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灯 61-70
作者: 芥之川,收录日期:2013-06-24,3408次阅读
六十一)隆冬流川昨日授拜虎符之时,琅琊王高俨正如仙道所言,因由不耐烦瞧见和士开谄媚嘴脸的缘故,推托染病不来早朝。他是高纬同胞亲弟,两人只差两岁余,幼时一并在胡太后宫中玩耍打闹,倒也十分亲厚有爱,可惜人情血亲终究比不上权势恢弘。高纬为长高俨是幺,自古长幼有序,逾越不得。高湛眼中俩嫡子半斤八两,倒无甚偏爱,储君之位却到底封给嫡长子。高俨彼时年幼,并不觉得如何,待得和士开自封了淮阳王,高俨那等骄傲睥睨敢作敢为的性子俱被激发出来,常于宫中探望太后时大发脾气,嘲笑兄长软弱无能,权不能握。
他是太后幺子,自小颇多受胡太后眷爱,自然不愿将幺子之语认真,作一笑温颜安抚便罢了。宫人有多事者,却将此番言辞一字不漏说与皇帝听。高纬天性心胸不阔,冷眼瞧高俨行事,倒隐约有些先祖慷慨激昂之风,才干气魄都胜过自己,登时生出警惕猜疑之心,唯恐幺弟他日来夺自家的皇位,兄弟俩渐渐生分隔阂起来。
高俨在府上听人说到高纬全不顾和士开之意,非要立那年少的兰陵王掌管北齐兵权,不免大为惊奇。再听到流川摘下白首时满朝文武俱惊为天人,难免又生疑惑,因他从未见过流川,依言将少年兰陵王想成稚嫩美貌的世家子弟,但依此瞧来,与流川地狱修罗王的别号又相去甚远,乃暗自思道:世人都爱夸大其词,许是这兰陵王未必如传言那般厉害,一而再再而三,倒由人口塑起座金身来亦未可知。
故他方才在朝堂上同和士开辩论,也绝非为流川,不过是要令和士开不痛快罢了。
高和二人你言我语,流川在殿外听得清楚分明。他寡言清冷,听也如未听一般,白衣生风长发引雪,素白清漠的独立在殿中。
高纬自上往下看到他那舒眉展清眸,遗世孜独立的样子,心中陡然生出怜惜之情,在上头笑道:“兰陵王可算来了。也是朕的疏忽,想来爱卿头一回上朝,自当早些叫宫内侍往九道涯侯你才是。来了便好,爱卿速归位罢。”
这高纬哪里说过如此体贴入微的话语来,满朝文武一时都是面色愕然,人人心中一般想道:便是和大人也未曾享过这等礼遇,皇上宠信兰陵王,怕是要将和大人也比下去了。
朝臣多见过和士开对付异己的手段,眼见流川清雅孤洁,全不似凡间人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免暗自为这少年忧心。
待流川回到位上,和士开旋即轻笑道:“倒不知兰陵王何故迟来?”
流川乌黑眼睛波澜不惊静如寒潭,淡淡应道:“九丈冰失了方向。”
和士开尤不肯罢休,接而道:“这可奇了。传言兰陵王坐骑九丈冰可是神驹,怎么,神驹莫非不识路么?”话音刚落,他那些个党羽便都发笑,朝堂上登时闹哄哄的十分喧哗。
流川仍旧淡淡道:“它是马又非人,和大人酷爱与牲口计较么?”
一旁高俨登时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兰陵王不知道,这和大人也不知什么脾性,生来便最爱同牲口计较,我等俱习以为常啊。”
和士开不怒反笑,捋了捋胡子道:“琅琊王又要血口喷人了……”眼珠转了一转,接而又向流川发难道,“迟来也便是了,怎么兰陵王竟连朝服也不穿,这蔑视君威不肃朝堂之罪,兰陵王想是担得起了?”也不待流川应声,转向高纬躬身奏道:“臣请陛下责兰陵王流川枫大不敬罪。”
高纬端坐龙座上,听和士开所请,微微一叹,摇头道:“和大人有所不知,因昨日兰陵王才受封元帅,官职有变,宗正司原已制了朝服,这般变化,倒穿不得。流川身量又较旁人高挑,偏巧还纤细了些,非量身而制不可。故宗正寺奏请朕,要延迟些日方可制成,朕已准了。此事实不关流川,至于迟来朝上之事,日后更正便是,治罪可免。”
高俨立在堂下轻笑道:“吾皇圣明,甚为宽悯。只是这般一来不免驳了和大人爱治旁人罪过的兴致,添油加醋落井下石已不成了,想来和大人心中定不快活。”
和士开心中委实怒极,面上却忙不迭道:“如此,倒是臣唐突不知,错怪了兰陵王。”将身转回来,向流川微微一笑,似不在意般轻声道,“听闻兰陵王与长夏王甚为交好,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上座高纬亦是一愕,转看流川,奇道:“这却是奇事,朕素闻兰陵王寡言冷清,不爱同旁人多言,那仙道却是个闹腾的主,你二人当真交好么?”
流川眼珠漆黑辉亮晶莹剔透,长长睫毛覆住眼珠淡淡回禀道:“长夏王性子和悦,臣自当礼待。”亮晶晶眼珠撇了和士开一眼,旋即轻声道,“比之和大人与长夏王的交情,万不及也。”
他情知和士开对仙道已生戒心,一心想要令自己失措。只戒心虽出,面子上倒未曾撕破,故索性将和士开一并牵出,借以回寰。
高纬并不知下面这等针尖麦芒你来我往,当即笑道:“正是,仙道为人最温雅,朕倒当真未曾见得拂了他面子的主。至于和大人与仙道嘛,那自是至交无疑。”
这日朝堂无事,边关安宁,宇文邕亦无动静。只因年末岁寒,换符在睫。多是宗正寺所奏诸般年礼,祭天春耕诸事。高纬生性于民生毫不在心,仅以“按例”两字复之,再有建工司奏毕了西边两殿修整如何,高纬夜里贪欢,未免添倦,坐了半晌,既无别事,朝议当即散了。
待高纬退去,众臣罢散而出,满朝之中,流川独识三井寿一人,三井告假养病,并未在朝,旁者见他神情冷淡,气若寒霜,皆不敢嬉皮笑脸搭话与他,人群且行,便自落一人。
才出大殿,身后有人朗声道:“兰陵王稍待。”听声音正是琅琊王高俨。
流川停身待他到得面前,见他朝自己微稽,便颔首回礼,高俨复才一十三岁,容貌生的很俊,朝服蟠龙,华美之极,上下仔细瞧流川片刻,乃轻声叹道:“本王见殿下,如读庄周。”说着微微一笑,与流川并肩而行,慢慢将话说完道,“庄周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昔年读此句,常神往矣,今日见兰陵王,飘渺之意,更胜逍遥。”
流川默然不应,心中却暗自道了一声白痴。高俨便也不再说话,两人行至次回廊门,诸臣均已回归车轿,那迎候的宫内侍正牵着九丈冰等在门外,见两人出来,忙赔笑迎上来道:“奴才给两位王爷道安。”将马绳恭恭敬敬呈于流川,人在马身旁跪伏下去,显是要做个人梯,由流川踩着他上马。
流川乌黑眼睛看他一眼,轻声道:“不用。”说完白衣凭风,足尖轻轻一点,人已飞跃端坐马上,一扯马缰,九丈冰打了个响鼻嘶鸣一声,调转马头,撒开四蹄就要奔去。
高俨眼见他白衣起伏间绚光摇曳,尘靡浮沉之姿,心中更是折服,忙也上马,追流川而去,口中唤道:“时候尚早,兰陵王可否愿去本王小舍清坐片刻?”
流川知他所邀必为和士开之事,于马上微自点头,两人纵马飞奔,疾驰往琅琊王府而去。一路上诸臣纷纷停轿观望,和士开盘腿居在车里,脸上恶毒之色更甚。
流川回去九道涯时,已过了晌午。天色昏鸦,北风呼啸,似是要落雪的样子,邺城官道上人烟稀少,便连往日里守着买卖的小贩也多不见踪迹早早回家去了。流川素来少在城中闲逛,这四下无人,倒清静适宜的紧,索性由着九丈冰一步一步慢悠悠的踩踏地上走得稳当,自己一路瞧望过来。
等绕过东道时,只闻到一股浓香,混着花生桂糖,甜丝丝的极好闻,便连九丈冰也不由得打了个响鼻,转过头来,忽闪一双大眼往那处看。原来却是一家铺子,半掩了门挡风,正在做桂花糖糕,才出锅的香喷喷铺在白布上,糯甜松软,滚烫馥郁得紧。
流川登时眼睛一亮,从马上跃下来,牵着九丈冰到铺子前,立在那处,瞧那伙计麻里星儿的挥了刀,慢慢将一整块儿切得大小方寸,手腕上活计极好。
这伙计切罢一大块,察觉有人,便带着笑脸儿抬头招呼道:“才出锅的新鲜桂花糖,最是酥脆的,您来几斤?”眼珠瞧见流川,倒不觉得一呆,心中惊道:此人究竟是人是仙?!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暗地里自惭形秽。
流川睫毛闪动一下,眼睛亮晶晶道:“都买下。”眼珠转向那伙计,见他不动,便自往前一步。
那伙计方得惊醒了,当即应道:“是,小的给公子包起来。”说罢扯了一张皮纸来,将糖码铺上去,妥妥的包了两层,一边抬头偷看流川,只见他乌溜溜的眼珠瞧着自己,模样儿十分天真可爱,乃笑道:“你是谁家的公子,小的在这邺城也住了十七八年,竟从未见过。”言下之意便是如流川这等人物,但只需瞧一眼,再无或忘的。
流川淡淡道:“我爹姓昭。”见他已包好,从袖中伸出细细手指来接过,又取出一锭银来于他,转身抱着那包糖糕,飞身上马,一纵马绳,疾驰去了。
马到府前驻步,门口冷清清片点动静也无。因他府上没有使唤,樱木与辰缇俱被安排在后府,地域扩大,亦听不到门前动静,是故凡是到府前之人俱得寻了旁门法子,或是不断拍门,或是如三井那般索性自己进去,诸多不便。流川却自以为寻常。他从小长在昭府,家中除却何伯照看管事,再无旁佣,只爱清静冷僻,不爱热闹喧哗,府上没有生客,当是再好不过,从马上跃下,牵着九丈冰上得台阶,手腕翻转,运气于掌,去拍那门。
这青铜门重达千钧,门上两只青面兽咬着门环,并无门栓,全靠千钧沉坠掩合气派庄严威武。流川武功极高,视此门如寻常物,借个巧力便可一掌拍开缝隙,再飞起一脚踹开便是,他自家的府门,自由得他随心。
哪料衣袖飘拂,掌影才落,那门竟从里头被人拉开,这一掌拍的又迅疾难受,竟啪得一下,正击在那人胸前。那人挨他一掌,登时连退几大步,趔趄不稳,噗咚仰后摔到在地。
这人一摔之后不过片刻,已扑腾跳起来,拍去身上灰尘,口中怒骂道:“你这坏心眼的狐狸,老子好心好意给你开门,你竟打我,哼,好没良心!”
流川撇嘴道:“白痴,谁要你开门。”将马绳丢在樱木身上,扬长要走。
樱木一跳丈高,怒道:“臭狐狸,老子莫非成了你家的马夫么?”
流川正抬步要走,听言却又一顿,滴溜溜眼珠瞥樱木一眼,轻声道:“你很不服气么?”小小脸颊上俱是不屑之色。
樱木哇哇大叫道:“本军爷乃,乃是堂堂晋阳太守,怎能——怎能给你这小狐狸做马夫?”
流川冷冷道:“你吃我住我用我,还欠我一锭银。脑筋甚笨,除了牵马,拿什么来还我?”
樱木原本身无分文,在这邺城中又不识他人,自然投奔他。此言一出,倒将个樱木花道气得浑身火红,两眼瞪得滚圆,大叫道:“啊!你这小气的狐狸,自己住的这般大的宅院,竟还记得老子欠你一锭银子!好小气的狐狸,好奸诈的狐狸,好狡猾的狐狸,吃老子一拳!”
流川哪里理他,脚下使个绊子,樱木登时又是趔趄要倒,流川将袖角轻轻一拂,撇嘴道:“大白痴!”
樱木嗷一声去扯住他衣袖,挥拳就揍,小狐狸飞脚回踢,两人登时在府门前打作一团。
仙道打马回府时,所见便是如此情景,那樱木一头火红头发散乱之极,外衣也尽数扯得稀烂,流川半截袖子早不知去向。幸而兰陵王府座落甚僻,倒无人围观,否则如这般顽童浑闹似的打法,岂不叫人笑破肚皮?
仙道立马细看,终究流川身法轻巧飘逸,占得上风,兀自待了片刻,两人仍不肯罢手,当即微叹道:“好端端怎么又打架?”从马上翻身下来。
樱木脸上才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生疼,闻言跳开一旁,翻眼道:“老子早起肚子饥饿,想找你二人寻些吃的,哪知跑遍府上也就那大姐一人,将老子饿成什么样子!便想你二人定是出府自顾自吃去了,倒叫老子喝西北风,才侯在门口,这狐狸进门便给老子一巴掌,哼,这狡猾的狐狸!”
仙道微微一笑,从怀中掷出五两银子于他接了,轻声道:“唔,原是饿了脾气也自不好,这本是咱们思虑不周,樱木,这五两算我请你,只管去市上吃顿好的。”
樱木垫了垫手上银,大步走到仙道身侧,抬掌在他背上重重一拍,眉开眼笑道:“谢啦。”悄悄凑到仙道耳边低声道,“老子瞧你为人很是不错,不妨好心提点,小狐狸狡诈奸猾,脾气又坏,还是不要喜欢他的好。他虽生得比旁人好看许多,拳打脚踢也一并厉害,谁人吃得消?”
仙道轻笑道:“多谢提点,仙道彰记下便是。”瞧着樱木大摇大摆的去了,自牵了马进府,将门合上,返身去把两匹马一并牵到马厩,喂了草食净了手,这才走回流川面前去,拂开流川细软额发柔声道:“若需牵马,等我回来就是,好好的何苦同他打架?”握住流川手指,拉住他往内府去。
流川由他拉着往里去,兀自撇着小小嘴角道:“你道我很稀罕他牵马么?”哼了一声,皱起鼻子来道,“瞧着他那头发,刺眼的慌,只想揍他。”
仙道低头轻笑不已。
过了三道崖回廊时,流川突想起怀中桂花糖来,探手去取了出来,眼珠亮晶晶的极欢喜的模样。
仙道柔声道:“枫很喜欢桂花糖么?”
流川唔了一声,轻声道:“爹以前常买回来。”长长睫毛覆下去遮住眼珠,瞧着手心那包糖,不肯再说。
仙道将他手指握的愈发紧了,问道:“今日朝会如何?”见流川眨了眨眼睛,突伸出手指来按住他嘴唇道,“你先别说,我猜来你瞧对是不对。”略沉吟片刻,扬眉道,“想来你今日定是迟了,那和士开拿此事刁难与你,是不是?”微微停了半晌复又道,“不过枫你最是一句话噎死活人,决计不肯叫他得逞的。他因不知宗正寺朝服一事,必又转圜此事来奏,言之种种,非要叫你遭殃不可……枫,琅琊王对你可是一见如故,惊为天人?”
流川瞥他一眼,淡淡道:“还有一件,那和士开在堂上问你我交情可好。”点漆般的眼睛凝视仙道。
仙道面沉如水,眼珠微自一暗,冷冷一笑。
流川犹如只说了极寻常之事,慢慢打开纸包来,捻了一块糖来咬,又递于仙道,含糊道:“你吃么?”
仙道去揪揪他鼻尖道:“馋猫。”眉间蹙起,沉声道,“状人一事已无碍,枫,和士开在朝堂问出此事,可见已有把柄,此人心地歹毒,只怕咱们须得早早动手。”流川见他不吃,索性抱回怀里,又捻起一块放在口中,唔了一声道:“高纬三日后与冯淑妃去京郊冬猎,和士开不去。”
仙道目光闪动,低声道:“高俨何意?”
流川眨眨眼道:“他有法子得高纬的手谕。”
仙道挑眉笑道:“这般看来,由琅琊王明里去办,咱们在暗处掌控全局。如此甚妙。这事原需揣着明白装糊涂才好,便就杀了和士开,难保高纬与太后他日后悔,生出加害之心。”说到此处见流川不转眼的看着自己,旋即扬眉道,“怎么?”
流川摇一摇头,淡淡道:“那高俨不是坏人。”
仙道微微一笑,眼珠暗沉沉的倒叫人全瞧不透,一面抬手轻轻拭去他嘴角糖屑,一面道:“我心中从来便只记挂你的安危。他好坏与否,与我何干?皇家黑暗,争权夺势,能有几个好人?”
流川默然不语。
六十二)卜落
岁寒之际,邺城连着下了好几日大雪,因高纬在宫中作乐时提及往日里冬狩,何等热闹壮观,冯小怜一味嚷着只要瞧这热闹,高纬极宠爱她,哪肯叫她不如意?落雪后翌日便带着冯小怜与宫中侍卫一行数千人往京郊高家猎场去,将朝中之事一并丢于和士开、高阿那肱、朝长鸾一干人等。
如此安排与以往全无半点不同,朝中大权俱掌在和士开手上,高阿那肱同朝长鸾又是他从众,全由和士开做主,再无异议的。
然那和士开待高纬离京时起,心中只暗暗生出诸般不顺,便连邺城连日来阴晦沉黯的天色,也叫他半点兴致也无。
他在偏殿瞧了会子朝臣奏本,四野静悄悄的听不到片只声音,一时心中扑腾扑腾乱跳起来,慢慢起身走到殿外,抬起头来看看天色,眼见半空中乌云席卷,北风呼啸刺耳,一场雪才落,好似又欲落。寒风冰冷,叫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裹紧身上皮袄,唤殿外宫内侍道:“准备车马,我要回府。”
那宫内侍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和士开转眼看向顶替上来的那人,甚为面生的紧,乃奇道:“怎的没见过你,几时进的宫?”
那宫内侍赔笑道:“奴才才进宫半年,和大人公务繁忙,奴才又是生手,见不得世面,无缘得见。”
和士开不再开口,慢慢沿阶而下。
车马才出宫,转向邺城闹市,因数日里天寒地冻,又下大雪,街上原不如往日热闹,车马驰得飞快,转过集市时,隐隐听得院墙那旁传来小儿欢笑唱谣,和士开独坐车中,风声将那童谣飘入内里,他侧耳细听,模模糊糊好似在唱道:狐截尾,你欲除我我除你……”后面又听不大清了,片刻后小儿笑声四起,乃又拍手唱道:和士开,七月三十日,将你向南台!这句清清楚楚,再错不得,那院墙后小儿唱罢,齐齐拍手叫唤道:“杀,却!”
和士开听得此谣,脸色大变,如同坐于火山之上,周身焚考,岌岌可危,手心沁得都是冷汗,突然高声怒道:“停车,去将墙后小儿抓来杀了!”
驾车之人乃他府上管事,听他呼喊,忙住了车马,将帘子揭开,探头奇道:“大人,何事?”
和士开面色惨白,指着车外道:“将方才唱谣的那些小儿全数杀了!”
那管事往四周一看,更是迷惘之极,轻声道:“许是大人听错了?这四周并无院墙,更无小儿。何来唱谣?小的坐在外面,并未听到啊。”
和士开将车窗打开,往外头去,车马所过倒是一处府邸,门上贴着的封条,像是不知空旷了多少年,连门前阶梯上都是积雪,无人扫除。他心下稍安,待合上窗,又问,“这府原是何人居地,怎么好似空旷许久了?”
那管事赔笑道:“大人想来不记得了,此处原是先帝时散骑常侍昭子光大人的府院,因他谋逆,已被先皇砍了头,府上人口凋零,是故空旷多年了。”
和士开听到昭子光之名,脑中甚是混沌。他这人心机歹毒,为爬上高位,博得欢心,不知将多少人阴谋陷害了去,已俱不记得自己因何要将昭子光加害,想来那枉死的散骑常侍若非于自己大大的不对,便是碍着旁事,或只为叫高湛称心,也未可知。
这时北风更紧,和士开心中不愉,便即说道:“这府上无人住,改日需将府院拆去,另建别苑。”坐回座上令车夫道,“速驾车回府罢,天气冻人的慌……”吐出一口气,才要合眼,待思及方才恍惚的童谣,自言自语道,“七月三十日……唔,今儿倒是寒冬腊月天,与七月小暑全无干系,果真是我迷怔了么?”
车马一路往和府去,哪知道才行了片刻,倒又停将下来,马车急刹得狠了,和士开在车里几乎磕到门,心头登时怒火炽烧,大喝道:“驾得甚么车!”
那车夫不出动静,和士开将车帘子一揭,正要抬头往外瞧,迎面却陡然瞧见三井似笑非笑的一张脸,离得寸许远,这三井寿往日里总喜披散头发宽衣缓带十分不羁之态,这时一头发束得妥妥当当发髻,头上勒了发冠,暗蓝夜明珠映着美玉,倒将他那脸庞愈发照得邪气俊美无俦,只是眉宇间凛凛杀意叫人不寒而栗。
和士开虽与三井寿无得交情,然此君往日都在沙场,不管朝野争斗,倒也未红急白脸的事儿,那三井既迎在脸前,和士开忙也做出笑面来招呼道:“恩威侯怎么在和某车外?”
三井双臂环在身前,听他这问,哈哈一笑,挑眉道:“只因圣上有托,不得不跑这趟。”一双锐目在和士开面上打了一转,面色突然一沉,从袖中取出纸卷迎风抖开,懒洋洋念道:“王子宣大人有表文弹劾和士开,罗列诸罪,请圣上明示。我皇圣明之极,准由琅琊王按我北齐律法一一审办。皇上临往京郊时恐和大人不肯去廷尉府受审,我这闲散王侯多日无事,少不得为主上分忧,跑这一趟,三井寿已在此久候多时,还请和大人莫要耽搁时辰,误了审办大事,随本侯去廷尉府罢。”
他话一出,和士开如何肯信,勃然大怒道:“三井寿,你竟敢假传圣意,该当何罪?”
