音未落白衣少年一拳飞至,将仙道唬的忙跃到一旁,流川一击既空,索性落得清静,迷迷糊糊又要睡去,耳边突然飘起一声长叹,只听仙道幽幽道:“既做了我的弘格尔,竟还这般凶,唉,我仙道彰当真可怜得紧……”说罢又是一叹。
流川暗自撇了撇嘴,哪知旁边这叹气声倒一声响过一声,又哪里睡得着?小狐狸呼哧坐起身来,一双秋水般漆黑澄明的眼珠凶巴巴的瞪着仙道,暗自磨牙忖道:这白痴吵死人了,需得寻个法子令他闭嘴。
仙道眼见他起来,只将面上的哀戚之色做的更是恰得正好,一手撑住下颌,抬头望着天,耷拉着嘴角十分闷闷不乐。
流川心思单纯,歪着脑袋瞧了他半晌,冷哼一声,将小嘴一撇怒道:“吵死了!我从来便凶,你若是不喜欢,不做你弘格尔便是,哼,好稀罕么?”小小脸上一时都是嗔怒。
他平素冷冷的甚么表情也无,此时突然怒了,一双眼睛清亮得同水里一泓秋月般,水色的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直线,两道漆黑长眉蹙在一处,轻嗔薄怒之色,竟那般妖美动人,仙道心中怦的一跳,只觉哪怕为眼前这人立时死了也是百般甘愿,伸出手来将他拥进怀中,直拿扎人的头发去蹭流川脖颈,口中闷声道:“你非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瞧,才肯不说这等话来吓我,是不是?”
流川被他蹭到脖颈,小嘴又是一撇,衣袖一拂恼道:“做什么。”将脸别过去,满面都是嫌弃之色。
仙道呜了一声,这下当真连耳朵也耷拉下来,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看他,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转,伤心道:“枫不要我了吗……”
流川暗自骂了一声白痴,嘴巴又硬,当下冷冷道:“不要。”
这声一出,身后再无动静,等了片刻,小孩滴溜溜的眼珠转向一旁去看,那仙道一双眼睛里亮晶晶的,怎的倒好似要落泪?!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流川呆了一呆,忙道:“假的。”
仙道又大又亮的眼珠还是亮闪闪的,哀怨的瞧着他,都是伤心之色。流川想到自己那匹九丈冰总爱拿这般眼神瞧着自己,乌溜溜眼睛眨巴一下,便伸出细长手指去拍了拍仙道脑袋道:“你乖。”好似仙道也是马儿。
仙道登时哭笑不得,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将长眉微微垂下来,望着天道:“我可不是马。”点了点自己嘴唇朝流川眨眨眼道:“枫,你亲我一下,我就好了。”
流川点漆似的眸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哼道:“仙道,彰。”衣袖倏然拂过仙道面庞,身形如同踏月一般,顷刻已飞身而起,飘然进去书房,转瞬间苑中琴音已起,其声清雅宁静,旷远悠长。
仙道坐在蕉丛中微微一笑,温柔如水,只顿了一顿,也便起身而去。
流川于书房席地而坐,九夜灯置于膝上,白色衣裾铺展开去,乌黑长发逶迤泻地,少年手指细长如玉,飞挑琴弦,长长睫毛微微覆下掩住漆黑眼眸,面色同琴音一般静谧,仙道在他身侧席地而坐,一手撑着下颌,不肯弄出声响来扰了他的琴音,是故连呼吸也是极静的。
待流川指上渐缓,他方才凑过来轻声道:“枫,这是什么曲?”
流川淡然相告:“《酒狂》。”见仙道眼睛看向自己,顿了一顿,接而道,“是晋朝阮籍所制之曲。”
仙道唔了一声,抬起手来拨过他膝上琴弦,弦音颤落出咚的一声,仙道沉吟道:“司马皇帝治世,士大夫为免遭杀戮,隐居山林,弹琴吟诗,借酒佯狂,以洁身自保。那阮籍想是酒醉后步伐踉跄来弹此曲。曲调虽清古的紧,却也听得出他内心积郁不平之气。故有云:藉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妙妙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看向流川笑道,“我解此曲,可还得兰陵王如意么?”
流川亮晶晶眼珠里一闪而过的促狭之意,细细手指抚过琴弦,轻声道:“长夏王倒也全非酒色之徒。”
仙道垂眉哀叹道:“枫又取笑我……”将脑袋搭在流川肩上,舒了一口气,只闻得身畔那人身上一股凛然冰雪的清意,心中又是一动,柔声道,“枫何时肯为我弹奏《高山》与《流水》呢……”
流川漆黑眼珠动了一动,手指勾起一株弦,弦声零落之间只听少年清冷音色淡淡说道:“你又非子期,何须奏高山流水?”
仙道登时直起身来将眉头一垂闷声不乐道:“我若不是子期,莫非还有他人?”抬起手指来蹭蹭鼻尖道,“钟子期听俞伯牙弹高山,叹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再听流水,又曰: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江河!这又有何难,枫,若奏这两曲,我必叹: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枫你只需惊道:“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眉开眼笑的看向流川道,“怎样?”
流川衣袖一摆,嗔道:“白痴。”指尖重做了调弦的清姿,宽广厚音轻起,内轻跃婉转之间,虚微移指换音,实音相错时隐时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突有泛音直上,犹如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白衣的少年看向仙道,妖美眼角微微一挑,十分狡黠之色,淡淡道:“怎么不叹了?”
仙道啊了一声,已知这小狐狸竟当真奏高山流水来取笑自己,将牙磨了一磨,张牙舞爪往流川身上扑去,两人在书房闹作一团。
待闹得够了,仙道突又想起一事,笑吟吟道:“枫,咱们晚上出去看月亮,好不好?”
流川小嘴一扁哼了一声。他素来爱困,于三更半夜出去看月亮看花草之类丝毫兴致也无,以冷哼以示不好。
仙道眼巴巴儿瞧了他半晌,忽然又笑道:“也罢,我都忘了,枫就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洁清冷,哪里需出门瞧什么月亮,晚上只需瞧着枫便是。”满脸都是喜滋滋的模样。
流川乌亮亮的眼珠怒视他,冷然道:“倘是天黑,长夏王可要以我照明?”
仙道呆了一呆奇道:“你怎知?”话还未说完,流川一拳便揍了过来,仙道反应奇快,连忙起身往一边逃去,口中大叫道:“枫,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唔,了不得了不得,理当是我惊道:“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
流川怒道:“白痴,还说!”身形一闪,又是一掌拍向他。
仙道慌忙往书房外逃奔而去,口不择言乱叫一气道:“追杀知己!谋杀亲夫!越野救我!植草速来救我!鱼柱纯,还不来救我!”
一时整间别苑俱是鸡飞狗跳,四处可见一道白光一绽蓝影,时分时合,所经之地,那些个瓷器玉盏纷纷坠落,乒呤乓啷,响声不绝,越野植草鱼柱三个只得尾随了四面收拾,也忙做一团。
天黑时他两人各自换了再寻常不过的衣裳,也不肯走正门,由屋梁上飘然而去。
那偏巷里越野牵着两匹马等候已多时了,眼见着自家王汗自流川归京时,便连和士开高阿那肱与穆提婆所请一概懒惰倦怠了,只恨不能日日同流川厮守一处。越野心中虽不喜那些个奸臣妄客,隐约却也觉得,仙道如此未免生出许多不妥,如若于他人瞧见两人这般熟稔亲密的姿态,也必生嫌疑。
只是仙道如今眼中只有流川一个,虽懂得如于和士开党羽瞧见,难以周全,却又怎肯放在心上?越野情知王汗自至邺城这一年半载,面色上如许春风,内里着实积郁悲愤,身负灭族深仇,还需与仇人谈笑风生,这等悲苦,又岂是他们这些做侍从能够体味的,如今只求流川枫能于仙道彰身边长久更久。目送他二人两骑飞去,自吐了一口气,暗忖道:流川进京不过是奉着皇帝的圣旨,时日一到,便要离去,真不知那时王汗心里要如何难过呢……独自一人往府上回去。
此时华灯初上,邺城街巷俱点起灯笼来,酒肆饭馆里宾客如云,呼朋引伴,又伴着一旁教坊里吹拉弹唱的丝竹之乐管弦之音,当真热闹非凡,绝非那夜从王宴上回来,流川独自所见寂寥萧瑟之景。
他两人穿的不过素衣,骑得也并非好马,于熙攘人流之中也不过两位寻常公子罢了,并未惹得什么眼色过来,那街巷越往前人便越多,两人索性下马牵马前行,灯火阑珊之中,仙道侧头看来,身旁素衣的少年一头乌发以白色纱带轻轻束起,略微做了些伪装,遮去额上妖艳繁盛的堕天纹,额发被风轻轻吹起,两道漆黑凌厉剑眉斜飞入鬓,更显得面色苍白如冰雪,嘴唇色淡如水,鹅黄灯火下,恍惚得好似站在烟雾中一般清淡飘渺,点滴烟火气也无。
他不由得伸出手来,暗自寻到流川的手指,紧紧握住,身侧少年乌黑眼珠转过来看他一眼,长长睫毛静静覆下,也轻轻回握他。夜风忽起,将两人衣裾吹得飘拂不止,人群里谁也不识他两人便是兰陵王同长夏王,寻常人物自有寻常人物的欢喜安生。
仙道只觉内心喜悦得紧,当下朝流川粲然一笑,柔声道:“汉家京城晚上,倒比咱们长夏热闹许多。”
流川睫毛动了一动,轻轻嗯了一声,想到那时他俩在草原上每日只过招玩耍,何等无忧无虑,顿了片刻轻声道:“我倒宁可回长夏去。”他生性不喜热闹喧哗,内心着实觉得,草原上晚风吹拂,长草气味清香,羊群归圈时发出的咩咩叫声,牧人的马蹄声,夜深时虫鸣之声俱远胜邺城繁华声乐百倍千倍。
仙道将他手指握得更紧,一双眼珠凝视他,喃喃自语道:“若是能回长夏……”亦想起少年时光,心中惆怅之极。这般走了一段,突而轻声道,“枫,总有一日,仙道彰必令高纬偿还我长夏千条人命,那时你可愿同我一并回长夏去么?”
流川轻轻一笑。
这少年平日多是面无表情,冷酷如斯,现下突然展颜,陡然好似异花初胎明艳绝伦,仙道知这一笑已是允诺,掌心一热,倏地凑过头去在他颊上轻轻一吻,柔声道:“若你不肯,我绑也是要绑你在身边的,难道你还不知,仙道彰那时在长夏草原上,已为你疯了么?”
流川小小嘴角微微一撇,暗自道了声白痴。眼瞧着已走出人群,便即飞身上马,两人一前一后,往城外奔去。
那城外树林憧憧,同城中大为不同,也无灯光,唯独一轮明月清寒相照,四野俱静,因城中繁华,旁地如梁城同溪县之人也常往邺城夜市上耍闹,是故邺城城门日日需到三更天时才闭,只是城外不过是数条管道,傍着黑沉沉的树林小山荒地,并无人走动。马出得城来,便渐渐慢下。
流川骑了一阵,转向仙道道:“我想去瞧爹爹。”他十岁时草草将父亲尸身葬于邺城城外,便随何伯去往他乡,如今才得回来,想来父亲独自在这城外看这般孤寒清冷的月色竟有四年之久。自己生身父母不知是谁,自小也无母亲,蒙昭子光养育,虽是养父,便如生父无异,想到父亲惨死于奸臣手下,心中凄然,引了马向荒林而去。待得再进一阵,前面树林稠密,马也难行,流川当即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树上,举步要往林中去。
仙道轻声喊了一声:“枫。”过来握住他手指,如当日往不周林里一般并肩而入。走了不多时,林地倏然一开,不远处裸露出一片空荡荡的荒山野地来,一座小小坟冢立在那里。
流川定了一定,慢慢走到那处坟冢前,一土一石俱是当日模样,少年在父亲坟前跪下地来,怔怔的瞧着这土丘,竟似怔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向仙道道:“我那日……葬爹爹在此。”
仙道想到他那时年方十岁,连昭府也未出过,头一回出门便遭这天大的祸事,从此孤苦无依漂泊至长夏,那等年幼,已不知吃了多少苦,瞧见世人多少冷眼,心中大痛,亦在昭子光坟前跪下,伸出双臂来从后将流川拥在怀中,沉声道:“咱们定会杀了和士开,给昭大人报仇。”
流川唔了一声,漆黑眼睛看着父亲坟冢许久,慢慢俯下身来,磕了三个响头,又呆了片刻,轻声道:“仙道,你也磕头罢。”
仙道便也朝着昭子光坟冢磕了三个头,抬首时却见流川伏在那坟冢前,不知在做什么,轻轻走去柔声道:“怎么了?”心中剧痛,无以复加。
素衣少年瞧他看了一眼,淡淡道:“我想陪他说话。”咬着嘴唇静默半晌,想到即便如此,父亲亦不能回魂,如幼时将自己搂在膝上温言关怀之人终究是死了,手指紧紧握起拳来,突的站起身森然道,“等杀了和士开,再来同他说话也不迟。”转身而去,行走如风一般,素衣轻点,已不见了人影。
肆柒)堕天
眼瞧着要出林时,流川只听见一阵阴恻恻极轻浅的哭声隐约由一旁枫林中飘出,这哭声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好似飘渺的悬在风中一般,如是细听,又似乎毫无动静,在这一片漆黑的林中,怎不叫人心中一惊?
仙道随在他身边,自也听到,登时抬手去握住流川手指,两人对视一眼,陡然提起,身形旋飞,跃到一旁树枝上,自上首往下看,究竟是何古怪。
那哭声隐隐约约抽泣了好一阵,突而变作一阵歌声,那歌声亦是飘飘渺渺,散在风中,屏息听来,音色凄哀无极,似是个女子,这女子娇转的歌喉先嘤嘤啼哭道:“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呜咽了片刻,又接而唱下去道: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唱到尾处,便又是一阵啼哭抽噎,一时起一时熄,竟是诗经中的段子,那最后两句的意思分明在说,小小的黄雀啊宛转啼鸣,声音悠扬真是动听。我的孩儿纵然有七个,并不能宽慰我这母亲的心肠……
仙道暗道,这女子三更半夜,怎的独自在荒郊野外唱这等歌辞,听来似是好生伤心,莫不是遭了什么祸事,心里悲伤不成?一时不由将流川的手握的愈加紧了。
那歌唱了几回,渐渐止歇了去,旋即林中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方才啼哭之人似乎是要往林外走来,仙道同流川顺着林梢往下看去,冷冷月色之下,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飘飘荡荡的往这边来,月光忽明忽暗的笼在这女子面容上,将她绝世的姿容照得阴恻恻惨白白,衣袂飘飞,更衬得半仙半鬼,仙道一看这女子,登时愕然,原来这女子他倒相熟,正是邺城最为热闹出名的柒坊坊主七道蝶。
月光清照,七道蝶绝艳的面庞上泪痕尤在,面色凄哀,一头长发尽数散披在肩后,踏风而来,手腕上提着个小小的竹篮,那篮儿极旧,里头放得竟是一套纸做的小儿衣衫,妥帖的折在篮中。
七道蝶恍恍惚惚的往林外走了一程,外头已有声音悄悄的喊道:“姑娘,姑娘。”一个垂髻的丫婢提着襦裙往这头赶来,端详七道蝶片刻忧心道:“姑娘又哭小公子了罢……”
七道蝶抬起袖角想要拭去泪痕,怎料不知怎的又哽咽起来,那丫婢似是她贴身的使唤,只幽幽叹了一声道:“依采莲看,小公子多半被个好人拾去,不知在哪出被好生相待呢,姑娘还是不要如此伤心的好……”一面要接道蝶手上竹篮儿,待接过去,不由得哎呦一声,轻声道,“姑娘怎么忘了……”
七道蝶两行清泪扑倏扑倏的滚落下来,手指抚过篮中小儿的衣衫柔声道:“我本是……本是想要烧给我苦命的孩儿……可是……可是,他若是还在人世,我烧了这衣衫,岂非是咒我那宝贝孩子死不成……”话未说完,不禁又是掩面啼哭不止,叫做采莲的丫头抱着篮子瞧着她,不住的唉声叹气。
待七道蝶哭了好一阵,采莲方才低声道:“姑娘且莫再啼哭,这天色越发沉了,只怕城门也要关上,若是迟生回坊里,咱们这样子,岂不惹人嫌疑?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小公子无论在何地有知,自然懂得姑娘思念他的心肠。”
七道蝶应了一声,要随她走,脚下不妨,突然绊了一下,不知怎的便摔了下去,那采莲正在前头,听到后面响动,吓了一惊,忙又赶回来搀扶,七道蝶伏在地上,慢慢往后瞧去,柔声道:“孩儿,你莫是听到娘亲哭你,心中有知,要留娘亲在此地陪你么……”
这声音又柔又软,她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直直的往林中黑重重的地方使劲瞧去,仿若那里当真有个娃娃再向自己摆手似的,夜晚起了风,刮得林间树丛都是秫秫乱抖,她模样儿怪异,被月光一照,将那采莲骇得面儿也白了,眼睛不敢朝树林中看,强笑道:“姑娘又糊涂了罢。方才既说小公子未死,自然不会在此地留姑娘,天色晚啦,姑娘快随奴婢归去吧……”拉着七道蝶要走。
七道蝶竟将她手臂挣脱,跌跌撞撞的往林中深处去,口里含糊的柔声道:“孩儿……孩儿你在里面么……若是在,便请出来同娘亲相见……娘亲……娘亲想了你十四年,也寻了你十四年……我的孩子好生命苦啊……”突然跌到在一颗树前,凄凄的又是大哭不止。
采莲骇得想走,又不能丢下主子不管,只得白着一张面孔追到她身侧,握住七道蝶的臂膀不敢说话儿,一时林中只剩这女人凄婉的哭声,伴着夜半秋风,飒飒寒意翻飞。
七道蝶哭了好一阵子,这才拭了眼泪,倚在树旁道:“采莲,倒苦了你随我这些年……”幽幽的叹了一声。
采莲道:“姑娘快别这么说,奴婢是和姑娘一起在教坊长大的,怎说得苦了二字。”她将七道蝶散乱的头发聚数拢在一起,轻声道,“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受着打骂责备,奴婢生得粗俗,自然做不得那些歌舞的活,只能当了使唤下人,伺候姑娘。自那时派到姑娘身边,奴婢从未见过姑娘笑颜儿……想来姑娘心里的苦楚,怕比旁人多十倍呢。”
七道蝶轻轻一叹,低声道:“我家逢大难,母亲早亡,由人卖到坊中,也是命该受苦。”
采莲摇头道:“不是的,倘若——倘若齐王未曾——未曾被那膳奴——”她嗫嚅了片刻,又接着道,“以齐王喜欢姑娘的心,只怕如今天下的主母是姑娘也未可知呢!”
此话一出,隐在树上的仙道同流川俱是大吃一惊,听这丫头的意思,七道蝶竟与那二十八岁即遭膳奴刺杀,以大将军兼相国身位拜封齐王的已故世宗文襄皇帝有莫大的牵连!
他两人互视对方一眼,听到下头七道蝶柔声道:“子惠……子惠……”念的正是世宗文襄皇帝高澄的字。
采莲道:“这么多年,姑娘心里仍放不下齐王,是不是?”
七道蝶轻声细语道:“我与子惠……”说到这处,突而一顿,想来定是想到昔日同高澄柔情蜜意之景,心中百味陈杂,待了一待,这才淡淡道,“……都过去了……阴阳相隔,还有什么念想,只苦了我那才出生便被抱走的孩儿……”
采莲怕她又要啼哭,忙打断道:“也是小公子命苦,还未出生,齐王便被——便被——若是齐王还活着,定然是要将姑娘迎进王府,好生怜惜,也定然极喜欢小公子的。齐王的相貌当得俊美无双四字,姑娘更是天下绝顶的美人,奴婢倒真心想要看看,小公子生得什么样子,只怕是个仙人了罢。”
七道蝶轻声道:“我那孩儿一生下来,小脸儿便雪白雪白的,眉毛头发漆黑,额上还生着堕天的胎记,这般天生异象的孩子,子惠若是活着……自然爱极了他……若是子惠还活着……又……又怎会因这孩子生得一个胎记……便被当做妖孽抱走……”说到此处再也撑不住,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说还好,一言说完,树上仙道顿觉手掌中流川的手陡然一震,侧头相望,只见流川轻轻抬起手似要抚上自己额间那堕天的胎记,他情知树下女子只怕同流川的身世大有关联,更加不敢出语惊动。
采莲见七道蝶又哭,忙不迭出语安慰:“姑娘快别如此。”
七道蝶哽咽道:“当日下了大雨,教养嬷嬷不肯叫旁人接生,恐怕我失了姑娘的身份,日后不能在坊中持生,我那苦命的孩子便由她老接生了罢,怎知——怎知生了那样的胎记,嬷嬷只嚷嚷着这孩子乃是杀星之命,九丛火焰,丛丛噬血,说什么——说什么要对我不利,无论我怎生恳求,她亦不肯留下,将我孩儿抱走,我追将出去,只能将子惠赠我的玉佩放在孩子篮中,若要相夺,又怎争得过她?眼睁睁的叫人将我亲生孩儿抱走,下落不知,倘是——倘是子惠泉下有知,定然要责怪我,竟连他骨血也保不住——”她一双泪眼转向一旁,抓住丫婢的手掌喊道,“采莲采莲,我的孩儿若是活着,如今也有十四岁了,他定然生的漂亮可爱的紧,像极了子惠,是不是?”
采莲应声道:“是,是,小公子若是在,定然极漂亮可爱,姑娘莫要在哭,一切皆是命,我等不过蝼蚁,哪里——哪里争得过命!”
七道蝶双目睁大,盯着她看了片刻,将牙一咬,恨声道:“便是争不过,又怎能抢夺了我的孩儿?!”
采莲见她面色狰狞,一时默然不语。
七道蝶呆了一呆,又轻轻唱起歌来:“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唱了一句,又愣愣道:“我那孩子背脊上还有个胎记……好似一片枫叶一般……教养嬷嬷说……孩子……孩子便挂在城外枫林里……由得他自生自灭……听天由命罢……”声音越来越小,越发恍惚得如同梦呓了。
采莲柔声道:“姑娘累啦……”搀扶着她,半拖半拉的去了。
那夜回去别苑,流川一路再未说一句话,夜风轻悄,将他漆黑头发同洁白衣裾吹得漫天飞舞,爱困的少年一双漆黑的眼珠澄澈之极,不知在想什么。仙道唯恐与他走散,只跳下马来,一手牵着自己的马,一手去牵了流川的马,两人慢慢回的府里。
植草奉命守在府门前等候,眼见得两人归来,忙上得前来,眼睛瞥见仙道,却不由得一愣,再瞧了瞧流川,暗忖道,王汗今日一丝笑颜也无,莫不是同流川公子吵架了?但见两人并肩而去,又不似吵架的样子,一时大为迷惘。
流川迷迷糊糊随着仙道往后苑走,突然道:“仙道。”停下身来,一双澈明眼珠瞧着仙道,光华流转。
仙道情知他已将万事都下了决定,微微挑了挑眉,抬手去握住他细细的冰凉手指在掌心摩挲,柔声道:“……唔,我在。”
流川道:“我有话要和你说。”眼睛眨了一眨,如孩童般面上一片单纯神色。
仙道微微轻笑,将他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指了指自己耳朵道:“如需用,尽管取,仙道彰在所不辞。”
流川小小嘴角轻轻一撇,凝视他半晌,转身走入书房,见他进来,便低头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仙道。
这物事莹光闪烁,白璧之中隐隐于光下泛出幽落碧色,乃是一块极好的美璧,璧玉上雕着一尾扁头细尾之物,一双眼睛瞪视世间万物。仙道于高纬身上亦见过同雕此物的玉佩,这物事寻常百姓决计不能佩戴,乃是北齐高家的璧徽,龙化兽,不死,水陆栖居,行走时长尾摆动,游龙之姿,暗喻高家皇位。龙化兽水中物,性阴寒,如高氏中诸公主亦不可佩,独于高家男儿才可持此佩,是为皇族身份之物事也。
仙道擒着那璧在手心,沉吟不语。
流川漆黑的眼珠望着他,咬住小小嘴唇道:“仙道,那人……怕是我娘.”
额上鲜红的九丛火焰猎猎飞舞,一丛火焰一丛灾祸,他是一出生就因为胎记被人从娘亲身边强行抱走的堕天。
他的娘亲寻了他十四年,哭了十四年。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他少年时常远远看到长夏牧民家的孩童在草原上玩耍淘气,将身上弄得脏兮兮,被他们每日只知放牧挤奶的母亲提着棍子追打,然而不一会儿母亲便将孩子拥在怀中亲吻,是温柔绵长的景象。素衣的少年站在角落里看着那牧人小孩,风吹过衣衫,抬起头看看天空,草长鹰独飞,心中隐隐慕羡。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注定无父无母的流川枫。他不知道原来娘亲还在世上,好生记挂着他。
流川的眼睛很明亮,他想到树林里七道蝶悲戚的面庞和落下的眼泪,一种温柔的暖意从他的内心深处慢慢张开。
仙道柔声道:“枫,我知你听到七老板的话,自然心中怀疑那是你娘亲……”他顿了一顿,眼睛凝视流川,“可是……可是你爹爹不是昭大人么……”
流川长长睫毛扑扇了一会,在地上席地跪坐下去,将九夜置在面前,微微倾身,细长手指抚过琴弦,发出叮一声轻响,流水般悠长空寂。
等琴音散去,他方才静静道:“仙道,安西伯伯说,昭子光不是我生父,我爹娘另有其人。”
一块自小便佩在身上的蝾螈璧。
额上的堕天胎记。
从未被昭子光提及的生母。
来历不明的出生。
仙道还是不说话,他死死的抓着那块蝾螈璧,不知为何有隐约的不祥拢在心里。
待了一会儿仙道方才道:“七老板的孩子……脊背上还有别的胎记……”
流川亮晶晶的眼睛看他,突然站起身,解开腰带,将上衣扯到腰间,转过身于他看。
少年纤细莹白的背脊上,赫然的一片小小殷红,宛如张开的五爪枫叶,衬着玉色肌肤,越发红的妖美无伦。
仙道眼珠暗沉下去。流川便自顾自穿好衣衫,随意将黄泉往腰上一系,口中淡淡道:“我出生便有这胎记,因这胎记,方名枫字。”他转过身,看着面色沉落的仙道,迟疑了片刻道,“仙道,你在怕什么?”
仙道突然将蝾螈璧顺手一丢,丢在桌上,张开手臂拥住流川,用力之大,甚至连自己双臂也隐隐作痛。
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他随和士开穆提婆等常与柒坊吃酒听曲。他第一眼便不喜七道蝶。
邺城柒坊的坊主惊才绝艳貌美如仙,一袭紫衣蜿蜒,长发飘舞,髻上时常只趴伏着一只血红的蝴蝶簪,每每从楼上扶摇而下,衣袂轻舞,长发如丝,蝴蝶翼子不停的颤动,天下不知多少男子拜倒。
七道蝶以歌、琴、鼓、舞名冠天下,瞧见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凡是个男子,也不由得心生无限怜惜,便如和士开等辈,亦对她诸多仰慕,说话都十分客气。
独独长夏王十分之不喜。
他第一眼瞧见七道蝶时,这女子一双明眸往自己面上瞧来,仙道便隐隐为眼中所含的歹毒与卑劣所惊,无论这眼光为何而生,都绝不是长夏王所喜欢的神色。
七道蝶非一般寻常女子。
好似有一张猎杀的网在慢慢张开,仙道彰感觉得到,看不到。
他死死的拥住流川,暗自说道:决不能,任何人也决不能伤着枫。
这心地单纯明澈性子坚毅执拗的少年之于仙道彰,珍贵至极。决不能有人想要在仙道彰面前,企图伤害流川。
他柔声道:“枫,你想要去找七老板,与她问明你身世,是不是?”
流川点了点头。
仙道轻轻一笑,抬起手来揉了揉少年漆黑的头发,喟叹道:“堕天纹……蝾螈佩……枫叶记,便是连我这样千方百计要说她不是你娘的人,也不能睁眼说瞎话了,是,这女人必然同你的身世有极大的牵连,还是问明的好。”他一双眼珠凝注流川,话锋突而一转,神色十分肃然,沉吟道,“但此人心机深沉,只怕天下无人能及,枫,你不觉得咱们在林中遇到她,未免太过巧合了罢,倘是巧合,或许是天意如此,如若是她巧心安排,则这女人打得什么主意,你我在明,她在暗,咱们如今谁也猜不到。”他侧过头去,轻轻吻了吻流川的鬓角,柔声道,“我知你认定她怕是你娘亲,方才的话,只需听得便是,枫,你去寻她问明,我绝无异议,但需答应我一事,去寻她时,当与我同去,可好?”
流川望着他,仙道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瞧着自己,素衣的少年抬起手来,扯了扯他的脸颊,乌黑眼珠里一闪而过的笑意道:“白痴。”
肆捌)天杀
柒坊落在邺城闹市,并非一般的秦楼楚馆烟花巷,相传乃是晋朝出宫乐师所立,原是教授宫廷乐的教坊。这乐师后来年纪大了死了,由他徒弟接掌柒坊,天下不定,又有谁顾着学制曲编钟?那徒弟灵机一动,想出别样的法子,乃从苦人家买来年幼聪慧的女娃儿,自幼授以乐器、歌舞,每人由一个教养嬷嬷伺候教导着,待十五岁时出落得婷婷玉立,便出阁奏乐起舞,美酒伴歌舞笙箫,何等雅事也,坊间女子虽为贱籍,却只卖艺,若有被达官贵人相中,两厢合意,便寻着坊里脱籍,便算是离了教坊再不相干了。
这坊历经百年,旁的生意或许起起伏伏沉沉落落,柒坊却因着每一任坊主均是前一任千挑万选,坊间诸女儿更是挑的千伶百俐歌喉婉转身形妙曼兼之秀雅绝伦,只越做越大,但凡天黑,车马络绎不绝,往来商贾官客,无不以在柒坊赏舞听曲为幸事。
柒坊这一代的坊主七道蝶做歌女时,以声如莺,舞似仙二技,当得柒坊之翘楚,更生的绝世之姿,与琴棋书画等也极精通,性子温柔善意,天下不知多少男子千金往邺城求得见她一面的机缘,一传十十传百,当得名冠天下的美人。后接了坊主,便再不肯舞,不过是教导小舞女,或是授歌于新进歌女,这柒坊众女所歌之辞,从无手本,均以一传一面授,舞亦无绘本,皆由众舞女之成名舞往下传授,倘使学的十分,便留的十分,学得八分,即留的八分,若学不会,自当失传。七道蝶自退到坊后,似那等红衫一落蝶影四起的血蝶舞,天下再无人得见,实不能不算头一件大憾事。
那邺城连进了秋节,便时常落雨,车马出行亦有不便,生意较往日稍显清淡些。七道蝶独自在房中饮茶抚琴,侧耳听窗外潺潺细雨,靡靡纷纷,手指抚过琴弦,发出清古一声咚或是叮,都不成调。
采莲立在门外听了半晌,笑道:“姑娘今日想是倦了,曲不成调,不如早些安睡。”
道蝶柔声道:“天色微寒,夜又凄清,如何安睡,倒不如再坐会子。”一面说一面捧了白瓷盏来饮了一口,在弦上拨出三音,又摇头作罢。
这般呆了一呆,她旋即起身,飘摇而出,向采莲道:“我且下去看看,若是客少,也好令丫头们早些打点,便谢了晚客,都自安睡罢了。”紫衣绸绸扬扬好似烟云般一舞,人亦出了房门,一头黑发只松松挽了个髻子,由一枚玉簪斜斜钗住,长袖轻裾纤腰一握,袅袅娜娜的扶梯而下。
想来是白日里落了一天的雨,天气又寒,客人实在稀少,七道蝶蜿蜒拖着长裾下楼时,相熟的客人都起身向她见礼,道蝶便倚在扶手旁敛衽,鬓发飞扬,衬着坊中鹅黄暖灯,真是个温柔似水弱不禁风得紧。待盈盈起身,眼珠往下落一转,却凝在两人身上。
这两人独自坐在一旁雅座上,乃是两个少年,其中一名身穿暗蓝长袍,袍上银线走针,隐约绣得两肩行龙,腰上束着宝蓝腰带,垂下一佩,再无别样装饰,一头黑发不似中原汉人男子皆数束起,乃结成一根长辫,垂在身后,发冠竟是古怪的朝天,只是这少年委实生得极俊,长眉深目,眼珠又大又亮,嘴角好似噙着柔倦之极的轻笑,手指握着一枚白玉酒杯,也不饮,只把捉在手掌盘玩,身形微微向后倚在一旁那白衣少年身上,十分怠懒模样儿。
他身旁这白衣少年年岁较他倒似更小些了,素衣如雪,毫无半点花纹,腰间银带垂落,一头乌黑长发仅以白纱系了一系,全披在肩后,乌发白衣,衬得眉眼漆黑仿若水洗,嘴唇淡如水,长睫翘鼻双眸莹莹,若非那两道剑眉凭的凌厉无端,似这等清丽绝俗风华绝代之人,简直是从天上行到人间,直叫人不敢逼视。
那坊间旁客离得他两人一段距离,不住的往那桌瞧去,这两人却丝毫不查。
七道蝶暗自瞧了片刻,面上已是嫣然,飘摇而下,徐徐行到这桌前,深深道了个万福,紫衣铺的一地,轻声细语道:“长夏王怎么有闲空到我这柒坊来坐?”声音极柔美动听,鸟鸣清脆的紧。
仙道顿首道:“七老板近日可好?”侧目看了身旁流川一眼,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却也不是闲空。只因他性子最好静,又极清雅,倘去别的地方寻乐,恐污他眼耳。七老板这里只歌舞琴筝,正好今日下雨,连大声儿也没有,故而来此。”
道蝶垂下睫毛轻轻的一笑,一双眼珠凝在流川面上,隐约露出些异色来。
仙道自她出现便暗中观其面色,揣测其意,见到她面色惊动,当下将手中一盅清酒饮毕,搁下酒杯方道:“七老板看什么?”
道蝶双目不离流川面上,喃喃道:“我说一句,长夏王莫要见怪,你身旁这位公子……道蝶不知怎生……倒面熟得很……”
仙道颇讶异道:“当真么?”转头望向流川乌黑眼珠,柔柔一笑,抬起手指来蹭蹭鼻尖,低声道:“这可奇了,我这朋友自小在北边长大,却是头一回来邺城,竟令七老板生出相熟之意,可见必是有缘了。”一双眼睛在道蝶面上打了一转,嘴角噙了一丝轻笑。
道蝶眼眸闪烁,仍不肯收回眼色,用手指拢了拢发髻,这回却是向流川敛衽一礼,轻声问道:“不知小公子家世所出,哪里人氏?”
仙道又笑,抢在流川之前朗声道:“七老板怎的想起问这个?”
道蝶沉吟不语。
流川来此之前,耳边仙道已不知啰嗦了多少回,不许抬声便问人家可有小孩儿,又不许随便取了玉佩来给七道蝶瞧,一切只需听仙道便罢。在坊中坐了半天,好容易待七道蝶出来,只听两人絮絮叨叨你来我往,等道蝶询问,仙道又抢他话头,小孩顿时撇起嘴来怒道:“白痴。”
道蝶见他眼中华光流转,鼻子微微皱起,嘴角微微一撇,何等之可爱,不由得柔柔一笑,竟忍不住向着仙道道:“这孩子生得好俊,却不知多大年岁了?”
仙道凝视她片刻,轻声道:“一十四岁。姓昭,名枫。”
七道蝶面色煞白,强笑道:“好名字。”往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在流川脸上打转,喃喃自顾道:“枫……枫……?”脚下踉跄,倒似要摔倒。
仙道眼疾手快,当先一步去扶住她站稳,眼睛望向四周,见人已更少,嘴角微微含笑,极轻声的在道蝶耳边道:“……七老板怎的又清减了?莫不是为了那不知下落何方的孩子么?”
道蝶的身体陡然一震,神色慌乱的看向仙道,旋即冷冷道:“长夏王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道蝶怎么听不懂?”将袖一拂,转身欲走。
仙道也不追问,亦转了身道:“枫,天色不早,咱们也走罢。”说罢朝流川微微一笑,转身向柒坊门口去。流川顿了一顿,也随他同去。
两人并肩骑行于邺城道上时,眼见得夜深人静,道上行人稀少,前后俱是空荡凄清,仙道这才开口缓缓道:“我方才自作主张,枫,你怪我不怪?”
流川亮晶晶的眼珠好似天上繁星一般,未曾答他。
仙道转头看他,眼见夜风起时将他乌黑头发吹得四下飘散,白衣捧雪,越发不染尘埃了,当下轻轻叹了一声,发了好一会愣,过了许久才道:“不知怎的,我总觉这七道蝶没安好心,也不知周全计划些什么……”说到这处自己低头抚了抚马鬃,顿了片刻接着道,“枫,我总将别人想的心机深沉,你定在心里想,这是你的事,却要我这般管手管脚,定要骂我是个白痴。”不由得垂下眉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流川瞥他一眼,小小嘴角微微一扁,果然骂道:“白痴。”
仙道啊一声,眼珠转了转正要说话,却听流川又道:‘我并未怪你。”将脸转过去,风将流川白色纱衣皆吹得飘拂不止,衣袂轻扬之中,少年苍白面孔皎洁似明月一般,神色淡然,语气清淡淡的说,“你是为我,为何要怪你?”说罢转头来,点漆也似的眼眸在仙道脸上凝了一凝,长长睫毛微微覆下去。
仙道心中一荡,只觉此人于自己心思看待之深透,竟还胜自己,突然飞身而起,由自己马上跃到流川身后,张开双臂来一把将他拥入怀中。九丈冰只觉背上重了,登时轻轻嘶鸣一声,慢了马蹄,一路小跑起来。
仙道笑嘻嘻道:“枫,你这马好通人性。”一面说一面猛地凑到流川鬓边,轻轻一吻。
流川冷哼一声,手肘飞起,直击向后,要赶他下马。仙道收腹后仰,避开他手肘,还是笑嘻嘻道:“枫,跌下去很痛呢!”
流川眼珠一转,撤回手肘,细细手指抚上仙道手背,慢慢转头来柔声道:“仙道?”声音又脆又冰,当真好听之极。
他从未如此柔声唤仙道,仙道登时不自觉手臂一松,便在此时,怀中白衣少年身姿轻起,飘摇之间已凌越至仙道那匹马上,乌溜溜的眼珠朝仙道眨了一眨,一踢马肚,仙道那白马好生温顺,便即撒开四蹄,飞奔而去,片刻就没了踪影。
等仙道回苑中,鱼柱便要合闭府门。仙道正倚在马厩旁将九丈冰栓到自己那匹白马旁边,听到声响,回头来朝他道:“今夜咱们必有贵客临门,鱼柱,可要听得仔细些才好。”说着去拍了拍九丈冰脑门儿,转身往后苑去。
鱼柱惑然道:“王汗,这般深夜,又下着雨,倒是谁巴巴儿来咱们府上?”
仙道嘴角微微勾起,轻笑摆手不语,一路往书房去了。
白衣少年早在他前好一阵便回了苑里,此时正一手支了下颌,伏在案前打盹。漆黑头发铺的一肩。仙道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悄悄取了斗篷来,披在他身上,自己坐到他对面,将九夜灯置在面前,抬起手来轻轻拨了一拨琴弦,弦音悠然浮起,尾音轻不可闻。
他心中已认定七道蝶必有诡计,这女子愈是唱做俱佳,仙道彰便愈觉得此女心机狡诈深沉,不可不防。既在柒坊丢下话由,想来七道蝶夜深必至,来寻因果缘由,是故出言于鱼柱,心下暗自道:也不知这女人又要演出什么来……想到这处轻轻的一叹,柔声喃喃道:“枫……”手指伸到流川面庞上,划过少年漆黑长眉,温柔之至。
等到府上灯火骤明之时,廊上果然起了脚步声,那植草一路小跑到书房前,轻声回禀道:“王汗,柒坊坊主七老板的车马就在外首,可许她进来么?”
仙道手下弦音笃了一声,嘎然而止,悠然起身道:“自然。”看植草转身而去,自己趴在案上凑到流川面前,轻轻吹起少年柔软的刘海,怔怔凝视那九丛火焰烧的炫花四起,柔声道,“不知她见到你额上这堕天,又要作何面相。”
仙道至中堂时,七道蝶已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容颜绝世的女子仍旧披着紫色纱衣,衣裾轻薄而漫长,垂下很长的一段,边角皆湿,发鬓零星也带着雨珠,晚灯里更令她飘渺无着得很。植草沏了清茶奉上,便即退下,一时堂中只剩仙道同七道蝶面面相觑,叫做采莲的丫婢不出声的立在道蝶身后,青色衣裙在灯下瞧来阴暗非常。
道蝶见仙道进来,当下屈膝以万福见礼,起身时面上已多了焦虑惊慌之色,眼睛眨了眨,声音轻细的说道:“道蝶深夜前来,还望长夏王不要见怪才是……”眼珠凝了一凝,似下定天下决心,慢慢问道,“却不知……却不知王汗在柒坊所出之言,是何意思?”
她惊恐柔弱之态楚楚可怜之极,倘是旁人,多半要生出怜惜之意来,不忍加以刁难,偏生仙道彰并非旁人,只含笑注视她良久,奇道:“怎么,七老板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么?”
道蝶面色煞白如纸,摇首道:“奴家不知王汗的意思……”眼睛瞥向一旁的采莲,暗自流出惶急神情。
仙道与她神色都暗自瞧在眼中,默然从袖中取出那方蝾螈璧来,夹在指间,给七道蝶和采莲细看。
两人不见才好,一见之下,登时魂儿飞了半边,主仆相觑,都是极愕然,也不知过了多久,道蝶才怯生生道:“……这……这璧……”呼吸急促,竟仿若马上就要昏倒,手指扶住一旁椅背,咬着唇道,“这璧……这璧……”终是不知如何相问。
仙道将璧玉举到自己面前,细细看了一眼,沉声道:“这璧七老板见过?”两道浓密长眉轻轻一挑,眼睛里含得仍是温柔笑意。
道蝶与他目光相对,暗自打了个突,垂下睫毛道:“……奴家……”她转向采莲,眼中波光流转,似是要哭出来一般咬牙道,“不错,奴家见过这璧……不知……不知王汗却从哪里得到此璧……”说到这处,突然转目往仙道额上瞧去,触目所及无一物,不由得好生失望,幽幽叹了一声,一滴晶莹泪珠倏然落下,嗤的一声顺着领子滚落在衣衫上。
仙道轻声道:“七老板未在我额上见到九丛堕天纹,心中已知我非你那孩儿,是不是?”
道蝶失惊道:“怎么——”急忙掩了口,仍是摇头道,“王汗说得什么,道蝶都听不明白。”
仙道两道明亮目光盯在她面上,冷冷一笑道:“既不明白,便请回吧。”说罢转身要走。
采莲忙出声道:“王汗且慢。”使了个眼色于道蝶,劝慰道,“姑娘,你晚上只急的什么样,来了此处却又不肯说,若是不说,却要如何得知小公子的下落?”转向仙道深鞠一礼道,“王汗莫怪,实在是此事关系颇深,姑娘犹豫不决,也并非怪事……此事……此事……”她一双眼睛转向道蝶,实不知该不该代她道出原委。
七道蝶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只是事关我孩儿的下落,若是因此获难,道蝶也绝无悔意,还请王汗听我将此事言明才好。”乃将自己同高澄的一段旧事娓娓道来。
她原是柒坊歌女,生父下落不明,母亲早丧,被人卖入柒坊学技,已料定今生必当在坊间终老。哪知十五岁时才出阁,血蝶舞便技惊邺城,一时举城皆知七道蝶之名,将那俊美无俦的齐王高澄也引至柒坊,来瞧她是否浪得虚名。
那男子少时极慧,为先帝高欢疼爱倍至,官运亨通,任着大将军,又兼着相国,拜封齐王时不过二十出头,何等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男子身边诸美如云,从来不肯倾心于一,偏偏爱上教坊歌女。一时凡她出阁之日,高澄必至,以沧海相指诉爱慕之意,许她齐王府正室的名份,以高氏皇族之佩相赠。
她原以为得他为良人,可得离苦海,竟不知一切皆是命,赠璧后三日,高澄于齐王府被膳奴刺杀,暴毙时才二十又八岁,良人与她,注定阴阳相隔,腹中孩儿却已咕咕待产。所爱男子既去,这孩儿便当是她唯一所盼,又怎知狠心的教养嬷嬷怎肯留下无父的孽子?才诞下的孩儿同她骨肉分离,从此生死不明,唯独额上堕天纹与背脊胎记,并及玉佩三物,方可得认。
一十四年寻遍世间不得爱子下落,做母亲的又何以能有片刻安慰?
肆玖)烟雨
一时室中静得恍若无一人,仙道将蝾螈璧举在自己面前,又细细瞧看了许久,这才轻声道:“当真可叹……”
采莲递了帕子于道蝶,眼睛转向仙道道:“王汗既听得分明,可否告知此璧来历?我家姑娘日夜思念小公子,也好寻找下落。”
七道蝶一双泪眼顿时也看向他。
仙道沉吟片刻,朗声道:“此璧非我之物,此人如今便在府上……”一面说一面转向厅门,柔声道,“枫,你可都听清了么?”
道蝶猛然转头看去,白衣漫尘之间,纤细修长的少年已轻轻落在仙道身侧,一头黑发尽数散在肩上,面颊苍白胜雪,眼睛漆黑点漆,额发飞舞时,鲜红堕天纹如血迹滴落在冰雪之上,说不出的妖美出尘,这少年转头看向她,眼眸平静,无悲无喜。
道蝶只看他额上堕天纹一眼,便发出一声骇叫,抬手捂住口,眼泪已似断线之珠般往下坠落,又想近身来触他真假,又瑟瑟而不敢近旁。
采莲亦是大惊,扶着道蝶道:“这——这——姑娘,莫不是你日夜啼哭,连老天也有所感么?”眼睛不断落在流川面上,又悲又喜道,“莫不是我眼睛花了不成,姑娘,小公子——小公子当真天人一般相貌呢!”
道蝶将眼泪拭了去,慢慢走向流川,柔声道:“……你……我……”两眼瞧着流川,竟似痴了,一双眼睛旋即又含得都是泪水,扑倏倏的滴落下来,她却一味嫣然道,“我在坊里瞧见你,便已觉得好生面熟,只瞧着你,心里便软得什么样子……还道自己病了不是,原来……原来……”她声音柔细的仿若稍稍大些也要吹走了流川,只小心翼翼的什么似的,怯生生的抬起手指道,“我……我能瞧瞧你……你额上的……胎记么?”
流川漆黑眼珠亮晶晶的眨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七道蝶手指抚开他额前细软的刘海,触上那九道火纹般的胎记,突然伸手将流川抱住,哇得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凄伤以极,便如厅外越野植草鱼柱等,无不甚觉伤心,只听七道蝶凄凄唱道:“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小小的黄雀啊宛转啼鸣,声音悠扬真是动听。我的孩儿纵然有七个,并不能宽慰我这母亲的心肠……
七道蝶声如莺雀,歌声凄凉胜极,婉婉唱了几遍,将流川搂抱得更紧,便似怀中仍是当日被强行抱去的小婴儿一般,啼哭道:“枫儿,娘亲只道……只道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流川此生从未有过母亲,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见她不住啼哭,他心地单纯,顿觉不忍,不由得拍了拍她背,轻声安慰道:“你不要哭。”一字一字,十分笨拙可爱的摸样,亮晶晶的眼睛转向一旁仙道,只见仙道低头轻笑,肩膀微动,不由得瞪去一眼。
这夜七道蝶便留在别苑,母子初时相认,未免伤心难过,倒叫她流了多少眼泪。待稍过一刻,便即柔声询问流川这些年于何人家长大,境遇如何,养父母为谁,诸多种种,母亲怜爱幼子,想到他这许多年离了自己,所谓小事,也当事无巨细,一一相问。
流川却寡言,只道:我爹姓昭。很好。爹是一人,已故去了,如今家中再无旁人,如此应答。他性子单纯,只想到昭子光与和士开之仇怨,与七道蝶毫无关系,便也不说,暗自道:我自会给爹爹报仇便是。
道蝶在灯下瞧着他清丽绝俗的清冷模样,怔怔愣一会儿神,抬手去抚着他柔软头发轻声叹道:“可怜我枫儿……一生下来便……”又低头失笑,“我怎的又哭又笑,如今娘亲既将你寻回身边,怎么也不能再失了你,枫儿,娘亲在城郊有所宅子,你今后便同娘亲住在一起,好不好?”
她与流川说话时,仙道独自坐在一旁椅上,静的就如同不在,此时她出声询问,流川当下向仙道那处看去,并未立时答应。七道蝶聪慧之极,随他眼神相看,已明白七八分缘由,柔声道:“我倒糊涂了,枫儿你来邺城,便投在长夏王府上,你二人定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罢?”纤纤细指拢了拢鬓角,轻轻抿嘴一笑,眼睛看着仙道道,“这可奇了,长夏王在长夏长大,枫儿如何得识?”
仙道又大又亮的眼珠转了一转,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一双眼睛转向流川,暗自游移不绝,实不知当不当将自己对流川这番情谊照实诉出。
流川看他长长眉梢微微垂下,若有所思,小小嘴角撇了一撇,走到他身旁去,冷冷道:“他与我是割袖。”眼睛回看道蝶,澈明澄清,晶莹以极。
仙道伸出手去将他手指握住,心中柔情百转,暗忖道:我原先恐他为难,不愿说出,倒忘了他是天下第一个直言不讳心地澄明无瑕之人,割袖,割袖。想到汉哀帝同董贤种种,突然低头轻笑不止,乃凑到流川鬓边轻声道:“枫,我是哀帝,还是董贤?”热气都吹到流川耳上。
流川苍白脸上微微晕红,一掌将他拂开,哼了一声骂道:“白痴!”
道蝶之前暗中瞧这两人神态,已察觉非常,如今听流川言明,一双眼中陡然流露些诡异之色,静静瞧着面前两个少年言色亲昵,心下发出一声冷笑,面上却丝毫也未曾显露出来,只发出苦笑,摇头自语道:“似这般……我已非贤母,又如何责问于你?”眼中含泪,十分凄楚可怜。
流川性子倔强,知她心中委实不喜,眼见她落泪,一时生出愧疚之意,但看向仙道,旋即又想,我喜欢仙道有什么错?爹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既未妨碍旁人,又未伤天害理,只如心意而行便算不得错。咬着水色嘴唇,亮晶晶的眼珠盯着道蝶一言不发。
道蝶暗自心惊道:这孩子真个是高澄那厮与我所出,便连无情大气的性子,也同我像极!慢慢拭了眼泪,仍旧柔声道:“枫儿同娘亲一道住,好不好?”走到流川身边执了他手温语,“娘亲往日想你想得狠了,常常寻思若你在身边,长得多高,想要替你亲手做衣裳,只是你并不在娘身边,便是做了,又有何用?如今你既在了,娘自当亲自缝了衣裳与你。”她看仙道一眼,低声又道,“长夏王……身份与旁人不同,若是在此,娘想要见你,却是难了……”
仙道从椅上起身,沉吟道:“也好。却不知彰也可一并去夫人那处宅院么?”见七道蝶一愣,旋即笑道,“皇上陪穆美人去了西郊,和大人那边又染了轻疾,避客不见。我近日正好空闲,只无处可去,为难枫陪我在苑中。夫人可愿仙道与枫同去么?”一双俊眼兀自含笑。
道蝶犹豫片刻,默然应允。
七道蝶一连许多日未在坊中,坊间生意应客,都由采莲打点。冯小怜不由得暗自生奇,总觉得姑姑在瞒着自己做一件十分要紧的大事,此事隐隐与自己有些相干,令她十分不安,是故连着好几日路过道蝶房前,都要微微顿留,望能瞧见姑姑,揣测一二。
这日回阁时又过七道蝶房门,却恰听见里头采莲同道蝶说话,心中顿时欢喜起来,忙敲门喊道:“姑姑,你在里面?”
门扉从里头打开,采莲笑吟吟道:“冯姑娘都这般大了,竟还黏着坊主不成?”说罢请她进,自己个退了出去,慢慢将门扉掩上,留她独自同道蝶说话儿。
冯小怜抬眼瞧见道蝶穿着一件极素的天青色纱衣,正握着剪刀似在裁布的样子,一头长发披在身后,身形袅娜如仙,当下蹦蹦跳跳的过去伸头道:“姑姑在做什么?”眼睛瞥了榻上一眼,却是一道轻白如雪的细纱,料子她连见, 也未见,看来如同一捧千堆雪,白落落的雅致非常。
道蝶也不抬头,兀自轻笑道:“我在思量着,要如此制衣才好,你来的合当,便来瞧瞧。”
小怜伸手摸摸那衣料奇道:“姑姑要给自己裁衣服么?这料子当真柔软的紧,只是姑姑不是不喜白么?”
道蝶探出一只手来拢了拢鬓角,轻轻抿嘴笑道:“不是我的衣裳,是做给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穿的,他最喜白,性子又淡,这料子是托人寻来,名唤作丝帛纱,若是太阳光下看,纱外面倒像拢了一层轻雾一般,实在雅致。只是一些花纹也无,我总觉不妥,正合计要绣一条衣带来装点,小怜,你觉如何?”
小怜唔了一声,拿眼看她,对姑姑口中这喜白性淡的男孩儿生出无限好奇来,歪着头道:“姑姑也会刺绣么?”
道蝶睨她一眼,柔声道:“我是女子,女红便是不精,自也是会的。”一面说一面抬起剪刀,哧得裁下一道白布来,将多余料子剪去,折了数道,放在一旁,显是要用来绣衣带花样了。
小怜立在一边,瞧见案上有个绣了一半的荷包,小小的极可爱,底子是银绸缎的料子,浮出隐约珠光,走线用的却是染了色的粗蚕丝,婷婷墨荷趁着荷叶田田,一针一线都精妙无匹。小怜顿时叹道:“这荷包绣得好美,姑姑,也是你做的么?”
道蝶回头瞧了一眼,点一点头,仍旧将那匹丝帛纱拾掇妥当,同放在一边,这才问道:“你来寻我,可有什么事么?”
小怜摇一摇头,默然不语。
道蝶起身过来抚她头发低声道:“我听采莲说,你来瞧我好几回,我总是不在,如今在了,若是有话,需当同我明说。”端详了小怜面色片刻摇头道,“你这脸上俱写着三字道:不高兴。怎么,今日又去恩威侯府上受了气不成?”
小怜涩然道:“何曾受了什么气?我值得什么,便如尘土一般,人家何须朝我生气?”说到此处,眼圈慢慢红了。
道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牵着她手叹道:“天下如你这般痴心的呆丫头,我倒是头一回瞧见,我知你对恩威侯用情颇深,三井寿这人我也见过,若论相貌身世,世间能匹敌者不出十人,更兼之有奇才伟略,确是女子见之心仪之人。只是姑姑说了多少回,男子俱是薄情寡性之人,若是喜欢起来,只喜欢得什么似的,倘若不喜欢,尽管丢在一旁。咱们做女子的,若因此便自己也看不上自己,轻贱了自己,可不是要悬着白绫一死了之?小怜,你年纪尚轻,还不懂这世间,何谓最最重要之物,可叹可怜!”
冯小怜怔忪不语,等了许久才轻声道:“姑姑也不要为我担心,恩威侯不日便要拜别皇上,同兰陵王回北边去了。他是他,我是我,原也两不相干。”
七道蝶听到兰陵王三字,手指陡然轻轻一震,道:“回北边?”面上露出一丝阴沉之色。
小怜怔怔的应道:“是啊,我今日在恩威侯府上听到下人说,毕竟是万军统帅,离军久了,恐生出变故,是以近日便要回去了……”她想到白日里在府上,三井挑着眉在马厩同马儿说话,她立在一旁,也如未曾见到一般,若是回去北地,也不知多久才能再归京里,自己之于三井寿这番痴恋,终究不过一个落空。
她呆呆的出了好一会儿神,轻轻一叹,慢慢将头抬起,看到道蝶面色沉郁,亦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下轻声道:“姑姑?”
道蝶被她喊得回神,轻轻的一笑,转身去将整理的布帛荷包都捧起来,一面安抚她道:“若是他不把你放在心上,小怜,你便是痛死,也当将他挖出自己个的心来,可知道?”一面去整了整发鬓,似是又要出去。
小怜奇道:“天色这般晚了,姑姑还要出门么?”
道蝶道:“我正是回来取东西,马上便要走,你若有事,便同采莲说罢,要紧之事她自然报我。”说着冲她嫣然一笑。
那采莲正好推了门扉进来,看了看两人,朝道蝶低声道:“坊主,车马都已备好,可要奴婢陪着么?”
道蝶摇一摇头,提着长裙飘然而出。冯小怜眼见她长发飞舞,衣衫飘摇之态,暗自想到她方才所言之句,暗自凝神道:便是痛死,也要将恩威侯挖出心里去么?姑姑怎的说出如此凄惨之言……
七道蝶的宅院立在城郊一处深巷里面,这地清静,院中种的都是娓娓青竹,风一吹竹姿婆娑,姿态之美,无以复加。又辟了后院来,养了一大群异域蝴蝶,俱长着鲜红翅子,硕大华美,那些个蝴蝶白日里在院中追逐嬉戏,天黑便如蛾子一般一只一只伏在墙上,远远看去,倒似墙面上伏了一层鳞片,待要走近,血蝶尽数飞起,更像一股浓烟,委实诡异莫名。
仙道却好似对此蝶颇有兴致,白日里常在院中探手捉来放在指尖瞧看,那蝴蝶羽翅翩翩,血红翅翼上黑色花纹起伏,一双眼睛深黑突出,果非中原所出,触脚上隐约有细毛倒刺。他瞧得有趣,便来捯饬流川一起捉蝴蝶玩耍。
流川却极不喜这些个花里胡哨的蝶,小孩最是爱困,偏生这些蝴蝶整日里飞来飞去,有时竟停在他衣上,白衣血蝶,何等妖美,待他睁眼一看,眼前红落落一大片,眼睛也要烧着了。等天黑好容易不扑扇了,又黑压压的都贴在壁上,羽翅偶震,瞧来着实阴森。
流川伏在廊上瞧着那面蝶墙,往四下一看,这宅院里仆役极少,此刻正是清冷无人之人,他漆黑眼珠一转,去引了一枚小石子,袖角一扬,只听啪的一声,石出蝶飞,惊起一片扑啦啦的声响,有几只蝶子被他那石击得落到地上。
小孩眼睛一亮,便要拾了石子来再击,却听身后七道蝶嗔道:“枫儿,你怎的这般淘气,又来折腾我的蝴蝶?”
一面说一面袅袅娜娜的翩然行来,青色纱衣漫天飞舞,衣裾翻飞,长发轻扬,姿态美绝。
他每次见到母亲,心中总涌起不实虚无之感,待道蝶行到面前,方才轻声道:“娘亲。”
七道蝶转头去看了看自己那些个血蝶,拢了拢鬓角柔声道:“我常年与它们相伴,便连那血蝶舞也是从这蝶上悟得,如此这般熬了好些年……”说着抬手去捉住流川手指笑道,“便是你瞧它们不顺眼!怎么夜深了一个人在廊上,长夏王呢?”
流川道:“皇帝唤他。”高纬面前的红人仙道彰并非闲人,总得入宫给太后皇帝并诸美人说笑解闷,做个百灵鸟儿。流川想到仙道临行时似乎要将一生的话尽数说完一般,又并非生离死别,暗自撇了撇嘴。
道蝶掩口笑道:“长夏王倒是有趣的紧,将我儿宝贝得什么似的,整日里寸步不离的瞧顾着,枫,莫不是他怕娘亲将你吃了么?”嘴角儿轻轻抿起,风致嫣然,从手上包袱里将一团轻雪捧出来,兀自一抖,展开于流川面前,轻声道,“枫儿快瞧,娘亲给你制的衣裳,可还瞧得过眼去么?”