三井冷哼一声,将手中高纬亲笔朱批掷于和士开,五指张开,内力贯于指尖,身形突转,直抓和士开衣襟,如同鹰隼捕猎一般,一把将和士开提拉起来,往身旁囚车上纵抛了去,和士开如何受得这等苦楚,身子站不稳,退撞在车栏上,登时惨叫起来。
那和府的车把式早吓得呆了,听到他惨叫,反倒回神过来,不由磕巴道:“你……你等竟敢——竟敢冒犯和大人!”嘴唇哆嗦,不敢直视三井。
三井嬉笑一声,挑眉邪笑道:“这厮是个黑面皮坏心肝,冒犯一词实轮不上他。如你这般走狗,亦不过鸡犬升天做个威风,冒犯?三井寿怕脏了手指,恶心到自家……”转身跃上马去,朝那队兵卒抬了抬下巴。
和士开心中大畏,惊叫道:“这——你们这是——这是趁着皇上不在,要折磨与我!”转向那车把式嘶喊道,“速去,速去府上差人,往京郊——往京郊寻皇上——寻皇上救我!”尾句力竭,浑身脱力,摔在囚车之中。
三井嗤笑一声,打马从他车栏过去,阴恻恻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朝和士开轻轻冷笑,“和大人,这报应,还在后头呢。”
和士开被押解进廷尉府时,两旁所立之人均是生面,目不斜视,仿若囚车所押不过寻常犯人。车停在审室前,自有两卒将和士开摞下地来,一人一边提拉住他双臂,连拖进室中,往当心一抛,随即齐声回禀堂上道:“回王爷话,和士开带到。”
高俨于高堂上瞥下一眼,往面前抓起一板,掷在堂下,冷声道:“本王今日审案,不管来者何人,先打二十杀威棒,好叫他知晓这廷尉府可不是他家的后院!”
和士开一听这话,只吓得浑身抖糠一般,却不肯示弱,高声叫道:“高俨,你这小人,竟落井下石,加害于我!”
高俨哈哈大笑,身子倚在堂座上,奇道:“落井下石?本王可不稀的那等无耻之事,本王早已有言在先,他日定叫和大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击掌唤身后那人道,“也罢,本王与和大人好歹同朝一场,这杀威棒先记下罢,倒是手上这些个好东西,怎能不叫和大人笑纳,师爷,便请将咱们和大人多年所行善事雅事一并念于他听来,或许有这些个好事儿壮胆,和大人许便不如现时这般害怕了。”
那师爷原隐在高俨身后一片阴影之中,听到相唤,轻声应个是字,站到堂前,正是王子宣。
和士开看到他,双眼登时如烧着一般,怒斥此人道:“王子宣,你好大胆子!”
王子宣淡淡道:“和士开,此乃廷尉府,尔是罪臣,无理咆哮公堂,莫非是想讨杀威棒么?”冷冷垂下眼来,将手上状簿翻开,扫了第一页,慢声念起来。
那簿子上厚厚密密,字字句句,皆是数年之间,和士开所犯状条,记得委实细致周到,从前往后,时日分明。
和士开待听了一阵,心中冷笑道:这些个混账东西,将往日里捡来的把柄一概算在一处,也算不得高明,嘻,且莫说告状之人多半死成灰了,如这等一纸状子,想要扳倒我和士开,高俨啊高俨,你未免也天真过了!”做了如此想法,旋即从地上爬将站起,抖了抖衣袖,就要反驳嘲弄。
他才折将起身,立在身后未曾出言的三井当即轻笑道:“妙啊,琅琊王,果不出所料。这厮听了往事,倒精神抖擞起来!”手指轻轻一弹,一片柳叶飞刀直劈和士开而去,和士开顿觉膝上剧痛,惨叫一声噗咚倒地,双膝血流如注,在地上嘶叫翻滚,吃痛大呼。
高俨嘴角一丝冷笑,由他滚做一团,仍叫王子宣往下念去。直到那辰缇诉和士开贪图田地,与梁州府官害死父母,通状俱罢,统共算来,一并九十九案在册。王子宣将状簿呈堂,又退到后头。
和士开膝上剧痛难捱,浑身又是血又是汗,只恨不能将这些人皆数千刀万剐解恨才罢,听无声音,自在堂下冷笑一声,咬牙嘶声道:“哼,无人证无物证,如此血口喷人,竟想逼我和士开认罪不成?”膝上痛的紧了,不觉哼了几声,才又道,“高俨,倒叫我瞧瞧你还有什么手段……”
高俨将面前状簿翻了一遍,摇头轻叹道:“唔,若这九十九状便想要难为和大人,着实难了……”
他不再出声,堂上陡然极静,诸人好似全数屏住呼吸一般,和士开只觉身后一阵冷风扑将,好似又进来别人,带着刺寒之意,将他周身割得生疼,才要回头去看,那人却已无声无息到得身前,仰头看时,眼前白茫茫一片,此人黑发飞扬,白衣御风,不沾一点凡俗尘烟,便是立在堂上,也仿佛在空中翩然飞行,寒目凝霜,面庞皓白如雪,即便置身于阴沉沉的廷尉府公堂之上,依旧从容默然,毫无一丝表情。
这人冰冷眼珠看和士开一眼,淡淡道:“九十九状不够,便再加一状。”声音浑若玉珠滚落盘中,清冷之极。
高俨瞧着此人翩然御风往堂中而来,清丽不可逼视,周身上下若笼着淡淡光晕,明明至为清寒冷漠的一人,竟莫名散发出十倍百倍刺目明光,紧绷的心弦突地放松起来,面色舒缓,笑道:“兰陵王来的正好。却不知还要加哪一状?”
流川点漆也似的眼珠波澜不兴,从袖中取出状纸,展开来瞥了一眼,将其铺陈在堂案上,一字字冷声道:“谗言加害国子寺大夫、散骑常侍昭子光之罪。”
和士开这日几番听到昭子光之名,心中突地一跳,旋即转念想道:昭子光家中人口凋敝,除却一个老仆,再无旁个,人都已死了多年,便加了这罪状又如何?”
顿时嗤笑,讥他道,“和某倒是想问,逆臣昭子光一家都已死的精光,兰陵王想叫何人来递此状,莫不是再寻些流氓泼皮来充他家小不成?”说到此处,蔑笑不止。
高俨高声喝道:“和士开,若再如此蔑视公堂,便先赏五十棍,叫你皮脸开花,去半条命来!”眼睛看了看面前具状,呈状人那处果是无名无人。
昭子光刑斩时高俨年才八岁余,印象着实模糊,然这昭大人家世凋零却是人尽皆知,因未娶妻室,连一男半女也无,何来什么亲眷,告这状子?况此事由先帝下旨,若将和士开问罪,则高湛未免有圣听不公之嫌。是以沉吟片刻,眼睛转向流川,面上都是迷惘之色,轻声道:“具状人……为谁?”
流川长长睫毛覆下去遮住眼珠,应道:“具状人流川枫,昭子光,乃是家父。”
堂上人等除三井之外,皆是大惊,便连高俨亦是十分愕色。他与流川结盟,大半是因满朝文武能如流川般视和士开如无物者,着实零星稀少的紧。他与和士开多年结仇,将彼此认做生平第一敌,势必除之。流川虽寡言少语,毕竟手握北齐兵权,做朋友比做敌人适宜方便得多。他日倘与和士开动手,他那几千兵力薄,有流川相助,也绝不位居劣势。
然这流川毕竟身份来历不明,所思所想,也叫高俨好生猜不透,盘算打得妥当,高俨也不便将计谋策划,都说与流川,只暗中仍旧同往日里便相交极密的王子宣、冯子琮、库狄等密谋,将大略告知流川也就是了。现下陡然听到这句,心中失惊道:他竟是昭子光之子?!眼珠惊疑不定。
和士开之惊,比旁人更甚千分,一双小眼俱是骇色,望着流川,只恨这人面冷,于面上丝毫瞧不出半点心绪,揣测不得,想到杀昭子光不过是为了讨高湛的顺心如意,至于昭子光该不该死,他这多年来从未想过,此人死便死了,天下死的人多了去了,哪里操心思虑得来?一时全身都是冷汗,膝上伤处痛得更加厉害无着了,心念斗转,已知大事不妙,突然捂住膝盖,惨叫一声,在地上滚做一团,呼天抢地,口中唤起先帝高湛的谥号,哭鼻子抹泪,诉说自己的委屈凄凉。
这一招实是无奈之举。此时高纬不在京中,廷尉府都是高俨人马,若不设法拖延时间,装疯卖乖,这高俨一个手快,怕是先杀他也未必可知,则命不保矣!此时唤高湛之名,却是叫高俨生出犹豫之心,能碍着一刻,就碍着一刻,多半高纬这时已知晓他被带来廷尉府遭罪之事,正急忙忙赶回呢?
哪知他不呼尚好,待一声先帝出口,高俨顿将眉头一蹙,暗中忆及高湛未将皇位传于自己,却传给高纬这糊涂虫,以致他高氏的江山大权,大半沦落在和士开这等奸徒手中,朝野之臣俱是谄媚巧言见风使舵之辈,高家江山早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四方之民怨声载道激愤无边,可他那混账的皇兄却还悠然自得,每日里只拥着冯淑妃在宫中饮酒寻欢,玩笑作乐。
这一恨在心里着实酿得浓稠,一时高俨口中全是苦味,冷笑道:父皇父皇,如今你地下有知,可曾后悔将这天下交给皇兄么?先祖留下的江山,已被你这肱骨之臣与那混账儿子领着一帮无为之辈蚕食得大半了,宇文邕立马关外,野心勃勃,你那皇帝儿子尚带着爱妃,在京郊打猎烤肉,饮酒欢乐呢!可皇儿却绝不肯任由他这般胡闹,父皇皇儿再也不能叫皇兄受这厮蛊惑,做出叫天下人耻笑的事来!
想到此处,高俨将脸转向流川,轻声道:“兰陵王既是昭大人之子,与这厮便有血海深仇,不知兰陵王要如此处置这厮,本王俱都依从,定叫昭大人冤仇得报便是。”
流川听他言辞中讲高湛圣听不明,因谗言误杀父亲一事推得干干净净,只一味将和士开抬将出来做顺水的人情,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面上却无甚表情,长长睫毛微微一动,漆黑明珠般的眼睛宛若澈寒溪流滑过和士开煞白脸色,淡淡点头应允道:“甚好。”
话音初落间,高俨只觉整个廷尉府堂陡然如坠九天霜冰之境,不由得浑身一颤,打了好几个寒战,旁人显是也被这等冷厉无敌的杀气镇住,竟连大气也不敢呼出,个个眼珠瞪得极大,目不转瞬瞧着堂中心那白衣胜雪的黑发少年。
和士开离流川最近,杀气扑面浸来,浑身仿若被无数锐刺扎入皮里,与之相比,那膝上的割伤又算得什么?他骇然以极,不能自已,全身都抖做一团,牙齿亦上下磕打,发出咯咯之声。
流川长长睫毛垂下,细细手指抚上腰间那条银带,将其取下,右手往上一抬,从柔软轻袖中缓缓伸出,在带上轻轻一弹,那根银练发出叮的一声妖魅清音,声音纤细不可闻,然而绕梁回旋,丝丝缕缕倒叫众人都随着颤了一颤。随即白光绽起,那带为真气贯入,陡然直挺成一尾细长软剑,剑尖破风,发出噗噗轻响。
和士开早闻黄泉的利害,但凡有出,必见血杀人,身子往后瑟缩,突然惨叫一声,猛然向高俨所坐高堂之后爬去。他因双膝受伤,不能行路,此时命在旦夕,两只手臂用作腿脚,撑着身子,不顾手掌蹭过地上划伤,一心只顾逃命,口嚎鼻泣,涕泪流到地上,又为他衣衫爬过沾染,着实狼狈恶心得紧。
流川并不追他,静静立在堂心,瞧着他爬出好远一段,突然淡淡道:“和士开。”
和士开全身一震,啊的应了一声,仍旧猛的往堂上爬,双膝在地上拖出一道血迹。
那少年轻声道:“那夜你引兵将家父抓去,叫他受遍折磨,还要为他冠以滔天恶名,邺城游街清名扫地。你可知,那未满十岁的孩儿瞧着父亲人头落地,立下什么誓约?”说到这处,白衣的少年袖角突然动了一动。
黄泉剑身迎风在半空中划出泫然白光,宛如沉夜闪电撕破谙沉,发出嘻嘻似女子冷笑之声,也如惊雷乍起。
和士开已就要爬到堂桌那处,本欲将身引上高堂,猛然间全身冰冷。手脚四肢若叫人抽去筋断了骨,一个身子啪的沉到地上。
坐在堂前的高俨顿觉一股热流直往腿上喷溅,低头时才惊见袍角赤红,都是人血,抬头时那和士开人头已离了身,头上眼睛尚且圆睁,面上一片迷惘之色,血红一颗人头骨碌骨碌滚到堂心,如一只人手扯住它,把它抓到流川枫面前。
黄泉清澈得滴血无有,堂上冷风飘忽,将白衣少年的黑发轻裾微微掀起,血光之中,这少年更不似凡人了。
和士开无头的尸身痉挛片刻,便顿即死沉,北齐第一权臣人头向南,伏地而死。
未满十岁的流川看见父亲血红的人头从刑台上滚下来,人世陡然漆黑。
小小的孩童懂得,父亲蒙冤而死,正因如此,枫儿决不可掉一滴眼泪,露一分凄伤哀愁之色,叫父亲的亡魂不得安歇。此后他家中变故零落,再无一个长辈拂顾,只身流落荒郊,逃奔西野去寻从未谋面的外祖家,白日行路,夜里爬到树上睡觉。
年幼的流川一整夜一整夜的望着黑暗天幕中莹亮的星辰,握着小小的拳头,听到荒野树林中,冷风吹起枯枝,野兽在远处嘶嚎。他深知自己力量微薄弱小,那仇家位高权重,只剩杀不得三字。
可是爹爹说过,天道恢恢,恶必有报,这世上之事,从无一人逃得过。
和士开血淋淋的头颅模糊成一团,眼珠都是赤红的,睁得极大极圆,望着他。
那夜你引兵将家父抓去,叫他受遍折磨,还要为他冠以滔天恶名,邺城游街清名扫地。你可知,那未满十岁的孩儿瞧着父亲人头落地,立下什么誓约?
杀父之仇,砍头之罪,流川枫俱已记下,终有一日,定叫人命还人命,人头换人头!
他收剑回身,黄泉束回腰上,转身而去。
六十三)氤氲
高纬获知和士开为高俨处决,带着冯小怜匆忙赶回京中时,和士开的人头已悬在城门三日之久。皇帝的仪仗才到门下,冯小怜本欲挑了车帘瞧一眼繁华的邺城,哪知入眼竟是那般狰狞一颗头颅?登时吓得惊叫不止,跌到高纬身上,花容失色,掩口骇道:“皇上,和大人——和大人的头!”
高纬心中正是恼怒不已追悔莫及,此时也毫无办法,瞧了爱姬一眼,冷目未语。高俨等人谋划此事久矣,先有王子宣写了表文,弹劾和士开,将诸罪罗列,请他予以查办。再由冯子琮将表文夹在其他各种公文之中,呈奏与他。他素来不理朝政,怎肯细看奏折?只道又是寻常之乎者也天下纷纷,朱笔一挥,由这文去了,却不想和士开命悬此表,即被斩杀?和士开久不得民心,此人一死,天下万民欢腾,盛赞琅琊王智勇,一时他这皇弟在天下的名声,已捧得极高了。
冯小怜被他阴毒目光一看,心中不由一颤,怯生生道:“皇上怎么了?”
高纬道:“朕无事。”抚着冯小怜柔软的发鬓,暗自计较道:二弟素来英武妄为,母后又十分宠爱于他,此时和士开一死,那些蠢材定会如墙边草般,往二弟那面倒去,往日他二人针尖麦芒,朕倒无忧,如今只剩一人,二弟不除,朕这皇位,怕是危矣啊。
他心中之于高俨,已忌惮之极,想到少年为皇子时,自家屈就于父王高湛的淫威之下装疯卖傻,那时高俨已流露出夺位之念,如今皇弟威名大振,少不得他日又要逼宫,为着自家皇位荣华,这弟弟显是留不得了。
心中计较已定,但高俨乃太后幼子,素为母亲怜爱,怎生行事除之,却要另作他计,高纬并不急于同高俨撕破脸皮,兵戎相戈。是故回到宫中,只仍旧换了衣衫,去向太后请安。
高俨却正好也在宫中,此时正伏在太后榻边,母子两个眼角都是亲昵之色,娓娓细语。高纬立在一旁冷眼瞧了片刻,情知在太后眼中,自己性情古怪,不如二弟讨喜,若他日争执,只怕母亲也定要为弟弟说话,冷笑一声才转出来,轻声道:“母后,您老人家近日里身子可还康健么?”
太后这厢正斥幼子胡闹妄为,轻易杀了和士开,又忧心这小儿子办出这般大事,怕是遭来长子猜忌,免不得细细嘱咐高俨,需处处对兄长敬尊,不可惹恼了高纬,生出兄弟相残的事来,陡然听到高纬出声,登时一惊,面上强笑道:“皇帝怎么突然回来了?哀家都是老毛病,多年来已算不得事,倒也康健,不必挂怀。”眼睛在高纬面上一转。
高纬笑嘻嘻的也挤到太后榻边,同高俨一并坐了道:“王儿只一个母后,怎能落在皇弟后头?常言道,做母亲的虽偏心的紧,做儿子的孝道却如一。母后莫非只稀罕皇弟,不稀罕王儿么?”
胡太后心中突突一跳,乃笑道:“皇帝说的什么话,哀家的孩儿自然都是一样的。”说着朝高俨使了个眼色,叫他向高纬请安。
那高纬于榻上坐了,若按照君重臣轻的规矩,高俨自当从榻上起身,挪到一旁低位才是。只琅琊王与太后亲厚,再者他忖思后宫之中,哪有君臣只论母子,不肯起身退到一旁,见到太后眼色,也懒得理会这般蠢笨的皇兄,浮皮潦草道:“臣弟给皇兄请安。”举了举袖子,草草见了个礼。
高纬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之色,嘴角却露出浅笑来,作和睦之态道:“自家人说话,无需这般客气。”话音一转,斜眼又道,“只君臣有别,真是难为皇弟了。”
高俨轻哼一声,眉宇颇有些不耐。胡太后倚在榻旁,眼珠在一双儿子面上流转,暗自浮现出忧虑惶然神色。
高俨辞别太后与皇帝出宫时,天边隐约露出些苍白的光色,寒风凛冽,仍是酷冷冬日衰败萧瑟街景。因是年节将至之故,街头巷尾偶听得炮仗声清脆响彻云霄,将灰冷天气震得微微颤动不已。
他独自骑马回府,并无一名侍从尾随,马蹄声哒哒响在耳边,将他发髻吹得略微凌乱。
此人并非傻子,自幼长在宫中,于皇家勾心斗角血染萧墙之事已瞧得多了,在马上慢慢催行,暗中忆及皇兄眉眼冷意,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手指握住马缰忖道:他素来十分总忌惮我要取而代之,时刻提防我突而发难,和士开一死,想来这疑心定是愈发重了。
思及此处,脚程便慢下来,双目微蹙,若有深忧,皇兄身为帝王,倘若狠下心来,只怕凶多吉少,但要指望其念及兄弟之情,又实在太过渺茫。这般想来,层层杀机弥漫而来,轻叹一声,低头苦笑。
正想着,身后一阵疾风驰过,两骑骏马飞跃身旁,往前驰去,眼角只瞥到一抹极澈的白,高俨已高声唤道:“兰陵王!”
那白衣人听到喊声,陡然停马,在原地打了一转,回转身来瞧他,一双点漆也的眼睛澈明星辉如秋水琉璃般,乌发散在风中。白衣接雪,黑发裂帛,当真神仙人物。
高俨拨马欲前,眼睛转到流川身侧,却不由一怔,原来与流川同行之人并非旁个,正是那位由长夏草原被灭了族押送到京中,拜在和士开名下,十分为太后皇帝及太姬夫人所爱的长夏王仙道彰。
那仙道一身湛蓝袍子外头披着油滑乌亮的貂绒斗篷,发束长辫垂在肩后,头上戴着一顶十分华美尊贵的貂绒皮帽,帽上缀着颗硕大光明的碧玉,更衬得面若冠玉,深目高鼻,俊美之极,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在高俨脸上一瞥,旋即轻笑道:“琅琊王安好?”
高俨想到此人与和士开往日私交甚密,算得和党,心中未免一沉,一双眼睛在流川仙道面上流转不定,迟疑之极。
仙道仿若全不知他想法,转头凑到流川鬓边柔声道:“枫,琅琊王想来有话要说也未可知,你且乖乖的,我去前面的糕点铺子帮你买桂花糖罢?”说罢微微一笑,朝高俨颔首一笑,打马而去。
高俨看他身影转过街角不见,这才催马往流川跟前去,两马挨得近时,他略顿了片刻轻声道:“不知兰陵王与长夏王……是何关系,怎好似十分亲密?”
流川长长睫毛动了一动,淡淡道:“生死患难之交。”乌黑眼珠凝在高俨面上,见他仍有疑色,待了一阵才又道,“他与和士开无干,若要除他,我必杀之。”口气清淡,然而语意森寒冷酷以极。
高俨心中一凛,暗惊道:那日朝堂和士开曾说这两人关系亲昵,那时我只道是说笑陷害,莫非不是?心念斗转之下,将仙道、流川一并摆开,突好似面前堆砌重重迷雾,迷雾后隐现疑团无数。再想到数年前长夏灭族一事,据言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真如人间地狱,独剩那位小长夏王领着三名随侍入京做了质子。他也曾想过斩草不除根,必有危机于后,然这长夏王进京来全无半点心机,只顾玩笑作乐,笙歌烈酒,看不出一丝仇杀恨意,久而久之,他又与和士开宿敌交锋,倒将此人抛掷脑后,如今再想,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手指擒住马缰,隐隐只觉得一只猛虎被关在笼中,若一日虎出牢笼,北齐定有血灾!