她原本生得美,此时脸上露出小女孩似的期翼之色,倒天真非常,流川漆黑眼珠在衣上顿了一顿,又转向道蝶,长长睫毛微微覆下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暖意道:“娘亲制的,自然好极。”
道蝶爱怜的去抚了抚他的额发,细声细气道:“我一想到旁家的娘亲给孩儿一件件的制衣裳,你便十五岁了,娘亲却从未为你做过一件事,心里当真好生歉疚……”又笑吟吟的取了一个荷包出来给流川看,口中道,“这荷包只差几针便好……”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不由得哎呦一声,将衣裳荷包都收起来,着紧道,“长夏王既去了宫中,这院中又无仆役来伺候,枫儿岂非是连晚饭也没吃么?我这娘亲真是糊涂得很!枫儿,娘不会煮饭烧菜,便委屈你吃一碗娘亲下的阳春面罢?”一面说一面拉住流川,好似手上所牵仍是个小小的幼童,往厨房里去。
伍零)蝶毒
天色将沉之时,宫内侍传话到长桥别苑,说穆美人终日烦闷,郁郁寡欢,连高纬也没了辙,想到长夏王笑话说的最好,便请入宫,给美人说笑解闷。
因他主仆如今手无寸兵,尚且寄生于高纬喜怒之下,越野不敢耽搁,忙飞马来报仙道。
这会子皇帝尚且得罪不得,若是稍有忤逆不尊之意,按着高纬荒诞乱杀的性子,他长夏若要报仇,更是痴梦了。所幸七道蝶白日并不在宅院里,若去的快些,再速速回来,时日短暂,想来这女人便是计谋通天,也使不出来。
他进宫时,高纬正拥着穆美人在侧殿中饮酒,还未进殿,远远已听到穆美人咯咯娇笑着与高纬娇嗔道:“皇上如今愈发坏了……”声音柔媚入骨,听来叫人骨头也酥了。
仙道听她这般一笑,心中顿生一惊,暗自道:所言穆美人不笑,故而传我,此时她却笑得这般欢喜,难道其中有诈?手指暗暗握起。
那宫内侍转头朝他一笑,轻声道:“王汗少待,咱家这便进去通报。”说着小步拾阶而上,入得殿去。
仙道独自在外,只觉此事多般诡谲,高纬这一唤,不知何居心。那方七道蝶隐而不发,似又有大阴谋。饶他聪敏过人,机智百变,也脱身不能两全,一时心中砰砰直跳,思寻再三,暗自已做了计较。
宫内侍片许已回,仍是一笑道:“皇上唤王汗进去呢。”摆了个请姿。
仙道微微一笑,面色如常,飘然而入。
那穆黄花偎在高纬怀中,手上悬着白玉制的九连环,低头细细解着,高纬坐于榻上,着了一身明黄便衣,龙飞九天,花纹繁复华丽得紧,正同立在一旁一个模样标致俏丽的宫婢眉来眼去,笑嘻嘻十分欢乐,殿中四处都点了上好的龙涎香,香雾弥漫之间,所设之物隐约发出珠光宝气,明晃晃的斗大夜明珠高悬在殿顶,光辉灿烂。
高纬但见仙道进来,更是眉开眼笑道:“朕才想到许多日未见你,你便来了。”挥手止住他见礼,朝一旁点了点头示意仙道坐下说话。
仙道因赔笑道:“天气愈发冷了,皇上政务极忙,小臣怎敢随意叨扰,若是不唤,万万不敢来的。”
高纬两道眉轻轻一挑,朝怀中穆美人挤了挤眼,穆美人扑哧一笑,九连环随着她腰肢轻颤,玉石撞击一阵当当轻响,她将玉连环丢在一旁,柔媚曼声轻语道:“这玩意不好玩。”眼珠一转,将其拾了,叫宫婢送至仙道手上,笑吟吟道,“长夏王可代本宫解此环否?解开的话可是大大有赏!”飞了个媚眼于仙道,又咯咯的娇小起来。
仙道低眉瞧这九连环,乃是九枚玉环环环相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一环不得,便再也不得。他聪敏异于常人,自小机智,若细心来解,却也并非难事。只此时心中那不安之感愈发重了,沉吟片刻,将环在手上颠了一颠,苦笑摇头道:“娘娘又来取笑臣,岂不知臣自小便愚笨,若论嘴上说笑逗趣,怕是还不难为,要解此环,真真难了。”眉眼一动,又笑道:“若娘娘烦闷,不如仙道来说个笑话解闷,倒是正途。”
穆黄花嗤的一笑,手上帕子一舞,盖在高纬面上,口中娇声道:“本宫哪里烦闷,要劳累王汗来说笑?”
仙道心中咚得一声,已知今日入宫之事必有人暗中手脚,倘意不在仙道彰,则必因流川。心意流转之间,只觉全身陡然浸入彻骨寒冰中,似有一个极大的浪头扑面袭来,这番只怕躲不得。
高纬与穆黄花哪里知道他骇意凛冽,只一味说笑取乐。果然穆黄花面上都是欢愉之色,丝毫不见半点忧烦虑心,因此唤仙道入宫解闷必是假的了。
仙道面色如常,口中只捡有趣的说来,暗地里将今日入宫前前后后均思量了遍,越野与他极相熟,断然不会虚报,高纬却似对宣他进宫一事毫不知情,若论手脚,当定在这前来传话之人身上。
这下骇然,又胜过先前,这暗中手脚之人定下这般胆大的伎俩,自然又一击既得的把握。手心登时沁得都是冷汗,心里噗通噗通一声紧着一声,兀自喃喃道:枫,枫,你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穆黄花终究女子,体察入微还胜过高纬,看见仙道面色阴沉难看,不由问道:“长夏王怎么了?这天气寒得很,可不要染了恙疾才好。”
仙道正恐无门,她既递了梯子,岂有不借之理?苦着脸强笑道:“娘娘真是体贴的紧,叫小臣艳羡皇上……”脸色越更加难看了,手臂去拭了拭额上汗珠,叹道。“不知怎的,近日里只昏昏沉沉,怕是染了风寒。”
穆黄花听他奉承,心中着实悦然,忙扯着高纬衣裳柔声道:“皇上真是难为人,长夏王既病了,怎好烦他在此说笑?”
高纬唔了一声,向仙道道:“既病了,便回去养着,哪有似你这般,四处乱跑的?那边和大人病体未愈,你再病了。要叫母后得知,她老人家又要怪你不爱惜身子,令她操心。”说着嘿嘿一笑,显是借着胡太后往日常唤仙道“心肝”,用“操心”二字来取笑。
仙道讪讪一笑,慢慢从一旁座上起身,躬身告退。哪知方走出几步,高纬又做主张,唤他道:“且慢了,你既染病,总要医治。便在这处唤了御医与你把脉诊断了再去也不迟……”
仙道此时当真心急若焚,却还要回身拜谢道:“臣谢皇上关怀之意。”只能再回座上等御医前来。
御医年纪甚老,长夏王又恰是天子面前红人,哪敢轻易诊断,颤颤巍巍,也不知拖了多久,等仙道三谢高纬关怀之意拜辞出宫,时辰已是夜里,他片刻也不敢耽搁,跨马飞驰,手上马鞭用力太大,坐下骏马吃痛不住,连着嘶鸣了好些声,仙道抚着它鬃毛,隐隐看见那宅院火光微现,便从马上直起,身形借力,于半空之中腾跃,连着三次,连院门也未惊动,翻身入内。
这宅院里竟静悄悄的毫无半点动静,廊上勾着夜灯,飘摇恍惚的随风微动,投在地上一束束昏黄的暗光,整间宅院都似拢在雾色里,飘渺如山冥之中仙鬼之所。
仙道微自沉吟,往流川卧房而去。
他人才行至房前,一阵风起,将门扉刮开,房中灯火明亮,七道蝶身披着血红纱衣,侧坐在长榻上,手指微摆,就着榻旁灯火,缝制手上荷包,一头长发尽数散在榻上蜿蜒如绸,容色温柔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
听到声响她轻轻抬头,瞧见仙道立在门口,轻轻一笑,抬起小指来拢了拢发鬓,拇指与食指中银针闪烁,细声低语道:“怎么没听见唤门便回来了?”将线扯了一扯,又接着缝那荷包。
一股极馥郁的幽香从房中飘出,既冷且甜,诡异莫名。仙道知流川从不熏香,一双眼睛凝在道蝶面上,轻声问道:“枫呢,怎不见他?”按着往日此时,流川多半已在房中睡得迷迷糊糊了。
道蝶轻轻咦了一声,将针插在荷包上起身道:“枫儿不是出门去寻你了么,怎么你没遇上他么?”
仙道目中光芒一闪,眼珠往房中转了一圈,突然又是一笑,沉声道:“七夫人,枫呢?”声音低沉中隐隐有暴戾之意。
道蝶似被惊吓,轻声道:“他出门寻你……”
仙道冷笑一声,一双明亮眼珠盯住道蝶道:“寻我?仙道不过是进宫,熟门熟路得紧,他既知道,我又非幼童,何劳深夜出门相寻?!”长眉间厉色端然,慢慢走近道蝶,森然再问,“不知夫人将我的枫藏到何处去了?”
七道蝶抬起纤纤细指来又去拢了拢肩后长发,红衣飘摇,灯火映衬之下妖艳不可方物,看到仙道神色,突然扑哧一笑,往他身前近了几步轻叹道:“长夏王对枫儿可当真好生痴情呐,一刻不见已这般焦虑,倘是阴阳相隔,岂非要痛不欲生么……”说罢掩口轻轻娇笑起来。
她之容色,不知胜过穆美人千百倍,如此娇笑,旁等女子或是俗不可耐,与她做来却柔媚娇俏入骨,眼波流转,天然风致,不知要迷倒天下多少男子,仙道听她出言,却是手指冰冷,七道蝶瞧见他面上神色,脸上笑得更加甜了,在他面前站定,衣衫飘舞,曼声轻唱道:““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唱到末句,幽幽的一叹,“长夏王可知这歌的意思么?”
她身上亦带着既冷且甜馥郁香气,血红纱衣好似血蝶之翼般飞舞不止,见仙道不答,自己嫣然一笑道:“此曲出自诗经。母爱如和风,温暖舒和抚养万物,而孩子呢却像刚长出来的酸枣树一样,长的慢,稚嫩,还尽是刺儿,都不是什么听话的孩子,七个刺头。”一双明眸在仙道脸上转了一转。
那既冷且甜的香气此时越发浓烈了,整座院子都似笼着这股怪香。七道蝶抬起一只手来,将一头长发微微挽起,自袖中递了一支簪子定住发髻,再慢慢的举起双臂,衣袖当风,柔声道:“枫儿……枫儿……枫儿便在这院中啊……长夏王可寻着?”话音未落,袖角突然卷起一道真气,拍向仙道胸口。
仙道天昏时入宫,见天子不得佩锐器,是故连夜歌也不在身上。所幸他性子机智,又早对七道蝶生出提防之意,七道蝶袖角才卷,仙道已知不妙,身形激退数丈。
道蝶这一招却似只要将他扫出门去,便不再击,自己婀娜而出,双手从袖中探出,轻轻一拍掌。
廊上灯火骤然通明,道蝶细指往院中那面黑压压的蝶墙上一指,笑道:“长夏王可知,我这些蝴蝶为何喜欢趴在那面墙上么?”
她方才只出一招,却绝非花拳绣腿,只怕武功之高,位列天下绝顶高手之间。仙道身无兵器,已占了劣势,又担忧流川遭了毒手,心中焦虑之极,并未答她。道蝶咦了一声,将头歪了一歪,仔细瞧他半晌道:“枫儿他穿着我给他制的衣裳,已睡下了,怎么,你这般惦记他,竟连陪我说会话也不肯么?”轻声一叹,身形往后退去,隔了约莫三间屋自己的卧房,停下来,向仙道摆手道,“瞧,他穿着雪白的衣裳,睡得好生安静,连我们说话也不知道了,是不是?”
仙道凝视她片刻,一颗心砰砰跳的厉害,暗自防她出手,轻声跃向那间房前,待转头往屋中瞧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屋子设置极雅,窗上拢着轻白的薄纱,屋中长琴古筝俱全,案上一方棋盘,铺着黑白子,一旁美人榻横设,榻上少年侧卧,白衣清丽胜雪,一头漆黑头发从榻上蜿蜒拖曳至地上,面庞苍白亦如冰雪,衬得那眉睫更如水洗一般漆黑。屏息凝眸间,清风吹起那少年衣袂,尽数在风中摇摆,他却丝毫动静也无,连呼吸也没有。
道蝶带着小女孩般天真神色温柔细气的说道:“他生得好俊,再穿着白衣这么静静躺在那里,真同梦里一样……”
仙道却只觉四肢冰冷,一颗心宛如陡然坠入深渊,高声喊道:“枫!”突然拍门而入。
七道蝶并不阻拦,冷眼看他扑至流川身侧,嘴角扬起极飘渺的笑靥来。她见仙道轻轻抬手抚上流川额际,面色陡得煞白如纸,好似突然被人溺入水中,面上笑靥更愈加温柔可爱了,手指轻轻拢着鬓角,在外头轻声道:“长夏王见了心上人,怎么脸色还这么难看,难道你瞧见枫儿也不觉得欢喜了么?”
仙道慢慢转头看她,一字字道:“你……你对他做了什么……”每一字都如他人一般颤颤发抖。
道蝶娇声安慰道:“我是他娘亲,怎会对他做什么,你瞧,我为他缝了他最爱的白色衣裳……”吃吃的笑了一阵,方才正色道,“白色为丧,他娘亲可是连丧服都为他亲手缝制了呢……”这一下笑得更是厉害,直笑得花枝乱颤,一头松松的发髻尽数散落在背上,长发蛇一般滑落在衣裙之间。
仙道才近流川身侧,已知不好,待亲手抚上流川眉目,果真半点呼吸也无,触手冰寒,脸庞嘴唇都是雪白,竟是死去多时。他对流川爱恋至深,将这清澈澄明的少年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珍贵十倍百倍,哪知片刻分离,心爱之人已遭了不测,一时心痛如绞,脑中轰然火光四现,只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枫死了!枫死了?声音凄哀不胜,端然天地之间只剩给仙道彰这一句,再听到七道蝶说出丧服二字,激怒之下,嗓子一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便如连同自己的心也要一起吐出来,缓缓望向门外七道蝶,眼色阴沉狠毒之极,轻轻抬起手来,用衣袖将流川面上所溅血滴小心拭了去,突地勾起唇角,森然一笑。
这仙道彰生性性子闲散温文,从未于任何旁事起过执念,唯独流川不同。他原本千般计较,只怕耽搁时辰,误了相救流川,如今挚爱之人尸首就放在眼前,极悲之下心思昏然,暗自喃喃道:仙道仙道,你只盼同他浪迹天涯,清静安好,便再无第二个执念,他如今既不在了,你孤零零一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七道蝶见他突然发笑,然笑容中无一丝暖意,酷寒冰冷,长长睫毛覆下,细声道:“这便是了,人死不复生,长夏王何苦哀戚以至呕血?还是快些节哀的好。”说着提起袖来,拭了拭眼角。
仙道垂眉道:“七夫人说的极是。”一双眼睛盯住道蝶,一步步向她走去,嘴角笑意愈发深沉了。
便在两人相隔三四步之距时,七道蝶只觉四周一片震颤,将自己衣衫吹得尽数飞起,那仙道手腕翻转,身形恍若飞梭穿云,直击自己而来。
这一招既猛且劲,四野秫秫都是尖声啸意,那仙道彰五指屈起如鹰勾,翻转间指尖凝聚四野之风,呼啸卷起劲气,凌空中拍向七道蝶周身,眼中全然都是森森杀意。
道蝶心中一凛,情知自己毒杀流川,已将仙道彰激得狂怒,眼前这人哪里还是那温润如玉的长夏王,劲风清啸里他发辫皆散,衣衫俱已被陡然凝起的真气撕开。她武功虽高,亦不敢强接仙道这一掌,眼见那团劲气几乎要将自己炸得粉碎,身子一旋,轻摇直上,使出仙子飞天之式,以无上轻功躲避仙道惊天一击。
她人方飞跃而起,身下已传来巨响,自己刚才所立之处廊柱皆粉,半面长廊轰然塌了下去。
仙道一击不中,嘴角冷笑一声,借着那塌下去的梁柱直跃而上,人还未立稳,第二招扑空而出,十指轻弹,看似漫不经心,内中却暗藏六道机变,黑夜中只见他指尖一道莹光,气流旋转,越来越长,便要刺入己身,若单纯从招式来看,竟好似将密宗的小须弥气法运于指上,那密宗数百年前早已灭绝于世,小须弥之气法要诀一圆、二顶、三扣、四垂、五提。非以拙力,乃是借以世间万物生息之法,顺势自然,内提调息也,五诀备俱,则浑身真气流转,回旋自如,凝然成一。仙道这指空中轻轻抚开一道光晕,气流波动之间,万光颤若水波,扑面击打她身上各住要穴,来势之厉,非同小可。
七道蝶原先因流川身负兰陵王之名,担忧自己并非此子敌手,故而施以毒药。却毫未将那世间所传只爱玩乐的长夏王仙道彰放在心上,只道仙道武功或许不弱,终是较流川差些,未必擒不得,如今看来,这少年王汗武功之高,应变之机巧,生平闻所未闻,不由得叹道:“我竟是小瞧了你……”不敢有失,半空中身子婀娜一转,以右足为轴,在空中滴溜溜转起圈来,之后便越转越快,起先尚能分辨,片刻之中只看到一道红影翩若惊鸿,红影飞舞间向外拍出十七八掌,衣带翻飞似蛇,带首亦转出一道劲风,整个人浑然如一枚蚕茧,任由攻来阵势如何巧妙,也找不到半点破绽攻杀于她。
她自家轻功已得当世无双四字,可如飞仙般凌架半空之中任意施展招式而不需借旁物换气,这一招意为织女飞梭,乃是她母亲七莞所创,她又揉入父亲所创招式,身形转如飞梭,手掌所拍如梭中暗棱,有攻有守,两者合一。
只是此招一出,仙道不觉得长眉微蹙,眼前女子所使招式他当是再熟悉不过,正是往昔里他与流川在草原上每日比试拆招时,那倔强小孩儿的收式。流川是个少年,清冷俊美,姿态凌厉。七道蝶是女子,戾气稍敛,更添柔媚,然复合起落,两者相同相仿之处,却绝不致错。
他目光闪动,双臂一错,切杀而去,这一招并无所出,乃是当日在草原上逗流川玩闹时他自创而出,因流川所使如梭,他便用剪刀来剪这梭,双掌五指尽数勾起,团起数道真气,待近七道蝶时,双臂陡然张开,十指抓向那道红影。剪梭交织,嗤得一声,红影一阵凌乱,道蝶衣袖被他勾下大片,纷扬散落。
伍壹)寒夜
七道蝶自半空中飘摇而落,眼瞧着要落入地上,身子突然翻越,五指抓向那面铺满血红蝴蝶的墙壁,以指尖真气拍打墙上蝴蝶。
血蝶受了惊动,呼啦啦如浓烟一般沸腾而起,道蝶凝气于神,双臂伸直,揽起清风,腰肢一折,腿借那面墙壁轻轻一点,好似一只蝙蝠般飞跃而起,又翩然落在了那屋屋顶之上。
仙道凝眸看她袅袅娜娜的落在那处,分明半臂袖子已失,却丝毫未见一丝狼狈之姿,抬起手来拢了拢鬓角发丝,雪白手腕上赫然印着一只血红蝴蝶。
那些血蝶扑腾在院中时,既冷且甜的幽香又馥郁了些,无数血蝶来回扑扇翅膀,鹅黄灯火中投下重重叠叠的翅翼影子,乍然看来如鬼影翩跹回舞。
道蝶娇声道:“长夏王好厉害,片刻之中已破了我的招数,道蝶不是王汗的对手,不如早些认输的好。”在那边朝仙道翩然敛衽,待直起身来,又是嫣然巧笑,“不过招式不敌,道蝶便给王汗瞧一件稀罕物儿。”那个“罕”字音尚未落,七道蝶半边衣袖轻轻朝血蝶们一摆,柔声道,“去罢。”
剧烈辛辣的幽香陡然袭向仙道,仙道早料得这女子武功落败,必有他招,心中已做了提防,眼见那些个蝴蝶诡谲扑腾,幽香浓郁,并非祥物,暗自屏住呼吸,手指于袖中起了势,七道蝶衣袖轻舞,无数血蝶向他所处之地疾扑而来,突出的巨大眼珠血红玲珑,灯下翼翅撑大,身上隐隐覆着极细绒毛,蝶翼扑扇,浓香剧烈,翼翅上花纹愈发清晰可辨,血红之色更深。
他一掌击出,气流旋舞,那些血蝶尽数折落在地,然而不过抖了抖翅膀,便又接而扑来,丝毫不惧他掌风之势。掌势愈烈,血蝶攻势便愈狠,眼珠凸出,红影如魔影四起,一时风中都是浓香翼声,数百计千的血蝶随着七道蝶衣袖翩跹,扑扇着巨大血红翅膀围住仙道,虽近身不得,却也绝不肯离去,势要将他困死在这莫名的香气之中。
道蝶眼见仙道已被这血红浓烟般的蝶子困而不出,当即甜甜的一笑,柔声道:“长夏王莫怕,我的血蝶啊乃是以死人之血养成,天性里便亲近世人,最为善解人意。”将露出的那只雪白胳臂举起,一只血红小蝶顷刻落在她指尖,翼翅合拢憩息,道蝶爱怜的注视它许久,幽幽一叹,摇头道,“可惜它们倒从未品过如王汗这般俊朗天姿之人的鲜血呢……我常道人心之不同,血的味道多半也迥异。血自人心喷发而出,心地纯善者,那鲜血必定也清澈甜美,若是坏人呢,想必便味道自是不妙……”徐徐吹出一口气来,将指尖血蝶吹走,看向仙道那方,笑吟吟道,“今日得长夏王之血供养我的蝴蝶,他日这些小东西必更妩媚可爱了。”
她声音柔美一如小女孩,隐隐含有一击必中的喜悦之色,想来不知有多少不和她意之人死在这血蝶之中成了喂食之物。仙道冷笑一声,衣袖轻轻挥出,将欲凑近己身的血蝶击拍出去,突地发出一声清啸,手臂挥折之间,已非方才真气团于手掌,却好似伸展于无形水波之间,动辄水纹潋滟,斗转中右手横摆,先以右臂柔力,如推墙一般将那些个浓烟也似的血蝶缓缓推开半尺,左掌旋即拍出。
此招全系以他本身内功真力贯注掌上,望空轻拍间,无形之掌幻化有形掌影,所经之物,即入肌里,无形内力贯于其体内。轻者制敌退散,跌撞不止,重者震碎五脏。
仙道左掌拍出,“噗噗”数声轻响,半空中一道雾似的轻烟里突然现出连绵掌影,直向那些血蝶挥去,凌人寒气迎面而至,血蝶非人,不懂应变对招之机,哪里敌得这等厉害招式,他一掌去时,生生将数百只血蝶半边翼翅震断,那些个蝴蝶落叶般直坠于地上,挣扎扑腾,恹恹一息,片刻地上铺的都是蝶尸,鲜红血水由尸中流淌而出,这时已非那般冷香,却是恶臭难闻。整间宅院里冷香混着腐尸的臭气,倒似个修罗场般。
七道蝶生平最爱这些血蝶,极为珍视,眼瞧着损落大半,双目皆赤,纤纤细指摩挲之间,指尖银光盈动,双臂挥扬,无数银针直袭仙道而去。针头天青暗紫,显是含有剧毒。
仙道见她激怒,浑不如方才巧笑倩兮的摸样,情知这女子终是露出真面目来,那些银针与她手掌转合之间,针头针尾相连,竟成了一条细细的银线,线头轻摆,直刺仙道双目而去,她心知仙道武功本在自己之上,若是连血蝶这等邪物奈何不得,旁者更莫提了,此女心智机敏过人,眼眸一转,银针挥起之间高声道:“仙道彰,你若是将我杀了,你的心上人便是神仙也难救活了!”
她见仙道出招狠辣无情,都由流川为自己所杀而起,这少年王汗几乎全无漏洞,纯以招式,必不可胜之,然此人弱点,便是那素衣清冽的少年兰陵王,以其人之弱攻其短处,巧取可得。
她声音才出,仙道忽然周身一震,招式顿收,面上突然现出无限生机,显是在他心中,流川才是最最要紧之人。七道蝶眼波流转,嘴角噙起一丝毒笑,银针并不见缓,眼瞧便要刺入仙道眼珠里。想到这针上之毒,世间绝无解药,仙道彰无论何等厉害,毕竟是要死在自己手下,面上已露出甜甜笑靥来。
她指尖轻摆,针尖抖落欲刺之时,突听身后有人开口道:“你杀他喂蝴蝶未免太过可惜。”声音极冷极冰,清冷如玉珠落在瓷盘之上。
七道蝶浑身倏然冰冷,手指还未及抓向身后,身上一凛,那人出手快若闪电,已点她四处穴道。缓缓走到她身前。
白衣捧雪的少年乌发倾泻而下披在肩后,刘海轻扬,面颊皎白如天上那轮清冷明月,眼中星光灿灿,不是流川又是谁。
仙道已从立身梁柱上飞扑而来,张开双臂,一把将流川拥入怀中,手臂震颤,抖动不止。
七道蝶的毒针刺向仙道而去时,少年王汗却忽的什么都看不见了,眼中只剩白衣漫天飞扬。
月冷千山,静悄悄出现在道蝶身后的白衣人,素颜如月覆掌雪,月光斜斜照在他的脸上,分不清究竟是月色照亮了他,还是他照亮了明月,乌云绽开,天空明月如镜。那张脸分明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神情又淡远孤寂,仿佛旷野烟树。却足矣令仙道脑中一片空白,天地万物一片死寂,唯能听见自己卜通卜通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仙道彰啊仙道彰,你只怕已爱他爱得发狂了。
他将流川死死拥在怀中,这才肯信他的枫当真未死,仍旧好端端的活在人世,心中一时狂喜,一时哀戚,酸涩安慰之情相冲,眼泪滑出眼眶,全数落在怀中少年乌黑长发上,又倏地钻进发丝里。一时之间,四周被拍散的血蝶惊惶飞舞,在仙道看来,景致之美,却胜过仙境。
流川由他紧紧抱了许久,方才撇了撇嘴角道:“白痴,还不放手?”
仙道只觉失态,忙抬起手来将鼻尖泪滴蹭去,另一只手臂却不肯放开,转而握住流川冰冷手指,头埋进这少年发丝里蹭了又蹭,柔声道:“枫……你又凶我,我刚才伤心得什么似的,正要追随你于地下呢……”说罢嘟了嘟嘴,显出无限委屈的摸样。
流川侧目凝视他,眸如滴水青丝飞舞,衣袂飘飘似有所思,然后慢慢抬起手去扯了扯仙道面颊嗔道:“白痴。”
七道蝶冷眼瞧观他二人情深眷恋,想到昔日高澄也曾握住她的手,许下山般重的誓言,到头来不过是涓涓流水一场空,发出一声冷笑。
她此时已落败局,面上丝毫无半点绝望恐惧之色,一双明珠般的眼睛冷冷的在流川与仙道面上转了一转,讥嘲道:“枫儿,长夏王方才所言,多么动听,哼哼,追随于地下……”忽然狂笑几声,脸上一点点酷寒下去,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娘亲倒是不忍心将这好话拆穿,情爱誓言,堪比夜晚之露水,你瞧,那些露水在夜里多么沁寒,多么清澈,白天里太阳一出来啊……便都化作云烟,再也寻不着踪迹,你若是被骗了,可莫怪娘亲未曾说明白与你。”
仙道听她所言,将自己与那些薄情之人划一,只挑了挑眉,将流川纤细冰冷手指握在掌心,冲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枫,她不信我……”将眉毛耷拉下去。
流川漆黑的眼睛凝望他半晌,转向道蝶。
道蝶与他澈明清寒的眸子对视一眼,将头别向一旁,冷冷道:“我既落入你二人之手,今夜怕就是死期,要杀要剐便请来。”不觉得又望向流川,两道烟眉蹙了一蹙,失笑一声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我下的蝶毒,竟未将你毒死……”
说罢幽幽一叹。
流川淡淡应道:“是,你本来该得手。”
道蝶抬起头,看看天上清冷孤寒的明月,轻叹道:“既未毒死,便是人算不如天算,你命这般大,难怪是顶着堕天纹出生的煞星!”
仙道脸上笑容陡然一凝,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道:“好一个口毒心狠的母亲!”
道蝶听他一言,先是一怔,旋即突而放声大笑,笑声在夜里将那些原伏回墙壁上的血蝶惊得纷纷飞散而去,扑啦啦的在院中乱撞。她仿若听到天下最最可笑之事,只笑得连眼泪也一并滚出来,等她笑够了,眼睛盯住流川,冷笑道:“口毒心狠的母亲?兰陵王恐怕不知,自己出生全无一人期盼,人人都只存着要让你胎死腹中这一个念头罢?”眼眶中泪珠倏然滑过脸颊,她咬着牙怒视流川,阴恻恻哼了一声,“你亲爹爹听闻我有孕,便要将你药死在我腹中,还唯恐在腹中杀你不得,将你这祸胎诞下人世,便欲将我也一并杀死,怀孩子的娘亲都没了,孩子还能活吗?”她看着流川苍白的脸颊,幽幽长叹一声,“可怜啊可怜,威震天下的兰陵王当真是可怜之极啊!”
流川长长睫毛轻轻覆下去,掩住乌黑晶莹的眼珠,仙道只觉掌心中流川的手指好似更冰凉了。想到流川自小无父无母,由昭子光抚养长大,十岁便再无一个亲人,颠肺流离于世,却哪知亲生母亲的心肠竟比蛇蝎还要狠毒。这少年性情冷若冰雪,也当真洁若冰雪,想必七道蝶此时将真相尽数说出,流川心中凄然胜过世间所有人。他看着流川素衣乌发清冷孤寂的样子,竟不知要怎样怜惜这少年才好,暗自道:我日后定要宠他爱他,待他如珠如宝,绝不令任何人胆敢再来伤他!
流川淡淡道,“我既未死,便算不得可怜。”声音冰冷彻骨。
道蝶眼珠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抿嘴笑道:“倒是有些像了。齐王当年也如你这般,当断则断,绝计不会为了一时心软悲悯,就一味惆怅哀戚。”忆及那时同高澄相恋的时光,目中流过一丝温柔之色,只转瞬便又阴冷肃杀起来。
七道蝶这一生可谓是跌宕起伏,经历百般磨难,心中恨不能连最后一丝温存善意也皆数除去,想起高澄对自己痛下杀机时阴狠无情之态,忍不住暗自哼哼一声,咬牙切齿道:负心薄情的男子终究没有好下场,他本欲杀我,却不想自己为府中膳奴所杀,其妻妾也被我掳来,做了我这些蝴蝶的吃食,一干儿子又被自己亲弟弟杀的几乎精光,哈哈,报应报应!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来。
那泪珠滚落在她嘴唇上,夜风吹得冰冷,道蝶痴痴的想:他没得善终伟业不成,我分明当快活至极,为何却又落泪,莫非我心里仍旧念着这人?子惠,子惠,你一心想要杀死我腹中孩儿,倘是你泉下有知,现下可还要杀他?
她性子坚韧,素来狠心,一生最恨别人辜负于己,但于高澄之恋委实痛彻心扉,一双眼睛瞧瞧面前流川又想到高澄俊美犹若天人般的模样,心中登时迷乱,一会子恨极,只恨得咬牙切齿,几欲不能将这男子活活掐死;一会子想到高澄早死去多年,尘世渺渺,天下已无这男子下落,泪水滚落面庞,凄伤以及,她知自己始终不能忘情于高澄,涩然苦笑道:“我是个极可悲之人……”一双眼睛凋敝如死灰。
仙道漠然心道:你自己可悲,却要十倍百倍报复于他人,连亲生子也狠得下心来毒死,似你这般歹毒,原也怨不得旁人。待又想起一出,不由得出声问道:“你同安西老爷子可相识么?”他方才同七道蝶搏杀之时,眼见其所使招式,同流川并无大异,故而作此问。
道蝶秀眉中露出一丝凌厉之色,冷冷答道:“你是说安西光义么?”顿一顿冷哼道,“他是我爹。”
这一下当真出乎仙道意料,连流川也是一怔,眼睛转向她右手手腕上那只血红蝴蝶。
前夜七道蝶笑吟吟要给他煮面,将袖角挽起时,流川便已见到那血红蝶子伏在她右手腕臂上,鲜红欲滴,栩栩如生,想到安西死前所言,心头登时一惊,暗忖道:伯伯令我将腕上有血红蝴蝶的女人杀了替他报仇,怎的娘亲手腕上却有这样的蝴蝶,莫非……莫非杀死安西伯伯的竟是我娘亲么?眼睛瞧望着七道蝶柔弱无依之态,实不似会武之人,安西武功卓绝,堪称当世第一高手,生性又多疑,莫说对招,即是阴谋花招也未必能叫他中计。这流川枫素性聪慧之极,设想能令安西无防备中毒那人,势必与伯伯有要紧的关系,能令安西全然放下戒备,着了道去。他心中生出警惕之意,暗瞧七道蝶动静,是故道蝶捧来香喷喷面食时,便只当她面吃了一口,却哪知安西临死之言救下他性命,那面中果含剧毒。
而今七道蝶道出自己同安西关由,流川只觉心中又冷了几分,轻声相问:“……安西伯伯说,杀他之人右手腕上有一只血红蝴蝶……这人是你?”他心地单纯,如生母杀子杀父这等诡谲人伦之事实不肯信。
道蝶奇道:“你认识安西光义?”又听他所唤,不由讥讽笑道,“他那般老迈,如何当得伯伯,既是你娘亲亲爹,自然是你外公。哼,不错,安西光义这人已被我下了剧毒,只是他功夫着实厉害,身中剧毒也叫他跑了,倒不知下落。怎么,你临死前见到他了么?”
流川道:“何伯故去后,我得他收留,才不致饿死冻死。”他与安西相处三年,那老者脾性古怪,待他也非温言和悦,然终是善待于他,提及安西,面上顿生淡淡凄然。
道蝶唔了一声,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外公同你倒是颇有恩情,枫儿要杀了我替外公报仇雪恨?”
五十二)前尘
天边现出一丝淡白的曦光,长夜已逝,白露清浅,整座宅院陡然笼罩在雾蒙蒙的晨霭中恍惚不定。
又开始下起小雨来,道蝶看着雨雾之中的流川,突然笑了。
她道:“枫儿,你我母子之情寡淡,念在我十月怀胎生你,你来揭了我额上物事。”
流川才要抬手,一旁仙道不由出声道:“枫!”
流川轻声道:“无妨。”说罢抚上七道蝶前额,只觉触手光滑之极,心念一闪,去她发鬓那里细细抚过,果然找出一丝不平之处,顿了一顿,将其揭起。乃是薄薄的一张白皮,等揭下来时,面前女子额心一道血红长纹直从眉心延到发际。
道蝶看他眼神,微微一笑道:“你头上九道的,是堕天纹,我额上这一道,是天刹纹。山海经有云:天刹者,西方大陆修罗女也,额心有血红纹,性歹毒,喜杀戮。诞子有一,额心九火,灭世修罗转世,是为堕天。堕天,灾星也。堕天出,当世亡,凶兆。”她凝视流川垂目说道,“我以前总是不信,等生下你来方知一切是命,天刹女,堕天星,俱是注定身带大凶兆之人。我是如此,如今看来,你亦逃不开。”
她立在风雨之中,又被点了穴道,浑身忍不住瑟瑟发抖,容色灰败,瞧来凄凉之极,然而肤色雪白,额心一点朱光更添妖艳,这女子无论何时似总这般优雅绝美,决计不肯令自己露出丝毫狼狈神色。
雨越下越大,雨丝细密零碎,仙道抬起头看了看天上,柔声道:“枫,雨大了,咱们进屋罢?”说罢手指如电,将七道蝶穴道拍开,扣住她手腕以防她又使花招,飞身而下,流川便也随他飘摇而下,落在院中。
仙道将道蝶拉到廊檐下,又急点她穴道,道蝶失笑出声,柔声道:“长夏王不必这般小心,我原本打不过你,再加枫儿,更是插翅难飞,以你这等聪敏之人,想来花招也奈何不得,何必白费功夫?只是你打斗时将我衣袖撕破,这摸样当真奇怪,劳烦去帮我拾件单衣。”口气温柔客气,若非刚才一番凶险恶斗,仙道几乎不敢信这女子当真一心要致他与流川死地。唔了一声,折进里屋捡了一件外衣盖在她肩上。
道蝶低头看了看身上玄色外衫,幽幽叹了一声,向流川道,“既连这额上遮掩多年的天刹纹都露出来,我便也将七道蝶之名还于我那二妹吧。道蝶道蝶,这名字使了这般久,旁人若唤此名,却总觉是唤旁人……”顿了一顿又道,“我非七道蝶,乃是她长姊,名叫做七度蝶。我娘亲名唤七莞,乃是江南七家的独生女儿,十五岁时在江南湖上采莲,得遇我父亲安西,结为百年。”
一切都好似做了一场悲戚血腥的梦境。
只可惜梦醒了才发觉,梦是真的。
晋朝司马皇帝在时,七家也曾入朝为官,然而官场昏暗,实非终途,不得不辞官归乡,安宁度日,七莞还是小女童时,慧名已冠江南,兼之生的奇美,性子又温柔娴雅,前来求亲之士大夫如云。她只是摇头不应不肯。直待十五岁初出府门与丫婢登船游湖玩耍,偶遇了安西光义。
安西年长七莞十岁有余,出生即是孤儿,大江南北的游荡,幼时得遇良师指点,学成盖世武功,便以此为生。
彼时青衫挺拔的男子绝非后来圆胖怪癖邋遢模样,衣衫虽素,立在船头腰悬长剑衣襟当风的身姿,亦非那些寻常所见读书人可比。
十五岁的七莞提着藕色罗裙去够湖心一只饱实的莲蓬,孰料船停的不稳,便要落入水中,安西出手相救,以劲力掌船,送七莞归府。落魄英豪有侠气的男子光明磊落桀骜不驯,七莞小姐执意要嫁他为妻,家中不允,便私逃而去。
安西与七莞在偏乡安家立室,娇妻如玉,百炼钢也当为绕指柔。安西这般的奇男子甘愿隐没一身武功,在乡下耕田种地,与七莞平安度日。
又三年,去县里赶集时,阴差阳错救下孤苦无依的少年,心生怜悯之意,便领回家中,当做亲子抚养。那少年见他武艺卓越,怎肯罢休,非要拜他为师,请授武功。安西性子豪爽,也不做忸捏,眼瞧这少年当真是练武奇才,慨然相授。
待得学有所成,少年便拜别师父师娘,出师游历天下,一去再无音讯,人海茫茫,遍寻不着。再过一年,安西得三女,一胞所生,因爱惜妻子,姓氏随母,依次唤名:度蝶,道蝶与葬蝶。
女儿尚在襁褓,却有一日有人传信于安西,说他那小徒在外头惹了是非,仇人欲杀人灭口,遭遇大危难。安西怎肯罢休,嘱托妻子后快马而去。
哪知那徒弟在外结识恶人,生出歹毒的心肠,听闻海外有奇楼,内藏万卷书,如奇门遁甲之术,八卦五行之法尽数罗列,只是那楼寻常人去不得,是故需寻当世第一高手前往。想到恩师武艺冠绝天下,游历所见奇人俱不如,心中生出诡计,令人于安西报信,称自己逢上大危难,调开安西后再潜回村中,捆绑了师娘及三个女娃儿掳走,书信一封逼安西前往那地去寻这些个奇书来换妻女性命。安西情知引狼入室,悲愤至极,无奈往那处寻物,竟整整六年才归中原,昔日豪气纵横的侠士日夜牵挂妻女,煎熬度活,须发皆灰,苍老无比。那忘恩负义的小徒怎肯轻易信他,又有这六年尚生出别的因故,七莞与三个女儿已都被他卖去别处,恩师既回,讨要妻女怎生交差?安西武功之高,定要杀他消恨。是以又定旁计,设下圈套,要将安西活活烧死来个无影无踪。
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安西潜入他室中,听闻妻女被卖,悲怆狂怒之下,将他切成碎片,连家中几十余口皆一并杀死,头颅悬在府门外。
此后安西遍寻妻女而不得,时日久长,心灰意冷,渐渐开始神思恍惚起来,只觉人人都要加害自己,又梦见妻女被杀,惨不忍睹,官府四处拘捕他,中原呆不下,只得逃亡关外,再无消息。
说道此处,七度蝶转了转眼珠,眉间一丝冷笑道:“如他这等糊涂男子,当真可笑。只为着萍水相逢之人,便令全家遭遇天大的劫难。可怜我那母亲,一心痴爱于他,心中便是千般伤心万般埋怨,仍不肯说安西光义一句狠话,自己被卖于别人家做了小妾,还眼巴巴指望安西终有一日寻来此处,夫妻相见。”说着嗤笑一声又道,“我姊妹三人自记事起便只知自家母亲乃是卖进府中,他家的主母好生凶悍,终日打骂娘亲,几乎不曾将我娘打死作罢,就连我三个稚龄小孩也不肯罢休,数九寒冬,令我三人穿着单衣在风中举着盏来,为她接雪水烹茶。我娘生性聪慧异常,早已存了必死的念头,不过为我三人苦熬,再也忍受不得,因想起往日瞧过一本书册,上面都是古来各种制毒要法,她一目十行,竟字句记得清楚,那夜熬了毒药,由我潜入那女人房中,趁她不备,混入茶壶,不过一夜功夫,便毒死十余口。娘亲眼见杀了人,忙带我三人逃走,怕官府追究,东躲西藏,她又柔弱,又不是男子能抛头露面,只能带我三个一路乞讨,四处打听安西的下落。这世上人人都生着势利眼,一路不知遭了多少欺负,却还得不到我那无情无义抛弃妻女的爹爹半个音讯,咱们到邺城时,娘亲便病倒了,因无银两住店瞧病,人人躲我等如避瘟疫,只能将她置在一处马厩里歇息,我恐她病得厉害,想要请大夫来瞧病,只是我才五岁,便是哭求,也无一人肯来看瞧她,眼看她一日日病得厉害,两个妹妹整日啼哭不止,好不令人心烦!”
度蝶生为长姊,亲眼见到母亲一日日的枯瘦下去,她天性坚韧固执,更似安西,远不似两个妹妹柔弱温柔,只一味哭个不休,冷眼看世态若此,当即将心一横,摘了草去插在头上,跪在邺城道上,愿卖己身而救母。
恰那日柒坊坊主出门,在车上看她纤瘦弱小,面色惨白,唯独一双眼睛明珠般美绝,再观容色,也是秀雅非常,便起了车门来同度蝶说话,小女孩儿声音婉转,字字清楚,好不令人生爱,这柒坊坊主有意要将她收为亲教弟子,传授技艺于她。度蝶牵着她手往马厩去探视母亲,却叫她又瞧见道蝶与葬蝶二人,这姐妹三个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清雅莫名,道蝶性子憨厚,颇有些糊涂傻气,葬蝶最为娇小可爱,又各有不同,见七莞病得太重,怕也熬不得多久,便与七度蝶道:“你一人哪里值得那许多银两,除非加上你两个妹妹,三个一同入我坊中,我便出钱来与你娘亲治病。”
度蝶思虑片刻,应道:“也好。”遂带着两个幼妹,画了字据,将自己卖入教坊,成为贱籍。柒坊坊主也非狡诈之人,当即以白银百两,请大夫来为七莞治病。
七度蝶声音娇柔,说起往昔之事始终音色平淡,待到此处,眉间陡然一凝,面上现出十分怪异的神情来。不知等了许久,她才又道:“我娘亲病好得大半,坊主便令我三人前去看她。我那时瞧见娘亲,只觉好生欢喜,却忘了我娘乃是书香门第世家小姐出生,哪里容得自家女儿卖身为奴?莫提我非但卖了自己,竟狠心将两个妹妹一并卖了,是故她心中极怒,我伸手揽她时,她却甩开我手,不肯看我。”她那时年纪虽幼,却已心高气傲之极,眼见母亲搂着两个妹妹亲昵,独自将自己冷在一边,也不肯低头,只站在一旁,露出冷冷笑容来。
七莞将三个女儿一手带大,道蝶性子温厚,葬蝶性子娇柔,唯独度蝶最是大气无情。那夜毒死十余口,自己兀自惊吓不休,反而度蝶来宽慰她道:娘亲怕什么?所谓天长眼地有知,那女人狠毒得很,就只毒死已算得便宜了她。女儿瞧见她躺在那里动弹不得,眼珠子里都是惊慌之色,心中可是大快,因不喜她眼色,还曾抬腿踩在她面上,叫她去到地府也无脸见人。七莞听罢,心中委实讶异,等到度蝶将自己并两个妹妹卖入教坊,更加不喜长女。
度蝶冷笑道:“那日她虽未曾严加苛责于我,但只瞧见她眼神,我已知娘亲自此再不会亲近于我。哼,好心没好报大抵不过如此,你便是全心待旁人,旁人又怎会全心来待你?便是亲生母亲眼中尚有偏颇,她不喜欢便不喜欢,七度蝶几时指着旁人喜欢来过活?”
她母女四人无处可去,七莞便在柒坊做些杂活,一面托人打听安西踪迹,一面照顾三个幼女。度蝶姐妹之中最机敏善变,坊主也格外垂青于她,时日长久,技艺之法已胜过两个妹妹及坊中一干女孩儿许多,她知此生必要依附坊中才得出头之日,若指望那面也不知如何的父亲,到头来怕是一场空,每日里随在坊主身后端茶递水,学艺时是徒儿,不学时全做个贴身使唤丫头的伺候亲近,坊主怜她贴心可意,常抚她头发微笑夸赞不休。
说到这处七度蝶微微一叹,摇首道:“倘是我无天刹纹,日后也不必生出那许多变故,令我气死母亲,毒杀妹妹,头上敷了那物,权当七度蝶已死了,一心扮作胆小怕事的二妹道蝶。眼瞧着我就要出阁登台献技,坊中来了位贵客,见过许多世面,一口咬定我是天刹修罗女,若传扬到官府,整个坊中都要遭遇大难。那时我也不过十岁,葬蝶年前病故,只剩道蝶这一个妹妹,她天性怯弱,若非同胞,我二人实不像亲姐妹。天刹之说越来越厉害,坊中他人自作主张,为求活命,要暗暗将我勒死掩埋了结此事。我心中害怕的紧,只盼有人救我,却忘记自小到大,何曾有人搭救?那天晚上我坐在房中,想到便要死了,暗自垂泪伤心,道蝶毫不知情睡得可香甜得很,我想到她笨蛋糊涂倒能平安过活,委实怒极。若想活命,非得她替我死了,我扮成她活着。半夜里将毒药给她灌下,再在她额上刺了一模一样的天刹纹,留下遗书一封,将我的用药草抹了去,和衣于她身旁睡下,次日里骇然大叫说阿姊死去了,坊中从未出过此事,一时乱作一团,胡乱蒙混过关。”嘴角微微露出狞笑,哼了一声道,“我自以为天衣无缝,二妹死了倒也伤心,但自己能活,自当再好没有。哪知旁人瞧不出,我为娘亲所出,她又怎会不知?我这般宁可杀死妹妹也要活着的女儿,可当真令她刮目相看,生生被我气死了。自此我扮成道蝶,每日糊里糊涂过活,但求安生罢了,却哪知——却哪知又遇上高子惠这个魔星!”
她一生在高澄身上摔得这一跤最是惨痛,提及高澄姓名,面露狰狞之色,咬牙怒道:“天下男子当真薄情之极,前番欢愉恩爱山盟海誓,转眼就如烟云弥散。说什么休了正妃迎我入府拜为王妃,将我腹中孩儿封为世子,哼,等见到我额上天刹纹,却已吓得脸色煞白,恨不得立时将我母子置于死地,哪知自己先死在兰京那小子手上。天刹修罗女,天刹修罗女!天刹生堕天,我竟当真生下堕天妖星的孩子……哈哈,可笑可笑,我自以为扮我二妹天衣无缝,一个孩子就叫我左支右绌,漏洞百出,教养嬷嬷立时怀疑上我,又与旁人说道,这老太婆着实可恨,我不去招惹她便罢,竟还来查问于我,难道不知我素性心狠手辣么?”
她一怒之下大开杀戒,但凡稍有疑色之人,俱被她使计毒死,渐渐将此事封尘而去,想到孩子已送去旁处,生死由天,知晓此事之人都死光了,从此再无惧怕,这才安心。哪里知道时隔多年,安西竟为追查流川生世潜入邺城,百般打听到她与高澄那段旧事,日日于柒坊徘徊。
七度蝶生平最恨者唯二,一为高澄,另一为生父安西。只觉母亲同自己姊妹三人所历悲苦,皆数因安西所致,这男子生她三人而不养,弃她母女于不顾,多年音讯全无,突然现在眼前,便要将她藏得许多年再无人知的秘密全数挖出,她已不欲再做天刹修罗女,他却仍不肯罢休!
仰头瞧见天色已大亮,度蝶冷冷说道:“枫儿你定觉得奇怪,娘亲为何要杀生父,心里自然将娘亲当做蛇蝎之人。今日我七度蝶落在你二人手上,眼瞧着将死,也不愿说违心之话。就算此时叫我再选,安西,该杀。他抛弃我娘亲,害我姊妹沦落流离,竟还敢质问我阿娘与妹妹的下落,他才是天下第一负心之人,枉我娘亲等他这一生。我杀他,是让他去地底寻我娘亲赔罪。”一双眸子盯住流川,微微冷笑一下,又道,“至于枫儿你——未被我蝶毒毒死,真令我奇怪之极。”言及至此,再无回寰,将眼睛徐徐闭上,长长睫毛覆下,柔声道,“我话已说完,若是要杀,便请杀罢。”
五十三)幽篁
她声音一罢,四里皆静,只听得风吹竹林秫秫响声不绝,披着玄色粗衣的女子风中独立,长发飞舞,身形纤细修长,孤零清寂。额上一条血红天刹纹妖艳莫可逼视,便是闭目等死,七度蝶仍发出无限容光,绝无半点慌张之色。
也不知静了许久,流川澈明的眼珠从竹林转向度蝶,轻声道:“我不杀你。”看度蝶倏然将眼睁开,长睫覆住眼珠,白衣拂雪,便要离去。
度蝶嗤笑道:“流川枫,岂不知成大事者素来需得心狠手辣,我与高澄都是杀伐果决狠毒之人,怎会生出你这般心软的孩子。怎么,你要替你外公杀我报仇,只听我一回话,却已不忍动手了么?”
流川淡淡说道:“如你所言,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外公便是恨你,等你故去自向他老人家说罢,我不愿做弑母之人。”清澈眼珠看向仙道,问他,“你不走么?”
仙道微微一笑,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将他冰凉手指握在掌心柔声道:“这一夜没睡,只怕困坏你,唔,需得快些回去才好呢。”嘴角轻轻扬起,一时云破天开,道,“我肚子都快要饿扁了,枫,你饿不饿?”
流川正欲答他,嗓子陡然一腥,连得吐出几大口血来,眼前骤然漆黑。
仙道脸色大变,一把将他拥住,只看他口鼻俱是流血不止,其状惨烈之极,惨然惊叫道:“枫!”
流川连他模样也全瞧不见,五脏六腑宛若被撕开了一般绞痛无比,听他呼声凄惨,微微抬起手臂欲拭去血污,却连丝毫气力也无,胸口好似有大锤击来,登时又是连连吐血。
仙道将他拥在怀中,只怕的浑身发抖,一双眼睛转向七度蝶,狰然道:“你究竟给他下了什么毒?解药呢!”
度蝶嫣然一笑,一双美目瞧着流川苍白如雪的面庞,细声细气道:“长夏王怎的这般凶神恶煞,倒叫度蝶害怕的紧,怎么,枫儿他吐血了么?方才还好好的呢……”见仙道面色愈发狰狞,终于出声大笑道,“有趣有趣,我这孩儿好生有趣,明明中毒极深,他竟能忍得这许久,强自以内力压住蝶毒,好叫它一时不得发作,却不知此毒凶险之极,多拖延一时,便早一时毙命么?”
仙道将流川扶在一旁,扑到她面前,出手擒住她脖子,微一用力,已将她勒得面颊涨红,口中一字字道:“解药呢?”
度蝶眼睛看着流川又吐出血来,挣扎出声道:“……此,此毒,无解!”她生性绝情,如要下定决心杀一人,便再不后悔手软,从不肯为蝶毒配制解药,此时看到仙道神色,见他眼中俱是心痛凄苦之色,心中只道:便叫他将我掐死,正好带着枫儿去地下,我母子生无缘,死同刻,有趣,有趣得紧!眼睛瞧见仙道,知他对流川用情极深,若枫儿死去,这小子只怕要悲伤得疯魔了,顿生恶狠狠的痛快之感。
她这番毒辣心思,仙道又岂能不知,这女人既说没有解药,只怕蝶毒当真无解,想来被她毒杀者如安西,也未尝得活。但又怎能眼睁睁瞧着流川丧命?他百般聪敏千种机变,脑中轰然响做一团,将手指松开,凝视度蝶片刻,深鞠一礼,恭声道:“七夫人,仙道彰求你出手,救枫一命。”说罢怫然屈膝,向度蝶跪下身去。
度蝶眼角冷冷凝视他,嘴角一丝冷笑,逐渐绽开,漠然道:“度蝶方才已说了,蝶毒无解。”眼珠转了一转,笑道,“长夏王好生深情,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竟为了枫儿向我这毒妇下跪,既如此,何不再向度蝶磕上七七四十九个响头,或许度蝶一时心悦,倒记起什么解毒的法子。”
仙道看她一眼,旋即俯身而拜,当真便给她叩了四十九个响头,待再抬头,额上已是青红一片,度蝶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长夏王素来机智无敌,想不到此时竟这般乖。你情知天下除我再无人能解枫儿体内剧毒,是以宁可忍受我百般为难,也务必要使我救他是不是?”沉吟许久又道,“那还不起身,与我解开穴道?”眼角一挑,又是嫣然,“……不过我这人反复无常的紧,长夏王可要小心,莫要毒未解成,反连自己也遭我毒害……”说罢轻笑起来,宛若银铃般动听。
仙道心道:你明知我唯一弱处便是枫,此时唯你可解其毒,仙道彰又何须爱惜自己的性命,倘若真遭了你手段,便同枫一道去往地府,两厢不分,反是快事。手指疾点她穴道,将她放了,自己转身往流川身边去,他将流川手指贴在自己面颊上,只觉流川手指冰冷刺骨,呼吸也寥淡了,真已是命悬一刻,心中大怮。
度蝶袅袅娜娜踱过来,微微低下身,将流川手腕抓住,按在脉上静待了片刻,面如凝霜般道:“怪道是,我这蝶毒,但凡稍沾一些,便即会死,从无人能自己转醒。原来枫儿体质生来不同他人,旁人体热,血流于周身,周身都是毒。他生性体寒,血流转较旁人慢些,是故能将蝶毒压制在一处,好叫它不致遍布全身,这孩子性子倔强坚毅,绝不肯示弱于我,醒来时内息大乱,全身疼痛无端,却不愿令我瞧出分毫,宁可忍受这等煎熬。”说罢将头轻轻一摇,微微叹了一声。
仙道轻声问她道:“七夫人,既如此,枫的毒还有解么?”神情殷切之极。
度蝶手指抚过流川柔软漆黑的发丝,柔声自语道:“解了又有什么好,他命中注定孤苦一人,无论亲近了谁,那人必遭大劫难。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目露凄凉悲伤之色,不由低声吟道:“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两道清泪滚落而下,乃用袖拭去。
仙道低声道:“他此生决计不会孤苦一人……”见七度蝶美目陡然划过一丝凌厉之色,将流川手指握的更紧,凝视怀中流川面容,眼中柔情百转,轻道,“我自然陪他。”
度蝶发出一声轻笑,冷冷道:“长夏王眼下便有大灾难,能否逃得此劫,尚不知否,怎的如此信口雌黄?若识趣,倒不如离这小堕天远远的,或许可得安生。如若不然,只怕你长夏王族,至此覆灭了呢?”凑近仙道,眼中厉色端然,询道,“长夏王不怕么?”
仙道扬眉朗声道:“仙道彰爱他已爱得发狂,唯恐与他有片刻分离,又怎能割舍得?”
度蝶眼珠一转,从袖中缓缓现出一柄匕首,递到仙道面前,脸上笑靥更甜,柔声道:“我生性喜好杀戮,最是好奇男子的真心生得什么样子。长夏王说得极好听,既是如此,这匕首你且握住,你二人只得一人活命,若杀了他,王汗虽失心爱之人,倒也保得自己。若杀了自己,就此一命呜呼,我不爱圆满,为着你二人阴阳相隔不得相见,自然出手救他。这把戏好不好玩?”嘻嘻掩口一笑。
她一双眼睛如毒蛇般盯住仙道,与他面上丝毫神色亦不放过,眼中闪出诸如快意、好奇、天真、期翼、悲怮种种古怪眼色。
这一生中,她委实不肯信任何一人,与高澄反目后,心中已将天下男子俱判了死罪,世人常做山盟海誓,但若与自家性命相比,自然爱惜性命,贪恋人世,盟誓分量便不及鸿毛。偶有时她又兀自生出怀疑,便去捉了许多爱侣来,令他们在生死情爱中抉择,只可惜无一个男子惊恐之下,愿刺入己身,这匕首上落得都是女子鲜血。
七度蝶喜怒无常,每每等那女子血流尽了,便幡然将之前约定一把推开,必要将那负心之人捆绑起来,千般折磨万般羞辱致死,以解自己心头之恨。如今再听仙道所言,竟又是盟誓旦旦,她心中暗道:这小子出生高贵,乃是世子之尊,又懂得什么是白首不分,只满口甜言蜜语,叫别人听罢欢喜,若真到了决断之时,怕也是尽管自己活命,哪里还记得发过的那些誓约?也罢,便叫他现出端倪,好叫我明白,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情深如海之人!