流川静观他神色,挑睫冷冷道:“你自顾不暇,还要多管闲事么?”狂风突起,将白衣少年漆黑发丝吹得乱舞,恍恍惚惚倒瞧不清面容,唯独那自顾不暇四字听得分明。
高俨眼神闪烁,怆然苦笑道:“正是。”眼睛看着流川,吐出一口气道,“兰陵王既看出本王已遭杀机,可有良策么?”
流川乌黑眼珠晶莹剔透,凝视他半晌,才要启口,身后已有人轻笑道:“枫,怎么还立在风口,我倒不知,你几时爱与人闲话家常了。”声音温暖柔和的紧,自是仙道。
这长夏王怀中包着一牛皮纸包装的好好的桂花糖,马停在流川身侧,一双眼睛微微含笑,嘴角微扬,瞧瞧流川,又瞧瞧高俨,抬起手指来蹭蹭鼻尖奇道:“二位王爷,小谈可罢休了么?”
他笑得恍若三月春风拂面,暖洋洋明灿灿叫人欢喜不胜的紧,然而一双眼睛转向高俨时,高俨只觉一股冷冷寒意从头凉到脚趾,身子如置冰河之中。
流川漆黑长眉蹙了蹙,轻声道:“仙道……”不知欲说什么。
仙道已先笑起来,勾起怀中桂花糖包举到流川面前,柔声道:“瞧瞧,这糖此时还烫,温时吃最香酥可口,若是冷下来,怕硬得紧,味道也不好。”眉梢微垂,斗篷檐角飞扬,隐在篷里那臂瞬间在九丈冰身上拂了一拂。
一拂之下,九丈冰打了个响鼻,前蹄突然扬起半空,嘶鸣一声,飞转身而去,这马是一等一的良驹,脚程飞快,既是狂奔,哪里还停的住,马如踏云,卷起一阵风来,将仙道在马上也趔趄不稳的摇晃,才哎了一声,流川那马已带着自家主人跑的不见踪影了。
仙道耸肩笑道:“这小子真性急。”说着又抬起手指,蹭蹭鼻尖,朝高俨微微一笑,颔首做了个虚礼,轻踢马肚,随之而去。
仙道回九道涯时,远远已瞧见流川立在府前,显已等候自己多时。他心思玲珑,聪慧无端,岂能料不到这出?低头轻笑一声,慢慢逼近流川面前,一双眼睛温柔之极,望住面前眉目清冷的少年,柔声道:“生气么?”
流川冷冷瞪他片刻,脸颊气鼓鼓的。
仙道从马上跳下来,拉了自己的马,又抬手执起九丈冰的缰绳,由流川坐在马上,自己引了两匹马上得台阶,举手去拍了拍门。
流川从马上跃下地来,落在他身侧,撇嘴道:“白痴,你早已买好了东西,偷听我和高俨说话,是不是?”
仙道呃了一声,讪讪道:“枫,我担心你嘛……”口气十分委屈,眨巴眨巴眼睛,突凑到流川鬓角边,喃喃柔声道:“小狐狸,小狐狸,你可知若叫你遭遇什么险境,仙道彰怕是会痛死呢……”
流川瞧住他,长长睫毛微微一动,淡淡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意……”咬着水色嘴唇顿了一顿,接着道,“和士开一死,高纬顾忌高俨声望,更容他不得……”
仙道冷冷一笑,奇道:“他兄弟自相残杀,无非为着争权夺利,与咱们何干?便是你站在高纬面前,将和士开之死一应承担,皇帝也未必便肯放过他这弟弟,好端端的何必要将自家置于险境,岂不知高纬阴险歹毒,最容不得人,倘再要起意杀你,则当如何?”
流川眼睛清亮以极,淡淡道:“和士开既丧命黄泉剑下,决计不能叫高俨独担杀身之灾。”
仙道挑眉看他片刻,轻声道:“你若当真有此念头,我宁可先将高俨杀了,也绝不许你为此出半点差错,你可信么?”
他素来与流川说话口气温柔,从未如此森然沉穆,浑身蓦然显出一股极其迫人之气,流川凝视他半晌,手掌暗自于袖中握起拳,冷冷哼了一声。
仙道双目谙沉,犹若深潭不可测,一眨不眨盯住流川。
面前那扇青铜大门猛然启开,樱木花道大声喝道:“狐狸,好端端的你圈这般大的王府作甚,难道不知老子从后面跑到来开门,很麻烦么?!”他一头红发凌乱披在肩后,叉腰立在府门前,眼睛转向仙流二人,突觉气氛不对,呆了呆道:“咦,你们两个可是在吵架?”
仙道倏然一笑,只眉目仍旧有些沉郁之色,并未说话。流川亦立在府门处,衣袂随风,一双眼睛愈发漆黑锐利了,突而剑眉斜飞一挑,抬起手指放在唇边,朝着九丈冰打了个呼哨,他那座骑原先低头忽闪着一双温顺大眼,兀自用前蹄踏着青石地,听到这声登时打了个响鼻,轻声嘶鸣,调转马头,等他上马。
流川生性最倔,既打定主意不肯让高俨独自担下危境,便是面前横着刀山火海也再无回寰,当即提气纵起,欲上马而去。
哪知他身影才动,一旁仙道斗篷陡然卷起狂风,手腕翻转,足尖在石上滑过,直抓流川手腕。他这一招来的既快且准,用力极巧,樱木只觉眼前一阵迷乱,流川身影一侧,要避仙道这一抓。仙道嘴角轻笑,斗篷拂起,另一掌在流川面前微微一转,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待分明时,已是握住流川手腕扣在掌间。流川目光已是冷极,怒道:“白痴,放手。”
仙道低头轻轻一笑,淡淡道:“我素来不违逆你的心意,只此事决计不允,枫,莫要任性,随我进去罢。”
流川冷冷道:“你要逼我动手?”
仙道展眉轻笑道:“仙道彰虽不才,对自家武功招式,倒也有些底细……”一双眼睛望向流川,柔声道,“枫,你可记得咱们小时候在草原上玩闹,你总爱同我比试,你锐气最盛,全然不做守势,想来安西老爷子也瞧得出,故而赠你黄泉,以这剑无敌剑气护你周全平安。此时咱们若真要动手,你势必不肯出黄泉,尚未动手,已落尽下风……又何须比试?”
他语气温柔平淡,仿若在说极寻常之事,然数言间已将两人之间胜负局面道得清楚分明。樱木花道立在一旁暗自听来,虽迷迷糊糊十分迷惘,亦觉得句句在理,不由得咂舌道:这小子委实心思沉密聪明的紧,如此瞧来,便是打架,小狐狸也未必能赢他。
那流川天性极慧,自亦知仙道所言不假,只是这小孩子天生好强,最受不得激,待听得落尽下风四字,两道漆黑长眉陡然一蹙,亮晶晶眼珠好似要烧着一般,冷声道:“你接招便是。”
他一手为仙道所制,话音才落,身上雪白衣衫忽然尽数飘起,长长衣袂飞扬之间铺展开去,乍然犹若飘起白茫茫的大雪,流川细细手指从轻袖中倏然直拍仙道面门。
这一招乃当年安西初入长夏,孤寂无人之时,因见春风吹起草原上野草飞舞,肆意勃发,悟得一掌,借以野草随风来回旋舞之空灵清幽姿态,暗中佐以连绵掌法,后将其收入搏击术中,传于流川。此招名唤万物随风,并非缘由陶渊明诗句,亦是因那草随风动,姿势各有不同,只需悟得其根,变幻之象一概随心。流川一掌飞至,身上衣衫飘拂鼓起长风,倒似要将他整个人吹起在半空中一般,衣带飞扬之间柔韧清雅莫名,发出秫秫清声,白影晃得一片缭乱,这少年真气贯以全身,如出鞘之剑,充满无形锐意,一掌尚且才到仙道面前,突而又不见,衣袖翻转,又变一式,片刻里已连转七八掌,飞点仙道面门各处,存心要叫他分心不暇。
仙道屹然不动,气势巍峨,暗中数他掌势,待算得第十掌时嘴角轻轻一笑,身形一晃疾点流川肩头。
眼见他指尖将至自己身上,流川收掌换指,双指如勾,击向仙道眉眼。仙道手指于半路回截他这一击,两人指尖相触,流川抬眼瞧他一瞬,突而指尖一错,纯以一指之力扣击仙道臂弯,趁仙道收臂的刹那时机,乃将自己手腕挣脱,疾退数丈。
仙道暗赞道:这小孩子武学愈发精进了!想起流川年幼与自己过招时也一味执着认真神色,心中笃意更甚,乃忖道:既是如此,更不能叫他任性妄为,伤着自己,今日便是叫他一百一千个不高兴生闷气,也少不得拼尽全力,叫他败下阵来,乖乖儿呆在府中。想到这出,旋即轻笑道:“你今日若不出黄泉,绝计赢我不得,枫,倘是你输了,我可要把你关起来了。”
六十四)攒眉
仙道话音才落,身形陡起,斗篷落在地上,凌空腾跃如巨鸟一般,轻轻几点,已至流川面前,行转间丝毫不需运气,正是轻功中极上乘的功夫,少林迦兰护法门的秘传武技,叫做踏雪无痕术。可于荷叶、密草、厚雪之上行走如飞,不留丝毫痕迹。但修炼极难,便是历代少林迦兰护法门传人也只十多人练成,流川当日习武时,安西曾说到此术。修炼踏雪无痕,需内心深厚浑沉,流川内心贯来不足,安西便以他门轻功传授于他,与这踏雪无痕,并无机缘。而今突见仙道使来,浑然轻巧,足尖略点后,疾行而前,使足底都平搁其上,以内力灌输全身,如八卦掌法中的趟泥步法。足尖与厚雪等物相触不过刹那,借微弱物力支撑,便身形飞腾,离开借力之物。心中不免一怔,奇道:这白痴何时学成此招?
高手相争,须臾之机也失不得,他性子单纯,心念一转间又暗道:这白痴往日浮皮潦草,总不肯认真同我比试,如今来得正好。不由得被激起全身傲气,眼珠莹澈澄明之极,长长睫毛轻轻一动,仙道卜一至眼前,他人已雀起九丈,宛若射向青空之利箭,笔直而起,衣衫飘舞恍惚之际已悬身于半空中,轻轻巧巧翻一个身,这箭便调转了势头,直逼地下仙道射去。
仙道五岁时在长夏草原与一干小儿打闹摔跤玩闹时,恰逢得一位古怪道人,这道满嘴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瞧见小孩子打闹,也不肯走开,竟站在一旁笑吟吟观瞧。
彼时仙道年纪虽幼,已显出十分的机敏百倍的聪敏,小小年纪身法灵活,如小豹般在草原上撒欢,还知暗中使小把戏小手段教对手认栽。那道人喜他根骨奇佳,是天赐的武学奇才,非要收他为徒,教授武功。这道人来历不明,不知去踪,眼光却极高明,终日里严加指教,不许小徒顽皮浑闹,才有今日仙道彰。
仙道于下处瞧见流川变招,只作微微一笑,等他临近时,清啸一声,身形翻转,湛蓝袍角飞舞间,恍若无数人影憧憧林林,不知哪个是实哪个是虚,虚实相合,转击流川。
流川轻哼一声,眸亮如星,身形半空中陡停,衣袖迫收卷起云雪,拂向仙道攻势,另一手游于云雪浪涛间,浑若水中游鲤翻腾逐浪,飘忽戏水不定踪迹,实则暗扣时机,以助旁攻。
这招玄妙,又有不同。原有武林前辈高人,喜爱游鱼活泼灵巧滑行水上,是为之绘百鲤跃波图,这高人日日对水观鱼,千百游鲤逐浪嬉水,鱼鳞闪闪鱼尾摇摆,姿态各异活泼灵动,忽然从这鱼行中悟出了一门至高的武学招式。
安西少年游历天下四方,机缘巧妙,得见此图,因他爱武成痴之故,始终念念不忘,饮酒畅谈时,忍不住将图中各鱼姿态都说给流川听,但游鱼姿态变幻无定,再要从中寻出机要,悟出身法和招式,且触类旁通,岂是寻常人可猜透的?也不过做个清谈罢了。
偏偏流川心地单纯执拗,他在军中习武时已无人做敌手,不由得思及安西字句,想那水中鱼蹿跃身姿,也是他天资慧极,竟隐约通晓了所含渺茫无着的身法招式,以长袖作水,手指化鱼,鱼水相依,互相维护,鱼变为水,水又作鱼,千变万化,繁复层叠,无穷尽也。
只是这游鲤行波着实太过虚幻,若要一招一招加以务实,更费时日,不过做寻常习练自搏罢了,现下仙道招招迫近逼他认输,对他原先所使各种招数又明了的紧,这才拿来相应。行招转换略微生涩,周转不甚如意。
两人腾转交替,不觉斗了百余回,流川自幼体弱,内力不足,久斗难以维持,若再纠缠,势必败下阵来。眼见仙道嘴角含笑气定神闲,只待自家颓然认输。
这流川枫傲意油生,当下撇嘴想到:我今日偏不让你如意。他性子倔强以极,心意一定,脸颊分明苍白如雪,身体里却好似陡又爆发十倍斗志,深吸一气,身形旋然飞转,招数变幻,再次击向仙道。
仙道情知流川力竭,胜败已成定局,瞧着面前少年脸白如纸,眉眼愈发乌黑分明,尚竭力支撑,心中大为不忍,只恨不能立时罢休才好,方要退身撤出相斗,却哪知流川竟突然提力再次回攻,眉眼之锐若无鞘利刃,锋芒毕露,脸上殊无半点血色,清丽面容更空茫虚幻了,心思一凝,忽然失惊道:糟糕,我一味要他服气,怎忘了枫生性最倔,宁可力竭而死,也绝不肯叫我得意。他身中蝶毒,寒气淤积五内,哪里受得如此竭力,若是毒发,如何是好?仙道彰啊仙道彰,你当真笨死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仙道顿时只觉手指骇的冰凉,一双眼倏然睁大,盯住流川,心中噗通噗通乱跳。
流川见他突然停身,自不愿趁他之危,攻势猛收,轻声道:“怎么,你道我已不能战了么?”话音才落,五内蓦然剧痛,一股腥甜直逼喉咙,当即喷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只溅得流川白衣上星星点点,仿若皓白雪地上落得一片猩红梅花,一颗心也好似一并吐出,身上竟空落落的十分阴寒。流川生性好洁,抬起衣袖来拭去唇角血迹,睫毛覆下时看到身上血斑,淡淡道:“唔,脏了。”抬起眼时才见仙道已飞奔至面前,脸上半分血色也无,眼中暗含着无限惶恐惊骇,眨眨眼奇道:“怎么?”
仙道指尖颤抖,双目凝视他片刻,忽的伸出手臂将他揽入怀中,哑声道:“枫,你运口气试试。”
他用力甚大,声音又哽咽不能出语,流川被他揽得动弹不得,不由一掌拍向他嗔道:“滚远些。”掌力才出,胸口突而大痛,竟又呕出一口血来。
那樱木花道原本呆呆站在一旁看两人比试过招,眼前繁花乱舞玄光乍现,所见都是虚幻人影,如此高明武功,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时瞧得呆了,流川陡然吐血,竟未曾回神,此时登然爆出一声大叫,直扑而来,口中惊道:“小狐狸,你受伤了!”心中刺痛,一双眼转而怒视仙道,一拳飞击他身上去,大喝道:“你这混蛋,竟叫小狐狸受了伤,老子便揍你!”
他是个直性子,拳头才出已知自家莽撞,这一拳倒不怎样凶险,只是他天生神力,拳头如铁虎虎生风,便是铜墙也能砸出个窟窿来,此时怒极更不留情,只道仙道定是躲得开的,哪知一拳飞去,砰的正中仙道脊背,倒将樱木唬得一跳,忙收拳道:“喂——”
仙道挨他一拳,浑若未觉,眼睛瞧住流川,全不知身旁还有旁人,柔声道:“快别用力,咱们歇片刻……枫,你现下觉得怎样?”
流川知他心中骇极,顿了一顿轻声道:“我无事,不过困得紧。”
仙道轻声道:“你自小爱困,站在那里也能睡着的……”吸了口气复又道,“……既是困了,就乖乖合了眼睡罢……”
樱木在一旁仔细凝目瞧流川神色,只觉哪里不对,抬头转向仙道,开口道:“喂,小狐狸仿佛大大的不妙——”眼睛转到仙道面上,不由大吃一惊,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那仙道每说一字都若费尽气力,眉眼沉郁眼眶赤红,面上都是泪痕,脸色亦如流川一般煞白,倒好似方才那番呕血,倒叫他也伤尽真力,不能维继。
樱木与仙道相识不久,平日里只见他眉目弯弯笑意盈然,从无动容之色,以为仙道是个极没心没肺的人。此时却仿若心思洞明,暗中道:是了,这小子一颗心都绑在小狐狸身上,若是——若是那小狐狸出了什么差错,这小子便也完了。唔,原来他竟这般——竟这般喜欢小狐狸。
他为人大大咧咧无甚心机,只爱喝酒热闹,想到此处,心中一涩,脑中怔怔的一片空白。
流川这一合眼,竟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仙道便一天一夜未曾合眼。樱木唯恐流川有事,亦寸步不敢片离,巴巴儿守在一旁,暗自瞧看仙道神色,却又全不知此人在想什么。待三井来府中瞧探,面色也是一般儿古怪。
樱木最怕猜人心思,又是着急又是烦心,只将一头红发抓的乱七八糟,再也忍耐不得,一把扯住三井袖子拽到苑中,翻眼喝问他道:“三井,你们个个贼眉鼠眼藏着掖着,不来说与老子知道,可是嫌弃老子么?”
三井将他手指拍开,没好气道:“樱木花道,你说谁贼眉鼠目?”
樱木急道:“你们个个脸色那般难看,莫非是——莫非是——”一双眼瞪着三井,生生将下面的话吞咽回肚中,无论如何也不愿将“小狐狸出事了”这六字摆明,心中呸呸几声甩头道:小狐狸狡猾之极,怎会出事,这话原就晦气。
三井见他满面皆是关怀之意,倒也不为难他,沉吟片刻挑眉道:“流川倒是无事——”顿了一顿,又叹一声,继而接道,“却也并非无事。”
樱木才吐出口气,一颗心方沉回肚中,听闻后半句,登时跳的寸丈高,急吼吼道:“你,你这刀疤下巴满嘴胡言乱语!什么叫倒是无事并非无事,究竟是有事还是无事,倒是明说,非要把老子急死么!”
三井抽出离殇剑柄在他头上敲了一击,骂道:“你这蠢材,听不懂话倒说你家侯爷胡言乱语。流川先前中了蝶毒,毒积五内伤了肺腑,此毒凶险,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好。他昨日力竭一战,催动了体内真气,那真气原为护住他心脉,一时遍体乱窜,倒险些蝶毒随着通到奇经八脉,如若那般,大罗神仙也活不成!”
樱木双目圆睁,听得背脊凉汗涔涔,失惊道:“那——那便如何是好?”
三井抬头远目,面上俱是怅然之色,待了半晌苦笑道,“是啊,那便如何是好?想叫他平平安安,从今而后便莫要再动武,便是动武,不动内力……只他生性最拗,凡事都当竭尽全力……”摇一摇头,不肯再说。
樱木想到第一回见流川,那少年银甲披雪,一尾长仞寒光绽起,将他周身映得光明白昼,一骑杀入阵中,数招内取一之仓聪性命,何等肆意痛快,再想到日后再要如此,说不定就要没命。他素性最不爱束手束脚,将心比心,想到自己若是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心中登时剧痛,胸中一股郁气散不去,突而噗咚趴到地上,一头撞向地上青石,咚得一声,倒将石头撞得四分五裂尘土飞扬。双手握拳,咬牙怒道:“是什么给他下毒,老子非要杀了这人不可!”
三井冷冷道:“下毒之人乃是他的亲生母亲。”
樱木双目圆睁,啊了一声道:“他亲娘?”因全未想到此出,不由得呆了,喃喃自语道,“既是他娘亲,为何要给他下毒呐……娘亲疼爱自家的孩儿,怎会……怎会这般狠心……”面上都是迷惘之色,忽又大声道,“老子决计不能让小狐狸死了,哼,日后他若敢胡乱打架,老子便揍他!”
话音未落,已有人在他身后冷冷道:“白痴,怕是我揍你罢。”声音冰冷清脆,那流川不知何时已醒转,披着一袭雪白长衣立在廊上,仿佛已待了许久。
樱木啊得大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指着流川哇哇叫道:“你这狡猾的狐狸,竟偷听老子说话!”
流川暗自翻个白眼,扁嘴道:“谁稀罕听你说话?吵死人。”说着打了个呵欠,抬手揉揉眼睛,转身又进去了。
樱木脸颊赤红,破口大骂道:“你这小心眼的狐狸,当真欠揍之极!”摞了袖子便要扑追流川而去,才要抬腿,已被三井拉住,回头不耐烦道,“你拉我做什么?”三井面上笑嘻嘻的都是戏谑之意,挑眉道:“他既醒了,便用不着咱们,莫在这里碍眼,随侯爷速速散去。”也不理樱木一脸惑意,拖住往外去了。
三井与樱木去后,偌大的兰陵王府更寂寥了,流川立在窗棂前,看见天色灰败暗沉沉一派萧条之意,满园奇花异树尽数凋敝在冬风中,眼睛眨了一眨,轻声道:“仙道……”
仙道静静立在一旁,听他相唤,便伸出手来默默握住他手指,柔声道:“这天灰了多日,想是还要下雪。你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流川长长睫毛覆下,咬住嘴唇静了半晌,亮晶晶的眼珠转而瞧著他道:“你生气么?”
仙道长眉微扬,眼睛凝视流川片刻,粲然一笑,轻声道:“我几时生过你的气不成?枫,你明知天下能叫仙道彰生不出气来的独你一人,我是永生永世也不会生你气的。”兀自顿了一顿,却又叹道,“只是我向来自认机变,怎一遇上你的事,就笨得糊涂起来,倒叫你呕血……”
流川举起冰凉手指去扯住他两边面颊用力一扯,撇嘴道:“我呕血与你何干,当真白痴!”
仙道被他扯得面颊大痛,不由得龇了龇嘴,索性抓住他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可怜兮兮道:“枫撇的这样清,可不是嫌弃我罢?”
流川见他又来卖乖,暗自翻了个白眼,又扯扯他面颊嗔道:“我从来嫌弃你,才知道么?”晶亮眼珠瞥瞥仙道,十分慧黠,旋即正色道,“仙道,现下和士开已死,我不日当回北边去,你待如何?”
仙道唔的应了一声,眼睫垂下岔开此话道:“你的手指怎的总这般冰凉?”一面说一面将流川手指合在掌心。
流川漆黑眼睛胶在他面上,待了片刻淡淡道:“此地非福地,不如早归。”抬声又唤他道:“仙道?”
仙道去揪揪他鼻子:“你说的极是,只是……”眉目依稀露出些惆怅之意,柔声道,“只是但凡想要离了此地,咱们又不知何时能见,我便……我便……”偷偷瞥流川一眼,忍不住拿头发去蹭流川,喃喃含混道,“枫,你明知我没人敢收留,竟也来嫌弃我……”
流川被他蹭的退后一步,小小脸颊都是鄙夷,扁嘴怒道:“少嬉皮笑脸!仙道彰,你当我不知,阿莫韩是你舅舅么?”
仙道仰头长叹道:“有这个舅舅,可真如没有一般……”眼看流川又要怒,忙接着道,“只是若离北齐,普天之下,唯独他那里可去。然高纬昏庸,并非傻子,势必不肯放我走,我思前想后,此事绝无计策可谋,也只能浑做空想罢。”
流川知他此话不假,长长睫毛微微一动,淡淡道:“仙道,我想去蝶苑。”
那七度蝶死后,仙道将其葬在蝶苑之中,与她那些血蝶相伴。这苑子座落幽静,又特意封闭起来,并无他人寻来,先前下得几场大雪,院中积雪未化,凝在竹枝上,风一吹便飒飒的落下来,满空都是干涩的雪粒子,凉意纷起。
七度蝶的坟冢在暗夜的阴影之中有微微起伏的轮廓,流川想到初次见到她时,她一袭紫白,身影在明灭阴森的树林中婆娑,衣袂飘舞,长发垂丝,从树上往下瞧她,已非寻常人物。她为他与仙道演了一出戏,叫他慢慢落入自己设下的迷局之中,曼衣迤逦,笑容温寒,天性凉薄,无物入眼,是流川所见最为剔透聪敏的女子。如此厉害的女子,身后亦不过一抔黄土掩身。
仙道立在他身旁,静静道:“她生无如意事,我胡乱做主,将她葬于此苑,也不知可称她心……”
流川于雪白斗篷下淡淡应道:“人都已死了……”手指暗暗握住七度蝶为他绣得那只荷包,面庞上俱是清冷淡漠神色。
他生下时便为母亲丢弃,昭府又无女子,与母亲这词缘分十分清浅,幼时看到旁人被娘亲疼爱,小小心中未免不生艳羡。七度蝶委实将他这艳羡希翼之情击得粉碎,白日里听到樱木发问,自己也不能答。
此刻他远远看着度蝶青冢,静寂幻灭,内心忽一下澈明,想来七度蝶少时遭遇变故不肯轻信旁人,之后深恨高澄辜负,致使性情凉薄,也并非天生心狠。世上诸事对错因故,旁人既说不清,又怎能轻易定论?想到身上所佩璧玉,垂下睫毛忖道:璧玉荷包,爹娘之物各存一件,流川枫总不至无父无母囫囵而出,已再好没有,她既身故,理当安息。抬起眼又凝视七度蝶坟冢半晌,转身离开。
六十五)冥冥
转眼日至岁尾,端月开岁在即,和士开死后,朝野大权多半转入高阿那肱之手。此人脑筋愚钝,凡事都不若和士开。又因高俨私地处置和士开之故,唯恐自家成了下一个人头落地的,未免十二分小心,但凡有事,便非要进宫面圣不可。高纬年纪轻,贪玩享乐已应顾不暇,哪里耐烦听他日日报奏,一来二去,生出许多不如意来,念及往日里和士开种种好处,更加迁怒高俨,在宫中与冯小怜饮酒取乐时亦闷闷不悦。
冯小怜伏在榻上暗自观瞧片刻,娇声道:“陛下有何烦恼事么,臣妾不才,也愿分忧。”
高纬抚着她云鬓嬉笑道:“那便为朕唱个歌儿罢,整日里闷在宫中,倒叫你这小山雀也要闷坏了。”
小怜撅起嘴来嗔道:“皇上又取笑臣妾么?若是嫌弃,便请直言,何必拿臣妾打趣?”说罢扭过身去。
高纬大笑出声,丢下手上杯盏,将她拥进怀中到:“心肝,朕宠爱你唯恐不及,又哪有嫌弃的说法,你既有心要为朕分忧,朕自然不会拂了你这番好意!倒也无别事,只高阿那肱太蠢,每日里面圣不休,将朕满心的欢乐搅得糊涂无绪,他又不知脸色,还进宫不歇,朕当真哭笑不得呐。”
小怜奇道:“陛下,那高大人很笨么?”
高纬抚着她细葱般的手掌笑道:“若不算很笨,倒也绝不聪敏。比和士开更是不如。”
小怜听到和士开之名,当即忙不迭抚胸皱眉,大为嗔怪道:“和大人既是死了,陛下还是莫要再提……臣妾一想到那颗人头……臣妾……臣妾便……”面色煞白,显是骇然之极。
高纬眼见得她那大惊小怪的摸样,肚中暗作一哂,兀自鄙夷道:天下女子个个都是一般儿的胆小怕事,整日里无非玩闹或是啼哭傻笑,哪里懂得这天下无论权势财物,都需靠手段杀伐方可保全享乐,难怪父皇曾说女子都是无脑之物,全做个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瞧瞧便是,当真不得,想也是如此。区区一颗头也叫她吓得这般,可笑!可笑之极!
冯小怜哪知他心中所想,随手去扯了一旁高阿那肱报来的册子翻看,果然事无巨细一一奏明,倒也难为那人,乃瞧了几册,已是不耐烦,丢在一旁娇嗔道:“陛下哪有空闲瞧这四方之民的俗事,这高大人身居高位,陛下又将一干大权交予他,怎也不知为陛下分忧?如若这样,不如交给旁人来做,只怕还好些呢。”
高纬爱她声如黄雀嘤鸣,随问她:“既是交给旁人,爱妃倒是说与朕,要交给何人?”
冯小怜眼珠一转,娇滴滴的道:“臣妾是个妇人,如何懂得朝野上的事……”玩着发鬓不肯答他。
高纬凑过头取笑道:“这里无旁人,爱妃只管说,便是说错,朕不怪罪你,如何?”
冯小怜明眸在他脸上暗暗观瞧片刻,皱了皱眉轻声道:“臣妾原是于朝事一点也不懂的……只是伴陛下久了,倒也常听得几个臣下的名讳爵位,陛下最爱提及的可不是高大人、穆大人、长夏王、恩威侯与那兰陵王么,想来能让陛下时刻记挂口中,自然有些不寻常之处……如今高大人不堪用,索性从其余人中再择能人,岂不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原痴恋三井,天下女子多半痴心,虽情知此情如若东流水,亦不能轻易或忘。待听得三井兵权全数交与流川,只呆在京中做个闲散王侯,每日里流连酒肆楚馆,想到三井性子桀骜,生来只爱沙场搏斗,哪里耐得住如此,总记挂寻着时机,在高纬面前说些好话,只是高纬多疑,只得将三井夹在一干人之中囫囵说道,一时话毕,那高纬突然抬眼看她,倒将她一颗心吓得噗通噗通乱跳不休。
高纬神色怪异,将她所言诸人在脑中过了一遍,歪在长榻上淡淡道:“爱妃记得倒清楚得紧……”又嗤的一笑,慢慢摇头道,“穆提婆如泥巴一般,实是朕也不敢用他,省的朕那皇弟又寻借口,将他除去……仙道么,此人每日嘻嘻哈哈,心中究竟怎生想法,朕也未可知,更加不敢用他。至于那恩威侯三井寿……性情古怪胡言乱语,全不将朕这天子瞧在眼中,哼,当真是狂妄至极,朕正要治他呢!”举起杯盏来浅饮一口,眼角转向小怜,似笑非笑道,“兰陵王么……”不肯往下说去。
小怜听到他说要治三井,心中突突直跳,又怕他生疑,不敢现在面色上,乃强自微笑道:“陛下,兰陵王如何?”
高纬把玩手上那只羊脂白玉盏,垂下眼皮轻声道:“爱妃可见过这兰陵王流川枫么?”
小怜垂眉扯着身上丝绦摇头,曼声应答:“臣妾无缘得见这位兰陵王……只听人说,兰陵王殿下生得便宛如画中之人一般……也不知是真……是假……”眼眸偷偷去瞥高纬。
高纬低声轻笑道:“画中之人?呵呵,世人多半也只能用这等庸俗词句来比他。此人就如雪山冷月,倘是朕天天与他相对,怕连神仙也不肯做了。”说着嘿嘿笑起来,眉宇之中颇有些惆怅。
小怜陪他一并浅笑了数声,支颐道:“那兰陵王既是如此人物,陛下何不将高大人的差事交给他去做,正是两厢便宜呢。”
高纬抬起眼瞧她,默默思忖半晌,摇头道:“你不懂。”将杯中残酒仰头饮尽,搁下杯盏长舒一声道,“朕拿雪山冷月比他,是因他性情寡淡清冷,从不愿多说一句话,也从未见他亲近旁人。冷月光明清澈,毕竟高高挂在天边,可见不可得,渺茫无着。此人如月,叫他打理此等凡尘俗世,朕如何忍心?”
小怜还要接话,高纬却不愿再说,指着殿中一隅案上堆得满满的卷册奇道:“怎么,朕的小山雀儿竟折腾了这些玩意来瞧,倒是大有长进了!”
小怜娇嗔道:“皇上又拿人取笑!臣妾自小长大,字也不识几个,怎看得了那些?也不知高大人从哪里寻来这些,叫送来于皇上瞧,这殿中也无别处摆放,索性叫宫里置了长案,姑且搁在那头,横竖占了臣妾的殿宇,好生碍眼的紧!”
高纬嘻嘻一笑,安抚她道:“你原是不耐烦瞧这些,只叫人一并搬去朕的书房便是……”停在那案前,弯腰拾了几册,略瞥一眼,朝小怜扬了一扬道,“和士开既是死了,留下满府的钱财物事,多得数也数不尽,朕令高阿那肱与朝长鸾带人分拣,好叫查封府宅,想必是办的差不多。这两个都是糊涂,怕又是难处置,丢在朕面前倒轻松,哼!”一面说,一面将手底那册展开细瞧。
小怜听他抱怨高阿那肱与朝长鸾蠢笨糊涂,不觉得一笑,慢慢往高纬身后踱去,正想说个笑话来讨高纬欢心,却哪知高纬面色陡然大变,啪得合了手上册子,高声唤道:“叫高阿那肱速速滚来见朕!”衣袖一展,又扯了几册来看,一时勃然大怒,索性将案上卷册尽数扫落地上,眼中阴晴不定。
小怜失声惊道:“陛下,出了何事?”眼睛转向地上那些奏册,要去拾起。外头已是一阵脚步,宫内侍高声奏报,声音传入殿中,回响不已。
高纬高声怒道:“旁人且退下,高阿那肱呢,还不快些滚进来!”
小怜见他勃怒,不敢忤逆,静悄悄退到殿后去,临着侧门瞧见那高阿那肱一路小跑进来,身上穿着青色便服,大约是来的匆忙,衣衫也未曾换妥。高纬不待他拜见帝尊,手上册子直拍到高阿那肱脸上,冷笑道:“他和士开背着朕将朝臣盯得死死的,若是不死,朕反倒怪哉了!这等物事还递上来,高阿那肱,你是天生就蠢么?!”
高阿那肱举袖拭汗,躬身道:“陛下息怒,此乃是,此乃是和士开一人所为,微臣实是……实是不知啊……”
高纬蔑笑道:“和士开与你蛇鼠一窝,素来关系亲厚,怎么,高大人竟不知?朕甚是稀奇。”拂袖落座,乃不耐烦道,“尔等先派人盯着仙道彰,又去盯住流川枫,究竟何意,一并说给朕,若有半字遗漏,高阿那肱,且小心你项上脑袋。”
高阿那肱忙应了声是,往后退了一步,仍旧半躬了身子,略略咳了一声,慢慢道来,
若论此事,高阿那肱却也是事后才知。和士开掌权十余载,惯来顺者昌逆者亡,但凡朝中每出一人,皆要将其查的仔细清楚,以防生变。那仙道自入京来,因同和士开交往甚密,又极讨陆令萱和胡太后欢心,倒也未曾令和士开生疑。
和士开为人粗鄙荒淫,却也颇好风雅,因邺城柒坊坊主七道蝶美极,时常到坊中捧场。他是一人下万人上的人物,回回必是七道蝶亲自照看,半年前却突而连着多日不曾见到七道蝶。和士开性子里本有些风流,听坊中说坊主近日都在西郊蝶苑住,当即派了身旁近侍前去拜望。哪知这近侍悄悄儿赶去,还未到门口,远远儿瞧见一道人影飞身窜入宅中,看身影好似是那长夏王。这近侍心中大疑,也未曾临门,急急忙忙回府告知。
和士开想仙道容颜俊美,年纪又轻,整日里也无甚别事,不过是喝酒玩闹,那七坊主极美,倘是心有慕恋,私下相会,做出什么风流事来,倒也算不得什么。再转念已觉不对,当即寻了一位极厉害的偷儿,授以千金,叫其匿在长夏别苑暗自观瞧,旁事无有,只需记住仙道每日几时出去便可。
那偷儿伏了数日,回来报于和士开,只说从未见其出入,偷偷潜到别苑里查看究竟,那苑中只有长夏三个侍卫,和士开所赐一干女子,俱被关在别处,苑中极是清静。
和士开心中更疑,要尾随仙道,又恐露出马脚,打草惊蛇。是以买通那柒坊杂役来问。那杂役每日在坊中打扫,并不识得诸位王侯,再三提点,才记得有一夜来了极俊的两位公子,好似天上之人一般,静静坐在雅座上喝了片刻茶,与坊主清谈半刻,旋即去了,再未现身。
和士开听他所言,这两人样貌打扮,其中一人必是仙道,那另一人竟依稀好似兰陵王的光景,登时大惊。
这事倘是换做高阿那肱,许是不愿多想。和士开却是宁做无中生有,也不愿放过蛛丝马迹之人,自此紧盯仙流二人,事无巨细一并记下,是才有了宫中审仙道,大殿问流川。
高阿那肱说到此时,偷眼看高纬沉吟不语,当即轻声试问道:“皇上,此事——此事微臣当真蒙在谷中,若是皇上不爱和士开这些册子,微臣只叫人搬去一把火烧了便是——”
高纬眼珠一转,抬手止住他话头,淡淡道:“如此说来,朕倒是走了眼,竟不知这蛮夷子王心机如此之深,还道他对朕一番忠心呢……”
高阿那肱看他面色阴晴不定,虽是愚笨,也知道君心不可测,莫要随意说话才好,脸上做出十分蠢态,呆呆儿瞧着高纬。
高纬将前后各桩思量妥当,突然嘻的一笑,起身拂袖往殿门走了数步,慢慢说道:“高阿那肱,若论懂得朕的心思,你等加起来也比不得和士开,啧啧,此人竟已叫朕那皇弟杀了,当真可惜呐……”
高阿那肱听他口气轻快戏谑,忙躬身尾随,赔笑道:“皇上所言甚是,微臣这脑子,向来不大灵光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转,故作为难道,“却不知皇上……现下要如何处置此事……”
高纬回身瞧他,脸上仍旧笑嘻嘻道:“高阿那肱,你与仙道交好,此人如何?”
那高阿那肱一年前在宫中饮宴,也曾为高纬问此,那时仙道乃是太后与皇上眼中顶受宠的人物,高阿那肱慷慨应答道:长夏王为人极好,微臣素来视他如弟兄,自然友恭。然而此时圣意有变,这话当是绝不能重言,待了片刻喃喃含糊道:“这蛮夷子往日里也不过是同和士开亲近,微臣实在……实在不知……”
高纬仰头大笑,抚掌道:“朕瞧你倒也不算太笨!不错,此人分明心怀叵测,却要装出温和亲善嘴脸来讨朕的欢心,如此奸猾阴险,将太后与太姬夫人一并糊弄过去倒也罢了,竟还妄图蒙蔽圣听,哼,这等人如何能留,务必除之,方安朕心。”
高阿那肱啊了一声,这一声啊得却是由心而发,见高纬眼睛转向自己,忙不迭再躬身道:“皇上所言极是,只是,只是这蛮夷子狡猾得很,未曾露出端倪,若是好端端的将他杀了,这朝野……这朝野必是哗然……”
高纬冷哼一声,用一根手指理了理衣上腰带,蔑然道:“那些个只知附庸的朝臣长了几个胆子,敢来哗然于朕?仙道彰早在长夏草原便该死了,留他多活数载,已算便宜他。他长夏族皆是乱党,将谋逆二字相加,莫非委屈了他不成?”
高阿那肱才要出言,高纬却又摇一摇头,低声道:“唔,朕怎么把兰陵王忘了!这蛮夷子倘是真与流川枫交好,谋逆二字相加当岂非将流川枫也一并牵连进去……”
高阿那肱不解道:“皇上,那蛮夷子既有谋反之意,已留他不得,既是牵扯到流川枫,索性将他二人一并处置了——”
高纬翻眼怒道:“朕若将流川枫杀了,莫非你高大人要披挂上阵,替朕去沙场同宇文邕争斗么?当真蠢笨之极!”
高阿那肱吓得一惊,噗咚跪在地上请罪道:“微臣乃是胡言乱语,皇上莫要生气,既如此——既如此——既如此倒要如何是好?”
高纬自上方往下瞥他数眼,突而展袖仰天,一阵狂笑,怒骂道:“可笑可笑!朕这皇帝想是天下最苦的差事,倒要如此蠢材来问朕拿什么主意,朕每日金银养着尔等,绫罗绸缎供着尔等,养出一群什么东西!”
高阿那肱往日里不过随在和士开身后做个附庸,哪里当真出过什么主意,又有和士开前车之鉴,更加畏缩不肯拿性命玩笑,高纬勃然大怒之际,将他吓得浑身都是冷汗,数九寒天里,额上全是汗水,跪在地上不敢发一言。
那高纬来回转了几圈,脑中纷乱,思前想后也不知要怎生处置仙道,再如何置办流川,想到自家臣子无一人可分忧,外有宇文邕大兵压阵,内有仙道这等心怀叵测之人,便连亲兄弟也妄图夺位,皇帝倒好似坐在热锅之上任人宰割,心中无名之火更盛,眼珠一转看到案上自己饮酒的玉盏,抓来咚的砸到高阿那肱头上。可怜那高阿那肱眼见得杯盏横飞而来,磕得额角鲜血直流,也不敢哼上一哼。
这殿中正是雷霆震怒,倒已将别殿俱数惊动了。胡太后此时正与陆令萱闲聊,听到宫婢相报,两人各自都是大惊,忙整理了衣衫一路急匆匆奔来,远远已听到高纬大叫,才进了殿,便瞧着高纬将案上之物全数丢向高阿那肱,胡太后不由长叹道:“倒是所谓何事,怎生发这般大的脾气,如此虐打高大人,如皇帝你这般,他好好一个人,倒要被打死了!”
高纬哼道:“太后知道什么,朕养的一群废物,打死一个倒还省心!”仍是气恼,抬起脚来要踢高阿那肱。
陆令萱忙使眼色,叫高阿那肱起来退到一旁,自己上前慰道:“高大人对陛下真心,如此责打,怕是伤了臣子的心。陛下好端端的同淑妃饮酒取乐,怎么突然震怒?若当真是高大人的错,交与廷尉府置办便是,何必如此?”
高纬由她一手带大,性情乖戾,此时不得发怒,登时嚎啕大哭,涕泪交零道:“朕这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一个谋反,二个二心,世上竟无一人真心待朕,你们索性一并将朕逼死了,岂不快哉?!”
六十六)凤箫
皇帝宣召的口谕传到长桥别苑时,越野已隐约觉得不对,因前来宣召的宫内侍是个生脸,忙敬茶请坐,陪笑道:“我家王汗每日里只知玩闹,这多半不知去到哪里,公公稍候,容我等派人去寻王汗回来。”
那宫内侍眼睛在他三人面上一转,乃笑道:“长夏王倒是好兴致,这般寒冬里,竟还出门闲逛不成?”在椅上坐下,看着越野一径笑个不停。
越野使眼色给植草,瞥到植草出门,这才又笑道:“不瞒说,咱们王汗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倒不畏冷寒,只脾性爱玩静不下,叫公公笑话了。天寒地冻,外头北风又刮得紧,公公出宫宣召,实是辛苦,今日莫不是刚好赶上公公当值,怎不见往日里常来的赵公公?”说着奉了茶盏递上去。
那宫内侍冷笑道:“咱家是婉凤宫中当值,平日里只管伺候太后她老人家,也没个空闲走动,并不识得什么赵公公。”将茶盏盖子揭开,入眼乃是紫澄澄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眼睛一转,面上已带了几分笑意,复又落了盖道,“今儿原是太后她老人家召见长夏王,也就少不得咱家这趟腿脚不是?”笑嘻嘻的将盏中明珠倒置出来,握在掌心。
越野点头道:“原来公公竟是太后身边伺候么?因王汗肩疾,已许久未曾入宫拜见太后千岁。小人更无缘得常亲近公公,唯恐失了分寸,公公平日倘是有空闲,尽管来这苑中小坐,我家王汗定是诚心礼待,欢喜得紧。”
那宫内侍把玩手掌明珠,淡淡唔了一声,轻声道:“日后能得闲来做不能,怕还要瞧今日皇上与太后见着长夏王,可得欢喜。”眼角挑了一挑,不肯再说。
越野听他话头,这召必非祥兆,登时心里一紧,暗自焦急道:也不知这高家皇帝同太后急急忙忙要见王汗,究竟所谓何事……世人都说高纬心肠歹毒,最喜无故杀人,我恐今日大灾临头,这可如何是好?!