仙道接过匕首,眼见得寒芒一闪,果是一柄利刃,七度蝶心肠歹毒,既是要他决断,自然无假。
他将匕首缓缓举在面前端详片刻,明亮眼睛转向流川,忖道:一命换一命,仙道彰这条性命若能换枫你平安,倒也值得!眉目释然,看着度蝶轻声道:“既如此,仙道便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枫的性命,七夫人,望你瞧着枫是你亲生子的份上,务必相救于他,仙道在黄泉之下也当有感恩德。”双手合在胸前,向度蝶拜了一礼,手腕翻转,匕首直刺胸膛。
他这一刺竟毫未给自己留下半分活命的余地,匕首锋寒,眼看就要插入心脏。流川模糊之中只听他说出黄泉二字,心中大惊道:这白痴要自尽!眼前虽是漆黑不见寸光,乃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以手掌循声拍向仙道,转瞬之间,匕首被他手掌抚过,匕尖一歪,已在他掌上划出一道血痕,噗的斜刺进仙道腹中。一时鲜血四溅,喷得三人满脸血污,流川素白掌心皮开肉绽,那道血口子划掌横断,简直仿若手掌都被劈成两半,满手是血,仙道腹上插着匕首,却丝毫不顾,只抓住他手掌惊道:“枫,你怎样?!”声音颤抖不已。
流川中毒实深,竭力出掌,全身如泡入冰水之中,低声道:“你……这白痴……”再难支撑,口中鲜血喷涌,顷刻昏迷不醒。
仙道惶急之下,转向度蝶道:“七夫人,仙道求你救救枫!”见度蝶怔怔瞧着自己,双手按上匕柄,纵然拔出,带出鲜血喷涌,他却如丝毫不痛,便要再刺入胸口。
度蝶怆然出手,将他手臂按住,幽幽道:“罢了。”突而萎顿于地,眼睛看着仙道全身是血,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只过了半晌才摇头道:“愿赌服输……娘亲那时责骂我,说我当是天下至为冷血歹毒的人,为一己活命,不惜杀死妹妹……我心中百般不服,暗自道世人俱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旁人若是我,未必便肯轻易赴死,幽冥之地终属渺茫,若是能够不死,自然是不死的好。为向娘亲佐证,我常以他人性命相试,这许多年也不知毒死多少人,他们该死,原本怨不得我。时至方才,你匕首刺入身体时,我却突然悟了……”说到这处,凄然一笑,抬起手指将那匕首握到自己手中,眼泪滚滚流下。
她自小性子刚烈,如若认定一事,无论如何不肯轻易回转心意。待到长大时,杀伐果断心狠手辣更是无人能及,一生之中唯独向齐王高澄表露过温柔爱意,又遭这男子辜负几乎丢失性命,自那时起她再不肯信一人,性情愈加凉薄残冷,曾在七莞墓前立誓道:“这世上全是禽兽衣冠,度蝶便是手染百十条人命,又有何惭?他日若遇上有人能将别人性命瞧得比自己更重十分百分,则又当别论。
现下面前一对少年俱是满身鲜血,在她眼中却净如琉璃。她本自聪慧绝伦,惊愕之下,突然澹台镜明,满身戾气忽得烟消云散,执念陡然化作一团空影,一双眼睛盯着流川苍白之极的面容,喟叹道:这孩子好生命苦……细细手指抚过流川面庞,微自摇了摇头。
她将手收回道:“我那些血蝶是吃着死人血长大的,毒性阴寒无比,我并无善念,又非圣手,从不存留人活口的念头,是故蝶毒本无解。只是我于世上奇毒都了然于胸,曾暗自想过若要解此毒,则当如何……”眼睛瞧着手上匕首,轻轻一笑,向仙道道:“我养此蝶日久,浑身都是阴寒之气,并不为此蝶所伤,想来我身上的血,当是解毒良方。”她看仙道双目骤然明亮,不由失笑出声,缓缓道:“你莫要高兴的太早,这毒厉害无比,哪有这般轻易便解了,我亦只能竭力救枫儿一命,以我颈间热血于他服食,愿能相克,倘若三日内他不得醒转,就是大罗神仙也治不活,长夏王便请准备棺椁罢。”
仙道只听她说可救,已生出无限期望,点头道:“正是!需得试一试才好。”猛的想到她所说之言,两道长眉微微蹙起,低声道:“夫人方才说……要以颈间热血……?”还道自己听错了。
度蝶冷冷道:“不错,我遍体阴寒,他又是极寒的体质,如何能食?需得割开喉咙,以喷涌之热血服食,还有一线生机。”美目流转,口气平淡,又哪里像在谈论割开自己的喉咙,好似毫不相干,也不等仙道再开口,手指抚过匕首,轻轻将眉一蹙,凛然道:“还婆婆妈妈的磨蹭什么?”指尖一挥,寒光直闪,一刃切向脖颈,出手极快极狠,匕仞闪过,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四散。她一把抓流川过来,以血喂他。眉间不见一丝疼痛挣扎惊惧慌乱之色,苍茫淡然之极,旋即脱力而倒,胸膛起伏,眼神散乱,显是便要死了。
她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仙道本恨她入骨,眼见这女子命丧眼前,舍弃自己性命相救于流川,饶是千般不是,人之将死,一切作空。
度蝶眼角沁出泪来,呼吸更促,手指死死抓住衣裳,竭力想要出声相唤,却又哪里出得了声,只握着流川手指,泪珠滑落眼角,溘然而逝。
时近正午,天色阴灰,小雨倏停,竹影靡靡,鸟鸣凄凄。
五十四)七徵
七度蝶所言非虚,仙道将流川带回别苑整整两日,流川丝毫不见醒转之象,反而面色愈发白的通透宛若冰雪,指尖亦冷极,隔得稍微远些,裹着白衣悄无声息的少年一如死了般,便连呼吸也瞧不出。
他二人近日里住在七度蝶那处,因都兼怀绝世武功,天下少有对手,又聪敏机变,越野鱼柱等人虽不见自己王汗归来,倒也并不担心。就连三井遣人于长桥别苑打探流川下落,听闻与仙道一处,也并未生出别种忧心。
却哪知那日仙道带流川回苑中,两人浑身染血,简直似从血泊中滚将出来,非但仙道腹上伤口凶险之极,再看那流川时,只把越野吓得跌在地上,白衫少年眉目沉沉,鼻息全无,周身冰寒,同死人无异。
仙道于自家伤处不甚挂心,随意抹了金创药拿纱布扎了,便终日伏在流川榻前,心中只盼他早日转醒,一时想到七度蝶乃举世用度第一高手,既愿引喉间血治流川,想来应有极大把握,一时又想到蝶毒无解,世上尚无第二人中了此毒还能活命的,若三日不醒,大罗神仙也没了法子,心中砰砰直跳,生平所遇,从未有过此等焦忧惊惶的时刻,连眼睛都不敢轻眨,生怕错漏流川动静。
他身负重伤,已然疲倦至极,越野等人欲代他相守,好叫他歇一时半会,全被他赶了出去。
然而等候到第三日午时,流川指尖却恍若更冰冷刺骨了,全无半点醒来之象。
此时离七度蝶所言三日时限所剩无几,待到太阳下山之时,流川若还是未醒,则毒发五内,再无生机。
仙道从不信鬼神之说,转眼看见窗外太阳逐渐向西走去,也不由双手合十,举在胸前暗自祈祷道:我长夏族自古膜拜长生天,倘若头上三尺真有神明,仙道愿舍弃一切来换枫平安。
可惜他千般祷告,万般恳求,神明却毫无回应,日头渐渐西沉,天色暗昏,流川仍无丝毫醒转之象。
仙道抬眼所触之物,均埋在昏暗中瞧不清,天光沉坠,手中流川五指冰凉,三日时限马上便要到来,他一颗心亦如跌入谷底,突觉浑身凄寒,探手去轻轻抚过流川漆黑清冷的眉目,将脸埋到流川身上,眼中酸涩,登时落下泪来。
他十五岁初于流川相逢,随即引为耐吉,知己相交时日一久,不自主爱流川纯粹清透百折不屈,胜玉盘郢,怎比无锋之锐;持盈慕道,何凌羽化之仙?一颗心全然定在流川身上,再无更寰。再想到流川亲口许做他弘格尔时,自己何等狂喜,恨不能立时带流川回去长夏。字字句句,尚且在耳,转眼心爱之人命悬一线,天地不应。目之所及内室俱黑漆不可见,三日时辰已过。
他握住流川冰冷手指贴在面上,喃喃道:“傻子,七夫人相救之时,便不肯向你许诺,显是全无把握。天下无人能于蝶毒下生还,他又非神仙,怎么能活?”心中凄楚不胜,泪水滚滚而落。
他心如绞割,然而生性通达澈明,原本已暗自怀有若失流川,必绝不独活的念头,此时更不做他想,俯身在流川额发上轻轻一吻,柔声道:“你前些日子还和我说,等咱们大仇得报,就随我回长夏草原去,做一对逍遥眷侣……”凄然一笑,慢慢摇头道,“枫,你性子单纯,自小从不肯说谎,为何……为何独对我这般心狠,竟不守信用?你以为这般便能令我死心么……黄泉地府里,我自然仍是要同影子般随着你……休想将我撇开……”一面轻声呓语,一面暗中将手掌运上劲力,只需往额上一拍,即刻便可死了。
越野鱼柱植草三个都立在门外,人人心中一般儿的惊慌恐惧,偏生内室中毫无半点响动,三人暗自想到:王汗爱极了流川,偏生此毒这等凶险,只怕……只怕……若是那流川当真醒转不得,可如何是好?!
三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身冷汗。鱼柱性子最直,忍耐不得,当即大步走到门口,高声喊道:“王汗,天黑了,可要点灯么?”
声音空荡荡的响在苑中,无人回应,鱼柱当即急了,回头道:“越野,王汗怎的不应我?莫不是——莫不是——”脸色突然大变。
越野被他说得心中狂跳,忙喝止道:“别胡说,进去瞧瞧便是!”说罢走到门旁,同鱼柱两个用力一拍,那门哪里禁得住这等力气,哗啦一下碎了半面。
三人也顾不得门扉,一并脚慌手忙的挤将进去,室中黑漆漆静悄悄的全无响动,倒似无人一般,越野微怔之下往里面迈了几步,轻声道:“王汗……?”
待了片刻只听仙道嗯了一声,声音轻不可闻。
越野听他应声,心咚又落回肚里,恨不得对着天拜上一拜,兀自喃喃道:“没死没死。”抬袖来拭了拭额上冷汗。
这室中委实安静得太过了些,他当下道:“天黑了,不如点个灯,也好照明。”取了火折子点燃架上灯火,再拿琉璃盏笼着,望向长榻。
一瞧不打紧,不由啊了一声,忙不迭向一旁还东张西望的鱼柱植草二人去使眼色。
偏生鱼柱是个粗犷草原汉子,哪懂这些个心思,见越野眼睛眨个不停,沉声道:“越野,你眼睛进沙子么?”植草拉也没拉住,大步往越野身旁走去,顺着越野目光一并瞧去,也是啊的一声。
淡淡夜灯之下,白衣的少年倚住榻背,一头青丝流水似的蜿蜒垂到地上,面颊极苍白,越发显得他清冷若雪,静谧似雪,澄澈傲雪,亦真亦幻。鱼柱生平直一见之下,还道自己眼睛花了,忙抬手去揉揉。
仙道嘴角微微一勾,扬眉道:“破门而入,莫非以为你家王汗割脖子归西了么?”见三人都显出讪讪之色,当即将嘴一扁,转向流川道:“枫,你看,你看,这三个人从未往好处里想我!”去扯流川雪白袖子。
流川醒转之时,恰听仙道呓语之言,自己面颊上湿漉漉一片,四周俱黑,瞧不见所在何处,身旁这白痴又不知要作甚,当即微微抬起手指,往出声出一抓,正好揪住仙道扎人的头发,便又松开手指。
他才一抓,仙道猛自将头一抬,与他漆黑若星的眼眸相视,心中狂喜,待要张嘴说话,眼中涩意更深,那眼泪竟噼里啪啦滴得流川手背都是。心意激荡之下不能出言,便索性张开双臂去,将卧在榻上的少年一整个搂入怀中。
流川撇了撇嘴,轻声道:“白痴……哭得恶心死了……”他由鬼门关得回,哪里又有气力说话,声音听来娇柔无力的紧,本是责怪,反变作娇嗔。
仙道将头埋入他脖颈之中,呼吸到他身上清冷雪香,念及这三日来自己犹如身至无形地狱中,不见光亮,兀自隐隐后怕,手指抚上流川眉眼,只轻笑不语。
流川细细手指于暗中慢慢轻轻反握住他的,掌心温柔交贴时,内室虽又黑又静,仍好似无限情意融融。
仙道张口才要说话,就听鱼柱出声询问,他不肯别人打搅,未曾出声,却哪知引来这番动静,顿时啼笑皆非。
越野瞧见仙道似笑非笑的眼神,已知他三个如今站在室中,当真碍眼之极,忙扯着鱼柱衣袖将他往后拉去,口中道:“流川醒了,那当真是再好没有……王汗守了这些时日,想必劳累得紧,我等便先退下……”
鱼柱被他拉的往后退,一时奇了道:“王汗既是劳累,理当侍奉左右才是,退下做甚么……”话未讲完,植草推越野拉,一并的都退出门去。、
仙道乃侧耳听了片刻,转首朝流川一笑,轻声道:“走远了……”眼睛眨了眨,又道:“你脸色苍白的紧,这毒厉害,快些合了眼再睡罢。”
流川眼睛转向他身上微自瞧了一眼,默然不语。
仙道也便低头瞧了瞧道:“我身上血多得很,这般轻伤自是无妨,”抬手去抚了抚流川刘海柔声道,“快些合了眼睛,我在旁守着你。”
流川唔了一声,漆黑眼珠还是看着他,旋即突然微微动了动身,他中毒初醒,浑身俱是无力,只是一动,也是软绵绵没半点气力,慢慢将榻空出半边来,向仙道道:“你也躺下。”
仙道与他澄明的眼睛对视半晌,低头轻轻一笑,脱去长靴,翻身上得榻来,牵扯到腹上刀上,微微蹙了蹙眉,手臂撑住身子轻轻在流川身侧躺下。
北齐卧榻沿汉代风骨,略尚北魏之胡风,以厚重宽阔的黄梨花木或沉香木为极好,榻上雕饰祥云瑞鸟,榻首横出一架,镂空雕出兽头来,做群兽起东,辟邪安宅的意思,兽头上微微磨平,是为放置香炉,睡时点上一支梦甜香或是云妍香,淡淡得颇得静谧雅致,十分为北齐贵胄喜爱。
只是此榻虽宽,那仙道与流川在长夏草原亦不知多少次玩闹累了,和衣躺在毛皮毯子上十指交握沉沉睡去,长夏人生而席地而坐而睡,并不如汉人规制森严,礼教大防,他二人年纪又小,自不觉甚么,同榻而眠却属头一回,仙道待卧下时,转首即看见流川苍白面庞咫尺之离,鹅黄灯火下,彷佛白雪不染,连他密密长长的睫毛闪动也瞧得分明,仙道静静瞧住他,心头顿生宁静祥和之意,不由得轻轻寻了流川手指,依旧如在长夏那般交相而握。
流川瞧了瞧他两道舒润清朗的长眉,小小嘴角微自撇了撇道:“白痴,傻笑什么?”
仙道轻声道:“我只这般瞧着你,心里已是欢喜不胜了,连我自己也未必知道为何要笑呢。”
流川眨眨眼,亮晶晶的眼珠盯着他,突道:“你头凑近些。”
仙道啊了一声,将脑袋靠得离他更近了些。
流川动了一动,冰凉嘴唇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吻,便即缩回,将眼合上道:“睡罢。”
仙道恍若方才屏住呼吸做了个极温柔甜蜜的梦,又啊了一声,怔怔心想:枫他……脑中空茫,嘴角甘甜如蜜,千丝万缕层层叠叠雪花般落上脸来,好生软和,只叫他不想醒来。一双眼如磁石附铁,凝住流川,再也转移不开了。
也不知瞧了流川多久,才又柔声喃喃道:“枫……”声音轻不可闻,倒更似自语。
流川暗道:这白痴不知在发甚么呆,若理会他,怕又生出一堆话来,只他话比别人都多,合该不是话痨了罢?由得仙道去呆,也不肯应,悄悄等了片会,唇上忽而一暖,仙道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热得倒似要将他雪也似的面颊俱烫烧起来,简直恨不得挥拳将他打到榻下去,耳边却听仙道喃喃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顿了一顿,声音更清淡下去,“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将流川额发抚了一抚,手腕一转,将灯火熄了去。
他两人俱受了伤,少不得各自需将养些时日。好在时节近冬,天气骤寒,宫中贵妇们都不爱走动,每日里只三五个结伴聚在一起饮茶闲话度日,恰好仙道又值御医诊了寒症,索性告了缺,只说遵着医嘱,需得调理静养。他又非极有权势,又非达贵高官,论来不过是蛮夷的王汗,还是个质子,因托胡太后和太姬夫人喜爱的福分,兼着十分会讨和士开欢心,才得以居华宅得美苑,既不肯见外客,那些个趋炎附势之辈本来心底便瞧他不起,此时更无谓讨好他不可,派了手下人来送些补品佳珍,一概由越野妥当收下,客气款待,再送出府去作罢。
仙道亦不爱见这些个谄媚嘴脸,往日都是做戏,而今反倒落得清闲自在。
长夏族自古居于草原,不若汉人那般娇贵,仙道腹上刀刺虽深,流了好些血,良药既在手边,他又是习武之人,真气运行周天,调理内息,又如何不好?反是流川,自小身形便较旁人更为纤细瘦弱,偏生蝶毒又走得阴邪路子,命是捡了回来,毒气却凝于五内,伤了肺腑,天气一时凉寒,每日里咳嗽不止,一张脸越发苍白得不见血色了。
他性子好静冷清,又寡言少语,心中情知此番中毒,怕要留下什么病根,但面上终日淡淡的丝毫瞧不出端倪。每日留在书房中,一面翻看仙道寻来的那些个上古时琴谱的残本,一面拨弄弦筝,苑中清音袅袅,伴着苑落中枯败瑟瑟的美人蕉残根,颇有些清澹出世之意。
仙道终日伴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也不离,他若困倦了,就守着他睡去;倘是抚琴,这位年纪轻轻的长夏王也不愿吵闹搅扰了他,便盘腿坐在一旁静听,抬头所见窗外树木凋零,寒冬已至。
心中忆及那时在草原上,下的鹅毛大雪,他因记挂流川独自一人,连招呼也不大,跨马独行,黑夜里赶回安西帐篷,被那身材圆胖,性子古怪的老人抡出一口锅来做了见面礼,当即眉梢微微垂下,轻轻笑了一笑,向着流川道:“邺城在中原之北,比江南冬日更冷些,若比之长夏,又大不如了。”
流川细细手指勾起一弦,点漆也似的眸子看他一眼,未曾说话,弦筝颤落,发出铮得一声,余音不止。旋即手指又落,流水之音淙淙不绝。
仙道乃往他身边挪了一挪,趁他不备,双手猛地摁住弦,琴音顿失后续。
流川乌亮眼珠瞪他,撇嘴道:“白痴。”又是一阵咳嗽。
仙道两道长眉登时蹙起,忧心道:“怎么咳嗽总不见好……”手掌覆在他手背上,只觉手掌所触冰凉,当即又责他道:“手指这般凉,还抚什么琴!”将九夜灯从他膝上取走搁到自己身边,探身拿了烧的暖暖的红泥小炉来塞在他怀中。
流川一双眼睛瞧他片刻,素白手指合抱住炉子,乌溜溜的眼珠却又转向那琴。
仙道揪揪他鼻子道:“你啊,只落得两个痴,一是武痴,整日里拳打脚踢,将我欺负的好不命苦!如今怎么又成了琴痴,抱着九夜灯,竟不肯放手了么?”将嘴扁了一扁做垂头丧气状,“我倒要和这琴吃醋……”
流川狭长凤眸中流光潋滟,骂道:“你也是一痴。”见仙道一脸迷惘,眼中不由生出点点笑意,正色道,“白痴。”
他素已似不沾人烟一般,连日病中,更添清冷隔世之气,现下突然露出些许快活淘气来,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将长夏夜晚的星子都装进去了,仙道心中一荡,忍不住凑上去,在他颊上轻轻一吻,耳鬓厮磨中,满室皆是缱绻迤逦。
流川气鼓鼓去瞪他几眼,大约抱着暖炉,生出些困倦之意,慢慢将头搭在仙道肩上,轻声道:“琴搁在膝上,你且弹来我听。”
仙道依言将九夜灯置于膝上,略顿了一顿,手指起音,竟是嵇康之《广陵散》。 广陵散号称天地绝音,他琴技皆为流川在长夏所授,又久未习得,自然生疏得紧,才不过半刻,已错得好些,脸上顿时露出苦笑,罢手道:“枫,我可奈何不了。”
流川长长睫毛覆下,合了眼睛,鼻息轻不可闻,好似已睡着了,听他轻叹,徐徐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瞧他一眼。
五十五)羌笛
战国聂政之父,乃奉命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时日惨遭杀害。聂政立志为父报仇,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韩王召他进宫演奏,聂政刺杀韩王报仇夙愿终了,毁容而死。后有奇才嵇康重做编制,是为绝调。那嵇康生出司马氏黑暗王朝,愤世嫉俗,深憎国之不国,君之不君,臣之不臣之世态,便隐入山林与竹林七贤相与邀游,夜尝采药山泽,遇之于山,冬以被发自覆,夏则编草为裳,弹一弦琴,而五声和。放浪形骸盛乎,借抒忧愤之情。后获罪,赴死,于刑场弹奏此曲,悲壮杀伐慷慨激越,闻者皆动容。
流川缓缓直起身来,将怀中红泥的精致小炉递于仙道,自己探手引了九夜灯置在面前,淡淡说道:“广陵散,一祭聂政,二祭嵇康。”一面说一面转首去凝视仙道,细细手指略抚过琴弦,发出咚铛两声。随即微微侧头,听了听琴音,旋即十指如飞,白袖飘摇翻飞于弦筝之上。
开指一段,小序三段,俱名止息。
再有大序五段,井里、申诚、顺物、因时、干时。
紧接正声十八段,取韩、呼幽、亡身、作气、含志、沉思、返魂、狥物、冲冠、长虹、寒风、发怒、烈妇、收人、扬名、含光、沉名、投剑。
又有乱声十段,峻迹、守质、归政、仇毕、终思、同志、用事、辞卿、气衔、微行。
末有后序八段,会止息意、意绝、悲志、叹息、长吁、伤感、恨愤、亡计。
韩王死,聂政长啸于天,以剑刺面,愤而自尽。
九夜灯七弦起伏沉落,鸣音响动。白衣少年黑发逶迤拖在地上,轻衣胜雪,霜眸微寒,天地无光。无形杀气凛冽凝于周身,竟带动他发丝衣袂,一并飞扬不止,曲尽收指,弦犹自颤抖不歇,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那流川在余音之中望向仙道,轻声道:“今日为你奏此曲,他日必亲弑仇敌,祭冤死之魂灵。”两道漆黑剑眉斜飞入鬓,苍白面容异常冷酷。
他白衣翻飞,绰绰约约,凌冰雪之清澄。当真称得上清玉为骨,落雪为魂,冷月为心,幽潭为眸。
二人皆背负血海深仇,仙道常于夜深时每每回梦长夏一役,血流成河,尸骨成堆,惊骇而醒,是以私心钟爱广陵散铿锵悲怆,戈矛杀伐之韵,实盼着能有一日如聂政那般得以除暴君,祭奠族人冤魂,仙道凝视流川漆黑眼珠,微自点头道:“不错,他日必亲弑仇敌,除此无道暴君。”
流川小小嘴角微微扬起,露出清寒虚渺的微笑,慢慢将头重新搭在仙道肩上,合上眼去。
这日午时宫中内侍忽然来苑中传话,说太姬夫人极挂念长夏王,令仙道待她午觉醒了,无论如何需往璇霜殿见她不可。
那传话的宫内侍面生的很,口齿伶俐,圆脸儿笑嘻嘻一团和气,看模样才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着了锦绸的宫袍,传了话儿喝了茶,乃起身向越野道:“咱家这就回宫回报太姬夫人,万望越野侍卫务必将夫人的意思着紧儿传达给长夏王,莫要耽搁了,令咱家难做才是。”
越野躬身笑道:“大人放心,自然不会忘。”说罢眨眨眼睛,靠近这宫内侍,偷偷儿塞了一块美璧于他。
宫内侍低头往掌心一瞧,但见这璧玉霞光灿灿,水头极好极润,眼珠儿转了一转,看越野一眼,将璧玉拢进袖中,抬了抬袖做个虚应儿,当即往外走去,且走了几步,却又回身停下,悄悄儿道:“咱家多嘴一句,这几日和大人每日必去殿中见夫人,高阿那肱大人也在,今儿早上却不再去了。你讲此话说给长夏王听罢,也不枉咱家白拿好处。”脸上又露出一团和气的笑脸来,拂尘打了打衣袖,令越野莫送,独自向门外去,再未转头。
因往日里进宫传话的宫内侍并不多言,也无别事,这多嘴的一句说得越野心中登时打了个忽儿,忙转身往后苑去,将这宫内侍所言一一说给仙道。
仙道听罢转头看向流川,眉目间罕见的一丝笑意也无,轻声道:“枫,如何?”
流川静静顿了一刻,淡淡道:“只怕有祸事。”
仙道唔了一声,两道浓眉微微扬起道:“你中毒那晚宫中亦传话令我进宫,说穆美人不愉,皇帝让我逗她欢喜。可我前去之时,高纬同她俱是喜笑颜开,用言语试探又好似全不知情,我那时察觉有变,只被七夫人搅扰了心神,故将此事抛于脑后。偶然想起,千般不对。枫,和士开位高权重,若是在宫中安插眼线,以为己用,绝非不可能。便是胡太后与太姬夫人,怕也是他和士开的同党罢。”
越野听他此言,面色更是难看,忙开口道:“既是祸事,王汗便不要去了,只管寻个理由推脱了她。”
仙道轻轻一笑道:“若这般容易,哪还叫祸事。今日不去,明日,后日,又后日,都拿理由推脱她不成?”一面说一面起身,向流川柔声道,“他们既那般合计,我倒不忍心叫他等白费功夫,这场鸿门宴,我仙道彰自然慨赴。”
流川细细手指抚过弦筝,咚一声低鸣,长长睫毛覆住眼珠,也不看他,冷声道:“白痴。”
仙道俯身凑到他旁边,在他耳畔轻轻的一吻,笑嘻嘻道:“这回可骂错我了,所谓有恃无恐,我既有了兰陵王做靠山,若出什么差错,枫自然救我,是不是?”
流川沉吟片刻,点头应允道:“若没死,便救你。”言下之意当是你若死了,自无须我出手相救。
仙道低头轻轻发笑,出去换了外衣,又折回来探进头唤他道:“这番凶吉难料,若是我回不来,却要先啰嗦一阵,药便是再苦,也需按时服下,整日里咳嗽可不成。倘是困倦了,不许再抚琴,乖乖儿去睡下,记住了?”
流川面颊鼓鼓的对他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仙道情知这小子定又在心中骂自己白痴,目中笑意悠然。
仙道赶往宫中去时,由植草随同,越野与鱼柱则仍旧留在府上。越野素来较另二人更为心细,立在府门瞧着仙道与植草两骑走远,慢慢折回府中,独自在书房门口徘徊许久,十分欲言又止之态。
他正犹豫,突听得上头响动,一道人影倏然从房顶飘落面前,将他惊得一怔,这男子一头长发披在身后,玄色轻衣腰悬长剑,身量修长,生得更是俊朗以极,只眉目之间总似流转着肆意邪妄之态,不是恩威侯三井寿又是何人?
越野记他灭杀族人的大仇,脸色顿时冷下来道:“将军不走正门,偏爱溜墙根到别人家来不成?”
三井咧嘴一笑道:“哎呦喂,这话说的好生尖酸!莫不是本王趁着你家王汗不在,私会我流川小美人儿,倒叫你替仙道彰吃起旁门醋来不成?”说着将剑眉一挑,身影一晃,越野只觉面前一花,三井已飞身进了书房。
他前番日子瞒住高纬私回西宁,相隔虽远,却仍记挂流川。在西宁府听到流川抱病,登时心急如焚,心中暗自责怪仙道竟连个小狐狸也照看不好,待西宁之事才罢,当即火速赶回邺城,连自家的侯府也未曾去,风尘仆仆,倒先来见流川。
此时但瞧见那一道素白身影,三井心中喜悦无限,乃转到流川面前,笑嘻嘻道:“快些与哥哥瞧瞧,可曾瘦了没有?”眼神口气俱轻薄的紧。
流川听到动静已知是他,对此人油腔滑调没个正经亦习惯如常,撇了撇嘴道:“如何?”
三井揭起袍角与他面前跪坐下去,沉吟半晌摇头道:“果不出所料,西宁府诸督军大半已调遣别处,如今军中面生的倒多,小高皇帝先解我兵权,以便谋我性命,唔,三井寿如在西宁,自然动不得,倘使召回京中,便有了无数推辞,令我鞭长莫及,不知军中变数,再趁此机,将我人马调换,此举一出,想来三井寿就是通天的野心权谋,也无可奈克之。”言及此处,不由嗤笑一声,眼神肃杀轻蔑,森然寒光。
他那时受旨与流川一同回京面圣,已生出无数古怪,如今北周虎视高氏天下,便即落败,亦决不可轻视,似高纬这般将驻关两帅皆数召回实属不智。
三井私下与流川说到此处,素衣少年冷眸如冰,淡淡道:他如今有我,自然兔死狗烹。
两人于来路上颇做计较,自回邺城,高纬已将北齐一多半兵权交与流川手上,三井心知这高小皇帝心地歹毒,从不念旧情,何况结冤久矣,怎肯饶罢三井寿?君既无情,臣何有义?高氏天下昏暗不明时日况久,似这般荒淫庸诈的皇帝,不如换他人来做。
三井寿生性肆意纵横,凡事只凭心意,主意一定,如磐石不可变更,只独一事委决不下,是以看着流川道:“高氏昏聩,高纬更是混账之极,与明主毫无关由,自也不配坐那九五之尊席位。但天下偌大,你我便有心换天,倒要叫何人来坐这龙椅?”心中暗道:自古明君难求。需得纳谏用能,任人唯贤,广开言路。又得近君子远小人,时时以天下苍生祸福为念,励志图强。这等人,却要上哪里去寻来。
他心中如此寻思,当即轻轻叹了一声,又四顾道:“怎的不见长夏王?”
流川道:“陆令萱着他进宫。”微微蹙了蹙眉。
三井脸色一敛,沉声道:“此时进宫?我因提防高纬之故,在这京中遍布暗探眼线,时刻留意这些人动静,前些日只听和士开与高阿那肱常合一处密谋,多番进宫,古怪之极,只怕有变。”
流川点头正要应答,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三井忙起身去斟了热水来于他饮毕,轻声道:“怎的咳得这般厉害?”探出手指去按住流川手腕上经脉,侧目细听,待得半刻将手收回,乌沉沉的瞧住流川,未再说话。
仙道同三井于他久病不复多抱忧心之色,流川却毫不放在心上,将茶盏搁在一旁,抬起袖角拭去唇角水渍道:“无碍。仙道今日进宫,多半有把柄落在和士开党羽之手……”
越野一直立在门外听他二人说话,等听到仙道有难,再也按捺不住,翻身转入书房内,面上俱是焦忧之色,急道:“王汗既是有难,兰陵王需速救他才好!”