正急的油煎火烧,植草已一路小跑进来,朝他点一点头,退至一旁。旋即便闻仙道门外轻声道:“不想出门半晌,竟又落了雪……”脚步轻微,人影卜进,先自抬手拍去斗篷上的清雪,又慢慢解了丢与越野,这才转向堂中,抬袖舒眉笑道:“我胡乱跑惯了,烦劳赭公公侯我。”
这赭公公忙起身摆手道:“王汗客气,既是回来,便随咱家进宫面圣罢。”
越野正要将心中所想说与仙道,急道:“公公稍坐会子不迟……”面上大是焦虑不安。
赭公公已起脚走到廊上,也不回头,高声道:“耽搁不得,长夏王速速进宫,莫叫咱家难做!”突地转身,朝仙道坐了个请姿。
越野还要再说,却见仙道朝自己悄悄摆一摆手,脸上仍旧笑意清浅,连斗篷也未披,同那赭公公一并出门,登车而去。
越野心中更急,眼睛瞧着那车马失了踪迹,不由得大声道:“植草,植草,我听那公公话头不对,怕是有灾祸来,咱们需速去兰陵王府!”
植草立在他身后,听他叫唤,当即沉声道:“王汗来时路上嘱托我对你说,无需走这一趟,只管在府上好自呆着便是。”
越野几乎不曾跳起来,急道:“如何呆得住?”
植草道:“你莫慌,此时去也无济。刚才我路上遇到王汗,兰陵王半个时辰前已被召去宫中,他只叮嘱咱们好生呆在府上莫要四处乱走,且喂好马匹收拾长物,静待消息便是。想来王汗那般聪敏绝顶之人,必有他的道理。”
鱼柱三人里头最憨直,方才越野说是有灾祸,正急的什么样,听到植草这一说,登时应道:“不错,汗王年纪虽轻,凡事自有主张,越野,你稍安勿躁为好。”拍一拍越野肩头,去马厩里喂马去了。
宫中车马脚程极快,不消片刻已到前殿,仙道从车上下来,远远瞧见流川那匹九丈冰站在殿前,由两名宫内侍照看着喂它吃食。不想九丈冰见生人围拢过来,立时一阵嘶鸣,后蹄飞腾,马鬃飘扬,竟要踢这二人。
赭公公先行入殿通报,留仙道候在殿外等宣,这仙道往日里常在宫中,因从不生气发怒,待人和善,宫中杂役俱都熟识,其中一名宫内侍不由得苦道:“这马厉害得很,奴才方已叫他踢了一脚,肚子上还痛呢……”
仙道微微一笑道:“兰陵王这匹坐骑乃是异域的马王,性子激烈,怎肯叫你二人亲近与它?”一面说一面走近九丈冰,抬手去抚它鬃毛。
那宫内侍不由得啊了一声唤道:“王汗,小心些!”生怕仙道叫马踢中,连累他二人受责罚。
九丈冰打了响鼻,一双大眼瞧仙道片刻,前蹄顿了顿地,由他去摸,神态甚是温顺。
那两名小侍面面相觑,暗自称奇,其中一人乃道:“莫非马也喜欢长夏王这般生得俊,脾气又好的人么?”
仙道轻轻一笑,走到一旁,片刻之后已有内侍传唤,宣他进殿。
高纬往日里若是宠爱何人,便留宿那美人殿中,一干朝臣若有机要报奏,当自去那宫见他,今日却大不同,竟未曾在冯淑妃的錾枝宫,而在帝殿书房。
帝殿乃天子居宅,气势与别宫相论,更添十分威严华贵。太祖献武帝高欢在殿阁设书房,内置万卷,古今史册谏言齐全。高欢出生渤海高氏,鲜卑人,少时家道没落,十分艰苦,后因北魏六镇起义,讨伐葛荣尔朱,拥兵握拳,宰镇朝野。后又经小关、河桥、沙苑等战,才有高氏坐拥天下称帝关内。想来献武皇帝唯恐子孙只知马上争天下而不知坐朝治天下,设此书房,勉励帝君明治,怎奈其孙高纬着实不爱古今之词,常年不入其中,枉费先祖一番苦心。
仙道一路进殿,所见帝殿苍凉雄峻,并无珠光宝气,壁上所悬,全然是当年兵马征战各处地图卷轴,上面山峦起伏,密密麻麻,为帝殿平添沉郁肃穆之气。再往里便是书房,果真四壁傫书长案置中,不见丝毫累赘摆设,高纬端坐案前,胡太后华服居在一旁,两人都是披金着玉,华光宝气,与房中格格不入。
反而流川衣衫极简皓白如雪,复又剑眉星目锐气迫人,浑身陡然凝结着高华尊贵之意,仿若这少年天生便该立在绝顶之上,俯瞰世人。
仙道素来不信天命,此刻亦暗自惊噫。那献武皇帝生平有子十五,最私爱者乃长子高澄,实盼高澄雄才伟志,他日称君四海臣服立千秋万代之基业。不想高澄虽有伟才,性子未免桀骜妄为,叫膳奴刺杀。流川为高澄私生,其名不在高氏族谱中,身上却佩着祖父献武皇帝佩玉蝾螈,冥冥之中万事好似自有主张,不知那高欢魂灵有知,瞧着书房里性情所为截然两反的一对孙儿,又做何想?
胡太后坐于一旁,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古怪,一双眼睛在流川面庞上游离不定,连仙道进来也不知。
高纬才见仙道,已扬声道:“长夏王来的好慢,朕已候了多时了。”慢慢从位上起身,走到仙道面前,先瞧仙道,再转去瞧流川,怪笑道:“朕好些时日未曾见你,倒不知可安好否?”
仙道垂眉微笑道:“微臣怎敢劳烦皇上记挂?想是心无旁物,是以无所思无所想,倒快活得很。”
高纬粲然点头道:“甚好,朕长闻游子思乡。想来若非朕叫三井寿以谋反的罪名,将你族人皆数杀了,此时你仍是那长夏的尊贵世子他日的草原之王,朕每思及此,不免唏嘘。恰好母后也在,她老人家极善,念你独身从长夏来这中原汉家,听朕所言,怕你思乡情切,故召你相见,以作宽慰。”
仙道听他提及当日长夏之屠,不由得暗自冷笑一声,心道:你若是曾有一星半点的唏嘘,只怕老天也要惊骇。尔蛇蝎之心,道我仙道彰不知么?脸上笑意反而更加盈然,忙朝高纬躬身一拜,又转向胡太后笑道:“太后恩宠不胜,仙道惶恐。”
胡太后仍旧神思不定,茫然不察,高纬先前已觉母亲古怪,此时免不得提声唤道:“母后——”走到太后身旁,顺她眼色望向流川,略皱起眉来道:母后此番头一回见流川,怎么好似呆住了一般?
太后为他所唤,惊了一惊出口道:“不知你父母何人?”这话却是问流川。
流川淡淡应道:“臣父为先帝臣,姓昭,名子光。”
胡太后喃喃道:“昭子光?”慢慢摇头道,“哀家瞧你倒眼熟得很,好似往昔一位故人……”说到此处,神色又添三分惘然。
高纬奇道:“故人?母后莫非认识昭子光大人不曾?”一双眼左右看流川,一时心中亦隐约觉得,这少年当真与什么人极相似,却又记不清了。
流川好似全未觉察他二人有异,眉目极其淡漠,不置一词。
高纬思了半刻不知所谓,又记挂立时处置仙道了却这桩心头患,便又转向仙道,嬉笑道:“你今日来的正好,宫中新得了佳酿,极是难得,朕也舍不得海饮,你既来了,赏你一盏御寒,如何?”拍拍手高声唤人道,“将前些日所得白露奉上一盏,于长夏王饮!”
仙道复再躬身谢皇帝赏赐,神情沉静之极,叫高纬丝毫端倪也瞧不出。心中不免长叹,果然高纬绝不肯叫一点祸患留存,殃及自家的皇位。
流川听到赐酒,乃轻轻蹙了蹙眉,仍是默然,胡太后自他进来时起已呆了一半,与他动静十分牵挂关怀,因见他皱眉,陡然想到自己初嫁高湛,高欢诸子均亲自道贺,那位献武皇帝与武明皇后所出嫡长子,俊美不若凡尘人物的齐王高澄来,面前这少年眉目清冷若冰雪,然眉睫翘鼻削尖下颌,俱与那齐王毫无异处,如同故世的文襄帝活生生端坐面前,将她背上窜出一背凉汗,失口暗惊道:这,这兰陵王为何这般肖似大伯?!
高纬却不知她心中惊动,眼见宫内侍捧着长盏,置了一鼎御酒行来,脸上笑意更深,轻轻说道:“仙道,你且饮了试试,此酿如何?”
仙道垂睫看那碧杯之中酒酿清澈,香飘四溢,微微一笑,双手举杯,便要饮下。
哪知他才伸出手,一旁流川突然冷哼一声,淡淡道:“皇上何故只赐长夏王?”
高纬笑道:“爱卿素来不善饮,朕自是知晓,怎舍难为?”
流川飘然而起,顷刻间已立在仙道身边,漆黑眼珠滴溜溜瞧着那杯,又抬眼看高纬一回,轻声说道:“此酿极好,饮也无妨。”衣袖翻飞之间已举起碧盏送至唇边。
这杯酒中大有曲折文章,仙流两个心中俱如明镜般知晓,皇帝赐酒如不饮,便是犯了大不敬之罪,相辞无门,唯有饮下。是以高纬才唤取酒,仙道已知大难将至,而那流川心意流转,亦暗下决心,便是冒着天大危机也要相救仙道。这一问一言一举,仙道怎会不知其意?但一想到酒中怕有奇毒,眼见流川将酒置在唇边,竟也猛的握拳,一双眼直盯着他举动,生怕出了闪失,伤及流川性命。
他惶急之甚,一旁高纬怕也未曾好得多少。这皇帝先传流川,再召仙道,便是害怕流川得知仙道传唤入宫,仗着手握兵权之机相救,如今宇文邕欲夺高家江山,正是高纬心头第一大患,需仰仗流川保自家江山牢固。然倘若流川当真不顾君臣之礼,冒然相救仙道,或是因仙道饮毒酒而死,生出什么逆反之心,其人独身在宫中,皇帝那千人御林军当即便会杀来相斗。想来流川虽有地狱修罗王之名,双拳难敌四手,未必胜得。
这毒酒招数,高纬想的分明,兰陵王不善饮乃朝野皆知,流川枫就是有心相救,也是无门。却哪知流川恍若毫不知酒中有毒,往高纬面上瞧这一眼,双目澄澈,抢夺酒杯的神色也宛如淘气孩童一般,酒杯送至唇边,竟当真就要饮下。
胡太后一直不错眼瞧他,见他举杯,竟骇的面色煞白,猛然扑上来惊叫道:“不可,这酒中有鸠毒!”一把夺过流川手上杯,酒水泼泻一地。
高纬本正在阻与不阻间游离,如今太后失言,脸色亦大变,眼见流川同仙道一并看向自己,不由狂怒道:“母后可是失心疯了么,胡言乱语什么!”拂袖转身。
太后慌忙掩口,因高纬脾性古怪,如她这亲生母亲时常也奈何不得,而今见其大怒,不免微微叹气。只此时倒也顾不得,离流川愈近,愈觉此子同高澄必有莫大牵连,索性直言相问道:“你的容貌,十分肖似哀家往日一位故人……此人并非别人,正是先帝的长兄文襄皇帝……”眼珠不错的瞧住流川,犹豫道,“……你……可知道此人么?”
流川长长睫毛轻轻一动,淡淡道:“他是生父。”
高纬不听则已,听罢顿时失惊转回叫道:“什么!”眼珠瞪得极圆极大,面色阴沉不定打量流川。
胡太后此时反倒镇定以及,突而一笑,曼声道:“哀家年纪虽大了,究竟未曾走眼……”眼珠转了一转,神色复杂怆然。
她原是安定郡人,其父胡延之,母亲姓卢,家世未必极富极贵,乃因生得模样标志,选入高家中为婢,后为高湛相中,封做长广王妃。在高家为婢时,每日里所见各王侯来往进出,因他高家男子,个个容貌俊美无俦,虽难免称奇,倒也不敢妄生高攀之念。哪知一日奉茶敬郁久闾氏,不小心将茶汤滴在闾氏襦裙上,官家礼法森严,当即拖了出去,要授二十鞭。这鞭打实是厉害,她垂泪啼哭,以为自家必死。
谁知天幸有命,高澄正巧路过,见她啼哭,大约心情颇佳,便即停身询问。问明原由哈哈大笑,摆手道:“二十鞭你这丫头如何挨得住,本王索性救你一命,进去向闾氏求个情,饶你一命就是,快莫再哭,本王不爱瞧女人眼泪。”当即转入闾氏房中,求轻发落,鞭责罢免,转入浣坊里做了一月的下女使唤。
她因捡回小命,未免有感齐王恩德,十分盼能偿报,日日留心齐王音讯。才听到许多关于这高欢与娄昭君长子的传言,乃是极嚣张极妄为极肆意飞扬的人,又极落拓极豪迈极聪敏,自幼为高欢私爱,日后定能成就大业。她想到高澄说话之时气宇轩昂眉目俊美神态,也觉齐王他日必将绝顶人上。
想来她此生与齐王渊源颇深,高澄再见她时,乃与同胞幼弟高湛一起,瞧见她时已不记得搭救之恩,只因她模样秀美讨喜,当即朝高湛玩笑道:“九弟,此女身段婀娜,又娇美难言,不如你向二娘讨去做妻妾罢?”
高湛那时尚幼,对这飞扬跋扈纵横肆意的长兄几乎言听计从,哪有不应的道理?当真在闾氏面前撒娇哀求,将她娶回府上,做了正妻。
她此生荣华,便于高澄两番相见而生。高澄高湛同胞兄弟,彼此关系亲厚,自然常相往来,她也自与这长伯熟了。那高澄博学广才又文武兼备,秉性十分风流,府上妻妾成群,皆多美貌,常在高湛府上吃酒谈笑,有一日饮得大醉,兀自笑语道:“本王此生如遇心爱女人,便是将身家散光,也愿博她一笑。”
高湛笑道:“大哥府上如花美眷如云如锦,难道俱非心爱之人么?九弟我可不信。”
高澄拍他肩膀摇头道:“我惯会逢场作戏,久了竟自己也糊涂了。府上那些脂粉且搁在一边,这天下倘若当真有奇女子,兄长便将父王所赐蝾螈璧与她,定要让她做天下最无忧愁的女子,她所出的孩儿则以此璧,我必将王权荣光皆数加诸。”
高湛情知兄长少有才干,为父王青睐,是故将高家一枚蝾螈璧赐之,此璧与高氏旁门皇胄所佩不同,乃高欢私物,见此璧如见父王。他虽同兄长亲厚无间,一时想到父亲独疼爱大哥,心中也未免酸涩惆怅。
那夜后兄弟各忙,未曾有聚,她因要临盆,每日静待候产,刺绣赏花时也听闻齐王击溃叛将侯景,以反间计乱梁、拓两淮之地,收复河南,已掌实权。然性子暴戾,常责骂仆役,又扬言要休齐王正妃另娶他人,整个齐王府吵闹不休。再过几载,她牵着高纬在花园玩耍时,齐王受魏禅前夕为膳奴刺杀暴毙。那番救命之恩,登华富贵提携之情,终未报偿,心中隐约憾事。
此后高家兄弟也未曾辜负献武皇帝的希翼,将这江山握在手上,次子与六子,六子传九子,她由长广王妃坐上皇后之位,眼见高湛每日饮酒欢乐,猜忌他人,同和士开两人将高家王族子孙杀的七零八落。高澄所出孝瑜、孝琬都为高湛所杀,或有莫名亡故,子嗣凋零。齐王这些孩儿,她只觉无一肖其父,也未觉伤悲,只独独见到流川,仿若高澄骨血,皆都只传于此子一人,心中大动。
六十七)皇传
高纬听胡太后一言,一双眼游移许久,盯在流川脸上不愿挪开,袖中拳头攥的死紧,暗自惶然道:他竟是皇伯父的孩儿?!只觉晴天霹雳。
他幼时同高湛并不亲近,因是嫡长子,分明当继承大位。然氏族残杀,父皇兄弟实多,彼此年纪相若。诸伯父之子大多不能善终,二弟高俨无论脾气气概又胜自己许多,他心中害怕自己做了皇权道上的牲祭,每日装疯卖傻,熬到父皇禅位,跌跌晃晃坐上龙椅,却仍不得安稳,常觉皇室中人人攒动,要来夺位,凡稍有异动,无论是否怀有谋逆之心,都即刻杀死,便连亲弟高俨,想到这弟弟往日嘲讽自己昏庸无能,也暗藏着铲除祸根的念头。哪知平地里又跳出皇长伯之子流川枫来,天下人都知皇祖偏爱长伯,若非突然遇刺亡故,高家天下多半由长伯这脉承继。又因他父子一味玩乐,江山不固,他人虎视,内忧外患,无一日安宁。
高纬并非傻子,这人心思变的道理,他少时念书就知,流川若真是长伯之子,则此事一经传出,天下必定哗然。长伯素怀雄心伟志,曾妄言要夺天下治天下定天下,以立高氏万代之基业,如此豪情旁人哪里能及?流川枫手握兵权,武功鬼神莫测,当真要打着皇长伯的名号反了,他高纬这皇帝必是坐到头。
思虑至此,心中主意顿定,暗暗道:为今之计便是将仙道流川一并除了,拼着朕这江山明日里便为宇文邕夺了去,也决不能留流川枫活命!
他脸上厉色大现,仙道冷眼瞧之,突然轻轻一笑,温声道:“陛下果非凡人,听到文襄帝幼子站在面前的音讯,全无半点欢喜感慨,怎么,莫非是想要杀之灭口么?”
高纬冷笑一声,森森说道:“哼,他说是朕皇长伯之子,有何凭证?空口白舌,这世上想做皇长伯孩儿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以为朕便立时信了么?”
流川长长睫毛微微一颤,手腕一转,从身上取了一璧,淡淡瞧了一眼,举到高纬与胡太后眼前,轻声道:“此物可算得凭证?”那璧莹光澈澈,上面盘着一尾蝾螈,眼珠直瞪,口阔头突,下方水波滚滚,雕工精致无论,一旁刻纂文小字写道:贺六浑。正是高氏献武帝高欢的鲜卑名。
胡太后只瞧了一眼,谓然长叹道:“唔,哀家已知你来历……”说毕突而一笑,拢了拢发髻,眼睛端视流川片刻,轻声漫语:“齐王性子狂傲,素来不将女子挂在心上,只独一人叫他爱恨终身,不可或忘。这女子倒也不枉齐王垂爱,其姿容绝世七窍心魄,小小柔弱女子,杀伐果决之处怕胜过不知多少男儿。她姓七,名道蝶,正是你生母。哀家与她少时曾有数面之缘,你眉宇下颌都似乃父,唯独嘴角神态像母亲更多些。她美得极了,嘴角倔强却又含笑,眼眸婉转风致嫣然,好似异花初胎般明艳无伦。哀家虽是女子,也唯独仰首,不敢比肩其美矣……”声音陡然凝转,侧向高纬,冷冷扬声道,“皇帝,兰陵王手执之物,乃是你皇祖私佩,见此物如见皇祖,便是你父皇这时也当拾身下拜,你竟不肯拜么?”
高纬眼睛盯着那蝾螈璧,眉目抗拒之极,先祖如天不可违逆,天子也不能例外,他心中恨极,却也不得不稍微躬身,朝那璧颔首做礼。
胡太后倦怠道:“如此,只怕皇帝还要圣旨昭告天下,将兰陵王身世言明才好。”
高纬忿然拂袖,冷声道:“母后莫不是给皇长伯的名号吓破了胆,怎生如此糊涂!他有此璧在手,便如同皇祖将高家江山亲手与他一般,朕若再下圣旨,难道要由着他骑到朕头上来拿了天子之位么。皇长伯正室乃是静德皇后,流川枫不过是皇长伯私生的庶子,怕是长伯一脉朕的表兄广宁王也未必肯认他这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弟弟,哼,朕又怎会下此圣旨?!”
胡太后默然不语。
此时有人与门外轻声说道:“启奏圣上,臣高孝珩奉太后慈谕觐见,已在书房外候了多时,微臣可得进么?”
高纬幡然转头,书房候道垂立之人正是文襄帝次子,广宁王高孝珩。他双目圆睁,陡然看向胡太后,怒道:“母后!”
太后默然道:“不错,哀家才见到流川枫,便知不对,是故叫赭公公去传了广宁王,孝珩他立在门外将此事听罢,孝瑜孝琬都故世,文襄帝这一脉他最年长,认不认兰陵王这幼弟,当由孝珩来定。”
高孝珩轻声道了个是字,迈步而入。此人身量颇高,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眉目俊雅,隐隐含着蔼然和粹的书卷气,只着了一身月白长衣,腰上系着玄色腰带,十分朴素清华,眼珠又澈,一双眼睛望向流川片刻,忽而微微一笑,退后一步,朝流川拂然见礼道:“父皇育五子,多亡故,我常叹兄弟凄零,竟不知还有弟弟如此酷若父皇容色,真真惊叹不及呢。流川,论年岁你最幼,上有五兄三姊,这排行已到九,倘不嫌弃,为兄以九弟相唤,你觉如何?”声音温厚舒展。
这位广宁王尚书大司徒同州牧高孝珩乃是高澄次子,妾侍所出。知识渊博,才艺双绝,书画音律皆通,喜奏琵琶,更擅丹青。曾与厅堂壁上画鹰,见之之人皆以为此鹰是真物,竟鸠雀也不敢近前。又作《朝士图》,轰动邺城。此人乃真君子,温雅和善,观之可亲。他兄弟皆死于皇叔手上,未免生出悲凉之意,早将那权势瞧得淡漠了,闭门绝访,仙道在京中数载,不过几面之缘,当即抬袖向他见礼,高孝珩亦悠然还礼,举止斯文。
流川自道明生父至此,无论胡太后出言或是高纬慨然不满,均神色漠然,仿若这两人所言与自己毫不相干,直待高孝珩见礼相认,长长睫毛动了一动,也复还见兄长礼数,口中所答漠然:“流川幼蒙昭子光养育,家父却为武成帝冤杀。流川枫不做杀父之人子侄,恕难从命。”
高孝珩听罢黯然一笑。
高纬听他竟不肯认高澄为父,不觉朝胡太后嗤笑,道:“母后您瞧,他竟不肯相认,那可更加怪不得朕了。”
胡太后淡淡道:“认与不认,他都是你皇长伯幼子。皇帝,你可还记得你那父皇大限之时的情景么?”