流川漆黑眼珠转向他,将头一点。
越野在邺城也听得许多流川之事,人人都说这少年身怀通天本事,生性又坚忍不拔倔强执拗,只要点头应允之事,便自然十分尽力,一诺千金。他与仙道自来邺城,便时常担忧和士开之辈对王汗下手,仙道机辨聪敏不假,此地又非长夏,身旁又无帮衬之人,一己之力如之奈何!流川既应诺,自当竭尽全力,当即双手合在胸前,向流川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三井等他去的远了,方才扑哧一笑,挑眉道:“这一请大可不必。仙道彰岂真如世人所见那般,只会吃喝玩乐不成?猛虎臣伏,皆因受困于时局,他日出笼,必露出利齿,似他这般能屈能伸自如周旋之人,每行一步,心中已算出十步之外变故是非,又岂会轻易遭了暗算。”说罢微自摇头,眼睛转向流川轻道,“反而是你这小子,全然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做性命,还道自己是铜筋铁骨打出来的不成?你可知你体内俱是阴毒寒气,寒入五脏,时日拖得愈久,这寒气反而愈加厉害歹毒——”见流川朝自己撇了撇嘴,登时抬头在他额上敲了一记,咬牙道,“你道哥哥愿整日里婆婆妈妈的这般啰嗦不休么!”突然又森然一笑,眉目俱是肃杀之意,咧嘴冷笑道:“蝶毒,蝶毒。果真名不虚传!”
流川自醒来至今,无一人于他面前提及七度蝶,他心知仙道恐自己生出不愉,自也不肯提。现下突然听到,长长睫毛覆下去暗自握住袖中母亲所绣那只荷包,暗忖道:她虽千般不是,心狠手辣,却终究只是个可怜人。一生所求俱不得,生出旁样的心思。我虽出生便为她所弃,却有爹爹收养,再得遇外公,所识之人多心地诚挚,已是比她幸运多了。
他心地单纯仁善,七度蝶虽诸多为恶,终是不忍心苛责。便连度蝶对他施以蝶毒时丝毫未念及母子之情,但她十月怀胎将他生下,便是被她毒死,不过一命还一命。只是想到往日里遥看旁家的母亲舔犊之情,不由得期盼自己有朝一日能与生母相逢。这番期盼到底一场幻影。徒剩凄然之意。
七度蝶说他乃是堕天孤独之命,既无朋友也无亲人,孜然一身形影相吊,不由伸出手去抚上额头血红的堕天胎纹,点漆般的眼珠晶亮如星,旋即思度道:爹爹常说世事无常,本无定数,君子之立于世,怎能为小小胎记烦恼?两道剑眉顿现凌厉锐气。
三井心中啧啧称奇,倘使换作别人身中奇毒而久不愈,自当生出忧心郁卒之色,惶恐不安。唯独这少年但凡遇至困境曲折,反可被激发出十倍百倍杀气斗志,如无鞘之剑,锋芒寒洌湛然,光辉夺目以极。 眼珠注视流川半晌,轻笑道:“宇文邕称你做修罗战神,唔,此时我已信了。”乃起身告辞,往门外去了数步,突又转身道:“我平素知道些化解毒药的良方,这寒毒既进了五脏,也急不得,等我配好药送来,只是良药苦口,哥哥索性再送你一斤桂花糖,如何?”说罢全不顾流川两记眼刀飞来,哈哈大笑飞身而去。
三井寿一骑飞尘,非先回王府,驱马直往邺城闹市而去。
那闹市这几日格外热闹,不为别的,只因柒坊坊主七道蝶突告亡故,她原先做坊主时,当真算是七窍心肝玲珑剔透,上至达官,下至富甲,打点的俱是妥当周全,她生得又极美,称之倾国亦不为过,美人茫然然香消渺落落玉损,怎不叫那些酸儒扼腕?
然如今聚在柒坊里倒多半是钟鸣鼎食之家。北齐效汉制,乐伶属贱籍,若一坊做鸟虫散,则这些个贱籍女子,多半由大官富商聘银买去府中,一充作家中乐奴,整日习练乐曲笙箫,为主家设宴款客所用;或者生得貌美,则削去贱籍,以庶民之身嫁为妾侍。乐奴自受够府上管事管教,便是妾室,上有主母并诸房夫人在先,亦得忍气吞声,这两条出路无论其一,俱非坊中女儿所盼。
现下七道蝶身故,柒坊为她私有,便即充公,坊中女子由官家出面,寻得适宜主顾买去,也算生路,总好过流落街头,温饱不得。柒坊中诸女皆属千伶百俐容貌秀雅娇美,又有七道蝶亲自教授,技艺绝佳,那些王侯官府家的管事早已按照自家主子吩咐,侯在这里。
平素出阁献技的女子们衣裳缟素,去了妆容,一头长发散落在身后,按彼此在坊中身份,由低到高,待客而沽。虽大多出生贫瘠,家中也无父母兄妹,也不知圣人道理,如牛羊般置在人前当成物卖,亦颇觉委屈伤心,个个眼眶含泪,眼鼻俱红。
前些日已将坊中尚未成年及未出阁、已出阁而位低女子一一聘出,今日只剩四人,却是柒坊绝顶。四名女子中,邓小莫善箫,孙小瑛善笛,谢小姳善舞,而那裹着一袭浅白窄袖襦裙鹅蛋圆脸盈盈大眼的冯小怜,为七道蝶闭门弟子,箫笛舞歌无不通晓,豆蔻之年,肤如象牙发出绸缎,自有一番娇憨体态,乃是绝色的美人。
五十六)秋霜
小莫素来与小怜关系亲厚,眼见小姳已被聘去,当即转头询她道:“姐姐,你愿做妾,还是做奴?”
冯小怜脸色煞白,咬着唇瞧她一眼,苦笑道:“妾是奴,奴是奴,原本没什么分别,我哪个也不想做。”
小莫两眼睁得圆圆的将头摇一摇吐舌道:“姐姐说话我怎么听不懂,若按我的意思,姐姐生得这般好,必为男子所爱,便是做妾,受得百般恩宠,他日凤凰得飞也未可知。”说毕一笑,天真浪漫之极。
小怜暗自道:以色侍人,色衰爱驰,又有什么长久?不由得想到三井,心中一涩,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她正凄哀伤忧,为身如飘零浮萍般无着无落垂泪,却听底下人群之中有人高声道:“本王以明珠聘冯姑娘,如何?”
这人群中多半有隐而不发专为等聘冯小怜者,听到声音都回头看去,待看见马上男子,人人面色都是一怔,旋即露出丧气之情。小怜待听到这声音,一如久旱中听到惊雷,泪痕未干,嘴角已浮出浅浅笑意,一双明眸向这人瞧去,一颗心突突乱跳。
这马上男子身材高挑,英挺俊美中陡生邪妄肆意之意,一袭黑衣,长发只以黑带轻轻束了一束,腰上悬着长剑,一双暗色眼睛环视四众,见无人出异词,身形微晃,飞身上台,从袖中抛出硕大无比一颗夜明珠来,丢于台旁官人,这明珠宝光四现,日光下莹莹生辉,果是难得一见的奇宝,台下顿时一片哗然,人人交头接耳,都说这恩威侯行事古怪,竟肯为一乐坊女子以明珠相聘,只怕十分爱慕冯姑娘。
三井毫不为意,挑眉瞧了瞧自家坐骑,略沉吟片刻,扯了小怜袖角沉声道:“我正有急事寻你,走罢。”带着她由人群之上飞身而过,齐齐落于马上,一纵马缰,骏马扬蹄,飞驰而去。
小怜坐在马前,发丝飞扬,一双眼瞧着三井手指操纵马缰,她痴爱三井许久,今日得偿所愿,想来这男子并非无情之人,十分得慰。
那马绕过长街,往皇城而去,行人渐少,马行得慢下来,小跑一阵,到得皇城后墙,三井长舒一口气,翻身下马,抬头端详小怜片刻,摇头道:“到底憔悴了些……”又兀自一笑,眉眼更添邪气,轻声道,“只你生得好,却也无妨。”说罢抬手伸向小怜,将她手指握住,扶下马来。
他头一次夸她貌美,小怜脸颊顿时火烫,立在地上不敢瞧他,三井自拉着马绳,引她往前走,口中道:“我今日便送你入宫,这宫中不比别处,规矩良多,你需小心才是。”
小怜茫然道:“王爷令我入宫作甚?”
三井轻轻一笑,柔声道:“圣上宠爱穆美人,可惜这位美人着实庸俗得紧,又岂能恩宠长久?小怜,我若不聘你,你便入王公士官府上做妾为婢,与其这般,倒枉费了你,如今且给你飞凰成凤之机,将你引到穆美人身畔,高纬爱美色,正好投其所好,怎样?”
小怜一颗心宛如扑腾坠入深渊之中,手指颤抖道:“王爷聘我——是为着——是为着获取皇上欢心么?”
三井冷冷瞧她一眼,点一点头,眼神冰冷以极,半晌后冷冷一笑道:“怎么,你莫不是以为,我三井寿要聘你为妾?”两道浓眉微自一道,哂笑一声,“我生平戎马,早断了家室的念头,这般念想,你还是不起为好,免生悔意。”
小怜耳旁嗡嗡作响,反复只有他这一声哂笑,通体彻寒,想到姑姑所言,天下男子俱为薄情寡性之人,只会令女子伤心落泪,三井寿亦是其一。待三井此言一出,她心中发出一声尖叫,大声道:“王爷此言,只怕是谎话罢?若那人肯允诺王爷,你三井寿便是刀山火海,也绝不肯放手,是不是?!“
三井凝视她些许,他生平肆意妄为,即便被道破心思,也无羞恼之意,仍旧点头道:“不错,若得那人,三井寿刀山火海,也不放手,与你何干?”
小怜为情伤所迫,是才出言凌厉,与他冰冷眼珠相对,呆了一呆,周身作苦,暗自道:是了,那亦是他自己的事,又同我这苦命的女子有何干系?我只道你是世上奇男子,却不知你之无情,尚胜过世人,你待我无情,我却不能违背自家心意,若你当真需得我进宫为你所用,那便成全你罢……抬起袖角来拭泪,哽咽道:“既如此,小怜进宫就是。不知王爷可有吩咐么?”
三井轻声道:“只需好生应付高家小皇帝,若有所托,我自会派人说与你。前来接引你往穆美人身边的宫内侍可为你所依,倘有难事,尽管寻他。”顿了一顿,一扯马缰,飞身上得马去,将她一人丢在这处,转马而去。
冯小怜一人怔怔的立在那处良久,脑中浑浑噩噩,不知想了什么,一颗心碎落一地,待拾不得,那墙上一扇小门突被打开,探出半张脸来,瞧见她,忙躬身走出来,笑嘻嘻道:“冯姑娘,咱家方才还念你呢。”拂尘拍了拍袖子,引她入内。
小怜随他走了一步,眼见得宫墙高耸入云,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这深宫更加不见天日了,宫墙被日头斜照,投落阴沉沉的影子,叫她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这宫内侍催她道:“姑娘快些,若叫人瞧见,只怕难为得紧!”矮身钻入门中。
他两人一前一后往后宫而去,皇宫殿宇森然巍峨,雕龙画凤,粉饰金墙,各宫各殿前俱有黄衫侍卫执守肃立,见她过来,眼珠也不曾动上一动,简直如石膏像一般,这冯小怜出身寒微,自小被卖入坊中,邺城虽是北齐都城,繁华不胜,这皇城毕竟非人人想进便进之处,眼之所见,琳琅稀奇,天子住所雄壮威仪,叫她看得目不暇接,一时倒将心中一番情伤抛诸脑后。
那宫内侍乃指着前面那座宫殿与她说道:“此处乃是太姬夫人居处,夫人为陛下乳母,身份贵不可言,太后不爱理会后宫之事,咱们这些个宫内侍宫婢都由太姬夫人管制着,需好生听她教诲才是。”
小怜方要应一声是,这宫内侍却突地比划了噤声的手势,捉着她衣袖忙不迭往角落里站住。
小怜心中纳罕道:莫非那太姬夫人正好出来,是以不能行走,需停在此处待她召见不成?低垂了头,眼角微微斜飞向那处殿宇,想瞧个究竟。果不其然的已有两名杏色宫裙的女子飘摇而出,往后是一名华衣妇人,青色裙裾拖在身后,手上握着一柄折扇,一头发乌黑盘成倭堕髻,面上施粉,相貌平平,随着两名婢子行出,一面走一面往身后瞧,神色不定。
随这妇人而出的又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人身量不高,一双长眼,面容做出笑嘻嘻的姿态,很是天真无邪的模样,却又阴沉的紧,另一人却高大,面色红润有须,年纪约莫二三十岁,身着一身暗色长袍,负手默然。
那阴沉的男子向前面妇人道:“只怕那仙道彰已等了许久,娘,你作何打算?”音色如雀子一般叽啾,好似小孩儿一般拖个撒娇的尾音来。
小怜奇道:仙道彰,那不是长夏王汗么?不知这几人是谁,什么身份。
华衣妇人以折扇遮住下颌低声叹道:“听你二人的意思,竟不知他心思这般深,我是瞧不出的……和大人既是要来,咱们便看他眼色就是。”一双眼睛转向立在一旁二人,停下身道,“哪个宫的,怎么立在此处?”
那宫内侍陪着笑脸儿稽首见礼道:“奴才是穆美人身边的传话,今日美人新点了一名丫头,遵着规矩,理当与夫人瞧瞧,是故等候在此。”又笑嘻嘻问她身后二位道:“穆大人好,高大人好。”原来那个矮的男子陆令萱亲子穆提婆,面红的男子却是高阿那肱。
陆令萱听罢回报,面色稍安,往小怜面前近了身道:“你抬头与我瞧瞧。”眼珠在她脸上转了几转,笑道,“这丫头模样倒好生标志,也罢,我待会就要去美人那里,索性将你一并带去,顺路教导些规矩。此刻倒有些杂事,你且随我身后。”向那宫内侍挥了挥手,宫内侍道了是,转身一溜小跑离去。
这一行徐徐往前殿而去,拾阶而上。两名宫婢先行进去,穆提婆与高阿那肱再进去,陆令萱留在最后手上镶珠的折扇摇了一摇,轻笑道:“我有些事,来得迟了,倒难为长夏王久等。”神色温厚如故。
小怜随她身后踱进殿去,见她往一把黄梨花木长椅上坐下,即在她身后垂立,抬首向殿中一隅瞧去,已有人早侯在那里,此时正起身与来者见礼。这人身量挺拔修长,足足高出穆提婆两头。两道长眉生得浓密之极,眉梢微微下垂,高鼻深目眼珠黑亮,浑不全似汉人长相,倒很有些胡人俊美风流的风骨,嘴角轻扬笑意悠然道:“夫人说哪里话,彰万万不敢担难为二字的。”音色低沉,眼珠里也仿若漾得都是温润笑意,小怜只瞧他一眼,忽觉这偌大暗沉的殿中骤然亮堂起来,她不是笨人,心中忖道:想来这位便是长夏王无疑,往日坊中姊姊们也说他生得极俊,天下再难寻的好相貌,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因见仙道气息柔和,不似高、穆二人粗俗,又想到这三人进殿时言语,不由暗自替这位长夏王担心。
一时宫婢斟了茶端到各人面前,陆令萱抬袖捧盏,慢慢饮啜,殿中各人都是不语,小怜眼见穆提婆往陆令萱处连着使了几个眼色,当即转向仙道那处看去,眼露深忧。
仙道彰好似瞧见她忧心一般,对她轻轻一笑,清湛淡然的紧,手指轻轻划过面前白玉茶盏,眼神似笑非笑。
陆令萱将茶盏放下,突然抓起折扇道:“王汗来我汉家已近两载,我虽不才,但太后与皇上与王汗投缘却是毋庸置之,这朝野上下,亦当王汗如我汉室肱骨栋梁一般瞧待——”话锋陡然一转,将扇丢在案上冷哼道,“王汗怎能欺瞒太后与皇上,叫老妇人寒心?!”
她忽而发难,面有怒容,高阿那肱同穆提婆也均怒目直视仙道,小怜骇的一惊,只觉殿中气氛登时肃杀,不知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仙道好似也是愕然,两道长眉微微上扬,做出十分讶异神色,顿了许久起身一拂长袍,朝陆令萱深躬一礼道:“夫人这般说,仙道实觉惶恐!我虽出生蛮夷,却也懂得九五帝尊,不能相欺。夫人与我戴上这般的罪名,仙道唯有立时去往陛下殿中,以刀剑抵命,以证清名。”说罢起身,竟大步往殿外而去。
陆令萱原是听高阿那肱与穆提婆来告,只说这长夏王全非所见那般心智平平,笑话百出,此人身怀极高武功,隐而不发,只怕另有别图。此时和士开尚未现身,她不过空口白话,万望叫仙道显露马脚,再做打算,并未告知高纬与胡太后。仙道突起身要去皇帝处,若查明非实,他三人便是当得万般宠信,也少不得挨上责骂,当即唤道:“王汗且慢!”
穆提婆乃三人之中最为沉不住气者,听见母亲喝止,当即抓住所配短刀怒道:“娘,拦他作甚,哼,我倒要瞧瞧,长夏王的戏还要唱到什么时候!”刀往仙道背后劈去。
陆令萱发问之时,仙道脑中已做了十七八般计较,暗自揣测自己究竟得叫人瞧出多少真假。待陆令萱言毕,旋即起身,却是一招险棋。
他抱定和士开将此事说与高、穆二人,再叫传于陆令萱,自己却不肯现出真身,想来是诸事不定,毫无证据,不便此事与他拉破脸,如若高纬与太后知晓,却又全是猜度,也是陆、穆、高三人所为,全与和士开无关。想来这三人虽道行不浅,同那老奸贼相比,仍是差上许多。这仙道彰自幼聪敏机警,最善随机应变,心思一动,暗暗只道:所谓尔虞我诈,他既望我现出破绽来,我便顺了他的意,索性扬言要在高纬面前鉴我诚心,倒要看看这老贼如何接我这棋。
主意一定便即慨然做出一番受惊之言,抬腿往外去,只在心里数出六步,那陆令萱已然出声喝止。
他与穆提婆高阿那肱相交时久,与这两人性情俱瞧得分明。高阿那肱才技庸劣,不涉文史,识用尚在和士开之下。便连奸巧计数,也不如和士开一半。此人于自家才干所知分明,但凡遇上这等委决不下之事,自然瞻前顾后,做出一副怒容,脑中全是浆糊。如此之人,竟受皇帝器重,这高家天下,果真奄奄一息矣。耳边听到穆提婆怒喝,身子一顿,做要回头来瞧看之状,将自家要害背心避去,以左肩接他这刀,嘴角一丝蔑笑,转瞬即逝。
穆提婆不识武功,由他出这刀,自然好过高阿那肱,陆令萱眼见提婆一刀飞向仙道,不由得惊叫出声,手上折扇落于地上,仙道左肩血溅而出,吃痛大叫一声,高阿那肱原自观望,看见穆提婆出刀,还且好笑,谁料仙道好似当真武功平平,这刀锋落得结实,也是失惊,忙上前将仙道扶住,暗道不妙,回头向穆提婆大叫道:“你这蠢人!”
穆提婆只道这一刀逼出仙道出招,叫他现了原形,为和士开立下大功一件,却哪知闯下祸事,但见仙道肩上血如泉涌,只吓得面色煞白,手指颤抖,短刀哐当落在地上,人也瘫软作一团。
陆令萱掩口唤侍女道:“速去传太医来诊!”欲要上前瞧看伤势,又畏惧鲜血淋漓,委顿不前,抬起手来往穆提婆面上一记耳光,冷喝道:“我把你这混帐东西打死作数!”
仙道中了这刀,血流不止,一面捂住肩上伤口,一面惨白着脸向陆令萱摆手道:“夫……夫人不必……不必责怪……这……这刀并未……并未怎的……且莫要……莫要怪罪……都是……都是仙道情急,激怒……激怒了……”
他此言着实不假,练武之人,素会避重就轻,此刀看似高举,下刀虚浮,力气并不大,连他筋骨也未伤得,只皮肉流血却是定然之事,以此鲜血来叫这三人惊慌失措,已是仙道彰占尽便宜了。
几人之中穆提婆同仙道年纪相近,平素又总与仙道一并耍闹,关系却较旁人亲厚,因此和士开说与穆提婆听时,他便也气得最狠,只怒仙道有心相瞒,是个奸诈之徒,如今待听仙道劝慰母亲,将错一并揽于己身,竟坐在地上不能出言嚎啕大哭起来,陆令萱究竟是个深宫命妇罢了,立在提婆身旁,亦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此时太医已到,因传唤慌张,连同高纬也一并惊动了,皇帝近日正不得趣,闷坐在宫中,听到仙道被刺,顿即大吃一惊,披着明黄龙袍已随了来,才进殿中,瞧得一地鲜血,脚下已是软了,一双眼望向陆令萱,茫然道:“乳娘……怎的,怎的——”
陆令萱正犹豫不能出言,仙道却抢在她前轻笑道:“……到底……到底怎么惊动了皇上?都是臣的错,因提婆出了小家子语,我玩笑嘲弄于他,将他激怒,原是吓唬我,哪知我竟这般……这般不中用,都是失手,并无大碍。”
高纬听罢跺脚道:“又是提婆惹的好事!”慢慢往仙道身边去,他素来怕见血,走了一半又不肯再近些,只得去瞪穆提婆。
抬眼时却陡然瞧见小怜木呆呆立在椅子后面,长发披身,一袭寻常素衣,面容苍白反而更添娇美难言,一时惊为天人,望着小怜,一时竟瞧得呆了。
小怜站在这殿中,恍恍惚惚仿若方才瞧了一场戏般,初时只为长夏王担心,待穆提婆大哭不止,又叫她好生奇怪,怎么一个大男人哭号起来,竟如小孩子一般无理取闹,以拳捶地蹬脚不已,面上一会儿惊一会儿又想笑,独自在后处发呆。
这么呆愣愣的站了会子,却只觉两道灼灼的目光胶在自己身上,不由循望而去,乃是一个身穿黄衫绣龙袍子的俊秀男子痴望自己。
她好生羞恼,面颊旋即绯红,暗道:这厮是谁,这般无礼?若非身份低微,便要离去,转念又细瞧此人,眼珠在高纬身上盘龙图样上顿了一顿,猛然伸出手掌掩住嘴来,失惊喊道:“皇……皇上?!”
五十七)芷汀
仙道同植草正午便出门,直到天黑这两个才由宫里侍卫驾车送至长桥别苑。越野早立在门前迎候许久了,待提着灯遥遥的照见仙道面色,登时惊道:“王汗怎么——!”忙不迭的上前来细看。
仙道因流了血,面色委实煞白的紧,肩上刀伤已由御医细细瞧看包扎妥当,只是半边吃痛的紧,听到越野喊叫,轻声苦笑道:“……没什么,不过受了些轻伤。”
越野情知宫中必生变故,心中突突直跳,等驾车的侍卫去得远了,也不敢在苑外说话,将灯交给植草提了,自己引着仙道进去,将门合上,一路三人俱是无话,一直走到后苑深处,越野这才轻声询问道:“王汗,莫非宫里出了事?”
仙道将外面华贵的皮毛斗篷扯下来丢给他,听到他问只作轻轻一笑,口中答非所问道:“枫呢?”
就好似应他这一问般,白衣的少年由书房飘然行出,离他几步之遥停下身来,廊间夜灯鹅黄,映在流川苍白清丽的面容上,毫无半点烟火气,这少年如同站在人世之外瞧他,一双澈明眼珠流离如星,转到仙道肩上,突然哼了一声,冷冷道:“白痴。”不知在生什么气,小小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仙道立时将长眉耷拉下去,往他身前一步步蹭去,可怜兮兮道:“枫,人家已受了伤,你不温柔安慰也罢,怎能骂我是白痴呐!”
他每说一字,便近一步 眉梢下垂,眼珠里却都是温柔笑意,眼见就要站到流川面前,白衣少年旋即飘然直退寸许,仍旧离他几步之遥立定,撇嘴道:“还能嬉皮笑脸,何须慰你?”
仙道含笑瞧他,片刻后轻摇头叹道:“真无情呵……”侧眼看到廊栏,轻轻跃坐上去,拍拍身边向流川柔声道,“枫,过来。”
他二人少年相识,每每仙道坐在哪一出,或寻了什么好玩意,想到什么,总爱这么的朝最近的地方拍上一拍叫流川过来身边。越野原本立在远远的待他俩说话,但瞧着仙道眉目安宁温润的模样,已知此时王汗全不需自己伺候在旁,当即慢慢退后,返身往前苑去了。
这时月光明晃晃悬到中天,寒月孤照万籁俱寂,仙道轻轻拍着身边的雕花木栏,唇角笑意悠然清明,仿若只需这般安安静静等待着,流川枫便定会落在他身边那处。
这是仙道彰少年时对流川惯使的招数——这汉人少年自小寡言冷清,性子又至为倔强刚烈,然而内心单纯仁善,是非如黑白辩得分明。别扭的小孩或许会翻个白眼骂声白痴的站在远远的很久,却终不忍心叫人一味等候自己。
流川冷冷的瞧了他一会,长长睫毛覆下去掩住眼睛,轻哼一声,足尖一点,果落座在他身侧,黑亮眼珠望着仙道那一侧肩膀,淡淡道:“很痛?”
仙道嘴角翘起,笑嘻嘻道:“无妨。”转头去端详流川神色,突地凑到他苍白面颊上,轻轻一吻,眉目都是得意甜蜜之色,轻声道:“唔,枫在为我担心,只要这般一想,便是刀山火海也算不得什么了。”
流川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此话当真白痴!耳边听仙道接着道:“今日能全身而退,皆因和士开尚无我把柄在手,不肯轻易现身之故,我方可从容应对穆、陆、高三人……”说到此处不再言语,微微蹙了蹙眉。
流川道:“他虽未现身,只怕隐在暗处等你自现破绽,也未可知。”眼中戾气大盛。
两人都是聪慧剔透之人,于此事经过窥一而略知全,和士开把持北齐朝纲多年,对付异己猜忌之人手段极是高明,他如今既疑心仙道,必不肯善罢甘休,想来必会从此搜集仙道彰种种,盯住不放,稍有不妥,就要为这老贼所害。
如此看来,仙道看似周全,实则已陷入极危险的处境。仙道抬头瞧瞧头顶上那盏鹅黄灯盏在风中摇晃,摆开晕光,静了一阵出口道:“枫,你心里已有主意,是不是?”虽是温柔调子,然而语气笃定之至。
流川细细手指握成拳,眉如刀锋般犀利无情,森然道:“他已存害你之心,便抓不到破绽,无非再来一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流川枫早已领教。”想到父亲与和士开无冤无仇毫无纠葛,此人为宽慰那狗皇帝的心,竟无端将谋反罪名加诸于父亲头上,游街羞辱,身首两处,以致他家破人亡,何伯不得不带着自己去寻母亲,病死在半途上,心中登时大怮。
昭子光与何伯接而亡故之事,俱只流川一人,他自小由此二人抚养大,情深若何!可却未曾落一滴泪,哭出一声,只因心中着实明白,当此乱世奸臣把道,天地昏暗君主不明,便是哭瞎眼睛,也不能伤和士开一根毛发。若是要哭,亦只能瞧和士开哭。那人欠他昭家此笔血债,流川枫日后定当如数奉还。
仙道见他手指握的极用力,指节俱白了,伸出手掌覆在流川手上,将他拳头一点一点松开,忆及昭子光被处斩时流川还未满十岁,小小幼童孜然一人抬头亲眼目睹慈父头颅落地鲜血淋漓,哭喊不得伸冤不得。这等凄然诡谲光景,只想来便已叫人动容。凝注流川凄然冷酷神色,心中大为怜惜,只恨自己那时不识流川,不能保他安宁,暗暗道:和士开令他家破人亡,那日他立在法场看到昭大人人头落地,只怕一颗心也如是被砍了一刀,将一半的魂魄都留在那日的法场之上,守着他爹爹的亡灵,只待他日大仇得报。唔,便是拼却我自己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助他了结此桩杀父深仇!
他两人心意相通,流川冰凉指尖触到他掌心灼热,小小嘴唇轻轻动了一动,轻唤道:“仙道。”乌黑眼珠同仙道相视,晶莹辉亮以极,一字字说与他听:“我那时救不了爹爹,而今定要救下你。”
仙道轻轻一笑点头,抬起手来揉了揉他漆黑额发,将脑袋搭在流川肩上,打了个呵欠,扯动肩上刀上,不由轻轻嘶了一声,委屈兮兮道:“枫……好痛的,你再安慰安慰我嘛……”
流川冷眼瞧他,撇嘴道:“白痴,痛还不去躺着!”趁他不备,抽身跃到地上,瞪仙道一眼,转身先走了。仙道喂了一声,流川也不回头,他一人哭笑不得的在栏杆上呆坐片刻,抬起手指来蹭了蹭鼻尖,便也跃下来往卧房去。
高纬早有革去三井寿兵马大元帅念想,只苦于宇文邕虎视,朝野无人能敌,三井寿可革,又请何人用兵敌北周不犯乎?待流川横空出世,高纬心中着实欢悦,他心中忌讳三井久持兵权,位高权重,为人肆意无忌,只怕他日一旦生出谋逆之心,这高家天子的位置便就不保。而三井家世代为北齐重臣,如今家业虽凋敝了些,毕竟与老太公相交旧臣散布朝中市野,这些人若是听从三井寿号令,更是大大的不妙。故将三井宣回邺城后,高纬已有心不令他再返回军中,悄然将西宁三井系人马都调往他处任职,京中百般安抚三井,封了好些个闲杂的虚位于他,好叫不生出猜忌疑心,暗中却只等西宁州府的音讯。
此时阳月已过,天气更为酷寒,邺城一派肃杀之气,不复先前中秋时节月明灯摇桂子飘香光景。总归不出正午,天色便阴沉下来,北风呼啸席卷,树木凋零,鸟雀稀少,似隐约有大事要生。
仙道因避和士开耳目,只借肩上刀上疼痛,闭门谢客不出。畅月六日,宫中传旨于九道涯兰陵王府,着流川进宫面圣,有要事宣。
这兰陵王府乃高纬亲赐府宅,及地宽阔之极,威严高耸,雕栏砌玉。几百名能工巧匠日夜赶建,引得淙淙流水,奇花异草掩映府第廊桥,檐角俱雕着睚眦,双目圆睁,怒视四野,栩栩如生,凶猛异常。
府邸虽大,然流川着实年幼,家中又无亲友,孜然一人住在偌大的宅院中,未免也过得清冷,高纬曾与宫中编选美人百名,送至九道涯,却又被流川如数由车丢在宫门外,想到这少年性子古怪,也便随他去了。
传旨的宫内侍亦在门外立了不知多久,才听得门扉启开,白衣的少年缚着惨白白首,冷冷瞧他,听闻进宫之说,仅以稍待二字复他,竟将他丢在府外,独自转身进去。这宫内侍在宫中倒也打点上下,机灵百出,平日宣旨,无不得各种好处恩惠,无论何样官职,俱对他陪着笑脸儿,哪曾受过这般相待,呆在门外吹了好一会子冷风,心中登时怨恨不已,暗自道:这兰陵王好生无礼,将咱家丢在府外,哼,他如今受着皇上的恩宠,自然百般得意,他日若遭了冷遇,咱家定要将今日之待如数奉还!