高纬想到高湛临故之前神思恍惚,在宫中疯癫自语,一忽儿恳求皇祖慈谅,一忽儿又啼哭不止或笑或哭,十分可怖,登时面色一滞。耳边听胡太后道:“你父皇为人本不坏,弟兄之中最敬你皇长伯。只权势金灿灿的,如何能不叫人蒙蔽了本性,待做了皇帝倒大变模样,杀伐狠毒,将你皇祖诸孙灭了多半。世有轮回,鬼神在侧,你道苍天可曾饶过谁么?你父皇亲见皇祖皇伯鬼魂,你不怕么?”她看着高纬嘴唇煞白,低笑出声,曼声娇语道,“哀家往日与和士开曾言,你父皇作恶,他和士开作恶,哀家亦作恶,想来都未必善终。你父皇与和士开虽非圣杰,却是胆大妄为狠了,未必害怕。哀家已享半世荣华,自也不怕。可纬儿你自小胆怯并非枭雄心魄,怕是熬不过。今日你若敢在你皇祖书房那面画像前,坦言说要杀他孙儿流川,无论你皇祖如何厉鬼责骂叨扰,你俱不惊怕。哀家就由得你去杀他,绝不出言阻拦。”
她说完手指一扬,指向高纬身后长壁,壁上献武皇帝神色傲然肃穆,威严睥睨,正冷冷瞧着高纬,画师神笔栩栩如生,那高欢犹若要从画上走出来般。
高纬浑身一震,挪避高欢眼神相视,熟料身子一动,画上献武帝眼神竟也随他动去,这一惊将高纬吓得啊了一声,几乎跌瘫在地。
胡太后失笑道:“纬儿怎么了?”又指高欢侧旁另一幅点给他道,“既怕你皇祖威严,便先瞧瞧你长伯也好。你出生时,他还抱过你一阵呢。”
高纬早知书房摆着祖父及诸皇伯的画轴,然高欢诸子均早丧,那时他年纪还幼,已不记得各人模样,此时随胡太后手指转去,高欢侧畔那幅卷轴上的男子容貌俊美无伦,剑眉星目,下颌略尖,器宇轩昂之中流露暴戾之意,一双眼珠最为出神,正冷冷盯着自己,半隙也未曾转离。他才瞧见这画,立时便知画上人物乃是皇长伯文襄帝高澄,这男子周身隐约飞扬跋扈,果然与流川枫倒有七分相似。
胡太后轻声道:“齐王生前只爱过一个女子,便是兰陵王生母七夫人。哀家情知他二人后来生出天大的误会曲折,以致不得厮守。便是如此,你皇长伯这一生,也独爱过那一人耳,否则也不会将圣祖皇帝的玉璧留于她所出的孩儿。皇帝,天下男子倘若爱惜心爱的女子,便格外疼爱那女子所出的孩儿。你若一心想要杀你皇长伯挚爱的孩儿,索性不如也求他宽饶,免得日夜噩梦,倒叫哀家担忧。”
高纬瞪着画轴上高澄冷冷神色,正要开口说话,再瞧那眼神一眼,忽的心头一震,面色大变,往后连退了数步。
原来他父皇高湛故世前夜,因连番见着亡故诸皇室生魂之故,只喊叫不休,他和高俨乃是皇后亲出,自然理当守榻,只是年幼熬不住,到了半夜各自昏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陡觉身上彻寒刺骨,登时惊醒过来,往四下瞧去,要喊宫婢添衣。
正是那刻,高纬曾在高湛榻前,依稀瞧见一道人影,冷冷孤立,面貌俱是模糊,然而那双眼睛带着十分森冷狠毒之色,就那般直直的瞧着高湛。榻上高湛亦瞧向那人影,双眼木然畏惧之极。高纬才要喊道父皇父皇,高湛却忽然高声惊道:“大哥——”当即颓死,轰然而逝。那人听到这声大哥,眼中森冷之意反而更盛,一直瞧着高湛咽气,方才渐渐淡了去。
这夜的光景时隔久了,早被高纬忘得一旁,此时幡然失色,正因画轴上男子那双眼睛,如那夜父皇榻前之人一模一样,想来父皇将高澄子嗣置死,这兄弟之情,早已淡薄了。高澄深恨九弟,定是要等其咽气才罢休的。
这惊吓自然比方才突见高欢更厉害几分,高纬手指颤抖,不由得大口呼吸,好容易将心气平定,转而朝着流川大声道:“朕——朕才不会——才不会去杀皇长伯的——皇长伯的孩儿!”一面大叫一面回头去瞧那画轴,不知是否心境使然,画轴之上的男子眼色大为柔和,已非方才戾冷的样子。
高纬惊骇连生,只恨不能立时离开这森穆穆的书房,可若轻易吓得退却,绝非他之本性,眼珠一转,已盯住仙道,蓦然唤道:“朕的御林军侍卫何在?将逆贼仙道彰拿下,即刻砍头处死!”
这北齐皇帝身畔有御林军一千人,皆由各军挑出,日夜值守皇城各宫安危,保天子无险。那殿外的御林军听到他唤,只应了一声是,顷刻之间已有十余人蹿入书房,直逼仙道。
那为首之人身影堪堪要近时,忽觉一侧一道极盛的杀气扑面袭来,竟将自己手上长刀也击得嗡鸣不已,不觉心下骇然,转而望去,那人一袭白衣,衣袂飘舞,,容光苍白,眉目漆黑犀锐,气宇高华以极,浑若无鞘利刃,叫人不敢逼视。这侍卫统领转念间已知此人是谁,旋即翻身拜见道:“属下乃是五品带刀段昶焱,奉陛下之命捉拿仙道彰,这厢参见兰陵王殿下。”
流川乌黑眼珠星光四溢明澈无匹,冷冷道:“拿仙道?”仿若自问一句,旋即突而唇角微启,露出极浅淡漠然一个冷笑。因他本生得奇美,这冷笑何等漠寒清冷,察觉也难,竟也恍若要叫天上明月也失却颜色般。
段昶焱瞧见他冷笑,心中恍恍惚惚忖道:常听说兰陵王殿下有地狱修罗王之称,怎么……怎么倒是这般清冷孤洁的人物,似他这等……似他这等……我若是宇文邕,必不舍伤他性命……”正在怔忪间,流川身影疾动,衣袖舒卷御风,突直逼高纬而去,两根细细如玉笏般的手指由袖中探出,蓦然擒扣高纬咽喉,那高纬呼吸一窒出声不能,双眼睁得极大,骇然瞧向流川,乃见这少年苍白面颊淡漠之至,长长睫毛微微覆下,轻声在自家耳畔道:“你若杀仙道,我便杀你。”
他一言既出,整个书房陡然鸦雀无声,高纬双眉倒立,若非身为流川所擒,恨不能立时将他杀死解恨,因发不出声,喉咙荷荷不止,一时脸孔也涨的绯紫起来了。
胡太后轻呼道:“兰陵王,还请放开皇帝,若有他求,自可相商。”
流川漆黑眼珠繁亮似星,在她面上冷冷一巡,长长睫毛微微覆下,衣袖舒卷,直退寸步,将高纬放开。高纬得呼吸气,弯腰连连咳嗽不已,暗自已然怒极。双指掐在掌心里,咬牙切齿道:朕定要——朕定要将流川杀了,以解此恨!猛的抬头望向流川,阴恻恻道:“流川枫,你可知自己已犯了弑君的大罪,罪当处斩么?!”
流川淡淡道:“我不擒你,未必便能逃过一死。”白衣拂雪,神态淡漠,丝毫无半点惧色。非但如此,那本该畏色大现,磕头求饶的仙道彰亦立在一旁,嘴角似笑非笑,安然自若,好似如今情形,与自己分毫也不相干,无非做个看客罢了。
那仙道眼睛同高纬相视,走去流川身边,伸出手来将流川细细手指握在掌心,一双眼睛瞧着流川,眼角眉梢皆流露温柔之极,慢慢凑到他鬓边轻语道:“枫,皇上已要被你气死了……”一面说一面朝流川眨了眨眼。
流川撇了撇嘴,欲将手指抽去。熟料仙道竟握的极紧,一时脱不离,只得先由他那般握了,两道漆黑剑眉生出凛冽锐利的杀气,冷冷瞧着高纬,冷哼一声。
他方才止宫中侍卫近仙道,又飞擒高纬出言不逊,实是随心惯了,做来一气呵成。然所对之人毕竟乃是当朝天子,如此铤而走险,将自家性命抛于不顾,只一心要阻高纬去杀仙道,这番情谊,仙道又怎看不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暗暗道:他为我当肯如此,我此生得他相守,便是吃尽苦头又有何妨?只可惜……仙道彰,你且如丧家之犬般无处可立身,无地可得安,又怎配得上他?!眼睛看着流川,陡然又将这等心境皆数收去,转念道:我怎可如此自怨自艾?枫若知晓我这等想法,怕是又要瞧不起我了……唔,我再这般就真配不上他啦。仙道,你身负血海深仇,心爱之人亦有虎豹伺身,需得速速脱离此地,决计不能叫他为你陷于危困之境。
高纬见他与流川举止亲昵无间,不觉微自一怔,只是仙道十分眉开眼笑,眼睛一瞧便更为盛怒,转身拍案喝道:“朕养的侍卫莫非都死绝了么,还不速速将仙道彰捉去杀了!“
流川全未将他放在眼中,眼中杀意毕现,轻声道:“我倒要瞧……是剑快,还是人快。”手指抚上腰上银带,那银带柔韧无骨,光泽隐现水银泻地,待他手指稍近,却泛出叮的一声极愉悦的轻响,恍若女子娇俏发笑。
自古面君不得佩兵刃,然黄泉此时不过一尾银带罢了,并不算得兵器。此仞戾气最重,不怀异心不认二主不肯近生。倘是随意持握,亦要被其逼人寒意所伤。此剑在沙场折杀宇文邕精锐兵马千计后,被传为兰陵王掌控地狱修罗之师的权杖,名声之炙,早已盖过那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孪生子碧落好些去。
素来黄泉有魂碧落有心,黄泉叮铃之音越清楚明白,则杀意也就愈加厉害。故此音又唤作离魂音。段昶焱自幼习武,与江湖颇有些瓜葛,怎会不知这剑的厉害?皇命如山,他离仙道最近,理当捉拿砍杀。然而性命攸关,不得儿戏。眼瞧着皇上与兰陵王两厢相戈,一双眼一忽瞧住高纬,又转向流川腰间长带,不觉大为迟疑。
高纬自登帝来,惯常随心所欲,哪里遭遇过这等威严扫地之际?见段昶焱不敢动手,突地直扑身侧那侍卫,一把将他手上长刀拔出刀鞘,双手相握,竟直直砍向流川。
胡太后才要开口,不由被唬得一跳,失口喊道:“纬儿!”音还未落,高纬的刀已近流川肩上,而流川背朝高纬,闻若未闻。
那刀离流川寸地时,旁侧仙道忽然长眉微动,轻轻一叹道:“陛下岂不知,刀剑都是凶器,不可妄为么?莫要伤着他人。”一壁说一壁探出手臂,好像要将高纬刀刃推开。
人手肉身,刀刃却是铁器,自然相抗不能,眼瞧仙道手臂就要被刀劈开,谁料刀刃陡然为一道劲力相击,发出嗡的刺耳鸣响,高纬虎口麻痛,把捉不得,手指一松,那刀横飞抛向半空,画了个弧圈,笃的插在长案上,生生刺进去半截。
桌案摇摆,顷刻书房又是哗啦一声大响,一张案轰然断成两截。
高纬并不会武,自然无那等本事,然仙道不过轻轻一抚,那手刀在半空游罢半晌,还可将一张黄梨木的长案劈作两半,这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当属罕见。那案断开时,高纬脸色突地灰白如雪灰一般,心中咚咚狂跳,一双眼瞧在仙流二人身上挪来转去,倒吸了数口凉气。
他原本只忌讳流川厉害,如今看来,这仙道彰深不可测之处,未必不如流川。如若自己非要杀仙道,怕是仙流两个发起狠来,将他这天子索性杀了也不可知。越想越惊,乃往后退一大步,颤声道:“你……”顿了顿又失口喊道,“母后!”
胡太后倦怠劝他道:“怎的这时皇帝才记得哀家的规劝,方才所言俱是听不入耳?”
仙道听她这言,转头淡淡看她一眼,嘴角轻启,分明是笑,而眼珠冰寒,无零星笑意。
六十八)声乱
那高孝珩已立在边角,看太后母子你来我往说了许久,此时书房忽静,一时别无动静,他却悠然转出,到高纬面前奏报道:“微臣方才听明陛下盛怒因由,这厢斗胆进言,陛下雷霆之怒,实有伤圣安,我等臣下亦不免忧心。此事需细细查明,陛下何不交廷尉府查办?”
胡太后轻声道:“孝珩毕竟年长,虑事周详,哀家听罢心中甚安。这主意极好,皇帝,你待怎样?”一双眼转向高纬。
高纬阴沉沉哼了一声,面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待了多久,才拂袖道:“也罢。只是廷尉府官职微小,如何查办得起?”
胡太后掩口轻笑道:“此事容易,只消将高大人朝大人一并派往廷尉府去办便是……”眼珠滴溜溜一转又道,“孝珩为人谨慎,性子又宽和,哀家极是放心他的,可叫孝珩一道随去,做个监察,也好添补高、朝两位疏漏之处,如何?”
高纬正有此意,听闻高阿那肱与朝长鸾查办,已颇显悦色,又听母后将高孝珩也摞了去,心中不由一乐,暗自道:果真母后才是顶顶厉害,朕这表兄从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向做惯好人,如何肯去理会高阿那肱和朝长鸾?想必是个虚应。只是他在朝中很有些清名,便是杀了仙道,只消他一声言,旁人却也不好非议。妙哉!当下点头道:“母后思虑的极是,便如此罢。”瞧了段昶焱一眼,低声道,“此事既交与廷尉府,尔等且退下罢。”
段昶焱应声携余众侍卫退出去,那书房登时又空旷起来。高孝珩便抬袖躬身询道:“陛下,臣等可退么?”
高纬唔了一声,转身而立,袖角拂了拂。高孝珩朝仙流二人略一点头,押后他二人徐徐退了出去。
高纬立在窗前站了许久,眼瞧着四周清静,突而转身向胡太后怒道:“母后,那仙道彰深不可测,现下如何是好?!”
胡太后在长椅上偎坐,奇道:“你现时倒知道着急,哀家方才一味提点于你,皇帝怎么却一个字也听不入耳?”
高纬怫然哼道:“母后一味为流川枫说话,何来提点?”
胡太后望他片刻,嘴角冷笑道:“你兄弟二人倘有先皇一半的手段,又何需哀家操心?皇帝且自己想想,哀家方才都说了什么?!”
高纬撇嘴道:“母后莫要拿父皇来比,儿臣愚钝,如何比的父皇?方才母后听罢流川枫是长伯的幼子,那番婶侄相聚,见流川要喝毒酒,竟不顾太后的威仪扑将上去,啧啧!”
胡太后噗的一笑,这回却是真真发笑,前仰后合道:“哀家只道你胜你二弟许多,未想也是个呆头鹅!你那毒酒可是要赐予仙道彰?倘叫流川枫饮下,他好端端在宫中失了性命,这北齐大军又由何人把持,皇帝竟不怕边关生变,军心大乱么?”
高纬呐呐不能出言,只听太后又道:“哀家知道流川枫的来历,想来天下事无不透风之墙,必有人也应知晓。他是你长伯遗腹子,母家虽是个歌坊舞女,既有先祖皇帝的玉佩加身,身份便也贵不可言,若将皇帝残杀同室血脉的风声走漏,天下人如何看你这皇帝?哀家那时便已为你我母子这一世荣华打算,生了降服此子的念头,故才招来孝珩,好叫流川枫认祖归宗,为你所用。他武功既高,威名又胜,偏巧年纪又极轻,自幼落孤无人教诲,自然不识人心,比那三井寿天真不知多少倍去。皇帝只需拟一道圣旨,将他身世一概隐去不提,只将恩威浩荡写罢,赐他高家的姓氏,与高氏同宗无异。此子本是你皇祖幺孙,占一个高字也不算捡了便宜,倒是若轻易辜负了皇恩,岂不是白眼狼遭天下唾骂,如此一来他当死心为你守国,宇文邕必不敢犯,这皇帝的位置便可安生,是不是?”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叹,摇首道:“熟料皇帝全不懂哀家苦心,先皇喜怒不于色的本事半点不及。因哀家拉拢流川,却非要与那仙道彰撕破脸皮,当即要杀他了事。常人言打草惊蛇,蛇必攻之的道理,不知皇帝可知?你忧心仙道彰恐生二心,为你不利,哀家乃是你母后,又如何不忧心此?只你既已明了仙道与流川交情深厚,理当更加小心才是,愈要杀他便愈发礼待和善,叫他不起疑心,则一击可中。”徐徐苦笑不止。
高纬面现惭色,轻声道:“母后,儿臣愚钝,不知母后的苦心……只是,只是如今仙道已知朕要杀他,高阿那肱甚蠢,朝长鸾也未必顶用,如何是好,还望母后教朕。”
太后拢鬓曼声道:“可惜和士开已为俨儿杀了……”想到一对孩儿都是心机不济之辈,未免又叹,顿了顿复道,“方才不过是借孝珩所言,先将眼前局势化解罢。哀家看那仙道身手武功不弱,他现今已知你要杀他,如何能够等死,必然要想法子逃出邺城投奔别处去。唔,需得将他定在中原杀了,免生祸端。”慢慢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支金簪交与高纬,乃令道,“也是该叫你那些帝听出趟差事了……”
高纬惊道:“帝听?!”手指捉住那簪,十分游离不决。
原来北齐皇室子嗣众多,未免同室操戈,为亲杀戮,高欢诸子皆有暗卫护佑,只是后来仍旧相杀不止,皇嗣族众罢免被杀太众,已独有皇帝才养得起暗卫。这些人授重金所招,个皆亡命之徒,从中尽选武功至高心思又深之辈,藏在宫中操习,只听天子之令,办十分机要之事。高纬素来不爱见这些个杀手阴测测的模样,亦未传办差事,听胡太后一言,不免颇感犹豫。
胡太后冷笑道:“怎么,皇帝方才在书房连天子之尊也不要,一味要杀他,这时又舍不得不成?”
高纬攥着那簪喃喃道:“……这帝听四十人都是绝顶高手……仙道自是必死无疑……只是,只是若那流川要敌,怎生是好?”
太后扬眉轻呼道:“哀家竟不知皇帝心肠这般软,若有违抗,自然杀无赦。哀家适前善待他,不过是为咱们所用。倘此子因仙道与皇帝你结下大仇,理当即刻杀之,他武功这般高,又被你委以兵权,宇文邕固然可怕,一时却也无关性命。此人若反,摧枯拉朽,如何是好?”
高纬大悟,叹道:“母后所言极是,朕即刻叫帝听追杀仙道彰。若流川识时务,便不要趟这浑水,自做他的兰陵王。若是一味阻拦……”说着冷笑一声转身往书房外去。
他行出书房,想到太后那等曲折的心思,也不免暗自心惊肉跳,一路忖道:父皇那等厉害狠心的人物,一生不知宠爱多少女子,杀过多少人,竟从未起过废后的念头……便是……便是她与和士开私通,也只做瞧不见,想来母后先做长广王妃,又封做皇后,并非因父皇爱之切,实是她手段心机,俱胜过别人之故。又想胡太后赞七夫人姿容绝世七窍心魄,却独叹美貌不及而非心机不及,原来如此!
高孝珩随仙流二人同出书房转出大殿,眼见前后皆是无人,不由得加快脚程与流川并肩,轻声道:“这京城长夏王已待不得了。”眼角瞥着前面喃喃嘱咐道,“趁天色尚早,速去,速去。”
他名声虽好,统不过是个不管世事诗书琴画的闲散王爷老好人罢了,无人将他放在眼中,自然也便平平安安。他此时与流川不过初相认,同仙道更是素无交情,却肯出言点醒,仙道眼睛瞧着旁处,口中十分谢他道:“仙道在此谢过广宁王善意了。”
孝珩性情温和,不觉轻叹道:“不过略尽一言,何敢求谢?孝珩乃儒生,只能求个安世立命,毫无功业可建,已十分惭愧了。”突而转向流川道,“父皇辞世已久,上辈恩怨因由,我俱不明。”顿了顿微微一笑,接道,“方才在书房门外我只瞧你一眼,已知你必是父皇骨血,天下再无第二人如你一般肖似父皇的了。你我同父兄弟,你自可不认我作兄长,我心里却实将你当做弟弟,便即唤你一声九弟如何?”未待流川相应,已连连摇头道,“皇帝十分记仇,今日书房违逆他意,日后定不会善罢甘休,你需万万当心。”一边说一边拾阶而下,出了内殿。
那些候在殿外顾马守车的宫内侍瞧见他三人,忙不迭一路小跑往这边来,天色擦灰,高孝珩眼视前面,神色苍茫喟道,“想来这一路必极惊险曲折,血光重重,真若逃出,天下皆王土,长夏王又能去向哪里……惟愿长夏王这一路多多保重,逢凶化吉罢。”
才说罢,他广宁王府的车马已至跟前,车上家丁躬身相唤,高孝珩瞧了流川一眼,揭了车帘入内,随车马去了。
那几个守着九丈冰照看马草的宫内侍都围在仙流二人身侧,赔笑道:“王爷,您的马儿好生性烈,奴才们候了半晌,无一人能近它身,倒是——倒是牵不得。”话才一半,九丈冰却已嘶鸣一声,撒开四蹄飞奔而来,凑近流川身旁静静立了,流川飞身上马,回看仙道,淡淡道:“你不上来么?”
仙道微微一笑,纵身而起,跃到他身后,突而嘻嘻一笑,张开双臂将他拥住。流川撇了撇嘴,暗自哼了一声,一扯马缰,九丈冰腾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九丈冰脚力奇快,四蹄如踏瑞云,顷刻便将巍峨宫宇甩在身后,仙道坐在马后,情知即刻便要设法出城,一路往塞北蛮荒之地投奔远亲阿莫韩,一双眼凝视前面掌马的流川,手臂不觉愈发紧了。
流川将马停在长桥别苑,冷声道:“你进去待备妥当。我遣车马来送你等出去。”说罢一扯马缰,九丈冰腾飞驰走。
仙道推门进去,就听植草先欢呼道:“王汗,你可回了,再若一刻迟生,越野定要拿我出气。”回头大声喊越野鱼柱两人出来,转头看见仙道神色不似往日里笑嘻嘻的模样,顿觉有变,忙收敛声音道,“王汗,出了甚么事?”
仙道见他三人已按照吩咐,将马匹拾掇周正,心中微慰,轻声道:“……咱们现下便要出城。”
越野与植草相视一眼,转身同鱼柱将什物放在马上,这才细声道:“王汗……咱们……咱们便大摇大摆的出去么?”又想起一事,忙问道,“那兰陵王……”
才出半言,外面有人没好气道:“喂,里头的人,速速滚出来,老子又不是车夫,没那闲心久候你等!”正是樱木花道。
仙道沉声道:“快些上车,务必天黑之前出城。”将门启开,看越野三人各负细软上得车去。
这车马委实华丽无端,雕得都是镂空菱花飞鸟,套着三匹马,脖子俱悬有兰陵王府府徽璎珞,穗子迎风扶摇,樱木花道懒洋洋倚在车架上,一头红发胡乱束了,琥珀眼珠上下打量仙道,好似豹子一般。等仙道也上得马去,突地窜上头马,扬鞭暴喝,三马同时嘶鸣,马车旋即飞奔。
这一路车马如飞,车中只听到轱辘声伴着马蹄笃笃声,外头依稀傍晚,天色更暗,当街买卖的小贩互相道别,收拾家伙回去,歌坊酒肆飘来欢声笑语,有店小二在门外招呼揽客,此起彼伏,仍是十分热闹。
那樱木驾车之术娴熟,掌着三匹大马不住呼喝,引马往城门处去,一路神色警惕,暗中顾视两旁往来行客,可有可疑之人。
车马转了四拐,陡然急停刹住,植草坐在一侧,不免窟洞磕向鱼柱身上,唔了一声。外头樱木乃用懒洋洋声音高声道:“大爷奉兰陵王之命出城,尔等混帐东西怎敢相拦?!”声音里隐约暴戾之意。
那值守赔笑道:“小的奉京师府尹大人之命,在此严查过往车马,大人瞧着面生,小的不敢私自放行,还望行个方便,由小, 的们查问清楚才好。”
樱木冷笑一声,懒洋洋抚着马鬃道:“此话奇了!老子往日里见高大人朝大人家中出入,好似连停马也不必,哼!倒不是老子面生,我家王爷千岁在尔等眼中比不得高、朝几位大人,是不是?!”
他往昔在晋阳城中吃喝打架,与无赖泼皮称兄道弟,自学的一套恐吓旁人,辞色俱厉的本事,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前拿高阿那肱朝长鸾引路,又用流川压人。其实这城门守备并无一人私自行便,只是原本便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拨,听樱木说起高、朝两家出入不查,那值守心中暗忖道:我这头未曾走过高大人朝大人府上,他等是否行便,倒也不知,这可如何是好?一时犹豫不决。
樱木见天色更暗,又瞧这值守神色迷惘,少不得将火催的更旺些,一并烧过这头才好,突然狂怒道:“老子本便不愿赶马,我家王爷只说一路报他名号,自可得方便,竟是哄我,哼,老子这就驾车回去,倒要问问王爷,可是逗我玩不是!”说罢手臂挥舞,扬鞭而起,将马车调转回头。
这招欲擒故纵使得极好,便连仙道在车中听见,也不由暗赞一声。那值守唬了一惊,暗自道:他既是个爆脾气,少不得先叫他过去便是。这车马是兰陵王府上无错,若是上头相问,只需往兰陵王头上推去便是,我人微言轻,如何得罪得起这些个王府家丁?是故忙拦了樱木笑道:“大人莫要羞恼,原是小的愚笨,耽误王爷的事,岂非是小的的过错,大人请出城,天色暗了外头路怕是难行的紧。”
樱木失笑道:“你这厮,非要老子发怒才肯方便,真是讨骂的紧。”说着从怀中抛他一锭银来,挑了挑眉,飞鞭赶马,由城门直奔外头。
他马车一路疾行,直出邺城又驰了数十里,这才堪堪停下,吐出一口气由头马上挪到车架上坐了,脑袋贴住车儿轻声道:“咱们已出了邺城,老子可算不枉小狐狸托付,将你们几个毫发不少的带出来啦。”声音甚是洋洋得意。
仙道在车厢轻笑道:“樱木,多谢你。”顿了一顿又道,“天色眼瞧着便要黑了,你莫非不回城去么?”
樱木扬声道:“老子那当然是要回去的。却不是现在。”
植草不觉奇道:“那是为何?”
樱木在车外将眼一翻,大声道:“咱们五人俱乘着一辆车马,这里离梁州还有些路要走,老子若是驾着车去了,你四个是要甩起两手两腿,漆黑黑一路走到梁州府不成?这般乌七麻黑,天气又冷,也不嫌脚痛么?”
他话音才落,越野便是哎呦一声,原来方才出城走得慌乱,竟只顾出去,忘了将马匹一并捎带,如今却要怎样好?这车究竟不如马快,耽搁日程,便多一分危险叵测。
樱木在外头听他啊呦,呆了一呆道:“谁肚子疼么?”旋即突而欢呼道,“唔,马来啦!”说着跳下车去。果然来路上隐约马嘶声,似是有马朝这边来了。
仙道当先从车中出来,仰头看到自家那匹雪白骏马踢腾踏来,而后再有三骏尾随,最末一匹马上坐着个汉子,自挥舞马鞭,驱赶马匹过来,姿态娴熟,却并非流川。
樱木同这赶马的仿佛极熟识,还未等他下来,已笑嘻嘻的叉了腰喊道:“老五,你来的好慢!”又回头去喊仙道。
那老五从马上下来,牵着那匹雪白的头马往这边来,上下打量仙道,旋即拱手道:“恩威侯府上马夫何五,奉着兰陵王和侯爷的差遣,特来为长夏王送马。”
仙道看他眉宇粗犷豪迈,颇有燕赵豪杰的慷慨之意,亦端正回礼,温和应道:“劳顿车马,仙道这厢多谢了。”
何五呵呵一笑,摆手止罢,乃向樱木道:“兰陵王与侯爷都等着樱木大爷呢,这便一道回城中去如何?”说着骑上马去。
樱木转头看仙道一眼,闷声闷气道:“小狐狸叫我对你说,一路多多小心。”扯了马鞍跨上车去,甩一甩手上长鞭,便想要抽下一鞭驾了车去,等了片刻歪了歪头,将眉蹙起,思量了一会儿,突然又道,“这个……这个,古人言,高山流水万古长青……仙道,你可别死在半路上,叫老子瞧不起你!”一言既罢,挥手扬鞭,头马长嘶,车随着马一起驰向邺城,拐了几道,便消失在眼中。
植草看樱木离去,自己骑在马上喃喃道:“高山流水万古长青?那是什么……古人几时……说过这般的话……”望向仙道,满面模糊。
仙道情知必是樱木花道胸无寸墨,将山高水远后会有期学错了,却也并不回应,抬头向身后看去,淡淡道:“前面即是梁州府,快些赶路要紧。”说着一踢马肚,当先飞奔而去。
六十九)落曦
他四人快马加鞭,一路未曾稍作半刻歇留,终在掌灯时进了梁州府城。这梁州府上接池安,下引邺城,地势恰坐于北齐两处极重要城邦正心,来往商旅无论北往池安或前去邺城,都需留在梁州稍作休整,喂马打尖,一来二去,竟将这不大的州府变得十分热闹,州府城心横竖东西二街上遍布客栈酒肆茶馆,以供过往路客歇脚之用。
仙道四人到得城中时,街上俱以悬上灯笼,冬风夜寒,那些灯笼随着北风来回摇摆,红通通黄橙橙的映在地上,倒添了许多暖意,客栈中晚饭住店之人络绎不绝进出接踵,伴着店家浓郁的梁州口音,当真个透出烟火世俗气味。
四人沿着东街一路往西,只瞧得眼花缭乱,那植草行了半街,不由得转向仙道问道:“王汗,咱们今夜,可是要在此地住店么?”
仙道嘴角微扬,尚未开口,越野却先应声道:“我方才一路来,正想起一事,”见植草鱼柱都望向自己,便低声道,“咱们现下要出北齐,想来那高皇帝必不肯轻易叫咱们脱身,若还是王汗王汗这般的叫,岂不白白招人来?需得改了称呼才是。王汗自然叫不得,应叫公子,方才适宜。”
他几人唤仙道王汗久了,突地要改口叫公子,一时你瞧我我瞧你,虽心中称是,却只觉别扭之极。
四人马停得久了,那客栈的小二正锁在门板后面希拉着脖子迎候客人,只道四人商量住店之事,立即将手从袖中抽出来,往街上走了几步高声笑道:“几位客官可是要在我梁州府落脚寻个住地么?”
仙道看他团脸和气,也是微微一笑,在马上点头道:“正是行了大半日的马,这厢倦的紧,要在城中寻个地方美美吃一顿睡个饱,明日方好赶路。”
他四人此时均已换了寻常衣裳,看来平常无奇。只仙道自来生得极俊,虽是灰衣旧帽,他舒眉朗目这般微微一笑,竟也叫人如沐春风。那小二暗自赞道:这位公子衣饰平平,倒叫人好生舒服得紧。登时心中生出亲近之意来,回头指着自家客店道:“倒是公子几个会选地方,竟到了我家门口,那东边都是大客栈,气派得紧,天还未黑时已叫人住满啦,倒是我家这等寒酸地不起眼,如今还有好些空房,不知公子可还瞧得入眼不曾?”将冰冷手掌揉搓些刻嘻嘻笑道,“公子但请放心,咱家店虽小,倒是麻雀肚里五脏俱全,绝不致委屈了公子几个。您瞧如何?”一双眼从越野植草鱼柱脸上转过,留在仙道面上,显是生意做得久了,已会识人,心知这一干人中乃由仙道决断,是故终只笑吟吟看仙道神色。
仙道听他口音儿麻利爽快,旋即轻声道:“也罢。如此寒夜叫你立在门外迎客,倒是难为了,索性便住下。”说着从马上跃下地,拍了拍袍角,昂首先往里走去。
那小二将他几个马牵了,一溜小跑去旁侧马厩里系了,又急忙回来挑帘子,应承仙道几人进去,乃高声喊道:“掌柜的,来客啦!”
越野抬脚才入,不由得扬起眉来,原来这客栈实是太小,非但马厩门扉,都比旁家缩了一倍,竟连客堂也不过摆着三张桌子,堂间悬了几盏灯笼,空荡荡全无一人,那老掌柜伏在案后,竟是睡着了!
那小二一声高喊,倒将老掌柜唬了一跳,腾地醒了来,大约是睡得糊涂了,口中梁州话咕咕哝哝说了几句,大约是责备这小二冒失惊吓自己。眼睛看到堂中旁人,才恍然从柜后迎出来,连连拘礼道:“稀客稀客,几位客官这是要用饭,还是要住店?”
那小二低声道:“爹,你莫要闲话。”又转向仙道笑嘻嘻道,“公子,天冷畏寒,小的给您烫壶酒暖暖身子如何?”
仙道轻笑道:“甚好,难为你周到。”说着从袖中取了一锭银放在他手掌上,伸了个懒腰,往身后瞧一瞧,又嘱咐小二道,“咱们马累了大半日,还要烦恼小哥记得喂它们些马草才好。我几个现时累得紧,现下骨头生痛,只恨不能立时躺下,不愿规规矩矩坐在堂间用饭啦。便引我们去客房,将酒菜一并送到楼上房中去,好叫我等吃完就可睡下,可好?”
小二笑嘻嘻道:“客官但有吩咐,小的怎么不从?”将银两往半空一抛接了放入袖中,抬手去提了一旁油灯,往柜上摸到客房钥匙,脚步轻快领着仙道几个向楼上去。
他厅堂狭小,是以越野几个瞧了堂间,倒也不指望那楼上客房怎生舒服适宜,横竖躺一夜,天明又要赶路,无甚要紧。哪知慢慢上去,眼中所见逐渐开阔,楼上只有四间客房,两两相对,小二去将门开了,里头布置的干净整齐,用物一并俱全,全无半点灰尘。
这小二将两间客房的灯都点了,又端了椅子请仙道坐,仍旧笑嘻嘻道:“小的方才在外头说店中尚有客房,倒也未曾说瞎话。我家铺子实小,住不得几人,原是小的原来的房子改做的客栈。因娶了老婆,眼巴巴一家子指着这客栈糊口,偏巧积蓄又寒酸,购不下别地,叫公子们见笑了。楼下那掌柜是小人的岳父,老爷子年岁大了,眼神腿脚都是不好,烧饭热酒的是小人的娘子,人手虽是少了些,倒也不敢扯谎欺瞒,公子们若是夜里有吩咐,只管高声叫小人,定是随唤随到,决计不偷懒的。”
仙道听他一席话,当即应了一声,又随口点了些菜,好叫他随热酒一并送上来,少不得因他口齿机灵应付麻利,又赏他一锭银,瞧他一溜烟的下去了。一时只听见那小二在楼下客堂高声唤自家娘子烧锅做饭,合着老掌柜满口梁州话,楼上几人竟是一语未发。也不知呆了多久,越野突而开口道:“眼下咱们才到梁州府……如此北去,怕是还需好几日才能出关……”后面话渐渐没了声响。
仙道一路已将宫中发生之事说与他三人听了,说到要紧时,三人俱是惊得脊背生冷,当日长夏遭屠,仙道受旨入京,做了质子,数年来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时日久了,他又聪敏百变,与汉臣皇帝关系亲密,仿若毫无间隙。那皇帝如今说翻脸便翻脸,立时就要相杀,想到前路叵测难料,未免心生惘然。
越野等了一等,叹了口气又道:“只是没想到,兰陵王竟是……竟是那等出生……所幸太后倒有几分仁念,也不知可能劝住皇上……”
仙道听他这言,微微冷笑了一下,挑眉道:“仁念?”眼中冰寒刺骨。
植草正要附和越野,这时不由转望仙道,奇道:“王——公子,越野说的不对么?我听你说,她处处帮你与兰陵王说话,并不是坏人啊!”
仙道轻声道:“坏人两字,她莫非要写在脸上叫你瞧么?”将眉头慢慢展开,看着房中三人,眼珠明亮之极,徐徐说道,“有些人一眼瞧着便知不善,自然提放于他,处处小心。然另有人表里和善内里蛇蝎,阴谋只肯搁在肚里,这人岂非比那些明里不善之人更可怕、更可恨?”
越野点头道:“正是,听王——公子这般说来,莫非那太后竟是极坏的人么?”
仙道低头轻轻一笑,暗自道:古语有云:子不教母之过。枫那等澄澈孤洁的性子,自是昭大人一手所教。我这顽皮敷衍的脾性,亦是自小在草原长大,胡闹惯了,到老死也未必改掉。则高纬之荒淫狠毒,高俨之骄纵倨傲,这兄弟两个都是那女人所出,子是昏君,变丝毫没有她这母亲的过错?
鱼柱坐在门边,听他三人互相说话,并未发一言,此时却突然开口摇头道:“我就是不明白……”一双眼瞪着仙道。
越野知他脾性耿直,回头笑道:“这却好办,咱们公子最是聪敏机智,鱼柱你但凡不解,尽可言之。”
鱼柱眼珠仍旧瞪着仙道,等越野说完,顿了一顿,大喇喇问道:“王——公子,我鱼柱纯是个粗人,不懂得遮遮掩掩,若是说错了话,你且别见怪。鱼柱便是一事想不明白——你与兰陵王爷乃是——乃是——乃是那般要好,怎的咱们自出府到此,他竟现身也不曾,鱼柱不明白,难道你两个——你两个是吵架了么?”
他话音未落,那越野心中直道了一声:哎呦!原来他和植草这一路也是一般儿不明,暗自只瞧仙道神色,果然自家王汗每每停马,必要忍不住往四周瞧顾一番,眼中隐约期盼焦急,越是往后越是惆怅,心中所思为何,他几人当然明了。
仙道一路过来,心中便只存此一事。一时自道:我是逃难,又非踏春,他不伴我,又有何妨?一时念及走时匆忙,便连道别也无,若当真就此一别,如何放心得下?再一时突又想到京中杀机重重,倘是流川出了事不能前来,只恨不能立时调转马头回去邺城,定要瞧见流川平安无事才好。这般一忽儿心忧一忽儿心酸一忽儿心伤,他自己也是不安。
那鱼柱三人一齐瞧着他,仙道当即微微苦笑道:“唔,我也是想不明呢……”
越野三人互视一眼,心中都道:只怕咱们的王汗又不知做了什么好事,惹得兰陵王生气。若是没有,他二人情谊这般深厚,又怎能由他一人出关?再想到仙道往日惯来油嘴滑舌嬉皮笑脸得狠,倒也非奇事,不由各自点头。
不多时小二已送了饭菜热酒上来。梁州府如今繁盛,毕竟也不过小镇,菜肴精致华美自比不得邺城的酒肆饭馆,不过是大碗的六样,清蒸虾米豆腐脑与鲜炒牛肉都做寻常办法,又有一碟豆泥鸡,倒别开生面,将那土豆蒸熟打成泥,再揉成丸子,放在油里炸了,一只只金黄滚圆,码在红椒的鸡块正心。小二搁下饭菜和酒,又同仙道顺口说些家常,不过是年景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偏生这年冬日又冷得厉害,一面说着连连摇头叹息。
仙道见他面色做苦,乃安慰道:“总归穷人有穷人的过法,横竖有这么个店铺撑着口气,只是少不得要勤俭些,日日计算柴米了。”
小二嘿嘿一笑摇头道:“我瞧公子你谈吐气派,绝非寻常,想是定然出生不俗的,见得世面多广,小的这等连大字也未曾识得几个的粗人万万不及,自然信你。只若是日子熬得苦些,太太平平安生倒也还罢。这世道极坏,如咱们这些人,便好似那烧饭腾起的烟尘般不定,这才是难了。”眼睛看几人吃得差不多了,便手脚利索的过来收拾碗筷下去,稍带片刻又提了热水送上。
等这小二道安下去,老掌柜腿脚蹒跚去闭了门,收捡熄灯,再无旁余动静。窗外东西大街上无一个行客,北风呼啸,将各店门口挂的灯笼吹得乱抖,地上影子交错犹如群鬼夜出,十分清寂诡谲。
仙道立在窗前瞧了片刻,暗暗道:时日艰难,非但寻常人家惶惶不安。奸妄之辈如高阿那肱朝长鸾等,也未必安生。和士开权倾朝野何等厉害,到头来仍不过一死,高、朝等人尚不及和士开零星,伴君如伺虎,祸福相依。揣测君王的喜怒,就好似要拨开云雾瞧见天光一般,当真极难。若要太平世,需得圣明君,古训果然不错。可惜良将易得明君难求,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哪里寻得那般无懈可击的完人,治出开明盛世?可见世上之事多半有憾,不能周全。想到这处心中未免一紧,世生万物,自己与流川又可得周全否?乃不由喃喃念道:“枫……”神色略现凄忧。
因恐夜里有事,几人定下时辰值守,越野正是排头,在房中坐了许久,眼见仙道毫无睡意,轻声咳嗽,低低道:“明日大早便要赶路,王汗莫不是日日与兰陵王相伴,一夜不得竟也害出相思病了么……”
仙道展眉轻笑道:“正是正是。我思枫若狂,夜不能寐……越野你既是挚友,需寻个法子治我一治才好。”
越野暗地里道:这般嬉皮笑脸,定是如此得罪了兰陵王,还说不明,你道谁信?才要哼一声接话,却听得头上屋瓦砰的落地,顿时一惊。
仙道按住腰上夜歌沉声道:“有人!”眼中锐光折现,将桌上点灯用剩的半只残烛拾起,指尖注力,侧耳细听片刻,借手腕机变拂然击出,那残烛横飞如箭,撞破窗纸,呼啸而出,旋即无声。
越野道:“我出去瞧瞧。”就要转身,才迈一步,已为仙道拉住,只见仙道将手指按在唇上比划个噤声之意,凝神屏气静听。
鱼柱植草显也听到动响,转到房中,才要相问,窗外发出一声凄厉猫叫,声音极尖,听来叫人浑身做冷。
仙道轻笑道:“来便来,何需装神弄鬼?”夜歌哗然出鞘,刀风才起,房中灯火昼熄,四周昏暗,唯独刀光掠白披虹浑若闪电,在暗中斜斜画了一道银钩,刺向窗去。
三人就着这道光,依稀所见一物伏在窗棂上,透出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好似一只巨大蝙蝠,刀光所过,那物折然惊起,猛地抓开窗纸,探出半只头来,将舌一伸眼一翻,桀桀怪笑三声,往身后扑腾而去,衣影乱舞散开,如吊死半空的鬼魂。
植草惶然道:“这……这究竟是人是鬼?!”眼睛盯着那人在窗外的影子乱晃,心里好一阵噗咚乱跳,手心渗出汗来。
那人半空影舞,突然荷荷一声,果然直往窗口跃来,身形之快,只瞧见影起影落,连人也不见,顷刻已至窗外,转首瞧着屋内,身子浮在半空。
这下却连越野也失了一惊,原来方才折去那厮丑陋干瘦面色枯黄,此刻浮在窗前这人却一身雪白,一头白发随衣衫曼舞,临风飘忽,一张脸也是惨白阴森。
仙道与此人相视一眼,突而一笑,拂袖道:“既来之,便请进。若不进,则速去。”衣袖聚气,屋中大风肆起,轰然劈向窗外那人。
这人本以绝世轻功立身,风既止,不能定,身影一摇,往旁避去,仙道夜歌不错间隙,随袖风连点三下,刀光为风吹出千万道光影,齐齐击向那人。
光起光散,不过转瞬,屋中又回落一片漆黑,屋外也已无声,只听北风吹树,呼哧作响。
仙道将夜歌收回鱼皮鞘里,见身后三人仍旧不动,不由笑道:“不速之客已去,你们到发起呆来。”去拿了新烛点灯。
植草脸色煞白,眼睛不住瞅着窗棂,眼前仍旧留着那人枯瘦诡谲的面孔,向仙道道:“这人是谁,怎的一会子黑衣一会子白影,当真吓人!”