他这想法却颇有些小人之心。那流川枫素性不喜喧哗吵闹,亦不爱人多热闹,整府之中莫要说跑腿的使唤小厮,连端茶倒水的婢女丫头也无一人。看似华丽恢弘的府第实如雪洞一般,流川又不爱应酬虚礼,最是挚诚澄澈之人,凡事只当亲力亲为,各自相便。莫要说传话的区区宫内侍,当得高纬亲至,亦不过也被他丢在一旁罢了。
仙道因闭门谢客,待流川移居于九道涯那夜便做个梁上君子装扮,摸着屋檐生生挤在府上自顾自住下,听得来旨,立在府内听罢,还未细想,那番流川已将宫使丢在门外,独自回来,登时扬眉奇道:“枫,你怎地不请那宫内侍入府来坐?”
流川一面摘下白首,听言翻个白眼,小小嘴角微自一撇道:“麻烦!”说罢往马厩去牵马。
他不答还好,开口倒叫仙道笑得前仰后合,随在他身后一并往马厩去,口中笑道:“似他这般前来宣旨,旁人俱要打点好处与他,今日这差事苦啊,好处没有,冷风倒灌得够。”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凑到流川跟前瞧他。
流川将马绳解开扯在手中,见仙道笑得眉眼都弯,乌亮眼珠转了一转,素白手掌暗自于袖中执了一枚物事,劈然击向仙道面门。
这物事夹风而来,直袭仙道前额,来的好不快哉,仙道眼见分明,故作哎呦一声大叫,手指往半空轻轻一抓,将那物抓在手心,低头一看,却笑得更加厉害了。
原来流川丢他的东西,竟是一枚切得方正的桂花酥糖,金黄甜香的一颗,上面还黏着桂花瓣儿。流川极爱食这小点,每日抱在怀中不肯放手,仙道伸出两指夹住糖酥,在流川面前一晃,笑嘻嘻道:“小的谢王爷恩赐。”乃放入口中。
流川漆黑眼珠里一闪而过的笑意,轻道:“白痴。”飞身跃上马去,将插在腰上的白首缚于面上,一扯马缰,便要出去,却又不由得瞧了仙道一眼。
仙道柔声道:“这朝中处处魍魉,万事小心。”上前来将他身后洁白的轻裾抚平,微微一笑道,“我在府中等你。”
流川嗯了一声,用力一拉缰绳,座下飞骑前蹄腾空长嘶一声,四蹄踏雪腾风,直奔府门外去。
高纬急宣流川进宫,自是为兵权之移,因事关重大,这小皇帝年纪又轻,心中虽下了决心,仍不免向胡太后并身边要臣问询此事可行与否。胡太后对国政兵权全不在意,只听高纬成日抱怨三井寿蔑视皇权,耳朵也听得起了茧来。他既是要换兵马元帅,便自换去,与太后又有何相干?不要妨碍她寻欢作乐就是。陆令萱较胡太后心机更实,又是高纬乳娘,需仰仗皇帝喜怒安享荣华,怎肯违逆高纬的心意,当是满口应是,至于这流川枫如何,不过道听途说,自家全不知晓。穆提婆乃高纬幼时玩伴,关系亲厚,眼见母亲应允可行,也无旁言,高阿那肱生性愚钝,全不知晓其中利害,但见高纬眉目颇有些得意,忙捡了应承好话来说与皇帝听,满朝之中,独有和士开极力反对,口口声声言道不可。高纬平素唯他话尊崇,若往日里,此事自然不成,偏生十人之中八人已点头唱赞,独和士开一味反对,登时恼起来,暗想帝王一言九鼎,岂能因和士开轻易罢了。流川进宫之时,君臣两个竟还在大殿争执,和士开眼见高纬心意坚定,眼中都是蔑色,冷笑不止。那殿上诸人一面当得天子,一面又是马首,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高纬拂袖坐于龙椅之上,面色亦不豫之至,正是屏息相持无言,高纬派出宫传话的宫内侍已一路小跑进殿来回话,这太监久历大事,倒也机变,才进殿中已察觉不对,垂头往高纬身前去时暗中不住去瞧和士开等人脸色,待到高纬身前,深稽一礼道:“皇上,奴才依言传旨,兰陵王已在殿外等候宣召。”
高纬眼角斜和士开一眼,心中暗道:自古只有臣子向皇帝折服,哪有堂堂天子之尊,去听臣下的话收回王命的道理。朕与三井寿水火不容举朝皆知,若不将兵权移给流川枫,莫非交给他和士开不成?他这模样上了沙场,倒要叫宇文邕笑掉大牙。”想到和士开既不威严,又不英武,真真可笑之极,嗤的笑出声来。
和士开情知这一声是嘲自己,想到这小子年少之时,自家伺候先帝高湛,何等恩宠无冠耳听计从!高湛卜一驾崩,他和士开辅佐这小皇帝登基,坐稳皇座,废了多少力气功夫,谁料今朝翅膀硬了,竟取笑自家。脸色阴郁恶毒,一双小眼盯住高纬,半晌也不曾转开。
高纬执意不瞧他,将脸转向一旁,去看殿门,瞧着那一道高挑白影飘然而入,徐徐往殿中来,嘴角微微露出些笑意。
待流川在殿中站定,一双漆黑眼珠自白首后冷冷注视高纬,龙椅之上的天子倒好似猛然被浇了一身冰水,想到这少年言语极少,性子酷冷,不好美色,又无贪欲,整个人浑身一丝人气儿也无,再想到沙场传闻,此子乃是从地狱来的修罗战鬼,不由得打了个突。
好在他只需仰仗流川打仗,又非日夜相对,倒也无需介怀,上下打量流川片刻笑道:“朕两回见到流川爱卿,俱是这般白衣轻尘素如飞雪,非凡尘中人啊!”身子往前倾去,乃向流川轻声道,“爱卿往日沙场诸战,甚慰朕心。北齐得爱卿一人,想来朕足可高枕无忧了……”从袖中取出三井的那半璧虎符,举于流川,接而道,“朕今日授爱卿兵马大元帅职,接兵权虎符,掌管北齐雄兵,卿且近身,接了此符罢。”眼珠转了一转,又想起一出,把玩那半璧虎符,仰靠于龙座上,眼睛在流川面缚森森白首上打了几转,缓缓道,“爱卿何不取下白首,于朕瞧看真容,朕知卿不喜以真面见人,沙场之上犹佩鬼面慑敌,只朕若连自家大元帅什么样子也不知,岂不荒唐?”
殿上众臣早猜测流川面后模样,只皇帝若不开口,这兰陵王性子又冷,不喜外客,毫无得见之由,此时突听, 高纬提及,殿上众人目光倏然都盯住流川,只等他回应。
流川顿了一顿,淡淡道:“也罢。”细细手指抬起来按住面上白首,将其取下。
高纬往流川脸上瞧去,一见之下,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天旋地转,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话。
眼前少年面颊苍白,素手如雪,立于恢弘大殿之中,却宛如梦幻中人。殿中旁人也个个都呆若木鸡,震慑于这少年的绝世容光。人人脑中俱是空茫,怔怔心想:这兰陵王竟生得如此相貌!目光如磁石附铁,再看到流川眼珠澄澈,清丽不可方物之姿,陡然自惭形秽起来。
呆怔中,流川轻袖微自一拂,那半枚虎符已脱了高纬的手,被流川执在指尖。漆黑璧玉衬着纤细白皙手指,那手指也好似透明白玉雕琢般。
高纬恍惚只觉身置幻境,一双眼竟不能从流川面上挪开。心里迷糊想道:天下怎会有这般人物!倘若朕每天都能瞧见此人,便是神仙也不如,正兀自混想,耳旁却听流川冷冷道了一个谢字,还未来及出言,殿下少年已将白首缚回面上,转身飘然离去。
五十八)烟渚
时日入畅,天气凉寒,畅月者,大阴用事,万物未生,故名。自皇城回府路上所见光景,亦如此般,俱不如先前热闹。北风呼啸,往日里人头熙攘的市集上不过寻常走卒贩夫,苦守着小买卖罢了,倒是酒肆饭馆一应满座,店中伙计进出招呼客人,口中调笑说起巧话儿打千上菜结账,忙的麻不溜。
流川贯来不爱喧闹,远远驻马瞧了片刻,当即调转马头,往别路去。
正在此时,却听临街一家饭馆中传来男子暴喝道:“你这店家当真麻烦,老子不过吃你一顿饭,又非赖账。不过今日身上没得银两,他日定还你便是,怎么哭天抢地,当老子是无赖泼皮,专为坑这顿不成!”
流川待听到这言,已知店中那人是谁,暗自骂道:这白痴!驱马近得店门,往堂中瞧去,正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瞧热闹的,当间的男子身量高大威猛,足足高出旁人一个头出来,衣衫打扮都做寻常,只一头血红头发甚是刺眼,胡乱用绳系了束在身后,年纪约莫二十来岁,模样倒也英武俊朗,然眉宇间颇带着凶横之气,立在他面前店小二想来是被他吓到,口中结结巴巴,只扯着他袖子索要饭前,两人拉拉扯扯,一旁议论纷纷。
流川在外头马上冷眼瞧了一眼,袖中手指翻转,一锭白银旋即直飞而出,倏地从外头围观人众顶上飞过,啪的击在那红发男子额上,咕咚落在地上。
这男子正不耐烦,突被暗物击痛,登时怒喝道:“呔!谁在暗算老子,快些站出来吃我樱木花道一刀!”捂着额上红印,瞪视地上之物,凝视一瞧,却是一呆,不由得往外头看去,眼神凝在流川身上,先是想要眉开眼笑的样子,又想到什么,将浓眉倒竖大声道:“小狐狸好生狡猾!”一面说着从地上将那锭银拾了,往店小二头顶上一搁,朴刀扛在肩上,撞开人群,往流川处走去。
流川却懒得理他,将马头调转过去,听得樱木脚步生风,已至身前,当即冷冷道:“白痴,你如此之呆,还敢吃白食?!”
这樱木花道一路从并州往邺城行来,身上银两早花的精光。他又未出过远门,生来便在晋阳呼风唤雨为非作歹惯了的,哪知别地竟这般麻烦,为着一顿饭前也要哭天抢地,拉扯不休?再听流川冷嘲,只把脸皮涨的如发色一般鲜红欲滴,怒道:“你这刁钻阴险的臭狐狸说谁是白痴,谁吃白食?!”
流川自白首后瞥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一扯马缰,轻踢马肚,身下坐骑当即四蹄生风,飞奔而去。
樱木只气到头顶冒烟,两眼喷火,恨不能将马上那瘦弱狡猾的小狐狸扯下来一顿暴打出气才好,口中哇哇大叫,追着流川的马狂奔过去。他打扮古怪,生的颇异,说话更是粗鲁不雅,活脱脱的莽夫。方才围观之人料得此人绝非善类,眼见他凶神恶煞,哪个敢拦?一路瞧着跑的不见踪影,尚且留在原地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樱木一通狂奔,眼瞧着流川的马匹脚程渐慢,心中顿生得色,暗自道:这小狐狸自己生的弱,便连他的马也这般不济,竟连我也落不下!正想要仰天大笑三声,流川一勒马头,转调过来拦在他面前,漆黑眼珠从白首后看他一眼,又道:“两腿要同四腿比,白痴!”
樱木双手握拳,眼珠怒瞪,突然喝了一声,向流川身上扑去。马上白衣少年只轻轻一哂,待他三步之遥,手指翻转,击出一枚物事,正点在樱木花道膝上,打中他麻筋。樱木全身使力,欲将流川扑到地上暴打一顿出气,脚下一酸,浑身力气倒如陡然陷入泥潭般使将不出,好端端起个势,却扑腾摔个背朝天面朝地,吃的满嘴灰。
这跤跌的当真狼狈的紧,好在樱木自小打架胡闹皮糙肉厚,也不怕摔,立即爬将起身,一臂抬起来拍灰,口中骂道:“你这狡猾的狐狸,只会暗里陷害老子!”
他两人见面总得你来我往斗嘴打闹一番才罢。流川坐在马上瞧他发上衣上都是灰尘,脸上横眉竖目嘴巴动个没完,眼珠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慢慢的驾着马往前去,轻声道:“你来邺城干什么?”
樱木扛着朴刀随在他身侧大步流星,听到问将刀换到另一半肩膀上,抬起手臂来握起拳大声道:“老子本来呆在并州,和军中弟兄吃肉喝酒练拳,不知道有多么快活,小狐狸,你道樱木大爷很乐意来这狗屁邺城么?若不是那夜老子半夜被尿憋醒,起来倒看见个光头的和尚鬼鬼祟祟摸到你房中,不知要做什么把戏,老子怎会一路随他跑来这里,饿了两三天,今儿才进的城吃顿饱饭,哼!”说到这处他一双琥珀色眼珠盯住流川奇道,“喂,狐狸,那和尚什么来历。我看他轻车熟路,莫非你藏了什么好东西在房中,遭了贼人惦记不成?”
流川暗道:这白痴。乃淡淡道:“想来是山王人,八成为杀我而来。”音色清冷冷的,浑无半点惊惧怒意,好似在说毫不相干之事般。
樱木咦了一声,声音越发大了,轰隆隆的道:“他干甚杀你?”将眉皱了一皱,自个琢磨道,“莫不是为你杀了一之仓聪那蠢货么?这刀剑没眼,死在别个刀枪下也只能自认倒霉,怎能那般小家子气,竟暗里寻人报仇……”说道末句声音却陡然弱下来,偷偷瞥了流川一眼,暗忖道:倘是那回死的不是一之仓聪,倒是这只小狐狸该如何?啊,老子自然要寻着一之仓聪,将他砍得如同烂瓜一般给小狐狸报仇。再转念一想自己同流川也算不得好友,登时又呸呸道:报个屁仇。小狐狸狡猾奸诈之极,怕是什么狐精修炼出来,自然长命百岁。老子要砍,也只为自己快活出气,干小狐狸甚么事!
流川与山王诸人先结怨松本捻战死,后又斩杀一之仓,想来泽北荣志或是深津一成等欲杀自己为师兄弟报仇也是常事。大仇已结,倒也不必挂怀。反听樱木说辞,此人虽粗鲁莽撞的紧,若论心地纯澈光明磊落,也真是条汉子。他那日解晋阳之围时,眼见这樱木花道奋力杀敌,维护城中老幼妇孺,浑身是血仍旧虎虎生威。想晋阳太守究竟是朝廷命官,皇帝再是昏庸,怎容一介太守之子浑闹?故将樱木收入并州军中任职,现下看来,绝非错事。
两人行了一路,眼看过了前头大街便要到兰陵王府,那樱木腹中又饥饿起来,不知不觉摸着肚子叹气道:“唉唉,当真饿死,狐狸,等到了你家,老子可要敞开肚皮,饱饱的吃上一顿!”
流川凉森森道:“白痴,饭桶。”
樱木嗷的怪叫一声,一路忍将过来,被这小狐狸冷嘲热讽,着实憋着一通气,此时再不肯忍,举起朴刀往马上挥去。
他天生神力,一柄百十来斤的朴刀在他手中倒如柴棍般轻巧,挥舞起来猎猎风声呼啸。流川轻哼一声,衣袖微自一卷,恍若拂去灰尘般轻轻从樱木面上扫过,看来轻柔无力之极,樱木却顿觉一股劲风扑面刺来,隐约劲气流动,眼睛酸涩非常,好似被风沙迷去了眼睛般,不由得收刀抬手去揉,口中浑骂道:“你这奸诈的妖精……”
这两人一冷一热,秉性大为迥异,不知怎的天生仿佛八字就有些不合,只从第一回见面起,一味如小孩子斗嘴打闹,吵个不休,谁也不肯于口舌拳脚上落了下风去。樱木把式都是东一招西一招的学来,自非流川师从安西光义这等武学大家敌手,招数上俱占下风,口上再不愿相饶,流川生平最恨被说是妖精,当得非要连着说个十七八声,气死这只狡猾小气的狐狸才好。
今日出口,流川并无回应,只停下马来,静默不语。
樱木心中大奇,登时喂了一声,抬头看去,流川并非是瞧自己,乃是望向前处自家王府。
九道涯兰陵王府外怯生生寒瑟瑟立着一个女子,面色灰败之极。一头长发披在身后,额上绑着孝带,如此寒秋,她全身缟素竟只着一袭单衣,看模样约莫二十七八岁,一双眼睛盯着府门,十分踌躇迟疑神态。
樱木最见不得弱小之人受苦,这女子看来实是可怜,他性子粗鲁莽撞,做事只浑得不行,此刻竟也心生怜悯,抛下流川大步走去问她道:“大姐,这天气冷得紧,你穿这般少,还带着热孝,且莫要在外头吹风,快些回家去罢!”
那女子正在发呆,被他大声嚷嚷,待瞧见他样貌举止,登时吓得一惊,啊得失口叫出声来,连连往身后退去。
樱木本是好意,心中委实不大乐意起来,皱眉道:“老子好心好意劝你归家,你如见个鬼般盯着老子瞧甚么,当老子不是好人么?”
这女子退到已无可退,实在骇然,又无处藏躲,听到樱木出言,乃强自道:“民……民女……民女并非……并非……”
流川原本暗自打量这女子,樱木一开口却叫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忖道:这白痴莫非真是饭桶不成?坐下马匹微微往前进了数步,一双漆黑眼珠瞧着这女子,静了片刻淡淡道:“你立我府外,何事?”
那女子眼睛转向他,马上的少年白衣轻雪,黑发泼墨,面上缚着森森白首,眼珠黑亮如点漆,澈明清寒,便只一双眼睛,已非俗尘之人可有。
她身上含有天大的冤屈,将一纸诉状呈遍邺城大小官员府上,竟无一人敢接此状,有冤不得诉之,有屈不得明之,情知所告之人官大业大,只怕就算告到天子面前,也未必奈之如何,一颗心如沉在水底,想到父母地下亡魂,自己苟活于世又能怎地,不如死了,一家人倒好早日相聚,当即浑浑噩噩往城外去。
许是她命不该绝,决意要死之际,却听得旁人闲话。当朝天子往日里宠信和大人最甚,耳听计从再无他议。今个已换做那年纪轻轻便居王侯位,素传为地狱修罗王转生的九道涯府兰陵王殿下。
她大字不识,素来在乡野劳作,对兰陵王只知其人,旁者一概不明,不知打听了多少人,一路问来这府外,来时满心激荡欢喜,待要上前敲门伸冤,又恐最后一道期望灭了空,犹豫不觉中怔怔发起呆来。
此刻听到流川所言,她一双眼睛转向这人一张森森白首,口中呆呆道:“你……你便是……你便是兰陵王殿下么?”
樱木在旁哼了一声,大喇喇道:“你这大姐怎说得文绉绉,倒叫大爷我酸掉牙。”眼珠转了一转去到她身侧小声道:“这小子是个狐妖,你只需叫他小狐狸便是。”
他那个“是”字还没出口,流川手指在袖中轻轻一扣,又是一锭银子直飞而出,噗的击在樱木脑门儿上,咕噜噜滚得老远,全然无视樱木怒目相视,冷冷道:“白痴,滚边。”飘然行至这女子身前,一双晶亮眼珠澄澈若冰水,凉凉从她面上扫过,淡淡答她那一问道:“我是流川枫。”
这少年身材纤细高挑,仅着以素净白裳,毫无半点华丽繁复花纹,全非别个王族披金戴银。然他立在她面前,却浑然有天成的威严凛冽,孤洁高寒宛若帝子之临阁,叫人莫敢逼视亵渎。
她呆了顷刻,突地噗咚跪倒在地,纳头便拜,凄然道:“民女有天大的冤屈,求殿下昭雪!”额头碰在地上,咚咚作响。
流川默然不语。
樱木站在一侧,瞧着那女子磕头不止,倒似要将一颗血肉的头颅一并碰碎在地上了事,心中大为不忍,朝流川喝道:“狐狸,你怎么不应她?”
流川冷然道:“她是诉冤,我非廷尉非太仆非宗正非光禄勋,为何要应?”
他所说官职,樱木一概不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含糊片刻将脸涨得通红向地上女子道:“喂,大姐,老子是个粗人,听不懂什么尉正勋,你怎地不去找那些个大官,倒来求这奸诈刁钻的小狐狸给你昭雪?”
那女子泣然哽咽,出句零碎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民女数月来,不知……不知将状子递到多少官府堂上,那些个大老爷俱是……俱是摇头摆手……轻的,只安抚民女,所告之人委实位高权重之极,动不得。若是……若是厉害的……还要将民女关入大牢,毒打一顿才肯放出去……民女实已走投无路……可怜我……一介弱女子,有冤不得诉,家仇不得报,今日清晨,正要在荒外寻死,却恰逢恩威侯车架路过,救下民女性命,又指点民女,往兰陵王殿下处伸冤昭雪,想来……想来总需再试一试才好……”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在地上。
樱木听得七窍生烟,跺脚骂道:“这些个狗屁臭官,平日里吃香喝辣作威作福,遇上这等事,个个倒成了缩头乌龟,呸,老子他日定要将这些个昏官一并打死出气!”
流川待他大喊大叫毕了,这才凉凉询地上女子道:“你所告何人?”
那女子顿了一顿,重重朝他磕了个响头,一字一字道:“民女辰缇,梁州府魏县人氏,状告当今侍中和士开,纵容手下杀我父母,占我田地,请殿下查明原委,惩此奸贼!”
她一言说罢,流川尚未出声,樱木却已惊噫道:“你告和士开?这却难了……”他父曾做过京官,如樱木这等远在极北晋阳城中,不学无术每日混闹的太岁人物于和士开之名亦如雷贯耳。
辰缇仰起脸来,并不看樱木,一双眼睛灼灼望向流川,额上血斑漓漓,嗫嚅道:“殿下……?”
流川乌黑眼珠与她相对,转而往府门而去,拾阶而上,雪白衣裾垂曳于青石阶上,行走中姿态清雅莫名,待站在府前抬起手掌拍在青铜大门上,门发出嗡得一响,微微开了缝隙,他再慢慢以细细手指启开,这才转头向樱木道:“白痴,带她来。”正要进门,突想起还有一事,长长睫毛微微覆下遮住眼珠,朝一旁自己的坐骑望上一眼,又吩咐樱木道:“马,牵进来。”旋即白影一闪,人就不见踪影。
樱木听他最末一言,只把一头红发怒得几乎要烧着了去,一跳丈许高,大叫道:“你这奸诈臭屁作威作福狡猾无比的狐狸,竟把樱木大爷当做马夫了么!”一把去扯住马绳,一臂抓住地上辰缇衣袖,如同提拉着小鸡一般轻飘,哇哇啦啦大步直奔府中去。
五十九)斜风
世人传言九道涯之美,浑若仙境神邸,辰缇才进府中,却只觉如个雪洞。隆冬将至,天色谙沉清寒,奇花美树叶片凋零,独剩光秃秃的枝干瘦骨嶙峋,直指苍天。环桥廊宇掩映湛湛水波,更添无限寒意。直走了不知多少回廊寰桥,扑面冷风,不见一人,不闻片声,如此偌大府邸,空旷寂寥得倒似虚空般。
辰缇心中暗暗道:这府宅着实威严,只他若是一人独在此处,难道便不觉清寂么?
那樱木随在她身后,贯来也是吵吵闹闹的人,如此走了一阵,竟也没了声响,一双珀色眼睛四下观瞧,把两道眉皱在一起,面色怪异。
好在过了前院,已听得琴音寥寥,音色低沉古朴,盘旋跌宕。辰缇这才舒了口气,想来这兰陵王殿下也并非独居,总算有了些人气。
流川往琴声处近了,听得便越清楚,心中待将这弹琴之人骂了七八个白痴,口中怒道:“错成这样还弹,难听死了!”
殿中之人只听他一句话,琴音登时作罢,辰缇与樱木抬眼之间,殿门朝内开,有人快活奔出,直扑流川而去,笑嘻嘻道:“枫不在府上,我无聊嘛……”声音低沉温柔以极,听来好似春风拂面。
这人年纪倒不大,也不过二十来岁,身量高大,穿着简洁干净的湛蓝长袍,眉极长,尾梢微微下垂,嘴角又盈盈上扬,浑若天然带着一股温柔含笑之意,一双眼睛极深极邃,眼珠又黑又亮,澈明飞扬,着实温润俊朗得不像寻常人物。他胳膊挽住流川肩膀,正要拿鬓角去蹭,眼睛瞥见一旁面露愕然之色的樱木和辰缇,啊了一声,不由显出些讪讪的样子,抬起手指蹭蹭鼻子,凑到流川耳旁道:“枫,怎么有客上门也不给为夫提点提点,我也好周全的摆个宴席,招呼客人嘛……”
话音才落,流川细细手指已招呼他脸上,将他两边脸颊揪住一扯,森然道:“你做了谁的‘为夫’,我怎不知,仙道,彰?”
仙道两边面颊登时火烧火燎,口中连呼三声痛,好容易让流川收回手指,可怜兮兮的揉脸道:“唔……没有没有,是枫你听错了……”眼珠转来看看樱木瞠目结舌之态,微微一笑道,“我去泡茶,二位且入内上坐罢!”说毕转过脸去,伸出手指将流川面上白首启下,在他苍白面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去了那么久,真叫我担心。”低头长舒一口气,白首勾在指尖,蹦蹦跳跳往去旁殿打点。
流川目送他,秋水也似的眼珠里一闪而过的暖意,秋风将他漆黑发丝吹拂而起,遗世独立,缥缈如画,直叫辰缇立在一旁,简直瞧得呆了,她原本心中举棋不定,不知今日诉求伸冤,可得成么,此时待见流川白衣御风,清丽不可逼视。周身上下彷佛笼着淡淡光晕,光彩夺目,紧绷的心弦突然放松下来,变得说不出的安宁静谧,心中惊道:这兰陵王竟生得如此!
一时仙道端了香气四溢的茶进殿,两杯各自分与辰缇和樱木,握着剩下那杯笑吟吟塞到流川手掌之中,盘腿坐到他身侧柔声道:“外头冷得紧,你小孩子最受不得寒,仔细又犯咳嗽。快些暖着……”眼睛转向另外两人,暗中将此二人打量一遍,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流川垂眸瞧瞧白玉盏中青茶滚水,水汽盈盈拂面而来,长长睫毛微自动了一动,懒洋洋把脑袋轻轻搁在仙道右肩上,乌黑清明的眼珠看向辰缇,淡淡道:“她要告和士开。”这话却是对仙道说。
仙道唔了一声,抬起手指将他额发抚了抚,眼睛越发锐利起来,乃向着辰缇轻声道:“姑娘有何冤情,这府上再无旁人,便请如实相告罢。”
这二人之间莫名流转着亲昵缱眷之意,傻子也瞧得分明。这蓝衫少年温润清隽,总似含笑,叫人如沐春风,然而一双眼睛深不可见,望向辰缇时,无形迫力陡然逼向她。辰缇虽未见过多少世面,亦知此人当得厉害之极,便恭恭敬敬向着流川与仙道行了一礼,轻声道:“殿下与大人在上,容民女道来。”
梁州府距邺城有路数百里,车马行之一日可达。此地坐落邺城南面,拜天地人和所赐,又仰仗傍依齐都,拾尽繁华,便是战乱时,因州府所辖地界狭小,要塞屯兵皆不能之故,亦也可得苟安,待齐朝初定至今,倒也算得年年风调雨顺,州官闲适百姓安居。
梁州府辖三郡一县,郡地都不大,魏县最为广袤,县中百姓在此地营生,祖辈历经怕有几十年之久,男子耕田犁地,女子种菜织布,乡野稻叶田田瓜果丰实,当得极丰饶的处所。辰缇之父乃是县中佃农,往日里年年如数向租家交纳米粮,次年待再得田地耕种,日夜劳作辛苦,方养活一家三口。母亲体弱,多在家中织些布匹,虽非富贵殷实人家,倒也尚能自足。年年如此,从无不同,哪知这年春日租家却来相告,只说要收回年前拨于她家耕种的田地,要将往日里所欠租钱一并结算了,限日三天,若是还不上,便要寻家当人口变卖抵数。
辰老爹一介农夫,哪里料得这个,再者耕种所得稀少,绞了米粮,再添置些旁物,所剩无几,妻子逢冬便要大病,家中又仅得一女,无半子可以依靠,倘是没了田地,倒叫他一家怎生活命来?再者赶着春早已将稻苗播种下去,日日好生照看,不敢怠慢,如今说收回便收回,岂非一年的指望据此都成了空?是故辰老爹在家中急的顿足不已,翌日天不亮已带着辰缇赶往租家,望讨些人情,莫要收回家中田地才好。
孰料赶到租家才知,京中大官出了重银,将魏县半壁的县城都买下,要建造别苑,以供府上妾室度夏所用,那官位高权重,无人开罪得,租家正要收回各家户相欠租钱,搬去别处,这田地一事板上钉钉,再无回寰的余地。
辰老爹苦愁之极,从租家回来每日里呆在田间唉声叹气,自古民不惹官,这辰老爹情知京官得罪不起,无奈家中实无细物还租家,不得已借了高利。
田地之事才喘得气来,却又生旁事,那京官家中爱妾嫌弃与农户邻居,四野都是牛羊,毫无精巧雅致可言,那京官极宠爱这小妾,再无不依的,便又出银钱,将农户居地买下。此人权倾朝野,梁州府官想得亲近尚需寻个路径,而今正是讨好的机会,日后仕途提点一二,便是天大的福气了。是以将银钱如数奉还,派出官府衙役,将农户一一驱赶到旁处去,至于无钱无地,何处安生,又岂是州府之虑?