仙道将桌上器物一一扶正,低头轻笑道:“难怪你惊吓了!原是一黑一白两人,来回错乱相现,好叫你心神不定,待机出手便可得逞。本就是装神弄鬼的把戏,我瞧他二人武功虽不凡,尚未跻一流高手之境,不过噱头唬人。”
越野叹了一声,握了握手上腰刀道:“除了王汗,我等都是武功平平。他们轻功又那般高明……”愈发为前路担忧起来。
仙道暗自忖道:那又如何,枫的轻功胜这两人百倍呢。他二人本来指着声东击西,将我引诱出去,另一人伺机进来,将越野三人杀了,再一并攻我……雕虫小技便要取仙道彰性命,也未免太小瞧我。
这番暗斗过去夜色极深,窗外冬寒刺骨,冷风成冰。仙道与越野那屋窗棂坏了半面,冬风从外头直落落的吹进来,整个屋中如浸冰窖一般。直连那灯烛也吹得摇摆不止。植草打了几个寒颤,向仙道道:“这屋子现下睡不得,王汗还是去我们那屋歇息才好,莫要吹了冷风生病,那可使不得。”
仙道抬起袖来挡住风头,听罢回望他轻笑道:“我几时已变得那般羸弱,连风也吹不得了。”想了片刻,又点头道,“高纬既派人杀我,想来没有一击不成偃旗息鼓的道理,我料得眼下定然有三四拨人马,都抱定要除掉咱们的念头。这些人诡谲莫测,咱们且合在一处在那屋避一夜。”抬起灯烛来照了照门,又想起一事,因向越野道,“这店家生计不易,既弄坏了他家的窗户,明日临去需得拿银钱补赔他才好。”
越野点头道:“这是自然。”回头去看了那破窗一眼,想到方才之斗,暗地里又打了个寒战,一面随仙道往那屋去,一面悄悄问,“王汗,咱们一路向关外,却是要去何处?”
仙道敛眉轻声道:“这天下不过三分,高家居一、宇文邕居一,都留不得我。唯独剩突厥这脉,与我仙道家尚沾亲带故……”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苦笑道,“只能投奔突厥可汗阿莫韩而去,暂留稍待,再做计较。”
越野三人登时都吃了一惊,植草奇道:“王汗竟与那阿莫韩是亲戚?当真奇事!”
仙道低头微微一笑,不再作声,想到那阿莫韩之残冷歹毒,只怕还胜高纬三分,自家这番出逃,颇似出狼窝入虎穴,天下之大,偏无他仙道彰的安生之地,奈何也?慢慢推了屋门进去,一夜再无别话。
七十)惊蝉
他四人一夜留意,并无其他变故,各自迷迷糊糊小睡了半晌,待睁开眼时,却瞧见外面天色微明,鸟雀寻食而出,在枯枝上鸣叫不休,窗外传来贩夫买卖走街串巷的吆喝,这出逃的头一夜算是熬过去了。
昨夜那二人现身后,四人心中俱清楚分明高纬横心斩杀之意,再容不得一丝半毫耽搁,匆忙洗漱,收拾行李,与那店家结算了店钱酒钱,又格外多给了一贯银钱与他修窗,再在他店中买了干粮点心路用,便即上马,往池安城去。
那池安距梁州府半日不过的路程,古来繁华,后又修了许多栈道水路,供船只车马运货南下之便,白日里自然人熙攘往来不休的。四人初上驿道,行人不过三五,都推车雇马,行头沉重。等再骑过半刻,天边那轮日头渐渐升起,果然栈道上行人逐渐多了,或结伴或单只,车马起伏,人声不绝于耳。
仙道马在最后,暗中瞧顾这些行客,已隐约察觉不对。人若置身无人之境,四周俱静,有一人近身,亦心生防备。然时下所望皆行客,穿着打扮大同小异,彼此接耳交头寒暄喧闹。人置此境,则多半易生疏忽,陡然受击反应未及,还未出手,已落下风。
那人群之中忽起忽灭的杀气袭来,要寻却又无迹可追。越野三人丝毫未觉,连连催马赶路。仙道举目看他三人身影,暗自下定主意道:这三人与我自小一起长大,便如我兄长一般,且随我一路来到京中,处处看顾照料于我,如今高纬欲要杀我,他三人武功不及,必步步惊险,此事全因我一人而起,便是仙道彰拼却半条性命,也理当带他三人周全出关。一时手指按住夜歌刀柄,眉宇锐意毕现。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有人哎呦一声大叫,口齿结巴连连喊道:“少,少爷,你,你且小,小心骑,骑马,若是,是有什么,三长两,两短,磕着碰。碰着哪里,叫老爷夫人瞧,瞧见,可怎么,怎么是好!”
这一段话分明极短,偏生此人结巴的厉害,只碎不成句,叫旁者听来,倒在心里为他急的一身汗,是故道上行人个个生奇,都不自觉回头瞧望。
只见官道上一前一后两人骑马也往池安城去,骑在前马的乃是个少年,衣衫华美之极,腰上佩着无瑕美玉,丝穗盘结,美玉灿若明霞,竟映得仿佛衣裾也生出光辉来,发上拢了雕琢繁美的九旒冕,冕上缀着一枚龙眼大小的紫色明珠,骏马纯白,也非凡种。
只这等华美衣衫宝带玉冠加诸的少年委实生得倒也寒碜,脸庞极长,眉毛清淡,一双眼睛好似未曾睡醒,怎也睁不开一般,坐在马上一面摇摇晃晃,还一面摆弄手上一柄折扇,做风流之意,年纪又小,怎不叫人笑掉大牙?
跟在他身后那人身量反倒好似更为健壮,偏偏衣裾都短一截,脸上又可怜巴巴儿的都是委屈摸样,一眼瞧去,自然是前头这少年的家仆无疑。
这少年片刻之间已到仙道身侧,因身后仆役叫唤不停,每句又都结巴,不由回声怒叱道:“阿财你话多,小心本少爷揍你!”说罢摇一摇手上马鞭,狠狠瞪了身后仆役一眼。
那结巴仆人阿财登时缩了缩脖子,催马离自家少爷三四步远,委委屈屈道:“少,少爷一,一路打骂不,不休,阿财还不,不是为,为了少,少爷好?”
那小少爷乃转着手上白玉扇骨的折扇懒洋洋道:“你再啰嗦一句,我便打死你,反倒清静。”说罢一撇嘴,又要催马。
这少年衣衫华丽,说话又肆意任性,想来必是出生大富大贵之家,才惯出这等蛮横的脾性,又见他样貌无奇,道上斜眼瞧来之人多半心中存了鄙视看轻之意。鱼柱性子最为憨直,听到两人一番话,不由得瞪眼道:“你这少爷真是混账,便是烦他的紧,好歹也是你家的仆役,怎能随随便便打骂于他?”
这华衣少年从鼻中哼出一声,依旧玩赏手上折扇,口中漫不经心道:“本少爷府上仆役如牛毛,我就爱打骂,与你何干,真是多管闲事!”
鱼柱只听得大怒,喝了一声,便要去揍这无礼少爷,仙道与这少年并肩,眼见鱼柱一拳生风,袖角拂去轻笑道:“阿纯,莫要无礼。这位公子教导自家的仆役,原与你没半点干系,好生骑马就是。”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珠转向身侧的少年,笑吟吟的十分和气,点头致意。
哪知一番好意,这少年丝毫不领情,瞌睡眼斜瞧他一顿,冷哼道:“谁要你来做好人,嬉皮笑脸,肚里藏奸。”说罢一踢马肚,先往前去。
那结巴的仆役旋即跟上,听到少爷所言,不由上下打量仙道,乃见他眉目温润俊朗,生出莫名亲近之意,口中却学那少年道:“就,就是!我,我家少爷最,最是识人,你,你这人嬉皮,嬉皮笑,笑脸,定,定然不是个,好,好人。”
仙道暗道:我自认不是坏人,也未必就算好人,这一说也无错。一想罢低头轻笑,用手指去蹭了蹭鼻尖。转念又生奇:怎么好端端儿竟在半道上搭讪旁人?眼睛落在前面那少年身上,突而酸涩道:是了,想来我定是着了枫的魔障,此人分明与枫丝毫不像,竟只为他骑马那姿态与枫睡着一般相像,我便对此人毫无提防之意,反生亲近之情。枫,枫,这可如何是好?!
前头那少年骑了一段,已被近旁一位老者吸引了去,慢慢停了马信步,自己转首看向那老者担中物事。老者年逾花甲,须发皆灰,担着两只沉甸甸的簸箩,
身形倒还算矫健,他老伴儿也是一般年纪,一头花发盘得干净利索,用青花的布包裹了半边髻子,身上也穿着青花的棉衣,提着小篮亦步亦趋的伴他同行,这一对老人兀自彼此交谈轻语,在道上毫不起眼,眼见这少年停马相顾,那老者抬手抚须,呵呵一笑道:“小公子瞧什么?”
少年把玩手上扇子,指指他簸箩里物事道:“这是龙须酥?”
老者接道:“正是龙须酥,可要买些路上尝?”
那少年低头想要看的更仔细些,哪知身子坐的不稳,却差点一头栽到地上。鱼柱几人正看他不顺,眼见他连马都骑不稳,顿即都是哈哈大笑。
仙道亦不错眼,双眉一折,陡然暗道声不好!
就在这少年摇晃不稳就要摔落时,那一对老人蓦然发出极可怖的杀气,那老者一双大手隐在袖中,仙道分明瞧见手掌上青筋暴起,俨然乃是身怀深厚内力的练家子才有的手掌。那老太婆仍旧曲曲折折的随行,一只手却已抬起,扶上发髻,仿佛是拢发,指尖银光闪烁,竟是夹了一枚银针!
那少年摇晃不定,好容易又骑稳,与自身处境丝毫不知,一双瞌睡小眼朦胧未醒似的,懒洋洋道:“这酥太白,必是糖多,我不爱吃。”
那老者眼芒闪烁,呵呵一笑。一旁的老太婆已嗔他道:“你这老东西,我在家里教你少些糖,他们这些个贵人不喜的黏牙,你只说无碍,倒要瞧瞧你这两簸酥,如何卖得出!”
老者摆手道:“你这老太婆凭的话多,怎么就卖不出?!”
老太婆将脸一沉,两人登时拌起嘴来,一来一往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道上行客多半听得心中发笑。
那少年已不耐烦又往前去,他那仆役自尾随他,一边结结巴巴不知所云,一边东张西望回头四顾,眼看向仙道时,突然眨了一眨,旋即立时驱马跟上少爷。
仙道被他一望,微自一愕,奇道:他这是何意?眼睛在前头少年与仆役身上落了片刻,又望那对老者,恍然道:难道那少年竟是有意相试,好叫我看出危机?他家仆役回头叫咱们跟上他们一道不成?
这仙道生性聪敏,极善在危机时顺应机变。前面两人尚不知来历,那少年更是傲慢无礼,然相近时周身全无半点厮杀之气,叫人心生安详得紧。仙道自己于这等古怪也说不出来由,只暗自觉得,若是同行,与这主仆二人相伴,比随其余行客可要舒服称意得多了。心思一定再不犹豫,催马轻声朝越野三人道:“我肚子饿啦,咱们快些赶路,也好去池安城中午饭。”飞马急追那主仆而去。
那结巴仆役眼见他四人赶上来,眼中微微笑意,口里结结巴巴道:“少,少爷,这些个,个,个讨厌的人啊,那又,又来了。”
华服少年哼一声,九旒冕上明珠摇颤。仙道微微一笑,一面骑马一面乃向他道:“在下姓山,不知公子称呼为何?”
这少年瞌睡小眼瞥他,懒洋洋道:“水。”
仙道心中顿然一跳,不由追问道:“水……那名又为何?”
华服少年这下倒仔细瞧了仙道一遍,眼中大有促狭狡黠之意,莹光忽闪亮如明珠,凉凉说道:“水,水木风。”
仙道宛如被一只大锤敲了一下,喃喃道:“水木风……流水之川上有枫……”一时心跳如鼓,眼睛望着面前这少年,已知其是流川无疑,满心都是欢喜快活之意,倘非道上都是行客,杀机四伏,自己当真便要纵身扑去,抱流川一抱,亲他一亲。
越野几人跟在后头,瞧着仙道面上突而现出由衷喜悦柔和神色,又不知他两个互相说了什么,各自心中古怪道:除非兰陵王,从未见他用这等眼色瞧别人,王汗如今怎的了?
他几个坐骑脚程飞快,半日不到的功夫池安城已在眼前。那随形的结巴仆役不住插话,一会子嫌少爷骑马太快,恐为老爷太太责怪,一会子又嫌弃仙道马匹带起风来,吹坏了自家的少爷,同身后鱼柱拌嘴不休。流川便借机回折,明里责骂仆役,暗中察观四周,他此时易容,然仙道实在不肯错眼离他,自是连微微蹙眉也未放过,隐隐知道处境必大不妙。一时进了城中,太阳升到头顶,暖洋洋好不舒服,城中人流熙攘,店家叫卖四起,那仆役又出声道:“少,少爷,咱,咱们是用了饭再赶路,还是接,接着往,往前哇?”
仙道听他结巴,暗自好笑:此人一路不知说了多少废话,若非照寻常,枫定要将此人一顿好打出气,倒难为他如此忍耐。笑吟吟朝流川道:“在下与水公子一见如故,不如这顿在下请了,还望雅顾。”
流川听他将水公子三个字格外咬得极重,眉目之间嬉皮笑脸,抬手用扇子去敲仙道的头出气,只敲得咚一下。
植草哎呦叫道:“你,你是谁家的小孩子,怎的这般——无礼?我家王——公子好意请你,你——”看仙道仍旧眉眼弯弯笑意清浅,没好气道:“公子莫非傻了,怎对这臭小子笑个不停?”
仙道抬起手指蹭蹭鼻尖,兀自低头笑道:“他可不是臭小子。”一面跃下马来,将自己的马丢给植草,却去牵那少年的马绳。
那少年顿了一顿也下了马,由得仙道牵着马匹,自己昂首往池安城中最大的酒肆去,全不正眼瞧那店家小二招呼,一路逶迤直上楼上雅座,寻了靠窗的位置落座,扇子点了点桌子道:“只捡贵的上来,”手腕一转遥指随之上来的仙道,“钱由他出。”说罢一拍扇角,将折扇打开,自顾自瞧起上面水墨丹青来。
仙道在他身侧位落座,凑在他耳旁柔声道:“你若肯随了我去,我连心也愿挖来送你。”
流川初时现身装扮寒酸容相,本另有计较。只性子单纯,不愿相瞒于仙道,是故加以提点说破。哪知此人一知,哪里还有半点长夏王汗的身份,一路的油嘴滑舌不休,不觉大为懊恼,将手指上扇子一合,啪的又敲仙道的头,这可比先前敲得更加重了。
随流川一道的仆役立在主子身后,不由得也说道:“你,你这人,好生无,无礼!我家少,少爷也是你,你,你……”
仙道情知自己忘情,眼见流川薄怒,心中大为怜爱,当即柔声道:“是啦,当真失礼得紧,水公子你莫要见怪。”朝着流川微微一笑,却仍旧撑着下颌不错眼的瞧他,眼中柔情大盛。
因这桌临窗,面开四方,也便只坐得下四人。仙道既硬要凑到流川这桌,越野三人自然另寻旁坐,由伙计上来招呼点菜。此时正是午时,往池安来的商旅多半停脚用饭,楼上楼下往来不绝,谈笑风生拱手举杯,十分喧哗繁闹。流川把玩手上折扇,一双瞌睡眼若有若无瞧着堂上堂下来往之人,嘴角突而微微一凛。
便在这时,楼下陡然一阵吵闹起哄,旋即传来靡靡丝竹之音,有女子曼声娇语道:“奴家与哥哥父母双亡,而今以卖唱为生,若座上各位大爷听到奴家技艺平平,还望莫要见笑才好……”语音之婉转,叫人听来骨头也要酥软了。那楼梯吱嘎轻响,说话之人显是迈步要上楼来唱。
仙道侧耳细听片刻,抬手去斟了半盅茶水端到面前,沉眉瞧着茶叶片子在杯中打转,微微一笑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妨静观其变。”这一句却是说与旁桌植草三人听。
三人心下一紧,都不由暗自握牢身上所负兵器,瞧着楼梯口,不消片刻,一名女子已袅袅娜娜扶阶上来,年纪约莫十八九岁,竟是个标致的美人,皮肤甚白容颜秀雅,眼珠含情脉脉水光潋滟,十分可怜可爱的姿态,一头长发松松斜挽起蔽髻,怀中抱着一尾蕉琵,瞧来柔弱好似一阵风也要将她刮了去,血红罗裙裙袂逶迤铺展。她身后另有男子高大挺拔,不过着一件粗布长袍,黑发束起布带,长眉斜飞,鼻梁周正,嘴角似含三分浅笑,背着长琴,真个也是俊朗非凡。
仙道眼睛在他兄妹二人身上转了一转,不由向流川道:“水公子,这姑娘生得可真是美极!”将手上茶盏搁下,冲那红衣女子扬眉轻轻一笑。
红衣女子先听他赞自己貌美,又见他温润尔雅英气勃勃之处,如琢磨美玉世之罕见,当即敛衽朝仙道福了一礼,曼声道:“奴家蒲柳之姿,当不得公子如此夸奖。”起身来抱着那琵琶往正心珠帘后面坐了,才又道:“奴家今日便与哥哥奏一曲汉宫掖庭流传出的《西江月》小调,为各位大爷助兴。”语罢眼珠转向仙道,又是盈盈一笑。
鱼柱没好气道:“这姑娘眉开眼笑,怕是瞧上咱们公子了。”他为人鲁莽,却是心地诚实挚诚,想到仙道与流川情深爱笃,眼下才分离一日,竟在这里与来历不明的女子眉来眼去,当即狠狠瞪了仙道一眼。
叫做阿财的仆从噗的一笑,结巴道:“这,这怎能,能怪人家姑,姑娘的,的不是?本,本就是你家公子勾,勾搭了她……”他一路与鱼柱拌嘴不休,此时自不肯放过这等相嘲之机。
那女子此时琵琶铮铮几响,已然轻歌曼曼,脆语销魂唱起:
“月圆月缺,花开花谢
独守此处三十载,不见君来。
日出月落,汝去我来,奈何缘深分浅,如昼夜相隔!
从今空山松林,独闻萧声,不知何年月,孰人有缘?
山若有情,何其脉脉?此中之景,更与谁说?
琵琶声语哽咽调弦,那男子便以长琴起音想和,乃转了别调,红衫的女子又接而唱这歌赋的下半阙道:
“穷山以南,海之所尽
迢迢河汉与谁期,纤云咫尺三千里。
悠悠弱水,昭昭星月,清歌一曲素弦温,万岁无迁移。
残荷憔悴瘦青丝。恹恹辗转,梅花落尽,晚秋问归期。
起也萧萧,退也萧萧。只约来年,伴君亭前倚。”
鱼柱本来腹中饥饿,再听她靡靡凄凄,一会子月缺,一会子花谢,又有什么独守残荷憔悴辗转,登时更没好气,用手去点桌子喊道:“店家店家,速速上酒菜来吃,咱们还要赶路,可不爱听这等哭天喊地的歌儿!”说罢瞅了仙道一眼。
仙道只含笑不语。
红衫女子听到鱼柱喊叫,怯生生朝身旁兄长瞧了一眼,垂头抚弄琵琶弦丝不肯再唱。她家兄长自然起身朝鱼柱拱手行礼歉意道:“我兄妹四下流浪,想来这曲子着实是凄苦了些,倒扫了大爷的兴,舍妹不懂事,大爷莫要见怪才是。”又向妹妹努嘴道,“红衣,速去给大爷道个万福,好叫他不生咱们的气。”
红衫的女子低低应了一声,抱住琵琶起身,袅袅娜娜拖着红裳飘然而来,一双盈盈含情目瞧住鱼柱,又是哀愁又是可怜,离他三步之地突然停身万福稽礼道:“奴家给大爷道安,原是小女子的差错,还望大爷莫要生我兄妹的气才好……”
那最末一个“好”字音尚未落,一旁仙道陡然拔刀,夜歌凌厉斜刺直劈鱼柱面前,刀锋生寒,刀气纵横盘旋,只听那红衣女子一声尖叫,一股血腥气味扑得满楼。整间楼上碗筷碟盘竟都哐当哐当如置大风之中摇晃不休,旁桌不知生出什么变故,人人来回相顾。
旋即楼上惊叫四起,食客纷纷弃桌逃奔,口中惊呼连连,面色骇然之极。
原来那红衣女子说话之时,琵琶弦上倏然透出棱刺,哪里还是弹奏所用琵琶,分明是极厉害歹毒的阴险兵刃,琵面翻转,直砸鱼柱面门而去,一手从红袖中折出,五指指甲葛拉作响,指尖青紫,嘴角狞笑,借击打之力抓向鱼柱一旁的越野。
仙道从她上来一双眼已直盯住她,只待她露出本相,见她过来见礼,手指暗暗握住刀柄,怎能给她这般良机,是故长刀划破寒风,锐光劈然绽起,竟生生一刀将她伸出的五指齐齐斩断!红衣女子哪里吃痛得住,登时尖叫了一声,断指落在地上,四旁之人皆被溅了满身鲜血。