辰老爹听说连家舍也要一并归于官家,日后怕连住所也无,登时天崩地裂,前些日已是为田地发愁,此时更是生计苟活无望,立时病倒在床,辰缇之母素来身体不好,跟着一并卧床不起,辰缇日夜照看,倒将州府所贴告示忘得干净。
那日她父亲咳嗽不止,辰缇便收拾衣衫,往郡上去寻大夫来瞧,县郡相隔不远,也需走得一两个时辰路途,去时喂了父母早饭白水,仔细嘱咐才肯去了。
哪只这一走,一家三口自此天人永隔,待她同大夫急急忙忙赶回县里时,只瞧见官府中人围在家前,一时心中大觉惊恐,分开人来一瞧,眼见得父母并排都躺在门板之上,脸色一般儿煞白,倒似没了气声。她惊叫上前相唤,试了鼻息,身体僵冷,遍体冰凉,竟是死去多时了。
辰缇素来孝顺父母,这变故委实出的突然,心中惶急悲怒,转而质问衙役原委。官府只说前来收地,家中无人应声,便即劈开了门扉进到屋中,已是死了,旁者一概不知。辰缇暗中瞧那些个差役神色古怪,知晓此事必有因故,极怒之下将州官先行告上堂去,州官只推脱出了告示,岂能另行更张,并无罪过,毫不将她父母性命当做大事,仍旧巴结那京中大官,往来款待,谄媚应酬。此事皆因那京官强占田地,以致州府与之勾结,逼出人命,是故辰缇又将那京官也一并告堂。
待说罢此处,辰缇眼中俱是清泪,凄然道:“可怜我爹娘无辜惨死,因家中舍物一并已被和士开毁了去,便连入土也是艰难,亏得乡邻接济,民女方能将父母大人葬了,此时和士开已在那田地上盖起府第,他日定然安享富贵,却要枕着民女父母冤魂!民女不服,恳请兰陵王殿下为民女父母讨回天公,他日做牛做马,亦毫无怨词!”乃伏在地上,恭恭敬敬朝流川磕了一个头。
她一时言毕,樱木便暴跳而起,将砍刀掷在地上,脸庞气得绯红,口中大骂道:“天下竟有这等草菅人命,不管死活的昏官,待老子去砍了他项上人头出气!”将砍刀扛在肩上,抬腿就往外走。
方才辰缇将冤情告诉之时,这樱木已抓耳拍掌,愤怨不止在旁长吁短叹,仙道一面听,一面暗道:此人率真不假,却也急躁暴戾得紧。此刻樱木抬腿要去砍了和士开人头,言行与仙道所料分毫无差,这长夏王年纪虽不过一十九岁,智谋当得无双,眼睛看得身旁流川撇了撇嘴要骂白痴,先出口道:“倒不知阁下可知那和士开身在何地么?”
樱木腿抬到一半,不由呆了一呆,回头奇道:“那狗官自然是在这大姐的县里作乐,莫不是还在别处么?”
流川乌亮清莹的眼珠在他赤红面上一巡,凉凉出口道:“白痴。”
樱木最恨这小狐狸口毒面冷,终日里骂自己白痴,将眼一翻,大声喝道:“你这奸诈的狐狸,老子不知狗官的下落,只需在街上寻个人来问上一问便是!”
流川眼波流转,十分狡黠之色,冷冷道:“你怎知旁人定会答你?”
樱木将脖子一梗,怒道:“为何?老子又不是你这小狐妖,不过问个下落,你道人人都与你这小狐妖一般狡猾么?”
流川森然道:“混账,你说谁是狐妖!”白袖微卷,直拍樱木周身而去,气流击闪如电,樱木只觉面前白影一花,冷风忽至,还未回神,面颊啪得被拍了一掌,麻痛之极,乃将两眼一翻就要发作去推流川,定睛细看,却又大吃一惊,那白衣少年好端端坐在原处,衣裾飘摇,清雅如仙,哪里曾动上一动。
这一惊非同小可,樱木花道来回瞧瞧自家再瞧瞧流川,浑不知方才挨得那一掌究竟是实是虚,抬手去揪揪脸颊,啊呀大叫一声,捂住脸庞将眼瞪得大大的。
仙道侧头去看流川,白衣少年小小嘴角微微一撇,微露得色,想来仗着自家的轻功绝顶,来回如雪落无声教训了樱木,这小子心里大为受用的,只是这般模样又哪像沙场上震慑万千敌军的地狱修罗王,分明是个淘气别扭的小孩儿,当下低头轻轻一叹。
流川亮晶晶的眼珠立时转向他,小嘴一扁道:“怎么?”
仙道抬起两根手指去揪揪他鼻尖,眉头轻扬柔声道:“怎这般淘气……”转向辰缇时复又是沉着神色,淡然道,“辰姑娘,方才听你所言,在下有几问,烦请告答。”
辰缇伏在地上道:“大人请问,民女知无不言。”
仙道轻声道:“姑娘不必作此大礼,请起身说话。”待辰缇慢慢直起身来,方才轻声道,“姑娘数月走奔,想来已知,所告之人官位之高,权势之重,举朝无人敢寻此人不是,是不是?”
辰缇道:“是,民女已知,和士开无人敢动。”她眼睛看向流川,将眉皱了一皱,暗想:莫非这兰陵王也不敢接我的状子么?
仙道轻轻一叹,支着下颌道:“正是,此人这般厉害,若有朝一日,需姑娘与他对峙公堂,姑娘可敢当面指认此人罪状,可敢再将父母冤情告明,可敢以为人证,便是担着性命风险,也要将此人罪行昭明于世?”
辰缇看他片刻,眼睛突然一亮,扬声道:“莫非大人——”
仙道抬手止住她话头,淡淡道:“烦请姑娘答我。”
辰缇再伏于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高声道:“民女敢告此人,已将性命置于一旁,自然也敢做人证,指他罪。”
仙道颔首道:“如此甚好,在下别无他问了。”说罢转而看向流川,笑嘻嘻道,“殿下,小的已将此案前面审结,这捉拿疑犯,听候发落的事,还需我王明断。”
流川唔了一声,将手上白玉茶盏置在一旁,挥手对仙道说道:“取笔墨来。”
仙道起身而去,片刻将纸笔呈来他面前,铺好纸笺,将笔递于流川。白衣少年素手执笔,就着半砚墨挥手而就,将方才辰缇所言和士开强占田地,逼死良民之事一一书罢。
他出身士大夫家,天生风骨清雅,书笔之时一头黑发俱覆在一侧,轻袖沾云,字字嶙峋清奇,仙道默默瞧他一字一字的写来,暗自思量道:便叫我一生一世就这般守着他,也当欢喜不胜。
流川写罢自瞧了片刻,轻声道:“仙道……”不知想到何事,眉头微微蹙起。
仙道点头道:“不错,若要以这一状扳倒和士开,着实难了。”顿了一顿又朗声道,“好在他几十年来不知犯下多少滔天之怒,便是草菅人命不了了之的案子,想来没有一万,亦有八千,既是要审他罪行,索性将这些个陈年之事也一并翻了来。此人根系深植,党羽极盛,需实实将他除了去,倘若一击不中,日后必生祸事。”
流川心中正是一般想法,却由他口中说出,登时面露沉思之色。仙道奇道:“怎么,可是哪里说错了?”
流川摇一摇头,合上诉状,长长睫毛覆下轻声道:“不是。只我才这么想,你已分毫不差说出……”抬眼凝视仙道,微微一笑。
他生性寡淡清冷,幼时再遭遇极大变故,非但讷言,容色更是漠然,怕是泰山崩于前亦面无惊惧之色,这一笑也不过是嘴角轻轻勾起,转瞬即逝,唯独仙道离他最近,方才瞧得清楚,好似雪山冷月般无可名状,是以柔声道:“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若连你心中想什么也不知,我怎敢妄言说喜欢你?”
辰缇与樱木卜进得府中,只道仙道与流川是朋友之谊,待了片刻,越发觉得说不出的古怪,暗自都察觉不对,此刻听来,这对少年却非朋友,竟是爱侣!两人一时都现出瞠目愕然神色。
索性樱木花道本性天真淳朴,暗自里想的却是:小狐狸奸诈狡猾之极,倘是喜欢上他,岂非整日提心吊胆,提防遭他算计?唔,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老子可要好生想一想!一双眼睛瞧着流川,只见他白衣堆雪,黑发长睫,眼珠乌黑似星,衬得面颊苍白,毫无半点血色,愈发如同美玉剔透晕光绚然。端然坐在那处,宛若雪夜花树,碧海珊瑚。周身笼着清冷淡远的寒意,丝丝脉脉钻入鼻息,悠远,又迩近。
如此瞧了不知多久,樱木突觉心中空落落一片安宁,好似幼时他独自立在白茫茫大雪之中,仰头瞧见那些雪花纷纷落下,无声无息,顷刻间天地独剩殊白,再无旁色,暗自怔怔想道:我头一回瞧见他便觉是个妖精,想来自是无错,若非妖精,小狐狸怎生得这般好看……忙又激灵灵将头胡乱一摇,呸呸呸几声矢口否认:这小狐狸最是没安好心臭屁之极,老子竟觉得他好看,怕是吃坏肚子,连脑子也一并不灵光了!当下止了胡思乱想,起身走到仙道身侧,抬手在他背上重重几拍,哈哈大笑道:“你这傻子竟喜欢上小狐狸,真是自寻烦恼,想来再也没有好日子过啦!”
他力气甚大,这几拍倒叫仙道背脊生痛,嘴角微微苦笑,正待说话,一旁流川已先一掌拍出,掌风凌厉,直直将樱木扇得往后趔趄退了急退,口中哼道:“白痴,他肩上有伤,滚边!”全不理会樱木在那里吹胡瞪眼,转向仙道轻声道,“咱们给和士开列百状,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眼珠寒冽,澈明辉亮,显是已有计较。
仙道笑道:“你说列,那便列吧。”
六十)残诗
那日待将樱木与辰缇安置妥当,仙流两人又在内殿之中谋划此事,和士开如大树盘踞朝野,倘不能连根拔起,只除他些旁须末根,于他毫无损伤,再想抓他把柄,更是难了。仙道唯恐流川在明处,性子又最倔强刚烈,一步算错,反为和士开加害,非要寻万全之法,只想到夜深,诸法种种不妥,均非上策。
仙道素来机智,此刻难免焦虑,当下轻声叹道:“那些过往卷宗,俱陈于廷尉府内室,你若要查卷,和士开自然便知晓,心生提防,暗中害你,也未可知……”
流川先前还听他言语,只早上进宫面圣起得早,他又最最爱困的,哪里撑得住,早将脑袋埋在仙道背上,一点一点打起瞌睡来,耳边听仙道叹气,乃迷迷糊糊接道:“白痴……”动了一动,又要睡去。
仙道瞧他脑袋轻点,好似小鸡啄米,登时好笑,伸出手臂将他揽于怀中,揪他鼻子道:“怎么总也改不掉这爱困的毛病,也不怕明日里脖子疼,又要瞪我出气……”
流川被他惊动,微微睁眼瞧他,只觉他嘴角笑意极碍眼,伸出细细手指去扯仙道脸颊,气鼓鼓道:“明日我不欺负你就是。”说着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仙道不由得轻笑出声,将他额发拂开,露出锋利之极的两道黑眉,端详片刻凑过去在他额上轻轻的一吻道:“已困成这样,快些去躺好睡罢。”
流川点一点头,起身要走,又觉不对,回头望他,眼珠雾蒙蒙极可爱朝仙道伸出手掌道,“你也来。”
仙道啊了一声,抬手去蹭蹭鼻尖笑道:“我还不困,再想一会罢。”
流川翻了个白眼,仍旧伸着细细手指,乌亮亮的眼珠星光斑斓。
仙道知他性子最拗,奈何不得,当即抓住他手指起身来,两人一道走出正堂去,外头夜色沉落,一轮寒月孤零零的挂在中天,银光四射,光明之极。如此月色映照之下,流川衣袂翻飞长发飘舞,脸颜时明时暗,清漠如水中夜莲花树笼烟,更飘渺虚幻了。
仙道将流川手指合在手心,轻道:“枫,你莫不真是天上的冰雪仙人罢?快来变幻一个我瞧。”
流川瞪他一眼道:“白痴。”将脸别到一旁,不去看仙道眉眼弯弯的模样,两人一路安安静静走了好些时,他才又开口唤道:“仙道。”
仙道仍在思量法子,半晌才回神应道:“什么?”
流川停下身来,漆黑眼睛凝视他,从他手掌中抽出手来,揪住仙道两边面颊一扯,撇嘴道:“你听我说,不许再想什么万全之策。”看见仙道痛得嘶出口气,面上一闪而过的淘气,眼睛眨一眨接着道,“你这白痴,世上可曾有什么万全良策。所谓事在人为,随机应变,咱们只需走一步算一步,小心些便是。就当真我明他暗,怕他怎的,我站在这里给他杀,他能杀了我么?”小小面庞上都是倔傲。
仙道与他对视片刻,重又握住他手指,轻声叹道:“我也拿你这执拗倔强的脾性没奈何,想来昭大人饱学鸿儒,温文谦雅得紧,怎的教出你这般任性的孩儿来?呜呼哀哉,他老人家若是现在此处,怕是要吹胡子瞪眼了。”
流川哼一声,扁嘴驳他道:“我爹从不吹胡瞪眼。”待想到父亲往日里慈霭宽和,温言教诲的音容,再忆及那日血染刑场的情形,登时凄然,淡淡道,“便现今想见他生气的模样,也不过空话罢了。”
仙道心中大为懊悔,暗自自责道:昭大人蒙冤惨死,我怎好端端提起这一出?仙道彰啊仙道彰,旁人都说你机智过人心思玲珑,更兼舌灿如莲,便是死的也能叫你说成活物,到他跟前倒这般笨嘴笨舌,可见心念所系诚惶诚恐原不是谎话。既如此,只管让他由着性子将和士开杀了,你只需拼尽性命,维护他周全便是。
只若当真大摇大摆去廷尉府寻过往审结的和士开牵连案卷来瞧,无论如何不妥。何况那人素来奸诈,怎肯叫自家名字现在公堂簿上?设法毁去,也未可知。
正沉吟不决间,有人朗声道:“怎么,流川,我如今被小皇帝解了兵权,日后怕是鞭长莫及再管你不得,而今不过是个闲散恩威侯,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索性将哥哥一并丢在脑后忘得倒是干净啊?哥哥心里着实心酸难受的紧,在家里大哭了一场,唉,少不得为兄亲跑一趟,来瞧瞧你这忘性忒大的小狐狸是胖是瘦是圆是扁!”
此人每说一句,好似便近上一分,顷刻间月下黑影一晃,已立在仙道流川面前,玄衣当风,腰系离殇,身量高挑,一头黑发仅以发带束了垂在肩后,落地从容飘逸之极,眉目亦生得俊美,却好似带三分邪妄之意,笑嘻嘻的望住流川,嘴角含笑,剑眉微挑。
他话音才起,流川已知是谁,普天之下整日里说话不着边际嬉笑怒骂者,除却三井寿还有哪个?暗地里只骂他白痴,冷哼道:“怎么,你从今改行,要做梁上君子了么?”
三井没好气道:“哥哥虽丢了骠骑将军的官职,却还不致连家业也丢了去。你道我是失心疯么,半夜三更不睡觉,等着来溜你这臭小子家的墙角不成?”磨了磨牙怒道,“还不是你这小子偌大的王府里竟连个应门也没有,劳动哥哥我在府外敲了半天的门,屁也等不来一个,一不做二不休,只能出此下策?!”与流川互瞪了一眼,这才慢慢转头,看向仙道。
经长夏草原血战后,仙道被高家圣旨召入邺城,这才算真正见到了。一时都是五味陈杂,仅颔首而已。三井一双眸子落在面前两人相执手上,心里不由一酸,苦笑道:有情人终得眷属,你倒是何苦来哉呢三井寿?轻轻摇一摇头。
索性他素来豪爽桀骜,不愿将此番心迹明于面上,从袖中取出纸卷来扯开,展在流川面前,邪笑道:“你既已下定决心,此物必派得上用场了。”
流川凝目瞧去,蝇头小楷工整麻密,竟全然是和士开条条罪状,所犯罪行,状告者为何人,于何年何时何地,俱字字记得得清楚分明,正是他欲往廷尉府寻来的卷宗。
三井看他一双眼睛愈来愈亮,以极轻声音道:“空口无凭可奈何不了咱们北齐的和士开大人,我料得你急需这个,少不得亲自送来与你。那廷尉府掌管往年案卷簿子的小吏与我颇有些交情,也亏得此人心思澄明,你道和士开肯将这些留下么,早化作灰去了。此人在廷尉府掌簿多年,最是过目不忘,便又条条状状如原样独记了一份,他日也好知晓分明,如谄媚陷害河间王河南王,诛杀赵郡王高颧,流放娄定远、元文遥等事,我也已记载分明,若有能用,只管用罢。这些个莫名冤死的王爷府上多有忠心之辈,数年来忍辱,怕振臂一呼,也欲咬掉和士开一块肉去呢。”
流川将那纸卷妥帖收在袖中,长长睫毛动了一动,未曾说话。三井当下挑眉嬉笑道:“若是能从你这别扭小子口中听到一声多谢,哥哥这几日往来奔走奋笔所书倒也不枉了。”
流川漆黑眼珠一转,乃淡淡道:“多谢。”瞧见三井愕然一呆,随即撇嘴道,“只是字写得甚草,极难看。”
三井屈起手指来在他额上敲了一记,没好气道:“本侯爷没那耐心练字,倒委屈流川公子暂且将就些个。”往后退了一步,顿一顿声道,“此物既送到,便当告辞。流川,你性子太倔,不肯烦劳旁人,只自己一味担当,最是只攻不守的毛病,需当万分小心,若有需我之处,只寻人来告我一声就是。”正欲离去,却又想起一事,回头询问道,“你可知泽北荣志现下便在邺城,此人甚为恨你,时刻记挂松本捻与一之仓死在你手上,来者不善,我怕他多半寻你报仇,泽北武功极高,非但山王,放眼天下,也算得当世绝顶高手,仙道,这小子任性,多有烦劳你,好生看顾他才是。”眼见得仙道点头应允,方才轻轻一笑,纵身而起,身影轻点几下,消失不见。
流川快步去到内室,将那纸卷展开,复又细看了一回,微自沉吟道:“罪状已有,如今只缺状人……”转头去看仙道。
哪知仙道彰仍旧立在门外,呆望三井离去那处,面上十分深思。流川慢慢到他面前,静静待了顷刻,将细细手指去揪住仙道面颊用力一扯,扁嘴道:“喂,发甚么呆?”
这一扯颇为用力,仙道啊呦一声,抬手去握住流川双手哀叹道:“枫,你莫非瞧我生的太俊,心里嫉妒不成,怎么整日里揪我的脸,他日若被你揪成包子,我可没脸见人啦!”
流川将手挣开翻了个白眼,冷冷道:“油嘴滑舌!”
仙道嘿嘿一笑,手指忍不住去蹭蹭鼻子,轻声道,“枫,我瞧三井寿待你很好……啊……”声音莫名的惆怅起来。
流川唔了一声,澈明眼珠凝视仙道面色,突然道:“大白痴!”眼中狡黠之意大盛,撇了撇嘴淡淡道:“他待我好又如何?我既答应你做弘格尔,自然心如磐石,不能回寰。”转身往内室去,才转过身,已觉身后那人又急又猛的往自己身上扑将过来,暗自道:不好,这白痴又要撒娇耍赖!双足一点,白光罅隙之间飘然跃至内室里,避开仙道这一抱,身后随即哐咚一声,那仙道扑一个空,脚下被门槛磕绊,趔趄不稳,正正好撞在墙上。
仙道武功之高,实算高深莫测,如此玩闹如何伤的了他,伸出手指蹭蹭鼻尖站稳,抬眼时恰同流川目光相遇,立时又做出十分可怜兮兮模样,委屈道:“枫……很痛的啊……”
小狐狸小小嘴角一扁,面上都是不屑之色,哼了一声,丝毫也不肯心疼他,往桌边走去。
他方才那一句“心如磐石,不能回寰”已将仙道尽数深忧俱化作狂喜,只恨不能时刻逗他欢喜,蹦蹦跳跳奔到桌边讨好道:“枫,咱们如今有了这个,可又容易几分啦!”眼角偷看流川容色,白衣少年漆黑眼珠波澜不惊,小小嘴角依旧撇住,神色极可爱别扭,心中一荡,陡然伸头去,在流川水色的嘴唇上偷了一吻,又想去蹭流川鬓角。
他两人在草原自小这般嬉闹惯了,流川怎么不知?手掌翻飞将他拍开,冷冷道:“这些状人大半死光了,就算活得下来,也未必寻得着。”
仙道眨眨眼默然半刻,将眉头弯起来笑道:“这有何难?他和士开生平最爱嫁祸旁人,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给他来一个百口莫辩。”
流川长长睫毛微微一动,轻声道:“借活人替死人递状纸?”
仙道轻笑道:“正是。只是和士开权重,寻常活人也不敢递这状子。高氏皇族这些年来不知多少遭和士开谗害,被贬的被贬,被杀的被杀,剩下的这几位岂肯轻易饶他?死牢之中那些个死囚,活命之日无多。世人皆畏死字,蝼蚁尚且偷生。兰陵王倘以活命以为赏赐,令他等状告和士开,自有求苟活之人,肯来舍命。高氏诸王剩者寥寥,琅琊王高俨乃是高纬胞弟,高湛与胡太后亲生,身份贵不可言,生性勇武,此人与他那昏君兄长多有不同,深恨和士开把持朝政,可用之。”
流川对高氏皇亲所识泛泛,满面迷惘之色,思量片刻,不知为谁,乌溜溜的眼珠转向仙道。
仙道低头只笑得肩膀颤动,轻声道:“是我的疏忽,想来今日你拜受兵马元帅时,这琅琊王定不在群臣之列。他素来厌烦高纬听从和士开摆布,每每借口旁事大多未曾在得。此人年一十三岁,与高纬是同胞,面貌自然相似,不过因生得迟些,这兄弟二人,一人九五之尊,一人座下称臣,偏生高纬昏庸无能,做弟弟的理当心觉忿忿,面上便多戾气。你若见到,一瞧便知。他今日未去朝堂,却有旁人做了耳目传声,知道高纬不顾和士开提议,执意让你接管兵权,高和二人积怨颇深,互不相让,怎会放过这等嘲笑良机,明日朝堂想来是热闹之极了。”眼睛眨了一下又道,“他一心要扳倒和士开,你如今手握兵权为高纬宠信。皇门子弟自小耳目濡染,何人可拉拢何人必除之,心中明镜一般。我料他明日多番同你寒暄热络,好叫和士开不安。如此也好,我每思除去和士开各种艰难阻碍,定要算上胡太后。太后与和士开私通多年满朝皆知,即便逢场作戏,也会有唇亡齿寒之危,况和士开常于太后皇帝面前言之凿凿,力夸自己如何保高纬登基,如何周旋朝野,她若想荣华长久,决计不肯令人动和士开一星半点。这琅琊王送上门来,正好为咱们所用,他为太后幼子,杀和之事倘惊动了太后,只管叫他一力承担,与咱们半点瓜葛也无。”瞧向流川,慢慢收敛了嘴角笑意,柔声道,“枫,人心复杂,有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你性子单纯坦白,最不喜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只说一句,高俨者,此时盟友他日仇敌,不可深交。”
流川瞧住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得撇了撇嘴,闷声道:“白痴。”暗地里想:我又非小孩子,自然懂得。
仙道这才又笑嘻嘻道:“我朝中告病,明日不能陪你同去瞧场好戏。方才所言死囚之事,说来容易,只这些人俱早将身家性命搁在一边,岂是你许些好处,便轻易肯信的。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旁人未必办得周全,少不得我亲自跑一趟邺城死牢,见机行事,将一线生机奉在他等面前,好死或是赖活,由他们自择罢。”
他为人机智绝顶,流川素来深信不疑,知他既说得,心中自是有了万全的把握,唔了一声,轻声询他道:“你伤如何?”
仙道得他关怀挂心,登时大为甜蜜,笑嘻嘻的凑过来蹭流川发鬓道:“我去为殿下做说客,自然英俊倜傥,富贵逼人,喜笑颜开,自也不会劳筋动骨。”
流川细细手指去揪住他脸颊用力一扯,冷冷磨牙道:“再嬉皮笑脸,信不信我叫你脸肿眼青,一瘸一拐?”
仙道脸颊火辣辣的大痛,忙不迭求饶道:“殿下训斥的极是,原是小的说错了话。”
这夜再无旁事,次日天不亮仙道便已醒了,睁开眼瞧见身旁流川一头黑发铺在榻沿,眉眼一派恬静天真,睡得尚且香甜不胜,俯身瞧他一会儿,凑到流川眼睫上轻轻一吻,去拍他脸颊,暗自提防这小子睡里伤人。果然才拍了一下,流川一拳已飞至他面门,仙道腾身急跃到几丈之外,愁眉苦脸道:“殿下,小的可是奉命伺候更衣上朝呢!”
流川不得清净,迷迷糊糊的拉着脸坐起身,眼还未睁开,口中先怒道:“白痴,吵死了!”去揉揉眼睛,满眼都是迷惘混沌之色,宛若落入网中不知所谓的小狐狸一般,十分憨态可爱。
仙道只瞧了一眼,心中便是一荡,想来就算挨上一顿揍也无妨,飞身扑去,双手撑在榻上,在流川唇上重重啄吻下去。
流川犹自不解。眨眨眼奇道:“你咬我作甚?”手指去摸摸嘴唇,再看仙道眉开眼笑,陡然澈明,身形纵跃,一拳直挥仙道面门。
仙道被他追得满室狂奔,嘴上不住大叫:“我错啦我错啦,枫,饶了我罢!”
流川眼见他嘴上如是说,脸上却还眉开眼笑,,暗自只道:这白痴笑得好生可恶,决计不能饶他。一时更怒,掌风更迫,两人你追我跑,将个内室闹得鸡飞狗跳,东西皆滚得一地,哐里磅当,一如少年时安西的帐篷里情景无二。
好容易待小狐狸怒气平复,乖乖披好外裾上马时,天色倒已亮了一半儿。仙道立在院中抱肩发笑道:“第一次早朝便赶迟,哎呀呀,殿下好大的架子。”
流川在马上翻了个白眼,心道不知哪个白痴定下的规矩,若叫自己知道,定然拉来一顿好打!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呵欠,扯了扯手上马缰,迷迷糊糊的往外头去了。
他极爱困,睡得晚起得早,马上瞌睡了一路,全不知所行何处,等到了皇城,将马绳丢于迎候的宫内侍,才觉天色又亮堂几分,想来必是大迟。
那宫内侍倒是个机灵角色,眼瞅着兰陵王为陛下垂青,连和大人都比过去了,妥妥的系好九丈冰,眼角瞥着流川白衣轻裾流风回雪清雅漠淡之姿,更生无限卑微敬仰,连头也不敢抬,一路小跑于前头带路。
流川自授拜兵马元帅,手握北齐重兵,武将之列,自当为首。今日早朝群臣皆在,唯独兰陵王之位久久空落,高纬于龙椅之上凝神瞧来,亦是茫然,转头问身旁近侍道:“兰陵王何处去了?”
和士开位列文臣之首,当即出列回禀道:“圣上,兰陵王还未曾来呢!如此罔顾朝纲之臣,恳请圣上责罚。”
那琅琊王高俨之位,便在武将其二,听到和士开所言,冷哼一声,嗤笑道:“和大人日夜温香软玉抱得满怀,又不需上沙场打仗拼命,又不需处理各地军报机要,想必是可日日早起的。
和士开听他言辞多讥嘲,将脸一拉,怒道:“琅琊王何意?”
高俨挑眉道:“本王无意,倒是和大人莫非听出甚么意思么?”
他二人从来不和,面上做虚也是不肯,见面必你来我往,高纬在龙座上听得分明,抬手不耐道:“你二人可能叫朕清静半刻么,整日里斗嘴,竟不嫌腻得慌?”
高俨哼一声,把脸别开。和士开心中更怒,暗恼道:小儿无礼,我必杀之!嘴唇动了动正要再奏,却瞧着殿外值守宫内侍一路跑来,高声宣道:“陛下,兰陵王到。”
高纬从昨日见到流川真容,那魂魄倒俱昏了大半。他无甚能耐,于治国明政用人等一概不知,独极爱美物。少时曾笑穆提婆生得平庸难看,以“提婆面如烂泥,朕每瞧见胃口皆无,惊恐莫名矣”戏谑,不喜丑陋之物之人,见则怒。穆黄花日久色衰,也弃之一旁,转爱冯小怜娇憨妩媚。而流川清雅高华,孤洁出尘之意,生平闻所未闻,自铭记于心不能或忘。听到流川已至,登时眼睛一亮,往殿门瞧去,果然那白衣少年飘然行来,轻裾漫漫,黑发靡靡,目澄寒星面沉雪霜,愈加不食人烟,朦胧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